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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09 千钟买首

    待到众人各自坐定,再有人将散落在地上的杯碟碎片收拾起来,沈哲子才又开口道:“其实今次请见诸位,是有一桩交易要与诸位谈一谈。诸位应该也都听说,我吴中乡人集众成盟,普运乡中物产行销江表。刚才来的路上行过集市,却见此乡物用匮乏,以盈补缺,正是商道。”

    众人原本还心怀好奇,可是听到沈哲子说到这一节,心内不免泄一口气,对此实在兴趣不大。他们并不是不需要江东的物资,但也不必完全仰仗沈氏一家,以往沈家没有过江经营,各自也都有一些渠道。

    如果沈哲子只是谈论这些,实在有些辜负他们的期望。毕竟无论哪里来的资货,那也都是需要用钱来购买的。就算沈家有大宗物资过江,可是他们各自购买力也只有那么一点,并不值得过分倚重。

    “沈驸马愿意输货过江,以助此乡乏用,实在是大善。不过乡人们清苦良久,活命即可,本身也有所产,外求不切……不知沈驸马能够提供什么货产?又能给出怎样价格?”

    秦家在涂中也算是根深蒂固人家,对于交易的需求还是蛮大的,不过秦黎却没有表现出太热切的意思,只是随口发问状。如果能在沈家这里获得一个稳定渠道,倒也是一件好事,但价钱方面才是最值得商榷的地方。

    “吴中物产丰饶,能够输运之货也极多,一时难以数尽。这里有一份名册,请诸位一观。”

    沈哲子说着,让人拿出几份早就准备好的货品名单,分发给席上众人。

    众人对此兴趣已经不大,但是当名单递到手里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份名单上所罗列的货品足足几十种,从衣食根本的盐米布帛到奢侈享用的蔗糖、香料、犀珠等等,可谓是包罗万象,品类之丰富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且各种商品后面还都详细列明了能够提供的数量,单单食盐一项,每月便可以供给千数斛,至于米粮更是倍余!如此庞大的数量,更让他们对吴中那个商盟的财力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但惊诧是惊诧,也就仅止于此,这些货品再怎么丰富充足,他们也买不起啊!包括秦家在内,能够吃下的商品不过寥寥数种,而且数量上都是羞于启齿。

    一时间,众人心情也都是复杂,一方面感慨于吴中的富足远超他们想象,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驸马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愚不可及,跑到乞丐窝里售卖千金,又能有什么所得。

    正当众人还在感慨之际,席中却响起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沈驸马所列物货,是要在何处交易?如果采买量大,价格上能否有所让惠?”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开口的居然是陈勉,眼下此人手里捏着那份名单,脸色隐有潮红,显得很是兴奋。略一思忖,众人便明白过来了,这陈勉之所以如此热切,倒不是说其家有这么大的购买力,而是因为他家并不止限于涂中,往中原去都有所往来,应该是打算从沈家这里入货,然后转运到中原去。

    思路一开阔起来,众人不免再回望手里那份名单,继而呼吸也变得有些沉浊起来。先前他们只是囿于自家所用,并不觉得如何,可是当心思转到贩运牟利上,所见便大为不同。

    这上面罗列的许多货品,都是南乡特产,而在中原之地也都不乏销路。若是真的手捏这样一条商路,所获之利将是令人咂舌的丰厚!

    可是心思热切少顷之后,众人想到现实的问题,不免又冷却下来。此乡本就是动荡之地,再往北去形势更加恶劣。且不说他们本就没有经商的想法和门路,即便是有,也根本没有力量护持这样一条商路!沿途乱兵横行,稍有不慎,便是人亡货失!财帛虽好,没命享用啊!

    陈勉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冲突,看到众人不乏气闷之色,心内颇有扬眉吐气之感。他起身对沈哲子深施一礼,不乏恭敬道:“先前有所失言,冒犯之处还请驸马切勿介怀。驸马过江输货求利,此乡能为共谋者,我家若不当先,余者更不足论!驸马要如何交易,可否另择静处仔细商谈?”

    讲到这里,陈勉言中已是分外笃定。他不是小觑在座这些,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人家圈地自养,大概连涂中都没有出去过,更不要说再往动荡不宁的中原去。而他们陈家则不同,本就是武宗豪强,而且在淮南、汝阴乃至于颍川,都不乏旧交,甚至与颍川旧宗的陈氏都有关系。

    这些物货,只有他家才有能力、也有路子销往北地。如果能够把持住这条财源,既能让自家财势大增,还能顺便与吴兴旺宗搭上关系,届时将南北进退自如!有这样一个美好前景,不要说让他向沈哲子道歉,哪怕是谦卑恭事也是值得的!

    “哼,小人!”

    邢岳看到陈勉如此前倨后恭姿态,神态间满是不屑。至于那一份名单,他根本看都没看,其家对于交易需求本就不大,而且其人对此也根本没有兴趣。

    座中其他人听到陈勉如此轻视,心中也是不悦,那秦黎冷哼道:“陈君客居此乡年久,何以仍是小觑乡人?此乡虽然淳朴,乡人自有所恃。驸马高义远输,乡人岂能旁视,或是不如陈君四野可居,但厚用乡土也是应有之义。所谓集腋成裘,乡人守望而助,不必远客专美于前!”

    乡党是一种很奇妙的认同,或许他们自己平日打得狗脑浆子流一地,但一旦受到外乡人鄙夷,即刻又能抱成团。而且秦黎此语也确是给在座乡人们提供了一条思路,他们自己一家确是无力经营此业,但若各家能够集合起来,未必就不能分一杯羹!况且吴中那商盟也是乡党纠结,否则未必会有如此势大。旁人能做,他们为何不能!

    瞧着众人争执不休,沈哲子便笑起来,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个陈勉在场中,他要说服涂中这些少作远谋的人家还要费上一番唇舌。

    这份名单中的奢侈品还倒罢了,在动荡的北地销路不大,但是盐粮之类的大宗,却是放之四海皆有所仰。运输的消耗和风险虽然很大,但是获利也是巨丰,但未必人人都有胆量赚这一份钱。

    眼见气氛已经带了起来,沈哲子便笑语道:“诸位也勿须争执,名单上货品数量只是一个参考,你们若能纳下更多,一律都有供货,这一点不必怀疑。至于要与何人交易,作价多少,我的条件,倒是悖于常例。”

    “我要人头,要羯奴的人头。谁能给我送来一百个羯奴的人头,我才会与其交易。如果没有羯奴的人头,即便搬来金山,我也是丝缕、粒米不与交易。至于价格,诸位若有意为此经营,可随我过江打听市价。交来一百个羯奴的人头,市价交易。本价作百分,每多一百个羯奴人头,让惠一分。”

    沈哲子笑吟吟讲出自己的计划。

    众人听到此言,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包括那个最为热切的陈勉在内,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沈驸马是打得这样一个主意,要以财帛物力驱使人为你收缴人头以作功勋之本。哈,羯奴如今势大难遏,北地几无敌手。王业都是偏左一隅,我等寒庶自保尚且不足,何至于因区区财货给人卖命!”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他本来还因为大肆收缴羯奴首级而思考一个说辞,却忽略了军功一项。

    他倒是没有用钱来买军功的想法,不过显然这个说法要比自己准备的说辞更有说服力,于是便笑语道:“钱财我是不缺,唯独乏于长望之资。我只需要羯奴首级,无论小民还是悍卒,也无论你们是战斗而获,还是私下宰割,交来一份羯奴首级,便是一份收获。这样吧,我也知你们并无太多资财购买,一份羯奴首级折盐一斗,若能交超过一千首级,允你们以首级抵一半货资。”

    “前一百个首级,我也不是白要,统统盐米折价偿付。若是本身资财有限,可以双倍羯奴首级暂付抵押,余者货资延后再付。如果各位对此有混沌不明,稍后我会让家人详细为你们解答。”

    讲到这里,沈哲子面色一肃,沉声道:“只是我要警告诸位,我只需要羯奴首级,若查实有作伪,休怪我翻脸!当然,若是杂胡所充,清点不出,那是你运气好。”

    “这么说,只要是羯奴首级就可以?”

    听到这里,陈勉眼色又是一亮,他自然不敢屠戮羯奴那些悍卒,但若仅仅只是普通的羯奴小民,如果做的小心,杀得干净,百十个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羯奴内附已久,颇多杂居于外,只要用心些,不愁没收获。北地已是动荡不宁,哪怕是羯奴高官,谁又关心小民生死。

    “不错,只要是羯奴就可以。如果是羯奴中的悍卒又或官身,且能证明其身份,回报以倍递增。”

    沈哲子笑语回答道,如果不作改变,未来乱世还有几百年,五胡次第兴起,他才没有心情对羯奴讲什么人道精神。有节制的暴虐,有计划的屠杀,有步骤的灭族,这是他给羯胡准备的方案。

    未来他能行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倒也不宜将所有杂胡都推到对立面。哪怕是未来过江北伐,首要目标也是咬定了羯胡,不打死不罢休!至于其中或有无辜,跟鬼说去!

0510 肆无忌惮

    沈哲子在鹤岗待了一天的时间,全都是在谈论关于收买羯胡人命的事情,从纲要谈到了细节。

    随着深谈下去,众人的思路也越发开阔起开,针对于这一桩交易便也更加热心。实在是因为沈哲子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了,羯奴人命居然可以当作钱来用!他们虽然未必有跨境击贼的勇气,但偶尔也不乏羯奴的散兵游勇掠境而过,哪怕没有这一项交易,为了守卫家园也要与之厮杀。

    既然厮杀是免不了的,那么何妨将那些以往只能掩埋或抛弃的羯胡尸首去换取他们所迫切需要的物资!况且,就算他们这里寻觅不到太多的羯奴,更往北处羯奴可绝对不是什么稀缺物。

    这些人最担心的还是沈哲子只是偶发兴致,不能持久。不过沈哲子一再保证,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交易,最起码在未来几年之内是不会中断的。并且,他还在席中提出了一个构想,那就是以滁县旧城打造一个仓储壁垒,用于和各家就近交换。

    “江北终究非是我家旧基,未来的滁县经营,还要多多仰仗诸位。”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道,继而脸色又是一肃:“我可以保证这交易是长做长有,但如果中途出现什么意外,譬如仓储被乱匪劫掠之类的事情,那也只能罢止此事。不独如此,我还可以向诸位保证,江东物货再也不能通行于涂中!”

    人心叵测,沈哲子虽然愿意与这些人家交易,但却不得不防备就有凶横之人暗里使坏,勾结悍匪来打劫货品。他之所以有底气提出这样一个交易方案,就是有把握震慑住这些人。

    如今庾怿已经在历阳站稳,江州那些人家也在温峤出面后谈妥,隐爵那里虽然略有涣散,但有京口市场的卡住,他同样还保持了很大的话语权。如果要封锁涂中的物资输入,虽然未必能做到粒米不入,但只要放出风去,其他人家就算是还想往涂中运输物资,价格肯定也会借此机会而陡翻数倍!

    众人听到沈哲子不乏威胁之语,不免有些尴尬。其中一人说道:“沈驸马这谋划是大益我乡土,别的不敢说,单就涂中一地,保护此事不受侵扰,我等也是义不容辞。不过今时人心不古,或就有异乡人自恃悍勇,嫉我乡中善用,或要从中坏事,也实在需要警惕起来。”

    那陈勉听到这话,脸色不禁一沉,这话不是说他又在说谁!不过眼下,却是不好发作。早先他不肯卖马给杜赫,是担心对方做大后对自家在涂中形成威胁。

    可是现在,且不说这桩交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润,单单沈哲子花钱购买首级军功的举动,已经让他颇有蔑视。这些高门子弟本身全无作为,更无进望,只想要坐享其成。

    如果这桩交易能够持续几年,自家在当中必然会获利巨丰,有了充足的钱粮便能够招兵买马,大肆扩充自家实力,届时在这南北之间日趋壮大,未必不能达到昔日范阳祖氏那种地位!到时候,无论南下北上,必然都会有自家一席之地!

    为了那远大的前景,陈勉也毫不介意委曲求全,当即便笑语道:“驸马请放心,此事本就我等受惠良多,怎么可能会让驸马一人独困!我记得那滁县城应该还在豫州一众残军手中,内里不乏我家故旧,我愿出面交涉拿回此城赠送驸马!若是不行,哪怕强攻,我也会将城池拱手送上!”

    其他人听到这话,面皮不禁微微一抽,他们自然没有陈勉那样广泛的人脉和强大的实力,因而也越发感觉到此人在乡中对他们所产生的威胁。以往还可以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纠纷凸显出来,此人的存在便让人寝食不安!

    “这只是一件小事,倒也不必有劳。我既然敢过江来收捡人命,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沈哲子微笑道,对于陈勉的殷勤示好并没有太多表示。

    陈勉见状不免讪讪,心知自己先前孟浪言行终究还是给对方留下恶劣印象,毕竟对方过江来为求军功,自家则是涂中实力最强一家,于情于理都该拉拢倚重。终究还是太冲动啊,若早知对方意图如此,区区几十匹马驹又算什么。

    而其他人在看到这一幕后,不免就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陈勉太狂傲得罪了人,若能善加利用对方这个心结,他们在这场竞争中未必就全落下风。

    第二天沈哲子离开时,这些人一路相送,态度之热切与前日截然不同。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那个年轻人邢岳。

    邢岳一路跟在郭诵身后,待到将近南塘,各家都已经散去时还是不肯离开。

    终于,他有些忍耐不住,拍马上前拦在了沈哲子面前,不乏愤慨道:“凡我晋民,诛杀羯奴叛逆乃是义之所往!朝廷量功所用,也是礼制所在!可是你,以南人而受用于朝廷,却是枉顾君恩,更以利诱驱人卖命,败坏忠义,玩弄典章,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羞愧!”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也并不羞恼,只是笑语道:“刑君忠义之言,确是振聋发聩。不过我倒有一点疑惑,去年君王陷于贼手,却不闻刑君过江勤王浪战之名。”

    “我、我……我不过只是一介寒伧之徒,即便过江,于大事又有何益。”

    邢岳讲到这里,不免略有气弱,继而又高声道:“可是你却不同,你家本是吴中高门,门下又有郭侯这样的人间勇将为用,何至于要为此魑魅诡计!既然有志于事功,何不堂堂正正过江勇战!”

    “哦,原来我是吴中高门,确是应该慷慨国难,从容赴险。可是如刑君所见,道晖方一过江,便是人人侧目。类似尊府,自许寒伧,闭门不应。类似陈氏,稍有小隙,便以投敌要挟。我确是不乏敢战之心,但途中荆棘蔓生,尤甚于羯奴之烈。我怕我还没有见到羯奴,屠刀就先斩钝!”

    那邢岳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辩驳,不免愣在了当场。

    看到这年轻人默然,沈哲子也是不免一叹。千人自有千面,未可一概而论。他每有论事利字当先,并不是因为觉得每个人都是利欲熏心之辈,而是相对于所谓的忠义,利益才能联合更多的人,效率才能更高。

    时人确是不乏慷慨激昂之辈,但如果仅凭这些人,北伐是远远不够的。这是一个力气活儿,越多人加入,力量才能越大。又不是要以德服人,无谓强求道义上的无可指摘。

    那邢岳在道旁愣了片刻之后,拨马行到了一边,让开了道路,看到沈哲子再次起行,他勒马高呼道:“我绝非只是口上忠义,只是以往报国无门!来日沈侯若果真要北上击奴,传信有召,我即刻来见,只求能为郭侯营下一卒!”

    沈哲子挥挥马鞭,与其道别。如果有可能,他当然希望有更多这样的热血之人涌现。这一类人或许禀赋、能力有差,但越是这样的单纯的心绪,往往才能拉动世道向前。

    再上路时,郭诵也言起沈哲子与涂中那些人家讨论的这桩交易,只是角度有所不同:“这些人惯以闭门自守,期望能独存于乱世。驸马以此鼓动他们杀胡,或是有效。但这件事实在不宜毫无节制,若那些人家因此而自肥年久,待到兵强马壮时,必将离心更炽,对于来日之江北经营,同样隐患极大啊!而且,若有人贪心过甚而杀戮太多,因此引来羯奴回望,或会让江北形势更加动荡。”

    郭诵本就是出身北地,熟知兵事,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其道理。

    首先第一点,沈哲子很清楚江北这些人心迹如何,那个陈勉说的也已经很明白,江东朝廷绝不是他们投靠效忠的唯一对象,甚至在有些人心目中都不是首选对象。正因事实如此,难以用华夷大义去说动,沈哲子才不得不动之以利,驱使他们去对付羯奴。

    按照事态正常发展来说,这些人在尝到甜头之后,势必会追加投入,以期能获得更大的回报。而投入的方式自然是招兵买马,或者联络中原地区那些实力更大的坞壁主,实力必然会有所提升。

    这些人在势弱的时候,已经很难服从江东朝廷的管束,等到实力大起来,必然更加视江东朝廷为无物。而沈哲子所依仗的除了丰厚家资以外,就是在江东朝廷所经营起来的权势和影响力。从这一点而言,他这做法就是在养虎为患,当自己不能再满足那些人的时候,必然会遭到反噬。

    但这是剔除了外部因素的情况,事实上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发生,因为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不会给这些人留出太多的发展时间和机会,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壮大起来。

    眼下的情况是,北边的石勒还在稳定内部秩序,消化已经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而南方则因为苏峻之乱而元气大损,也需要几年时间来休养生息。眼下的僵持只是暂时的,因而给这些人左右摇摆留下一个空间。但无论双方谁抢先发难,这个僵持就会被打破,而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趁着这段时间,沈哲子花钱请他们去杀羯奴,其实也是为了给他们增加投胡的心理负担。彼此已有血海深仇,不敢轻易去投。要知道他们屠杀羯奴的数据可都在沈哲子手里握着,羯胡又不是什么有涵养的君子之族,假使他们投胡,将会面对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至于第二点,如此挑衅,会否引来羯奴的疯狂反扑,这其实并不是沈哲子需要担心的问题。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羯胡根本无力过江。

    要知道,当年中朝南下灭吴,结束三国割据的乱世,可是从司马昭年代就定下了策略,几乎可以说是准备了几十年之久,才跨过大江天堑。而且这其中,还不乏吴主孙皓自己玩死了自己的缘故。

    如今的石勒虽然勉强统一了北地,但是国力较之西晋最初还是有逊,尤其内部并不安稳,并不足以支持其完成这样的跨江作战。哪怕是到了石虎时期,普发丁壮想要南下灭晋,仍是不了了之。

    而江东时局虽然混乱,但还是有一个共守大江的前提存在。既然大本营不会被威胁到,沈哲子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当然还有一个隐患,那就是石勒以此为借口作势要南征来威胁江东朝廷,或会被其他人利用,作为除掉沈哲子的理由。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石勒是反越府起家,如果朝廷接受了石勒的威胁,那么其法理性将荡然无存,而且沈哲子也根本不会束手待毙。

    不足以对江东用兵,那么石勒会不会因此而对北地的汉人进行大肆报复?

