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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75 惟强自缚

    沈哲子离开建康区区十几天的光景,再回来时,城内风貌已经改善良多。在战事中摧毁的诸多建筑虽然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旧观,但基本街巷是已经清理出来,许多家园被毁的乡人们聚居在一些圈定区域暂时搭建的棚户中,虽然生活仍是艰难,但基本的秩序还是构建起来了。

    “这些乡人都是无辜受难,来日朝廷用度也必艰难,实在很难赈济周全。眼下台中诸多宫寺官署籍册都已毁在乱事中,也很难将他们各遣归籍安置。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还需要维周帮忙,俚清京郊附近荒田废地,尽快将这些失家的乡人们安顿在左近县乡。”

    王导虽然仍然不清楚沈哲子心意如何,但却看得出沈哲子确实有心在帮助自己维稳京畿形势,这会儿也就不再客气,直接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亦点头道:“太保请放心,局势如此,民生即为国计,能有眼望的田亩活路,人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晚辈也知要定乱维稳殊为不易,中间或有许多难决之处,太保即管吩咐下来,晚辈绝对不敢怠慢。”

    虽然沈哲子并不知王导为何要招揽自己为其掾属,但眼下他与王导有一个合作的基础却是事实。包括早先他帮王导去见陶侃,也是希望能够争取陶侃以及荆州方面的支持。

    一切能够让人强大起来的,终究会反过头来形成制约。这话用在谁的身上都很合适,包括王导,也包括沈哲子自己。王导有今时今日的名望和地位,与其家世关系莫大,所以他但凡要做什么事情,有什么谋划,都是立身在侨姓高门的角度去看。这与其说是什么历史的局限性,不如说是人心的局限性。

    以前沈哲子是借用王导的顾忌,屡次交锋甚至不乏威胁,让王导有所让步。那么也要反过头来,给王导一些示好和帮忙。比如王导刚才所言的俚清荒田、安置难民,但其实说实话,京畿周遭哪里会有什么荒田?

    世家大族无孔不入,能够荫占、侵吞的土地,早就已经落袋为安。想要清查出来足够的土地,只能用一些强硬手段。琅琊王氏在今次平叛的过程中,表现的很拙劣。庾家兄弟方寸不乱,拱卫住了行台,守住了最后阵线。沈家为首的吴人群体又是异军突起,站住了脚跟。这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对未来有更多想法。

    如果这时候王导用强硬的态度和手段,从那些大族手里夺来土地,极有可能会招惹更大的抵触反弹,非但做不成事情,反而有可能激化了矛盾,让京畿形势迟迟得不到平复。

    而沈哲子则不同,他家是新贵崛起,势头正猛。非生死攸关的必要时刻,少有人会赶在这个时节与他发生直接冲突。那么沈哲子这里就有了一些余地,况且他入都以来态度一直都很强横,那就会让人有忌讳,沈哲子可以争取到足够的土地安置民众。

    沈哲子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考量,成功会让人盲目,让人妄自尊大,以他家为中心的利益圈子自然也不例外。会不会有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感觉可以再进一步,争取更多?一个利益群体当然要有足够的侵略性,给参与其中的人带来足够的利益,构架才能更稳固,维系才能更紧密。但又有多少人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前几天沈哲子在曲阿时,庾怿来信言道一个问题,说是陆晔等人近来在行台颇为活跃。虽然明面上还是恪守礼数,但是私底下却是频频接见许多吴中人家。如果沈哲子没有猜错,那么他们私底下就是在谋划迁都之事。

    如果不考虑北地的局势,不考虑日后的北伐问题,哪怕是沈哲子也承认,迁都对于时下的江东而言,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如今建康已经残破不堪,江北也已经无险可守,如果还要将都城留在建康,不只建康要重建,江北也要从头开始经营,除此之外还有诸多问题。不说人力问题,单单财力上,朝廷就根本无法承担。

    但假使将都城迁至江东,大江天堑阻拦,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边防的压力,而另一方面,又能直接获得吴地钱粮滋养,有利于最快建立秩序。但如此一来,朝廷可能就此便窝在了江东或者说吴中,前景将更加堪忧。

    如果离开建康,拉远了与荆州的距离,这个江东最重要方镇极有可能演变成为一个半独立的存在。同时有了吴人设置的障碍,淮北那些流民帅也必然会与朝廷渐行渐远,非但不能成为助力,极有可能演化成为独立的军阀或是干脆成为北方进攻江东的急先锋!

    但问题是,这件事确实会给吴人带来极大的好处,而吴人又是沈家势力最重要的底牌。沈哲子今时的强硬,极大程度上来自于吴人的支持,他不能罔顾吴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

    迁都是绝对不行的,沈哲子却不能直言反对,所以他要帮王导维持住这个底线。该得的利益,沈哲子不会手软,不会退让,他比别人优势的地方是他知道那一道线在哪里,知道需要适可而止。退缩忍让诚然让人居丧,但若是一味的高歌猛进,人会撑死的,必然要有一个消化缓冲的时间。

    南北高门,都是坏种,侨姓人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吴人还要更劣几分。当然这个优劣不是指的品行,而是要看对时局是好是坏。吴人当国,不会比侨人更好,甚至还有可能更劣。就算沈哲子现在直接进入台城作为执政大佬,他也无力去平复解决那些积压已久的矛盾。

    即便不考虑大是大非的问题,单纯从自家的利害而言,迁都也不是一件好事。沈家对吴中最大的贡献是带领乡人们争取并且建立起来吴人自己的军队,假使迁都成功,那么倡导迁都的人在吴人当中将会获得极大名望,一举压过沈家已经获得的荣光。并且,沈家将不得不承担起来日或会发生的内战压力。

    所以,沈哲子现在与王导是殊途同归,虽然立场不尽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王导现在强硬不起来,那么也只能由沈哲子担当起这个责任。

    话说到这一步,沈哲子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便在车上对王导建议道:“行台本为平乱权宜之立,如今乱事将定,皇太后陛下也不宜久留都外,致使令出多门,不利于局面的稳定。晚辈觉得,何时往行台去迎接皇太后陛下,也应在近日决出了。”

    世事就是这么吊诡,皇太后离都是沈哲子一手策划布置,现在则又急着将人迎回来。早先他家是光脚不怕穿鞋,一心只求上进。现在已经成为时局中重要一方,则又不得不考虑秩序的重建和维护。

    “所以刚才我向维周言道该请陶公入都了,如今他乃是平叛大都督,他的意愿如何才最能说服别人。”

    王导也微微颔首道,召陶侃入都不是一件小事。他如今虽然是建康城内权柄名望最高,但其实如今都中最重要的权力还是掌握在沈哲子手里。

    尽管沈哲子已经退避到石头城,颇有功成身退的架势,但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沈哲子帮忙,所以王导也不能越过沈哲子直接内召陶侃。陶侃一旦入都,职权上自然而然就覆盖了沈哲子,等于直接缴了沈哲子的大权。在行台没有正式撤除、皇太后等人归都之前,王导就不能忽略沈哲子的感受。

    而且,陶侃大军逼近京畿之后,只是驻防于外,其本人并没有主动请求入都拱卫坐镇。可见,陶侃眼下也是极有分寸,乃至于顾忌。对于王导而言,许多本质都可以透过表象看到。陶侃的顾忌所在自然不可能是沈哲子这个小辈,没有直接入都,应该是已经与东扬州的沈充达成什么约定或者说默契。

    在这样一个态势下,王导自然不可能再枉做坏人,拉拢陶侃去打压一个小辈。况且,他也未必能争取到陶侃的支持。国事之外,以陶侃这个年纪,考虑更多应该还是后嗣问题。而在这个问题上,他能给陶侃提供的帮助力度,并不会比沈家大上多少。

    可惜了那群不能明辨事实,妄想去借陶侃之势以打压沈哲子的台臣们。这些人只怕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等人好好在荆州军内待着,为何就被驱赶归都,转头就落入了刚被他们得罪的沈哲子手中!

    在这件事情上,王导也是受惠一方,那些台臣被困在石头城,耳边没有了聒噪之声,许多事情处理起来都方便得多,少了许多无谓争执。毕竟,他要尽快稳定京畿形势,必然会损害到这些台臣人家的直接利益。如今那些人还被困在石头城里,没有了头面人物出头,这些人家也不敢过分抵触。

    队伍正前行之际,前方突然发生一阵骚乱,有几人自断墙后翻跃出来,撞开一队宿卫兵士的阻拦,直接冲到了车驾之前。

    “保护太保、驸马!”

    沈哲子的亲兵们见状,纷纷扑杀上前,杀机毕露。

    “不要误会、不要……我是驸马故人,绝不敢害驸马……”

    眼见刀兵即将临身,当中一个年轻人忙不迭举手挥舞,以示并无兵刃,继而便被扑倒在尘埃中,对着车驾大喊道:“求驸马见我一面!我是丹阳张沐……求驸马……”

0376 天生权骨

    “怎么回事?”

    沈哲子从牛车上探出头来,待看到被亲卫反剪双臂压在地上的年轻人,神色便是一愣。

    “小民绝无敢害驸马之心,一时情急,冒犯了驸马……”

    年轻人便是张闿之子张沐,只是看起来与沈哲子印象中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说被按在尘埃中的狼狈姿态,早年间这年轻人也算是少年得志那一类,虽然没能娶到公主,但起点也并不算低,否则早先也不会敢于冒犯沈哲子。

    自从那次沈哲子将之打个半死,接下来便是动荡连连,自然也难再见面。那一场风波,沈哲子诚然被庾亮夺爵禁锢,但最起码有兴男公主帮他讨回了面子。这张沐却没有那么幸运,同样是被夺职禁锢。可是现在,沈哲子独掌一军,与王导同乘一车,而张沐却被按在尘埃中,际遇已有云泥之判。

    “起来说话吧。”

    沈哲子示意亲卫们放开此人,待到张沐站起身来,他才发现这年轻人较之早先已是瘦弱得判若两人,左肩微塌,似乎很难站直。其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望着颇为醒目,这不免让沈哲子略感诧异,莫非这张沐也遭受乱军戕害?

    时人对仪容还是比较关注的,相貌如何有时候甚至能够成为决定仕途进步的一个标准。时下甚至有一传言,当年的小霸王孙策面部受创,揽镜自照,怒吼“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悲愤而亡。

    此事真假不论,但由此一节可以看出这也是一个看脸的年代,早年钱凤毁容以明志。如今这张沐也被破相,可以说是前途暗淡。

    张沐被释放开后,低下头去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却不敢流露出怨忿之色,只是深深对沈哲子施礼道:“小民斗胆求见驸马,希望驸马能够顾念两家旧谊,放过家父。家父虽然、虽然曾为叛臣所令,但却绝无失节之举,于任也多回护乡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了然。说实话,他压根没想过要为难张闿,张闿那一众人被陶侃驱逐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率众奔赴曲阿。而将这些人扣押在石头城,也自然不是沈哲子的主意,而是留守石头城的众人自作主张,要为沈哲子出一口气。当然,事后汇报的时候,沈哲子也没有反对就是了。

    这张沐如此急切来央求沈哲子,大概是沈哲子早先处斩西阳王,加上派纪友归都逼迫那些丹阳人家,让这张沐误以为自己心怀旧怨,要将张闿往死里整。

    “张郎何必言此,令尊人望所系,乃是江东宿老,我怎么会怀疑张公有失节之举。”

    “可、可是,家父如今仍被困于石头,驸、驸马……”

    大概是遭难之后,张沐的自尊心也彻底瓦解,脸上流露出浓浓纠结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不敢直视身前这个早先还被他视为对手的年轻人,涩声道:“早年小民年少轻狂,偶有冲撞驸马之劣迹,自知罪过深重……”

    “快扶张郎起来。”

    沈哲子见状,便往旁边一闪不受重礼,他就算是要耍威风,也没必要再在这张沐面前摆架子。这时候王导也从车上下来,沈哲子苦笑着望过去,摊开两手无奈道:“太保,途遇此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自辩。”

    王导看一眼早年还在同一水平竞争、如今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年轻人,不免又联想到他家那个子弟王胡之,心内不免一叹。诚然世家子弟生来便俱优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因各自能力和际遇有差而拉开距离,最醒目的位置只有那几个,谁人能够占据,也绝非何人能够一言决之。

    “张家郎君请放心,张尚书秉性如何,时人俱知。驸马率王师归都勤王平叛,所为忠义,绝不会为旧事所惑。石头城乃军防重地,驸马防备于此,事必谨慎,这是台中公议,绝非刻意留难。”

    王导也算受惠之人,这会儿自然要帮沈哲子发声。

    王导的名望地位摆在这里,他既然发话,那张沐心中纵使还有千般忧虑,这会儿也不好言道,只是上前一步对王导施礼道:“太保既然有言,小民自是信服。家父能够洗刷冤屈,便是太保一念。只是小民想请问驸马,不知家父何时能够归家?”

    “冤屈?张家郎君不妨直言,张尚书究竟受何冤屈?”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张闿因何被羁留在石头城至今未归,可是张沐这话却有太多指向。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在众目睽睽下直指沈哲子诬陷忠义,甚至暗指自己都在沆瀣一气!

    于情于理,王导都不能故作不闻,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力求京畿局势平稳的时节。如果张闿有冤屈,那么要不要翻案?如果要翻案,沈哲子处理的那一批在曲阿涉事的人家存不存在冤屈?需不需要翻案?假使人人都喊冤叫屈,京畿的局势要不要稳定?

    张沐见王导陡然变脸,心中也是骤然一凛,只是不知道缘由出在哪里。

    “太保,晚辈早先一直在曲阿平乱,倒是不知张郎言为何意,不知太保可能予我解惑?”

    沈哲子适时追问一句,其实对于那些借荆州军势为难他的台臣,他本就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报复之心,毕竟这不是眼下第一要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唾面自干、宽宏大量,他只是懒得动心思而已,可是现在这个张沐却主动递上了把柄。

    王导听到沈哲子问话,心中不免感叹一声,转头对沈哲子说道:“张家郎君此言,也让我大感困惑。张尚书乃是江东贤良,岂能身受冤屈!既然人现在还在石头城内,就请驸马查实此事,给朝野诸公和丹阳乡人一个交代!”

    “太保放心,晚辈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沈哲子并不知道张闿有没有遭受冤屈,但既然其子张沐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议论此事,那么张闿就不可能再受冤屈!如何让他不受冤屈?罪证确凿就是了!如今这个时下,忠义无双的人不好找,私德有亏者比比皆是!

    纪友归都约见曲阿涉事各家不算顺利,这种事情大概在时人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如今沈哲子认真起来,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他也需要一个比较够分量的鸡杀给猴看,想要给人以足够的震慑,张闿作为丹阳张氏的族长再合适不过。

    而且这件事是王导交代下来,要查证张闿有没有被冤屈。早先沈哲子战阵处斩西阳王,还可以推诿是事从权宜的战略,他本身是没有处置两千石以上大员的权力。可是现在王导吩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查一查张闿有没有被冤屈!

    “来人!持我手令传诏石头城一应人等,严查究竟有没有人要陷张尚书!”

    沈哲子看一眼那仍在不明就里的张沐,又看一眼后方那些已经纷纷色变的台臣,再看一眼面色沉凝如水的王导,心内不禁感慨,果然政权与军权合在一起才是绝配!以张闿的身份地位,加上他与王导的默契配合,这一场风波真是可大可小。

    来日都中云淡风轻也可以,愁云密布也可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王导眼下是借助张沐的一时失言,彼此达成共识,他要借助王导的政治声望,而王导要借助他的军事权威,达成一个临时同盟,不必再互相猜忌妥协,借由这件事的配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闿究竟有罪无罪,而通过张闿又能牵连多少人进来,沈哲子说了不算,王导说了也不算,真正说得算的是行台的皇太后。张闿嫡子拦路叫冤,究竟张闿有没有被怨望?无论答案如何,凭张闿的名望,都足够牵连更多的人。只要皇太后不归都定调,这件事就有可能没完没了。

    政治的权衡,不需要对错,只需要一个理由或者借口。哪怕最终仍然是绝对力量的对比,但有了一层粉饰,才能不动声色试探出更多的讯息,比如近在咫尺的陶侃是怎样的看法。明白了这些,才知道下一步要往何处发力。

    所以沈哲子有的时候真的由衷佩服王导这样老谋深算之人,明明只是一个纨绔子偶然的失语,老家伙便能敏锐抓住这一点漏洞,营造出一个具体的谈判场景,通过对这一件事的看法,既能试探出人心,又避免了直接的力量对抗。

    沈哲子这么感慨的同时,殊不知王导心内也因他紧跟步调的配合而颇感赞叹,类似这样的事件,只是突发情况而已。在他过往的执政生涯中不是没有遇到过,以往与他配合的,会是他的儿子王悦。

    但哪怕王导也不得不承认,在洞悉自己意图这方面,哪怕是他悉心教导的儿子,往往也要他再有明确暗示,才能领会到他的意图。可是这位驸马,却在第一时间闻弦歌而知雅意,表态要将此事严查到底!

    老奸巨猾!

    天生权骨!

    这是沈哲子和王导通过这一次偶发的配合,各自心内对对方做出的评价。

0377 少君之困

    “姊夫,姊夫!朕听说你又打了胜仗!”

