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离开(1)
沈妙点了点头。
“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好?”谢景行追问:“让高阳进来给你看看?”
他平常都是一副懒懒淡淡,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这一会儿却是难得的显出焦急。沈妙道:“不必了。我很好。”又问:“裴先生怎么样?”
谢景行的脸顿时就黑了。
沈妙瞧见他脸色一变,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倒是不知如何解释,裴琅可恶么?自然是可恶的,前生取了她的指尖血给楣夫人,虽然不晓得楣夫人那“改换命格”究竟是不是真的,总也有些助纣为虐的心思在里面,而那一句对傅修宜说的“斩草除根”更是间接导致了傅明的下场。
沈妙对裴琅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她自己尚且可以不顾,可是事关傅明,总让她无法原谅裴琅。可是裴琅最后却是用性命换来了她一个重来的机会。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人无法做到纯粹的感激或者纯粹的痛恨一个人,那么能做的便只有划清关系了。沈妙不想和裴琅再扯上“亏欠”和“被亏欠”的关系,前生事前生已了,这一生却是再也不想欠裴琅什么,也不像被裴琅亏欠。她记得很清楚,那孩子模样的刺客扑将过来的时候,是裴琅替她挡了最重的一刀。如果裴琅因为她而死了,那这两生的牵扯,便真的是怎么也摘不干净了。
不过瞧着谢景行这神情,沈妙也晓得他是误会了。谢景行因为这些事情生起气来的时候,沈妙莫名的觉得十分肖似罗隋养在罗家军里的那只小狼犬。
她赶忙给这只小狼犬顺着毛捋一捋,道:“他救了我的命,总归是救命恩人,无亲无故的,被旁人这样舍命相救,这份恩情可不能顺着承接。”
谢景行这才面色稍缓,道:“高阳看过了,昨夜里醒了一回,倒是命大。”又看了沈妙一眼:“倒是你怎么都不醒,再不醒,我就打算砍了那道士的脑袋。”
“道士?”沈妙怔住:“你说的可是赤焰道长?”
“什么道长不道长。”谢景行鄙夷:“不过是个赚人银钱的江湖骗子罢了。”那所谓的“赤焰道长”今儿一早就告辞了睿亲王府,临走时还拿了厅中那尊上好的古玩花瓶,说是就当是谢礼。到也不知道一个道士整日谋金算银的,是哪门子的高人了。
沈妙听完谢景行说那道士搬了个花瓶走了,心中却是有些疑惑。那长长的梦里解了她不少疑惑,其实并不一定是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妙就是觉得,那梦里发生的一切就是前生完整地故事了。
那道士的确是她曾在从秦国回明齐的路上遇着的,以为是个逃荒出来的难民,化妆成道士也是为了讨口饭吃,她到底也是沈信教出来的女儿,心中总是有几分宽厚的,拿给对方一碗水喝,却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
若是她前生真的听信了那道士的话,没有踏上回定京的路,大约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惨事了吧。可是若是重来一次,明知道那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黄泉路,她也还是不会有别的选择,因为她的一双儿女都在那深宫之中。
但是那道士到底是全了一段缘分。
第1018章 离开(2)
沈妙记得很清楚。
在梦里,她的尸身被傅修宜命人点起的大火给烧成了灰烬,什么都没留下。然而那怨气却极重,怎么都不肯消散。楣夫人命了人来做法,她不成厉鬼,又无法投胎往生,灵魂禁锢在宫墙之中,整日游离打转,也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她所留下来的所有遗物都被烧毁了,若不是谢景行手上的那根红绳,只怕她早已消散与天地之中。
那红绳能让她免受一些苦恼,那些无法往生的日子,沈妙的幽魂栖息于谢景行腕间的红绳里,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直到城破的那一日。
她看见傅盛死于自己人之手,她看见楣夫人和傅修宜被人五花大绑与城楼之上,看着他们二人被万箭穿心而死,看着她恨了一生的重重宫阙从里面透出无数火光,夷为平地化为灰烬,心中未了的愿望,不愿散去的灵魂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安宁。
红绳断了,她能放下了。于是时光倏尔倒转,裴琅以性命为代价,她重获新生。
谢景行见沈妙不说话,皱眉问:“你怎么了?”