    这个想法,不便宣之于口,但其实恰恰是沈哲子所希望的。石勒这个人并不简单,起事之初稍有起色,已经在注意拉拢汉人,虏廷中不乏汉人为其所用,近年来更是劝耕劝学,一副明主姿态。正因如此,让时下许多人对其不乏期望。

    但这并不意味着,石勒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如果他是一个汉人,或许还可以做一个曹操。但他是羯胡,他的基本盘也是羯胡,羯胡内附已久,与汉人之间除了民族的差异之外,还存在一个阶级的矛盾。石勒以汉人君主的姿态来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背弃了他自己的力量源泉。

    石勒死后,石虎很轻易的篡夺了政权,即便有所波澜,但却没有酿成太大的动荡。而且那些作乱者,与其说是效忠石勒,不如说是不满石虎掌权。这本身就说明,石勒和他的儿子已经被羯胡所放弃,而石虎那种更为激进的做法,显然成了他们的选择。

    而且石勒在世时这些努力,也并没有邀买到汉人的人心。汉人们对于羯胡何人掌权,几乎是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对石勒子孙的忠诚。即便子嗣断绝,不过几声唏嘘而已,谈不上为之奋起而死战。

    石虎虽然暴虐,但却并不蠢,这一点从他死后并没有即刻除掉石弘,而是将石弘虚供起来,逐次剪灭反对力量。多少人奋斗一生,最后一步走错,前功尽弃。能够在这样的时刻忍耐住一步登顶的虚名诱惑,可想而知其人暴虐之外的智谋。

    作为一个外族首领统治中原,石虎同样面对一个问题,接下来怎么办?他并没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当他登顶那一刻,石勒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失败者,没有什么借鉴性。既然如此,由仁治滑向一个暴虐统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

    沈哲子并没有能力去阻止石虎上台,那么与其坐望北地那些人懵懂着接受即将到来的悲惨,不如让他们提前有所觉悟。假使石勒因此而报复,他们或是奋起反抗,或是举族南逃。战又不战,逃又不逃,除了死还有第二条路?

    这些想法,实在难与人言,沈哲子也只能藏在心里,只是对郭诵说道:“眼下涂中,我是独力进望。但只要朝廷恢复元气,北上乃是定局,此策权宜之计,待到正式北上,杀胡终究是王师职责所在。至于羯奴方面,世龙享国实难长久,未来数年之内,必将生乱,届时王师北上,无所忌惮!”

    郭诵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驸马之言如此笃定,莫非在北地尚有所布划?”

    沈哲子闻言不免哑然,这郭诵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他如果有本领影响到石勒的生死,何至于每行一步都前思后量。不过这话倒给了他一些提醒,应该派些人往北去,即便做不了什么事情,收收风及时传递一些讯息也是好的。

0511 鼎仓国用

    随着梅雨降临,沈园那高楼悬赋的景致只能告一段落。不过都内民众倒不会因此而感到乏味,单单这段时间来便积累了大量的话题,即便是没有了新的资讯出现,已经足够消化很长的时间。

    时下都中最热的话题,无过于陈留江统那一篇《徙戎论》。时下无论南北,几乎每一个人都身受胡虏肆虐之害。就算是世居江东的人家,尽管没有直接遭受胡虏的刀兵追逐,但是因为大量侨人的南下,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若是以往,尚可归咎于天意来推脱,天道轮回垂幸于胡虏,使其声势大涨。可是现在,《徙戎论》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时人,胡虏肆虐绝非天意如此,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祸,早有先知者已经洞见形势将要如此,只是中朝那些执权者不作为,姑息养奸,坐望贼众势成!

    正因为人人深受其害,所以无论士庶,人人都是畅所欲言。寻常小民还倒罢了,他们在这乱世洪流中,不过被浪潮裹挟而涌动,无论在南在北,生存从来都是当头大事,不敢松懈,也没有心情去讨论其余。

    可是那些士庶人家,尤其是年轻人们,本来精力就旺盛的无处发泄,在得知《徙戎论》的存在后,便不免费尽心思去寻找搜罗全篇。待看到这《徙戎论》后半部分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该要如何将诸夷逐出华夏,不免骂声更大。

    台中针对于此,也颇有措手不及之势。那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整日咒骂讽谏中朝旧事,隐患可谓不小。为了止住这股风气,台中紧急行诏,勒令都内年满十五且尚未进仕的旧勋子弟即日起便入已经重新经营起来的国子监和太学进学读书,希望能够将这些年轻人们管束起来,不要滋生事端。

    与此同时,台中也有人建议将沈园摘星楼封起,不许其再悬挂榜文蛊惑人心。可是台中对此尚还没有决定,消息却已经走漏出去。

    接下来,整个都内年轻人们炸了锅,就算早先对于沈园集会并不感兴趣的年轻人,在听闻此事后,或是执于公义,或是其他原因,纷纷前往沈园聚集在摘星楼内外,要以身护楼,保住这个敢于公布真相,不让民众长久混沌的场所!

    甚至于,有人还在摘星楼外挂起了后汉名臣陈蕃、李膺等人的条幅,其义不言自喻,这是在以后汉反对奸宦掌权的名士党人而自居,反应不可谓不激烈。

    接下来还有更为混乱的事情发生,国子监祭酒颜含在国子监内将《徙戎论》摆出来公开讲述品评,如此一来倒是吸引了大量的年轻人入学听讲。

    颜含此举倒是稳重用意,将《徙戎论》通篇解读,像是诸胡内迁的缘由、经过还有当时时代的背景,已经不能施行的苦衷都仔细讲述数遍,希望年轻人们能够冷静下来,不要因此而一时冲动,过于偏执而忽略了事情的全貌。

    可是这些年轻人们早已经激愤满怀,又怎么能听得下去颜含这一番理智公允的解释,在国子监里听了几天学,他们只是明白了究竟是中朝何人不用江统的《徙戎论》,以至于造成如此大祸。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居然有几名世家子弟冲入太庙,意图毁掉惠帝皇后贾南风的祠堂,但却被守卫抓住,关进了廷尉监中。

    贾后因其妇人败坏朝政,风评本不甚好,但是由于杀掉她的赵王司马伦篡位登基做了皇帝,所以相较而言,她的骂名反而轻了一些。加上元帝得国法理上并不充分,要善待中朝帝宗,因而中兴建之后,贾后的牌位又被摆入了太庙中与惠帝共祀。

    这件事一传出来,朝野都是哗然。几乎没过多久,台城宣阳门前便聚集了大量的都内年轻人请求台辅诸公放了那几名闯入太庙的义士,并且请求剥夺贾氏一宗所有名爵哀荣。

    诸多乱象,不一而足。

    庾曼之本来是一个挺爱凑热闹的人,但这次他却没有跟都内那些年轻人们一起闹事,只是觉得这些人太吵闹了一些。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在江东如何争执,也不会伤害到已经盘踞中原之地的羯奴半分。有那个时间,不妨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里庾曼之除了做些沈哲子离都前交代的事情之外,就是待在摘星楼二楼侧室的一个射堂里苦练箭术。

    这一天,他刚射完了两壶箭,正让人帮自己松骨按摩,便看到温放之行入进来。

    温放之满脸苦涩,右眼角还隐隐有些乌青,行到庾曼之横倒的榻前坐下来,托着腮叹息几声,才一副忧愁口吻说道:“长民兄,驸马他去了哪里?究竟要何时才能回来?”

    “我哪里知道驸马去了哪里,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些天,大概也应该快回来了。毕竟还有台中诏令,总要入台履任。”

    庾曼之随口回答一声,待抬头看到温放之眼角的乌青,眉梢不禁一扬:“弘祖你是怎么了?哪个不知死活的狗贼敢动手打你?可知道对方来路?稍后我带人陪你去寻仇。”

    温放之听到这话,脸上苦色更浓之余又不乏尴尬,忙不迭摆手道:“不用不用,不是什么狗贼,是、唉,是家父啊!家父早有嘱咐,让我请驸马过府去一见,可是驸马都不在都中,我又要去哪里找?这几日台中颇多喧扰,家父应是心烦得很,今日归家又问,我便成了这样子……”

    温放之口气不乏凄楚,一边揉着眼角的乌青,一边可怜兮兮道:“他不光打了我,还言道若是还不能将驸马找来,以后在家见我一次,便要打我一次……唉,我这场无妄之灾,本来这几日心里就有忌惮,待在沈园这里不敢回家。凑巧今天归家取些物用,就被撞见了。”

    庾曼之听到这话,不免尴尬一笑。所谓疏不间亲,温放之虽然被其老子给揍了,但自己骂人家是狗贼也实在有点过分。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失言了。不过也就是温公而言,若是换了旁人,如今都内谁敢对我兄弟无礼动武,那真是找死!”

    庾曼之憨笑一声道歉,继而又略带不满道:“温公也实在没有道理啊,他找不到驸马,为什么要打你?”

    “家父倒是说了,心中积郁,若不打人不能畅怀。老拳生风,伤了旁人未免又有不美。我既然身为人子,年来又长成了身体,受得住几拳,正合拿来泄愤。”

    讲到这里,温放之语气不免更凄楚,乃至于怀疑生在这样的家门幸是不幸。他当然也清楚,父亲动手打自己全是因为对驸马有不满而迁怒,谁让往日他在家里总是夸赞推崇驸马。驸马离都,他心内反而有些庆幸。

    自家老爹脾性如何,他最清楚,近来被都中许多吵闹搅得烦不胜烦,若是见到了驸马,也不会有好脸色。

    庾曼之闻言后不免庆幸,如果他老子眼下在都中,他的处境未必会比温放之好多少。看到温放之凄惨模样,越发坚定了要窝在沈家混日子的打算,绝不能被他父亲诳去历阳管教起来。

    感慨片刻,庾曼之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榻上爬起来,从角落里的木箱中翻找片刻,才找出一张巴掌大、鞣制得异常平整,表面压刻着精美花纹的小牛皮递给了温式之,吩咐道:“收好这一张皮劵,以后就算再被温公赶出了家门,只要有这皮劵在手,保你在都中吃喝不愁。”

    温放之接过那小牛皮反复端详片刻,听到庾曼之这么说,不免好奇道:“这一张皮子是什么东西?怎么就能保我吃喝不愁?”

    庾曼之坐回来,满脸自得笑容:“你可不要小觑这一张皮劵,眼下在都内不拿出十几万钱来,都不能得见。就算拿得出钱,还要看你家世够不够资格,才能真的入手。眼下都中尚在大建,繁荣已是指日可待。类似即将建成的西市,还有正在筹建的东市,并秦淮河沿岸诸多仓储码头,来日都是能够日进斗金的大产业!”

    “朝廷资用匮乏,眼下营建都是仰仗驸马乡人的吴中门户捐输,日后新都建成,必然是吴中门户与少府共同经营这些产业。但都内是南北合融,哪能只让吴中一地人家专美。所以,前段时间驸马也是与少府有司共商良久,决定将这一部分盈收集合起来,构建一个鼎仓。鼎仓是什么?鼎为社稷,仓为资用,社稷永固,资用不竭!”

    “那又跟这一块皮子有什么关系?”

    温放之对此类事并不敏感,因而也听不懂庾曼之具体在说什么。

    “不是说了,不能让吴中一地人家专美,要南北都作分利,世道才能平稳。按照吴中人家已经投入的物用,加上少府那里的估量,这个鼎仓所有产业达十数亿钱之巨!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你懂不懂?我伯父在台之时,台中岁入不过区区数亿钱而已,扣除各种资用俸给,甚至还有亏空。这个鼎仓,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啊!”

    庾曼之讲到这里,神态已是激动的很,他对钱财同样没有什么概念,这番话都是任球转述,近来讲得多了也就熟练起来了:“你手中这个皮劵,就是鼎仓的分利券,持此年年与国分利。扣除少府在鼎仓的占有,余者分作五千份,吴中人家独占三千,余者两千份都中各家分购。这皮劵可是与名爵相当,能够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的!”

0512 贫富悬殊

    温放之听到庾曼之的解释,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眼眸也瞪大起来,继而便觉得手中这块牛皮滚烫,忙不迭推回给庾曼之:“几亿钱?如此贵重礼货,我哪敢收!”

    庾曼之闻言后便笑语道:“你这小子还真是痴愚,我说的是整个鼎仓可比十数亿钱,又不是独独这一张皮劵。当然,这皮劵也是价值不菲,原本定额乃是十万钱一份,如果是外间想要购买,如今已经作价二十多万钱,仍是有价无市。”

    “不过既然给了你,你就收着。这皮劵只是一个凭证,以后凭此再打造出一批金劵来,彼此置换,那才是真正的代代传承。不过眼下都中资用匮乏,主要还在营建,也就只能因陋就简。凭此一份皮劵,日后年年分利。只要建康日趋兴旺,便能分利递增。”

    庾曼之本人对钱财也没有什么太大概念,摆摆手一脸豪气笑语道:“我庾二虽然不是什么千金人家,但也绝对不会亏待良友至交!你也知我亲翁是郗公,前日派子弟入都,一手买入二十份皮劵,赠我五份,来日成婚还要带来五份。驸马那里也言道,我若能卖出百份,便赠我一份。”

    从一个打秋风吃白食的无赖,陡然一跃成为百万富翁,庾曼之也是膨胀得很,颇有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姿态:“钱财不过身外冗物,若无其伴随,不免形单影只,怆然可怜。但也只是足用即可,太多冗物挂在身上,实在是劳心费神。”

    “我将这一份皮劵送给弘祖你,你可不要因此自得自满,或是学旁人骄奢浪费。你也是已经订婚之人,成家自立指日可待,自然要有长计,若是囊中欠物伴随,难免妻儿都要为贫所困。”

    庾曼之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不乏感慨的对温放之说道。

    温放之闻言后不免大感受用,连连点头道:“长民兄你说得对,正如今次家父愤恼难耐,将我给逐出家门,若是我在都中还有旁的家院,不至于腆颜寄在驸马家中。眼下尚是自己一人,如果来日妻儿都在身畔,若无片瓦遮顶安养,实在愧立人前!”

    说着,他又拿起那皮劵收入了怀中,然后又说道:“长民兄你说的什么鼎仓分利,我是不懂,但料想长民兄你不会骗我。既然这是长利传家的事情,又是驸马筹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衬一二。只是一份皮劵有些少了,不知长民兄这里还有没有?我也不用赠送,市价多少依价购买,这一份的钱款,稍后我也让人送来。”

    庾曼之闻言后便摆手道:“长计是好,但你也不用太过为难自己。就算是没有这些长计,都中诸多旧知,也不会坐视你庭门简陋。这样一份皮劵,如今已经是作价二十万钱,你都还没有……”

    “二十万钱?”

    温放之听到这个数字,便皱眉沉吟起来,乃至于用手指轻轻在案上拨划。随着算盘在吴中传出来,这种较之算筹更方便直观的算法便很快在江东其他地方风靡开,许多人家自己学习算学,都是以此来学,抛弃了早先的算筹。

    庾曼之见温放之这幅模样,不免觉得自己话多失言,让温放之有点钻了牛角尖,矫枉过正。要知道二十万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近来接触许多人家子弟,其中不乏对此深感兴趣者,但是困于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温放之眼下又没有任事,温家本身在都中也没有太多产业,即便温峤因功获赏大量封邑,但其人尚在,自然也轮不到温放之来继承打理。让这个小子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就连庾曼之自己,也是靠的帮驸马打工,加上结了一门好亲事,若是凭他自己,真的一份都买不起,即便叔父那里给他一些钱财,也都被他平日开销花掉了,根本就没有储蓄。

    他刚待要劝说温放之看开一点,便见这小子已经又抬起头来说道:“二十万钱,确实是不便宜,这样吧,连带我手中这一份,我一共要买五份皮劵。近来我是不敢归家,等到驸马回都,家父允许我归家之后,我再让人清点财货给长民兄你送过来。”

    “多……多少?”

    庾曼之听到这话,一如先前温放之的表情,舌头都有些打结:“你、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温放之看到庾曼之如此反应,略有羞涩道:“家父本身不好置业,我其实对此也所知寥寥。前段时间,家里多有江州家父旧僚拜访,因家父平乱后便直接归都,乏于相送,因而补上一些送礼。其中许多财物,家父懒于去收,那些访客便都送到了我处。具体数额我也不清楚,不过现钱的话,百万钱应该是有的。”

    庾曼之听到这话,更是深受打击,他本来还以为自己还是在关照小兄弟,没想到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家伙家资比自己要丰厚的多啊!想到他早先吃住在沈家,就连购买一张好弓、一具好鞍都要踟躇良久,如今乍富已经满足的不得了,却没想到人家温放之早已是身怀巨款!

