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0 不识天高
都中这几日局势快速的变化,诚然让每一个身涉其中的人都感到变幻莫测,但其实说实话,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他们能够知道的,就是前两日台中一位官员被暴民殴打。至于昨夜周边的喧闹,大概是在抓捕凶人吧。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内,小民们未必能够知晓,他们的生活方式乃至于整体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样看似寻常的日子里被确定下来。
城东的青溪,是吴中物资集运入城的一条主要水道,近来一直人流旺盛。任球这么短时间就能弄出这么大的送别场面,能力倒是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多此一举。当然沈哲子也明白,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任球终究不能接触到全面的讯息。
这一场风波,从沈哲子出现在台城,其实就已经有了结果。假使最终得胜的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动来为他送行,就算皇太后在台臣们面前撒泼打滚,也不会有人来挽留他。声势再大,都掩盖不了失败的落寞。
但是现在他赢了,就算是全城唾骂,那些丹阳人家也改变不了一户一户被清算的下场。
宿卫们簇拥着几位台中重臣,排开观望的人群,行到了码头上。王导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埃,已经跨步上前,脸色有些阴郁道:“驸马这又何苦……”
彼此心迹倒是透明,不过该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礼道:“何敢劳烦诸公亲送。晚辈只是、只是情难自堪啊……我不杀籍田,籍田却……”
噗哧……
后方传来一声怪响,近畔几人转头望去,只见站在陆晔身后的陆玩正举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至于站在最前面的王导,脸色已经阴郁的几乎要滴下了水。他当然明白陆玩因何忍不住发噱,只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这么说,还是无心失言。
但无论怎么说,周伯仁之死,于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的一个污点。
温峤见王导一时难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尘世常板荡,人情总难通。纵有相知,一时两误,也是常情啊!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换一时清明,也是求仁归义,于世无负。维周你情伤有悯,抱憾于怀,都是人情同此。但若因此自逐放纵,这让都中其他亲友良朋如何能安?”
沈哲子低头听着温峤的劝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只是拱手说道:“心乱如麻,口不能言,只求温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贤求齐。但身陷漩涡,惊闻旧知丧命,岂敢再望周全。眼下已非人言恶我,而是晚辈情难自对……”
“籍田厌世,观者扼腕。驸马要自绝与众,不负良友,这也让人深有感触。不过,驸马难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陆玩站在半丈之外,朗声说道:“与其萧索避世,不如勇而进取。抽丝剥茧,以慰亡者……”
他说到一半,衣带蓦地一紧,垂首看去,只见大兄眼珠左右转了一转。这时候,才察觉到先前立在道旁的王彬已经行到,两眼正阴冷的望着他。陆玩转过头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看王彬,继而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陆玩退开,王彬与沈哲子之间视线已经没有阻隔,他下意识想要抽身后退,不过对方似乎还沉湎在悲伤中,只是寻常扫了他一眼,继而便收回了视线。这让王彬略微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被无视的羞恼涌上了心头!
这会儿,王彬一路来的乐观心境荡然无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后,队伍后方的蔡谟便过来快速跟他讲述了一下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待听完之后,他的心情已如地龙翻身一般陡然翻转过来,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设想过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继而心内便对王导生出了浓浓的怨念!他儿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做成这样一个势必大胜的局面,太保居然迟钝到没能抓住机会,坐看对方翻盘!
不是他小觑太保,事情如果交给自己做,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对方洗刷不清,无从逃脱!
薛嘏这个局中关键人物,就应该死死看守起来,不让他再接触外人,对其威逼利诱,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殴打!
而丹阳人家也应该善加笼络,让他们出手将对方置于死地,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出宿卫帮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无路,去煽动根本不可能成事的难民,搞出这么一场打草惊蛇的闹剧!
明明有这么多手段,这么多机会,可以打断对方的步骤,可是太保偏偏什么都没做,看着对方在都中肆无忌惮的搅动风雨!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纪礼制,又不是貉子的吴中乡土,究竟愚钝到哪一步,才会任由对方翻盘乃至于要轻松离开!
不过看来这貉子就算打击了丹阳人家,但应该赢得也不算轻松,毕竟他以无职之身在台中大杀一通,看似无所忌惮,但若抓住这一点去攻击,不只他会麻烦缠身,或许就连虞潭都其位难保。急于离都,看来也是在示弱,否则陆玩那么明显的暗示,他怎么都不敢回应?
假使易地而处,王彬觉得如果是自己果然占据上风,那么肯定是要奋起余力,穷追到底,揪出幕后的黑手!
看来这个小貉子还是有所顾忌啊,或许其背后还有什么漏洞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如果能够察觉到,有所针对的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头痛击。
片刻之间,心内转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开始得知事态发展时的心绪大乱,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他缓缓行上前,开口道:“我长居乡中,倒不知都中近来如此多事。驸马要自逐归乡?这实在让人诧异莫名。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驸马少年显达,却作如此遁世之想,这让台内诸多老迈何以自视啊?”
一边说着这话,他一边扫了一眼不远处须发苍白、站立都要人扶持的陆晔,眼角已有一丝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来,只是懒得搭理。眼下对丹阳人家的打击还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对王家出手,所以干脆对其视而不见。
但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你不干他,他就以为你胆怯。这个王彬就是标准的马齿渐长,驽性渐生,通俗一点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乱军据城的时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阴影,或者乱后利益的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儿子瘫卧让他心性变得偏激。别的不说,单单这么多大佬出城来挽留他,这王彬就看不出来一点玄机吗?
自己已经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赶着往上凑,这让沈哲子都感觉有些无奈。
他略一沉吟后,才开口叹息道:“晚辈方寸有感,倒让王公见笑。大概是木秀于林,阴风侵扰。薛籍田霜华之质,恨遭尘污,宁死不垢!朽木生蛆,不识天高。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碾灭此人间邪虫,假使来日再有旧事重演,我不为杀,血债累累啊!”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看。
“盗跖行世,人莫能安。驸马此痛,倒是让我颇有同感。老朽窃位,未必益世,不使恶彰居上而已。”
陆晔缓缓行上前来,望着沈哲子一副语重心长语调说道:“驸马惋惜薛籍田之命,难道世间只籍田有困?天赋之能远拔于众,举世共知,已非私念能弃。人皆望此,还请驸马能衔恨忍痛,艰行于世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抖一抖。老家伙满腹坏水,要奚落王彬就罢了,捎带上自己干什么!他只是讨要一个面子而已,有这么苦大仇深吗!
听到旁人纵情奚落,王导袖内拳头已经紧紧握起,良久之后才又徐徐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对沈哲子说道:“台中生乱,本非驸马之责。驸马疾驰奔走,定乱有功,若无褒扬,是台辅之失。就算自逐于野,那也于事无补。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台内诸公经营,必然会决出一个善策。”
他心内是深深不满沈哲子已经攫取到诸多好处,还要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忍不住想就这么让这个小子归乡,未必不是好事。但他又不能,且不说台中众人瞩目,单单建平园里皇太后的哭诉便让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后那些言论尚未扩散出来,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难保人家那个亲外母要不分场合的控诉自己排除异己,要独揽大权。如果这是事实还倒罢了,可是现在台中先有一个温峤,又来一个虞潭,还有陆家兄弟在那里冷眼旁观,更不要说钟雅等各有怨望的庾亮旧属。
哪怕只是为了安抚皇太后,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离都啊。皇太后那里倒不值得过分担心,但台中那一个个如饥似渴等着鸡毛做令箭的家伙却不得不防!
尽管沈哲子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众围观的情况下,被台中这些名流们苦苦挽留,一时间虚荣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这一手,所为不过是堵死以后旁人再谈论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意图。现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的台臣都已经到场,态度鲜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损失之贤才,日后就算有人还要旧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
而且虞潭和温峤也在那里频频给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实在让晚辈惶恐。或有一二旧勋,不过适逢其会,诸公抬爱得用而已。庸质拙才,竟能得赏,岂敢自匿。我虽不堪诸公举用,不过若能因此勉励野贤进取,也算是为国抡才,不负所用。”
旁边温峤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后生可畏之叹。这种从容翻脸,进退自得的禀赋,大概是天生的禀赋。现在就不伤情了?不只不伤情,转回头来又要官,倒是不客气的很!
如此娴熟的技艺,让温峤感觉自己浸淫这么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圆润从容,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禀赋。这情绪转变之快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小子一脸真挚的神情,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话讲到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欢喜。王导虽然心里腻味,但沈哲子总算答应留下来,倒也能松一口气。至于沈哲子暗示要任举才之职,那都是小事,毕竟事功摆在那里,就算自己这里阻拦,也拦不住对方的路。
于是沈家原本已经装载完毕的船只,又开始忙碌的卸载,登船的家人们也都纷纷下船,安排车驾归家。沈哲子则与公主一起登车,在宿卫和群臣们簇拥下往城内去拜见皇太后。
“世儒与我同乘吧。”
王导看一眼转身要离去的王彬,心内一叹,摆手示意道。
王彬登车之后,脸色便不加掩饰的阴郁下来,尤其听到外间民众的叫嚷喝彩声,更让他心意忿怨难平。
“都中发生如此惊变,太保信中为何只字未提?”
王彬坐在车中,声音低沉道。
情绪大喜大惊的扭转,让他至今都有余悸。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厉,他却懵然不知,幸亏没有听从太保的话速行归都,而是一路闲游而来。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只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军逞威,届时迎接他的会是怎样凶险局面,他都不敢想象!
听到王彬的诘问,饶是王导向来脾气温和,也忍不住沉下脸来。他还敢有脸诘问自己?事发到半途,他自己还懵然无知,乃至于醒悟过来后处处受制于人!
第一次传信回琅琊郡的时候,都中尚是没有异动。待到形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接连让人往乡中飞书报信,王彬这里如果没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没将自己的叮嘱放在心上。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细叮嘱王彬,不要计较颠簸,择捷径速速归都,再传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径!
听这语气,这家伙莫非是怀疑自己打算借刀杀人?
车行良久,王导情绪才有所平复,盯着王彬肃容道:“这件事,虎豚事先没有告知我。我知悉内情时,已是被动。”
“这么说,是虎豚的错?那我倒要问一问太保,你知不知我那苦命孩儿虎犊至今瘫卧病榻?你又做了什么?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纵容部众害我麟儿,我恨不能生啖其肉!谢裒缚子请罪,我听说太保礼送出府?拿我孩儿血仇邀买人情!”
王彬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孔里都喷出粗气,可见已是激动到了极点:“幸得佳儿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讨还血仇!太保德高,不染阴祟恐污清望,我不敢怨你。我得信后,已经即刻起行,太保不能为我守住两日局面,让我亲报子仇?”
“事已毕,多谈无疑。”
王导本来还打算谈一谈之后自家该如何应对,可是他发现王彬已经偏激得难以理喻,自己再说什么,他大概也已经听不下去了。略加沉吟后,他才沉声道:“都中还要乱上一阵,虎豚亲涉此事,瞒不住的。让他先去职归乡,避开一阵吧。”
“我家何时沦落至此?太保执家,能否道我?”
王彬其实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心里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中朝以来,他家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区区一个貉子门庭,居然势不可遏,还要让他家子弟暂避锋芒!
王导闭上眼,并不回应,他努力抚平心中诸多杂念,转而思索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这两日都中局势变化太快,他又是仓促应变,既要往来建平园和台城之间,又要在台城中频频召见各家之人,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细思。
王彬见王导闭口不答,激愤之余不乏悲凉,已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儿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假使执印手中,谁又敢恣意望我!”
王导听到这抱怨,不免又是一阵头疼。他知王彬一直不满出镇江州的是王舒而非自己,但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不说当时限于条件的因势利导,单单两人之间的性情,王导就不会考虑王彬。
诚然王舒这个人有些绝众独立,往往会与家人欠缺呼应,但能力却是足够。把江州交给王舒,王舒能够守得住。只要他家还执此位,那么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但是王彬这个人,偶尔会混沌,搞不清楚主次。当年大将军为乱时,王含父子投向荆州俱被沉江而杀,诚然王舒做的太绝情,但也是无奈之选。可是王彬却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开贬损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宁肯辞官也要护着亲人远遁江湖。
但是这些话除了邀取些许薄名之外,又有什么用?朝廷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保留他的方镇之位?
平日夸夸其谈,胸有千策,关键时刻,没有决断,这是王彬最大的问题。王导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个来之不易的位置交给王彬的,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这种话,只宜藏在心里,自然不能跟王彬说。不过说实话,如果有机会的话,王导也真的希望能把王彬安排离都,远离中枢,就算再有什么举止失措,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回响!
0451 倚为柱石
沈哲子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便看到琅琊王、武陵王等宗王统统站在了园门前,待到车驾靠近,纷纷降阶相迎。
眼见这一幕,台中这些重臣们心内滋味各不相同。南渡中兴以来,宗王位置虽然尴尬,但基本的基调也是尊其位、虚其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上一次宗王如此礼下廷臣,还是在庾亮大肆残害宗王之时。
沈哲子自然没有庾亮那种权势和威望,可是眼下宗王们却摆出这样一幅迎接姿态,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皇太后对这位驸马的信重已经达到了一个极点。
虽然时下皇权羸弱,但并不意味着就可有可无,反而各方都要尽力维护。时下的皇权虽然没有那种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威,但却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仲裁权。一旦发生矛盾,出现势均力敌、彼此争执不下的僵持局面,皇权偏向哪一方,哪一方便会获得极大的优势。
沈哲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年前不惜兵行险着都要竭力救下皇太后的原因之一。乱世之中,军队是唯一可靠的依仗,这道理谁都懂。正因为谁都懂,如果没有足够的政治保障,想要经营起一支强军何其艰难!
江东之军,琅琊王氏曾经拥其过半,但却被先帝巧妙化解,一一剪除。历阳军之强,乃是江东翘楚,可一旦没有了先帝的庇护,那就是疯狂的毁灭。
就连北伐的祖逖,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从无到有经营起豫州强军,可一旦成了气候,朝廷即刻就派戴渊北上予以掣肘。如果敢有反抗,其部即刻就会土崩瓦解!
哪怕是后赵石勒,都要跟在汉赵刘氏屁股后边当上几年孙子。沈哲子没有什么天将雄师,出身一个江东武宗门户,他比侨门更需要获得政治上的资本,否则不要说强军,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全。
该纵意张扬的时候那就张扬,该收敛的时候那也就要收敛。看到宗王们徒步行来,沈哲子远远便下了车,立在道旁等待其他人的车驾通过,等他行到前方时,恰好那几位台辅之臣也都下车与宗王们礼见完毕。
“国事艰难,姊夫才高,实在不能在此时相弃啊!”
琅琊王上前一步,态度颇为殷切伸出两手捧住刚待要行礼的沈哲子两臂。他年纪不过与沈哲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相当,脸色尚有稚嫩,这一副姿态大概也是受到皇太后的仔细叮嘱教导,虽然看起来有些别扭,诚意倒是十足。
沈哲子没料到琅琊王来这一手,毕竟他跟这个小舅子向来都没有多亲近,一时收势不及,琅琊王那虚承的两手蓦地一沉,整个身体都一个趔趄,这让琅琊王不免有几分尴尬,讪讪退了一步。
沈哲子就势行完了礼,才上前扶了琅琊王一把,肃容道:“殿下至亲相待,不堪别情,让我感念至深,汗颜惭愧。只盼能即刻入拜,请安告罪。”
建平园建筑面积并不算大,不足内苑三分之一,只是保存的还算完好。入园之后,台臣们先被安置在一处暖阁休息,沈哲子则被琅琊王引去入内拜见皇太后,俨然一家人的待遇,要作门户私话。
沈哲子进入园中厅堂后,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先一步到来的兴男公主正被皇太后揽在怀中,母女两眼眶都隐隐泛红,似是哭过一场。
小皇帝独自坐在一席,眼巴巴望着门外,待见沈哲子行入,眉眼顿时变得开朗起来,已经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待行出两步后才想起来回头望一眼母后。
待见皇太后微微点头,小皇帝才又转身疾行到沈哲子面前,拉住他手臂咧嘴笑道:“姊夫总算来啦……朕以为姊夫真的呆腻了都中,想要归乡呢!姊夫你要是走了,朕真是……”
沈哲子看这一家人如此模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作势欲行,针对的主要还是那些台臣,没想到显出了岳母这一家对自己的依赖。他疾行上前,对皇太后施礼道:“臣一时感怀有伤,意懒心灰,却累母后和皇帝陛下忧虑,实在有罪。”
皇太后嘴角颤抖片刻,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入席,凝望着他温声说道:“维周你虽然年少,但所经事比我这个长辈还要频繁厚重,自己又是动静得宜,自成格局,我反倒没有什么可教你。不过今次这一件事,你却是被网罗入局一时执迷啊!”