沈妙回过神来,看着他不说话。
她有些激动的,她就说前生和谢景行毫无交集,怎么今生阴差阳错的绑在一起,扯也扯不开。原来是前生就有了牵扯。当初谢景行欠她一个心愿,不过是一句玩笑之言,没想到他信守承诺,却是亲手了解了傅修宜二人,替她报了仇。
她轻声问:“谢景行,你有什么心愿么?”
谢景行瞥她一眼:“怎么?你要替我完成?”
“我可以送你一个心愿。”她认真道:“但凡我能完成,我一定竭尽全力。”
她的神情太过郑重,惹得谢景行都微微侧目,不过片刻,他就扬唇,似笑非笑道:“好啊。”又凑近沈妙耳边,低声道:“我的心愿……你一定可以做到。”
沈妙问:“是什么?”
“给我生个孩子吧。”他云淡风轻的开口。
沈妙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谢景行摸了摸鼻子,正要开口,就听见沈妙答:“好啊。”
谢景行一怔。
沈妙盯着他,她的唇角微微含着些笑意,和往日的不同,不是那种要端着,有些矜持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的,仿佛是真的感到愉悦的开怀。甚至还有几分温柔。
谢景行下意识的伸手探她的额头,道:“你果然病还未好。”
沈妙拨开他的手,道“谢景行,我生日的那一日,你吓坏了吧。”
谢景行松开手,见她神情平静,并未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稍稍放心,顺着她的话反问:“你以为?我还以为……。”他没有说下去。即使到现在回忆起那个场景,谢景行都忍不住觉得后怕。沈妙躺在血泊之中,毫无知觉的模样,仿佛就要再也醒不过来,他的心也一同被攫住了,似乎带着谢家军第一次上北疆战场,哪怕被人暗算,自己生死未明的时候都没有眼下来的惶恐。
他也有惧怕的东西,也有害怕失去的人,也有软肋。而这三样恰好都是相同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我来赔罪吧。”沈妙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今日就当给你补上如何?”
第1019章 离开(3)
谢景行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道:“心领了。你身子没好,别折腾了。”
“本就是皮肉伤而已。”沈妙却主动道:“我们出去吧。”
她今日醒来后实在有些反常,一来是沈妙并非贪玩的人,二来她显得比之前要亲切了许多,她从前的性子就是有些端着的,虽然不知道为何总是习惯性的端着架子,但沈妙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否则也就不会和谢景行冷战那么久了。这么主动地近乎讨好,却是让谢景行意外的很。
他眯起眼睛,问:“你是不是背地里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嗯。”沈妙认真点头。
“和裴琅有关?”谢景行冷了脸色。
沈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谢景行这德行真不能惯着,想的都偏到哪里去了!便又恢复了素日的神情,问:“你去还是不去?”
她这喜怒莫辨的,谢景行还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传来声音道:“去吧。”
高阳走了进来,看了看沈妙道:“听闻你醒了,就过来瞧瞧。本来那伤也就是皮肉伤,根本未及里头,没什么事儿。”又对谢景行道:“你也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这些日子守在屋里,都没出门晒过太阳。天气不错,回来的别太晚就行。”
又提起屋里的医箱走了。
谢景行和沈妙二人面对面沉默,半刻,谢景行一笑:“你想去玩什么?”
“自打来了陇邺还没有出去逛逛。”沈妙道:“对陇邺也不太熟悉,你与我就随意走走,与我说说这里的事情。”沈妙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那一日我在碧霄楼外头的亭子里,还让八角去买了许多烟花,大约都还在,将那个也一并拿上。”
“大白天的看什么烟火?”谢景行盯着她:“你的脑子也伤到了?”
沈妙反问:“白日里的烟火你见过没有?”
谢景行道:“谁傻谁见过。”
“我见过。”沈妙答道。
谢景行疑惑的盯着她。
“夜里的烟火好看,白日里的未必逊色。你没看过,我就带你去看。”沈妙微微一笑,就要下床来。可是她这几日都在床上躺着,腿脚酸得很,这么一下来,却是疼的倒抽一口凉气。
谢景行见状,便是笑眯眯的站起来,抱胸看好戏一般的看着她:“要我帮你吗?”