    时下官场之中,官员肯任实事已经是殊为难得,至于贪污根本不成罪名。多少家道中衰的世家子,做梦都想求任一方掌印之职,哪怕是在任上并不大肆贪墨,单单年节的礼数往来,加上赴任和离任的迎送,便是一笔极大的收入。

    想到自己有眼不识豪富,居然在温放之这个真财主面前沾沾自喜的炫耀,庾曼之便羞涩的面皮微烫,也不知再说什么,只是呵呵干笑。

    不过他心里是有些怨气的,埋怨自家老子实在不争气,人家温峤担任一地刺史,哪怕离任,子弟还能受惠良多。如今他老子也算是外放的方镇,而且还是居于西藩要地,居然自己这里就没人来送钱,让他在都中颇有穷困潦倒之感。人和人之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当然,庾曼之是不知道,并非他老子不行,而是他老子直接就在历阳那里拦江收钱,大索资财以作军用。别人既然在历阳已经交了一分钱,又何必再来拜访他这个根本不管事的庾家公子,毕竟谁家钱财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人家温放之,本身其父温峤便懒于收礼,离任后又不是被疏远贬斥,高居尚书令之位,又出面帮江州人家说合争取,自然就便宜了温放之。

    庾曼之是没有受皮肉之苦,但是被他老子穷养在都中,还没成亲已经要仰仗妻家贴补,跟温放之比起来,倒也说不上谁的处境更好。

    不过庾曼之倒也没有尴尬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人来传信,离都日久的沈哲子已经回来了,眼下已经回了乌衣巷的公主府,请他过去。

0513 无米难为炊

    沈哲子其实昨天就离开了涂中过江来,只是在城外庄园里又逗留了一个晚上。郭诵这一趟随他一起过江倒也并非只是担当护卫,还要负责将取得的成果转告给庾怿。

    庾怿在历阳那里,虽然经营也有所起色,但时间终究还是太短,根基太浅,加上历阳周遭被战事破坏的太过严重,所以对外部的援助也是渴求得很。

    要获取援助,一方面是争取当地人家的支持,比如沈哲子今次过江所做的事情。涂中那些人家在整个江北,实力算是偏弱,所以沈哲子才将之选作江北试水的第一站。

    用钱粮资助,鼓动那些人家去杀胡,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以外,也是为了将涂中拉得更紧密一些。等到那些人家适应了这种合作的方式,便可做更进一步的规划,比如在涂中侨立郡县。

    继续在江北侨立郡县,是庾怿的主意。此举在时下而言,不只是一个表面的慰藉,将同籍人家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对小民而言,可以最大限度的保留其原本的生活环境,对于侨门旧姓而言,原本溃散的乡望乡资也能因此再经营起来。所以,这一举措对于收买人心是有极大好处的。

    庾怿早先并没有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履历,接手的又是苏峻所败坏的一个烂摊子,想要尽快让人心归附,只能使用这样的大动作。

    沈哲子想要在石勒去世前后对中原有所动作,也需要把江北过于分散的势力捏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借助于朝廷的大义,更好的掌握区域和发动人力。所以在这方面,他跟庾怿的目的是相同的。

    等到庾怿在历阳彻底站住了脚,未来一两年之内,便要进据江北另一个重镇合肥。拿下合肥之后便可以以此为中心,往左右延伸,届时便可以在涂中侨置豫州郡县,安置大量豫州籍的流民。

    如果完成这个目标,整个建康的西面和北面便被豫州所包围,到了那时候沈哲子也就没有再留在中枢的必要,可以直接过江北上掌军,担任涂中侨郡的太守或是都督。

    比较乐观的估计是,能够在两三年之内完成这个目标。除了庾怿那里还需要积攒实力以外,沈哲子也还需要在台中积攒一部分资历。

    郭诵离开的时候,又带走了一部分钱粮,沈哲子倒还不觉得如何,可是在京口负责为他筹措钱粮的钱凤和沈克已经是叫苦不迭。甚至沈哲子从江北还没有回来,便已经接到二叔的抱怨,摊子铺的太大,钱货物用水泼一般往外撒,几乎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沈哲子对此也是无奈,这两天大事集中爆发出来,他家想要取得长足进展,自然要有所付出。说实话,如果不是早前数年间将大量乡人们编入合作社,提高了生产效率,加上商盟遍及整个吴中的资源调度。单凭沈家自己的力量,东扬军的成立这一关就过不去。

    他家再怎么有钱,要凭一己之力维持一个几万人的大军团,从装备购置到给养消耗,还有士卒的功酬俸给,即便勉强能做到,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举重若轻。东扬军虽然在战场并没有太过亮眼的表现,但是其成军在战略上所提供的震慑力,却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建康城的营建同样是大耗钱粮的事情,虽然沈哲子借助囤积大赚了一笔,但是又几乎原封不动的撒了出去,确立了他家在整个营造过程中当仁不让的领导地位。建康城的营造过程,就是他家对整个建康城的渗透过程,这份钱是不能省的。

    今次过江与涂中那些人家谈生意,沈哲子其实只是在强撑架势而已,其实无论是京口,还是建康,眼下都没有太多钱粮往江北运送以维持这个交易。至于吴中那里,眼下也实在不宜抽调更多,否则便可能造成吴中本土的动荡,竭泽而渔。

    不过对此沈哲子也不担心,涂中那些人家即便热衷于此,最开始也肯定只是试探性的有所行动,不可能一开始就大举屠戮羯胡。等到他们做顺了手,又已经到了秋粮入仓的时间,那时候局面将会大有缓解。

    除了这些之外,便是沈哲子封地的建设。虽然仅仅只是几乡之地,但想要尽快有所见效的话,大量的投入是免不了的。而且,早年他并不在乡土大搞军工,就是考虑到原料、运输和人工等方方面面,吴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优势。现在在江北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些事情必须要尽快经营起来。

    乌江那里,一方面沈哲子自己调集一部分吴中家人,又在建康城赈灾过程中贪墨了大量的工匠,庾怿过江后也在搜罗难民往他封地里塞。人力方面是不乏的,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些人的消耗,和诸多冶铸必然要投入的资金。

    乌江是沈哲子的私产,这方面也不好过多仰仗商盟。如果不是沈哲子本身就掌握大量的资源,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支持住。

    对于沈克的抱怨,沈哲子倒也理解。沈克虽然是自己的二叔,但毕竟还要为商盟整体负责。吴中那些人加入了商盟,但却不是沈家的奴仆,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如果没有足够的回报,人心就会涣散,不攻自破。

    所以沈哲子现在也不得不精打细算,需要开辟新的财源,最起码熬过眼下几个月。等到秋收之后,自然又是一条好汉。别的不说,单单夏季吴兴、包括东扬州几郡的台资税物的押运,就能给他回一大口血。

    在都外庄园里算了一整夜的细账,第二天沈哲子刚一回到都中,便将庾曼之给唤来,问一问交待给他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沈哲子刚刚沐浴完毕,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庾曼之便与温放之联袂而来。

    “驸马总算回来了!若是再不见你,只怕生不能见啊!”

    看到沈哲子之后,温放之神态满是激动,虽然身为人子不得不做一个出气筒,但他老子也太不把他当外人了,再来这么几次,他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庾曼之在旁边已是大笑起来,指着温放之脸上的淤青道出缘由来,大大缓解了刚才心里的郁闷。他老子对他虽然也不爱惜,但最起码不用承受老拳之苦啊。

    沈哲子听完后,也是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过偶发兴致离都远游一趟,倒没想到弘祖竟在都中代我受过。真是对不起了,既然温公有召,明日我定去府上拜访。”

    “我受些皮肉之苦倒也没什么,其实都中近来骚乱也是不无道理,家父心烦是理所当然,但若因此迁怒驸马,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见面后家父言语有冒犯,驸马你可不要介意。”

    温放之对驸马那是推崇得很,并不觉得沈哲子有错,反倒是他父亲……实在是一言难尽,气恼就气恼吧,何必要打人出气。人家太保也受困良多,也没听说回家就打王螭虎。

    心里虽然有不满,但既然决定了驸马已经归都,温放之还是连忙告辞返家,安排家人给台城中的父亲送信,临走前还对庾曼之说道:“那件事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家后就安排人将财物给长民兄你送来。”

    庾曼之本来还是满脸微笑,听到这话后,脸色很快又变得幽怨起来,望着温放之的背影良久,才幽幽一叹,转过头来苦着脸对沈哲子说道:“驸马,我父待你远比待我要亲近得多。依你来看,他是不是对我厌弃得很?”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略一错愕:“怎么这么问?”

    言道这个问题,庾曼之便是一脸的感慨:“温弘祖一个孺子,都能室累百万之资,我也算是已经任事,且有旧勋在身,但却每每要学阮诞伯,囊中只留一钱,恐其羞涩。我也是个血气男儿,也愿像沈二一样美婢盈门,也愿像云貉一样名马满厩啊!”

    “哈,你的志向还真是不浅。你难道不见二兄他为了养那满门美婢,每日在工地操劳?云貉那小子整日内外周转,非是御马,而是马奴。”

    沈哲子闻言后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倒是没想到庾曼之竟是为了贫困而愁苦,乃至于怀疑他老子不爱他。不过话说回来,庾怿对这小子也真是乏甚关心,往来传信问都不问一声庾曼之在都中饿死没有。

    庾家本就不是什么大宗,庾亮在世的时候,对家人管束也都严格。除了一个跟自己搞隐爵的庾条之外,其他几兄弟都是苦哈哈,晋陵虽然有些家业,但都是新垦薄田,养家则可,没有什么太大的进项。如今庾怿在历阳,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又怎么会有钱给庾曼之在都中挥霍浪费。

    “这些闲事,我懒得听。交待你的事情做的如何了?这件事如果做得好,你又何愁不能像温弘祖一样身怀巨资。”

    这家伙就是典型的无病呻吟,闲得蛋疼,就算身上没有余钱,天天赖在自家吃大户也没为难到他,沈哲子也实在懒得给其什么安慰,转头就问起了正事。

0514 冰火两重

    说到这一件事,庾曼之又变得振奋起来,拍着胸口笑语道:“我庾三别无所长,唯有临阵敢浪战,相交满京畿!驸马将这些事情交代给我,那是选对了人!一千份皮劵,至今已经卖出了近半!所得财物已经多半交割完毕,存入了驸马指定的仓房里。”

    “近半?那也应该有亿钱左右的财物,虽然算不上多,倒也足够拿来应急。”

    沈哲子闻言后便沉吟道,他要在今年之前完成对乌江封地的整体建设,所需要的财物自然也就更多。

    庾曼之听到这话,刚刚有所振奋的脸色陡然又变得灰败起来,温放之身怀巨款只是让他心里被刺了几下而已,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毕竟他也已经是有财货傍身的人了。可是驸马这随口的自语,对他而言却不啻于暴击伤害。

    那可是亿万财货啊!足足装满了几个大仓房,几十辆大车转运都要好几天,居然只是“算不上多”,只配拿来应急!

    沈哲子倒没心思理会庾曼之的心态变化,虽然这个皮劵在庾曼之看来销售很好,但却让他感到有些不满意,时人对此的认可度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程度。

    他交给庾曼之的这一千份皮劵,只是他自己在那个鼎仓中所占有的份额。整个鼎仓所包含的产业极为广泛,少府在京畿左近所管理的山林园墅、吴人们自己修筑的砖瓦工坊、沈哲子早先在都南修筑的舟运码头,包括建康城如今在修筑的市肆街坊之类。

    可以这么说,鼎仓就是一个以建康新城为核心的资产集团,其中少府以政策和国有的园林资产,加上都中劳役入股,代表朝廷占了一半的股份。而吴人作为主要的出资方,占了三成的股份。至于沈哲子则作为组织者和私人股东,占了一成的股份。

    当然这一成的股份也不是白拿,早先沈哲子将囤积收入在都中放贷出去,一方面完成了旧城整体的搬迁,另一方面以市场的繁荣把江州人给勾住。

    还有就是曲阿那里原本属于他的资产,眼下也并没有时间再收拾起来,加上沈哲子要集中资源投放到乌江,索性直接打包处理给了乡人,当然只是田产、屋舍、码头之类,至于技术则还在沈哲子手里捏着。

    诸多投入累加起来,沈哲子占了一成的股份并不算多。但如果只有一成股份流通出去的话,达不到沈哲子那种大量拉拢人家入股的要求,加上他本身近期也确实有点手紧,不如直接抛售出去套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放弃了鼎仓,只是换一个方式去引导而已。商盟那里三千股本身就是他二叔沈克代持,负责给各家分红。加上营建新都这件事,沈家出了这么大的力,尤其是沈恪几乎全程跟进,等到营建告一段落之后,沈恪必然要升上一升,不如索性直接争取少府卿。

    关于鼎仓这个构想,沈哲子也是权衡了良久。新都营建的事情,最开始并不被时人所看好,大多数人都觉得计划太庞大,难免会虎头蛇尾。可是随着各项事务快速且顺利的展开,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益也渐渐显露出来。

    别的不说,单单修建已近尾声的西市,已经显露出来了足够的市场活跃度,交易量逐日攀升,商铺、码头的租赁几乎没有虚席。工程眼下还是处在初期阶段,但已经有了确切可期的回报,对人热情的激发可想而知。

    可是整个西市,都被沈哲子为首的吴人群体捏在手里,就连少府都没有多少置喙分利的余地。这是因为吴人在沈哲子的影响下大肆放贷,加上自己本身投入的基础建设,西市近乎被打造成商盟的私产。

    独食虽美,暴餐必殃。如果吴人一直把持着财源不放手,必然会激发各方的不满,况且单单一个西市已是如此,再加上还有一个东市,以及计划上许多更高端的秦淮园市,整个市场的广度已经被人充分看见,大凡有心有力者,谁又不想分一杯羹。

    那些人单纯在财力上,未必能够与吴人争锋,但是胜在人多势大。若是因为不能分羹而心存怨忿,鼓动台中收回所有权,毕竟这个事情是沈哲子绕开台城与少府单独接触商讨,深究之下不乏猫腻,或者联络那些入驻的商户拒不纳租,吴人也真的没有太好的手段去解决。就算他们如今已经掌握护军府,难道真的请虞潭派宿卫前去催缴户租?

    与其硬顶着压力,每天都提防那些明枪暗箭,不如开放一个口子,让更多人加入进来,一起维护这个已经探索出来的盈利模式,化阻力为动力,共同发展。而且这些人一旦加入进来,玩法就不是由他们说的算了。

    整个鼎仓的构想极为宏大,甚至于可以说是沈哲子为了北伐所打造出来的钱仓和粮仓,绝对不只限于建康城的营建。建康城的营建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个宏大的规划,但对沈哲子而言只是小小试水而已,未来他要以鼎仓为基础,将整个江东乃至于中原都完成产业化!

    鼎仓的股份皮劵,价值绝不止于十万钱或是二十万钱,这些钱仅仅只是一个出场券而已。随着建康城的营建越来越完善,鼎仓的产业拥有的价值也会越来越大。这样一来,少府的股份就会加重起来,与其他股东不再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话语权相应就会变大。

    如果少府一抽股,那些人手中的股份价值也会飞贬。想要一直维持这个平等的关系,这些持股人就不得不追加投资来养大自己手里的股份。到了那时候,持续的投资是他们持续分利的唯一机会,如果不养股,即便是退出来,所能得到的不过是最开始支付的股金而已。

    而且,这些股份由于与实体产业高度的捆绑,甚至不存在次级市场炒高买卖的可能。当然,这些人如果聪明的话,如果自己供不起这一份股,大可以以这些原始股份为资本,构建起一个次级市场,同样引人供股,共同来供养这一份原始股份。

    如果这个资本团体能够打造出来,那么未来沈哲子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现有的基础上,竭尽所能扩大整个鼎仓的产业。资本的可怕性在于,一旦成型,将会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养分来壮大自己,欲望永无扼制。

    无论是羯胡还是鲜卑,又或者诸多杂胡,只要他们身上能够压榨出价值,撸起袖子就是上!

    当然,资本并不是战无不胜,它只是能够让人心抛开其他的争端和纠纷,共同追逐一个盈利的目标,对资源的调度和集中更有效率。可是想要实现持续的盈利,还需要有正确的策略和足够的力量,能够一直保持高昂的前进。

    这样的一个模式,就好像是追随造反一样,如果主公能够打下一座县城,那你可以做个乡长里长,打下一个郡城,你就能做个县令。如果打下了整个天下,那你就能裂土封侯。如果大败亏输、功亏一篑,那你也要被当作乱党枭首示众。

    当然,现在鼎仓并没有显露出来那么庞大的野心,当下的目的仅仅只是修好建康城而已。

    庾曼之这里销售看似不错,但沈哲子估计他的交际面太狭窄,能够接触到的层面也太少,大概应是类似温放之这样,或是受不了他的纠缠,或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对于真正的盈利多少反而不甚关心。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有预料,眼下又不是金融高度发达的后世,众人终究认可田亩、人丁这样切实可见的产业更多。像他乡土吴中人家,也是因为商盟成立以来一路高歌猛进的飞跃,才渐渐获得了乡人的认可。单纯眼下建康新城所显露出来的价值,如果不是深悉商道者,对此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他这里还在思考该如何进行一场营销运动,任球已经匆匆自门外行入,脸上洋溢着笑容,还没有坐定,便对沈哲子说道:“郎主所创皮劵,确是妙棋一招,一俟风声放出,抢购者蜂拥而来。我这里千份皮劵已经售罄,仍有人家苦求不得,叫价节节攀升!”