“当中内情,我也听你家娘子讲完,那个死掉的薛籍田是你师长门生,旧谊不浅,今次却为人构陷,难以自辩。这位薛籍田倒是一个义士,以死自明心迹,不让有心者再来攀咬污蔑维周,可称壮烈。维周你又素来重情,心有所感,意生肥遁,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哲子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面对外间那些台臣,他可以从容应对、虚与委蛇,可是面对这个不能洞悉人心险恶的岳母,反而不好意思再做更多言饰。
“可是维周你想过没有,人世多险恶,终究有些是你想避也避不开的。譬如今次,人坐庭中,祸从天降。这世上总有心思晦暗之人,见不得旁人好,总是要无事生非来为难你。生在一个纷乱之世,与其一退再退,不如逆流而取啊!正如先帝当年,王门势大难遏又如何?还不是被先帝广结内外,一举扑倒!”
讲到这里,皇太后眸中熠熠生辉,可见其心内对先帝乃是敬慕有加,情炽非常。只是片刻后,她眸中又泛起一丝哀伤:“今次之事,不过情伤小挫,如果维周你自己不能开解自己,还要执意还乡,那我对你也是真的很失望。须知在都中,你可不是只独良友,还有至亲啊!”
说着,皇太后便将手指了指皇帝和琅琊王,神情黯淡道:“先帝抛下这幼龄骨血,偌大山河,我又不是什么善断果决的帷中雌英,追日逐月至今,内外所选,能信者不过二三。前事不言,只说今次,如果不是维周你强逐暴民,安稳京畿,或许、或许……难道我还要带着这一对骨血远奔于外?”
“母后……”
见皇太后一脸凄楚之态,兴男公主忍不住握着她手腕低声道:“母后你放心,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家阿翁、夫郎都是人世贤良,必能匡扶社稷久安!”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汗然,前次的乱事给皇太后留下太大的心理阴影,稍有风吹草动难免就要想至最坏。他起身拜倒安慰道:“母后请放宽心,历阳狂悖骄横无双,仍要引颈受戮。此战足以震慑内外,无人敢再作乱犯上!”
皇太后衣袖掩住脸庞,许久之后心情才渐渐平复,继而又望着沈哲子:“那么维周你能不能告诉我,都中怎么会突然发生如此恶事?太保他们虽然都入内有禀,但却语焉不详,说不清楚。我知他们难辞其咎,存心诿过,已是不敢尽信。”
这种公然质疑、疏远台辅大臣的话,大概也只有皇太后能讲得出了。不过皇太后虽然问的没有顾忌,但沈哲子回答却不能肆无忌惮。
禁中各有眼线,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甚至不需要自己费心安插,只要实力和势位到了那一步,自然就会有人将感兴趣的消息送来。这也是皇权羸弱的一个必然,根本禁绝不了,就算彻底洗牌安插新的人手,也会很快就被蚕食得千疮百孔。
如果哪一家足够强势,完全安插了自己人,让人无从插手。那么就要恭喜一声,幽禁皇帝的罪名很快就会被安插在头上。强如琅琊王氏,也要栽跟头!毕竟皇权在眼下而言是一个共享的存在,你可以多占一点,但却不能完全垄断!
“臣近来多居东郊别业,都中诸事所知不多,台中未有定论,臣也不敢妄自揣测。不过母后既然有问,那单就臣所涉所知片面试言。”
沈哲子略加沉吟后,便正色说道。
皇太后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她之所以对这个女婿信重有加,除了沈哲子确是才能卓著、每任必功之外,也是因为他并不恃功而骄,恭谨克制,言则有的放矢,不好夸夸其谈。
“今次丁役作乱,看似小民悖逆无礼,实则应是遭受蛊惑煽动。臣在都南几营镇乱,擒获不少未在丁籍之人,如今都被关押在石头城。稍后护军府与廷尉共审之后,应该会有结果显出。不过在此之前,臣要参奏北军中候陶回,后苑丁营乃是北军负责督守,却让劳役私下窜连离营,无论原因为何,北军难辞其咎!”
对于丹阳人家在今次之事中内部的组织联系,细节方面沈哲子所知不多。不过陶回乃是丹阳人家为数不多在位实任者,而且还是宿卫中的重要将领,先把这个人拿下来那是必然的。就算不能完全瓦解丹阳人家彼此之间的勾连,也必然能打散一部分。
沈哲子并没有在皇太后面前叫冤,或是踢爆琅琊王氏才是陷害他的真凶。一来没有什么用,二来现在都内还是要主力解决丹阳人家。
事到如今,王导不可能再出面保全丹阳人家,或许还要采取一个主动之势。这样既可以给自己这一方开脱,另一方面也能扳回一些主动权,以应付接下来各地方镇的问责。所以,这一次丹阳人家是神仙难救!
0452 痛失历阳
如今建康城内,尚还存留的民居建筑,大多集中在秦淮河两侧。倒不是说这里建筑保全的完整,事实上叛军据城的时候,因为地近水道,这附近的民居被破坏的最严重。
但是由于秦淮河沿岸乃是旧吴以来便旺盛起来的城池中心,多数丹阳人家大多在此都有屋舍房产,因而拆迁的阻力很大。
丹阳陶氏家宅位于大桁西侧、秦淮河南岸,地近原本的南苑。不过南苑早被烧成一片白地,盛景不在,就连原本还残留的大量石材,也都被转运到了长干里正在兴建的坊区作废材利用。
陶回因为有职任,要留在台城收拾残局,因而直到傍晚时才抽出一点时间来匆匆返家。
离家还有很远,陶回便看到家门前已经停满了车驾,原本微皱的眉头不禁蹙得更深,心情一时纷乱不堪,不知是该庆幸乡人临危不弃,还是该忧虑自家过分醒目。
他在门口刚刚下了车,数名门生便匆匆迎上来,快速禀告眼下何人在府上等候。
听过前庭之后,厅中已经有十数人匆匆行出来,纷纷开言询问道:“陶侯,不知眼下可还有转机?”
“家中孩儿尚在后苑,不知能不能营救出来?”
“是啊,眼下应该先把人营救出来,再考虑其余!昨夜那小貉子扫荡都南,各家人力多有被擒,如今都被收押在石头城。即便不考虑安危,也要预防他们以此牵扯攀咬各家啊!”
眼下这些人确是已经方寸大乱,事到如今,且不说原本的企图没有达成,就连各家发动的子弟门生也都迟迟未归,生死不知。
听到众人乱哄哄的吼叫声,陶回心情不免更加烦躁,顿足怒吼道:“都住口!”
听到这呵斥声,众人都是一愣,喧哗声也戛然而止。
陶回摆摆手,示意众人随他入房,待门窗都关好了之后,才坐在席中长叹道:“事败了,最好时机已经错失,希望诸位都做好更坏的打算。不过有一点要谨记,只要我等乡人能够团结一心,相约进退,局势无论再怎么坏,也一定还会有转机!”
说这句话的时候,陶回两眼不断的在众人脸上游弋,观察他们各自的神情。他很清楚,眼下反击已经没有可能,如果他们还能同心共念抱成一团,或还能让台中有所忌惮,法不责众。
不过对此他却不怎么有信心,张闿是怎么被这群乡人给坑害的,他心里清楚得很。对方如果有反击,历数下来他是排名靠前的目标之一。如果想要渡过这一难关,必须要将乡人团结在自己身边。
略一沉吟后,陶回又叹息道:“局势还未变到最坏,那几个凶徒死在了廷尉监,卞敦难辞其咎。他家是忠烈门户,想必不乏旧谊出手相救,那也是我们的机会。稍后我会去拜见王太保,转告我等乡人托庇之意。都中新定,不宜大肆清洗,王太保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众人闻言后都纷纷点头,不管有理无理,先应和一番,这样能够让他们安心下来。只是点头的同时,也不乏人眸子幽幽闪烁,实在是陶回自己语气都有些不肯定,这让他们不敢报太大乐观。
“各家失陷的人众,我会去请见虞思奥。他新进归都执掌护军府,没有我们这些人家景从,想要立足也是困难。还有尚书令那里,未必乐意虞思奥执掌护军,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施。”
陶回很清楚他们现在已经失去了进退的资本,想要保存些许元气,只能寻觅夹缝。明明是自家世居的乡土,却要仰旁人鼻息生存,虽然苦闷,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他还待要吩咐什么,突然房门被人急促拍起,室内众人皆是一凛,继而便听到门外有人急声喊道:“谯王登门,要见郎主……”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从外面被暴力破开,一身戎甲的谯王在十数名兵士簇拥下行入了房间,环顾室内一周,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笑意:“奉温公手令,请陶北军入台城言事。”
眼见谯王气势汹汹而来,房中众人心绪已是大乱。事到临头,陶回努力压下紊乱的心绪,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不知大王登门,有失远迎。请问大王可知温峤相召所为何事?先前我离开台城时还请示过温公,那时温公却没有吩咐啊。”
谯王闻言后并没有急着答话,只是摆摆手让身后亲卫分开,继而便露出了门庭之内那数百名军士。
眼见这一幕,房中众人更加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火上身。
陶回左右望望,心中却是悲凉,先前还跟这些乡人约定要团结一心,可是现在就是要团结一心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出头!
谯王率众而来,既无通报,又没有出具正式的诏旨手令,谁能说清楚他到底奉了谁的命令?到底要把自己押去哪里?这一去,只怕就是生死未卜啊!
略一沉吟后,陶回行下席位,顺势给身边的族人打了一个眼色,继而才对谯王说道:“既然温公有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我刚刚归家,尚未换衫进食。请大王稍等暂延片刻,我去换一件衣服便随大王前往……”
“这倒也不必,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事,北军稍后便归。”
谯王说着,大踏步行入房中,一把拉住陶回手腕,转头笑语道:“北军难道还信不过我?”
我信你才有鬼!
眼见谯王步步紧逼,陶回上身一转,想要抽回手臂,视线却转向堂中那些仍是沉默的人,强笑道:“既然不是重要事宜,那又何必疾行。大王也见,今日家中故旧至交盈门,若就相弃而去,不免冷落伤情啊。”
听到陶回这么说,席中也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声援,可是嘴巴刚刚张开,便听谯王笑道:“这倒是巧得很,我带来车乘不少,诸位若是情深难舍,不妨同往。”
“大王为何定要苦迫?”
陶回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经阴郁下来。
为何要苦迫?
谯王恨不得眼下就抽出佩剑来将陶回诛杀当场,要知道台城近日的防务是他在负责,这些丹阳人家却煽动暴民冲击台城。如果不是驸马及时赶到,让那些暴民冲入台城大肆破坏,谯王都小命难保,这家伙居然还有脸问自己为何要苦迫!
“职事所在,北军请行吧!”
谯王手臂一抖,陶回便被推搡向前,继而便有两名亲卫上前左右架起往外行去。
“近来都中实在多事,诸位若要访友,不妨避开风头。”
待到亲卫将陶回拉出了厅堂,谯王一边说着,一边探手拉住自堂上冲下来的陶回儿子:“陶郎若是无事,那也与我同行一遭吧。”
见过皇太后之后,王导刚刚离开建平园,便得知陶回已经被谯王率众擒下,就连他的兄弟儿子也一一被擒!
这么快的动作,一点作出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对方留,这是不留活路啊!
捏了捏手里皇太后的诏令,王导心内忍不住一叹。其实说起来,陶回也算是他家门下旧人,早年跟随大将军,后来又受他的举用。他不是没想过要拉一把,就算不能保住势位,最起码要留下一条性命啊。
可是现在,人被抢先一步拿走,他就算想帮忙,也落后一步。来日人再转入他的手里,只怕护军府那里早已经做好了足够抄家灭族的证据,届时他又能怎么办?
思忖片刻之后,王导还是先去了温峤那里,将卞敦讨要回来。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让卞敦待在他的官署,连夜整理出要传唤审问的各类卷宗,同时吩咐廷尉那里即刻出动拿人。
在做这些的时候,王导也是苦口相劝,希望卞敦能够以大局为重,主动承担罪责。他则做出保证,尽力保全卞敦的性命,乃至于爵位嗣传。
卞敦这会儿也实在乱了心神,加上眼见到陶回一家人居然都被押走生死不知,益发感受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时下这个氛围,已经不是他当年犯下大错还能复起的宽松气氛,一个不慎可能就要饮恨。所以当王导在以他的名义让掾属整理卷宗的时候,他整夜都在临案书写请罪状。
至于王导,则在给王舒写信,希望王舒能够将王允之送回建康入职护军府。今次他是交出了一个九卿廷尉,而陶回也算是他的人,而且他也在帮忙肃清这些丹阳人家,护军府理应给他家匀出一个位置。
与此同时,王导也在写信给仍然待在历阳的赵胤,希望赵胤能够做好应变准备。眼下都中可以说是有了结果,地方上会有的变故也需要考虑到。
除此之外,给这二者的信中,王导也在询问他们江北形势如何。如果没有太恶劣的话,他希望能够安排王彬出任江夏相。王彬眼下已经不宜再待在建康,而江东那些富足之处、显重位置想要安排的话,阻力太大。
因为江北没有了豫州祖约的屏障,江夏那里想来也不会太平。让王彬去江夏,取代温峤的人王愆期,一方面是对温峤还以颜色,一方面给王彬安排一个凶险之任也是让沈家不要再得寸进尺。
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陶侃年事已高,未必能够久镇荆州。王彬如果能够在江夏立足下来,来日顺势前往荆州,阻力会小上许多。
因为这一番肃清,整个都中气氛仍然未有轻松。可是还没有等到各地方镇的回应,两日后一队人马颇为狼狈的自西面入都。
“庾叔预突然过江,将末将逐出历阳……”
赵胤兜鍪甩在一边,虚发散乱,神色灰败的跪在王导面前涩声禀告道。
0453 谷米盈仓
大江水涨,百舸竞游。
建康城内民众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大江上如此繁忙的景象,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界。大量的物货堆积在江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米粮馨甜味道!
物资短缺良久,整个建康城仿佛干涸已久的河床拼了命的汲取渴盼许久的甘霖。自州城往西的河道两侧,到处都是近乎狂欢的身影,或提着布袋,或推着板车,或是扛着笼筐,男女老幼齐齐上阵,一趟趟的将米粮往自家搬运。
人群中一名老者膝盖一打颤,肩膀上小半袋粮食顿时跌了下来,老者怪叫一声,忙不迭弯腰扑上去,挥舞着双手阻止旁人接近,继而便小心翼翼将抖落出来的一些米粒捧起来,哪怕米粒中已经掺进了大量的沙石尘埃也不浪费,用衣摆承接着小心筛取。
“你这老丈真是不晓事,有这筛米的时间紧行几步,已经可以再往家里运一遭米了!”
旁边被阻拦去路的人不满的叫嚷道,高步跨过此处。
老者听到这话后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要起身抖落那些掺了沙石的米粒,只是终究有些可惜。他两手捧住了米塞进口中,一边往外吐着石砾一边用力咀嚼米粒,只是行出几步后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可怜我儿,若能再捱几日,临死也能满腹啊……”
自州城向西,一直到西篱门处,水道两侧到处都充斥着或狂喜、或悲哭的人群,每一个都行色匆匆搬运着粮食,唯恐落于人后。
自从西面来的运粮船第一次出现在石头城下,都中米价便开始了暴跌,最高斗米千数钱,短短几天时间里已经跌到了不足三百钱,而且还在继续往下跌!