“你会吗?”沈妙见他神情就知道没安好心。
谢景行道:“你求我,我就帮你。”他俯身,仿佛要仔细听清楚沈妙对他服个软说话一般。
沈妙觉得谢景行这性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了,分明强势的有些霸道,少年时期就有着成年人难以企及的心机和算计。可是眼下却又像是喜欢恶作剧的少年,乐此不疲的捉弄旁人。
她盯着谢景行英气美貌的侧脸,忽而心中一动,倒也干脆,“啪”的一下亲了谢景行的脸颊。
谢景行愣住,沈妙移开目光,看向床头挂着的香囊。
“沈妙,”谢景行皱眉看她:“你病得不轻,得再让高阳来看看。”作势抬脚要走,沈妙一急,喝住他:“谢景行!”
他脚步一顿,再转过头来,却是换了一副促狭的神情,沈妙知道自己上当,心中后悔,却见谢景行放声大笑,突然走上前打横将她一把抱起,沈妙下意识的勾住他的脖子。
第1020章 离开(4)
谢景行就这么抱着她出门,惹得睿亲王府的下人纷纷朝着他们二人看来。沈妙前世今生都没被这么放肆的与男子亲近过。不管是在定王府还是在后宫,都要端着皇后的架子,不过便是楣夫人,似乎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傅修宜抱起来过吧。若真是那样,那昏君和红颜祸水两个名头铁定是跑不了的。
难道她前生是个端庄淑仪的皇后,这辈子就要顶着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头吗?谢景行倒是挺像昏君的。沈妙胡思乱想着,目光扫过那些掩嘴偷笑的下人们,心中恼火,拧了一把谢景行,道:“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啧,知道害羞了?”谢景行挑眉,语气恶劣的直让人想将他揍上一顿,他道:“刚刚不知道是谁在白日宣淫要侮辱我清白的……。”
连侮辱清白这种字眼都用上了。沈妙真是唯有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却见迎面走来罗潭。罗潭大约也没想到竟会撞见这么一副画面,饶是她平日里心大,到底还是个姑娘家,登时反倒有些不自在。沈妙让谢景行放她下来,罗潭有点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对,沈妙问她:“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罗潭连连摆手,看着谢景行在一边又有点怕。当时她一心想着为沈妙出气,对着谢景行发了一通火,后来却是有些后悔了。对方位高权重,还是大凉的睿亲王,若是因此迁怒沈妙,那她罪过可就大了。不过眼下看着沈妙和谢景行这般亲密的模样,看来是没有吵架的,心中不由得有些欣慰。
“哦,对了。”罗潭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来,放到沈妙手上,道:“这是赤焰道长临走之前交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说是送给你的临别里屋。”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上头雕刻着着一只鸡和一条蛇,罗潭道:“倒也不知道为何要画个鸡和蛇了。”
沈妙:“……”她说:“这是龙与凤。”
赤焰道长的雕工实在是不敢恭维,若非沈妙了解,只怕真的看不出来这是龙与凤了。罗潭噎了一噎,沈妙将那木盒子打开,便从里面拎出两条红绳子来。
“这……”罗潭道:“这就是两条红绳子嘛,有什么特别的,偏还说的古古怪怪,还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还不如送棵药草来的爽快,这道士真是吝啬,分明有着一山谷的药材,却要送这个……”
沈妙却盯着那绳子,眸光微微晃动。
她前生曾在道士那里得到过一根绳子,那绳子陪伴她数载,后来辗转又到了谢景行手中。她的芳魂曾在红绳之中栖息,也是连接着她前生与谢景行那一段缘法的介质。
突然就觉得这红绳也有些亲切起来。
她伸出手,将红绳绑在自己手上,罗潭看着她动作,惊道:“你……小表妹,你该不会要戴着这个?”
沈妙满意的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绳,又挑起另一个,对谢景行道:“伸手。”
谢景行道:“我不戴。”
“伸手。”沈妙重复。
谢景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我是男人。”
“这个可以保平安的。”沈妙随口胡诌:“你与我一起戴了这个,倘若你有危险,我就能知道,我有危险,你也能感觉。”
第1021章 离开(5)
罗潭站在一边,弱弱问道:“真的……有这么神么?”