    见到沈哲子,小皇帝脸上顿时绽露出灿烂笑容,小跑过来,绕着沈哲子转了几圈,然后才呼出一口气说道:“还好姊夫完好无损,朕听人说战事将定,阿姊她们也快要归都。若姊夫再在战阵上受了伤,阿姊归都见到,又要来怪责我不知体恤。”

    “怎么会?勤王平叛义不容辞,才为国用乃是荣幸,公主识得大体,哪会因此怪责。”

    卸下甲具之后,沈哲子也是一身轻松,下意识要抬手拍拍个头将到他肩膀的小皇帝,不过看到那几名宫人,还是收回手来。他倒是不怎么将小皇帝当做一个政治味道太浓烈的人来看待,但也没必要在人前表现的太亲昵。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养,小皇帝身上那种羸弱瘦削渐渐不见了,脸颊再次变得丰润起来,衣襟上还残留着些许奶渍。沈哲子见状便皱皱眉头,忍不住说道:“饴糖虽然甘甜,但却未必大益。饮食应该得宜适量,切忌暴饮暴食。早先陛下就略有虚肥,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要注意餐饮的搭配。”

    小皇帝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快速敛去。这段时间他确是有些忘形,乃至于可以称得上长到这么大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叛军时刻的威胁骚扰,没有母后和大舅每日的耳提面命,也没有侍中近臣天天追着他教授经义,可以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睡觉也能睡到自然醒,除了偶尔对亲人的想念,可谓是无忧无虑。

    又与沈哲子闲聊几句,小皇帝忍不住作大人状感慨一句:“姊夫,为什么人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过活?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么多烦心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愣,沉吟片刻后才说道:“人活在世,又不是孑然一身,总要与旁人有所牵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勾动影响旁人的喜怒哀乐,乃至于祸福生死。位置越高,所涉越广,尤其是皇帝陛下。宇内俱为臣民,荣辱都决于帝心。人心俱向高处,但能以才得任,以名得显者少之又少。”

    “人人都求上进,那些名微才薄者争不过旁人,只能求取幸进,投其所好,以邀帝宠。今世以天下而奉一人,陛下能取用者不过其微,供养者却是海量,陛下取用何人,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超于同侪。其人便能假天子之意勒索天下,致使民怨沸腾。陛下身处其位,便不能从心所欲,才能让人无从洞悉你的喜好,不被人假借意愿以行劣事。”

    “右卫与朕讲慎独,是不是就是姊夫说的这个意思?”

    听到沈哲子的话,小皇帝也变得正经起来,疑惑发问道,不过旋即便皱起了眉头:“可是姊夫,朕又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要朕没有喜好,怎么可能做到?朕喜饴食,喜酣睡,也喜玩闹游戏,又不喜害人,不喜暴虐。若人人都礼奉君王,怎么这世道不是朕所喜的那个样子?”

    听到小皇帝这么问,沈哲子对他真是有几分刮目相看。在这个年纪而言,能够有逻辑上的发问,可见他这个小舅子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睡玩的顽劣小儿。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凡事也无绝对,都可稍作变通。右卫教陛下慎独,诚然至理箴言。但这并不是说陛下就要完全压抑喜恶,只是不要过分彰显示于人前。”

    “姊夫这么说,意思是朕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让人看见就可以?”

    小皇帝闻言后眸子一亮,凑到沈哲子面前笑语道。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过大凡什么喜好,总要适度适量,若是过分沉湎,好事也要变坏。毕竟陛下所处之位,乃是辉煌白日所在,身受万众瞩目,哪能长久离群索居!”

    小皇帝听到这里,脸色又是一黯,他眸子一转,摆手屏退旁边侍立的宫人:“你们都退下去,朕要与姊夫言几句私话。”

    待到宫人们尽数退去,小皇帝才又转为愁眉苦脸:“我是真的不愿做什么辉煌白日,也不愿受天下供养。姊夫,我是真的不愿再做皇帝,你素来都有大才,能不能帮一帮我?”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顿时板起来,刚待要开口呵斥,却见小皇帝一脸哀求之状,他闭上眼思忖良久,才徐徐开口道:“这一类话,陛下切记不要再说。我与陛下虽然亲厚,但毕竟分属君臣,这种话不能听也不敢听!”

    “可是,姊夫,我、我真的……”

    “陛下不愿受天下供养,但生于此门庭之内,此身早受供养。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已经是对天下所欠的债,该要偿还。这种念头不要再动,这种话也不要再说!”

    沈哲子不知道再继续坐下去,小皇帝还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说完之后,当即便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姊夫,我是真的、真的想……”

    小皇帝眼望着沈哲子背影,小脸上充满了落寞。

    行出几步后,沈哲子又转过身来望着小皇帝,叹息道:“你现在年纪太小,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夙愿,那都做不得准。等你长大了再体察本心,若是心意有转,再回望今日,只是一时笑谈罢了。但如果你仍然坚持此想,到那时再对我说,我帮你。”

    离开太极前殿后,沈哲子心情有几分乱。他没想到,自己的心境会因这小舅子寥寥几语而成一团乱麻。

    虽然事实上而言,终东晋一朝这些皇帝,没有一个是做的舒心。但那所谓的烦忧,在一般人看来不过是幸福的苦恼而已。毕竟就算皇权被钳制得再怎么严重,相对于那些苦陷战乱之中、朝不保夕的民众而言,荣养于深宫之内衣食无忧,已经是世间第一等的幸福!

    人心最难猜度,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倒不是说每一个皇帝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而是身处在那个位置上,身边环绕着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一个动作、一个念头都会被人无限的解读,自然也就有了千百种意味。

    如今这个小皇帝,虽然偶或胡思乱想,几乎没有心机,更是没有一点权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时局中就无关紧要,相反的,他这一个位置牢固得很,一旦有所摇摆,整个江东政局都会动荡。

    虽然时下是所谓的门阀政治,但有一点不能忽略,那就是当权的门阀,他们的权柄并非自己滋生出来,而是来自于中枢,对皇权进行截流!一旦皇权不稳,这些门阀也都岌岌可危!琅琊王氏强不强?兄弟各据方镇,掌握江东过半兵甲,可是当他家与皇权发生碰撞时,仍然避免不了大败亏输!

    以门阀形式存在于朝堂的各个家族,其力量的来源主要是对皇权的分享。可是当它反过头来要吞噬皇权时,其原本拥有的力量大半都会消失。比如王舒坐镇京口时,流民帅擅自过江者杀无赦,无人敢于犯禁。而当王敦谋反时,流民帅反而成了他的掘墓人!

    小皇帝这偶发奇言,让沈哲子联想诸多,甚至开始审视自己家借助皇权得来的力量。只有将这些力量尽数剥离开,才是他家真正拥有的力量。

    要帮助小皇帝完成这个夙愿,无异于要终结一个已经形成、正在正常运行并且还将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旧秩序,并不仅仅只是谋篡那么简单。否则仅仅只是换了一个人被囚在深宫而已,可能还是沈哲子自己。

    沈哲子需要一批不是遵循旧有秩序而得到升迁的人,并且需要把这些人的前程从旧秩序那里接手到自己手中来,从头构建起一个新的升迁秩序。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突然觉得早先王导的邀请未必不是一个机会。来日之建康,可以想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台中政事最大决策者应该就是王导。因为随着庾亮去世,时局中并没有人在名望和资历上足够与王导抗衡。

    温峤要差一些,陆晔则更不可能,陶侃的年纪和出身都不作此想。哪怕是庾怿,能够借助皇太后和沈家帮忙稳定住庾亮留下的政治遗产已经是很好的结果。而他老爹沈充,眼下也绝不可能离开东扬州,要将东扬州烙下更深的沈家印记。

    沈哲子原本的打算是避开中枢直接的短兵相接,在豫州扶植一批向他靠拢的军事新贵,作为自己未来的底盘之一。但是小皇帝的话给了沈哲子不少启发,正常情况而言,他是不可能上王导的船的,有什么问题或者冲撞,都需要从外部去攻克。但是现在王导给他开了一个口子,让他有机会上船。

    沈哲子也很清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可能直接前往一线执掌方面,即便经营豫州,也要假庾怿之手,自己要留在台城养望。既然已经确定了留在台城,为什么不往更核心的位置去靠拢?

    当然有可能会遭受钳制,但这一点哪怕他选择别的位置也都无可避免,上了王导的船反而有可能洞悉到对方许多内部运作的规律。凭他眼下的积累,不可能有人再将他捂杀在台中!

    有了这个意向之后,沈哲子的思路开朗许多,回到宣阳门内都督府,便召见杜赫等属员,询问目下豫州方面的情况。他要趁着眼下跟王导关系还算融洽,而都中阻力也几乎没有,尽快在豫州搭起一个框架基础。

0378 妾似云来

    沈哲子正式的掾属只有四人,谯王司马无忌、杜赫、匡术和路永。而且随着局势日趋明朗,这一份名义上的主从必然也将戛然而止。但彼此之间的联络和关系却不会随着沈哲子都督之职的裁撤而终结,反而会有更为实质的进步和加强。

    匡术和路永两个降人不必多说,来日不托庇于沈家,他们在江东立足都艰难。杜赫虽然是关中旧姓出身,但却是被沈哲子一手从困境中拉扯推举出来。而谯王的宗王身份并不能给其本身施加怎样的保障,政治上同样也陷入了困境。

    沈哲子在都督府召集众人开会,除了这四名掾属之外,另有不少其他人,比如沈牧、沈恪、纪友等人。

    彼此也算休戚与共,过往这段时间培养出了不小的默契,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说废话,待众人各自落座后,他示意担任长史的谯王执笔,对众人说道:“如果局势没有大的变故,咱们这个都督府也将要裁撤。趁着眼下尚有一些便利,诸位对于来日有何设想,都可畅所欲言。”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不免一振,他们都算是沈哲子目下这个班底的核心成员。今次不言沈家,单单沈哲子所获取的功勋和优势就不容小觑,眼下让他们各自畅言,言外之意那就是准备分功了。

    在座这些人,出身、身份乃至于早先的立场都不相同,若非沈哲子延揽,怎样都不可能如眼下一般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彼此之间其实还是很难推心置腹。听到沈哲子的话后,一时间即便对前途有所设想,都不好直接开口。

    沈牧倒无旁人那种顾虑,眼见众人都是欲言又止,自己便先忍不住开口道:“今次功事,我倒也不再奢望名爵进益。王太保现下礼重驸马,你只帮我问一问,诸多事功宅田钱帛能不能如期发放下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没好气的白了沈牧一眼,这个见钱眼开的堂兄,实在辱没他家吴中豪首的名望。不过他也知道沈牧为什么这么猴急要请赏钱,实在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他们东宗主支并没有分家,从沈哲子曾祖那一辈就立下的规矩,传到沈哲子老爹这一辈,叔伯兄弟们各掌一部分产业。而后沈哲子接手家业,再做一番整合,产业的凝聚度更高,虽然家业越发庞大,但是对于子弟也不可能予取予求。

    像沈哲子、沈牧这些出色的子弟,虽然能够动用的资产比较多,但真要有大额的动用,也要给宗老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落实到每个人各自的用度花销,其实并不很多。沈哲子能够大手大脚,是因为有个好老婆带来的丰厚嫁妆,继而在建康周遭发展自己的私人产业。

    沈牧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岳家贺氏虽然也是会稽大族,但却不可能如先帝那般大手笔陪嫁丰厚,想吃软饭都没那机会。原本他最大的进项还是在沈哲子这里分的干股,不过随着乱事兴起,这一部分收入也断了,经济状况便有一些困顿。

    然而这还不是他缺钱的最主要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早先在建康城破那时大义凛然义助许多人。随着京畿形势渐趋平稳,许多早先被沈牧救下的女子纷纷来拜见请其履行约定。

    最初沈牧也不觉得怎样,他眼下正志得意满,更不会动念食言而肥,况且这些女子家人俱亡,也实在可怜。左右不过多几张吃饭的口而已,又吃不穷他,反而能彰显出他沈二郎义薄云天。所以,但凡有女子求告上门,他便将之收容下来。

    可是渐渐地,沈牧便察觉到形势有些不妙。大概是他沈二郎的名头近来在都中传颂颇为响亮,一些有的没的失家女子也都求告而来。既然开了口子,便不好拒绝。到目前为止,沈牧收容的妾室便已经超过百数,尽数被安置在侥幸保存下来的沈园中。而且每天还是有三三两两女子前来求告,这便让沈牧感觉到了压力。

    沈牧清楚记得,那日他救下的人家不少,但也绝没可能有这么多!甚至一些白发苍苍老妪都持着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截断指,言之凿凿说着沈牧曾与其私定终身,这真让沈牧有苦难言!这么多人投进他私门,他虽然暂掌台城防务,但也不敢挪动军粮供养,为了维持下来,真是绞尽了脑汁。

    女人多了是麻烦,沈牧甚至都被逼到省俭自己的口粮去养这些女子,整个人都饿瘦了,可谓悲怆。所以,眼下他是什么官爵之类都不感兴趣,只想搞到一些钱粮来应急。

    这件事闹得蛮轰动,席中众人大多与闻。此时听到沈牧这么说,一时间无论关系是否亲厚,几乎都忍不住笑起来。尤其早先常被沈牧骚扰的纪友,这会儿更是乐不可支,身体都在打着摆子:“二郎博爱高义,善助弱孤,简直就是我辈表率啊!”

    “纪文学,你还有脸来讥笑我!既然我是你的表率,你为何不向我学?我知你宅内空旷,稍后就着人送几十姬妾到你家去!”

    沈牧怒视着纪友,心情已是糟糕到了极点。他一时轻狂闹出这么大的阵仗,都不敢想象来日归家会遭到叔伯父亲他们怎样训斥,这家伙居然还在没心没肺嘲笑自己。

    接着他又望向沈哲子:“青雀你是我家嫡长,怀抱至今都无所出,我既然为兄长……”

    “不必有劳二兄!”

    经由沈牧这么一闹,厅中气氛欢快许多。沈哲子听到沈牧要把麻烦往自己这里塞,抓起案上镇纸随手砸了过去。他还未离都时,这件事便露出一些端倪,等到刚一回城,他家小喇叭沈云便幸灾乐祸告诉了他这件事。

    沈哲子当然不能坐视这种胡闹,事实上台中王导对此早有规划,那些查实无所依靠的女子,未来都会由少府出面接受下来,拣选一部分以充宫用,另一部分则暂时供养下来分赏有功。

    沈哲子虽然颇为抵触拿人当做礼品,但在时下而言,只要能给这些女子一个眼见的活路已经是最好,再去讲究什么人权那是愚不可及。这种事情沈哲子也不好直接插口,他是打算等到行台归都,由公主出面去说动皇太后组织这些妇人做一些织绣生产,一方面让这些妇人有些活路,盈利也可在来日充作宫用。

    不过眼下倒不必对沈牧点破,就是要让这个家伙记得今次的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肆意妄为!西汉有个大仲马中山王刘胜,儿孙满堂,昭烈皇帝刘备、刘琨刘司空,乃至于后世大诗人刘禹锡,都是这位大王的后人。沈哲子可不希望他家再出这么一位人物。

    “若是钱帛之类,那都不必再提,说了也无用处。”

    借着沈牧的发言,沈哲子索性直接表态道。无论如今的台苑还是京口的行台,家底都将告罄,绝无可能再做此类奖赏。否则王导也不会冒着得罪诸多人家的风险,以土地去平复人心、稳定局势。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会心一笑,他们未必人人视金钱如粪土,但也绝没有达到沈牧那种即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他们而言,当然是官爵权柄更有吸引力。

    “不如我先说吧。”

    杜赫在席中扫视众人一眼,他与沈哲子早有默契,当然也明白今次会议的重点在哪里:“江东乱事将定,形势仍然不容乐观,尤其豫州故土尽亡,羯奴已成抵喉之患,不得不重视啊!”

    “这是一件正事,道晖详细道来。”

    沈哲子坐正了身体,示意杜赫说得更深入一些。

    早在苏峻叛乱之前,杜赫便知沈哲子有用事江北豫州之念,而自己也一直在为此做准备。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覆舟山与那些豫州降军沟通交流,对此了解自然更多:“覆舟山之豫州所部,督护两人,樊严和陈综俱为世居豫州人家……”

    随着杜赫的讲述,众人神色也都渐渐凝重起来,实在是因为北地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古来有言,守江必守淮,而若要守淮,豫州这里便不容忽视!甚至于每当南北对峙局面出现时,对于这个区域诸多军事重镇的掌控,便是南北国力最直观的体现。

    人言王导有兴废立鼎之功,而在这大功之下,一个最重要、最基础的保障就是祖逖的北伐。祖逖这一场起初不被人看好的北伐,尽复河南之地,给东晋朝廷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军事保障,这才是能够苟延残喘的前提!