都中民众久困,已经饿怕了,这样的价格较之前几日的高昂粮价,简直就是白送一样!他们唯恐眼前的美景只是暂时,稍纵即逝,因而但凡家有余力者,都是倾尽所有往家里搬运粮食以作囤积。
州城附近一座园墅阁楼上,有一群衣衫华美、神态悠然者正在阁楼上聚会。几名体态窈窕、罗衫轻裹的美貌舞姬正在堂下翩然起舞,舞姿媚而不妖,伴随着撩人心弦的乐曲,大慰视听。
只是如此艳媚的歌舞这会儿却被阁楼中人置若罔闻,众人多数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坐于房间中央的一名年轻人。
年轻人玉冠小髻,披着一件对襟氅衣,手中折扇随着悠扬的乐曲缓缓打着节拍,偶尔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席中众人便就忙不迭纷纷举杯相应,两眼不敢转瞬,唯恐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厅下佳人翩翩共舞,美态盎然,诸位却以眼神迫我,倒是让我有些不自在啊。”
沈哲子小啜半杯果酒,放下酒杯后笑语道。
纪友在另一席笑道:“谁让维周你是难请的贵客,似我这种频频登席叨扰的闲人,那就少人观望了。”
“驸马和纪君,都是难得的贵客,等闲不能对望。若非今次庾仓部有请,我等望眼欲穿,难闻雅声啊!”
席中一人起身说着,因为动作有些剧烈,杯中酒液都洒在了前襟上,显得有些狼狈。
庾条看到这一幕,便佯怒道:“熊君此态,莫非酒水不美,只堪濯衫?”
听到这话后,那人神态便更局促,频频望向旁人请求解围。
“庾君只是戏言,熊君切勿当真。都中风俗也是常情,能为共席相饮,便是良友,嬉笑放开,不必拘束。”
纪友微笑着打了一个圆场,缓解此人尴尬。
听到这话后,那人才笑一声,扯了扯衣襟,举起酒杯笑语道:“酒甚美,不敢言求,恭请自罚啊!”
那人痛饮三杯后,才又坐回了席中,气氛倒也不似最开始那样尴尬,彼此开始有说有笑。
沈哲子也是静极思动,应了庾条的要求来西城这里看一看。刚刚都中过去的那一场动荡,他虽然出力甚大,但表面看起来,得利最多的还不是他家,而是庾家和纪家。
早在发动之初,沈哲子便写信给庾怿送去,提醒他可以趁机拔掉赵胤这个被王导安插在历阳的钉子。庾怿此举虽然显得蛮不讲理,但王导眼下已经被各方镇问责闹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精力去集中力量对付庾怿。
占据了历阳之后,庾怿所面对的局面才豁然开朗,虽然眼下还没有被正式任命为豫州刺史,但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且有了这个举动之后,原本因为历阳叛乱和庾亮之死而笼罩在其家头顶的阴霾便被一扫而空!
虽然眼下庾怿还达不到历史上庾亮坐镇豫州的权势,但底子已经搭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稳扎稳打的经营。
当然,这看似莽撞的举动,背后也是隐藏了大量的权衡。一方面是最直接的实力对比,历阳因为苏峻的叛乱已经破败不堪,赵胤待在那里也只是占据一个位置而已,其实并没有太强的军力支持。
可是庾怿麾下却有一万余兵众,有在京口征召的部分流民帅队伍,也有原本的宿卫成员,当然也少不了历阳部的败军。凭庾怿自己是组织不起来这样强大军力的,像是徐茂所部、匡氏旧部还有那一部分宿卫,都是沈家帮忙经营起来。
两家现在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已经彻底的合流,更不要说还有庾条与沈哲子的利益合作。
当然,单纯的军力并不足以支持庾怿此次驱逐赵胤的军事行动,要知道,江州还有一个王舒蹲着。
因为到任后便与江州本地人彻底的合流,王舒甚至连王导在建康的困境都视而不见,所以对江州的掌控也很顺利。江州军实力摆在那里,远远不是庾怿那万余众的杂牌军能够匹敌。
如果王舒态度强硬的反对庾怿过江,那么庾怿就算驱逐了赵胤,也还是要怎么过去的就怎么退回来。
所以在庾怿发动的时候,沈哲子老爹沈充也将东扬军调防到了接壤江州鄱阳郡的新安郡,给予庾怿支持。
与此同时,庾怿到任的时候便征辟了陶侃的儿子陶旗担任长史,彼此之间维持了一个融洽关系。当然这还并不足以让陶侃完全的支持庾怿过江,所以台城这里还要运作一下,再给陶侃的一个儿子争取一个位置。
至于建康城这里,皇太后虽然与母家有了隔阂,但也乐见兄长能够坐镇西府。而台城里,几名台辅都被方镇的谴责闹腾得难受,更不能团结起来强令庾怿滚回去。
因为有这么多条件配合,庾怿过江才能做成定局。
至于纪家收获的好处,那也是显而易见。原本这一场乱事中最为重要的陶家被一举拿下,陶回父子俱已成擒已是必死之局,只剩下一些偏远旁支,难扛大旗。有了这样一个惨烈的例子摆在面前,那些丹阳人家已是各自鸟兽散去,不足为患。
如今时局中的丹阳旧姓,纪家已是硕果仅存,除了一些投靠过来的人家以外,其余人家一方面要承受台中仍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清洗意外,又因为大量物资涌入建康而资财大损。
最起码在营建新都这一件事情上,已经再也没有人家跳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
至于沈家,在这一场乱事过后,势位倒是没有太大提升,但是却彻底掌握了营建新都的控制权,接连通过了几项重大的决议,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营建坊市。
在沈哲子原本的规划中,新的建康城是应该有东、西两个大交易区。既然是交易区,自然要选在人烟密集、交通便利的繁华区域。只是这样的区域,土地实在不好征集,早先为了避免加剧冲突,只能将计划暂且搁置。
可是现在,台面上已经没有了人反对,因而台中很快就有了决定,而且可以顺势解决好几个问题。
长达几个月操纵物价,民脂民膏搜刮的太狠。如今堆积的物资开闸流入市场,小民之家却已经没有了购买力。不过沈哲子也准备好了,官营放贷。由少府平准令牵头,各家捐输资财,组建益民仓,都中民众以籍名、宅地为质押,可以借贷数额不等的财物。
如此一来,既掌握户丁,又掌握宅地,同时增加这些民众的购买力,各家都有囤积,局势便能很快平稳下来。等到新的居住坊区建成,可以比较顺利的将这些质押宅地的民众搬迁安置。腾出来的土地,便可以用来建造坊市了。
这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属于朝廷的,但是使用权已经落入到沈哲子和他背后的吴中人家手里。当然,早先操纵物价所得之利也因此荡然无存。
虽然在当下,沈哲子哪怕是动用武力驱逐民众、强行征地也能做到,但这样一来会造成不必要的动荡,二来也没有必要再去侵占这些小民本就所剩不多的财产。
他只是抹去了这些民众的选择权,而在一个政治形势和地缘关系都极为紧张的环境中,小民拥有选择权未必是好事。就像丁营中那些劳役,他们如果不是受到煽动而选择作乱,便不会遭到屠杀。
每个人都只是大时代的一个小音符而已,如果不能融入到一个主旋律,注定只是一个必然会被清除掉的杂音。同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懂得捍卫和使用自己的选择权,那么这权利只会让他送命。
世道无论好坏,大多数人从来都是被奴役。文明的进步,只是在美化奴役的手段,让人情感上更加好接受一点。沈哲子选择利诱,而不是挥起屠刀驱赶,这是他对这个时代保留的一点温情。
0454 留下买路财
当然,之所以选择借贷的方式进行拆迁,除了要安定人心,稳定局面以外,沈哲子也是为了顺势把江州人拉入局中来。
江州在时局中的重要毋庸置疑,不独独只是作为荆、扬之间上下游对冲的一个平衡点,本身也是地广人稀,物产丰饶并不逊于吴中多少。
受限于诸多因素,对于江州这个时局中重要的一环,沈哲子并没有什么切实有效的手段可以对江州直接施加影响。甚至于就算江州摆在嘴边,都不敢吞下去。
无论是沈哲子自己,还是整个沈家、甚至于加上庾家,都不具备拿下江州的底蕴。如果强行占据,反而有可能破坏掉已经极为紧密扎实的基本盘。一旦遭遇挑战,不只要怎么吞下的就怎么吐出来,还有可能连累到原本的阵线都产生裂痕。
不过不能实际占据,并不意味着不能间接影响。王舒远在江州,还派了一个薛嘏回来恶心自己,只可惜被他自家人坏了好事。这口气,沈哲子当然不能忍下来。
王家本身就有出镇江州的经历,加上王舒本人能力并不差,所以对江州的掌控也是很顺利,基本上获得了绝大多数当地大族的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州就被他掌握的滴水不透,反而有着很大的缺陷。
比如这一次,江州众多人家运载大量的米粮东进,喜滋滋的要牟利,结果就在宣城被扣押下来。王舒在当地经营的再怎么好,但是缺少一个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东面是东扬州,北面是豫州的庾怿,西面则是荆州的陶侃,关系都不怎么和睦。
如果江东还是原本的氛围,这一点也没什么,毕竟庄园经济内向性极大,高筑墙、广积粮这一类的事情,时下是个大族就会玩。
可是有了吴中人家的强势崛起,这让人看到了一条快速崛起的道路。尤其是吴兴沈氏,历经动荡屹然不倒,反而还剧烈的壮大起来,这无疑给许多家境类似早年沈氏的人家心里都种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小火苗。
江州也是一个土豪的大本营,南朝有所谓豫章四姓,胡、罗、邓、熊,说起来家资未必就逊于早年的沈家。不过沈家所在吴中乃是时局变动的中心,而豫章所在就要差了许多,因而这些人家大多困居乡土,难称名流。
有了沈家珠玉在前,这些人家蠢蠢欲动也是情理应当。只要这些人家想走乡土,那么就必然会产生交集,只要产生交集,自然也就能施加影响。
王舒在江州,王导在台中,倒是能够给这些人家提供一个流畅的入仕通道,这应该也是王舒能够这么快掌握江州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利益诉求方面,王家便帮不了他们太多,甚至于会有消极的影响。
就像这一次的运粮北上,庾怿摆明态度就是要为难他们,王家根本帮不上忙。台中这里,有庾亮的故交承担王导施加的压力。而在地方上,王舒军力虽然强,但若是敢越境,即刻就会被东扬州和荆州夹击。况且如今庾怿已经过江,完全管制了大江,无疑会卡得更狠。
所幸,沈哲子从来都不热衷吃独食,加入的人越多,市场才会越活跃,反正规矩都是他定。
今天这一场集会,便是庾条宴请这些江州人家。刚才那个酒水洒在衣衫上的,便是豫章熊氏族人,名为熊诵。
熊姓在后世是一个比较少见的姓氏,但豫章熊氏来头却是不小,据说乃是楚国王室之后。当然先祖是何人,这个无从考证,意义也不大,就算祖上是天王老子,如果家境破败了,该要饭还得要饭。
不过熊家在豫章也是家大业大,单单这个眼前的熊诵,看起来似乎有些冒失,但他的伯父熊远却是元帝中兴的百六掾之一,甚至还曾经担任过会稽内史和太常,只是后继乏力,眼下势位衰弱得很。
入席之后,那个熊诵便叹息道:“早先还听人言,都中经乱之后残破不堪,荒废之地。但今次入都亲见,虽然战乱戕害不小,但是民皆乐生,家户殷实,复兴也是指日可待啊!”
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他们被扣押在宣城良久,心中不乏战战兢兢,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但是没想到粮船到达建康后,仍是成倾销之势。虽然米价降下来的飞快,并不如预期的暴利,但是获利也是颇丰,远胜一年田亩所出。
庾条闻言后便笑语道:“就算是复兴指日可待,也要仰仗熊君这一类乡土义士北上襄助啊!都中民众热情姿态,诸位也都眼见,简直就是思君如疾啊!”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顿时都笑起来。的确今次在建康的售粮情况,让他们意识到京畿市场的广大和火热。想一想,吴中这些人家坐拥如此广阔的市场,一顷田产获利便是他们的数倍,如何能不兴旺!
江东大肆屯田,其实还始于江州。当年应詹担任江州刺史时,便大力推广垦田屯种。江州地广人稀,还要胜过会稽,而且山野之间还生活着大量的傒人、蛮人。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些傒蛮形状似鬼,需要小心提防。但是对于各自都有武装力量的豪族而言,这些蛮人不啻于取用不竭的劳力。别处豪族荫占土地人口总还有所顾忌,但是在江州,这都不成问题。
豪族们组织武装力量,四野扫荡去清剿那些蛮族,不只缴获大量人丁,而且许多蛮族也都以耕种为生,他们的耕地也都一同缴获。州府非但不会制止,反而是鼓励配合。
所以在江州,一户人家千顷田亩都是寻常。或许土地不如吴中丰腴,但是胜在量大、成本低。大量的物产,自家根本消耗不掉,若能转运出来投放市场,大得其利,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以往江州人家也有将物产贩运出来的经历,像是荆州、建康也都是他们走熟了的商路。可这样都是各家各自经营,远不及吴中人家集中起来做出的这么大规模!
听到庾条这么说,众人也都是心动不已,只是想到早先被困在宣城良久的经历,不免心有余悸。又是那个熊诵开口道:“庾君如此盛赞,倒是让我等汗颜。我们何尝不想大载乡产入都济困,只是道阻且远,多数都是畏惧难行啊。今次北上,路上也是波折重重……”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沈哲子歉然笑道:“营家不易,所思多杂念。若是玷污驸马试听清雅,还望驸马见谅!”
听到这熊诵小心翼翼的恭维沈哲子,旁边的纪友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这家伙有什么清雅试听?他就是都中最大的商贾头子,心黑手狠,无力不图!
想让人来做生意,安全方面自然要有保证。庾条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这一桩事,我倒也去信家兄有问。前日之波折,也是事出无奈。诸位也知年前江北不靖,至今难复旧观,大江巡弋严密一些,也是为了保我江东平安,不使羯奴得机所趁。不过如今家兄已经北上布防,来日江流警戒倒是可以稍缓一些。但若说往来无度,那也不可能。”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又是一凉,他们这么恭维吹捧,无非求一个畅通无阻的商道财路而已。
“小舅此言,我倒不敢苟同。诚然江东安危重要,但京畿民用也是良苦啊,难道就不能有一个折中两利的良策?”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道。
庾条闻言后便拍手说道:“这就是我请维周你来的原因啊,你这郎君善谋能断,名满江东,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两人这一番对答,很快便将席中众人心情勾动火热起来,纷纷转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闻言后便举起折扇摇了摇,叹息道:“若知此酒如此难饮,我真要敬谢不敏。若连豫州小舅都觉得为难,我这足不出户之人,又怎么敢夸夸其谈?”
办法当然有了,沈哲子借贷资财给京畿民众,造成一个庞大市场让江州人尝尝甜头,就是要勾住他们,让他们义无反顾的扎进来。但是想要这么顺利就入场,那也不可能!就是要在一勾一阻之间,让这些人紧紧的追上来。
其实庾条已经给了这些人答案,大江防守可以松懈一下,但是不能往来无度。但究竟谁能往来自如,终究还是要看各人悟性。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啊!
其实这也是时下经商的一个常态,不过这些人家大概是迷于琅琊王氏与庾家有些僵持的关系,政治方面考量太多,觉得庾怿所图未必这么简单,反倒有所忽略。闹到亲口张嘴要钱的地步,也是尴尬。
一场聚会下来,这些江州人家似无所得,又似有所悟。
约定来日再聚之后,沈哲子便下了阁楼,刚刚登上了车,便听街对面有人喊道:“维周原来在这里,我可是已经找了你大半天!”