沈妙才不管神不神,她觉得赤焰道长很有本事,送的东西也应当很珍贵,便是真的如罗潭说的,这就只是两根普通的绳子,这东西与她,也有深刻的意义。比那些金银更有值得纪念的地方。
谢景行闻言,却是没有再拒绝了,虽然还是满眼嫌弃,却仍旧任由沈妙将那红绳戴在他手上,末了,还与他牢牢实实的打了个结。
罗潭看的直龇牙,谢景行一个堂堂男子汉,优雅贵气的睿亲王,手上却是戴着这么个玩意儿,实在算不得画面有多美好。女子气便罢了,最重要的是这红绳瞧着也不甚贵重,和他二人锦衣华服实在是相形见绌,格格不入。
沈妙道:“好了。”
谢景行飞快缩回手,不动声色的将袖子往里头挪了挪,试图挡住那显眼的红色。
罗潭道:“好啦,东西已经送过来了,看你们好像也有事的模样,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又冲沈妙眨了眨眼,拖长声音道:“小表妹这样好——我就放心啦!”一溜烟儿跑了。
沈妙:“……”
谢景行道:“走,看烟火去!”
睿亲王府的下人们:“……”
从阳小声问铁衣:“分明生病的是夫人,怎么主子好似脑子有毛病了一般。青天白日的,看什么烟火啊?”
铁衣面无表情的把扫帚递给他:“扫地!”
……
未央宫中,显德皇后正倚在榻上看书。她看的悠闲,一边听着手下的宫女说话,罢了,将手中的书卷放下,面上含了些欣慰,道:“没事就好了。这些日子总生事端,本宫都打算去烧香祈福了。”
沈妙遇刺的事情,瞒着外人,却没有瞒着永乐帝和显德皇后。连高阳都没有办法,宫里的太医就更是束手无策了。说起来这些日子也真是奇了,睿亲王府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谢景行,谢景行才刚刚躲过一劫,偏又到了沈妙头上。好在如今沈妙也醒了,总是让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显德皇后放下书,就再也没了看书的心情,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站定。昨夜下过一场雨,今日便又是好天气,哪里还有昨夜里狂风大作的半点痕迹,除了窗户边的那株李子树,枝枝叶叶被风雨吹打落了一地。
她自语道:“陇邺也是不太平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睿亲王府这样的铜墙铁壁,自谢景行回大凉来已经出了两次事了,这本就是一种信号。或许是警告,或许是反击?
因为永乐帝已经开始对卢家出手了。
陶姑姑是显德皇后身边的女官,自显德皇后被立为皇后之后,就一直跟在其身边,这么多年,是显德皇后最忠心的心腹。
陶姑姑道:“今儿个静妃去御书房找陛下了,去的时候满眼都是眼泪,出来的时候似乎也十分不好。静华宫的宫女们说,回去后,静妃娘娘责罚了好几个下人,还摔了许多东西,似乎心情极为不好的模样。”
显德皇后微微一笑:“卢家吃了亏,又想要试探陛下的态度,自然会从静妃这里下手。前几日卢夫人不还进宫见静妃了么?”
“皇上似乎对静妃娘娘也不再耐心。”陶姑姑道:“静妃娘娘这几日对着您也收敛了许多。若是皇上真的对卢家下手,静妃这一头,您看……”
“全交给皇上自己拿主意吧。”显德皇后淡淡道:“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本宫眼中,倒是瞧不清楚这些。当初既然进了宫,这些道理还是懂的。”她看向一脸担忧的陶姑姑,反而笑了:“你不会以为,本宫还会在乎这些吧?”
陶姑姑不再说话。
显德皇后却又看着外头,道:“本宫做这个皇后开始,就不把自己当做是女人了。帝王的妻子不是妻子,是要和他一同承担这个天下的人。福祸相依,生死与共。本宫从来不惧怕,本宫只是有些遗憾……”她看向自己的腹部:“本宫……没能生下自己的孩子。”
“当初若非静妃娘娘……”陶姑姑咬牙道,语气中有着愤恨不甘,又有着悬而未决的痛心疾首。
“罢了,”显德皇后疲惫的挥手,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是有了几分麻木的苍凉:“有没有静妃都一样,这个孩子,本宫总归是生不下来的。”她轻声道:“你看后宫,又有谁生下了他的孩子?”