    听到这话后,庾曼之便有些不能淡定,坐在那里皱眉道:“我这里不过才卖出近百,任令你怎么卖的那么快?莫不是贱价抛售?我这里可是已经叫价到二十万钱,你可不要做了蠢事。”

    任球闻言后便笑语道:“庾郎君请放心,我这里最后一批售出时,已经叫价到了三十余万钱。而且随着断货风声一放出,价格又有了一个飞涨。”

    “这么多?你是卖给了谁?”

    庾曼之听到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珠子,一副难以置信状。

    “单单江州那些商旅,便几乎已经包下了大半,再加上旁处人家问询赶来,都呈哄抢之势!”

    任球笑语说道,他在都中人面广,因而帮少府和商盟售卖另外一千份皮劵。

    沈哲子听到这二者之间如此悬殊的差距,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无论在什么年代,商人都是一个社会中最为敏锐、最为进取的一个群体,他们能够获得多少,就取决于自己能不能够把握住机会。江州人家早有有志分一杯羹,又怎么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过这个现象应该也只是暂时,因为皮劵无论卖出去多少,在鼎仓内部定价就是十万钱。因为人人急于哄抢入市,造成价格的虚高,这是他们后入场的代价。相信过了这个疯狂期,价格会有回落。

    至于虚高出来的部分,则就由已经先入场的持股人共同分利。所以庾曼之卖多卖少,对沈哲子而言都不会有太大的亏损,他最后到手的还是平均值。所以在投资市场,天使投资一旦看准了,获利是很惊人的。

    庾曼之所面对的对象,大多是世家子弟,即便不作投资,多数都有稳定的出路和收入来源,因而对此乏甚热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并不怎么满意,其实他更希望士绅加入其中,倒不是高低眼望,而是因为这些人有着固定的田亩俸给,有长力可以持续加大注码。而商人则不同,他们大多通过财货流通实现财货增长,如果在这方面投入太多,难免会影响到主业,反而让市场变得萧条。

    但这些问题在草创阶段都隐患不大,等到这些入场者冷却下来,既能带起社会整体的投资氛围,又能在此基础上将一些不适合的人淘汰出去。

    包括最终瓦解掉这个资本团体,沈哲子都有所构想,那就是将皮劵转为赎买制,五年、十年的分期赎买,随着他的实力越强,便能逐次将分出去的股权给回收回来,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动荡。

0515 门生长短

    鼎仓皮劵的销售,除了前期投入的各家分利以外,那每股十万钱的股金还是建康城营建下一步的启动资金。既然庾曼之这里销售情况不是很好,沈哲子索性让他将剩余的部分都转给任球,由其再往外发售,趁着价格还不错,尽快将资金回笼。

    至于那些错过今次入场机会的都中各家子弟,日后倒也并非没有机会再加入进来。日后随着供股的成本增加,那些商旅们势必不会将太多浮财投入进来,免不了要转手出去。又或者干脆将之馈赠给官宦人家,以此换来庇护。

    在古代这样一个社会,尤其是东晋这样一个年代,官员所享有的特权实在太多,乏甚制约,几乎没有有效的制约。因此,并不能发展出来完全独立于权力之外的、健全的金融产品,一切的利益输送,终究还要向权力看齐。

    这种现象,其实也并不仅仅只是东晋的弊病,应该说是农耕社会生来俱有的弊病。因为大量的社会生产力被锁死在土地上,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任何的商品经济仅仅只是权力的附庸,在生产力没有一个突飞猛进的爆发时,资本其实很难彻底翻越权力所设置的障碍。

    沈哲子所搞出来的这些构想,其实很难称之为资本,因为这个构架的核心还是以权力为基础。假使他家没有获得眼下的势位,完全不可能号召那么多人家真金白银的投入进来。当然,还有中枢暗弱,不能对占有资源的南北各家进行有效的控制。

    别的不说,单单台中如果看鼎仓不爽,直接强令少府撤出,那么这个组织就会即刻崩溃。可是现在,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台中自然要投鼠忌器,绝对不敢进行太强力的干涉和管制。

    所以,沈哲子这一套的计划,只是针对于眼下这个特殊的时代所构架起来,换了一个时代且不说做不得做得成,即便是做成了,崩溃起来也简单的很。更远的不说,单单沈哲子未来过江以后,随着他掌握的军队和土地越来越多,要不要废除这个组织只是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这应该也算是时代的局限性,许多在后世看来应该能大益的制度,换了一个环境便会变得脆弱至极,根本就经不起折腾。

    庾曼之原本还以为自己做的很好,结果在任球这里又受到了一次打击,心情实在黯淡。他眼下在都中也没有什么正式的任事,索性告辞去找沈云喝酒去了。

    待到庾曼之离开后,沈哲子便问起了任球其他的布置。过去这段时间,他做的事情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围绕建康城的营建,随着鼎仓的建立,事情已经踏上正轨,剩下的由其自由发展就好了。

    至于别的事情,摘星楼那里聚集了都中大量的年轻人,各个激昂愤慨,自比于东汉时期的党人,生怕没人去找他们的茬,最好是把摘星楼拆了,给他们的行为更添悲壮色彩。

    这些事情,沈哲子在决定节录《徙戎论》公布于外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料,眼下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他也懒得再去过问,那些人叫嚷的再怎么凶狠,过过嘴瘾而已,或许能将北伐这个话题再炒热起来。只要宿卫没有失控,他们就脱不了缰。

    还有就是被沈哲子派去琅琊郡的几个门生,算起来那个卞章归乡也有些时日,倒是不知在乡里经营的如何了。

    听到沈哲子问起此事,任球便笑语道:“那个琅琊卞氏仇家真是不少,卞七郎刚刚归乡露面不久,都内各寺署有司便纷纷收到琅琊郡内人家的检举。为了压下这些检举,我近来也是多与各寺署吏员走动,倒是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琅琊卞氏被抄家罪名是谋逆,但这是庾亮在世时的旧案,最初的风头过去了之后,眼下已经不再被提及。

    就好像历史上的吴兴沈氏,沈哲子老爹作死,家业尽毁。但是由于琅琊王氏没有垮,王敦谋反这件事很快也就平息下来,许多原本王敦的旧员也都免于被清算,又渐渐变得活跃起来。

    比如陶侃的亲家庐江周氏周抚,只是在王敦被灭最初逃到了蛮部躲了几年,风头过去后归乡闲居,被禁锢一段时间很快又得到进仕的机会,甚至还参与了桓温灭成汉一战,后来官居益州刺史。

    而沈家则要惨一些,全家只剩下一个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因为背负谋逆之名甚至连乡议定品的资格都没有。后来也是走了王胡之的门户,才谋求到一个北伐的任事,后来死战洛阳。

    以其一人之壮烈,又给家族争取到了一个继续向前行的机会,死灰得以复燃。在南朝的政权交替中,先后出现沈林子、沈庆之、沈约等出色的族人,在文武领域各有建树。哪怕到了隋末年代,还又出现了沈法兴这样一个反贼。

    如今的沈家已经摆脱了旧路,甚至于褪去了武宗色彩,正在渐渐向江表高门过渡。

    那个卞章的情况,其实与原本历史上的沈劲差不多,都是谋逆武宗的余孽。这样的人,本身乡资已经大损,如果没有人施加援手,几乎没有复起的可能。而沈哲子则就充当了卞章的贵人,当然未来这个卞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要看这个卞章自己的能力。

    譬如原本历史上的沈劲,就算是得以坐镇洛阳,但胡虏攻来了却弃城而逃,即便有再过硬的关系,也要为人所鄙夷,让原本已经衰落到极点的家业再次雪上加霜。

    听到任球这么讲,沈哲子便有些了然。大凡武宗之家,在乡里行事肯定会失于强横,让乡人们积怨众多,加上随着其家垮台,原本的田亩庄园肯定也是被乡人们所瓜分吞下。现在却突然冒出一个继承人,肯定是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加入没有任球在都中关照,这个卞章不要说重振家业,可能眼下早已经被郡中抓了起来,论罪问斩。

    “卞七在乡中近来也在诸多走访,他家原本的家业早被乡人瓜分,除了一小部分确定愿意归还产业,其他的都是不予理会,乃至于还有人家派庄人想要暗里袭杀卞七。若非驸马关照,这卞七休想再在乡中立足。”

    任球自然明白沈哲子关注的是什么,顿了一顿后便又说道:“现在可以确定那些人家里,与王氏有关的便有三家,分别是王处明的门生和王敬豫妾室之家,至于态度最强横、干涉最深的,还是太保妾宗雷氏。这个雷氏占了原本卞氏几百顷良田并两处庄子,并屡有扬言,卞七若敢登门便打断他的腿交付廷尉。”

    那个卞章虽然是沈哲子的门生,但说实话,沈哲子的名头在琅琊郡也不好使,或许能唬住其中一部分实在没有后台的小户之家。但只要稍有依仗者,便完全不需要理会沈家的脸色,而沈哲子也确实拿他们没办法,他并不能直接插手。

    就好像琅琊王氏如果敢插手吴兴的乡斗,那就是直接在打沈家的脸,别管有理无理,反击是最起码的尊严。如果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乡人们还凭什么要看他家脸色做事。

    “再给虞胤去一封信,他帮不帮忙都罢了,但是如果敢坐视我的门生在他郡治被害或是被擒,不要怪我找他麻烦!”

    那个雷氏的名头,沈哲子也听说过,仗着太保小妾和王敬豫的关系,作风不乏张扬。沈哲子虽然不能直接威吓他家,但给琅琊太守递一句话还是可以的。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又说道:“那个卞七好像原本在宗里就不大受重视,如果行事太保守,很难切入重点,抓住要害。让他不妨步子迈的大一些,只要不是当场死在琅琊郡里,哪怕捕入廷尉,我保他无事,放手去做。”

    安排这个卞章回乡,沈哲子也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一方面给门生们树立一个榜样,一方面也是抓抓琅琊王氏在乡里的黑材料。当然未必能直接命中王家,但借此铲除一下他家的羽翼,也是不错的。

    任球闻言后便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这个卞七,庶务方面确是还有一些章法,但是应激权变终究有差。但郎主稍后又派去的那个胡润,确实能够做事。他去了之后,按照卞七提供的线索,软硬兼施,或威逼或诈许,这才给卞七争回来一部分家业,在琅琊郡里有了立足点。”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奇,仔细问了一下那个胡润用的什么手段,诸如恐吓、赎买,甚至于连绑架都有。听完后,沈哲子也不免感慨,他早知道这个胡润是个不择手段之人,针对不同人家指定不同策略,能力确实很强。

    既然这个人能力不缺,不妨多用一下。略作沉吟后,沈哲子又吩咐道:“卞七那里如果事情上了正轨,也不必再让胡润待在那里。马行之这个小子做了曲阿县尉,但做事还有些稚嫩,让胡润去曲阿待几个月,带一带马行之。”

    未来沈哲子要独挡一面,方方面面的人才都要提前储备起来,真有能力的人,他是从不吝于给予机会的。

0516 庭戏

    讲起这个胡润,沈哲子便又想起了桓温。

    因为原本历史的缘故,沈哲子对桓温是极有好感的,也愿意予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过桓温眼下尚在丧居,也不好直接给他安排一个职事,现在也就是在摘星楼出出入入,混一些人脉清誉。

    其实就算没有沈哲子的帮助,桓温本身便有一个壮烈殉国的父亲,而且是死在苏峻造反这种政治立场不容辩驳的战事中,困顿只是一时,未来还是不愁出路的。即便不能大显,熬资历未必不能混到两千石。

    不过再好的前景不能在当下兑现,也能让人愁苦不堪。类似王述那样的未来台辅大员,眼下过得也是郁郁不得志。而桓温的困境,较之王述还有不如,王述毕竟还有一些门客,有一个官职和爵禄,尚能糊口。

    可是桓温因为本身便不任事,家资也都在宣城的战事中丢干净,几乎要到举家连粥都喝不上的地步。沈哲子也是在胡润口中得知,桓温甚至困顿到眼望青梅竹马的相好女郎沦为船妓都帮不上忙。甚至有轶事言道最困顿的时候,桓温甚至将兄弟卖给旁人,可见早年失怙生活之悲惨。

    类似桓温这样连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的旧姓子弟不在少数,类似王述、江虨等等,都是困在当下不得伸展。

    类似这样的人,沈哲子也乐意帮助一下,倒也不是烂好心,毕竟这些人身上都有不菲的政治资源。他不争取,未来就要为旁人所用。

    所以,那些鼎仓的皮劵,沈哲子手里还留了几十份,等到合适的时间赠送给那些人。一方面那些人未来也各自都有爵禄俸用,供得起股,另一方面也能借鼎仓与这些人建立起一个更通畅的交流渠道。

    除了这一件事,还有一桩便是那个曹立了。

    眼下都中正因为《徙戎论》而喧闹不已,暂时将人的注意力从迁墓的事情上挪开,这对曹立而言也是一个好机会。他们这样冒认祖宗的人家,本身便不耐细看,众目所望之下总会露怯。

    “这件事本就是曹家自己庭门之事,倒也不需旁人多劳。人大概是共性逐群,郎君交待我这一桩事时,我本来还以为类似曹家这样的人家只是少数。不过随同观望下来,却是大吃一惊。那位曹郎君如今也是一呼百应,身边集众多人,声势可谓不小。”

    言道这一桩事,任球便忍不住笑语道。那些人多是冒认绝嗣旧姓人家为祖宗,在道德上而言实在是有亏,但在当下这个世风中,为家业振兴而计,也实在无可厚非。

    寒门人家,类似任球这样能够深得高门信任,许以重任的实在是太少了。绝大多数都是求进无门,事倍功半。

    “就让他先自己经营着吧,假作成真,终究不耐推敲。”

    要坏掉门阀特权通行无阻的世风,是急不来的,手段越激进强硬,所遭受的反扑就会越大。假使沈哲子真的明确流露出来这样的意思,眼下的盟友下一刻就会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他就是千手观音,也防不住四处射来的暗箭。

    许多有志之士终其一生奋斗,大多人亡政息。沈哲子能够做的,也就是在不耽误主业的情况下,从侧面迂回进行一些破坏。

    任球本来还有事情要跟驸马说,可是他早就留意到廊下频频有人探首观望,略一思忖,那些事情倒也不必急于现在就说,于是便笑语道:“郎主奔波辛苦,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退下了。眼下都内那些商客,也都是思劵如渴,亟待慰藉啊。”

    沈哲子想了想,倒也没有别的事情要说,于是便摆摆手,让人将任球领了下去。待到任球离开后,他便对着门外喊道:“进来吧,这么张望腰都要晃折了。”

    一道倩影自门外轻盈迈入,乃是沈哲子的娇俏小侍女瓜儿。她穿着一件水色短袖衫,罩在内里的却是样式有些古怪、类似纸甲的罩衣,因为被沈哲子调侃而低垂着绯红的俏脸,一边行上前一边低语道:“奴、奴不敢打搅郎君会客,实在是公主催促得急……”

    见过任球后,沈哲子倒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行到小侍女身边敲敲她身上那罩衣,笑语道:“这衣服谁做的?真是丑得很,我家瓜儿本是貌美如花的俏娘子,穿上这一身,实在是明珠蒙尘。”

    瓜儿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继而便忙不迭掩住小嘴,过后才行至沈哲子身畔低语道:“稍后见到公主,郎君可不要这么说……”

    沈哲子闻言后便了然,顺手捏了一下小侍女粉嫩脸颊:“再仔细瞧,我家瓜儿天生丽质,倒也不是什么衣饰物件能够败坏。公主又是为什么让你做这幅打扮?”

    瓜儿听到这话后,转眸望了沈哲子一眼,薄有浅怨:“还是郎君撰写的戏文,奴倒是更愿做梁家郎君身畔听用,可是公主只愿让人扮作随员、马奴。”

    沈哲子闻言后便哈哈一笑,领着小侍女快步往内院行去。他倒是有些好奇,他家那好动的小娘子究竟做了什么。

    刚一踏入跨院,丝竹声扑面而来,莺声燕语,南腔北调,融汇在一起并不嘈杂,反而给人以相得益彰,勾人心弦的味道。

    绕过小廊之后,沈哲子便看到花厅前宽敞的院子里已经搭起了一个不小的竹台。整个竹台用木板布帛装点成一个辕门节堂的模样,此时正有几道身影在上面穿梭翻滚,其中最亮眼一个正是崔家小娘子崔翎,身上披着纸甲漆作明光铠的样式。

    因为站得高的缘故,崔翎一转首便望见了正向此处行来的沈哲子,正在进行的动作不免微微一顿,继而便乱了步骤,被后方行上来的人撞了一下,身躯略有踉跄。

    “停,停!吴娘子,我已经交待过你几次,行过这一场的时候,你不要行的太快,要看准阿翎娘子的步调!”

    兴男公主打扮与崔翎类似,都是一件不伦不类的纸甲,只是胸前护心镜的位置匠心独运的描了一朵红艳艳的大花。如果真这样出现在战场上,大概自己这一方的弓手都要忍不住来上一箭,这靶子实在太亮眼。

    “阿翎娘子行起来时,旗幡遮眼,后方那位娘子自然看不到她的步调。到了这一处,旁边奏乐你该准备一面小鼓敲击节奏,自然就不乱了。”

    沈哲子行到台下,望着一副认真姿态的公主笑语道。

    “啊?是啊,这么简单的布置,我、我其实想到了,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兴男公主一拍额头,却忘了头上还顶着一具兜鍪,直接被她打落,便忙不迭弯腰去捡,又转头望向沈哲子:“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就算是夫郎,哪有在主帅面前乱开口的道理!”

    “原来公主才是主帅,你这幅甲衣缨翅、翼护仪制可都比阿翎娘子低了一等啊!”

    沈哲子抱臂站在台下,摆出一副精益求精的态度,顺便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些行走的伶人,发现却已经不再是原本府里的旧人。听她们唱法纯熟且悦耳,便猜到应该是吴中乡里将早年间那些伶人送到了都中。站在台下望去,这些女子风情各具,不免让人眼花缭乱。

    “我又不是真的行过军旅,你拿这些小节取笑我,实在没有道理!”