沈哲子转头望去,只见一驾华美牛车自对面缓缓驶来,牛车上所坐之人,赫然是江夏公卫崇。
0455 太康余音
沈哲子在都中朋友不少,也并不限于南北或家世,但或是有着特殊的关系,或是有着特殊的诉求。但是真正纯粹的、不掺杂其他因素的朋友却不多,即就是单纯的吃喝玩乐,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酒肉朋友。而江夏公卫崇,就是其中一个。
卫家在中朝名位如何不必多提,哪怕是琅琊王氏都要略逊一筹。但是因为大量的重要族人都死在了北地,过江后的势位一落千丈。但就算是这样,河东卫氏仍然是第一流的清望高门。
所谓看杀卫玠,在名士圈子里,类似江左八达这一类过江后第一流的名士,风评仍要逊色许多。
有这样一个家世,江夏公卫崇虽然年纪不大,但无论在什么场合,旁人都要高看一眼,无人敢小觑。而这个年轻人说实话,本身既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唯独擅长吃喝玩乐、诸多雅戏,而且也没有太强的名欲之心,颇有一种及时行乐的觉悟。
家世清贵,本身又不涉入什么利益纠葛、派系之争,所以江夏公卫崇在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人人都愿与之交好,从来没有人刻意留难。哪怕是叛军占据城池的时候,也没有受到太多的侵扰。
这样一个与人无害,而且又人见人爱的人物,虽然沈哲子与其绝非一类人,没有太亲密的联系和太深的纠葛,但彼此之间关系也是和睦,偶尔场面上碰到了也能谈笑风生。毕竟早年沈家经营南苑的时候,这一类家世清贵、年少多金的纨绔乃是第一等的贵客。
“江夏公要见我,着人传讯即可,何必亲行一趟。久不闻清音雅言,我本来还念着近时抽出时间来过府拜望呢。”
沈哲子手指一勾,玉骨折扇落入了袖囊中,笑吟吟站在道旁,望着卫崇下车。
卫崇在人搀扶下落了车,指着沈哲子笑语道:“维周时下在都中,可是万众所仰,门庭若市,飞鸟过门,不敢收翼。我若不来亲见,那不免就太倨傲了,要遭人薄议。”
“江夏公这是在笑我庭内沙尘漫天,不得清静啊。往年还可以净面濯发,故作高洁。时下却是诸事侵扰,原形毕露,羞见故交啊!”
沈哲子笑着举起手来,邀请卫崇共同登车。
似卫崇所言,如今沈哲子在都中确是炙手可热,飞鸟在他家门庭前飞过都被喧闹惊扰不敢久留。之所以如此受欢迎,除了权势上的进步之外,还因为前不久自王导以下,台中一众重臣前往青溪渡口去强留他!
诚然如今沈家势位已是不弱,但无论权势还是清望,也仅仅只是一个新出人家而已,在家世上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自夸的地方。
家世远比沈哲子要出众的年轻人,都中也有良多。这些年轻人眼下都还在养望混名气的阶段,能够得到哪一位重臣欣赏,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时之高选,名声大噪。
可是沈哲子却被那么多重臣看重,厚请固留,这样的待遇,简直就是举世仅有!而伴随着这样一件引人瞩目的事情,沈哲子那一篇情意真挚的《伤情赋》一时间也名满都中。
在时下的文学鉴赏概念中,文赋是要重要过诗篇的。在诸位台臣强留的背景之下,沈哲子这一篇赋文已经被推崇为“才承潘左,太康余音”,文名一时大重。
所谓潘左,便是潘安和左思。至于太康,则是晋武帝司马炎统治时期的一个年号。那时候三分天下归于一统,算是大乱之后承接的一个小盛世,只可惜这一种社会安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哲子的文名被推许到承接太康年间的程度,虽然太康文学在古代整体的文学史上并没有太高的评价。但在时下而言,人们对太康年间不乏追思缅怀,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得到了南北众人的一致承认。
登车之后,卫崇坐在了沈哲子对面,他脸上敷着粉,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虽然遗传的相貌很是俊美,但却因为过多的雕饰而透出一股阴柔,因而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随着其手中折扇展开,车内一时香风横溢,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安神的药粉,让人恹恹欲睡。
牛车路过原本南苑的位置,卫崇指着道旁那一片荒弃废地忍不住感慨道:“兵害之烈,实在让人发指眦裂。南苑荒弃,让都中风物都了无时趣啊!未免目览伤心,往常我都是绕道而行。强卒不识风雅,焚尽维周一番苦心,令人扼腕!”
“刀兵侵扰,世道大崩,难免人物全非,伤心也是劳神。”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淡笑一声,他这个苦主神态反倒比卫崇还要淡然几分。
“眼量高远,胸襟开阔。难怪维周能为常人难为之事,发常人难作之叹。心内自纳天地,才能免于物伤。每每与你对坐倾谈,总让人觉神思有秽啊!”
听到江夏公这么夸赞推许,沈哲子倒是有些好奇。这个世道最不缺评论家,好坏都是人一张嘴说出来。他并不惋惜南苑的损失,在有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评价可不是什么不以物伤的豁达,而是不爱惜旧物便不爱惜旁人,性情冷漠,没有情感。
车又行片刻,卫崇才显出几分为难的脸色,叹息一声后才开口道:“今日来见维周,实在是有一桩困难之事想请维周帮一帮忙。”
“江夏公不妨直言。”
听着卫崇一路推崇自己的话,沈哲子早就有所意会,不过也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直接应承下来。卫崇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势位,但是影响力也不弱,他居然都搞不定的事情要求到自己,沈哲子也不能说一定就办好。
“事情是这样,一位故亲之后在都南生出一些事端,眼下人被扣在了尊府二郎帐下……”
“哦?居然有这种事?江夏公能否将事情再细致讲述一下?”
卫崇点点头,旋即便更细致讲述起来。
能让卫崇出面讲情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那一个被沈牧扣押起来的人名为李充,乃是江夏李氏族人,本人似乎名气不大。
不过这一个李充的母亲倒是名气极大,出身河东卫氏,从辈分上来说乃是卫崇的姑奶奶。还有一个名气更大的称号,卫夫人,也就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中朝末期,东海王司马越执政时,为了扩充自己的封国把兰陵郡并为封国,将卫家世封的兰陵郡公该封为江夏郡公。后来时局崩坏,卫玠护母南来,便安顿在了江夏封国,因而与江夏李氏交谊也是不浅。
李充的父亲李矩曾经担任过江州刺史,与郭诵原本的主公李矩重名,其家本身也是江夏大族,不过因为李矩很早便死了,而江夏所在也不是净土,没有了势位庇护,家势略有倾颓。
至于这个李矩因何犯事被沈牧扣押起来,按照卫崇的说法是:都南丁营那些劳役要广伐树木作为营建都城的材料,无意中砍伐到了李充父亲坟墓附近的树木,李充愤怨难平,结果带领家人冲进都南丁营里将砍伐树木的劳役杀死,然后被沈牧抓个正着,被关押了起来。
“李弘度私刑杀人确是有些冲动,不过孝义乃是人生之本,其父坟茔被坏,一时难免情急,忘了交付有司,虽然欠妥,但也是人之常情。还希望维周你能体谅一二,稍作说和。”
卫崇放低了语调叹息道,他自家知自家事,虽然仗着祖辈余荫在江东过得也算舒心,常为高门座上宾客,但其实也只是泛泛之交,真遇到什么事情,未必能有太多助力。
李充亲自诛杀破坏其父坟茔的盗伐小民,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家虽然有所衰弱,但也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如果没有意外,此事根本不必成讼,反而有可能受到时人的褒扬。
可是李充却落在了沈家人手里,事情便有些复杂。如果不能从善解决,小事也有可能变大。
卫崇虽然对时势并不关心,但是前段时间风波闹得那么大,道听途说他也了解到一些,原本也只是一件寻常小事,结果在有心人各怀鬼胎的推动下,险些酿生大祸,风波至今都未平息,还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因此送命。
所以当李家人求上自己的时候,卫崇考虑片刻,还是决定直接来找沈哲子说清楚情况,避免产生什么误会,尤其要避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一方面他对沈哲子印象不错,彼此也有交情,没必要因小事闹僵。另一方面,他本身也不想涉入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复杂斗争中,毕竟他家曾因此类的斗争险些族灭,后人都是以此为戒,远离纷争。
卫崇的一面之词,沈哲子倒也不会尽信,但见对方态度这么诚恳,当即便吩咐车驾转向都南,去寻沈牧问清楚。
不过他也觉得卫崇不会骗自己,这应该真的只是一桩意外。毕竟前段时间风波闹得那么大,至今都未平息,让人心累,眼下应该也不会再有人不知死活的妄生事端。
0456 室内有决
将台城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一场动乱,其实对普通小民的影响真的不大。许多丹阳人家惊慌欲死的清洗,在真正生活着的人们看来像是天边红霞一样遥不可及。
这大概也算是生活在如此一个阶级森严的时代中,小民能够享受到仅有的一桩福利幸事。
虽然那一晚各处丁营都有暴乱的迹象,但是所幸被镇压得快。沈哲子将这些劳役们镇压回营之后,只是派人依照籍册检索搜查那些煽动者,并没有进一步扩大打击面。
而且在胜局注定以后,甚至索性直接开放了籍册,让丁营与郡府进行了对接。凡是不愿意继续留在丁营承担劳役的人,都可以往郡府去归于正常民籍,然后就可以离开丁营,当然也要自谋活路。
丹阳人家那些造谣还是残留下不小的影响力,当这一项政令公布后,许多丁营里都有大量民众脱离丁籍,离开了丁营。离散者最严重的丁营,甚至出走近乎五成!
只是这些人离开丁营后,只剩下清洁一身,既没有谋生的门户和资本,而在时下这个气氛,也根本没有人家敢于顶风作案,大肆荫蔽难民。
所以那些离开丁营的人,在街头浪荡几日,最终还是拖着疲累饥饿的身体又回到了丁营。且不说还有一个以用劳事功分配田宅的美好前景,单单丁营管饭这一个条件,一进一出之间,便能让他们彻底打消别的念想。
受了这一番教训之后,劳役们也安分得多,深刻认识到摆在他们面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出路。就算再有人家煽动,也很难再煽动起来。
沈哲子他们行过长干里的时候,这里划分的几个坊区已经渐渐有了雏形,大量劳役们搬运着砖瓦灰浆在广阔的工地上穿行。远远望去,坊墙已经有半人多高,街巷也都被勾勒出来。
这些坊区大多都是民居,所以倒也不必讲究什么周圆变化之美,胜在规划整齐。三丁一户,五丈之庭,除了确定小民家宅规模之外,也确定了来日建康城内居民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在开凿地基的同时,下水道系统也都一起被挖了起来。通过眼下的基础,已经可以想象到来日这些坊区的整洁规模。
路过此处的时候,沈哲子饶有兴致的观望着劳役们忙碌的场景,卫崇对此却兴味乏乏,转而吟咏起沈哲子那一篇《伤情赋》,不时感慨连连。
类似卫崇这样的贵族子弟,或许可以辨别出两份差别不大的书帖内在孰优孰劣,也能分辨出优美的乐曲有没有错了节拍,但却不知米贵,不识生民多艰。所谓何不食肉糜,在他们看来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可笑的,或许心内也真抱有这样的想法疑问。
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跟卫崇做朋友,那是因为卫崇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有任事的才能,那就安心吃喝玩乐,对于政治也不抱有什么野心。
生在高门、蓬户,那是各自命定,若能两不相害,也不必过分指摘。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种大愿,不是寻常人能够达到的道德造诣。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要在将要饿毙的人面前吧唧着嘴吃肉已经是极好的修养。
工地上游弋监工的宿卫们很快就注意到了沈哲子的车驾,过不多久,满身尘埃的田景便在两名随从随同下来到道旁,远远便施礼道:“此处尘埃飞扬,郎主要过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卑下也好吩咐人洒水净街。”
“我只是过来看一眼,何至于兴师动众。”
沈哲子笑着步下车驾,田景连忙在身上披了半匹素缎盖住身上的灰尘,才上前搀扶一下。
卫崇探头看一眼满是坑洼污水的街面,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终于也跟随着下了车。只是脚上木屐不巧踩进了污水坑,雪白缎袜霎时间便被污水打湿,整个人神色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沈哲子本来还打算进入工地巡视一下,不过看到旁边的卫崇眉毛都在扭曲,便也作罢。他站在原地,听田景介绍一下长干里附近的施工情况。
田景这个年轻人能力确是不错,也没有辜负韩晃等人的推荐。沈哲子虽然将其收为家臣,但讲到迎来送往、与都中各家打交道,这年轻人是远不及任球。因而留用一段时间后,趁着虞潭整顿宿卫的机会,沈哲子便将之送进了护军府历练一番。
“眼下工事用料,主要还是供给宫苑那边。不过长干里工事本就较之宫苑还要繁重浩大一些,眼下主要还是掘土修沟,倒也能不误工事。不过月后沟垒都能修葺完毕,届时就要大批量用到木石砖瓦……”
田景虽然生在武宗豪门,往年任事也都在军旅之中,但是学习能力却很强,在工地上浸淫一段时间后,对于土木工程的各项工事也都有了很深刻的认识。
“长明辛苦了,不过今日之劳,来日之用,再多的用功,来日都不会虚置,总会有得用之地。”
沈哲子笑着勉励田景几句,然后示意他去请沈牧,自己则领着卫崇往不远处一座已经修筑好的屋舍中静坐等待。
过不多久,门外一阵风响,继而便有一道身影冲进房中来,正是沈牧。
“青雀你来啦。”
沈牧对沈哲子点了点头,看到坐在其身畔的卫崇后便愣一愣,继而抬手施礼:“不知江夏公同来,贵客当席,我这形貌却是有碍观瞻,实在失礼。”
“二郎不必客气,你如今也是任事有劳,我这个闲人到访,你不要怪我叨扰才是。”
卫崇笑吟吟点了点头,起身将沈牧迎入席中。
沈牧这么说倒也不是客气,他没有着冠,头发有些杂乱,上面沾染着许多尘土,刚刚蓄起的短须上也湿漉漉的,尤其袍服前后都沾染着几道明显的灰痕。
不过沈哲子倒不觉得他是勤恳任劳,这小子分明是听说自己到来以为是来查岗监工的,所以故意弄得满身狼狈,只是过犹不及。要知道沈牧在工地上只是监工而已,负责物料人丁的调度,又不是亲自上阵去搬运堆砌砖瓦,除非是脑抽了扑在地上打滚,否则怎么可能沾染成这副样子。
看到沈哲子颇为玩味的表情,沈牧老脸一红,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点伎俩瞒不过这个奸诈似鬼的堂弟,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做作一番叫苦。不过眼下有外人在场,反而让他有些尴尬,只是讪讪一笑。
“二兄,你是否监押了一个名叫李充之人?”
沈哲子也不跟沈牧客气,待其落座之后便直接问道。
沈牧闻言后略有错愕,看了看旁边的卫崇之后,心内便有了然,点了点头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还是前日发生。那个李充实在过分,傍晚劳役归营时,他率着十数家人携带兵刃冲进营中,不只伤了守营宿卫,而且还趁乱杀了七个劳役,闹出不小的乱子。我闻讯赶去,将人擒拿下来,眼下还监押在营里,已经上禀护军府,不久之后应该会来提人。”
卫崇在旁边听了之后,张口欲言,不过沈哲子已经抢先问道:“那么二兄你审问过那李充因何闯营杀人没有?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倒也谈不上,只是这李充太冲动了一些。”
沈牧皱眉道:“前段时间,少府材官将都南梅冈左近山林划为工用,我们都南这些职任也领了将作手令,安排丁力前往伐木取材。只是梅冈那里颇多私冢逾建,不免侵占官林。当时伐木时吏目也与闻讯赶来的各个人家有所交涉,厘清边界。只是几日前那场……原本划定的界限便有了一些疏漏,误砍了几株护墓之树。”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有些了然,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双方都有责任。官位达到李矩那种程度,其实墓葬用地都有规格,甚至于朝廷还会赏赐一部分器用和守墓人的供给。但是在时下而言,这些礼制上的规定,已经形同虚设。
李充的父亲李矩本是江夏人,死在外乡时,李充还很年幼,家无长丁,本来就很难将灵柩送回乡中。加上当时蜀人杜弢裹挟难民作乱,冲击荆州、江夏等地,战火纷飞,时间长达数年之久,根本难以成行。停棺数年,最终还是埋葬在了建康城南。
不能落叶归根,已是一苦。家人怀着负疚的心情,坟茔的规格超出常制,大概也存了一点补偿的念头,这也是人之常情,法不能禁。
这么说起来,劳役弄混了界限误伐墓林,虽然有错,但李充不由分说就冲去丁营杀人,也实在太冲动了一些!