“没有的。也不可能有的。所以本宫虽然遗憾,这后宫的女人都一同遗憾,本宫的遗憾也就不是遗憾了。至少,本宫还有这个位置不可动摇。”她说。
第1022章 离开(6)
日头西转,沈妙正和谢景行走在回府的路上。
大凉本来就比明齐民风更加开放自由些,夫妻二人一同上街是很常见的事情。不过因为谢景行太出名了,陇邺几乎人人都认识他,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诧异的目光包围。
前段日子传言睿亲王妃和亲王殿下貌合神离,关系冷如坚冰。如今他们二人一同携手出游,这谣言倒是不攻自破了,若真是如传言一般二人感情生疏,怎么还会如此亲密的出游,也不知是哪家嘴碎的胡乱说话。
沈妙自打来了陇邺之后,还是第一次这样好生出来转转。谢景行对这里倒是很熟,且走且买,她本来也不是贪新鲜的人,今日竟也如同像是被罗潭影响了一般,东西大大小小的买了一马车,他们二人在前面买,铁衣和从阳就在后面付银票。饶是这样,谢景行还是觉得沈妙有些奇怪,一路上都不时地狐疑看她。
沈妙却觉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仿佛做过了那一场梦,就将她前世的不甘、怨念、愤怒和仇恨全部解开了。仇自然还是要报的,不过这一个重来的人生,却又不仅仅只是复仇了。那些在黑暗的岁月里曾经微微闪耀过的星辰,让她觉得在前生也不仅仅只留下了不好的东西。对于重来的这一次,也就更珍贵了。
现在的她,比从前更勇敢、更坚定、也更坦率。可以去堂堂正正的直面自己的感情,也能热热烈烈的去拥抱全新的人生。毕竟这一个她,和那一个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这么心情轻松,面上自始至终都挂着笑意。仿佛孩子一般的用新奇的眼光看这些东西,罢了还对谢景行道:“陇邺和定京果真是不一样,想来这大凉的各地也是各有风情。若是有朝一日,能游历名山大川,看过各处不同风景,那就好了。”
谢景行一笑:“那有何难?”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妙道:“有时候倒是羡慕那些江湖草莽居士,无忧无虑,无俗事在身,过的亦是十二万分精彩。”
谢景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沈妙说:“你看我做什么?”
他扬唇,握住沈妙的手,笑道:“等明齐和大凉的俗事一了,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就是了。”
沈妙冲他一笑:“这是你还我的心愿?”
谢景行微愣,想到之前沈妙醒来后说的那个心愿,他面上突然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勾唇道:“你今日一直在提醒我那个心愿,是不是因为两个月之期已经到了,很想……。”
沈妙掉头就走:“我什么都没想。”
从阳和铁衣跟在后面,从阳面色尴尬,铁衣黝黑的脸也显出通红,二人皆是不忍目睹的模样。主子之间感情好自然是好事,不过让他们二人在跟前伺候着,根本就是虐待啊!
还不如去守塔牢!
月亮渐渐升起的时候,街道上的人少了,沈妙和谢景行也逛了一天,都觉出些困乏。她今日难得兴致高涨,谢景行便也陪着。见他们二人回来,神情都很自若的样子,惊蛰和谷雨这才松了口气。
谢景行要去沐浴,沈妙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惊蛰已经帮她放好了热水,道:“夫人先去沐浴吧,小厨房里也做了饭菜,等会子出来刚好可以吃,在外了一日大约也是累着了。”
第1023章 龙种(1)
沈妙应了,沐浴的水很是温热,舒适的让人进去便昏昏沉沉的想要睡觉。她躺在床上,谷雨在一边伺候着,一边道:“奴婢许久没见到夫人这样笑过了。”
沈妙回神。她其实是很经常笑的,大约是前世在后宫里呆的久了,也深谙输人不输阵的道理,哪怕是前路再如何灰暗,局势对自己再如何不利,都会下意识的先端出个微笑来。敌人瞧见你的微笑,摸不清楚你心中在想什么,便是混淆不了敌人,恶心恶心对方也是好的。
重生以来,便也是习惯了这种模样,可是那笑容本就是下意识端出来的,并非是真心的,和发自肺腑的笑容又怎么会一样?
眼下她眼眸弯弯,像是盈满了些微满足,温如暖玉,倒是衬得本就清秀美丽的脸越发有了魅力,教人移不开目光。
惊蛰注意到沈妙手腕上的红线,罗潭给沈妙红绳的时候,惊蛰并不知道,因此这会儿见了,也很好奇,道:“夫人这红绳是街头上新买的么?倒是有些别致,不过和衣裳不太搭。”
谷雨也见了,笑道:“之前普陀寺不是有卖这种红绳子的么,一个铜板五根绳子,说是可以求姻缘。”
惊蛰就笑:“五段姻缘才值一个铜板哪,也真是太便宜了些。”又有些奇怪:“夫人不是最是不信这些的么,怎么也买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被殿下瞧见这绳子,怕又会不高兴了,定会想,夫人都是亲王妃了,还想求什么姻缘。”惊蛰性子活泼,这会儿又学着谢景行不悦的神情说话,逗得沈妙和谷雨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谷雨笑骂:“促狭鬼,殿下也是你能打趣的?”