    公主抱着兜鍪刚待要举至头顶重新戴上,听到这话后,小脸顿时一垮,看看自己的轻甲,再看看崔翎娘子身上的,不免皱眉抱怨道:“一样的甲衣,能御刀箭,护躯体就好了,偏偏又有这么多规制,让人总是混淆!”

    “嫂子刚才可不是这么说,你言道阿兄他诸事都教给你,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哲子循声望去,才发现戏台另一侧还站着几个小娘子,包括他家小姨子庐陵公主在内,都是都内时常往来的人家女郎。至于开口那一个,名叫做沈清,乃是沈哲子的堂妹,族叔沈沛之的小女儿。

    这女郎身上也穿着一件浆制的纸甲,只是左臂的护肩缺了一角,这会儿颇有不忿望着台上的兴男公主:“原来嫂子也是不懂装懂,我本就没做错,你就不该把我逐下来!”

    “哈,清儿你不要望见你阿兄归家,就敢来跟我顶嘴。戏本在我手里捏着,让你们上台来做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你阿兄上台来也要听我的!”

    兴男公主手叉着腰,一脸自得道:“为什么我这么嚣张?谁让你家没有一个雅趣夫郎,若是你家有人能写出来,你请我去你家扮戏,我就要听你的了!”

    沈清听到公主这么说,小脸便有些绯红:“我没有夫郎!可是我有阿兄,你有吗?”

    “可是你阿兄夜里要和我同榻共眠,你行吗?”

    兴男公主闻言后,也是针锋相对的怼了回去。而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已是满心的尴尬,摆摆手转身疾行离去:“你们先聊,我稍后再过来。”

0517 玲珑心窍

    沈哲子刚刚行开不久,兴男公主便从后面笑嘻嘻的追了上来,那一身纸甲仿佛硬壳一样挂在身上,甲片之间随着她的跑动而哐当碰撞起来。

    “怎么不继续排演你那戏曲了?”

    沈哲子转过身来,笑语问道。

    “乡里送来那些娘子倒还都伶俐,只是其他几个娘子太蠢了些。那个清儿根本不听人教,上台便是横冲直撞。南弟又太呆了,怎么教都是听不明白……”

    兴男公主上前拉着沈哲子手腕,随口抱怨几句,而后才笑眯眯道:“你既然回家了,我正有件事要跟你说一说。这也算是一桩家事,阿翁、阿姑远在千里之外,你不在家,我自己也实在不好拿主意。”

    沈哲子反手拉着这女郎的手往书房行去,一边走着一边问道:“什么事?”

    “还是清儿那娘子,她家阿爷近来是打算给她谋定亲事,但选的人家却不是乡里旧好,乃是北地旧望谯国夏侯家。她家里对此也是迟疑难断,派人到府上来问一问对这件事的看法。”

    兴男公主行在沈哲子身边,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道:“你不在家里,这件事我又该说什么,我连那夏侯子是谁都没听过。虽然我也算是清儿嫂子,可是毕竟远支,也不好出面张罗陪她去观婿。”

    “谯国夏侯家的?他家似乎南渡来的人并不算多吧?”

    沈哲子闻言后便皱眉沉吟道,他在都中交友也算广阔,倒是没有什么姓夏侯的朋友。谯国夏侯氏在曹魏时期也是旺宗,像是夏侯惇。夏侯渊之类,都是曹魏重将。还有魏晋之交的夏侯玄,更是与何晏等人共被推许为开创先河的魏晋玄学领袖。

    但这个家族也和许多中朝旧宗一样,没能逃过永嘉年间的动荡,过江之后,已是近乎销声匿迹。沈哲子都不清楚沈沛之怎么就与夏侯家的人有了来往,乃至于连结亲的念头都滋生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沛之这两年混的也还可以,虽然不至于达到一流名士的程度,但往来也多玄学名流。沈哲子也予其方便,偶尔在沈园或是别的园墅里集会谈玄,被许多人许为江表新玄说的名家,算是沈家入玄的一个代表。虽然也有其他族人在往玄谈圈子里凑,但发展最好的还要属沈沛之。

    “这户人家人丁兴不兴旺还在其次,清儿她阿娘派人来说,最忧虑还是这家几无恒产,沛之叔父本身也不是长于营业,担心娘子过门后会有困苦,所以实在难决。”

    公主感慨道。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家乃是吴中排得上号的大宗,族人们处境也都各不相同。他家乃是宗内最显贵的一支,自然对族人们要承担的责任也更大。且不说吴中乡里情况,单单如今在都中,就有二三十多家族人依附他过活。

    在这些族人当中,沈沛之算是不错的一个。其人虽然没有什么庶务才能,但在谈玄务虚上兴趣却是极大,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沈哲子一直要求沈沛之不要入仕,所以其人至今还是白身,自然也就积攒不下太多私产。

    自己家里不能提供太多陪嫁妆奁,所嫁的又是门庭衰落人家,为人父母者自然会有所忧虑。女儿在阁中那还算是自家人,可是一旦嫁出去,如果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也不方便再时时到沈哲子这里来求关照。所以这一次来请教府上,倒不是要让沈哲子决定结不结亲,提前给女儿家结个善缘而已。

    “我家娘子出嫁,妆用自是不愁。沛之叔父那里别有雅趣,但若娘子出阁太过薄送,不免让人讥笑。稍后我让家相整理一下家里在近郊有什么闲散的庄子,收拾一下先给她家送去。对家如何倒也毋须在意,关键还要看那子弟人品,等几日有闲让那夏侯子弟来见一见我。”

    时下婚姻自有更深意味,沈家已经能够打破南北的藩篱与北地旧望人家结亲,本身已经是家世上升的一个表现,是一件好事。

    不过沈哲子也清楚,热衷谈玄的人在人事上实在有些不靠谱,对于沈沛之的眼光如何,他实在没有多大信心。虽然他与沈清只是远房的堂兄妹,但毕竟是一家人,加上这小娘子常在府上走动,也是不乏情义。

    女子在这个年代虽然还没有被礼教捆缚成物品一样的存在,不乏个性,可是一旦错许了人家,人生也很难美满起来。像是沈哲子的姑母许给生性凉薄的朱家族人,虽然那个朱贡已经死了,但他姑母还是常年独处,不乐居于人前,不乏凄惨。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沈哲子也希望能够避免家人们再承受这样的不如意。如今他家已经不需要再仰仗结亲攀附去提升门第,除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基本之外,终究还要看适不适合。

    其实就连门当户对,沈哲子都觉得大可不必,两个人如果能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自己能看得开,能互相包容,便胜过其余许多。他甚至想介绍自己的姑母给韩晃,一方面他姑母年未过四十,人生还有很长,另一方面也确实觉得韩晃这人不错,军略、武勇都不逊人,未来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如果双方都无意向,就算他促成这件事,大概也是双方都有委屈,实在无谓勉强。

    “你这么一说,倒也简单。清儿这娘子虽然总爱和我顶嘴,但也算是我的密友,我当然也要帮扶一二,究竟还要看那家子弟配不配得上小娘子。”

    这件事说完,公主思绪一转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母后着你转告一声几位小舅,近来得暇就都归都一次,聚起来一起商议下给阿琉定一门亲事。哈,阿琉那小子自己都还只是刚脱了怀抱,就算给他娶了一个娘子养在苑里,他又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幽幽望了公主一眼,乃至于暗忖这女郎是否言有所指。不过对于给皇帝选择皇后的事情,他倒觉得不用太过着急。如今的局面已是大大变样,本来应该是皇后的杜家小娘子如今还在他家养着呢,不为人知。如果沈哲子不提,已经没可能再做皇后了。

    而且皇帝选后这一件事,对时局的影响可比当年沈哲子选驸马要更大得多。眼下他家和庾家的联合尚不能在时局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即便是眼下动议也未必就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甚至于有可能发生更坏的变化。

    对于皇太后的想法,沈哲子倒也理解,眼下宗室力量已经衰退微弱到了一个极点,政事完全取决于执政几家。皇太后一个女子大概是觉得局面有些不好维持,想要借着给皇帝选后这件事再拉拢一家援助。

    沈家和庾家虽然都会帮衬,但是沈哲子毕竟是外亲,加上年纪、资历都太浅,遇到许多事情都不便直接站在台前。而庾家更不用说了,庾怿远在都外,都内的庾条、庾冰,在时局内的话语权甚至还不如沈哲子。

    “皇帝尚是年浅,未有定性,决定的太仓促,未必对他就好。况且,历阳小舅那里近来也实在抽身不开,这一两年内,应该都是无暇他顾,也就不要再拿这件事让他分心了。至于四舅这个人,我是不喜他,假使母后要听他议论,我虽然不去反驳,但也不会插手这件事。”

    沈哲子在小事上可以对皇太后迁就,但是在大是非上,态度却很坚定。他并不认为眼下是选后的好时机,不独对他而言,对皇太后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一旦皇帝成亲了,下一步亲政就迫在眉睫,可是皇帝不过半大小子,又能有什么主见,不过是把权力让渡更多给台辅而已。

    皇太后希望能借助选后拉拢一强援,但却没有意识到这一举动会让她处在尴尬的位置。当然她自己或许确实是不想再听政了,但问题是如果后族太强势,无疑会让局势再添变数。相信无论是沈哲子,还是时局中的旁人,都不希望再看到出现一个庾亮那样的人物搅动局势。

    所以,就算这件事议论起来,选出来的也必定只是一个弱势人家,皇太后求取强援的目的绝对不会达成,更有可能的是直接被台臣们借此撵回苑中去,留下皇帝一人在台面上任人摆布。这个结果对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但是庾怿那里肯定会有恶劣的影响。

    “你居然猜到是四舅在母后面前议论?”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眼眸又瞪大起来,扑上来弹着沈哲子发顶小冠,不乏抱怨道:“人总言夫妻同心,可是沈哲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你这样的玲珑心窍?”

    “你也是有的,不过我这心窍是生来用的,你的则是拿来看的。”

    沈哲子笑语一声,公主在心机方面倒是颇得其母真传,都是懒思。如果没有别人提醒,沈哲子不相信皇太后会突然有此动念,而这种门户私计能够说到她心坎里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庾冰了。哪怕是一家人,难保不会有别的心思,庾家其他几兄弟现在都是有用,未有庾冰闲居,想要生事突围,这想法再正常不过。

    但庾冰其实也是白费心机,如今台中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几个大佬各自打理一方面,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而地方上,因为有了庾怿占住历阳,旁人也不会允许庾家再有人成为方镇。

    两人依偎在一起,举止不乏亲昵,殊不知正有一个愤怒的身影往此处大步而来。

0518 惊逐静女

    近来都中乱象频生,身为台辅之一,而且还执掌台阁这个最主要的政事部门,温峤自然也是深受其扰。除了要处理各曹报上来的事情以外,更让他感到不满的是来自同僚的怨望。

    都中乱象的起源,自然是因为沈园挂出的那半篇《徙戎论》。可问题是,在这《徙戎论》之前,却是温峤所写的那篇《刘琨传》。这二者之间是有一些联系的,难免就会被人视作是在为之做铺垫,因而近来深受其扰者望向温峤时,神态也是颇带怨念。

    温峤本就烦得不得了,又遭受这无妄之灾,心内的烦躁可想而知。若非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不同往昔,他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在台城跳脚大骂,忍不到回家打儿子出气。

    所以,在听到家人回报沈哲子已经归都的时候,哪怕他还在台城当值,也片刻都按捺不住,得信之后即刻离开台城赶来了公主府。

    想到沈哲子早先还跟他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安分一些,绝不再在都中搅动风雨。言犹在耳,风波却又由其一手掀起!更恶劣的则是,这小子闹出声响后,自己却不闻不问,居然离都远游去了!

    一路上,温峤都在思忖着见面之后,该要如何训斥这个小子,想到兴奋之处,乃至于都得意的笑起来。其实他和台中诸公都明白,《徙戎论》的论调本身在实施起来就是有困难的,这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凡能有一二智计的人,对此或有愤慨,但也不至于完全失控。

    所以,都中这场动荡看似来势汹汹,年轻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但其实也只会止于物议沸腾而已。往好处想,甚至还有可能激励到南渡以来已经渐有疲敝的人心,让人对羯奴的胆怯有所缓解。从这一点而言,倒也并非全是坏事。

    可是温峤不满之处在于,这小子不声不响的便挑起了事端,简直就是视他如无物啊!况且,这样的经国远谋,无论有无道理,如今已是街知巷闻,市井热议,这让台中诸公的脸往哪里放?

    怀着急切的心情,在进入公主府后,温峤甚至等不及人去通传,便直接闯门冲向沈哲子的书房。他在公主府也往来多次,对于布局并不陌生,一路直行很快就到了沈哲子的书房前,看到沈哲子的亲随站在门外,便已经确定了沈哲子正在房内。

    “温公请稍待……”

    刘长见温峤气势汹汹而来,忙不迭壮着胆子上前阻拦,却被温峤一把推开。

    推开刘长之后,温峤抬脚便踹向房门,与此同时,口中大呼道:“沈维周……”

    声音戛然而止,房中的情形超乎温峤想象。

    兴男公主正笑语嫣然蜷坐在沈哲子怀里,耳鬓厮磨似在密语,听到房门口的动静之后,下意识转头望来,继而便是愕然。

    “这、这……失礼了!”

    温峤看到这一幕,抬起的脚都离地顿住,不过他也是久经风浪,片刻后已经反应过来,脚重重的落地,两手抬起一抚袍服,继而便神色木然的转过身去,背着两手站在廊下仔细观赏庭中盛放的花树。

    “嗬……”

    兴男公主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自沈哲子怀内跃起,脸颊已是一片绯红,羞不可当,继而便嗔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心里略有庆幸,幸而因为光天化日,并没有什么更亲昵的上手举动。他在席中站起来,对着公主指了指身后的屏风,屏风后面有一道侧门,可以避开再作面对的尴尬。

    然而兴男公主却摇了摇头,望着温峤那木桩一样杵在廊下的背影,心中已是羞恼无比,她直接行到门前去,对着温峤的背影喊道:“不知温公故乡何处?居然有此异俗!今日斗胆告诫温公一声,庭门闭上那是为了让人止步,不是为了让人抬腿踢踏的!人情也是就缓不就急,本是贵客登门,若能谨守从容,不必到情面两伤!”

    温峤听到公主这话,老脸上已经满是纠结,且不说本就是他失礼,就算不是,他也不至于要跟一个女郎在门前脸红脖子粗的争论。他深吸几口气,然后才转过了头,垂首不看公主脸色,只是干笑道:“我也是大坏风雅,惊逐静女,还请长公主勿要介怀。”

    兴男公主虽然振振有词,但其实心里也是虚得很,硬着头皮讨回一个面子,哪还有心思再强留争执下去。她又瞪了温峤一眼,然后才在迎上来的侍女们簇拥下,颇有雍容姿态的缓步离去。

    沈哲子在房中迈步行出,看到温峤脸上仍然不乏尴尬,便颇为体贴道:“温公请放心,这件事绝不会散于庭门之外。”

    温峤听到沈哲子言中不乏调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在沈哲子面前可不像刚才面对公主时全无底气,抬手指着沈哲子怒喝道:“就算散出又如何?被人窥到帷中呷戏的又不是我!”

    可是他话音未落,身后却又传来兴男公主略有生硬的语调:“夫郎若要待客,请提前吩咐一声。温公是厚德长者,可千万不能轻待。”

    温峤嘴角微微抽搐,作为一个背后讲人坏话的厚德长者,他又转身对公主作揖道:“长公主不必客气,我来见维周,不过闲来小叙,不会叨扰太久,也就不必再劳烦家人。”

    兴男公主又冷哼一声,然后才又继续往外行去。

    这一次,温峤倒不再急着开口,站在那里,脸上摆出僵硬的笑容,一直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公主已经走远了,然后才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望着沈哲子,调侃道:“庭中娘子,性喜戒杖,维周自有禀赋,竟能将烈性娘子温驯于怀,实在可称江表英雄!”

    “英雄只是寻常,英雌才是难觅。温公羡我应当,毕竟韶年不再。还是要再道一声抱歉,实在是不知温公来得这么急。”

    沈哲子看到温峤这会儿已经全无气焰,不免对公主更加满意,如果不是她硬怼了温峤一次,这会儿只怕自己要承受温峤喋喋不休的抱怨。

    温峤听到这话,老脸便是一热,他上前一步抓住沈哲子手腕,低吼道:“既然你已经回来,那就随我去台城,现在就走,哪里都不要再去!”

0519 奸邪难诛

    车厢里,沈哲子正襟危坐,神态专注的端详着手心里的掌纹。相对而言,坐在他对面的温峤则就显得不够淡定,当然也根本淡定不起来,他本来是冲上门去寻衅,结果却被兴男公主冷嘲热讽一番。

    大概是怨念太深,温峤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再怎么开口,牛车已经行出了乌衣巷很远的距离,甚至都行过了太庙,那小子仍是垂着眼睑不发一言,这不免让温峤更加不满,冷哼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

    沈哲子闻言后才抬起头来,故作茫然顾盼状,片刻后才拍掌笑语道:“是了,其实晚辈早就有一番感念之词存于肺腑良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温公讲起。”

    温峤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要说什么即刻道来!”

    沈哲子轻抚着那车厢壁,不乏感慨道:“晚辈一直想要说的是,温公实在可称得上是当世楷模。如今时局确是艰难,国用匮乏,但世风却是浮华不减,人多崇奢靡之乐。反观温公,高居台辅之位,出行却仍是老牛素车,虽然威凛不著,但德行却让人涔涔汗落。”

    “讲到奢靡之乐,都中还有人家能够胜过你家?”