    自大江往上推,沿江第一层防线便是历阳、广陵,拱卫住京畿建康和淮南地,第二层以合肥为中心,第三层则以寿春即就是寿阳为中心。

    祖约节掌豫州时,镇所还在中原腹心的谯郡,辐射襄城、颍川等河南地。可是随后不久,便被石勒兵迫退至寿春。如今随着祸起历阳,寿春被攻破,祖约败亡,江北已成不设防之地,换言之羯胡随时都有可能南来。

    年初石勒自号大赵天王,称帝在即,极有可能示兵江北,哪怕无力渡江,也能取威吓之效。且不说会给大乱未定的江东造成怎样的动荡,单单早年在江北的诸多经营,或就有可能被一扫而空,来日再想过江经营,势必更加艰难。

    沈哲子也知眼下根本无力北伐,能够稳定住目下的形势,已经是万幸。他之所以急着要布置江北,就是要抓住眼下都中没有阻力的空当。等到行台归都,可以想见因为怯于羯胡兵威,朝廷必然要采取一个龟缩防守的姿态,再要做这些事情,就会变得艰难无比。

    当然,沈哲子也不能罔顾石赵对此的反应,既要保住江北原本的一些基础,又不能过分激进以致招来羯胡的大军围剿。所以要把安全线划在哪里,便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

0379 江东门户

    针对豫州的经营,沈哲子倒是谋划良久,心内已经有了不少的想法。不过眼下坐在席中便有数人既通晓豫州的形势,本身又不乏能力,所以他便认真倾听这些人的想法。

    杜赫在介绍完他所了解的情况后,便谈起了自己的想法:“豫州虽是中朝治土,又有祖公遗德,但却今昔不同势,若要过江经营,阻碍不少。石贼暴虐不仁,但却觊觎豫州良久,尤其寿春、淮南、马头等几座重镇,对于当地望宗并乡帅,都是厚爵高官以拉拢渗透……”

    北地石勒击溃汉赵刘氏之后,中原已无对手,谋略的重心自然放在了豫州这一江河之间最为重要的缓冲地带。在兵迫之余,针对于当地豪强流民帅的拉拢力度也不容小觑,并不是一味的残杀掳掠。

    哪怕站在沈哲子这个立场也不得不承认,东晋朝廷真是一个乐于帮助敌人的对手,与其为敌真是其乐无穷,胡虏们想不到的问题,东晋朝廷都已经帮他们做好了。

    祖逖北伐之时,允许那些坞壁主流民帅们两方靠拢,这在讲究名教一统的古代可谓一个创举。他不是用大义的名分去胁迫或兵势威逼那些流民帅,给予他们更大的斡旋空间,允许他们在表面上向石勒表示归降。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在用同文同种的认同感去感化那些坞壁主。在不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并不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名义。而当他成长起来有了足够的力量后,这些早先首尾两顾的坞壁主们便纷纷拥戴祖逖,其中许多更为河南地的尽复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才是真正的任事智慧,不同于那些夸夸其谈的妄诞战略。

    祖约的问题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太把自己当回事,认为自己是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又是祖逖的弟弟,在豫州便应拥有独一无二的权威。他不只利用豫州这些军事力量去威迫中枢,对于部众们也都苛刻得很,一反乃兄在世时那种宽容羁縻的手段。如此一来,便大失人心。

    而朝廷针对豫州这一状况,也没有给予相应的疏导,反而在合肥南面巢湖、滁水一线修筑涂塘并诸多防御工事,将豫州隔离在外,加剧了豫州那些坞壁主的离心。

    羯胡一战而破寿春,继而席卷整个豫州,兵势凶猛之外,也与那些坞壁主带路党们的配合密切相关。而那些带路党们之所以抛弃江东的朝廷,除了个人的操守问题之外,也和朝廷的处置失当以及祖约的公然造反有关。

    杜赫的思路大半沿袭祖逖,那就是大力收拢流民,建立屯田据点,发展自身武力保持对羯胡周边力量打压的同时,尽可能的拉拢当地宗族并坞壁力量,必要时可以不计前嫌。他这一个提议讲出来,便获得了许多人的赞同,毕竟早年的祖逖便是依照这个路线才得以建功。

    “杜君所言确是中肯,不过末将当年任在历阳时,也多与那些豫州集众兵帅有所接触。诚然祖逆威德不及其兄,对部众苛责礼慢,致使人心相悖。但其中确有一些秉性奸猾,素无忠义,周旋敌虏之间,其心难测!”

    一直甚少发声的路永在席中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微微颔首,人往往要了解什么新概念,惯常要把一个区域的人或物视作一个整体,但这其实是一种很错误的认知方法。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局势更加复杂,人心更加叵测,便更需要区别对待。

    杜赫的想法沿袭祖逖思路,可以最大限度的拉拢那些豫州本地的坞壁主流民帅们,但若不能区别对待,小心甄选出一些品性卑劣之人,极有可能被人利用成为打击异己、剪除对手的工具。

    在座众人,路永的境况可谓最为不妙。他本身即是降将,又是先投王导再投沈哲子,时下都中已经有人斥之为三姓家奴。所以他更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沈哲子对豫州的企图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路永也很早就考虑利用这个机会作为自己立足的凭借。

    “今次寿春为乱之陈满等人,素来便潜怀异志,奸猾狡诈,绝非能感恩义之重。末将请以本部长驱敌阵,诛杀陈满等勾结羯奴害我晋土乡人之贼首!首恶不除,人心难定!”

    路永翻身而起拜在沈哲子座前,语调诚挚说道:“末将戴罪之身,非奇功无以自明,假使能得一二壮烈,此命又何足惜!驸马大恩于我,惟以此功报效不负。愿将家小托于驸马,此行无功,誓不南归!”

    他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而且为了消除沈哲子的疑心,情愿将一众家小留在沈哲子手里为质。

    沈哲子起身离席将路永搀扶起来,他也清楚路永为何会有此选择。确实相对于其他众人,路永未来要如何安排,是最具不确定性的。

    他微笑着将路永送回席位坐定,然后才笑语道:“那些悖义投贼、自甘堕落之众,自是不容于世,早晚要让他们自食恶果!不过这些一时苟全之众,岂能比我江东勇将,何须路将军亲往。实不相瞒,庾护军已经道我,来日或将往镇西府,尚需要路将军戮力相辅。眼下请将军暂入护军府职任宿卫,来日自有任用!”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皆是微微振奋,尤其是匡术,更是已经忍不住流露出喜色。而路永本人,则在微微错愕之后,脸上已经流露出浓浓的感激之色,不顾沈哲子阻拦再次起身下拜:“多谢驸马信重,末将必不相负!”

    沈哲子当众宣布了对路永来日的安排,非但没有投闲散置,反而允其外派再回历阳。这让众人诧异之余,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他们自问功劳要比路永大得多,就连陆永都得到这么好的安排,他们自然也会更得重用!

    对于自己眼下这个班底,结合他们各自的能力和意愿,沈哲子确实已经各有筹划。像是杜赫过江向北,是已经早有预案。纪友担任了几年曲阿令,来日也要归都再混一混资历。至于沈牧,沈哲子打算不再让其归乡,而是留在建康入职宿卫,作为自家在建康直接的武力代表。

    对于诸多人等的安排,尚需要按部就班的筹划,倒也不必一下公布出来。毕竟计划只是计划,真正落实的话,或许还因情况不同或是与其他各方交涉妥协,最终的结果或许已经悖于初衷。所以在公布了路永的安排以稳定人心后,沈哲子的重心还是放在了对于江北的布置上。

    “我已经与太保有所沟通,请道晖暂为滁县令,加南塘督护,不知道晖可愿前往?”

    杜赫眼下名气并不算小,今次平叛也颇有事功,唯一的短板是履历稍逊,至今在朝中只担任过中书掾属。眼下沈家又是备受瞩目,沈哲子也不好不惧物议直接将杜赫安排到显重位置上,虽然在王导那里只求来一个县令官职,但沈哲子眼下还有节杖,也有举荐任命权,所以又加一个督护职,行政之外再加领军之权。

    江北诸多郡县,职权本就模糊,究竟权柄如何,还要看各自所拥有的军力。除了那一部分准备流放到江北的宿卫之外,沈哲子还打算再给杜赫筹措千余精兵并配足够军备,这样一来,杜赫只要能在江北占稳脚跟,事权绝非其职位能够限制!

    “必不负驸马重托!”

    杜赫对于自己的去向也早有规划,也清楚留在建康对他而言未必有什么发展前景。过江虽然危险重重,但身后有沈哲子或者说沈家这样一个强力靠山,可谓一个难得的机遇,未来未必不能创建祖逖那样的伟业!

    而且滁县位于建康正北,地临滁水,滁水又是大江相当重要的一条支流,在建康附近注入大江,号称江东门户、淮南屏藩,地理位置相当重要。早年庾亮为了防备豫州祖约,就是沿着滁水一线,以滁县为中心修筑一系列的涂塘屯所。

    杜赫北向而去,职位虽然不高,但却军政统理,拥有极大的自主权。这要比留在江东,担任一个品秩虽高但却没有什么职权的台臣要好得多,也更符合杜赫这种务实之人的心意。

    “道晖北上,我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朝廷对滁水经营多年,早有基础,滁县又地近广陵,京口人力物力可沿水道直接补给,道晖可无后顾之忧。”

    沈哲子郑重叮嘱道:“只是有一点道晖需要注意,今夕不同势,石贼如今篡势已成,对沿江动静肯定更多警惕。我这里有十六字要赠道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如今势态乃是敌强我弱,不必以王师堂皇而自持,不计寸地之得失。只要王师还未绝迹江北,便是羯奴喉中梗骨,使其疲敝!”

    针对江北的布置,沈哲子思路重点还是人,而不是城池亦或坞壁这样的固定驻点。这样一方面可以最大程度避开羯胡的强兵围剿,另一方面也可以摆脱过往对那些坞壁主们太强烈的依赖,运动中壮大自己,同时也能将影响力最大程度的辐射江北。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样的运动战对于机动力要求极高。江东缺骑兵,从头开始培养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如今舍弃了固定的据点,沈哲子就是要用羯奴军队的庞大压力,主要以那些宿卫罪卒们为基础,通过战斗锤炼出一支强大、高机动力的队伍!

    对于沈哲子的指示,杜赫听到后也是微微一愣,这种战术思路迥异于时下,对于机动力和野战能力的要求实在太高。尤其在面对围剿追击,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转移,兵士们的士气和凝聚力也是值得堪忧的一点。诸多流寇不成气候,就是在这样频繁的转移逃亡中自己溃散,最终消亡。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早有预计,像后世那种极为强大的宣传工作,他暂时是做不到。但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特色,那就是人身依附关系极强的家兵部曲。所以,在为杜赫准备兵员的时候,除了那将近两千众的宿卫罪卒,还有他家精锐龙溪卒百余人。接下来,他还要给杜赫开放特权,让杜赫直接在他所部诸多军队中直接招募那些自带部曲的将尉之类。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能够满足初期的凝聚力。要让人保持高昂战意,第一就是要告诉他们,他们的努力和战斗是崇高、光荣的使命,第二则是要保障一个丰厚的抚恤标准。这些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能够做成,需要一个长久的维持。

    眼下虽然只是一个构想,但沈哲子相信,如果这支军队能够最终打磨成型,无论是在组织力还是战斗力上,都将成为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强军!

0380 将作大匠

    众人听到沈哲子对杜赫的安排,脸上无不流露出羡慕之色。诚然江北形势要比江东动荡危险得多,但在座众人本身就没有崇尚玄虚的名士之流,更热衷于实任的权柄和事功。

    杜赫北去后职位并不算高,但众人也都能看出沈哲子对于江北方面的重视,可以想见来日许多资源都会往江北倾斜。从这一方面而讲,杜赫此去已经不逊于一个执掌方面的大员,实际的重要性较之许多侨州刺史都重要得多。而且一旦有了具体的事功,要提升起来也是极为迅速的!

    杜赫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反而有几分凝重。他听得出,沈哲子这番话最重要的是勿以王师而自持,这实在给了他极大的联想空间:跨江北上,不以王师而自居,要如何立足?要如何壮大?要如何扩大成果?

    想到了这几个问题,再联想沈哲子早先提起的那十六个字,杜赫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忍不住望向沈哲子,想要问一问自己是否体会到驸马的深意。但他也清楚,既然沈哲子是暗示而非明言,这个问题也实在不宜在公开场合讨论。反正在他过江之前,沈哲子肯定会再与他深谈一番。略一转念,便按下不表。

    谈完这一件事后,沈哲子又转了话题,笑语道:“锋芒太露,虽不伤人,却能慑人,偏目望我,不能自安啊。方才入城时,张家郎君所言,诸位应该已经都听说了吧?”

    众人听到这话,脸上便都露出笑意,当然也不乏隐隐的愤慨。那张沐不知是出自怎样的考量,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王导并一众台臣和诸多人家的面,直言其父遭受冤屈,这简直就是在公然挑衅。要知道眼下张闿可是被拘押在石头城,而石头城眼下却属沈哲子管辖。

    政治上的斗争无谓对错,最重要的还是大势趋向。沈哲子得胜归都,诸多人家出城相迎,就连王导都在其中。可是这张沐竟然迟钝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指责沈哲子冤屈其父,这真的是愚蠢的不得了!

    王导将事情交给沈哲子处理,这本身已经是一种表态。

    “张尚书乃是丹阳高望旧姓,其子公然叫冤,实在骇人听闻。王太保对此也是颇感愤怒,嘱我一定要查清真相,千万不要因此而伤人望民心。”

    讲到这里,沈哲子望向他的长史谯王司马无忌:“就请大王执我手令,稍后前往石头城审问一众涉事有关,一定要把这件事彻查到底,不要有一点模糊之处!”

    谯王起身领命,过去这几年的冷暖遭遇,已经让他承受诸多磨练,绝非早先那个冲动任性的年轻人。沈哲子既然这么吩咐下来,就是要让他在不引起太多物议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罗织张闿的罪状,以收警醒之效。

    沈牧在席中冷笑道:“我等浴血奋战克复京畿,那张闿徒负人望却曲事叛臣,这已经是不容辩驳的事实,那张家子还有脸面拦路叫冤?要我说,何须细审,直接枭首示众才是正理!”

    “沈二郎你乱说什么!我也曾曲事叛臣,难道你连我也要杀?当时局势混乱,许多事情若不细审,哪能明辨曲直?若不由分说便直接定罪,这让人心如何能安?”

    纪友在一侧不客气的指着沈牧说道,继而又侧首望向隔席的陶弘:“张尚书出都时,西向去见陶公,其人究竟是否反迹确凿,陶公那里也不容忽视啊!”

    陶弘闻言后便也点头道:“稍后我便前往荆州军处去见大都督,请询此事。”

    匡术也在席中说道:“早先职下在都中篡得主持局面,愿与谯王殿下同往石头城,论证此事。”

    张闿有罪无罪,该死该活,沈哲子真的不在意。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是全无意义,一方面可以借此向人展示自己在政局中的臂膀力量,一方面还能借此去试探陶侃的态度。主动请缨这几人,沈哲子都纷纷点头应允下来,吩咐他们各自去做。

    会议结束之后,沈哲子便吩咐人收拾收拾,不打算再留在台城,准备返回乌衣巷内自己家中住下来。他虽然还未正式解职,但接下来许多事情,大部分已经不必摊在明面上去做。

    战乱后的城池,无论往昔有多么光鲜,如今都是满目狼藉。尤其秦淮河两岸,更是被破坏的彻底,就连几座大桁都已经被损坏,要靠渡口舟船才能通行。河岸上堆积着大量的木石废材,虽然有民夫夜以继日的往城外搬运,但是苦于舟船等运力不足,仍然残留下来许多。

    河道上有几艘中型的船只缓缓行驶着,船上装载着满满的粮袋,穿过大半个城池送进城西那几座早被叛军搬空的粮仓里。眼下的建康城里,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粮食才是实的。过往的积累早被消耗一空,要安顿诸多人家加上每天源源不断回城的难民,粮食的消耗实在是巨大。

    王导近来也在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早先迎接沈哲子时还在询问沈哲子能否调运一批军粮应急。但沈哲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虽然有一部分缴获,加上沈牧、庾条都从京口方面带来一些粮食,但他的部队本身消耗也是极大的,根本无力满足建康城内这样庞大的消耗。

    以往这样的年景,还可以依靠左近大户的捐输渡过难关,但是如今那些大户们也都被折腾的不轻,加上王导的抚民政策与他们的利益诉求略有相悖,因而对于捐输都不甚热心。

    眼下京畿左近,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有粮大户都是荆州陶侃,王导急于召陶侃入都,除了要商讨往京口迎驾事宜外,也不乏借粮之想。

    自渡口过了秦淮河,沈哲子顺道往南苑去瞧了瞧。这座早先建康最为著名的购物中心,这会儿也早已经是破败不堪,一场大火将诸多宏伟建筑焚烧一空,只剩下一些表面被烟火熏烤黝黑的庞大基石。

    沈恪与沈哲子一同离开的台城,这会儿漫步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南苑中,脸上不禁充满惋惜。他抚摸着那些残留的基石,禁不住感慨道:“亿万之耗,毁于人祸啊……”

    南苑本就是沈哲子兴建起来,从整体的布局到一砖一瓦的造型,可谓都凝聚了他的心血,不乏感情,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这会儿再作惋惜也无用处,他在南苑内逛了一圈后,便对沈恪笑语道:“不破不立,灾祸既然无可避免,那倒也不必再作无谓嗟叹。昔日都中未有南苑,来日却也不能缺少。”

    之所以对南苑如此固执,沈哲子倒不是要推崇什么奢靡享乐的世风。南苑这个招牌经营起来不容易,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能够引导都中那些顶尖消费力,就此放弃未免有些可惜。不过沈哲子也不打算再独立去经营南苑,他准备在适当时候再组织一场招标会募资重建南苑,成本和利润与人均分。

    围绕南苑的则是一个建康城整体的重建工程,也是接下来沈哲子在建康最主要的工作。虽然时人对王导有些盲目追捧,但在沈哲子看来,王导负责的建康城规划实在是有问题,无论是在军用防御和民用生活上都没有一个好的效果,事实也确实如此。

    建康城的布局整体还是沿袭旧吴,虽然吴亡后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但在之后陈敏作乱江东,针对建康城又进行了一些修葺,而后便是立鼎江东后由王导负责的修整,一直使用到现在,也算是因陋就简。

    沈哲子希望藉由这个机会对建康城进行一个整体的改造,虽然不至于做到隋唐长安城那样大的规模,但最起码也要发挥一个国都该有的作用。但就算是这样,工程量也不算小,时下朝廷很难做到,所以沈哲子打算以重建南苑为一个契机,吸引民资加入进来。

    江东不穷,哪怕是被历阳叛军蹂躏经久的丹阳郡内,同样沉淀着大量资财。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查,沈哲子由那些涉事曲阿之乱的的人家偷偷给他贿赂以期免罪的数额就能看出来。

    这些人不懂投资,宁愿积累起来埋进棺材里,但沈哲子可以帮他们。钱财的价值体现就在于流通,以及流通过程中所带动产生的交易,频繁的交易就会刺激产能,满足人各自的需求,让社会充满活力。

    时下朝廷无力赈灾,大量难民不得安置,可以想见未来一段时间必然又是各个人家大量兼并吞没人口、土地的一个高峰。这种事情堵是堵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由朝廷出面主持一场大建设,这样既留住了人,又活跃了民生。当然这个过程也会伴随着严重的不公平,但总好过放任自流。

    “京畿残破至斯,不得大建,实难恢复旧日气象。此事关乎民生国体,不知叔父可愿担当?”