这时候,卫崇在堂上说道:“二郎稍安勿躁,李弘度与我家也是故亲相知。其家清尚相传,人伦孝义目若性命。一时激愤做出错事,我愿为弘度作保。此事决于室内,何必再劳烦有司。”
沈哲子闻言后说道:“江夏公何出此言,既然事情说开了,那就罢了。二兄,先让人把那位李弘度请来吧。”
关于这件事,沈哲子也是打算息事宁人,不要再生波折。要知道时下类似李充家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如果事情闹得太大,难免又会激起众议。京郊附近这些山林中不乏各家先人埋骨,届时如果再有议论,还不知会被人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况且,就算事情闹大了,以时下风气而言,这李充只会被褒扬,不会遭受太多责难。决于门内,还有机会给那些遭难的劳役一个补偿。
0457 不敢待讼
李充年在二十六七岁许,被关押在都南一座丁营中的板房里。
虽然身陷囹圄之中,房门前有数名手持利刃的兵士在把守。大概因为被他伤了几名同袍,那几名兵士神色都有些不善,间不时横眉扫视房中。而在不远处,也偶尔会有放工的劳役行过,其中便有几人时常游弋在左近,似乎想要冲进来报仇。
但李充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他身上青袍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渍,偶尔缓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间,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这丁营并不同于他过往印象中杂乱不堪、脏污无比的难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条理。营房大多是土坯为基,竹木搭建起来,排列的整整齐齐,泾渭分明。
营中这些劳役们的活动也都极有规律,晨鼓一响,便都纷纷出营,列队前往固定的竹棚进餐,进餐完毕之后便外出劳作。但营地里也并不因此而变得了无人气,有老人和妇人们推着板车在营房之间的巷子里游走,取走摆在营房门口的竹桶,倾倒出里面的杂物,然后洒水压尘。
李充在营地中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看到这些劳役在出入之间,并没有太多宿卫兵士出动指挥,便能遵守秩序,一切运作井然有序,可见这些规矩已经融进他们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如果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李充真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军营。这一份管束力,让人感到惊诧无比。因为在营垒中感受到这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李充不免深思背后的原因,反而忘记了担忧自己的处境。
“时人都言那位驸马才高难企,原本只道是闲言追捧。由这小处看来,果然是一位难得的良才……”
他虽然名声不著,但也是家学渊源,并且所传不是那种空洞泛谈、言之无物的玄论,不乏经世致用的学问。所以尤其明白,许多看似辉煌伟岸的功勋其实有着太多侥幸和巧合在里面,并不能真正反应出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反而是寻常平淡的细节,能够窥出一个人的才能所在。
古来难民便难于管理和约束,这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性情或是癫狂、或是软弱、或是凶横、或是乖张,不一而足。那位驸马一手经营赈灾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单单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让人叹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际,房中突然闯入几名凶悍士卒,指着李充语调凶狠道:“出来吧!有贵人要见你!”
“你们要将我家阿郎带去何处?”
被关押在隔壁的李家家仆们听到这动静,纷纷鼓噪起来,要往房外冲去保护主公,很快便与看守的宿卫们扭打在了一起。
“你们安心待在这里,料来我也不会有什么事。”
李充行出房来,对家人们说道,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镇定,倒不是因为李充自仗家世,认为对方会有忌惮不敢为难自己。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属,前段时间都内的纷争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势之盛。对方若真的有意为难自己,自己这家世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而且眼下已经陷于人手,就算要闹腾,也极有可能只是自取其辱。
被几名宿卫押送着离开营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离,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他还没有靠近,便听到房内传来谈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有些熟悉。
待到进门一看,便见到江夏公卫崇正坐在房内,旁边一个是将他并家人擒拿下来的沈牧,另一个则是曾经远远见过几面的驸马都尉沈哲子。
“这一位就是那个李充了。”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进房中来的李充,对沈哲子介绍道,继而又望着卫崇笑语道:“江夏公可要检验一下尊府这位贵亲有无遭受私刑?他带人冲进营中来杀伤数人,闹出不小的乱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围上来便器械高喊名号。虽然不受礼待,倒也没有苛难。”
“二郎你这么说,倒是让我羞愧啊!”
卫崇自席中起身,先对沈牧施礼致谢,又对沈哲子说道:“维周,这一次我要多谢你。”
“弘度,你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冲动啊。都南丁营也是国用当下,即便有错,也该交付有司成讼。你直闯丁营,实在欠妥啊。今次驸马发声善助,弘度你要多谢驸马和沈侯大度啊。”
从辈分来论,李充其实还是卫崇的长辈,不过时下礼教本来就不严谨,况且彼此也是远亲,卫崇肯出面帮忙已经是一桩人情,以字相称倒也没什么。
“惊闻先墓遭受荼毒,痛贯心肝,孝义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泄愤。”
李充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仍有几分激动,他对卫崇施礼说道:“身困囹圄,多谢江夏公援我。不过沈侯亦是职责所当,纵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听到这个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扬,不免有些意外。说实话,他对李充的兴趣并不大,也没有听过此人有什么才名。反而对于其母,那位传说中教导出书圣的卫夫人兴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听过卫崇和沈牧各自讲述之后,沈哲子对这李充的印象其实有些不佳,感觉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为的世家纨绔没有什么区别,冲动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顾后果。
可是在一见之后,他却发现这个李充气度恬淡静雅,言谈也是恭谨有加,不像是一个戾气横流之人。
卫崇听到李充的话,不免有些尴尬,乃至于对李充不乏怨忿。沈家分明已经表态不再追究,这李充干脆低头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罢了。
若态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借此结下一份时常来往的情谊,何苦又要多说其余再穷生事端!当真有这份觉悟的话,那就干脆低头认罚,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出头反而成了罔顾人情。
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既然已经出头,卫崇还是强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愤难平,或发戾声,维周你不要介意。”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继而望着李充说道:“李君这么说,倒是悖于世情。报仇雪恨,那是孝义人情;罪而伏刑,那是术治法度。时人各执一端,高贤亦不能厘清彼此。李君两端并论,我倒想请教一下,你认为此事应当如何论处?”
沈哲子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其实已经牵涉到一个由来已久的意识形态问题。魏晋这个年代,混乱之处不只体现在兵灾连连,更体现在思想上。
所谓的玄学大昌,其实只是一个比较表象的特征,学术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体现在那些清谈命题或是残酷政治斗争中,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这种时下第一流的名士,学理上的造诣体现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间,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从容自由,思想恣意驰骋。但其实落实在真正的行动上,仍然免不了着重刑名。而类似言行之间的矛盾,其实在《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
后人推许魏晋,多言那种放达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实魏晋人士精神很贫穷,很困顿。他们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于是这就造成了不少所谓的玄学名士,一个个言谈风雅无比,私底下都是贪鄙成风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世而来的灵魂,他在思想上的进步性体现在,他深知玄学只是一个麻醉精神的理论,并不具备任何实际操作性,从来都不是能够让普世受益的学说。像是王导那种求诸简约的执政方法,只能流于于世无益的愦愦之政。
这种昏聩,或者可以说能够适应当时复杂的矛盾关系,不会给社会造成大的动荡和负担。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尝不是牺牲了整个社会的活力和进步为代价?
李充说的这话看似颇有觉悟,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做错了也认罚。可问题是,觉悟是觉悟,实行起来却困难。执着于孝义,是应该值得褒扬的,但是如果褒扬,那么就间接承认了他家违规建筑是合法的,而那些劳役也就等于被定性为盗贼。
那么接下来再怎么罚?只能罚他擅闯丁营,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世家话语权对国法的压迫。
听到沈哲子的反问,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后才苦笑道:“临事多虑,不敢待讼……”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这话的意思。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动报仇,而是诉讼有司,这件事最后的发展肯定是会被压下来,这样李充非但不能报仇,反而有可能招致沈家的打击。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实话,这个李充非但不是一个冲动之人,反而极有决断。从沈哲子自己而言,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状,为了不让工程受阻,那么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礼,劳役们是没错的!
归根到底,这个世道没有道理可言,小民是待宰鱼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势,更有力量的人则要试着操纵大势。
0458 论交于途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考虑太多意识形态问题,毕竟是门内决之。
既然这个李充愿意承担代价,沈哲子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交钱吧。
身受后世观念影响的沈哲子,在时下而言其实其内核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法家刑徒,无论是想要推动社会变革的用心,还是在面对具体事件的价值观上。
不过倒是有一点,对于“杀人偿命”这个准则,沈哲子倒是有一个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所谓杀人偿命更重要应该是用来预防犯罪,用生命为代价来震慑那些潜在的凶徒,而不是案犯后一定要追逐的一个必然结果。
所谓的人命最重要,人命只能用人命来偿还,在许多现实处境中,这只是一句屁话。尤其对于情感需求较弱的被害者家属而言,杀人偿命未必符合他们的期待。
假使一人遇害,尚有年迈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作为家庭主要经济来源的人死了,就算抓住凶徒处死,这个家庭仍然处在崩溃的边缘,生活将无以为继。如果在一个福利良好的国度,这个家庭的生存负担会转嫁到整个社会,如果在福利不备的社会,那么只能自生自灭。
李充虽然不乏敢作敢当的觉悟,但是仍然不认为自己杀人有错,他所认下的罪责也只是擅闯丁营而已。这倒不足表明一个人的生性凉薄,而是时代的局限性。
沈哲子也不跟他谈什么人道主义精神,只是除了原本的罚金之外,又勒令李家必须派出相等的人丁,承担那几名遇害者该承担的劳役。
这些代工的事功记在苦主家眷头上,再加上钱财的补偿,沈哲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便是吩咐沈牧去问责当日监督这几名劳役砍伐的吏目,由丁营再拿出一部分补偿来。
原本他不必要做这么多,但世风的扭转就是从点滴而起。看似一件寻常小事,对于整个丁营的劳役们情感上都是极大的抚慰,因为他们的性命已经开始被尊重。
有江夏公卫崇的面子在,李充的罚金,沈哲子暂且签下来,于是李充便重获自由。
事情解决后,卫崇便起身告辞:“今次真是多谢维周,来日我在家中设宴,维周可一定要过府一叙。”
“江夏公不必如此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终究还是李君自己识见豁达,即便我不出面,也能免去许多事端。”
沈哲子起身笑语道,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如果没有卫崇出面,这件事终究还会有许多波折。最起码自己是没兴趣过问这件小事,而沈牧来处理的话,未必就会罢休。
事情虽然解决了,卫崇却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李充的言语,让他感觉自己这人情有些发虚。不过他还是转望向李充,笑语问询道:“弘度可要与我一同归家?”
李充摆摆手,施礼道:“劳烦江夏公亲行一趟,已是惶恐,岂敢再劳。而且先墓被损,还没来得及仔细拜望,眼下既然已经无事,理应前往叩拜请罪。”
“那好吧,我就先行一步了。不过弘度也要记得着人归家传信一声,不要让家人过分担忧。”
卫崇这话已经透出一丝不满,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其家人请托,自己也未必就会出面。
“江夏公慢行,来日定当再登门道谢。”
李充也察觉到卫崇的小心思,态度端正的将人送上了车驾。只是在他转过头时,便看到沈哲子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望着他,神态颇有几分玩味,当即便回以一笑。
看到李充与卫崇的对答,沈哲子大概明白了为何这李充至今仍是寂寂无名之辈。
江夏李氏可不是什么寻常门户,否则也不会与清望一流的河东卫氏结亲。单单这个李充的父亲李矩,便曾经坐镇江州重镇。那还是在东海王司马越执政的后期,可见哪怕在越府当权的局面下,即便不是越府旧部,李家也是不弱。
而李充的伯父李重,则更加不得了,在中朝名望便极高,二十岁的年纪便担任本国中正,可见时誉之高。而李重的儿子李式,过江之后官至侍中,虽然不及方镇位重,但用后世一句话说也是简在帝心的清贵近侍臣子。
更不要说李充的母亲卫夫人,出身名门,又有非常高妙的书法造诣,还与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保持着良好的来往和互动。
如此一个家世,这李充居然到现在还未有显名,也算是一桩异事。
不过通过今天的接触,沈哲子倒是能看出来些许端倪。这李充虽然出身清贵人家,但却不乏刑名之学的作风,能够就事论事,而且还敏于机变,这本身就与时下崇尚简约玄虚的名士做派相悖。
法家本是务实之学,累世都有传承,到了后世民智开启,更是备受推崇衍生出许多新的理论。但是在时下而言,因为那种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理念近似刻板,少了人情,不能大行于世,所以“学承申、商”在时下而言,是一个贬义的评价。
而且在实际的交际环境中,这种秉承刑名的做法也不利于同人交流。像是庾亮那种操持刑名之人,便不如网漏吞舟的王导那么好人缘。
卫崇帮了李充,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心理满足,乃至于隐有忿怨,可见这个李充也是没有什么好人缘的。
不过沈哲子并不因此就觉得李充是一个拘泥不化之人,像是他先前洞见到就算诉讼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选择私自解决恩怨。可见其人不笨,能决断,有变通之能。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沈哲子再联想刚才李充在房中的态度,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当时的形势,卫崇在席,已经明确表示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李充还有必要表示愿意伏法吗?他又不是一个笨蛋,当然闭口不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就算他秉承刑名之学,可刑名之学就是注重实际之用,结合具体情况,选择有利的做法。
可是李充却没有住口,反而表露出自己愿意受罚,甚至因此让江夏公卫崇都隐有不悦。这对他有利吗?
答案是有利的,这个李充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沈哲子虽然并不刻意张扬宣示自己的什么主张,但是从他的许多做法来看,他是符合法家门徒的一些特征。早先有人恶语中伤他时,便曾经说过他应该是庾亮的门生才对!
许多根深蒂固的念头,哪怕不说,但是只要做事,总会在蛛丝马迹中流露出一些端倪。沈哲子看重实际,看重刑赏,时人又不是笨蛋,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而且沈哲子只是不张扬而已,也并没有刻意掩饰他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看出了李充是在借此对自己抛媚眼,加上沈哲子也感觉到这个李充有异于时下旁人的特质,倒也不妨再多做一些接触。
“我也久仰尊府大君贤名,无幸聆听雅言,不妨瞻仰遗迹。李君既然要去祭拜先人,不知李君可愿相携?”
沈哲子上前一步,笑语问道。
李充听到这话,眸子微微一闪,上前一步拱手道:“驸马盛情,幸不敢辞。还未多谢驸马今次善助,驸马直呼行字即可,不必多礼。”
“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弘度兄同行。”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笑着点点头,吩咐家人就近采办一些吊唁之物,然后便邀请李充一起登车。
牛车缓缓驶出南篱门,李充坐在车中略显拘束,沈哲子笑语道:“说实话,我虽然常在都中,但却无缘与弘度兄一叙。倒是府内常听公主说起令堂,盛赞卫夫人笔法神妙,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我虽然无幸得见墨宝,但想来秉承名家,传世高颂,应是言未有过。”
其实让沈哲子讨论书法的优劣,实在有些尴尬,他不擅书在都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话说回来,人要评论什么,那都是兴之所至,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高深造诣。况且,除了以此打开话题,他也想不到别的。
听沈哲子盛赞母亲书法,李充也不免有些自豪:“家母传承有序,卫氏之法,确是宗师之神妙。可惜我能承者,不足一二。驸马既然雅好于此,来日定要请驸马过府共品墨香之韵。”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并不多说。这家伙挺聪明一个人,咋就听不出自己随口一说,非要和尚面前卖梳子。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便有些尴尬沉默。李充略一沉吟,大概也想起沈哲子在都中的诸多传说,意识到自己略有失言,转而叹息自嘲道:“驸马所谓无缘,实在让我有愧。年有虚长,才未充盈,羞于显世啊!曾与杜道晖坐论倾谈,道晖多言驸马才高能容,只是怯于拜见,遗憾至今!”