    温峤听到这话,当即便不屑的撇了撇嘴角,继而眼珠子一瞪,不乏恼怒道:“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废话,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沈哲子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一脸诚挚道:“如果温公说的是近来我家摘星楼内哗噪之事,这件事我确是做的有欠考虑,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喧哗,让温公和台内诸公都因此受扰,真的要向温公道一声抱歉。”

    温峤本以为沈哲子还要推诿责任,甚至已经都想好了说辞,可是听到他居然这么干脆的认错,不免微微错愕,然后便有些狐疑:“你是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

    “事实本就如此,哪容狡辩余地。晚辈是真的始料未及,所以心内也是愧疚,这才避谈不言,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求取温公谅解。”

    沈哲子一副痛心疾首状,满脸诚恳的说道。

    眼见他如此模样,温峤不免更加狐疑起来,他往常见这小子或是云淡风轻,或是智珠在握模样,倒还真的没有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

    略一思忖后,他正待要开口劝一劝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转头又想到这小子的劣迹斑斑、屡教不改,甚至于自己亲自登门还被他家小娘子抢白一通,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车壁忿忿道:“现在明白自己做错了?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这么做?既然做了,却不记着知会一声,反而自己出城游乐去了!知错又有何用?你又不会改!”

    眼见温峤如此愤慨模样,可见此老确实是恼了,沈哲子讪笑一声,说道:“所以说,事已至此,再说其他也已经没有用了,不该做也做了。只是晚辈想请问一下,台中对此可有什么处理的意见?错确实在我,台中有什么决定,晚辈都会积极配合。若能平息事端,就算拆掉了摘星楼也在所不惜!”

    “拆楼?你倒是舍得,可就算你肯,你那楼内如今已经是群贤毕集,他们也未必就会答应!眼下他们尚盘踞在那里自己挑选什么三君、八俊,台中又何必去招惹他们,再让他们选出什么‘五侯’!”

    听到温峤这么说,沈哲子又是忍不住一乐,笑语道:“我虽然刚刚归都,但却听人说都内那些年轻子弟,当中不乏人要将温公推举为三君之一。若果真如此,温公确是不愧此名,理当受之!”

    “你还有脸笑!”

    若不提这一茬,温峤气得还轻一些,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明所以的胡闹而已,他们编出的那些名头本就不会受人承认,就算居于其中也不会有什么荣耀。他们要以党人自比,可是如今台内哪一个也没心情去为难他们,免得招惹一个权奸骂名。虽然未必会有什么实际的坏处,但是恶心人啊!

    “那个摘星楼虽然是你家园墅,但最近你也不要再去了。今天进了台城就正式履任,都已经拖了这么久,若再不应诏,台中也不会再等你!”

    温峤又闷声道,这也是他急着要找沈哲子的原因之一,摘星楼里那些年轻人闹腾,台内诸公虽有不满,但也不好直接态度强硬的去弹压。只是对于惹出这一场乱子的沈哲子,也确实是有些不满。

    若是以往,他们同样拿沈哲子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不要忘了沈哲子还有一份任命诏书尚未应诏呢。东曹掾在台中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职事,但作为起家官,也确实是优越到了极点。如果沈哲子再迟迟不应诏,那么直接将这任命撤掉,职位许于旁人,顺便再发一个卑品征诏。虽然这样也压不住沈哲子,但起家卑品也确实能恶心人。

    温峤几日前便在台中听到有人言道这些,所以才急着让儿子去找沈哲子。自己这里担心了几天,可是当事人却仍懵然不觉,他心内也是颇感郁闷:“明知道有征诏在身,居然还离都四处去浪荡,这不是在拿自己前程开玩笑?如果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这让那些看好你的长辈对你又是何看法?”

    沈哲子也明白自己不声不响离都也确实有些不妥,所以他才在江北匆匆一行之后便返回,甚至没时间留下来等着看杜赫过江后第一场尚算有些规模的战斗。不过幸而杜赫也没有让他失望,当他在路上的时候便接到了捷报,已经收复了滁县旧城,那些豫州军残部也都顺便接收下来,可谓速战速决。

    对于温峤,沈哲子也勿须隐瞒太多,尤其此老也确是在为自己着想,沈哲子也不想让他失望,于是便说道:“晚辈今次离都,倒也不是闲极浪荡,而是去了一趟江北涂中。”

    “去了涂中?”

    温峤听到这话,略作沉吟后,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说道:“是了,我记得那个京兆杜家子就被你安排去了涂中。眼下那里形势如何?唉,一场乱事下来,过往多年经营都是虚掷。涂中那里故中书早有规整,可惜终究还是没有防住逆心。祖士少心狭性暴,终究还是将祖车骑一生功业败坏一空!”

    “祖约已经北投,眼下就算还要罪责,也是鞭长不及。但这并不意味着台中就无事可做,故中书经营涂中旧事,晚辈也有耳闻。但今次亲临其地,心内确是愤慨难当!往年台中物用倾往涂中良多,却都被奸贼饱了私囊,所谓南塘之防,不过几段朽木而已。郭默这个伧贼,实在当诛!”

    沈哲子忿言说道,如今这个时局中,郭默未必是最贪的一个,但问题是江东、江北形势不同,江东就算是乱了,还有别的手段可以补救。但若江北布置一旦出了大的漏洞,淮地乃至于建康都要大受震动,届时遭受波及的可不是一时一地,大量滞于江北沿线的流民都有可能丧生于兵灾中!

    所以,对于郭默这样不分轻重,罔顾国计生民的奸贼,沈哲子真的是深恶痛绝。

    温峤听到沈哲子这么一说,脸色也是蓦地一肃,沉声道:“涂中形势究竟如何?维周你此行所见,且详细道来。”

    沈哲子点点头,然后便仔细讲起所见涂中那几乎没有半点效用,完全形同虚设的防线,最后才叹息道:“原本以为涂中多少都该有些基础,顺势布置起来,总不至于让京畿袒露于江表胡奴眼望之下。可是如今看来,这想法实在盲目乐观。假使羯奴真要用兵向南,朝发于襄国之内,昔可饮马大江之畔,一路通畅,半点遮蔽阻挠都无!”

    温峤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如今的江东,就是一个纸糊的面子,不要说羯奴真的南来,哪怕稍大一场的风都能将局势吹得崩坏起来。

    沈哲子的话,温峤是信得过的。而庾亮当年主持涂中南塘的经营,以及对此所寄于的厚望,他知道的要比沈哲子更清楚,所以在得知涂中的真实情况后,感触不免更深,长叹一声说道:“江北众将,实在是桀骜深植,远之则怨,近之则诈,用或不用都是两难。似郭默此类,奸猾狠毒,吾国吾民俱难萦绕其怀,其所重者唯其一身而已,威压则远遁,恩义则辜负,实在可恨!”

    沈哲子听到温峤这么说,心内也是默然。其实早在苏峻之乱伊始,都中便不乏一种声音诟病肃祖大引流民兵过江不是一个善策,尖刀插在肘腋之畔,自伤乃是早晚的事情。

    但其实说实话,在眼下这个世道,未必人人短视,而是因为混乱的局势只能逼迫人见招拆招,很难有什么长远且完全没有隐患的规划。

    当年王氏掌握江东多半军队,就连沈家这样的吴中豪门亦为其所用,假使不用流民兵,肃祖又哪来的力量去击败王敦。而且王敦第一次作乱时,已经明确流露出要废掉当时还是太子的肃祖,假使肃祖不趁着人心不满王氏跋扈的时机抢先发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重复元帝的命运被幽禁起来。

    终东晋一朝,针对于流民兵究竟是要用还是要防,执政者态度始终摇摆不定。哪怕是主持淝水之战胜利的谢安,对于流民兵也都是又用又防。这并不足说明他们的短视,而是权势地位乃至于身家性命确确实实受到威胁。虽然北方有大患,但如果流民兵在江东作乱起来,所害未必就会逊于胡虏。

    事实上他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最终确实是流民兵出身的北府取代了他们的统治。而当时所对峙的双方,桓玄的班底是雍州流民兵组织起来的荆州军,而刘裕的班底则就是北府。

    但类似温峤这样的两难心理,沈哲子其实是没有的。因为他很清楚,防止流民兵做大是根本防不住的,这是历史大势,如此混乱的一个世道,兵强马壮者或许能受困一时,可一旦脱困,所爆发出来的反噬之力也是惊人的。

    与其强拗这个历史大势,不如转为积极的合作。在这些流民兵尚没有形成自己明确的利益诉求和政治诉求之前,将他们纳入进来进行引导,将原本的隐患变为手中的利刃,挥戈北上,而不是依仗大江天谴在江东内斗不止。

    当然,这种拉拢也不是没有底线的。像郭默这种本身在北地就是反复无常,对于投降羯奴不只有前科,对于背叛更是毫无心理障碍的人,就不能姑息养奸。

    若任由其人在时局中招摇,不止会给人一个错误的指向,更让那些确有忠义的流民帅心寒,这会让他们觉得他们的坚持是没有价值的。

    “如此军国大事,竟被作儿戏经营,这郭默确实当诛!可是现在台中若要惩治此人,也实在有些为难。”

    温峤皱眉说道:“苏峻之叛,已经让人心慌乱。若在这个时间再除掉郭默,不免更让人心哗然。郭默此獠算不得什么,但他却是为数不多尚能稳在时局内的北将……而且据说王处明在江州对其也颇为倚重,假使要穷究,必然不会坐视。”

    虽然已经离开江州,但温峤对于江州的形势仍然很了解。郭默虽然是得庾亮举用,但是随着庾亮去世,他很快便投入王舒门下。王舒到了江州,拉拢本地人的同时,也需要郭默这样有勇武之名的外人来构建自己的班底。

    虽然郭默确有当杀之罪,可是现在对其动手的话,不免要被王舒视为挑衅自己的权威,必然会有所反击。而且,台中的太保也不会坐视江州生乱,必然要施加阻挠。

    这个情况,沈哲子也明白,正因为时局内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太纠缠,是非黑白都变得扭曲起来。郭默他是要杀的,但也不必急于一时,等到时机到了,绝对不会放过此人!王舒那里是何反应,压根不在沈哲子考虑范围内,他甚至打算到时候连王舒都一锅端了!

    牛车很快便驶到了台城,沈哲子刚刚下车,便看到谢奕兴冲冲迎了上来:“驸马!”

    “无奕怎么转到了这里当值?”

    沈哲子站在宣阳门前,看着谢奕一身门侯打扮,不免有些诧异。他记得谢奕在护军府职衔不低,怎么突然又沦落到做门卫的地步。

    “运气,全是运气!数人竞逐此职,最终还是被我抢了先!”

    谢奕听到这话后,更是一脸神采飞扬,丝毫不觉得门侯身份是辱没了自己,只是兴致盎然道:“能够担当驸马旧职,足堪自夸!”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无语,宣阳门虽然是台城正门,往来多显贵,但谁又会对一个门卫假以辞色。沈哲子有心提醒谢奕一下,他虽然在宣阳门前混过一段时间,但真正做门侯的是他的亲随刘长,他只是跟来凑热闹而已。

    可是看谢奕一副兴高采烈、赚到了的模样,就算解释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可见个人崇拜真是要不得,能够让人一叶障目不见真相。

0520 生民有命

    再次来到台城,间隔的时间虽然不久,风貌已是大不相同。

    原本凌乱破败的景象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开阔平整的道路,巍峨且井然有序的建筑。大块大块的阶石被从京郊左近山岭中开采出来,雕琢而后用细沙打磨,平整光滑。信步行于其上,左右所望则是青砖砌成的高墙,那青砖上雕刻着清晰可见的纹路,堆叠在一起勾勒成典雅古朴的图像。

    高墙内则是各宫寺官署,形态各自有异,或是叠檐垒瓦,厚重如山,或是高阁欹奇,形同玉柱,也有高空悬廊,门洞深深,四方恒门,影壁夺眼。南北不同的建筑风格融汇于一炉,既无喧宾夺主,又无格格不入,诸多建筑交映生辉,意趣趋一。威仪不减,雅趣横生,堂皇昂然大气十足,博采旁撷包罗万象。

    当然,有的地方还仍未完工,自有高设的竹栅耸起将那一处围绕隔开,栅外有宿卫看守,栅内有工匠忙碌。偶尔还有台城内的官员们站在竹栅内外,或是监察进度,或是观摩思忖,与用工的匠人们交流自己审美所得。

    行走在台城内,温峤也是下意识的左右观望,忍不住感慨道:“小子总好穷生事端,着实可厌。但也真是不得不说,勤思勤为,方能克成旁人难略之功啊!台城如今新貌焕发,全然不似旧**仄狭促,维周你也是居功至伟啊!更难得是工事迅捷,却又不使生民疲敝,物用虚耗,确是要让人盛赞一声!”

    整个台城的工程量是极大的,因为诸多宫寺官署都集中在这里办公,既要提供办公的场所,又要给这些台臣们提供生活的空间,因而整个台城的规模不逊于一座普通的城池。以工程量占比来说,沈哲子对建康新城的整体构想已经称得上宏大,台城仍然占据了起码五分之一的比例。

    台城不只是办公的场所,更占据一定的军事作用,包裹拱卫着苑城,是整个建康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去年苏峻就是率先突破了台城的防守,继而才造成整个建康城的陷落,所以台城安稳与否,某种程度上便决定了整个建康城乃至于整个江东时局安稳与否。

    这么大的用工量,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已经搭起整个框架,而且并未耽误到别的地方施工进度。虽然主要的功劳还是纪睦、沈恪这些第一线的监工调度得宜,但是沈哲子先期对于人力、物力的统筹分配和运作方式的建设也是功不可没。

    听到温峤的感慨,沈哲子便笑语道:“生民自有主动,只要能护其安稳,供其事用,便是不逊于尧舜之世的德政。只可惜这世上有圣贤之能的人太少,有圣贤之志的却太多,总要急于为生民立命,筹谋什么永世太平。这样的人,不患懒于行,只患勤于思,生民自知命之所在,未必事事皆仰圣贤。”

    要让一个纷乱的世道快速归于平静,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让人人都有事做,人人各司其职。相对而言,就业率这个问题对世道稳定与否的影响,在后世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古代的农耕社会。

    因为在古代自有一个永恒的产业,那就是让人种地。无论再怎么混乱的世道,一旦天下归于一统,政治清明起来,没有了兵灾的威胁,小民辛勤耕耘,朝廷任由生产力发展不横加干涉,整个社会的元气就会快速的恢复过来,再次迎来一个盛世。

    但东晋这个时代自有吊诡之处,别的年代行之有效的方法在这个时代是走不通的。问题很简单,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耕地用来安置难民。一旦没有足够的耕地,大量的民众不能归于田亩,生产力得不到充分的发展,元气自然也是久久难复。

    沈哲子几乎是力排众议的提倡整个建康城的重修计划,其实并不符合乱局之后惯用的处理方法。在一般人看来,一场大战让整个江东元气都大大亏损,还要在这个时节大兴土木,实在是压榨民力太甚。

    但是如果用旧有的方法,朝廷去哪里找那么多耕地?一旦安置不及时,便会有大量难民生机受到威胁。然后就会有掌握田地的世家豪门跳出来,以一条活路为诱饵,与朝廷争夺这些难民劳力。

    于是,随着大量人口的被荫蔽,朝廷能够掌握到的人力越来越少,越来越受到世家大族的钳制。而那些掌握大量人力物力的世家大族又不能抛弃成见,彼此精诚合作,于是这些本该用来做大事的人力、物力,就在互相的争执绞杀中被虚耗掉。

    所以早先沈哲子赈灾的第一原则就是,一定要抓住这些难民有生力量,不让他们流散于朝廷统治之外。在这样一个时节重修建康城,的确不算是一个好的选择,但问题是,如果不这么做,朝廷根本没有手段和能力留住这些人口!

    其实每当乱世将起,当权者总要大搞土木建设,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是加强人身控制的一个手段。因为将要失控,所以要加强控制,但这种不合时宜的强硬手段往往会引起猛烈的反弹,反而让动荡来得更加激烈。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如果在加强对小民人身控制的同时,能够找到一个目标发动战争,一方面通过战争来转移矛盾,更加强对人身的控制,另一方面通过战争来掠夺财富补充自己,这个方法是可行的。而且在后世,便有不只一个相当成功的模版。

    可是在古代却有一个相当让人无奈的限制,那就是在区域内的外部环境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动手、值得掠夺的对象,最大的肥羊就是华夏自己。所以每当用到这个手段的时候,往往就是内乱开启之时。

    沈哲子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对象,那就是占据中原的羯胡。眼下虽然并不足以对羯胡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是羯胡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反向的震慑,让江东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掀桌子。一旦再搞大规模的内战,大家一起玩完。

    温峤感慨这么大的工事居然没有造成劳民伤财,但这在沈哲子看来,却是理所当然。

    首先劳民伤财本就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没有一个标准,往往被反对者拿来当作一个借口打压对手,而且一旦上升到军事对抗,劳伤肯定更大。但那时候就不会有人再提这一茬了,胜者有道,败者无道。可是现在,即便有人嘴上叫嚣,但却没有人敢挑动战事。

    其次就是民众们在大乱之后需要什么?他们需要一个工作,他们需要一顿饱餐。如果朝廷掌握着足够的耕地,选择屯垦当然是最好的方式。可问题是没有足够的耕地,那么只要能够满足他们这一个生存需求,又何必纠结于形式的不同?