    在南苑中行走一周后,行到门口时沈哲子对沈恪笑道。

    沈恪听到这话后不禁微微一愣:“维周你的意思是?”

    “起部尚书、将作大匠,不知叔父可愿任此?”

    所谓起部,便是后世的工部,如今仍属尚书省分曹任事,主官称尚书,资浅者称郎,主管营造和工匠吏户等等。将作大匠职掌宫庙陵园等建设。这两个职事一旦居任,那么来日修缮建康的大工程,可以说是沈家就承包下来了。

0381 罗织有术

    石头城内一座简陋的仓房中,中年人周正忐忑不安的坐在席中,当视线扫过对面坐着那神情严肃的几人时,脸色便更显局促。

    “周君不必紧张,谯王殿下奉太保与驸马之令前来询问张尚书有关之事,余者不涉。周君你只要道出自己所知之事,据实相告,别的都与你无关。”

    谢奕作为陪员列席提审石头城内这一应台臣,微笑着安慰周正道。

    可是听到这话后,那周正更加狐疑:“张尚书有什么可查问?况且,我名微望浅,哪敢放言臧否时之名流。二郎,这当中是否有误会?太保他……”

    “闲话少说!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别的都不必说!”

    谯王对这些台臣们素来都无好感,否则也不会亲自下场提审一应人等。原本沈哲子派他来就是挂名,用他宗王名头震慑别人。毕竟张闿乃是九卿之位,人望不浅,若派一些刀笔吏来,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谯王对于早年间被台臣们疏远冷待的经历终究心意难平,今次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放过。

    “大王请稍安勿躁,我来为周君详解一下此事缘起经过,以供周君有所权衡。”

    谢奕起身圆场,顺势将那周正请至角落里,然后才低语道出缘由。

    那周正听完谢奕讲述,眉头便禁不住皱起来:“我等无罪而咎,被久困此城之中,不能与城中亲友传讯沟通。张家郎君心忧其父安危,即便一时失言,那也是情难自禁,至孝之举。只要驸马肯将张尚书并我等释放归都,怨言自消,又要怎么追究?二郎,我觉得此举似是有些小题大做啊!”

    谢奕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语调也变得有些冷淡下来:“周君此言,我却不敢苟同。那张家郎君若是暗室闲语,那也无伤大雅,一笑置之。如今却是满城所见,群臣共闻,这让人如何能等闲而视!驸马率我等百数人不惜性命,以身犯险,敌阵中舍生忘死,才将京畿从叛军手中夺回!”

    “而后驸马不辞辛劳,奔赴曲阿剿杀叛军余众,我等奉命守卫京畿,须臾不敢松懈,唯恐辜负朝廷重托任用!即便不言功事,这一片苦心却被斥为冤屈贤良、恃功而骄,这让人心如何能安!我不妨直言周君,我等微末之人甘为寒伧武事,所为者忠义显名而已。此名不容微尘之玷污,若不能查明以彰公义,此事决不罢休!”

    “二郎,这、这……何至于此?我不是……”

    周正见谢奕已是勃然色变,心绪也难再淡然。其实从他内心而言,更多还是偏向张家多些,毕竟眼下他与张闿才是同病相怜,被苦困石头城。张沐斥责沈哲子,也算是帮了他们。然而谢奕那决然态度,却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继而意识到时下势位已经不同,一味强硬未必就会有好结果。

    “二郎所言决不罢休,不知驸马将要如何处置此事?”

    作为早先离开台城前往荆州军营中众多台臣的一员,沈哲子的强硬作风给周正心内留下不小的阴影。而且他们又被荆州军驱逐,陶侃那里已经表态不会支持他们以抗衡沈氏,因此才又落入到眼下这步田地。此时听到谢奕这么表态,难免会有所忌惮。

    “周君你要明白,不是驸马要如何。驸马他军务操劳,哪有闲心理会这些琐事。但是,张家郎君此言却难免会让时人误解,薄视我等功身。太保统揽全局,将此事交付驸马,意味如何,难道周君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周正听到这话,缓缓点头,脑海中却是转过了诸多念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凝望着谢奕低声道:“早先驸马往见陶公颇受阻挠,但这件事我是真的无涉,求二郎你念我曾为令尊掾属,替我在驸马面前分辨几句。我……”

    “这些小事,不必再提。当务之急,谯王殿下亲执刀笔,要深究此事。言尽于此,究竟该怎么说、怎么做,周君你自己一定要仔细权衡。”

    说完这些后,谢奕便又返回了原本的位置坐定,递给谯王一个眼神。

    那周正皱着眉缓缓往回走,似是在权衡利弊,当他终于坐回原位时,似乎也终于有了决定,张口说道:“我家与张尚书家,也算是世代比邻。张尚书雅量清望,世所公知,这些都不必再提。既然大王有问,我便言一些不为人知之事。张氏居乡,乡声委实不高……”

    话题一旦打开,一时便难收住。谯王始终阴沉着脸,只是示意旁边两名书吏将周正所言张氏种种尽数记录在案。那周正一边交代着,一边偷眼观察谯王的神色,却始终不见好转,索性一咬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正言一桩也是出卖,言十桩也是得罪,惟今之计,先将自己置于安全之地,然后再考虑其他。

    这一场问答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张家的黑料委实被挖出来不少。一直等到那周正搜肠刮肚再也想不出其他,谯王才摆摆手,示意这周正可以退下了。

    “二郎,我、我是否能归都了?家业艰难,归心如箭,盼二郎能够……”

    那周正起身,目望谢奕可怜兮兮说道。

    “周君请放心,早先是迫不得已将诸位留在石头城,如今驸马已经归都,建康防卫充实,自然没有再强留诸位的道理。”

    谢奕还未答话,那坐在席中一直倾听却没开口的匡术突然笑语道:“只是在此之前,尚要请周君帮一帮忙。先前周君所言张氏之恶,实在让人闻之骇然,不敢相信……”

    “我、我可没有虚言!贵使若不相信,可逐一查证,若有一点虚妄,愿受惩处!”

    那周正闻言后连忙正色表态道。

    “我等自是信得过周君,只是周君也要明白,张氏丹阳望宗,张尚书又为久负清望的重臣。若仅此孤证,实在难以让人尽信。驸马常言孤证不举,若仅以此论张尚书之功过,不免失于偏颇,流于攀咬。所以还要麻烦周君仔细甄别,如此诸多桩事,若能得三人举证,才可示众。”

    匡术笑语盈盈说道,然而这话落在周正耳中,却让他面色一变。为了自己能脱困和前程,让他私下检举张闿这没什么。可是匡术这话却分明是要让他为自己的检举搜罗更多证据,那就太伤人望和得罪人了!

    他垂下头不敢去看匡术,只是连连对谢奕作揖,神态充满哀求。

    谢奕对匡术这个降人感官并不算好,但也清楚张沐闹了这么一出,假使不能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作出定论,来日这件事或会成为他们遭受攻讦的一个借口。况且这周正轻轻松松便把张闿给卖了,来日未必不会卖了他们,若再反口咬定受他们逼迫污蔑张闿,那就不好收场了。

    谯王倒是特别钟爱台臣们互相攻讦指摘的场面,见那周正迟迟不语,当即便冷哼道:“危难之际,忠骨不为私谋惜身。尊如沈驸马都要亲临战阵,诛杀贼虏,座中匡君感于义召,摒弃私情而归王道。如今不必你战阵厮杀,不让你情难两择,只是仗义而言,有这么为难?罢了,你走吧,我不信世间没有二三敢言者!”

    那周正听到这话,神态更是纠结,双腿如灌铅水,迟迟难以举步。心中纠结了良久,终于低下头来:“大王所教,铭感于怀,为国驱害,岂敢惜身!”

    他不低头也不行啊,自己供词还在人家手里捏着,眼下是在搜罗张闿的罪状,但谁又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成为他攀咬污蔑名流的罪证?

    有了这么一个突破口,接下来再审问起别人来便顺利得多。这些被困在石头城的人,诚然有同仇敌忾之心,但眼下分明有了一个脱困保身的机会,绝大多数都选择了披露张闿的罪状。偶有几人顾念旧情,不肯言道,但当其他人的供词已经拿到了手里,这几人开不开口已经无关紧要。

    谯王等人连夜办案,到了第二天午间,石头城所有被扣押人等都被提审完毕,而相关的供词也堆积了洋洋洒洒十几万字。倒不是说张闿真的有这么罪大恶极,其中大量供词都有重复。

    谯王的乐趣就是看那些台臣们如何攀咬同僚,以解他早年被台臣们排挤之苦,自然不可能真去做那些刀笔吏的琐事。所以,整理供词的任务便就交给了匡术。

    等到一应人等被押回建康城,卷宗也被送入了乌衣巷沈哲子家里,删减大半,只剩下寥寥近万字。

    沈哲子拿起这卷宗来一看,眸子登时一亮,益发觉得这匡术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些供词中,并未牵涉投敌叛国之类大是大非的问题,最多的反而是一些为祸乡里、欺凌弱小的小罪状。由这一点,便能看出匡术这人的确有些政治智慧。

    时下本就是一个宽松优渥的政治环境,即便有所斗争,也都很少下死手。哪怕庾亮在世时,他敢直接杀了宗王,却不敢过分明目张胆的构陷名流。

    假使给张闿定下一个谋逆重罪,反而会让时人侧目,而张闿也肯定不会认罪,力抗到底,乃至于发动自家过往积攒的人脉竭力脱罪,一旦闹得众怨沸腾,就难以追究下去,不了了之。别人不说,沈家和陆家的陆玩就是确凿无疑的谋逆大罪,现在照样风光无限。

    但像这样看似无伤大雅的小罪,有时候穷究下去,反而有可能将人置于死地!这是因为时下名望比命还重要,这些小罪一桩桩查证下去,牵连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过程中就会将张闿过往的名气乃至于张家所积攒的名望一次次践踏,等到身败名裂时,死或不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更让沈哲子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份卷宗中,匡术在每一桩罪状后都详细标注究竟是何人招供。如此一来,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罪状,有所有招供者的信誉做背书。

    其实对于张闿罪状如何,沈哲子并不感兴趣,将这份卷宗翻开一遍后,便让人誊抄几遍,一份送给王导,一份送给陶侃,另一份则派人送往京口行台。

    相对于目的的达成,沈哲子更欣喜于意外发现手下人新的才能禀赋。时下的司法程序简单又原始,秦汉对这方面虽然有所探索建树,但在历经三国乱世重典再到中朝的内斗不断,眼下又是崇尚玄虚的年代,诸多律法其实已经荒废良久。

    落在具体的行政事务上,由于没有成法旧律可循,许多事情的处理都充满着浓郁的个人风格,很难形成制度化。比如庾亮风格峻整的偏重刑名,比如王导一味宽松的网漏之政。

    匡术今次做的事情虽然不甚光彩,但仔细咂摸,却有几分不学有术的味道,能够因陋就简利用规矩以增加最终结果的公信力。如果能有系统的培养,来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制度型人才。不过话说回来,匡术这样一个叛臣居然有这方面的禀赋,也实在是给人以说不出的古怪感。

    原本沈哲子还没考虑好要给匡术以怎样的安排,虽然他与匡术接触也算早,但以前都是一些利益交换,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不过他眼下倒是有了一个想法,心内略一沉吟,便问匡术道:“不知匡君来日意欲何往?”

    匡术闻言后连忙欠身道:“戴罪之人,岂敢有望,能得驸马庇护有寸土立足,便是大幸。”他心里当然也有想法,但也清楚自己选择的余地并不多,不如索性听凭安排。

    “我有意举荐匡君暂为廷尉评,不知匡君是否合意?”

    匡术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落,其实他心内最属意还是放归地方为官,最好是沈家势力范围内的郡县。但他也清楚,自己出身不具,身上又有大污点,即便是及时投诚,也很难转任一地正印之官。像当年沈充由叛贼一转成为方镇主官的际遇,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不过沈哲子这个安排也不能说是亏待了他,廷尉评作为廷尉属官,品秩虽然不高,职权是有的。以匡术这样的背景在台中任官,这也算是一个好的选择。假使真的给了他一个什么清贵但却没有职权的位置,本身背景不足,反而前景堪忧,形同散置。

    “时下崇玄务虚,经律刑名形同虚设。匡君居于此任,我希望你能潜心多问,以广见闻。杜道晖之家律学传承悠久,近来若是有暇,匡君可勤往拜访。”

    一个构架若想维持,方方面面的人才都需要。时下的江东,所谓的廷尉更近似一个荣衔,几乎发挥不来什么实际的职能,下面的诸多属官也都形同虚置。沈哲子给匡术提供这个机会,也是希望他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来日或能大用。

    当然,沈哲子眼下职权还没达到直接指派任命的程度,但他眼下所谋取的职位,除了沈恪的将作大匠是两千石的高位还有待商榷之外,其他的那些职位都不是多么显重,哪怕他家没有事功在身,一旦有所举荐,通常也都不会被拒绝。

    敲定这一件事,沈哲子便安心等待各方的反馈。不过陶侃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反倒是宣城方面的捷报送入了都中。

    苏峻等一众残部在宣城流窜多日,终于在日前被温峤江州大军困于泾溪之畔尽数围剿,苏峻阵前自刎,其部苏逸、张健等人俱被枭首。持续了大半年之久的历阳之乱,终于就此落下帷幕!

0382 鼎仍未冷

    身为王师主帅,陶侃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苏峻残军覆灭的消息。这意味着旷日持久的叛乱终于落下帷幕,江东这一片饱受战事侵扰的土地上将再次秩序将临。

    可是陶侃的心情算不上好,反是复杂无比,五味杂陈,甚至有一股淡淡的失落和悲伤。其实早在月前那一场决战时,他有足够的手段留下苏峻,因为苏峻战败后逃窜的方向就有他的侄子陶臻率部埋伏在那里。可是在权衡诸多后,陶侃还是放弃了一战而竟全功的想法,放走了苏峻。

    诚然通过一场决战彻底解决叛乱,功勋必然更加卓著,但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如今他已经是外臣之首,进无可进,再大的功勋、再大的名望,不过是让时人对他更加忌惮而已。一场大胜是他应尽的职责,让他可无愧于朝廷的托付。但若是一场全胜,可能会直接将他送入台城中去,担任一个有名无实的三公高位。

    早先历阳叛乱方兴,陶侃的反应有些迟钝,态度有些摇摆,这不免会让旁人觉得他心机叵测,潜怀异志。此一类传言哪怕在荆州内部,某一段时间都颇多人宣扬,以致人心都有所动荡。

    陶侃对此并没有过多申辩,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多少。他之所以会有那种表现,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看不清形势。早先苏峻遣使力劝他相约从事,老实说,陶侃一点此类念头都没有。他已经忠义了大半生,垂垂老矣之际,更不可能再为这种恶事。虽然最近这几年台中待他颇为刻薄,但这也不足以让陶侃生出什么叛逆之心。

    在这样一个年代,从一介寒素成长为分陕之重,抛开那些因缘际会的际遇,陶侃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深知付出未必会有回报的道理,尤其这世道对他这样出身的人而言更加不公,时时刻刻将自己摆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已经深入到骨子里,成为他的一个本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味的退缩和软弱,到了这个年纪,总结大半生的历事智慧,陶侃所得出的结论就是,想要让自己安全,那就要让自己变得有用。他没有那些旧姓人家的强大人脉,也没有祖辈遗泽的名望,每一点进步都是自己拼搏出来,归根到底一句话,恪尽职守,不望非分。

    对于苏峻,陶侃是不乏欣赏的,因为他在这个北地悍将的身上看到许多自己年轻时的特质,而且苏峻所遇到的机遇也比他年轻时候要优越得多。早先之所以那么吊着苏峻,既不回绝,也不响应,是因为陶侃心内也在纠结。

    大半生的起伏奋斗让陶侃不敢进望非分,因而他绝不会起兵从乱以响应苏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又渴望苏峻这个比自己年轻时还要有优势的悍将能够对时局造成一些改变。说到底,他舍不得自己奋斗一生的功业随着他的老去戛然而止。

    如果背叛朝廷,是对他过往功业的全盘否定。但如果时局仍是如此沉寂下去,待他百年之后,儿孙仍是堪忧。他渴望改变,但又畏惧改变,这反应在行动上,便是迟疑不决,首尾两顾。

    某种意义上而言,苏峻可以说是陶侃的一个希望所在。他也不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够遇到这种能够撬动时局的大变,能够让自己获得足够大的自主权,针对日后做出一些安排。

    正是因为在这样复杂的心理下,陶侃放走了苏峻。因为他很清楚,到达了他这个位置,决定最终结果的不是功勋大小,而是他在时局中的不可替代性。

    可是时局终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左右的,该当结束的,终究要结束。可是这一场战事究竟将时局撬动到几分,陶侃仍是不能确定。

    接到战报后,他自己在营中枯坐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人将陶弘传来。

    陶弘行入大帐中,心情不免有些忐忑,偷眼看看坐在堂上的陶侃,小心翼翼行上前去施礼道:“大父。”

    “坐吧。”

    陶侃摆摆手,示意陶弘坐在自己的下方,看到陶弘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的神色,陶侃心中不免一叹。他儿孙虽多,但大概是位高权重的缘故,亲情反而有些淡薄。诚然他自己的考量不会在儿孙们面前过多谈及,儿孙们各自的谋划也少有对他直言。

    比如此前陶弘前来请援,直接言道沈哲子已经破城,但真正破城的时机,当陶侃击败苏峻之后,两下对照已经不成秘密。老实说一开始陶侃得知详情的时候,心内不乏气愤。陶弘这一次传信他信之不疑,是因为觉得孙子既不敢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加上当时的环境也迫使他不得不那么做。

    可是事过后再回想,假使沈哲子没有破城,荆州军发动总攻,很有可能陷入僵持之中,与历阳军主力长久对峙,这有悖于陶侃最初的设想。所以,他是被自己的孙子给坑了一次,因而前次沈哲子前来拜见时,陶侃兀自忿怨难消,根本不见陶弘。

    不过到了这个年纪,许多事情也都看淡。陶侃虽然对陶弘有些不满,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孙子,而且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转向最坏,所以陶侃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在沈哲子面前直接为孙子请功。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在祖孙之间埋下一些芥蒂。

    “沈家那小貉子今次遣你来,又有什么事情?”