沈哲子闻言后便了然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李充乍一见面就对自己有所暗示彰显,略显突兀,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听他说起与杜赫有交情,倒也能够理解了。他助杜赫扬名都中,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也是长久发酵,一旦遇到合适机会,便会显露出来。
毕竟眼下他虽然难称什么大宗师,但做个小宗师也是绰绰有余。这个李充学类杜赫,动念走自己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
0459 山河旧人
有了杜赫作为媒介,彼此交流起来便顺畅得多。
“听闻道晖已经北上驰骋逐功,要复祖镇西故业,可惜不能相送。”
李充感慨着说道:“杜氏关中旧望门户,我伯父在世时便常念恨世殊少武库。道晖家学传承渊源,本身亦勇于立志,今次北上,可谓善泳者逐浪而行,应是扬名未远。”
听到李充这么说,沈哲子心内还是有些吃味的。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祖上人有所建功立言,那么后辈子弟生来便被人高看一眼。其实说实话,家学这种东西也没有多靠谱,除了必备的先决条件以外,一个人是否有真正的才能,终究还是要看禀赋高低和努力与否。
但也不得不说,类似的家世背景让这些士族子弟有了一个共同的交流话题,哪怕素不相识,见面先说一句我爸爸跟你爷爷如何如何,这是旧姓人家的一点默契。
这点优势沈哲子就不具备,他家实在没有什么旧勋人望可称道,就算有一个尽忠报国的旧吴左将军沈莹,那是抵抗西晋南征大军战死的。不提还好,越聊越尴尬。除了这一个先人,别的已经不足称道,他总不能开口就跟人聊我爸爸造反时如何如何。
当然现在沈哲子也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如今是别人想要跟他搭话,自然要选择他感兴趣、能聊下去的话题。
“这几日营中叨扰,所见驸马规划井然,确是匹配道晖盛赞,驸马才高能任,实在让人钦佩。”
李充又望着沈哲子笑语道,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仁义之名,时人多因利逐之,真正能够恪守奉行的却少。都中乱后新定,小民困苦艰难,寒冬哀号,久不得治。诸公虚言穷论者多,躬身践行者却少。驸马能够践行仁义,躬身而为,足见高洁啊!”
“不过是情不忍见,本身又有余力操持,难当盛赞。”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谦虚说道。
李充却正色道:“情有所感,才有能当,二者俱全,已经是世间罕有。小民易动难安,惊雷雨落,积水横流,人心涣散,百家千欲,义利不通,难束难治。驸马能教之以礼令,行之以规矩,已经略成大治气象啊!”
沈哲子认真倾听李充这一番话,倒不是因为其夸赞而沾沾自喜,而是感觉这个李充本身思想就有些混乱,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但能够有这样的思考,和看重实际的觉悟,本身已经不错了。
“感其所困,导其所思,使人同欲而已。”
许多管理学,都要假定一个前提,人的本性是善是恶,趋利又或趋义。其实讨论这些本来就没有意义,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一个正常的物质环境中,本身就有足够的生存能力,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任何形式的干涉,其实都是在压榨个体的价值。
好的管理,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压榨出更多的个体价值。礼教让人变得温驯,刑律让人变得畏惧,奖赏让人变得主动,激励让人变得勇敢。后世的组织之所以要优于古代,除了物质的充足和科技的进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个体的尊重,尊重能够让人产生认同感。
比如男女之间的互动,有认同感叫做爱恋,没有认同感叫做耍流氓。
其实对于丁营那些劳役,沈哲子也没有使用太多刑律或是训诫手段,干掉丹阳人家这一强力竞争者,许给民众一个美好前景,并且让他们认识到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了诱惑和煽动,却有一个美好的远景值得奋斗,人的主动性和自律性就会变得高昂。
“驸马高论,发人深思。”
沉吟良久,李充才感慨说道。不过他却仍然有些费解,所处位置不同,人又怎么可能同欲?小民只求衣食饱暖而已,高位者却要虑近思远,施礼教、定律令、明纲纪,生来注定所思所行都不会相同。
一路闲谈着,牛车缓缓登上一座高岗,左近山林茂密,道路也渐渐变得崎岖起来。于是两人便弃车步行,自有随从护卫们挥舞着竹杖,在荒草地里扫荡出一条还算平坦的道路。
建康周遭多山岭,梅冈便是其中一处,山丘并不算高,一半的山岭都种植着梅子树,花季盛放之时,漫山便被红妆,可称壮观,因而得名。
眼下已近晚春,倒看不见梅花盛放的美景,花枝上只剩点点胭脂残瓣,看起来有些萧条。而在山岭沟壑之间,不乏人影晃动,砍伐树木、粗竹,也有许多驴马畜力在谷中漫行食草,间或嘶鸣几声,让这幽致山林的祥和荡然无存。
“那一处便是家父墓葬所在。”
李充站在高处,遥遥指向山谷中一处位置。
沈哲子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一片山谷被平整出一块极大的空地,青石铺砌,中间是一座高高的坟墓,前方立着一块石碑,周遭则拱立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石雕。
两人漫步行下,早有李家家人并沈哲子的随从摆上各种祭拜之物,李充已经抚着石碑嚎啕大哭起来。
沈哲子倒没心情陪着李充哭丧,拜了几拜之后,便站起身来,眼见李充短时间没有停止的意思,便绕着这坟墓闲逛起来。
李矩这个坟墓看起来倒是非常气派,单单石铺的范围便有半顷有余,占据了这山谷一半的空间。远处耸立着六七间茅草房,应该是李家安排的守墓人所在。
草房后连接着一片平整的田地,面积在二三十亩之间,一道溪流穿过这田地潺潺流淌,地里却早已经生满了杂草荆棘。可见李家近况也是不乐观,就连安排守墓的家人都被撤掉了。
在明墓和田地之间,立着一排松柏,长势倒是喜人,最粗的已经长到半抱粗。沈哲子行进过去看,才发现在这些松柏之间还残留着几个树桩,应该就是被盗伐的墓林。
老实说,这坟墓虽然也算气派,超出了李矩生前官位的规格。但在逾礼违建蔚然成风的时下,其实也就那样。
别的不说,单单沈家在武康山的祖墓,便占了数个山头,虽然那是埋葬了几百年先人,但其中也不乏个别的坟墓要远远胜过李矩这个墓葬。像是沈哲子爷爷的坟墓,规模便比李矩之墓犹有过之,可是沈哲子爷爷连县令都没当过。
而且,沈家祖坟除了墓葬之外,尚兴建了大量的祠堂山庄用作祭拜凭吊。尤其因为沈哲子早年在武康山造神,起造的那些神祠更是恢宏。单单护墓的庄人,便有两百多户,根本不可能发生被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坟茔的事情。
所谓埋葬先人,与其说是缅怀死者,不如说是慰藉生者。人死之后万事皆休,孤坟也好,地宫也罢,不过是棺中一具朽尸枯骨而已。人生近半辛苦努力都在无用之处,大概唯有如此,才能觉得此生尚算圆满。
沈哲子虽然二世为人,倒也没有对生死有太透彻的体会和感悟。他信步而行,翻过一堆凌乱山石之后,却发现在一团干枯的荆棘下面隐藏着一截方正的石板,似乎是石碑的一部分。
他心中偶有好奇,怀着猎奇探宝的心情,示意随从将那石板上蔓延的荆棘葛藤清理掉,发现石板上果然雕刻着一些魏碑字迹。
“太兴元年五月……故给事中……乐安国……阅……长息……”
这墓碑破损严重,沈哲子辨认良久也只认出寥寥不多的内容,从这所见内容已经发现这墓志主人居然曾经任过官。他心念一动,吩咐家人们继续清理左近,寻出了数丈远,才在杂草丛下发现了砖砌的墓碑插槽,顺着这里再清理起来,终于在杂草碎石下清理出了一个直径丈余的坟墓。
这坟墓也遭到了破坏,墓砖早被尽数撬走,一角还残留着被挖掘的痕迹,只是后来又用沙石填上,看起来像是一个长满了癞痢的脑壳,实在算不上美观。
“这一处墓葬之主,名为光逸光孟祖,中兴建制时官任给事中,在任病故,友人资助,归葬于此。”
沈哲子还在猜测坟墓主人身份的时候,李充已经停止了哭拜寻找过来,站在沈哲子身后解释道:“这件事还是已故从兄告诉我,光孟祖其家人丁稀少,后辈疏于打理,往年我家多有帮忙维持修缮,只是年前一场动荡,自顾不暇,没想到这里已经破败至斯……”
听到李充的话,沈哲子又沉吟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光逸是什么。此人也非寂寂无名,放达率性,乃是过江名流,素与胡毋辅之等名流友善,同列江左八达,而且还是中兴百六掾之一,也算是一时的名士,却没想到死后坟茔居然破败如此。
这个光逸,本是寒门出身,得到胡毋辅之的看重推举,才渐渐显名。沈哲子记得一桩有关此人的轶事,有次胡毋辅之等士族名流闭门饮酒,此人被其门下阻拦于外,结果是钻了狗洞才进入其家。
寒门小户出身,那么努力的邀名养望,却是一死皆空,只残半堆孤坟,一角落寞。
“青山孤冢,俱是山河旧人啊……”
0460 苑中来访
“山河不靖,死生俱难安宁啊!”
望着眼前那残破不堪的坟墓,李充也是深有感触,长叹说道:“不知何时天地才能归安,世道才能井然,人心才能平静!”
沈哲子却没有多说,只是站在光逸墓前沉吟片刻,然后转投问道:“弘度兄可知,类似此种孤坟,此间还有多少?”
李充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思忖半晌,才歉然道:“此事我还真的不知,不过时下南北俱有动荡,多有离散之众,埋骨荒野,也是无奈。类似我家先墓,尚有家人祭拜打理,还能保存下来。如光孟祖这般嗣传不继者,难禁岁月,多有没于荒岭之间。”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骤起眉头,半晌后才对李充说道:“这一位光公,我虽然不识,但也多闻其名,也是当时人望之选,如今却埋没荒岭,这是时局的悲哀,也让后来者情伤黯然。我有意搜遍山野,捡取故贤遗骸,另择善处安葬。只是本身孤陋寡闻,少识旧事,不知弘度兄可愿助我?”
李充闻言后,眸子已是一亮,感慨说道:“一叶飘落,庸者不见,智者加衣,贤者则忧天下将寒!驸马情感一端,大愿自生,如此胸怀,实在让我钦佩。这是一桩追缅前贤的大大善举,驸马若要为此,即便不请,我也定要追迹效劳!”
李充这夸赞,倒是让沈哲子微微一愣,继而便笑笑也不多说。说实话,他对这些南北人家活人都没有多大的好感,更不要说死人了。之所以会动念如此,还是李充这一件事给了他一个提醒。
时下南北动荡,不能安居,多有人家长辈死后不能归葬故土,只能选择胡乱埋葬在山野之间。说起来,这些山野那也都是国有,有的人家不乏借此侵占官方的山林,拿死人作为幌子,很难禁绝,总不能要把人家刚刚埋葬、尸骨未寒的先人再扒出来吧。
而且,如今建康城的营建还只是第一期的工程,来日随着工事更多,肯定对竹木石材需求量更大,少不了要漫山遍野的砍伐开采。类似李充家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些,便有大量的麻烦。
如果确有其事倒还好说,要是遇上不要脸的直接选个孤坟做祖宗拿来碰瓷讹人,便更加不好解决。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规划一处公墓,将这些分散埋葬在建康的坟墓统统都迁过去,一劳永逸。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什么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就算真的破坏了,当时让你搬你不搬,可见对先人多么的不重视,事后自然也没有脸来闹了!
虽然入土为安,再作迁移会让许多人家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可以在公墓选址上做文章,选择一块风水宝地,或是直接迁葬在两位先皇的墓地周围,取一个随葬的意思。说到底,这些散墓也未必就是什么家大业大人家,随便一处地方都能掩埋,葬在皇陵附近沾沾风水贵气也是极好。
不过既然李充加给自己一个高尚之名,沈哲子倒也乐得消受,于是便笑语道:“生死俱为大事,此事不能草率。务必要做到野无先贤遗骨,各归其位。中兴以来,荒野归葬多少先贤,还要用心打听梳理啊!”
“驸马放心,如此义举必能应者云集,集众言众力,一定能够减少疏漏!”
李充神色振奋说道,他虽然并不崇尚玄虚,但也久困声名不彰,若能做好这样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何愁清名不著!心内振奋的同时,他也不免感慨果然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思,敢为非常之事!
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一旦在都中透出风声,必然能够掀起极大的回响,倡议者必然也能获得极大的声望。他自己几乎年年来此,道旁多见荒冢,也只是在心中感慨几声,却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
可是这位驸马,不过闲来一游,便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和谋划,可见胸襟格局之大,远非自己能够相比啊!
不过他就算想到了也是枉然,要漫山遍野捡取出那些荒冢遗骨,还要辨明身份,各依规制另造新墓,人力物力都是极大损耗,而且也需要有广阔的人脉。这些条件,都是他所不具备的。
确定这个构想后,沈哲子又在李充陪同下在这梅冈附近逛了好一会儿,又发现了几座规格不同的坟墓。有的如李充父亲的坟墓一样还有后人祭祀打理,因而保存的还不错,但有的也如光逸之墓一般,破损的严重,甚至完全辨认不出其身份,只能从规模上推断出应该不是寻常人墓穴。
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李充在面对沈哲子时便更加热情,甚至表态归都后便辞掉司徒府的职事,专心帮忙筹划此事。
这样一个决定,在其他年代看来大概会感觉有些古怪,为了那些素不相识、骨头都快烂干净的孤坟居然要辞官!可是在时下而言,却是非常明智的一个决定,就算事情做不成,李充有了这个举动之后,也会因此名声大噪,要被盛赞仁厚高义。若能做好,来日复起,势位只会更高!
而且李充这个决定,辞掉王导征辟举用的职位,也是在表态要跟沈哲子同一立场。虽然沈哲子的政治资历要远逊于王导,但也不是没有优势,第一是年轻,第二是在其身边进步机会更多。
诚然王导如今已是台中大佬,但是跟在其身后混的人也多,论资排辈李充还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才能轮到自己上进。况且李充也明白,自己所学未必能合太保心意,可是在驸马这里,虽然相处不久,但却受益良多!
无意间又挖了一下王导的墙角,虽然李充在时局中也不起眼,但胜在长久积累,总能引发质变。况且这个李充的母亲卫夫人那也是名传后世之人,沈哲子自己是不指望在书法上有什么造诣了,但不妨碍提前给儿孙们准备一个好家教,日后他家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书圣出来。
这种心理,大概也是此生有憾,寄托儿孙吧。
对于运作这么大的项目,沈哲子要比李充有经验得多。时下并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低调,所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造势。在这方面,他也有一桩优势,那就是他的名望已经极高,不必担心会遭人诟病邀名主意打到私人身上。
在回城的路上,沈哲子便开始教李充接下来几天要如何造势,像是与友人集会讨论,拜访名流前辈讨教中兴旧事,又或遍访各家询问详情。
对于这一件事,李充是极为热心,本来还打算直接跟去沈哲子府上多听一些教诲,不过想到自己数日未归,家人应该已是忧虑无比,因而只能在都南告辞,约定来日前往拜会,便匆匆离开。
前几日那场风波解决后,沈哲子便又搬回了乌衣巷公主府里。
在沈哲子的规划中,乌衣巷这里也是要整体拆除的,要挪到秦淮河北侧的太庙附近。在原本建康城的规划中,其实乌衣巷是位于城池边缘的,随着建康城日渐繁荣,长干里等地居民增多,才渐渐成为城池的中心。
但因为营建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所以显得非常不协调,像是坠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大肿瘤。不过因为这里贵人云集,加上破坏也并不严重,拆除起来阻力不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着急,等到参与营建的人家真正获利丰厚之后,这里想不拆都不行。
因为近来访客实在太多,沈哲子避开正门从后巷侧门回家。牛车缓缓停在花园里,沈哲子刚刚落车,便听到假山后的亭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兴男公主。听声音,这女郎似乎正在会客。
沈哲子站在假山后,先让身边人入内通禀一声,过不多久,几名侍女便在假山另一侧匆匆绕出,行在最前方的乃是小侍女瓜儿。她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罩衫,等到其他侍女帮忙褪下沈哲子身上的氅衣,才上前为郎君披上罩衫,顺势弯腰抚平折痕。
沈哲子抽出袖囊里折扇递入小侍女手里,接过一柄麈尾扫了扫发冠,一边往前行,一边随意问道:“那里是哪一家来客?”