    第三则就是,任何种样的劳动都是有价值的。只要能够将人组织起来进行生产,哪怕本身不能产粮,也可以用这些劳动成果进行交换。

    或许建康城在营建的过程中自给性不足,如果被人加以利用,对建康的粮食输入进行一个封锁,沈哲子这么做也就是自蹈死路。可问题是,吴中粮仓本就是他家的基本盘,根本不存在这个隐患。

    他反而可以通过这种利益交换,来打破江东那种由来已久的地域壁垒,比如大量引吴人到建康来,还有让江州人家加入到时局中来。非但不是坏事,反而能够让江东各个地区加强往来,彼此进行互补,成为一个更紧密的整体。

    民众们有了工作,有了活路,人心自然安定下来。至于说到劳民,究竟是垦荒工作量大,还是修城工作量大,这一点真的不好比较。衣食住行,人生四样大事,抓住任何一个点,努力就会有回报。

    相对于从头开始屯垦荒地,久久不见收获,将建康城修建的尽善尽美,从而吸引四方的物用资源。从当下而言,后者的操作性要更强一些,而前者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因为朝廷就算组织屯垦,可能连农具粮种都配发不齐,可是一旦确立了屯田事宜,随之而来就是附加在田亩之上的赋税。两手空空,无粮做种,这才是真正把人往绝路上逼。

    沈哲子只是用了一个更迂回的手段来达成赈济的目的,而且通过有序的调度和明确的分工安排,让这些民众们有了服从于纪律生活和生产的经验。未来如果有将之约束成军的必要,那么已经有了一个前期的铺垫。

    说实话,他也确实有打算组织一个庞大的工兵团过江去。因为在野地浪战的话,没有大量的骑兵建制,是一个极为致命的缺陷。如果能够步步为营,层层递进,效果要远远好过奇兵突进,对于收复地的掌控也能更有利。

    以羯胡的那种权力构架,当其面对一个韧性十足、时时进取而又击之不溃的对手时,就算没有在战场上失利,也很有可能自我崩溃。

    但是这个想法也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太依赖于后勤和江北地方上的支持。对此,沈哲子也没有太好的设想,与涂中人家的交涉也是一次试水,成效如何,还有待观望。

0521 尚书难大

    随着台城修建的进行,人气也在逐渐恢复。虽然相对而言,台臣的工作量要远比地方官们轻得多,但按照规制,台臣是要居住在台城内办公的,如果长期缺席不在台城内露面,总要引人诟病,或是病老退,或是怠政免。

    所以,当台城的居住环境有所改善之后,台臣们也都纷纷赶回来,道途中行人渐多,生机也在恢复。

    温峤因为早有中风之症,加上级别也摆在那里,所以在台城内是有资格乘坐步辇。沈哲子垂手跟在其步辇之后,像是一个小跟班。道路上遇到那些穿行在各衙署之间办事的台臣,那些人便都停下来,纷纷礼拜尚书令。

    可是很快,温峤就发现相对于他这个尚书令,似乎后边那个小跟班在台城中更受欢迎。旁人行到他面前,虽然态度很恭敬,但行过礼之后便就退开。可是行到半途的时候,沈哲子身边已经聚起了十多个台臣,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随行在后谈笑风生。

    温峤本来就对沈哲子还未完全释怀,待看到他身边又聚起那么多人,前呼后拥的样子颇为引人瞩目,心内不免又有些不满。他摆摆手让役者停下来,转过头冷哼道:“朝廷选才任能,俸给供养,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在台城里欢笑闲游的吗?”

    听到尚书令的斥责,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沈哲子也知温峤眼下心内还在闹别扭,犯不上这会儿再去招惹,于是便对众人环揖道:“今日入台,便是长居,等到闲时再与诸位共聚。”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露出或诧异或喜悦的表情,沈园里闹出那么多动静,他们心内也都不乏猜测沈哲子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入台任事,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而且还是尚书令亲自有请陪同。这一份待遇,真是羡煞旁人。

    他们心思虽然各有不同,但也都上前道贺一声,约定来日再聚,然后便都各自散开,去寻亲友通知这个消息。驸马将要履职入仕,这在台城内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待到应付过这些人,沈哲子才又疾行几步赶了上去,便看到温峤坐在辇上皮笑肉不笑望着他:“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是闹出太多动荡,因此示众,倒没想到是我偏识了。原来你在台内也是交游广阔,相识众多啊!”

    “还是要多承温公提点回护,不敢忘形。”

    沈哲子嘴上虽然恭敬,心内却是不乏腹诽,人缘就是比你好,你能怎么滴吧?新台城都帮你们修好了,再怎么说,也应该要比输光了被人扣住等朋友拿钱来赎的温峤要受欢迎吧。

    幸而温峤并没有听到沈哲子心声,只是吩咐道:“先随我去台阁,稍后你家人送来征诏阀阅,再往公府去赴任。”

    沈哲子点点头,态度乖巧的跟了上去。这一次倒是注意不再过分张扬,即便有人打招呼也只是颔首回应,并不多说。但是随着他入台赴任的消息扩散开,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官署中行出,想要一看究竟。

    于是前往尚书台这一路,温峤都是托了沈哲子的福,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待遇。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没想到这小子不过是入台城而已,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人家虞潭都没有露面,他却亲自护送,落在旁人眼里,不免有些着痕,乃至于坐实他为沈哲子撑腰让沈园闹出今次风波的传言。

    今次一行,非但没有出气,在公主府里先被兴男公主怼了一顿,而后归途中又更增加了自己的不白之冤,温峤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所以在回到官署后,他只是随手一指其中一个房门,说道:“自己入内静坐,没事不要再来烦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实在感觉冤枉,他哪有心思去烦温峤,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两天,便被提溜进了台城来,他还不爽呢!

    尚书台作为台城内最重要的行政官署,规模也是极大,乃至于占了整个台城将近三分之一!倒不是说温峤要摆这么大的谱,而是因为尚书台分曹治事,规制上而言近半的台城几乎都归其管辖。

    尚书台的分曹也是随着时代不同而有所增减,从最基本的六曹,逐渐发展到二三十曹。直到隋唐时期,又合并成为六部,至于其他的分曹,便都分属为六部的各司。

    尚书台的权柄变化,也称得上是一部逆袭史,原本只是隶属于少府的属官,负责管理典章图集,后来东汉时期便渐渐政事汇总,被皇帝用来分权三公,成为最高的行政部门。

    可是到了魏晋时期,尚书台又尾大不掉,成为皇帝需要提防的对象。而后便有了中书掌管诏命,用以钳制尚书台。可是到了南朝时期,就连中书也成了需要被提防的对象,于是又有了寒门掌机要。

    所以古代的政治构架演变也真是有意思,尚书、中书、秘书原本都是近侍之臣,皇帝为了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便提拔这些易于掌控的侍臣,可是很快这些侍臣在有了权力之后,又都纷纷站到了皇权的对立面,似乎成为一个无解的循环。

    沈哲子在尚书台内也没有寂寞太久,刚刚坐下没多长时间,庾条已经匆匆行来,进门后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维周也终于不能远遁于罗网之外,今日后便要为台中循典之徒。”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时下虽然对官员们的约束不大,但毕竟也是有的。对于庾条这样钱财、权势都不缺的人而言,进入台城担任官职确实是没来由给自己安上一层枷锁,远远不如在野时安闲自由。

    从这一个角度而言,魏晋中朝时期最初阮籍、嵇康那个年代隐逸之风还可以说是逃避****,可是再往后,那就更多的是有钱烧包,懒于任事。

    庾条坐下来之后,便又感慨道:“不过类似维周大才,倒也早该任事,闲置年久是苍生之憾。”

    沈哲子虽然什么样的夸奖都有听过,但庾条这么说还是让他略有汗颜,他如今年未加冠,已经得到显用,如果这还算是闲置年久,那许多年过半百寒门子弟还在吏部苦苦等着选任的,真不知道该要说什么了。

    庾条眼下也在办公,只是过来匆匆一见,约定晚上在尚书台内摆宴给沈哲子庆贺,然后便又返回自己官署了。

    接下来,沈哲子又在这里见了纪友、谢尚等人,可以说是访客络绎不绝,迎来送往之间,都能感受到远处温峤那幽幽目光的凝视。

    在尚书台内待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家人才将征诏和阀阅送来,于是沈哲子便向温峤告辞。

    温峤虽然早已经不耐烦沈哲子把他的官署当作会客厅,但还是让他进门来吩咐道:“台内不比其他,瞩目者众多,切记言行不要再像以往那样放任浪荡。我知你志不在中枢,但既然已经归台,做个样子也好,不要再过分跳脱。太保那里或许会有训诫,你耐心听着就是。”

    这些也算是持重之言,沈哲子认真点头表示受教。可是温峤对这个家伙阳奉阴违的本领已有领教,也是没有什么信任了,说完之后便摆手道:“快滚,快滚!”

    沈哲子哈哈一笑,而后便出门去。刚刚离开了尚书台官署,便看到袁耽正站在道旁似是在等他,于是便疾行过去。

    “听闻驸马已经应诏入台,太保特意嘱我前来引导驸马。”

    袁耽上前一步,笑语说道。他心内对于沈哲子占住他的仕途,同时又造成谢尚离心,心内不乏怨气,但见面之后总还能保持一个和气。

    “我虽未任台城,但也多有往来,何劳彦道兄亲迎!”

    沈哲子也表示谢意,顺手让家人递上一份图籍赠送,这也是台中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新任职官要给上官和同僚一份见面礼。至于赠送什么礼物,也都是因人而异,有的是寻常物件,有的干脆直接送钱。

    袁耽原本不打算受礼,可是视线落在那图籍上之后,脸色却是一变,拒绝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喃喃道:“竟是卫太保真章,这礼物实在太贵重。我不过受命前来引导驸马,实在受之有愧啊!”

    “我也是入境随俗,彦道兄就不要再推脱了。”

    卫瓘乃是中朝大书家,时人多学其笔法,虽然其笔帖流到江东的也不少,但大多被人珍视秘不示人,因而也很是珍贵。早年沈哲子入都去勾引纪况,搜遍都内东西两宗才找到卫瓘的真迹。可是现在尽得卫氏真传的李充便是他座上宾客,也就不觉得多稀奇了。

    况且他家还有一个未来的书圣常来往做文吏,卫瓘的真迹正可以拿来做进台城打点的礼品,无论送者受者都足够面子。

    收了对方的礼,袁耽也就不好再过于疏远,言谈也变得亲近一些,一边与沈哲子同行一边笑语道:“台中征诏虽然早已经放出,但却久候驸马不至,我等公府属员也就是苦盼良久了。”

0522 家为国用

    太保乃是台城内如今地位最为尊崇者,因而官署距离苑城也不远,紧挨着太极东堂。

    新建成的太保官署是一座四方高阁,规制仅仅略逊于太极前殿,较之尚书台还要更高一些。周围错落有致分布着许多掾属办公的场所,自有高墙环绕,俨然一个独立的个体。

    其实不独独只是东晋,中朝包括两汉时期,类似王导这种级别的重臣,独立性都是很高,并非仅仅只是依附于皇帝的应声虫,各自都有一套班底,共同治理天下。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皇权日趋强势,渐渐的宰辅之臣在皇权面前也就没有了原本所具有的制约之能,乃至于沦落为奴仆一样的存在。

    沈哲子他们到来的时候,王导正在与几名属下掾属商讨事情。如今台城内三个实权的大佬,虞潭只是专注于军务一项,只打理护军府事宜。而尚书台分权太过,诸多分曹交错理事,职事之间颇多重合。温峤也谈不上专门负责哪一方面,更多的还是居中协调。

    相对而言,王导的责任便重要得多,他以太保而主政台城,本身又担任司徒。而司徒某种程度上来说,便兼具丞相的一部分职责。除此之外,他还担任着扬州刺史,可以说从中枢到地方上的事务都系于一身。

    看到沈哲子入内,王导倒也没有刻意的冷落,暂停议事,让人将沈哲子安排去一个侧室,过了一会儿才匆匆行来,望着沈哲子微微一笑,神情也谈不上亲近或疏远,只是说道:“台内事务繁多,亟待贤能任事,驸马能够勉为其难,也是让人心振奋的好事。”

    沈哲子连忙起身下拜道:“太保此誉实在让晚辈惶恐,征诏早达,只是生性疏懒,拖延至今才应诏入拜,实在惭愧。”

    “居野未必无劳,居内也不乏懒政,倒也无须一概而论。”

    王导讲到这里,语气略有复杂,深深望了沈哲子一眼。身为如今台城内的主政者,他对沈哲子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只是以他的身份再絮言此事,终究有些欠缺仪度雅量。

    沈哲子自然听得出王导弦外之音,自己在野这段时间何至于是无劳,简直就是比三公还要忙碌一些,也无怪王导言有讽意,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些理亏,一时间不好作答,只是讪笑回应。

    王导见沈哲子此态,心内也不乏感慨。

    他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感官实在有些复杂,首先对其能力不乏欣赏,别的不说,单单如今这个台城焕然一新的局面,便可以说是这个年轻人一力促成。本身既有经营的能力,早先又是军功卓著,这样的人才不要说是在眼下的江东,哪怕是在中朝时,单纯以能力而论,都算得上是拔于人前,少有比肩。

    哪怕是王导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沈哲子所做的这些事情,换了自己做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甚至有可能还要略逊。

    另一方面便是缺点与优点一样明显,自恃其能,把持众心,而且所谋每能让人心旌摇曳,难作自持。这对个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但是对于世道而言,尤其是对于江东这个残破局面,实在是好坏难断。

    王导向来秉承一动不如一静,一方面是因其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世道实在已经承受不住太大的动荡。今世之局,乃是古来未有,夷狄肆虐于华夏,王业却要苟存于一隅。王导承认他并没有太大的进取之能,所以也是全心全意只求能够维持局面不至于变得更坏。

    所以沈哲子这样的人,跟王导在本质上就是有所区别。王导虽然承认其能力,但却并不认可其做事的风格,或许早先屡有建树,但并不意味着一直都能剑走偏锋而有所斩获,江东这个局面实在太脆弱,底蕴也要远逊于中原,一次失败就有可能造成全局的崩盘。

    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江东至今都没能走出苏峻之乱的阴霾。而以王导观察沈哲子所得,这个年轻人行事较之庾亮还要更加激进。

    一个人有能力是好事,但如果自恃其能而不加节制的自逞其能,那么能力越强,便可能给世道造成越大的伤害。

    所以,对于沈哲子这个人,王导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欣赏渐渐转为有些失望,乃至于隐有提防。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的希望能够将其禁锢永身,这样的人越居高位,对世道的危害便越大。可是他也知道这个想法从目前来看已经不太现实,哪怕他能把持住中枢,但却防不住地方,勉强为之,只能加剧时局的分裂。

    尽管对沈哲子有所不满,但又不得不接受对方活跃于时局内的事实,所以王导也是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影响,让这个年轻人能够暂敛锋芒,最起码不要做太多时局能够承受之外的举动。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沈哲子早先在收复京畿的时候,不乏有维稳时局的努力,可见这个年轻人是有大局观的,最起码不想一般吴人那样只求专据一地。

    “江应元那一篇《徙戎论》,过江来我也多与同侪论起,但是感慨之余,更多是有感于时弊积深,虽有良药,未可猛除。这大概也是时局的悲哀,未可轻罪一人。”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还是决定就近来哗噪之事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不乏冷笑。他对于王导其实是不乏敬重的,因为其人对于时局的贡献确是有目共睹,并不能一言抹杀。但是王导的局限性也是很明显,良好的家世给他提供了强大的资本,但是也给他施加了很大的限制。

    譬如江统的《徙戎论》,确实是将问题想的过于简单,提出的方案也趋于理想化,实际的实施性并不高。但是最起码提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以及可怕的前景,单单这一点便已经足够引起当权者的重视。

    但是并没有,无论是当时执政的贾后,抑或取而代之的赵王司马伦,乃至于东海王司马越和王衍的搭档,他们更多的是关心自己利益的得失,甚至是不加限制的让胡人武装自己,作为他们争权夺势的筹码。这群人的昏聩和短视,是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哪怕王导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事实!

    不过时势自有公论,沈哲子也没必要在王导面前据理力争、针锋相对,闻言后仍是如在温峤面前一样的说辞:“这件事我要对太保道歉,所为实在是欠于考虑,并没有想到居然会对时人造成这样的影响。其实对于江公《徙戎论》,晚辈也并非完全认可,因而有所删减、选录而登。羯奴势成,确非一人之罪,也非一时之患。执一而论,确是有欠公允。”

    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王导面色稍霁,他最忧虑的其实还不是眼下的物议沸腾,而是由这一桩事所显露出来沈园摘星楼对于舆论的导向作用。可是经此一事,台中如果再针对摘星楼有所举动,针对性不免过于明显,由此也会激发出更多的不满。

    “驸马自有宿慧,时人皆知。但智计之长短,终究要逊于世道之深远,人又怎么能够算无遗策。所以高位者每每深思熟虑,举止慎重,唯恐一虑有差,便给世道造成极大戕害。小民之众,寡思而多忿,难以常情度之,易动难安,缚于田亩可得长安,若是轻驭擅使,一时不慎,便能反害于己。”

    既然决定要对沈哲子包容规劝,王导再说起话来便更用心得多,希望沈哲子不要再靠煽动民众而搅风搅雨。因为这在他看来,实在是本末倒置,而且隐患极大。

    王导的这种说法,便是典型的精英式思维,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做士族对于世道的责任感,但其实本质上就是,压根就不承认士族之外的那些寻常小民是独立存在且能平等交流的个体。

    沈哲子虽然并不认可这种思维,但也没必要因此责难王导,其实不独只是王导或是这个年代的士族是此想法,再往后数千数年,统治阶级都不觉得小民有什么自主能动性。哪怕同样是平民出身的明太祖,小民在其眼中不过是需要更多呵护的禾苗而已。

    而在沈哲子那个年代,同样有许多所谓的精英阶级,都在煞有介事的讨论乌合之众的劣根性。但是乌合之众一旦觉醒,他们所具有的能动性和进取心,远远不是原本的上层阶级能够比拟的!