    陶侃对沈哲子真的是没有什么好感,除了这小子的作为让他们祖孙生隙之外,更有一些不足言道的厌恶。

    在面对大父时,陶弘确有几分犯怵,不只是因为前次他谎报军情,更源于长久的积威。在他记忆中,甚少见到大父温情和善的一面,难于亲近。此时听到问话,便忙不迭道出今次的使命。

    “张家子为其父伸冤?”

    陶侃听完事情原由之后,不禁一乐。他所在的白石距离石头城本就不甚远,发生什么事情彼此之间也难有秘密可言。甚至对于沈哲子在曲阿的作为,陶侃也都了如指掌。

    久经宦海沉浮,陶侃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意味。他能够理解王导那种迫切想要稳定京畿形势的心情,不过让他略感诧异的则是沈哲子居然会帮助王导。

    张闿这一件事表面上是沈哲子要摆脱逼辱台臣的嫌疑,但这件事最终要做到哪一步,对王导也会有或好或坏的影响。王导让沈哲子处理这一件事,表面上似乎在偏帮沈哲子,但其实不乏有将沈哲子当刀来使的意图,此公终究改不了爱惜羽毛的毛病。

    陶侃不相信沈家那个奸诈如老鬼的小貉子不会看不出这当中的深意,居然还点头答应下来,这便让他有些诧异了。

    而且沈哲子居然还主动派孙子来通知自己这一件事,并且来询问他的意见,这不免让陶侃有所深思。虽然张闿担任过自己的长史,但那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任命,当张闿脱离了他的部属,这一份主从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以正常的规矩而言,达到张闿这种级别的台臣究竟是忠是奸、是赏是罚,陶侃是没有什么置喙余地的。

    对方如果真要将张闿置于死地,最聪明的做法自然是快刀斩乱麻,张闿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他家祖上张昭那也曾是东吴首屈一指的人物,门生故旧无数,一旦有所拖延,必然会生变数。

    这么一想,陶侃便意识到张闿论罪如何在对方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重视的乃是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或者说,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表态,将直接影响到那位驸马乃至于其背后的王导来日对自己的态度。

    略加沉吟后,陶侃便对坐在下首仍有几分心悸的陶弘说道:“我与张尚书共事日浅,如今又是内外有别,于此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不过沈家驸马舍命戮力而战,我信他是忠义之人,不会存私。至于张尚书究竟有罪无罪,还是要台中自决。如今乱事已定,我是不喜再添变数以坏江东安宁。”

    限于阅历和眼界,陶弘是不知大父这一番表态的深意,但也从其语气中听出一丝以和为贵的意味,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喜,连忙说道:“孙儿稍后归都,必将大父所言不漏一字转告驸马,请驸马回禀太保。”

    顿了一顿后,他才又低语道:“孙儿来时,驸马曾有私话要我转告大父。京畿安则江东稳,早先克复京畿大半侥幸,驸马不敢因此自美,专任京畿军务也是迫于时势不得不勉力为之。如今大父近在都外,驸马更加不敢窃位而居,只盼大父能早履京畿,驸马才好功成身退。”

    陶侃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不悦,拉下脸来冷哼道:“老子何时入都,还不须这小貉子提醒!早先不入,那是皇帝未召,也不是忌惮他老子传信!”

    陶弘听到这话,头颅垂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他也不清楚怎么大父突然就翻脸了。

    见到孙子这幅模样,陶侃心中一动,有心提点几句,当即便开口道:“你道台中那个老伧子和石头城里那小貉子鼓动老子入城是好心?他们那是自己分量不足,要找老子镇场!大江沸汤,虽然薪止,鼎仍未冷,他们是怕烧到了自己!”

    “老子到了这个年纪,要做什么也不必再听别人聒噪,可惜欠了太多儿孙债,不能自主!”

    讲到这里,陶侃望向孙子的眼神罕有的掠过一丝温情,继而放缓了语调:“那小貉子指使你倒是顺手,那也不必跟他客气。你回去告诉他,稍后让你率部前往行台迎驾,这是我的意思!”

0383 行台南归

    八月,江州刺史温峤率部北上,驻于小丹阳。

    沈哲子得知这个消息后,便与庾条、庾冰一同出城相迎。

    相对于荆州军的兵势雄壮,江州军要稍逊几分,今次随温峤入都的只有三千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州军战力就弱,以往江州的定位是荆州的辅弼,但也不乏钳制之效。

    江州本就是从荆州和扬州各分一部分建州,当南北对峙局势紧张、将要爆发倾国之战时,江州是荆州的补充和后援。但在局势平稳的时候,江州则又作为一个平衡点和缓冲地,调节荆扬之间上下游的关系。

    尤其在庾亮执政的后期,江州更是唯一一个他能施加影响的方镇,所以这一时期的江州,军力极为强盛,甚至不逊于荆州。江州本部兵力有将近两万,还有五千余蛮部义从,加上万余战斗力稍逊的郡兵。而在历阳叛乱之初,温峤又紧急征召良家为军,江州军力更是达到顶峰的近五万人。

    当然,单从表面数字来看,荆州军八万余众仍是远胜江州。但是,荆州方面外患也多,要防备各方,真正能够投入江东战事的军力并不比江州军多。正是因为有如此庞大的军力,在苏峻翻盘最初,陶侃还没有确定加入平叛的时候,温峤才能牵制住历阳方面的主力,让战事没有往更恶劣的方面发展。

    沈哲子能够在京口方面有所布划,乃至于完成分割扬州的目标,也正是因为江州军在战事最初不遗余力的战斗。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对于温峤,沈哲子心里都是充满敬意和感激的。

    尤其在时下,陶侃虽然已经入都,但是在某些条件方面与王导仍在僵持,迎接迎接行台归都的日期迟迟未决。温峤在这个时间北上,他的意见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虽然温峤今次入都所率兵众不多,但是战事已经完结,接下来最主要还是政治上的较量,军力多少并不算重要。而且,温峤在京畿左近能够动用的力量也并不仅仅只是麾下三千众,眼下尚在江北历阳左近活动的王愆期、毛宝等人,都是江州部众,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过江南来。

    陶侃入都后,沈哲子诸多军事职权虽然都解除,但是最重要的台城防务还握在手中。有了江州军的援助,内外呼应,即便是上升到武力对抗,他们也有足够力量抗衡荆州军。

    进入江州军营地后,沈哲子等人很快被引到了温峤的中军大帐。一进入这帐中,便有一股浓烈的汤药味道扑面而来。而嗅到这股味道后,沈哲子等人脸色都变了一变,庾冰更是惊诧之色形于面上:“难道温公在战阵负伤?严不严重?”

    关系到温峤的建康安危,由不得庾冰不紧张。庾家在时下这局势中处境仍是微妙,虽然已经与沈家等吴中人家达成联合,但吴中人家也有私心,行台归都之事迟迟未决,给彼此的合作带来一点不可测的苗头。

    温峤与庾亮素来亲善,而且江州也是庾亮在世时经营颇久的一个方镇力量。庾冰素来深受大兄影响,自然将温峤视作他家未来最牢固的盟友和依靠。假使温峤建康堪忧,不能提供足够的护庇,那么庾家真是前途未卜。

    帐中兵士不多,没人回答庾冰的问题,几人入座后又等了片刻,帐后才有几名亲兵抬来一具卧榻,温峤正靠在榻上。他满面病容,神色有几分憔悴,整个人都瘦得近乎脱形,迥异于早先的风采。

    眼见此幕,庾家兄弟连忙起身迎上去:“温公怎会如此?”

    沈哲子也起身上前,站在了庾冰的身后。他自然清楚温峤为何如此恶疾缠身的模样,他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本就不抱信心,尤其是中风这样在后世都难治愈的大病。虽然早先有防患于未然请葛洪帮忙诊治,但其实心里那根弦一直没有放松,唯恐突然听到温峤暴毙的消息。

    此时看到温峤虽然境况堪忧,但眼神还算矍铄,不似是命不久矣的模样,沈哲子才松一口气。看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不过早先的努力也不是没有效果,温峤虽然中风发作,但幸在性命无忧,还能节制大军从容布置剿杀了苏峻残部,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温峤靠在榻上,要让人扶持才勉强坐起来,那瘦削的脸上挤出一丝艰难的笑容,对庾家兄弟说道:“总算、总算没有因、因这残躯恶疾害了国事,没、没有辜负先帝和中书的重托……”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沈哲子,眼中喜色更浓,不乏感激,似乎还打算抬手示意,但气力却有些不足,最终只是对沈哲子点了点头。他这病症爆发过程可谓凶险,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早先沈哲子有所洞悉加上葛洪灸治,只怕这条命都难保下来。

    听到温峤说话有点漏风口吃,不太利索,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后人评温峤是晋世一等人物,出将入相,即便不以功事而论,此公明知恶疾隐患在身,却仍能不辞辛劳,兴兵勤王,虽然没有战阵搏杀的凶险壮烈,但那种坦然赤诚的心境也是常人难及。

    “温公怎么病重如此,可请良医诊断?”

    庾冰坐下未久,便又急不可耐问道,可见心绪已乱。庾条转过身横了庾冰一眼,暗示他勿再多言。虽然两家旧谊不错,关心询问也是应有之意,但庾冰这个语气难免会让人有许多不好的联想。

    温峤笑了笑,倒也不以为意,但也没有回答庾冰的问题,只是沉声道:“阿恭何在?”

    阿恭乃是庾亮长子庾彬的小名,彼此见面温峤不问其他,只问这一件事,可见和庾亮的情谊之真挚。

    庾条往前一探身子恭声道:“这孩儿侥幸,年初城破时正在他妻家访亲,避开了兵灾,眼下已经归都。”

    听到这话,温峤脸色缓了一缓,嘴角微微翕动,眼眶里已经隐有泪光闪烁,长叹一声:“可惜,可惜……我终是有负元规啊,假使当日能亲往接应,未必……”

    庾条闻言后连忙说道:“温公务须自责,乱事骤起,人智有缺,大兄死于国也算无憾。天不绝晋祚,忠义俱起,拨乱反正,大兄泉下有闻,亦足抒怀。”

    大概是大病方愈精力不济,思路也有阻塞,温峤说话很慢,只是沉着脸听庾条讲述眼下都中最新形势。视线偶尔转向沈哲子,却有几分复杂。今次的乱事发展到这一步,局面演变到如今,老实说真的出乎他的预料。

    温峤本身不是典型的南来侨门,对于吴人的骤然兴起倒也没有太大抵触。不过念及沈哲子在这场乱事的诸多作为,真让他有惊艳之感。

    随着苏峻死亡,局势渐趋明朗,各方的利益诉求也渐渐浮上了水面。

    京畿方面,以王导、钟雅、刘超等一众台臣们的意愿很简单,那就是战事既然已经平定,那么就应该尽快废除行台,让皇太后和琅琊王归都,然后再谈其他。沈哲子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意愿也是如此。

    可是在京口行台方面却出了问题,长达半年之久的一场乱事,行台虽然只占据一个法统位置,并没有太大的实际权柄,但随着彼此的磨合,其实也已经形成一些潜移默化的规矩,围绕这个规矩已经够架起一个个的既得利益群体。

    京口作为侨人聚居之地,也是许多不得志的侨门旧姓人家所在,他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如此接近法统中枢的机会,自然不想白白放弃,想要争取一个显重的政治位置,这是人之常情。

    京口虽然有隐爵和商盟可以联络各家,但这仅仅只是经济上的一个合作而已,尚不足以上升到政治上的共同进退。早在策划分割扬州的时候,沈哲子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件事之所以能够成功,还不仅仅只是商盟的推动,更多还是乡土之间那种共同的需求。

    庾条诚然在隐爵中有极大话语权,而随着西阳王的死亡,沈哲子也接受了西阳王在隐爵中的庞大遗产,但隐爵那些人家也不会因此就成为完全任由他们摆布的应声虫。尤其当他们彼此之间政治意图出现分歧的时候,很难通过经济上的利益联系去解决。

    商盟同样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虽然沈家对于商盟的掌握很强,但是由于陆晔等吴中老人在京口的活动,许多人家也都倾向于迁都,放弃建康。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就连沈哲子都不好明确表态罔顾乡人意愿,老爹沈充也不方便显露什么态度。

    虽然可以利用在这两个组织中的话语权强硬的压住那些分歧声音,但这无疑会给仍在发展的商盟和隐爵埋下一个不和谐的隐患。而且事情也还完全没有发展到必须要采取那种割裂斗争的程度,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后院起火的不只是沈哲子这一方,王家为首的青徐人家在这个问题上也产生了分歧。在这场战事中王家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少,王舒等留在京口的王氏族人们自然要想办法解决,他们也希望能够借助行台归都这件事情争取到一些利益,因而在这方面,王导的那些族人并不足以成为他的助力。

    至于另外重要的一方则就是陶侃,他也希望借助这件事与中枢达成一部分交易,但这又有些逾越王导的底线,近来彼此之间都是往来拉锯不断。

    总之,行台归都这一件事情上,寄托了绝大多数人对于未来时局安排的期望,如果不能有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行台归都将遥遥无期。

    温峤在听完庾条的讲述后,沉吟许久然后望着沈哲子道:“驸马对此是何看法?”

0384 温公归朝

    温峤询问自己的看法,沈哲子并不意外。过往他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增加自己在时局中的话语权,话语权未必能与实际的权柄划上等号,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包括如今的温峤在内,其实并没有决定时局何去何从的话语权,能够做到的只是在顺应大势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给自己争取一个有利地位。

    未来的局势安排,沈哲子早有腹案,此时听到温峤发问,倒也不须仔细思忖,沉吟片刻后便说道:“建康地近大江,旧吴于此建业,上则虎视江北,下则巡望江东。此地若失,进不足望中原,下不足镇南土,不可轻弃。”

    迁都与否这个问题,温峤并不是原本固有的盟友。过往的历史上,温峤也曾经动念迁都往江州,当然这未必出于一己之私,但最起码说明一个问题,固守建康未必是温峤的唯一选择。

    温峤与庾亮旧谊深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完全放弃自己的政治意图,况且归都建康对庾家而言也未必是最好选择。但沈哲子仍有足够把握让温峤支持自己。第一是因为温峤之所以能够出镇江州,是来自中枢的任命,其本身在江州并不具备太深厚的根基。第二则是因为温峤眼下健康状况堪忧,不可能再长久坐镇江州。

    听到沈哲子的回答,温峤便露出沉吟之色。相对于其他各有利益诉求的各方,他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他身边并没有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换言之他如果要做出怎样的选择,不必顾虑太多。

    诚然他在情感上是偏向庾家,但实际上随着庾亮的死亡,他与庾家也没有了一个牢固的合作基础。况且他如今重病在身,未必能够再执掌方镇,所以做出怎样的选择,将直接影响到他来日在时局中的地位和作用,对于没有亲故家世可依仗的温峤而言,这个决定实在不好选择。

    温峤如今面对和陶侃一样的困境,那就是后继问题。在中枢权威日渐削弱的时下,事功并不足以决定一个人和一个家族的未来,换言之,惟忠惟义并不足以让一个人获得该有的回报。

    历史上,温峤在平叛过程中对庾亮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当之无愧的平叛首功。但是在平叛之后,温峤并没有获得与其功勋相匹配的对待。这是因为在战后的安排,温峤并没有与庾亮保持统一步调。

    平乱后,庾亮因其旧罪势必不能再居中枢,外放方镇是其唯一出路。但如果他不在中枢,庾家在中枢的影响力势必会出现一个空白,而且当时的方镇也并没有足够安排庾亮的位置。当时对庾家而言,最好的安排无过于庾亮接手以历阳为中心的豫州和江州,而温峤则放弃地方权威回归中枢坐镇。

    但是温峤拒绝了回归中枢的提议,这在他当时的处境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可惜的是,温峤回到江州后不久便中风身死,并没有足够时间以经营江州。

    再事后便是温家的快速没落,温峤的儿子温放之直接被发配到交州担任刺史,形同流放,哪怕当时的太原王氏王述都为其鸣不平,但继庾亮之后执政的庾冰与庾翼,并没有给温家提供更多帮助。可见温峤当时的选择,是有悖于庾亮的意图,庾家存心报复。

    毕竟在时下的氛围而言,以温峤在苏峻之乱所立功勋,其子哪怕不能节掌江州,担任台城清职也是绰绰有余。温放之出任交州,而后死在交州任上,从此以后,温家在时局中再无值得言道的作用和表现!