“苑中来访,是琅琊王和庐陵公主。”
瓜儿趋行跟随在沈哲子身后,一边以麈尾轻扫,一边细声回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顿,不过已经行到这里,再回避不免有些刻意,于是便又迈步往花厅中行去。
“姊夫回来了。”
琅琊王司马岳端正的站在廊下,看到沈哲子行过来,便行下台阶,递过来一柄如意,脸上挤出一点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虽然素来被台臣称许有静气,但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沈哲子对他向来不及对皇帝那么亲善,加上母后一直叮嘱他要礼待姊夫,因而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不免有些拘束。
“既然已经到家,毋须执礼。早间出门赴宴,不知殿下来访,同行吧。”
沈哲子接过如意转一手又递还给琅琊王,摆摆手示意对方并行,然后才行向了花厅里。他刚刚跨过门槛,便看到小姨子南弟公主有些局促的站在门边,两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姊、姊夫你好……”
“阿妹不要紧张,你家姊夫在外间虽然威势不小,在家里却和善得很,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见得多了,也就不必约束。”
兴男公主笑吟吟迎上来,倒是很有长姊风范,明亮的眸子弯弯似月牙,似是因弟妹对自家郎君的恭敬而感到满意。
0461 杀人无算
沈哲子不待见琅琊王,倒不是因为讨厌穷亲戚登门,而是因为他那个岳母想太多。
早在京口行台的时候,皇太后便流露出要把琅琊王推到前台的打算,并且想要沈哲子担任琅琊王友,希望借助沈哲子的影响来给这个小儿子增加一些威势。
沈哲子倒不介意帮一帮这个小舅子,毕竟他自己也受惠皇家良多。但问题是,现在的政治形势已经够乱了,琅琊王安心做个富贵闲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急于跳出来趟这汪浑水,给时局再增添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数。
当然这也未必是琅琊王的意思,毕竟只是一个不知人世艰辛的少年而已,本身未必就有那种要刷存在感的迫切需求,应该是皇太后自己想要给晋祚加上一层保险,因而有意扶植宗室的力量。
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太后自己的打算或许很单纯,但台中一窝老狐狸,她这点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人。一旦被利用和解读,谁都不清楚后续会酿成怎样的麻烦。
几天前,台中就有人推荐诸葛恢担任琅琊王师,但是没有通过,台中还在僵持,对于这一项任命议论纷纷,转头诸葛恢却被任命为武陵王师。
这一项任命,透露出来的讯息很多。青徐人家急于扳回一城,但却没信心打破豫州人和吴人的一个联盟。当两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争取的对象,变得显眼起来。第一次的推举应该是一个试探,但是因为阻力太大,转而退求其次。
皇权羸弱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也是消沉。但当执政门户彼此对峙僵持的时候,便有借助宗室以打击异己的需求。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几十年后,江东这个小朝廷在谢安主持下打赢了淝水之战,谢家一时间名望权势攀升到了顶点。
谢安自己虽然急流勇退,但说实话到了那个地步并不是你想不争就能不争,于是其他人家推举出当时的近支宗室司马道子以打击谢家,结果就是搞的一地鸡毛,直接玩死了这个小朝廷最后一点元气。等到刘裕上台,诚然谢家已是元气大伤,但其他人家也是哪凉快待哪去。
宗室与权臣不同,其力量来源的性质与皇权太多重合,一旦围绕于此展开斗争,场面极有可能失控。所以大多时候,沈哲子宁肯暂退一步,也不希望借重宗室力量去打击对手。如果把仲裁权交到别人手中,自然就会受制于人。
当然他不用也会有别人用,但只要方镇不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会失控。而且沈哲子本身就是一个驸马帝戚,只要保持立场和态度,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制约到宗室力量的抬头。
沈哲子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有他在场,琅琊王和庐陵公主都变得拘束起来,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随意。往往沈哲子问上一句,两人便神态端正的谨慎作答,倒让沈哲子生出一种怪兽家长的感觉。
“你们先聊吧,前厅还有客人在等候,我就不奉陪了。稍后公主准备好家宴,去前厅通知我一声。”
坐了一会儿,沈哲子也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告辞。
琅琊王和庐陵公主赶紧起身准备相送,兴男公主皱着秀眉说道:“你眼下又没有任事,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忙!难得我阿弟阿妹到家一次,你也无暇接待。”
“是我不对,不过前厅确是有客已经久候。一家人也是熟不拘礼,殿下和庐陵你们不要见怪,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在家里住上几日,与阿姊做伴消遣,免得她总埋怨我无暇陪伴。”
沈哲子笑着说一声,兴男公主上前极自然的为他理了理袍带,嗔望一眼:“那你要快点回来,今天就不要再留外客在家了。”
这一番夫妻间很自然的举动对答,落在那两个少男少女眼中,却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兄弟姐妹都在苑中长大,虽然关系不如寻常人家那么亲昵,但也是时常共处,在他们心目中,兴男公主这个长姊脾气向来冲得很,哪怕在皇太后面前都时常顶撞,更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何曾见过阿姊如此温顺体贴的一面!
待到将沈哲子送出花厅,兴男公主再转回来,看到弟、妹神情古怪的频频望向她,略一转念便猜到他们再想什么,俏脸下意识一红,继而便将眉梢一挑:“夫妻帷中共话,本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奇怪!你们以后也都要学我,这样才能让家室和顺,懂不懂?”
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阿姊!
两人连忙点头应下来,只是心内各有感触。
“难怪母后教我要时常向姊夫请教受训,能将阿姊这个恶娘子驯得这么和顺温婉,姊夫真是大才之人啊!”
琅琊王心里默念着,隐隐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对姊夫那么喜爱,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为旁人不敢为之事啊。
庐陵公主司马南弟望着阿姊,眸中却隐隐闪过一丝羡慕:“阿母总教我,女郎温婉也罢,凶横也罢,一身荣辱总是系于夫郎一身。阿姊生来便命好,最得父皇钟爱,如今的夫婿也是圭璋良人,无忧无虑,望见姊夫自然是欣喜温顺……”
兴男公主倒不知弟、妹心中所想,招呼两人再坐回来,一脸感慨叹息道:“人一旦长大,总有太多不如意。往年你们姊夫,也没有这么忙碌,总能抽出时间来陪我四处去游玩。”
“姊夫是当世所重,能者多劳。”
沈哲子离开后,琅琊王也变得活泼一些,只是片刻后眸子却微微一黯。低语道:“阿姊,我总觉得姊夫好像不大喜欢我,可是我、我……”
“你?你就是太沉默了,待你姊夫也像外人一样疏远,他对你又怎么能热情起来。阿琉来到我家,比在苑中还随意得多,你姊夫就乐意纵容他。”
兴男公主望着小弟叹息道:“你不要听旁人总夸赞你沉静有礼就觉得是对的,门户之内,还是要放纵一些,家人之间容忍包涵,情义才会深刻起来。往后你也总要成家,我这个阿姊虽然愿意帮你,但能做的也少。如果你姊夫愿意帮你,那你才能真正通畅起来。”
“可是、可是我见到姊夫,心里总是害怕。人都说姊夫看起来雅趣可亲,可是一旦发狠起来,杀人无算啊……”
琅琊王小脸一垮,闷声说道。
“哈,谁告诉的你这些?你姊夫只是对悖逆作乱的人不留情面,你又不要做那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哼哼道:“咱们父皇,也是待家人亲近体贴,但却御下有术,刑赏明断,这才是男儿该有的威仪!”
沈哲子绕过院墙,便看到庾曼之和沈云勾肩搭背从马厩方向行来,身上还穿着猎装,显然是游猎刚刚回来。
庾曼之这个小子,一直死赖在沈哲子家里不走,前几日他老子传信归都,叮嘱他在都中要老实本分一点,多跟沈哲子学习,这更给了他吃白食的理由。眼下也没有打算任事,沈牧个苦逼被发配到工地上后,便接过了沈牧拉起的队伍,每天与都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四处浪荡。
至于沈云这个家伙,沈哲子倒是想让他经事历练一下,不过年纪还太小,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排,于是便放养了。不过对世家子弟而言,这种呼朋唤友的浪荡,本身也是扩展人脉的一种方式,能给未来的任事打下一个基础。
“驸马。”
“阿兄!”
看到沈哲子行来,两人远远摆了摆手,庾曼之还有些不满的唠叨着:“前庭里怎么回事?成天那么多车驾堵着,让人出入都不方便!”
沈哲子还没嫌弃这家伙正事不干吃白食,这小子居然还嫌弃他家太吵闹!
“你们两个,又去了哪里?家里这么多访客,难道就不知道帮忙应酬一下?”
“哈,那些人要见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就算见了,隔日又会再来,无谓浪费光阴!”
庾曼之嘿嘿一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了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望着沈云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请柬啊!今早谢二递来的,我忘了丢去哪里了。”
庾曼之懊恼嘟噜一声,继而又笑道:“算了,应该是丢了。驸马,今早谢二来说,谢公后日起行往吴兴去赴任,你有时间的话,记得过去一趟。”
“是啊,是啊。阿兄,谢二他不打算去吴兴,跟我一样都愿留在你身边学些经世之学,他想留在都中任事。”
沈云连忙说道,顺便表明自己的心迹,前几天他老子沈宏还来信让他如果没有任事就滚回乡里去,担心他跟二兄沈牧一样玩野了。可是家信来得有点完,这小子已经成了歪脖子树,更不乐意再回乡去被他老子每天修理。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家令刁远便将这件事告诉他了,哪指望这两个不靠谱的传什么话。他本来已经打算要行开了,听到沈云这话后便又站住,望着那小子笑道:“我都不知原来云貉这么上进,既然你要学,阿兄自然教你。三郎你反正也无事可做,那就一起来吧。”
两人听到这话,表情便是微微一僵。庾曼之神态幽怨的看了沈云一眼,沈云则是满脸无辜的翻个白眼。
0462 门生云集
沈哲子之所以要抓这两人壮丁,单纯就是看他们过得太轻松自在了些。曾几何时,他也有呼朋唤友、寻欢作乐的纨绔追求,可是多数时间,都苦于分身乏术。
看着自己的梦想被别人完成,不会有愤慨,只会有欣慰。
庾曼之和沈云两个耷拉着脑袋跟在沈哲子身后进了一个偏院,看着他吩咐召集众多门生,看起来像是要有什么大动作,脸色不禁更苦。他们倒不是畏惧任劳,关键是眼下也无兵事可用,埋首案牍又哪里比纵马郊野来得快活。
“你们两个常在近郊浪荡,可知哪里分布的荒冢多?”
等着任球去召集门生的时候,沈哲子问这两人。
“荒冢?那自然是都南五冈,丈圆之内,尸骸层层叠叠,晚来阴气森森,生人都不敢靠近那里。就连我等游猎,也都少有往都南去。”
庾曼之不假思索道,继而又不乏好奇问道:“驸马问这些做什么?”
都南五冈,是建康城南几座山岗的合称,包括沈哲子先前去的梅冈,还有石子冈。尤其是石子冈那里,一直到了后世都是乱葬岗。后世比较著名的南京雨花台,便位于这附近。
“除了五冈呢?”
沈哲子又问道,建康城要改造营建,所需建材良多,京畿周遭这些山林只怕都不能幸免。既然动念要做,不妨做个彻底,而且不独那些有名有姓的旧姓人家,像是石子冈那个乱葬岗,沈哲子也打算整理修葺一番。
虽然往者已矣,但这件事如果能做好,对于生者是有极大的情感慰藉。
“我们出城也是游猎,又不是寻访什么荒冢。莫非,驸马你打算发掘……”
庾曼之讲到这里,看向沈哲子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起来。两汉以来,厚葬成风,盗墓的行为在时下民间也是屡禁不止。就连卞壸这个忠烈之士,几十年后墓穴都被当时人给挖掘。
“难道家用已经艰难到这一步……既然阿兄有打算,这事也不好托于外人,就让我……”
沈云话讲到一半,额头已被沈哲子抛来的弹珠砸中。
“就让你什么?你这小子居然也知道家用艰难?眼下浪荡不治业,来日二兄就是你的榜样!”
沈哲子笑骂一声,为这两人脑洞感到心累,且不说那些无人收捡的荒冢有无陪葬,就算是有,他带人去挖坟的时间去做别的,所获未必就差。
况且他对鬼神之事,那也是存而不论。野史轶闻还说温峤家的温放之在交州就是因为挖人坟墓,被鬼魂报复而亡。此一类事信或不信还倒罢了,关键是没有必要。
“你们也不用乱想,郊野多无嗣荒冢,即便不言阴德,那也有伤人和。眼下都中大建那是为生者安定,至于亡者也不能置之不理。稍后我准备上奏请议将那些荒冢迁移改葬到一处,就算不享生民之祀,最起码也能得一安居冢穴,告慰生民。”
沈哲子指着两人说道:“这不是什么国用之事,但也颇多繁琐。你们两个终日浪荡,心性都变得散漫,不如帮忙做一做事。假使能有一二贤迹,日后也能多得几分信重。”
听到沈哲子不是要抓他们去台城任事,两人才松一口气,可是听完这话后,还是一脸为难之色。去将那些荒冢挖出来改葬?这事想想就觉得晦气。
“阿兄,这种事旁人都不沾手,你又何苦要自己去招揽?那些荒冢,如果还有子息,儿孙都不在意,咱们就算帮了忙,他们也不会感激。如果绝了子息,那是命定如此……”
沈云小声嘟囔着,就差说沈哲子没事找事了。
庾曼之倒是能想明白这件事当中蕴含着的政治机会,但也实在很难心甘情愿。
“少废话,就这么定了。云貉你不是想要我那驾亭车?如果事情做得好,那车就归你了。还有三郎,你如果敢偷懒,那我就传信给小舅,让他送你去国子监入学。”
“知道了。”
庾曼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顺从的点点头。
而沈云脸上则露出了喜色,他本身就没有任事,年初因功赏赐的一些财货早被他老子那个吝夫给盯上送回了家里,想摆场面也摆不出来,因而对于沈哲子这个条件很是心动。沉吟半晌后,他才又说道:“除了亭车,我还要两套明光铠,十套具装……”
“要那么多做什么?”
听到沈云狮子大开口,沈哲子便皱起了眉头。明光铠就连他的收藏也不过只有十几具而已,而且还都是中朝旧物,如果不是历阳军洗劫了朝廷的军备库致使这些甲具流传出来,他也搜集不到这么多。
前段时间他荫匿了那么多的匠户,甚至找不到一个系统掌握全套工艺流程的匠人。说起来这一点,也实在是让人丧气。时下的军械打造,明光铠的技艺无疑是最顶尖的,大量优秀的匠人都被集中在了洛阳。
江东这里中兴建制,可是元帝在做皇帝之前,不过仅仅只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一个小马仔而已,不可能也没有意识网罗此一类的匠人。北地大乱之后虽然流民大举南来,但真正掌握核心锻造制甲技艺的战略型人才,其实并不多。
其中相当一批,都在东海王司马越被石勒打败以后,落入了羯胡掌握之中。另一部分则西逃,入了关中。
“云貉眼下在都中也是名气不小,名下已经记了十多个门生。”
庾曼之笑着解释道,而沈云则脸色羞红,一脸期待的望着沈哲子。明光铠那威武霸气的造型,他可是眼馋许久,难得有个机会讨要,心里火热得很。
“明光铠你就不要想了,马甲具装你要了也没用。再废话,连亭车都没有了!”