    虽然心内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沈哲子也没有必要现在跟王导讨论什么意识形态的问题,王导说什么,他便点头称是,态度可谓恭敬。

    王导谈了许久,他相信以沈哲子的才智肯定能够听得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但是沈哲子虽然态度很诚恳,但究竟接受到几分,王导心内还是存疑的。不过这些事也不必急在一时,以后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将对方潜移默化的改变。

    眼见天色将晚,王导便笑语道:“一时健谈,竟然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驸马不要怪我絮叨,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稍后名籍归于有司,应该还会有同僚宴请驸马,你们年轻人自得其乐,我就不再强留了。”

    “日后晚辈便是太保属下听用,太保表字相称即可。”

    沈哲子又起身,再拜道。

    “下武维周,寄望可谓深远,家为国用,代有嗣传。那么,维周你就先去吧,待到得暇,我再与你深谈。”

    王导也站起身来,他如今也是事务缠身,却能够抽出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来与沈哲子谈话,对其重视可想而知。

    沈哲子拜过上官,再出门时,除了袁耽仍然在外等候,还有吏部属官也早已经等候在此。另外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也都立在廊下,似乎是等了很长的时间。

    “太保良言有教,不觉日晚,有劳彦道兄久候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渐暗,沈哲子也没想到王导会与他谈上这么长的时间,出门后便对袁耽致歉笑道。

    袁耽收了对方珍贵礼货,这会儿也没有什么怨言,笑着摆手道:“如此足见太保对驸马的看重之念,来日公府共事,许多事还要请驸马帮衬成全。我既然负责引导驸马,又怎么敢辞劳。”

    说着,他便又转过身,指着那个吏部官员说道:“这一位乃是吏部陈举陈郎中,负责将驸马阀阅录入籍中。”

    阀阅不只是一个家族内部的传序和功勋表,也是一个人在当下的身份证明。一个官员如果没有阀阅可览,那么便意味着家世殊不足道,在入职的那一刻便要承受诸多薄视目光。

    所以官员在入职的时候,总要挖空心思,竭尽所能的美化自己的阀阅。哪怕祖上并无名爵可论,也要编造一些清雅轶事充数,这也是沈哲子那个《世说新语》市场所在。这大概等同于后世那些求职的简历,名校毕业在职场上天然便有更大的优势。这倒不是说名校生能力便一定高人一等,而是社会对于资源倾向的一种认可。

    吏部虽然已经脱离了尚书台独立起来,但是在时下而言,尚没有达到后世那种完全掌握官员升迁渠道的地位,但趋势已经显露出来。沈哲子虽然担任的是公府官员,但是名籍仍然要存在吏部才算是正式入仕履职。所以吏部高人一等的地位,也就渐渐凸现出来,就连主官都被称为大尚书。

    作为台内这样的显重部门,吏部为官者自然也就不乏傲气。旁人即便履任上交阀阅名籍,也要老老实实去吏部官署排队,如果遇上不对付的官员,拖延三五个月都是常事。但这份傲气也要因人而异,沈哲子人还未到吏部,负责的官员便已经先一步来到等候,这在台中也是一桩异事。

    沈哲子转望向那个陈郎中,还未及开口,对方已经先上前笑语道:“驸马今日履职,署内也是早有耳闻,名籍之事其实早已经办妥。我来此通报一声,只是请驸马安心就任,不必再多行一趟。”

    听到这话后,不独沈哲子略感诧异,就连旁边众人也都不免色变。难怪说势位的高低只有在权力场上才能完全显露出来,旁人入职都要排期数日,可是真正势位隆高人家,还未到场,吏部那里已经先一步将事情做好了。

    “有劳陈郎中亲行告知,我本来还担心天色将晚,此时登门有劳未免不恭。”

    “驸马客气了,这都是小事,何劳挂齿。”

    那个陈举又笑着说了一声,然后看看旁边众人,又说道:“驸马入台,我等同僚本应共贺。不过想必驸马已是早有约定,那也就不再叨扰,来日再往驸马署内拜会。”

0523 台中佳居

    待到那个吏部郎中陈举离开,其他众人才纷纷上前作自我介绍,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太保府的官员,而沈哲子所任的东曹属官们也都尽数到场。

    严格来说,沈哲子这个东曹掾并不属于台臣的范畴,其全称为丞相东曹掾,是公府官员。常例的三公,又或中朝时期的八公以及援引曹魏旧例的开府仪同三司的所谓位从公,各自都有独立的官署和属官,而在其官署之下,往往都有东西两曹的属官设置。

    只是从曹操开始,权臣霸府取代了朝廷的执政职能,所以原本作为公府属官的丞相东曹掾便渐渐脱离了公府的限制,具有了一定的台臣色彩。这种霸府特色的职位设定,也就被两晋给继承和保留了下来。

    沈哲子上前与众人见礼,顺便认识了一下自己的一众下属。东曹掾掌管两千石官员的迁除,因其职位显重,所以属员设置也非常多。其中有作为沈哲子副手的东曹属一人,下有御属、令史、吏员、文书等等,如果是满额的话,足足有二十多人。

    不过王导做事还算是实在,并没有将东曹其他职位都给占住,只让沈哲子做一个光杆司令。除了一名东曹属和两名御属以外,并没有再给沈哲子准备更多下属。

    众人前来迎接,其中作为领头的东曹属张鉴也是中朝旧姓人家,乃是贾后执政时曾经权倾一时的张华的曾孙。

    张鉴年纪已经在三十岁许,可是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一半的主官,仍然不敢怠慢,待到沈哲子与众人礼答寒暄完毕之后,他便上前笑语道:“台中征诏发出以来,我等曹吏得知能与驸马共事,也都不免击掌暗贺。驸马乃是名动江表的俊彦,拔于清玄,夯于事功,譬如长绕琼枝之畔,即便不能通之玉质,也能受清韵渲染,时时自新。”

    众人听到张鉴这过分热情乃至于将近阿谀的夸奖之语,神态各有不同。其中不乏人眉头已是忍不住蹙起,他们虽然对驸马也是足够重视,抛开手头上的事情赶来相迎,但像张鉴如此吹捧之语,仍是尴尬的说不出口。

    张鉴倒不理会旁人的怪异神色,只是上前一步对众人笑语道:“多谢诸位前来迎接曹首,只是驸马方新履职,还未归于署内,不便与诸位久作礼和。今日曹首归署,也是曹内一桩喜事,稍后另具请柬分送各署,还请诸位一定要到场共乐。”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再多说什么,彼此见了一面也算礼数到了,至于稍后要不要赴宴,那就另说了。于是再礼答几句后,便都纷纷散开。很快场中便只剩下了沈哲子,还有他的那几名下属在场。

    对于张鉴的热情,沈哲子也是有些诧异。原本他还略有担心自己年纪太浅,直接便担任分曹吏首,或许在署内会有些微词,乃至于人事上的小纠纷。可是看这张鉴如此逢迎的态度,自己的担心反倒是多余了。

    “眼下天色已晚,还请驸马先与我等归署,稍后再论其他?”

    打发了众人以后,张鉴又转过头来对沈哲子笑着说道。

    “我虽然名为曹首,但眼下也是公事之余,自然从于长者,张君请先行。”

    对方这么热情,沈哲子自然也没有必要搞什么立威的举动,当即便摆摆手示意道。

    于是,在张鉴和两名御属的带领下,旁边还跟着几名东曹仆役,沈哲子一行便往官署行去。

    东曹乃是公府内极为重要的部门,几乎仅次于长史、祭酒等寥寥几个职位,比袁耽那个从事郎中要更显重一些。当然,这是因为从事郎中只是贴身备问,等同于皇帝身边的门下侍中,从关系上而言当然要更亲近的多,类似于秘书。

    沿途中,张鉴又为沈哲子介绍了眼下东曹的基本人事构架。由于早年庾亮执政时,王导连台城都甚少涉足,大半时间都待在扬州府城,因而台内的府中属官也是缺额严重得很。平叛之后,因为要归于台城主政,所以才又将一应掾属都给配齐。

    沈哲子这个东曹掾倒也不是接了谁的缺,而是王导特意专门为他又将这个职位设置起来。甚至于张鉴这些属官,都是在确定征诏沈哲子担任东曹掾的时候,才又从台内别的地方抽调过来。

    像是张鉴,早年是在著作局担任郎主,负责管理图籍,被抽调来东曹担任东曹属。从事务上来说,著作局活儿少清闲,乃是清职,东曹属虽然官阶上高了一筹,但毕竟不是主官,因而是有些浊意的。

    至于另外两名御属,一个名为许诵,是从建康县内提拔上来,另一个周牟,则是吏部选派过来的。这二人年纪也都不小,尤其是那个许诵,胡子都略显灰白,脸上颇有风霜忧愁之色,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放不开的拘束,典型的底层不得志官吏形象。

    而那个周牟,年纪也和张鉴差不多,是在吏部轮选经年,岁过而立才侥幸得到了第一个职位,还是一个鞭下吏的卑职。相对于少年得志的沈哲子而言,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

    东曹官署位于太保府和中书监之间,因为是废后又创,所以并没有专门的官署,而是直接拣选了一个院子就用起来。

    沈哲子他们行了大半刻钟,才到达了官署所在,从外面看去乃是一个两进的院子,门楼较之三公、台阁之类的显重官署自然不可相比,但在左近也是颇为显眼的所在,而且地段很好,距离台城中央驰道不过仅有一个巷口、数丈的距离。

    台城内像是三公九卿台阁之类的官署自然都有固定的规制,但是更往下的分曹、寺署则就要随意得多。而沈哲子这个东曹,就算职位再怎么显重,但由于本身就是公府性质,在台城内其实是有点受冷落的,按理来说不可能划分到这么好地段的官署。

    张鉴行到官署门前,抢先一步上了台阶,躬身虚引,继而才对沈哲子笑语道:“驸马虽然还未履任,但已经给曹吏们谋求到拔格礼待。原本这一座官署,是留作给谒者台所用,不过职下往少府请地时,少府得知乃是驸马居任之所,因而便这一座官署分作东曹署。”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不免一笑。谒者台乃是九卿光禄勋下属极为重要的部门,负责掌管朝廷礼仪并传达诏命,非常时期甚至能直接持节出都督护犒赏各军,规格上要比东曹高得多。少府能够搁置谒者台的的请求,优先满足自己,可见也是捧场得很。

    听到张鉴这么说,其他两名御属也都纷纷夸赞沈哲子,只是拙于言辞,颇有些词不达意。他们早先并没有在台城任官的经历,并不清楚单单这一座官署的划分究竟蕴含怎样的意义。

    有时候性质、品格同样的机构,直接被划分在了台城内边缘的位置,单单与其他官署之间协作办公的文书往来,便能让这些属官们疲于奔命。一份文书往往要辗转数个官署,而台城规模又不逊于一般的城池,在里面非但不能乘车,就算步子迈得快了都要遭到宿卫的呵斥。许多属官任官数年,大半时间都在途中奔波渡过,几年下来腿都跑细了。

    所以,他们入台之初,便跟上了驸马这样一个有强大背景的主官,日子无疑会轻松许多。如今这个东曹属,紧紧靠着台城中央,哪怕往公府、台阁去,路程都是极短。在这样的地方办公,别的不说,一年到头起码鞋钱就能省出许多。

    沈哲子抬步迈入庭中,这门楼之内尚有两间耳室,用来安置前来造访办事的人员。脚下是青石铺就、开阔平坦的庭院,角落里有石栏围起的一片小园地,里面种植着移栽过来的花卉、修竹,虽然规模并不算大,但也足堪在办公之余赏心悦目。

    正首是两间联通的厅堂,也是沈哲子这个东曹掾的主要办公场所,松木横梁,明瓦飞檐,望去颇为气派。两侧则是十数间通起来的厢房,那是属官们办公之地。

    因为框架刚刚搭起来,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政事要交接,因而只是信步闲游。厅堂中因为没有太多摆设,显得比较空旷,只是摆着一些基本的案几座榻,至于其他的细碎摆设,也都是主官们按照自己的意趣爱好逐步布置起来。

    在厅堂中绕了一周之后,沈哲子便又行向后进。后面的院子不同于前庭的大开大合,与前庭之间有一道宽在丈余的花栏阻隔,里面栽植着桃、梅等园景树木。再往内行去,拱门内则是一道镂空的影壁,绕行过影壁之后便能看到几座高低不同的阁楼。

    这些阁楼便是署内主要官员的居住地,彼此之间都被竹篱石墙分隔开,各自具有一定的隐密性。

    “这边一座小楼便是职下暂居,靠近于前庭,有什么突发之事,也都可以快捷回应。隔邻则是许、周二君的居所。没有等到驸马到来,我等便先擅自分配,实在有些失礼。驸马若是有什么意见,稍后都可调整。”

    张鉴指着周遭几个小楼笑语道,不免又感慨台内有人的好处。他原本在著作局任事时,虽然职事上要清闲的多,但是居住环境却绝对没有这样从容,六七个人挤在通室内,如果夜里有人恶习打鼾,那么其他人就都不要好梦了。

    “诸位入台,都是才为国用,起居如何,适意即可。你们自己住的舒心,我也没有什么意见,一切照旧就是。”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继而便行到位于院中最中央那座给他准备的小楼去。

    这一座小楼位于庭院最中央,周围栽着一圈柳树,内里还有一道高在半丈有余的墙壁,私密性得到了充足的保障。

    整座小楼有三层高,虽然建筑的不算宏大,但木石搭配、内外雕琢也都是匠心独运,搭配合理。在台城这样寸土皆繁的地方,居然能够留出土地营造出这样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可见这一个官署在规划建设之初,所预设的官员品秩却非沈哲子这个区区四百石的东曹掾。

    哪怕沈哲子本身对于居所并不过分上心,看到这样一个雅趣的小园,也忍不住感叹道:“台内人员庞杂群处,三公未能得闲取静,我却独享此佳所,实在居之有愧啊!”

    张鉴闻言后笑语道:“台内谁人不知,如今这新城新貌,多赖驸马倡议筹划,诸公始得善居。驸马情当居之,理当居之,若是推脱,旁人才是真的要居之有愧啊!”

    行在后方的御属许诵也说道:“属下常任建康地方,也是多闻小民有言,驸马首倡兴建广厦万间于都,大庇满城寒士,若以功论,实在让人仰止!地方五斗之任,尚能居于华堂,驸马陋居一隅,实在不必过谦。”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也笑起来,他这座官署在台内规格确实已经算是极好,但跟地方上的官署相比又实在算不得什么。眼下又没有为官不修衙的传统,官员们任于地方也都是极有生活情调,哪怕是穷乡僻壤,官署也都修筑的或是富丽堂皇,或是雅趣盎然。

    别的不说,单单纪友在曲阿县的县署,若比较起来,台内三公都未必有那样高的规格。哪怕为官者本身并不在意这些,但是屡有前任兴修,入住便是豪宅。许多台臣都苦求外任,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游览过住所之后,那个张鉴又开始跟沈哲子讲解在台中任官的一些规矩:“眼下署内人用还是不足,内外只有五六洒扫仆役,眼下各署也都是新创,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逐渐完善起来。驸马若是居有不便,也可以将家人召入台内听用,只是平日要让家人禁足居室之内,不能闲游走动。”

    台城内各官署的佣人,本来都是需要统一调配,由少府、殿中等分配内侍使用。像是带着自家仆役进入台城,在中朝普通官员是绝对不允许的,只有个别重臣才可以有一二特权。

    可是过江之后,就连苑内用人都常有缺额,这方面也就放开了。像沈哲子这样的品秩,带着一两个家人进入台城,倒也不会引人诟病。甚至有的官员将美婢宠妾都安排在台城内,以躲避府中善妒的大妇,可谓工作、娱乐两不耽误。跟其他朝代官员的待遇相比,可谓是人性化十足。

    除了居住以外,台臣们在台中还享有许多生活上的便利。年节之时,殿中监还会安排宫人们给台臣量体裁衣,也有专人给他们浣洗衣物。至于吃的方面,台内自有专供,如果官员有特别的需求,也可以提出来,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燃灶开伙。所以,在福利方面真是没得说。

    当然,这些福利用度消耗如今也都折入台臣们的俸给中,毕竟中枢用度短缺,而台臣们说多不多,几百人是有的,又不能随意打发了,因而台资用度也是一直困扰中枢的一个问题。

    张鉴不只是将自己当作沈哲子职务上的副手,甚至俨然以官署内的生活大管家自居。在领着沈哲子游览了官署一遍之后,便又退下去张罗晚宴给沈哲子庆贺接风。官署内本身便有一个小厨房,只是薪火燃料没有存留,要先去通报领取。

    不过这一点也不需要张鉴再忙碌了,他这里还没有动,有司便早派人将薪柴、食材之类的送达,还有十数名抽调过来的仆役,用来准备晚上的宴席。

    不独如此,沈哲子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便又有内侍匆匆行来。皇太后眼下虽然还没有搬回苑城,但也听说了沈哲子今天入台履职的消息,所以便派人赐下酒食,甚至于派了十名内侍宫人到了东曹官署,负责照顾沈哲子的衣食起居。

    对于丈母娘的体贴入微,沈哲子也真是受宠若惊。他也不能安坐承受,当即便要动身往建平园去谢恩,不过又被内侍给拦了下来:“皇太后陛下诏言,眼下天色已晚,驸马也就不必夜行。况且新进履任,也要与同僚们之间礼和应酬。所以让驸马今夜且安居署内,明日朝议之后,再去建平园请见。”

    这时候,已经有一部分官员到场,待看到沈哲子所享受的这个待遇,诧异之余,也是忍不住的感慨人跟人之间真的是不能相提并论。同样是在台内做官,人家驸马这才叫做宾至如归啊!

    官署堂皇大气,居所幽静清雅,起居无微不至,这哪里是来做官做事的,简直就是来度假享受的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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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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