    魏晋风流名传后世,但其实在风流之外,则是诸多有识之士敏于事局而做出的无奈选择。一个人的起伏兴衰,乃至于一个家族的存亡断续,往往源头就埋藏在一个看似风雅的传闻逸事中。

    温峤眼下沉疴在身,而其诸子尽皆年幼,某种意义上而言,与垂垂老矣的陶侃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较之陶侃都有不如,毕竟陶侃年纪虽然很大,但精神还算矍铄,可是温峤眼下的状态已经不足以执掌方镇。所以,眼下的温峤更需要一个确定实际、可以眼见的未来。

    沈哲子眼下的表态,等于给了温峤一个承诺,他如今虽然没有足够的权柄,但是他比局面上的老家伙们都年轻,有更大的前景,而且还有足够的背景。换言之,沈哲子的崛起已经是一个眼见的事实,老家伙们无论叫嚣的多利害,赢了现在,但是跟沈哲子相比却输了未来。

    时局中那些有意进望一步的人可以罔顾沈哲子,但像陶侃、温峤这种能够眼望结局的的人却不得不考虑沈哲子的看法。他们可以无视沈哲子,但是他们的儿孙却注定要落在沈哲子之后!

    在听到沈哲子的话后,温峤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吟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驸马收复京畿,过程我也有所耳闻,王师感召,叛臣知返,可谓大善。只不过,这些叛臣来日量用如何,仍需商榷啊……”

    历史上温峤对于降人的态度就是从严处理,眼下再提到这件事,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庾亮的政策。但是眼下,继承历阳降人势力主要的是沈家,或者直接说是沈哲子。

    说实话,从维稳局势来看,这些降人是可用可不用。但一方面,沈哲子已经考虑好这些降人的安排,另一方面功过两开,诚然历阳部造反给江东造成极大戕害,但是他们也有旧功在身,而且未来仍有潜力可挖。从更长远的一个维度来看,这些南北旧姓人家所做的恶未必就比历阳军浅。

    相对于过往,沈哲子更看重未来。可以肯定的说,在沈哲子的引导下,历阳军这些残余的人能够对江东做出的贡献肯定要比那些务虚的高门子弟要多得多,沈哲子更没有理由放弃他们。

    眼下温峤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刘贼、石贼,俱为中朝之孽。匹夫之血,或感于时运不济,或悲于德才不用,或叹于大义不彰。而今神州蒙尘,何患热血无可洒处?”

    温峤听到这话,眸子却是微微一凛,旋即脸色便有些许迷惘,继而悠然叹道:“驸马所感,使我追忆司空……”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微微一笑,温峤所言之司空自然是刘琨。刘琨在北地的做事风格便是兼容并包,凭其本身的名望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但沈哲子却不敢自比于刘琨,毕竟刘琨的功业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尽管没有获得最终的成功,但最起码毕生都在奋斗。

    后人谈论刘琨的做法,总有太多说法,比如轻信鲜卑段氏招惹杀身之祸,历史的局限性云云。但沈哲子身在时下,更能理解这种所谓历史局限性背后的无奈。五胡乱华原因诸多,八王之乱的老生常谈不提,汉民人口的锐减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后世言及三国,诸多将星璀璨,诸多激昂故事。但是不可忽略的一点是人口的锐减,东汉末人口五千六百万余,西晋统一之后,三国人口七百万余!即便当时有大量的隐匿人口,但汉民人口锐减是不争的事实。太多让人血脉贲张的故事,底色是汉民的大量被屠杀!

    西晋初年的休养生息不足让一代人成长起来,旋即便是八王之乱的乱世,匈奴、羯胡作为雇佣军干涉到中朝权柄的争夺。后人言及迁胡令不被实施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但却没有看到,像羯胡之类早已经内附的胡人他们也是当时中原地区难以割舍的生产力!

    在那样的背景下,刘琨选择依赖胡人的力量,并不是智浅,而是无可奈何。而沈哲子眼下的苟且乃至于纵容,同样是有一个近乎悲壮的前提,那就是汉民特别是江东汉民的元气,已经经不起太多没有意义的元气损耗!

    以往沈哲子是没有足够的话语权,但如今他已经踏到了前台,那是真的不希望江东再发生什么割裂时局的纷争。哪怕是那批杀良掳掠的宿卫,即便是死,沈哲子也希望他们能够死在江北,哪怕这些人的牺牲只能换来寥寥一点羯胡的死亡,也好过在江东的论罪处斩。

    温峤希望严惩降人以树立中枢的权威没有错,但中枢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南北各家提供一个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场所,当这个作用都没有了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被一脚踢开!

    庾冰听到沈哲子违背温峤的意思,有意包庇那些降人,便笑着说道:“眼下京畿维稳,不便严查降人罪迹,待到行台归都,自是论罪而处,以儆后来。”

    这话透出一股浓浓的虚伪,而且温峤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严惩匡术等降人。提起这个问题,就如王导借由张闿之事试探陶侃等人一样,真正的意图还在其他,毕竟他本身与那些降人并没有仇怨,即便是杀了那些人,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当着温峤,庾条并不好直接显露出兄弟的失睦,只是顺着这件事讲起来的时候已经商讨过的事情:“二兄着我等来见温公,请问来日将何去何从?如今大兄已经不在,内外能为依托者惟有温公。”

    眼下的矛盾,并不是取巧能够解决。沈家因为所处的位置和立场,在行台归都的问题上并不好直接表态,要争取温峤这个实力派的支持,自然要付出足够大的诚意。庾条这么说,等于是希望温峤能够接替早先大兄在时局中的位置,成为他们在中枢的一个代表。

    沈哲子也开口道:“如今台中能托重任者,中书、卞公俱亡,陆公年迈,陶公少文,郗公远镇,太保独木难支,余者名实难附,温公之外,已无余子。”

    今昔不同势,历史上温峤拒绝归都,一方面是病患没有爆发,另一方面则是庾亮仍在,他入朝也只是放弃实际的权柄,实际还要为庾亮发声。可是现在,他健康堪忧,已经难以久镇江州,而且肃祖遗命的辅政也只剩下他才能与王导抗衡。因而回归台城,对于温峤而言反而是一个好选择。

0385 人心逐利

    相对于建康城的破败,如今的京口可谓达到了一个繁荣的顶点,因为西面战事的波及加上行台立于此处,南北诸多人家毕集于此。

    以往京口的繁荣,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流人聚集地和南北货品集散中心。南北那些人家大量的涌入,在见识到京口那庞大的市场潜力和相对安定的环境之后,一时间在京口置业的风气攀上了一个高峰。

    过往这半年多,西面战事虽然激烈,但因为有大业雄关的存在,京口真正受到的波及并不大。市场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紊乱后,随着南面货品的大量涌入,也渐渐回到了正轨上。没有了生存和安危的双重压力,一时间京口的氛围又变得活跃起来,甚至掀起了一个大搞建设的高潮。

    相对于旧都建业,京口的地缘环境更加安全,横阔四十里的大江完全不必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况且在大江北岸还有淮泗之间星罗密布的流民帅武装力量。南接三吴,随着整个吴中水道的疏浚和修整,获得吴中物资补给更加便捷。西面又有大量的军备设施,也不必担心来自上游的威胁。

    对于这些刚刚经受历阳叛乱危害的人家而言,京口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休养之地。以往他们放弃在京口经营,那是因为大量流民汇聚于此不得安置,治安太过混乱,加上那时的京口也没有经过大规模的开发,山林密布,野兽横行。

    但是随着商盟和隐爵在京口不遗余力的大力开发,诸多基础建设创建起来,大片的荒地得到开发,流民的疏导和安置也已经走上正轨,京口早已今非昔比。

    这样一块安全又充满潜力的宝地,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觊觎。这些新来者想要在京口有所布置,势必会影响到此地已经形成的一些格局。时下而言,世家大族想要在某个地方有所经营,很少会遵循正当途径,一方面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另一方面则是进展也不会太快。

    可是当他们想要依照过往经验巧取豪夺的时候,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抵制。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某一外来高门想要依照权柄侵吞一些寒门人家的产业,明明这户人家势位名望都不具备,但一旦遭受侵占,却是一呼百应,动手的高门在当地很快成众矢之的,甚至安全都受到威胁!

    过往一段时间里,类似的纠纷在京口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甚至不乏有一些外来人家被当地流人直接杀入家中烧杀抢掠的恶性时间。受到了足够的教训后,这些外来者才渐渐意识到隐爵和商盟在京口编织起来的力量之强大。

    用强是不可能了,这些外来人家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有的选择蛰伏下来,有的却仍不甘心。诚然与这些在京口经营日久的人家相比,他们无论人力物力都有欠缺,但是并不意味着彼此没有合作的机会。

    京口这些人家,或是人力财力俱足,但却有一点缺憾,那就是没有什么政治资源和上升渠道,所以才长久的逗留在京口。但外来者们很早就前往建康经营,无论是在名望上还是在势位上,都是京口这些人家所不能比拟的。

    诚然在叛乱还未平定的江东,这些资源的价值较之升平世道要大打折扣。但是换言之,正因如此,京口那些本地人家对此也是大生觊觎之心。毕竟在时下而言,财货只是保证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水平,但是名望和势位却能决定一个家族的起点和前途,对那些清望不备或是势位不足的本地人家而言,无疑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外来者们负责给当地人家营造名望、争取官位,而那些本地人家则给这些人立足京口提供便利。

    在阶级的无形壁垒如此森严的时下,寒门子弟即便家累万金,在政治上也是求告无门,备受冷眼。可是现在,他们只要提供一些财货、人丁和土地,就能够成为高门座上宾客,与那些以往高不可攀的时之名流往来交谊,谈笑风生。这在以往而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而对于那些世家名流而言,这些京口寒流言多粗鄙,素无雅趣,更无家声可言。以往不要说与这些人交流,哪怕是无意中看到一眼,都觉是污染了自己的视听。然而这些人在京口却掌握着他们难以企及的资源,偏偏他们又没有手段抢夺过来。

    虽然他们各自在行台中都还占据不小的权势,但眼下就连行台都要靠这些人供养,他们那一点权柄实在不足给对方构成实质性威胁。而且因为有了隐爵和商盟的存在,加上淮北流民军和东扬州与这些人千丝万缕的关系,过往那种分化瓦解撺掇他们彼此内斗的方式都行不通。想要获得他们掌握的资源,似乎只有合作一途。

    京口居,大不易,这些人大多仓促出都,随身携带财货本就不多,加上京口物价飞涨,而行台也没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他们。随着西面战事的拖延,很多人家自然而然就陷入了生活的困境。

    际遇有了巨大落差,当衣食都不能得到满足,人的脾性不同,自然也会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诚然有相当一部分人仍是固守门第以自傲,但也同样不乏人想要改善生存状况,自然与那些求进无门的京口人家一拍即合。

    有了这些旧姓人家不遗余力的摇旗呐喊,京口这里许多原本素无清望的人家都是声名鹊起,而有一些本来就有不错家声的人家因为早先南渡时家道中落,也借着这个机会,再次回到了主流视野中。

    而那些外来者也借着这些本地人家的帮助,开始在京口大肆置业,诸多园墅拔地而起,隐爵中的股资也是变更交易频繁,让整个京口再次焕发出新的活力。

    过了大业关之后,沈哲子便遇到了前来迎接他的二叔沈克并商盟中许多吴中亲旧。今次随他返回行台的队伍可谓庞大,建康方面暂时达成了妥协,作为时局中的实力派,陶侃和温峤都已经与王导达成共识,各自排遣一部人马,跟随沈哲子前往行台迎接皇太后等人。

    原本沈哲子是不打算近期再归京口的,他在都中虽然没有了具体的职事,但是还需要亲自坐镇往江北调集派遣人力物力。但是行台方面隐爵和商盟一些主事者都传信言道一些不好的趋势,加上选拔往江北去的人员也出了一点意外。

    那些跟随沈哲子奇袭建康的世家子们不乏人都踊跃要求加入杜赫的队伍,这让沈哲子有些始料未及,但也不乏欣喜。这些人愿意往江北去建功,沈哲子是乐见其成,但是也不好就这么随便将人派去江北,没法跟他们各自家人交代,因此今次顺便一起带回京口,让他们各自与家人沟通好了,若是还是执意要去,那就一起加入。

    因为京口方面催促的急,沈哲子先行一步到达大业,吩咐留守大业的人员负责接待后方的大军,然后便又启程与那些迎接之人赶向京口。

    沿途中,沈克跟沈哲子讲了讲隐爵和商盟发展的隐忧,便是前言诸多外来人家与本地人家的交易和合作。隐爵和商盟的供销一体建造出来非旦夕之功,随着运作壮大的过程也形成了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是随着加入者的频繁变更,原本许多规矩都遭到破坏,这给二者日常的运作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早在陶公击破历阳之时,行台已经有风传言道庾氏外戚得用,无功有罪,引祸江东,陶公今次率众东来,不只要平叛,更要拨乱反正。护军在行台,维系已是艰难,若非皇太后固执为用,境况更加堪忧。”

    沈克讲述完京口眼下大体情况后,便叹息道:“人心叵测,欲壑难平。商盟自有吴中根基,尚能保持不乱。不过如今隐爵却是一锅沸汤,诸多人家加入,想要分割事权。护军已经难为决断,早先集运准备输往建康的资货如今也被困在大江沿岸,一拖再拖不能起行。”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点头。隐爵和商盟这个构架会出问题,他倒并不意外。早先这个构架之所以能够成立,那是因为有一个合力开发京口大市场的前提。但如今京口市场已经得到充足的开发,显露出足够大的潜力和利益,引人觊觎是再正常不过。

    沈哲子从没想过单纯依靠资本力量能够完成太深刻的变革,无论任何时期、怎样的经济变革,政治先行永远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前提。隐爵的建立,前期虽然有五级三晋那种极富煽动性的理论支持,但更重要的还是庾家的权势所提供的保护和吸引力。

    如今庾家权势岌岌可危,隐爵会有摇摆是肯定的。尤其行台创立在京口,这就给了许多人以错觉,似乎他们奋力一跃就能进入到中枢之内,完成家世的一个大跃迁。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政治上的进取很容易就压过对利益的需求,从而给人提供一个分化瓦解的可能。

    沈哲子眼下的平静,倒不是什么故作姿态,或者说事后诸葛亮,当他决定将行台安置在京口,就已经对眼下这情况有了预料。早先因为忙于战事抢功,他只是在京口策划了中分扬州便匆匆离开,对于隐爵和商盟都没有进行更深层次的改动,事实上也是留了一个坑,希望能让更多人卷入进来。

    沈哲子并不觉得那些隐爵人家力求政治上进是忘恩负义,人在合适的情况选择更大的利益是本能,而且他也乐见这些人家在政治方面表露出野心来。许多事情,本来就不能以道德为衡量标准。

    历史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会有一个过程。在原本的历史上,京口这些侨门除了类似庾氏、褚氏包括郗氏等寥寥几家在时局中找到位置显赫一时,作为一个有政治抱负的整体跃升到政治舞台上,那还要在几十年后。

    可是现在京口的形势显示出来,这些人家已经有了自己的政治意图并且正在为之努力,当然这其中有那些青徐侨门拉拢的影子在内,但是这些人家的崛起,势必会瓜分固有的政治资源。那些高门以为可以鼓动这些人去达成自己的意图,其实已经走到了沈哲子给他们挖出的坟墓边缘!

0386 第二战场

    这个年代,并没有什么太严明的阶级划分,但阶级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高门与寒门或者直接说高门与其他人家,差距体现在了方方面面,政治上的先达,经济上的基础,文化上的垄断,舆论上的把持。

    这些方方面面的差距,足以让一般人家在面对高门的时候没有争勇之心,甘为末流。一个人出身如何所带来的所谓高贵与卑微,给人造成的心理优势或者缺陷,很难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补足。

    这大概是一种比较朴素的遗传观点,哪怕到了精神文明建设已经极为健全的后世,一个人的家境如何仍然能够影响到别人对他的看法和期待。一个家境贫寒的人,他的成长过程注定要承受更多挑剔和挫折。

    沈哲子两世为人,以他自己的感受而言,这种出身上的歧视并不是通过制度能够解决的,更近似整个社会对人心智的阉割,只要是文明的进程还是依靠血脉进行传递,就会存在。古今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后世的资源获取有更多的博弈手段,而非仅仅依靠继承,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这种出身的不平等。

    可是在时下,能够提升门第对一个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某种程度上而言,魏晋年代因为名教的衰弱,是一个解放个性的年代。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并不只取决于他的权势如何,而是回归到一个个的姓氏上。

    但是这种个性的解放并不值得吹捧,因为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并不在于勇于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而是逃避现实,争相作怪。

    基于这样一个现实,彼此只是合作的利益关系,并没有强烈的人身控制,也没有一个信奉不疑的大义统一思想。即便一时合作,但一旦有了更大的诱惑和更好的选择,这种合作必然要结束。

    这一点,当沈哲子将隐爵进行改制,从单纯的聚敛财货转为彼此合作以促进商品流通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与隐爵各家的关系仅仅只是一个利益往来输送的关系而已,不必上升到同盟的高度。

    诚然这些早先生活不乏困顿的隐爵人家,因为与商盟的合作获得大量的财富,但沈家在这合作中也不是一味的付出。通过与隐爵的合作,不只整合了乡土,缔造出一个较之隐爵联系更加紧密的商盟,而且以其吴人之家在侨人聚集的京口站稳了脚跟。

    说实话,哪怕隐爵现在就分崩瓦解,沈哲子都不会觉得可惜。因为他家在这个合作的过程中,本身的实力和影响产生了质的变化,所得远远要胜过付出。虽然隐爵可谓他一手缔造出来,但养个儿子长大都有可能跟老子瞪眼,更何况他最初起念搞隐爵的时候目的也不纯良。

    通过沈克的描述,沈哲子也知道青徐侨门对隐爵的渗透与自己所想大同小异。

    首先是将人拉进自己的交际圈子中来,比如说召开一些雅集、游会之类。这一点看似简单,却是一个极大的突破。所谓士庶不同流,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一个人的交际圈子如何一定程度上就反应了他的社会地位。

    这一点,从沈哲子的交友轨迹就能看出来。他的朋友圈子有几个明显的节点,成为纪瞻的弟子、娶到公主之后等等。跨过这道坎就有了资格跟人做朋友,进了圈子后是被边缘化还是成为一个小中心,那就要看个人的能力了。

    沈克详细跟沈哲子讲述了一下京口过往一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诚然韩晃攻入吴郡给京口形势造成一定的动荡,但是随着沈哲子收复京畿,陆晔等人前来报捷,战事发展日趋明朗,总体的影响并不算大。

    单单沈克所知,最近这十几天时间里,能够称得上有规模的集会便有二三十起,或是单纯的狎妓游玩、或是大型的游猎、或是庆生纳喜之类的宴饮。而就在沈哲子到来的这一天,单单沈克受到的请柬便有七份之多!