搜集这些珍贵的甲具,沈哲子都是准备送去乌江自己的封国,让那些匠人们钻研技艺,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沈云胡闹。
沈云听到这话,顿时蔫了下来,不敢再坐地起价。
过不多久,门外涌进来二三十人,都是任球奉命召集来的沈氏门生。在时下而言,门生的意义虽然跟部曲奴仆等同,但是没有奴籍,而且包含的范围也更广。
而沈哲子在都中这些门生,除了家中荫户提拔上来的之外,也有大量的寒门良家子投献入门,希望借助沈家的权势和门路谋求一个进身之阶,性质倒是跟任球差不多。
这些门生除了要听候差遣以外,有家资殷厚的往往还要不间断的给主公输送大量的财货。从这一点来说,门生倒是跟战国时期的食客类似。
不算自家带来的人,沈哲子单单在都中招纳的门生便有将近三百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是走投无路、委身为奴者,有的像是任球一样在乡中略具薄名,有的像田景之类本身有才能而被沈哲子招揽,各自都有门路和才能,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奴仆,这已经是一股相当重要的力量。
沈哲子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单单门生的进献每个月便有十数万钱之巨,这让他很有一种上海滩杜老板的感觉。他自然不需要依靠这些门生进献过日子,但这却是时下的风气,许多南北名流本身并没有经济才能,只能依靠这一桩进项来过日子维持用度。
所以沈哲子也不好标新立异,免了这些门生的进献。况且说实话,这些门生投入的越多,也才能更容易获得信任和机会。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近来那场风波之后,为了避免被清洗,投入到沈家来表明立场,听用免祸。
诸多门生,有的已经被挑选出来派往各地任事,有的则有自己的家业,只有主公召集吩咐的时候才会到府上来。真正留在家里听用的,便只有眼前这些。
待到这些门生入门,沈哲子便将刚才吩咐庾曼之和沈云的话再说一遍,吩咐这些人整理出来一个章程,然后将任务分派给每一个人,各司其职。他遣用这些人,其实也是在挑选出真正有能力的人,再给予举荐任事。
沈哲子这些门生,素质都比较高,本身就是被从诸多投献者中挑选出来。像庾曼之先前所抱怨的门庭若市,其中很多都是想要投献入府的。
人红的好处体现在这里,沈哲子眼下既年轻,名望又高,前程一片光明,尤其眼下沈家还主导着营建新都这样一个大工程,因而想要投靠他的寒门子弟也是极多。甚至不乏人直接拉来大车的财货,只为能够成为门生。
沈哲子如果放开口子接纳的话,门生数量肯定要陡翻数倍都不止!眼下在都中寒门子弟中,能够成为驸马的门生本身便是一件颇为值得夸耀的事情。也正因此,这些门生的主动性都非常高,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都能完成得很好。
望见这些门生们各抒己见,整理章程,沈哲子看着其中一个比较活跃的年轻人,心念便是一动,摆摆手说道:“卞七郎,你过来一下。”
0463 重整家业
被沈哲子唤过来的年轻人名叫做卞章,琅琊人,身世可谓多舛。去年庾亮执政之时,要清除宗室力量,琅琊卞氏因为与南顿王司马宗过从甚密,加上其家在郡中过分活跃,所以被郡中人家借此攀咬,惨被灭族。
因为忠仆舍命相救,这个卞章与老母侥幸活了下来,然后便一直托庇于沈家。而这个卞章,也因此成为沈哲子的门生之一。
“郎主!”
听到沈哲子的招呼声,卞章匆匆行上前来,深施一礼,然后便端正的站在沈哲子坐席前,等待询问。
“先坐下吧。”
沈哲子示意沈云挪去庾曼之那里,腾出位置来。待到这卞章入座,才笑语道:“常听任令道我,七郎你做事勤勉能劳,也不乏规矩应变之能。天道酬勤,这很好。”
沈云坐在旁边,瞪大眼望着沈哲子如何勉励门下,毕竟他也是有门生的人了,想要学上一些日后也养成堂兄这种气度。
“多谢郎主称许,仆下所为只是本分,难偿大恩之一二。”
卞章脸上洋溢着喜色,他在原本家族中便不受看重,家族灭亡后更是微尘一般渺小,身为一个罪户,可以说未来前程如何,都是系于主公一念之间。
可是随着主公在时局中益发显赫,投入门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自己又没有别的依仗,更不好被注意到,只能加倍的勤勉做事。哪怕只是简单的被称许一声,与他而言便能带来际遇的极大好转。
“我记得你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勤勉于事是好,但也不要疏忽了供养高堂。东郊石昌里有一个庄子,近来刚被整理出来,若是家居逼仄,不妨把家室安养在那里。”
身为主公,既然接受了门生的效忠,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任务,或是负担其生活用度,或是提供前程机会。
沈哲子年初得到的赏赐田产极多,不过他现在正是集中人力和物力去建设自己的封国,所以都中一部分产业,也在放手交给门生去打理,自己不再亲自过问。
当然他也记得早年家中各处农庄管事将收益截留自肥的事情,不独只是收益的损失,更会造成效率的低下。所以对于那些管事,也都没有给予太大的自主权,人力和物资的调度都是府上安排,管事们也只是负责组织生产而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沈家的产业管事就比别家差,他们虽然没有太大的自主权,但是如果能够尽职,得到的奖赏却是丰厚得很,并不逊于贪墨所得。更重要的是,如果表现优异的话,便极有可能被推举入仕,一转成为官身而不再是仆役使用!
就像是入府不久的田景,就是在前段时间镇压都南丁营骚乱时,表现优异得到了主公的赞赏,转眼便入职护军府,让人羡慕不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卞章已是喜出望外。因为老母在堂需要奉养,所以府内几次大的动作,他都没敢去求太危险的任务。留在府内虽然安稳,但能够表现的机会却不多,一想到或要就此庸碌终老,他心中是不乏落寞的。
“仆下、仆下多谢郎主恩赏,必效犬马之劳!”
堂下众人听到卞章激动颤抖之声,脸上纷纷流露出艳羡之色。以清望而论,沈家在都中确实排不上号,可是随着威势大涨,能够给门下的机会也极多。而且驸马年未加冠,在其身边哪怕只是任劳经年,单单这一份资历于他们而言便是极为丰厚的资本!
卞章得用,这些人倒也没有太多嫉妒,驸马威势提升极快,因而门生得用的速度也快得多,他虽然入府不过年余,但已经是府上排得上号的老资历。
沈云坐在旁边,看到沈哲子随意选用一个,便将众人都给激励起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这法子他也会,早先讨要军械那就是为了激励自己的门生,可是却被堂兄拒绝。
同样都是为人主上,自己这个主公连赏赐门生都没什么拿得出手,做的可真是太无尊严!可是一想到二兄沈牧因为一群妇人而被长辈训斥,到现在还被发配在工地上,不免又幸灾乐祸起来。
不过沈哲子给卞章准备的惊喜还不止于此,通过这年余时间的观察,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秉性和能力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所以也比较放心。
“南来者青徐人家为多,受难也是良苦,都外荒冢多出此乡。要做好今次的善举,便不能有疏漏。七郎你故籍琅琊郡,近来就抽出一段时间,归郡拜闻乡中长者,一桩桩的旧事都要梳理明白。”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至于人力物用方面,你也不必担心,有什么需要,直接回禀任令,府里都会帮你。”
“郎主……”
卞章听到这话,身躯已是蓦地一震,脸上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家是被当作叛逆来被剿灭的,至今罪名也没有被平反,托庇于沈哲子门下其实也是为了保命。一旦显迹人前,乡中那些旧日仇人便会将他擒拿下来押解送入官府,自有国法诛他!
可是沈哲子现在却让他归乡走访,自然不可能让他去送死!换言之,这是准备帮他洗刷罪名,让他能够以清白之躯行走于世间!
而且,驸马还表示府里会提供给他人力物力的帮助,这等于是表态帮助他重整家业啊!
“仆下何德何能,身受郎主如此重恩!生生世世愿为牛马,肝脑涂地,难偿大恩……”
沉默许久之后,卞章蓦地自坐席中滚落下来,四肢扑在地上连连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对于家境败落之人而言,重振家业乃是毕生的追求,若是不能得偿所愿,至死都难瞑目!
可是似卞章这样的情况,背负叛逆之名,全家死绝只剩一个老母牵绊,而对手却又是那样的强大,单单洗刷罪名已经难如登天,想要重振家声更不啻于做梦一般!
看到卞章激动的无以复加,沈哲子心情却是复杂。在那个没有他参与的历史上,他家面临的情况与卞家是何其的相似!
大概他那位小兄弟沈劲,当时就是这么跪在王胡之面前,苦苦哀求一个能够重整家业的机会,义无反顾的北上蹈入死地,只为洗刷背负在家族身上的叛逆之名!
眼下的沈家,自然不可能再面对那样的处境,而沈哲子也绝对不会再让家人付出那样沉重的代价!只是看到卞章此态,心情仍然不免有些激荡。
“把七郎扶起来吧。”
收拾一下心情,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将几乎已经哭倒于地的卞章搀扶起来,又温言对他说道:“七郎你既然托庇于我,那便结下了一份善缘。我会给你机会,但你自己也要明白,前路坎坷,尚需披荆斩棘,不能心存侥幸。未来能够行到哪一步,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
“仆、仆下明白……仆下定会感恩衔恨苦行,谨慎任事,不负先人,不负主公!”
卞章听到这话,又抢跪于地,颤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卞章可以退下了。来日具体要怎么做,任球自然会吩咐他。
之所以动念要帮这个卞章重整家业,沈哲子倒也不是全为施恩。去年他出手保住这个卞章,就是要打算在琅琊郡乡里做些布置。
前日王彬惹到了他,因为在政治上要主力打击丹阳人家的缘故,沈哲子并没有施以反击,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记仇。惹完了自己还想过安稳日子,那是做梦!
眼下明面上是不好施加打击,但用些乡土交锋的手段给王家添添堵,那也是理所当然。这个琅琊卞氏,虽然不列士族,但以往也是乡土根基深厚的人家,颇多产业。随着其家覆灭,诸多产业也都被出手对付他家的乡人瓜分。
现在让卞章这个苦主归乡去闹腾,未必会直接对上琅琊王氏,毕竟两家层面差距太悬殊。但王氏门下自然也有许多依附人家,有意识的去引导,自然就能将王家扯入进来。
乡土中的纠纷,无非田宅、土地加上人丁而已,未必像政治上的斗争那么波诡云谲,但凶残之处也犹有过之。而且乡人纷争,势位上的优势反而不甚明显。
诚然王家如今乃是执政门户,但王导这样的台辅自然也不可能为了几顷田地、几口水井的得失就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丢不起那个人!况且就算是想管,他也只能旁敲侧击,总不能台中直接下令保护乡资产业。所以乡土间的斗争,主要还是具体管事者的手段较量。
就像沈家早年那一场粮患,沈充当时势位已经不弱,但真正能帮上忙的地方却不多。毕竟敢对他家动手的人家,在乡土中也是颇有根基,就算没有涉入到太高的政治层面,但在乡土中不乏强势。
“诸位也都要勤勉任事,今日之劳碌,便是明日之进阶。若能彰显贤能,自会有人为你们发声张势!”
沈哲子起身勉励众人,堂中这些门生便都纷纷下拜道谢,恍惚间让他有种聚义厅头把交椅的感觉。
沈云瞪大眼望着那些服了散一般亢奋的门生们,不免眼热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招揽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门生啊!
0464 东曹掾
虽然兴男公主有叮嘱,但沈哲子还是忙到了夜极深才抽身出来。当他回房时,这女郎已经合衣躺在了胡床上,星眸半掩,恹恹欲睡。
“既然都躺下,那你先睡就是了,何必再等我。”
沈哲子脱下外衫,行到胡床旁,刚刚俯身,公主便张开手臂环绕在他两肩上,神态慵懒,像个口袋一样悬挂在他怀里,就这样被抱到了榻上。
“我就知道你要忙到很晚,如果不熬夜等着,明天又要早早的出门忙碌,连私话的时间都没有。”
玉体横陈,罗衫半掩,这女郎眸底荡漾着风情,顺势躺在了沈哲子臂弯中,身躯扭来扭去才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呵气如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将小娘子揽得更紧,笑语道:“眼下已是这样,以后任事又要台中、府内两地别居。你要是闲得无聊,不妨请姊妹入家常伴。还有,你记不记得和我讲过的江夏李氏卫夫人?今天在外江夏公寻来,请我帮忙……”
沈哲子低声讲述了一下关于李充的事情,又笑着说道:“河东卫氏,笔法素来为时人推崇,这一位卫夫人听说也是深得家传。我家向来没有什么清雅之韵,以后常去拜访交谊,顺便请求一些蒙学墨章,留在家里备作来日子弟进学效法之用……”
“你想得倒长远,自己没有什么笔法的造诣,还想要孩儿们埋首纸堆?”
兴男公主嗔笑一声,继而感慨道:“这都是一些自娱阿世、消磨时光的技法,立身治家无用。我家的孩儿未来定是千钟粟米、万斗钱粮,山高海阔的富贵,还是要多学经世致用的才能,长久的传承家业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常年的相伴,这女郎所思所想越来越近似自己,哪怕是帷中闲话,都殊于雅趣良多。
“对了,今天琅琊王和庐陵到家可有什么事情?”
“他们能有什么事,都是清闲之人。倒是阿珝不得姊夫正眼亲昵,心里有些不自在。”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便笑一声:“我倒不是厌见了他,只是性情喜好都不相同,坐在一处也是彼此有尴尬。我知母后想要我任事琅琊王身畔,不过眼下我也是到了哪里都少有清静,时局难称平静,人心也是纷杂,何苦给他一个少年郎招惹太多麻烦。”
公主听到这话,深有感触的叹息一声:“宗中长者已是绝少,我也该要替母后分忧些许。兄弟还有内外的帮扶,可是几个阿妹如果我不过问,总是说不过去。往常我入苑去拜望母后,杨太妃常在我面前言道帮忙给南弟寻访一个夫家,这一件事,你可要帮一帮忙,我又去哪里知道哪一家能让我阿妹托付一生?”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错愕,继而想起那个小姨子庐陵公主,也是不知不觉到了豆蔻年华,依照时俗来说,也确是到了论嫁的年纪。
沈哲子记得这位庐陵公主原本是下嫁给沛国刘惔,不过如今要许配给何人,倒是不好说。以往婚配帝室之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正清望崇高的人家,也并不怎么热衷。反倒是像以往沈家那样的人家,家资虽然殷厚,政治上却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迫切想要以此来太高家世。
这个小姨子要许配给什么人家,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听到公主在这里絮叨,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件事上也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这种事情,旁人又怎么好过分担当,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和各自心意。太妃有此一想,不妨请她派一二宫人常在家里,品鉴一下常在府上来往的各家俊彦。”
沈哲子笑着说道,虽然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他倒也希望未来的连襟能是关系和睦人家。像是温峤的次子温式之就不错,年龄虽然差了一点,但是家世也能足够匹配。
就这么闲聊着,不知不觉公主已经入眠,沈哲子也是倦意上涌,很快便酣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又出门,把门生卞章送出城往琅琊郡去,随行的还有近百名沈家护卫和不菲的物资,算作这个卞家复起的资本。之所以要准备这么多人手,那是因为乡人斗争根本没有规矩可言,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这卞章很有可能刚刚归乡便被乡人给弄死。
卞家这个谋反之罪,解决起来倒也容易,像韩晃之类反迹确凿的人,沈哲子都能保下来,而卞家不乏被污蔑之嫌。如果没有人再追究这一件事,虽然未必一定要帮这家人平反,但想让卞章免于刑责还是很简单。
如今的琅琊郡太守乃是济阳虞胤,几经沉浮,为人处事也变得圆滑起来。沈哲子让人去信一封,让其帮忙照顾一下卞章,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门生们已经各自散去,为迁葬城外那些荒冢造势。沈哲子回城途中,已经听到道左有人在谈论这一件事,可见门下这些人,做事效率也是极高。
沈哲子本来还打算去城西州城见一见庾条,商议一下江州人家的事情,可是刚刚过了大桁,便有家人急匆匆行来,言道府里接到了台中发来的诏令,是关于他的任官。
早先被王导等人强留归都的时候,沈哲子已经表态自己的意愿,不过近来台中都在忙着清算打击,如今任命书终于发下来了,是太保府下东曹掾。
东曹掾这个官职,其实很有霸府特色,虽然品秩仅仅只是四百石,但是权柄却不小,能够影响到两千石高官的升迁和任用。汉制乃是丞相府下极为重要的属员,三国以降则成了霸府权臣选用州郡和寺署长官的一个职位,通常都要由亲信且名望不低的人来担任。
沈哲子被选用为东曹掾,这已经是在中枢之内凭他的年龄和资历,所能谋求到最显重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其实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仅仅只是单纯占个位置,而有的人却能凭此兴风作浪,搞风搞雨。
沈哲子无疑是后者,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帮王彬谋取一个让其欲仙欲死的两千石位置。惹了自己,怎么可能容许这个家伙还有安稳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