    这些集会无论表面为何,内里都绝不单纯,能够窥见一点暗潮的涌动。在这些集会之中,受邀最多的除了沈克之外,便是陆晔这个老家伙还有被王导恨铁不成钢的王彬。这两人分别代表了吴人清望人家和青徐侨门,受欢迎理所当然,不过彼此的成果却有参差。

    陆晔主要交际的还是吴人群体,在京口而言就是商盟。可是商盟不同于与隐爵,主体乃是吴兴人家,除了利益的往来之外,还有一层乡土知交的基础,相对而言凝聚力要强一些。而且如今沈充已经成为东扬州刺史,在政治上给这些人家提供的出路还要胜过陆晔。

    陆晔眼下能够依靠的,只有他家本来的清望和自己大半生积攒的人脉资历,主要就是在推动迁都吴中,但是由于沈家在会稽的势大和吴兴固有的基础,所以他能够选择的地方并不多,只有丹徒、吴县两地而已。

    如此明显的意图,势必不可能获得太多的拥戴。即便拉拢了一部分吴中士人,也都是早已经被商盟边缘化,非既得利益者,造不出什么声势。就连顾家的顾众都明确对沈克表态,并不觉得迁都吴县是个好选择。如果不是沈家有立场的顾忌不便明确表态,陆晔连这一点声势都造不出来。

    简而言之,东扬州的成立,已经初步将商盟的利益合作与各家本身的政治诉求初步整合,吴中不再是顾陆人家能够一言决之的地方了。在沈克这个商盟总裁的奔走联络之下,商盟尚算稳定,虽然也有一些人家希望能够迁都,但并没有当做一个正式的政治口号来喊。

    但是隐爵方面情况就不容乐观,王彬到达京口之后,应该是与王舒达成一些共识,有了王舒的支持,表现异常活跃。除了其本身奔走于京口各家之间外,原本跟随在王舒军中的那些王、葛人家子弟在京口年轻一代中也大受欢迎,广交朋友。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早先留在行台任职的陶侃之子陶夏,近来与王家那些子弟们来往颇为密切。依照沈克的猜测,陶侃将废庾氏的流言极有可能就是陶夏扩散出来。

    王家为首的青徐侨门在京口卖力吆喝,自然会让那些不得志的侨人颇动心思。按照沈克的说法,过去这短短时间里,京口年轻一代已经出现什么五友、四俊之类的称呼。大多是京口本地侨人子弟们与王家子一起捆绑宣传,邀取一些名气。

    “人贵自知,这些年轻人也真是不自爱,时下明珠俱在我家庭内生辉,旁人又如何能分光?”

    言道这一件事的时候,沈克已经忍不住冷笑说道。诚然这种捆绑宣传在以往是一个极好的邀名手段,但是如今沈哲子名望已是如日中天,沈牧之流都有大功在身。那些年轻人们无一桩事功在身,无一点才干彰显,每日在京口后方瞎混日子,自我吹捧的越厉害,越会让时人感到不耻。

    这些小事,沈哲子倒不在意,只是笑语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只是隐爵近来产业变更,叔父可有细目?”

    沈克听到这话,便将随身携带的一份书卷递给了沈哲子:“近来隐爵诸多资股变更,让人目不暇接。单单易资之收,本月便有几十万巨!”

    所谓的易资,便是交易的印花税。为了免于压制人员的流通,沈哲子制定的印花税额并不算高,居然能有几十万钱的收入,可知当中财货的交易应有亿万之巨!

    隐爵本身就是商盟的下游组织,所谓的资股只能影响到拿货的份额,无论在谁手中都无所谓,反正供货权还在商盟这里,资股再怎么变更,下面都闹不起来。况且西阳王犯事后,庾条已经第一时间将其名下诸多资股产业转到沈哲子这里,加上庾条并庾家亲厚者本身所有,在资股方面,隐爵是翻不了天的。

    但是京口具体的产业,尤其是直接面对市场的货栈之类和下游的许多分销渠道,仍然掌握在具体的隐爵人家中。如果要出问题,这一方面是比较容易出的。

    沈克脸上不乏隐忧之色,指着沿途运河旁边那些林立的货栈,说道:“假使别有用心者笼络下游,或是囤积不销,或是操弄物价,对商盟而言不是好事。哲子,你觉得有无必要限制一下这些人家私下产业的买卖?单单这十几日之间,京口周遭诸多码头货栈变更便有将近三成!”

    他是在担心青徐人家涉入隐爵太深后,如果存念以本伤人,对商盟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毕竟商盟所涉的地域和货品总量太大,稍有阻滞都有可能造成极坏的影响。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笑着摇摇头,他还担心这些人家陷得不够深,怎么可能限制那些产业的交易。以往与青徐侨门的较量,往往还只限于政治层面的暗争,老实说哪怕到了现在,青徐侨门在政治上仍然是一个强有力的团体,即便王家兄弟有所分歧,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政治上的优势是他们立身之本,乃至于在舆论上的话柄,仍然操控在他们手中。这一点,从区区一个流言便让隐爵发生极大动荡看得出来。尽管沈家如今已经势成,但就算加上半残的庾家,也很难占据什么优势。

    但是现在,青徐侨门涉入到隐爵中来,那是主动开辟第二战场。如果围绕在京口的利益争夺沈哲子还会落在下风,那过往这几年也是白混了。他还打算鼓动那些人往京口加大投资,直接将他们坑得渣都不剩。

    在这方面,沈哲子有充足的信心。他在销售上的大幅度让利,就是为了虚弱瓦解隐爵各家自己的生产能力。商盟在京口几乎没有插手销售环节,所作更多还是将土地和人口这些生产资源一点点挖取过来。兴建工坊、开垦荒田、招募流人这些脏活累活都由商盟一力担当,隐爵那些人家只需要提货转销挣快钱就可以了。

    这些布置,已经摧毁了隐爵作为一个独立经济体的资格,他们如果敢用手中的销售渠道来要挟商盟,一些奢侈商品还倒罢了,像是盐米之类刚需品,假使没有足够的供应,单单江北那些流民帅都敢撕了他们!

    而且针对于隐爵和商盟,沈哲子早有一整套的组合拳在酝酿,这些青徐人家陷得越深,来日就越不能从容!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是,青徐侨门加入到隐爵中来,诚然一时可得短利,但长久来看,却丧失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标签,那就是简傲高冷!

    诚然京口这些人家颇多家道中落的北地旧姓,但更多的还是没有什么底蕴的次等人家。他们需要长达近百年的积累才能加入时局中来有所作为,并不是没有道理。

    一个比较显著的例子就是兰陵萧氏,他家眼下是真的不行,哪怕到了南齐已成帝宗,清望仍是稍逊,可以说是一直到了南梁昭明太子才有了一个大爆发,在文化上树立起一座丰碑,成为当之无愧的高门!

    眼下由于行台迁至京口,加上这些人家所具有的经济优势,过早的加入到时局中来。由此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底蕴太浅。不要说这些人家,哪怕是如今的沈家,仍然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在文化和舆论上还是没有建树。

    换言之,青徐侨门向来都是青楼花魁一般艳压众芳的高冷存在,可是眼下却与一些次等人家混在了一起,原来底子里还是一个半掩门的私娼!单单这一点,便能在舆论上给他们造成重创!

    而且,这些次等人家通过青徐侨门进入到时局中来,但是未来想再进一步,很难遵循那些清望高门的升迁轨迹,因为底蕴太浅。所以对他们来说,想要再在政治上有所进步,事功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一群崇玄务虚的家伙,病急乱投医,结果引来一群看重事功之人,这不是在挖坑埋自己是什么?就算他们想适可而止,沈哲子都不会善罢甘休。挖了自己隐爵的墙角,怎么可能说不玩就不玩!就得让他们蹲在自己挖的坑里等死!

0387 圈地造园

    沈哲子今次提前回京口,只是通知了沈克等家人,并没有大肆宣扬。

    越靠近京口,便越感觉氛围较之以往有了变化。以前的京口虽然繁荣,但更多的是显露在市场交易方面。可是沈哲子如今在牛车上望去,便看到围绕京口周边许多地方已经被圈占起来,原本的仓房货栈大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的园墅正在被兴建,有的已经建起来初具规模。

    沈克眼望着那一幕又是扼腕长叹:“京口、砚山、乃至于丹徒,何处没有居所?可恨这些食禄之人贪鄙不堪,在这丰饶之地妄兴无谓土木,强求什么山水之美!”

    京口南郊这一片地域,水网还算密集,不乏沟岭,并不适宜于大面积开垦种植。但是随着大量的山林被砍伐,地域变得开阔起来,也有极大的开发潜力。不过早先沈哲子在兴办产业的时候,并没有涉入到这一片地方,是准备留为日后京口再作扩展之用。

    原本的京口名气不小,但其实只是一座沿江的小城,因地利的缘故聚集了大量流人。随着隐爵商盟的次第兴起,围绕城池的建筑才多了起来,原本许多分散在乡野之间的人家也都渐渐汇聚到京口来。但是很显然京口的潜力还没有被完全挖掘出来,还在极速扩充,因而也就不急于进行一个统一的规划。

    以往的京口风气还是以务实为主,加上与江北广陵的郗鉴关系不睦,这一片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在徐州州府手中,当地人家租赁来兴建货栈,并未挪作他用。

    可是现在看这里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那些人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大概在他们看来,南郊这一片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背靠京口繁华大市场,南面又有水道直通吴中,简直就是一个兴建园墅的不二之选。以往那些当地人家居然只在这里建筑一些毫无美感的仓房货栈,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没有丝毫风雅姿态!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情也不算好。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更不觉得一个狎妓游乐的场所会比完整的物流配套更重要。他愿意接纳更多人来京口,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毫无底线的纵容。

    行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并没有急着离开,让车夫驾着牛车在这一片区域绕行一圈,于车上观望一番这热火朝天的兴建情况。

    单单他眼望所见,沿着运河两侧便有数个建筑工地,占地在几十亩乃至十数顷不等,有的刚刚搭起框架,有的则已经建造大半,内中亭台楼阁分布错落有致,哪怕还没有完工,亦足窥见这些园墅来日是怎样美轮美奂、妙得雅趣的所在。

    哪怕心情很不爽,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时人在家居规划上的审美意趣确实有独到之处,许多美学上的观点甚至流传后世,经久不息。

    因为士族在方方面面所拥有的特权,他们的家居便代表了当时社会最顶尖的标准。像是中朝石崇的金谷园,后来谢家经营数代人之久的始宁庄,包括时下沈家的沈园和南苑,无论是建筑规模、居住环境还是在审美上的探索,都可以称得上是古代园墅发展的一个高峰!

    车行到一个规模极大的工地,为了平整土地,大量的泥土被挖掘出来堆成数丈高的土堆留作他用,河道码头上也堆放着众多竹木,几乎将河道都给拥堵起来。工地上单单沈哲子看到正在做工的工匠便有数百人,更远处则堆砌着大量就近开采出来的山石。从沈哲子这个角度,哪怕踮起脚来都望不到工地的边缘在哪里。

    “这一处便是王光禄家园地,虽然还未起建,其家人已经放言要建京口第一私园。”

    沈克望着那园区,嘴角噙着冷笑道:“这一片园地原本还牵涉一些纷争,哲子你看码头左边那一处仓房旧址,旧主刁氏还是你家家令族亲,本来不愿售卖。我本来还念着,他若求到我家来,我正有借口阻止王家强占,只是不知事情如何被解决了。那苦主都不来求我,我自然也不好为之出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便微微一冷,单单从这备料规模加上圈占土地的篱栅范围来看,这一片园区最少有十数顷规模!这么一大片土地,不可能只用来居住。在这范围之内还有几座不高的丘陵,很显然这规划也是兼顾了园林苗圃之类的生产,看来王彬是打算在这里长期经营,再作一窟。

    魏晋园墅虽然秀美,但在秀美之外却不仅仅只是恬淡祥和的田园生活,草庐闲卧。因为园墅规模极大,大多都具有生产职能。而这生产也不是仅止于自给自足,具有极大的扩张性和侵略性,会给周围的生态环境造成极大破坏!

    中朝立都洛阳,大量士族勋贵在京郊修筑园墅,拦河设埭修碓,屡次酿生大水灾乃至于水淹洛阳。著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掘湖造田,造成涝灾侵害小民,几乎连命都丢掉。

    这些园墅对士族们而言,就是一个个的据点,未来会不断利用他们的特权,往四方去扩张侵占。假使由之任之,过不了多少年,京口南郊这一片范围将会逐渐被蚕食吞并,再也没有闲土!这一点,是沈哲子不愿意看到的!

    离开这里之前,沈哲子对沈克说道:“请叔父稍后着人收集此处过往买卖所涉人家,编录成册。”

    “哲子你放心,这些买卖都有易资存录,很快就能梳理出来。”

    对于听命于一个晚辈,沈克倒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一方面是沈哲子早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家中的资源交到他手中总能产生惊人的效果。另一方面沈克虽然打理商盟,但大半精力牵绊在此,缺少一个完整的大局观,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就束手束脚。

    就像今次圈地造园,他就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法,毕竟隐爵人家私下的产业买卖或是用作何途,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干涉。但沈哲子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是有了一个解决方案。

    一行人再次上路,很快便到了砚山庄园的行台。因为有太多事情要沟通,沈哲子也来不及回家去看一眼兴男公主,便与沈克直接去见庾怿。

    仆下进入汇报不久,庾怿便大步流星行出,身后跟着褚季野等几名书院,指着沈哲子远远便大笑道:“我还以为维周尚要过几日才能返回,方才还在与季野谈起该要如何迎接,没想到维周你已经先一步回来,真是让我措手不及。”

    沈哲子也微笑着上前施礼道:“少无静气,归心如箭啊。”

    “哈哈,若是旁人这么说,我还会信。但这话出自维周之口,那就是过谦了。”

    庾怿神色之间不乏疲惫,可是看到沈哲子后,早已经是笑逐颜开,上前一步拉着沈哲子的手腕,视线却忍不住上下打量,又过片刻才感叹道:“明明素来知晓维周之能,但维周总能予人更多惊喜。于此等璧人共戴一天,时人之幸,时人之哀啊!”

    哪怕战事已经完结良久,但一想到沈哲子所创建的惊人功勋,庾怿仍是兴奋的不能自已。相对于彼此在政治上的联合,在庾怿心中更隐隐将自己视作沈哲子的第一任伯乐。当年让他倍感惊异的少年郎,一步步成长过来,屡有惊人之举,到现在已经让人生出难以目量的感慨。

    褚季野等人也都上前与沈哲子见礼,早先为其送行的画面似乎犹在眼前,那时候在他们看来年轻人虽然不乏应变急智,但更多还是外戚得幸、非常攫用,可是如今再见面,对方却已有江表幼虎之称,战绩之辉煌不只远超同侪,甚至傲视当时!

    相对于其他人的惊叹嘉许,落在最后方的庾翼则满脸惋惜,轮到他上前时,指着沈哲子不乏惋惜道:“一时裹足未进,已让维周远超于我。二兄所言时人之哀,说的就是我啊!惊闻维周建功西面,近来我是懊悔的寝食不安,深恨当时不能同行。”

    庾翼的语气虽然是在开玩笑,但眼神中的遗憾又不是作伪。他本身便不乏武勇,向来也以得用建功而自勉。早先因为大兄的压制,长到二十多都未得用。眼下这个非常之时可谓难得机会,但是为了帮助二兄维持局面,只能困留行台不能亲上战阵建功。

    如今沈哲子大名得享,就连他的侄子庾曼之都鹊起当时。反观自己仍是寂寂无闻,庾翼怎么可能不倍感遗憾。

    一众人寒暄着往暂时充作官署的跨院行去,庾怿笑问道:“维周要不要先入拜皇太后陛下?你今次战功赫赫,皇太后真是倍感欣慰啊,近来时时与我谈起,都言肃祖泽厚,幸选佳婿匡扶社稷!”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迎驾大军不日即至,届时才好入拜还节,眼下风尘仆仆,实在不敢唐突入见。”

    听到迎驾大军就要到来,庾怿脸上忍不住再露喜色。时下京口暗潮涌动,加上诸多不利于他的传闻,他维持下来也是艰难,所谓物议杀人,近来他是深有感触,真的想尽快抽身离开这个泥潭。

0388 狐狸分饼

    进了院中后,早有仆人备下酒食,一众人入席饮用。过了小半个时辰,褚季野等人纷纷起身离席去忙自己的事情,沈克也告辞离开,去准备沈哲子需要的资料。

    餐席还未撤去,皇太后园内已经有人来此,向沈哲子转告皇太后的吩咐:“驸马东来辛苦,不必急于觐见,也不必太多应酬,早早休息,养好精神。”

    虽然只是一些寻常唠叨,但由这一点也能看出皇太后对自家这个女婿是益发关怀入微。

    眼见皇太后对沈哲子的态度显露,庾怿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上次因为四弟庾冰在皇太后面前失言,让皇太后闷闷不乐许久,对他们这些母家兄弟们也有一些冷淡,更不要说对沈哲子这样上赶着的嘘寒问暖。

    这也是庾怿近来苦恼的原因之一,他自问没有大兄那样的名望和才干,况且他家确有罪过在身,假使再丢了皇太后的信重,前途更加堪忧。哪怕皇太后眼下还深知一荣俱荣的道理,但就怕日后会有人长久的在皇太后面前以此做文章,积毁销金,或会让皇太后对母家更为疏远。

    如今沈哲子凭其惊艳表现得到皇太后的宠信,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大好事。最起码别人想要离间,借助皇太后的名义搅风搅雨是不可能的。

    用餐之后,几人移步到另一处静室中,待到仆人们送上茗茶,庾怿忍不住叹息一声:“维周在这个时节回来京口,让我如释重负啊。”

    旁边的庾翼补充道:“近来京口除了风传陶公将要兵谏之外,还有人鼓噪宣扬二兄应该引咎而退,这些人实在、实在是……”

    “引咎而退也是应有之意,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节。若是皇太后和琅琊王能够顺利归都,我又怎么敢贪恋中枢权位。”

    庾怿神色黯淡,虽然彼此间对于平乱后的安排早有规划,但一想到远离中枢后,与皇太后的联络也是日渐疏远,来日再想归都则就困难得多,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沉重。

    “温公今次大功于身,已经确定归都,太保和陶公那里都没有异议,属意温公接掌尚书。”

    沈哲子在席中跟庾怿讲起建康方面最新达成的共识,如果没有意外,温峤归都接任尚书令已经可以确定。要达成这个共识,彼此之间也是试探良久,而且沈哲子又见识到王导那种绵里藏针的手段。

    当彼此之间有了一个初步意向后,拒绝迁都便不再是王导一个人的愿望,转而成了建康各方都要努力的事情。王导态度很坚决的拒绝了温峤和沈哲子想要钟雅接任江州刺史的提议,说是如此重镇要等到行台归都才能公议决出。很明显,王导对于难得空出来的江州刺史动了心。

    而陶侃想要逐步将荆州军权转移给自己后代的想法也未竟功,荆州军的权力大体可以分为四部分,其一是荆州本部州军,其二是统率蛮部义从的南蛮校尉,其三是以襄阳为中心的汉沔,其四是以江夏为中心的豫西。

    原本陶侃的打算是将南蛮校尉和江夏相都留给自家的子侄,如此布置一番,来日他家子弟接掌荆州便显得不太突兀。但这一点既触及到了王导的底线,沈哲子他们这一方也肯定不会乐意。在温峤归都之前,彼此间就在围绕这个问题僵持着。

    不过温峤入都后形势发生一些变化,因为确定要归都,他也需要将自己的江州部众有所安排。在沈哲子的牵线之下,王导联合温峤,生生将江夏相的位置从陶侃那里扣出来,转给了温峤的部将王愆期。有了这一次合作,日后王导要进望江州,温峤自然不好再施加阻挠。

    不过陶侃那里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自己兼领的南蛮校尉被转给了他的侄子陶臻,同时将镇所由西面的江陵转移到了更近的巴陵,加强了荆州对于建康的影响。与此同时,一子陶称分监沔中军事,只要陶侃能够收复襄阳,便能顺势将汉沔揽入怀中。

    而沈哲子这里,虽然没有给钟雅争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沈哲子本身倡议的江北一些布置还有沈恪等人的职事,全都获得了通过,而且还给褚季野的堂兄褚翳争取到了丹阳尹的位置。

    这样一个安排,可谓犬牙交错,没有一家能够独大。老实说,就算沈哲子处在王导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安排得这么面面俱到。而且王导今次主持的分肉,特别让沈哲子联想到一个狐狸分饼的寓言,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但王导就是利用彼此之间那点小心思,生生把江州这一块大饼给挤出来!

    沈哲子对江州不是没有想法,要不然也会提议钟雅接任。老实说钟雅已经是他们这方能够选出的最好人选,但其实资历名望还是稍逊。

    庾怿退出中枢后,如果强居江州,未来极有可能会遭到陶侃的挤兑,不如退求更稳妥的豫州。西面有王愆期在江夏做为和荆州之间的缓冲,往东可以与台中的温峤互为呼应,同时作为江北人员的后继补充。

    至于老爹沈充,倒是足够担任江州刺史,但眼下东扬州新立,政治生态还不稳定,沈充不可能放弃老窝去从头经营江州。

    说到底,江州虽然也是一个战略重镇,但只有在江东动荡、荆扬对冲的局势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一场乱事可以说舒缓了许多太过尖锐的矛盾,未来江东的局势肯定会维持一段时间的求同存异、互相妥协,无论哪一方都打不起来。

    所以江州这块肥肉,眼下实在是吞不下,强求不得,徒增烦恼。老实说,其实沈哲子更愿意把郗鉴放在江州,从而腾出江北一片空白,逐步去经营渗透。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幻想而已,郗鉴好不容易回到江北,是绝不可能再过江南来的。

    总之江州在沈哲子眼中就是一块鸡胸脯,看似丰腴,嚼之无味,最起码在眼下而言,并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念头。暂时把江州让出来,还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打破京口方面的纠缠局面。

    王彬之所以敢在京口活跃闹腾,底气无非两个,一个是王舒,一个是郗鉴。王舒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不满足于眼下尴尬的处境地位,只要给他一个更好的选择,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纠缠。

    而郗鉴的想法也好理解,此公是打定主意老死广陵不再挪窝,那么就需要对京口施加更强力的影响,从而获得一个更稳定的后方。如今这些青徐人家敢于在京口诸多布置,更多应该还是郗鉴所提供的武力保障,此公也需要借此将影响力再次伸过江来。

    如果江州那一块肥肉将王舒给引走,那么京口的局面就好处理得多。王舒留在这里,其实就是充当一个粘合剂,将青徐侨门和郗鉴在江北的力量暂时粘合成一个看似庞大的整体。

    但如果王舒走了,凭王彬一个人是很难处理如此复杂局面的。届时或是利诱、或是威逼,分化瓦解,不足为患。当年郗鉴被赶去广陵,如今沈哲子照样能把他堵在江北。

    听完沈哲子的讲述,庾怿已是豁然开朗,早先他最担心就是自己顶不住京口方面一波波浪潮般的反对声,在行台还未撤除的情况下就被赶出局去。如果不解决迁都与否的问题,即便是他成功谋取到豫州,意义也丧失大半。

    可是眼下,建康方面已经达成和解与共识,京口方面的一方大员又很有可能被引诱走,那么回归建康已经成了定局。而且他的位置早已经被安排好,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维周带来的消息,实在是一扫我心中阴霾。稍后我便着人请王中军前来行台,共议此事。迎驾大军都已经即将到达,王中军应该也知当下大势所趋。”

    堆积在心中的块垒得以瓦解,庾怿心情可谓振奋。虽然眼下豫州大半已经丢失,他即便是西去,能够统领的地方也不过只是历阳周边而已,但世事又非一成不变。卧薪尝胆,可以吞吴。他在历阳苦心耕耘,来日未必不能复起!

    相对于庾怿的振奋,庾翼则不免有些失落。来日的局势安排眼见已成定数,可是时局中仍然没有他的位置,这对于迫切想要创建事功的庾翼而言,实在难得欢颜。早先大兄之势如日中天,对于他的任用都一拖再拖。如今就算二兄节掌豫州,也不可能罔顾物议直接将他举用。如果只是入朝担任一个清职郎官,这实在不是他之所愿。

    沈哲子扫他一眼,又笑语道:“小舅也勿须彷徨,行台即便撤出,京口肯定也会大治,难言轻弃。大业关联通东西,小舅若能镇守于此,可谓正得其宜。”

    庾翼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他眼下的问题是几乎没有什么资历,很难争取到实际的职任,但大业关恰恰是一个位卑职重的位置,算起来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选择。他强自按捺住喜色转望向庾怿,试探问道:“二兄,可以吗?”

    庾怿本就不似大兄那样风格峻整,而且眼下正是势单力孤,庾翼为了帮他而留在京口错过大功机会,他也存念补偿,哪有拒绝的道理,闻言后便点头道:“这只是小事,不过大业关乃是京口屏障,你于任上若是有失,自缚前来见我!”

    “二兄放心,我一定会恪尽职守!”

    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庾翼也是笑逐颜开。

    沈哲子动念将庾翼安排在大业关,也是各尽其用吧。大业关是他一手建成,扼住京口与建康的联系,不可能交到旁人手里去。而且随着战事平定,他家也不可能长久在京口存放太多武力,将大业关经营起来才能保持住武力的震慑。

    他家像是沈牧等一众堂兄弟已经不乏功勋,来日要派去更前线的位置磨炼。大业关正好可以作为一个新手村,交给后继者通晓军务,混混资历。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庾怿见沈哲子脸上已经不乏困倦之色,也不再强留,当即便吩咐人将沈哲子送回他家在庄园内的住所。

0389 冒认祖宗

    在京口偏西北的位置,有一座古城名为铁瓮城。此城筑于北固山南,周遭峰峦环绕,形如铁瓮牢不可摧,因而得名。

    这座城池最初筑于汉末,赤壁大战前夕江东孙权于此集兵北抗曹操,因而城池原本的规模是极大,颇有王城气象。但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这里渐渐被荒废下来,直到近年来随着江北广陵与京口气氛变得紧张,才又被修葺启用,作为京口近侧一个驻兵之所,提防江北。

    除了军事上的作用外,铁瓮城附近的风光也是秀美。相传当年孙刘联姻,当时的江东之主孙权就曾亲自于城南山庄中宴请刘备,留下许多传说。时至今日,英雄已随大江去,风流独存天地间。

    随着诸多人家涌入京口,四处置业之风炽热一时,北固山这景致壮阔之处也难免俗。虽然限于军事上的用途,这附近圈地之风要略逊于京口南郊,但许多观景极佳的位置也渐渐被人挖掘出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左近这片区域便被诸多名流雅士推举出十景之说,每一处景观都是清趣盎然,卓而不俗。

    在这其中,宜水浮台是一个人气颇旺的场所。宜水是北固山侧一条大江支流,绕山而过,因地势而蜿蜒曲折,形如银蛇。两侧奇峰异石、松柏郁郁,卧于石上长啸回响以应江潮,清风徐来不惹尘埃,让人神清气爽,徘徊不去。

    位于山脚下的溪流拐了一道弯,水道开阔,河流平缓。不知哪一天有一群游山之人发现这一妙处,当即便决定在水道上架设一条浮桁。

    时至今日,江面上这一座浮桥早已建成,而且已经难称之为浮桥,桥面宽阔近十丈,竹台悬于水面数尺,泠清之水在脚下潺潺流过,水花冲刷桥梁的那丝丝颤意让人恍如浮渡于江河之上,可谓奇趣。

    一袭氅衣席地而坐,静听松涛徐徐翻滚,羽扇轻摇祛尽暑意,或垂竿而钓,或转弦清歌,行无劳累,神游八荒。自这浮台建成之日,游人便络绎不绝。如此深山幽趣,往来者皆非凡俗,平添诸多清雅生机,却无俗世之喧哗。

    今日又有一群年轻人结伴而来,华衫美婢,前呼后拥,可知来历不凡。这群人到达后,先是在浮台左近几座竹亭之间游赏景色,随员们则将诸多器物搬上浮台,很快便在浮台上搭建起一座虽然简洁,但却精致的观景小楼。

    小楼以兽筋缚以竹节架起,诸多精美步屏环绕成墙,内外都有薄纱垂下,虽不及宏大殿堂的壮美,但自有一种匠心独运的雅妙。

    入夜后,年轻人们行入小楼中,随着内外烛火亮起,原本垂在小楼四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轻纱便发生了惊人变化。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那轻纱反射出薄雾一般的朦胧光辉。

    薄雾中有星星点点的光点闪烁不定,望去恍如星空,然而最让人感到诧异的,却是在这朦胧星空中依稀还藏匿着一些柔光线条,定睛望去,那线条竟然交织成为一个个窈窕曼妙的身影,当夜风鼓荡而来时,随着轻纱的摇曳,那朦胧的身影便似是有了生机,让人大感诧异。

    “这、这是何异物?怎么会有如此神异之变?”

    年轻人好奇心最是旺盛,尤其是骤然见到不曾领略过的奇异画面,更是惊诧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小楼不断响起啧啧称奇之声,经久不绝。

    这一群年轻人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分别是王彬之子王彪之、羊曼之子羊贲以及诸葛恢幼子诸葛衡,无一不是青徐人家的翘楚。至于其他年轻人,也都是时下各家成员。

    在座这些年轻人各自出身不凡,见识也都广博,但座中仍有大半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异画面,待观赏惊叹片刻后,视线便不由得望向位于席中一个不甚显眼的年轻人,带着浓浓的好奇问道:“薄薄轻纱,竟匿人影,不知曹世兄何处得来如此奇异之物?”

    那被众人瞩目的曹姓年轻人虽然一路同行来,但从午后至今在队伍中都近似一个透明人,少有人与他寒暄搭话。这会儿终于受到众人瞩目,尤其是就连王光禄家的郎君都两眼灼灼望着他,神色之间不乏好奇诧异,更是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似是为了报复众人无视他的小怨,那年轻人并不急着为在座众人解惑,只是长身而起,对着上首的王彪之恭然施礼,然后说道:“彭城曹立,久慕公子之名,今次终于有幸得与王郎同游,实在让我欢喜难耐!”

    席上王彪之受此礼待,只是矜持一笑,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他依稀记得这年轻人似乎是今次游玩的主人,但因为对这年轻人并不熟悉,所以反应也比较冷淡。

    由于他父亲王彬近来在行台颇受重视,连带着王彪之也水涨船高,大受京口一众年轻人的追捧。时下在京口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挖空心思想邀请王彪之赴宴,他自然犯不上因为一场宴请而就对人另眼相看。

    眼下楼中不少人都在对曹立问话,可是这年轻人起身后却不回答别人,单单只是礼拜王彪之。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心中便有些不爽。过片刻,便有人低声对聚会中包括王彪之在内的核心几人说道:“王郎你们应该不识此人,这曹立之父曹纳眼下在广陵职任参军,几个从父于江北也都各据堡垒……”

    王彪之脸上本来还有些笑意,可是在听到这曹立的出身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头微皱不悦的扫了一眼身侧的羊贲。彭城曹氏本来也算是徐州旧姓,可是听这曹立父辈的履历,分明只是江北平平无奇的寒伧军头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清望人家!

    前段时间,因为吴郡战事吃紧,加上父亲王彬报捷来到京口,王彪之便也从吴县赶到了这里。他得了父亲的叮嘱,在京口交好一些侨门旧姓人家,彼此互通声息结下一份情谊,必要时可以因为自家援助。虽然是广交朋友,但并不意味着王彪之就没有底线,若往来俱是寒伧,不知对他自己的名望有伤,甚至还会连累他家招惹非议。

    所以在交友的时候,王彪之也是有所选择。即便如此,随着他在京口过分活跃,其实已经隐隐有些非议声音。所以王彪之不免更加谨慎,一般类似这种不是知根知底的邀请,他都直接忽略。

    不过今次却是羊贲力请说是引他去看什么梦幻异景,实在不好推却,王彪之才勉为其难的出席一下。但却没想到,今次请客的主人,居然是个一名不文的寒伧武卒人家,这让王彪之感觉自己被羊贲坑了一下,心里便生出一些怨气,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

    见王彪之变色,羊贲心中也是叫苦,他于席上略作沉吟便说道:“诸家南来,难免宗亲流离。这位曹世兄,本是奕公族亲,他家颇受乡土厚望,结众南来,不忍抛弃亲厚乡人,因而才困顿于此乡,不为时人所知。”

    听到这话,王彪之脸色才微微有所转缓。羊贲口中所言之奕公名为曹奕,也是当时一个名流,乃是前魏大将军曹爽后人,因曹爽在世时多与宣帝不睦,因而曹奕虽然是前朝帝宗,但在中朝却屡不得志,过江后才在太保举荐下得任尚书。

    只是在听到羊贲这番说辞后,席中当即便有几人嗤笑出声,包括坐在上首的诸葛衡。因为羊贲给出的这个解释,实在是欠缺什么说服力。那曹奕过江时亲旧本就不多,自己也早在数年前就死了,而且其人在世时从未听他言起京口还有一脉族人。

    所以这番说辞,是真正的死无对证。那羊贲也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才挖空心思帮人杜撰这么一个出身。至于这个曹立祖上究竟是三公将军,还是屠夫盗贼,旁人谁又能说得清。

    正如羊贲所说,时下诸多人家南来,难免会有族人流离失所,自然便有一些人想要借此浑水摸鱼,冒认祖宗,给自己谋求一个好出身。类似曹立这种找一个已经近乎死绝了的旧姓人家去攀附,那还算是一个比较低端的手段,毕竟没有活人指证,欠缺什么说服力,也少有人会当真。

    更高级的手段则就是直接冒认那些还有族人在世的旧姓家族,手段也简单的很,要么威逼,要么利诱。但凡有财有势者但却出身贫寒者,无不想提高自己的门第。而随着天下大乱,以往那些门第崇高的旧姓人家也不再高不可攀,更重要的是族谱或在战乱中有所缺失,往往有族人生活贫苦,也愿意招认几个权财皆隆的族人做靠山。

    这种现象,在时下而言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看破却不说破。如果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冲突,若那些旧姓人家后人们自己都不顾惜祖辈流传下来的遗泽,一口咬定冒认的族人说的是真的,旁人又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时下而言,不是哪个人家都有刘氏那种韧性,能靠编草鞋卖出二次创业的第一桶金。

    听到旁人意味莫名的笑声,不独羊贲有些坐不住,就连王彪之也有些臊得慌。事到如今,他哪还看不出今次的游会并不单纯,他之所以被邀请,分明是给那个曹立冒认祖宗作见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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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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