沈妙摆了摆手,道:“等会让人将饭菜都摆到谢景行房里吧。”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分房睡的,谢景行有自己的寝屋。惊蛰愣了愣,又笑道:“夫人要跟殿下一起用饭哪。”不由得为沈妙高兴。沈妙和谢景行分房睡,这些丫鬟都看在眼里,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倒没想到受了这一遭劫难,两个人的感情却是突飞猛进,倒是因祸得福。
沈妙道:“这绳子很灵。”
“咦?”谷雨诧异的看了一眼沈妙,不晓得为何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沈妙却是看着那绳子,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一回,眼中却是轻松。
这一日总要来的,和从前的患得患失不一样,这一回的她,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这一世和前一世什么都是不一样的,人和事都是,所以她还是会对以后充满期待,但是却也不会将所有的未来都全部押在一个人身上。
自己成长,成为和心仪之人可以并肩的人,同样强大,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去了解自己该了解的世仇,就是这么简单。
她让惊蛰拿来帕子,道:“替我绞头发吧。”
……
谢景行披上中衣走了出来。
他沐浴的时间长,水都有些凉,一个人的时候,面上并未有懒散笑意,反是有些凉薄的神情,在夜色里看的不甚清楚。他其实也并不是很热烈的人,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不过是对这世情因嘲讽而生出的疏淡。
第1024章 龙种(2)
方出去,却见屋子的正中央摆着几碟精致的菜肴点心。
谢景行眉头一皱:“铁衣。”他不习惯在屋里用饭,他是很爱洁的人,私下里又很规整分明,寝屋就是睡觉的地方,用饭一定要在厅里用。
叫了几声却没反应,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却是沈妙抱着个酒坛子进来。
那酒坛子极大,她抱得摇摇晃晃,谢景行上前接住,搁到桌上,问:“你做什么?”
沈妙道:“我在你的库房里找了许久,找着了这一坛,闻了闻大约是十州香,估计也有些年头了,就抱了出来。”
谢景行一顿,揭开酒坛,果真,一股醇厚甘冽的酒味扑面而来。他反是笑了,道:“了不得,十州香你也认识,唐叔居然没拦着你?”
十州香可是上好的佳酿,有价无市,便是有再多的银子也难买。整个睿亲王府一共就三坛,沈妙就抱了一坛,恰好这一坛还是有五十年的年头。唐叔只怕要心疼的默默流泪了。
沈妙一笑:“我还喝过呢。”
谢景行怀疑:“喝过?”
沈妙就不说话了。她当皇后的时候,宫宴上什么样的美酒没喝过,一坛子十州香虽然珍贵,却也不到让她另眼相看的地步。却不知她是当过皇后,被宫里琳琅满目的东西看花了眼,再看这些都觉得不甚在意,可是寻常人家,便是官家,有的官员穷尽一生,也是没机会喝上一口十州香的。
沈妙拍了拍头:“好似忘记拿酒杯了。”目光又瞥到一边用来盛饭的碗,便干脆捞来两只,满满的倒了两碗。
谢景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沈妙,你是酒鬼吗?”
“我来陪你吃饭,”沈妙道:“有菜怎么能没有酒?”
谢景行抱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件事来,就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碧霄楼那天,你喝了一碗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喝酒……沈娇娇,你以后要注意分寸。”
她喝酒的时候娇艳妩媚,优雅豪气,那一刹那的风情让人看得目不转睛,碧霄楼上多少男人的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当时谢景行便是生了好大一个闷气。若非要顾及身份,只怕当时就要把沈妙揣在身上就走了。
他谆谆善诱着教导小妻子:“以后不要在外面喝酒,要喝必须有我在场,有我在场也不能多喝,尤其是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沈娇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沈妙放下碗,她刚吞下一大口十州香,酒香甘冽,然而入喉却辛辣,辣的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一口下肚,暖融融又极爽快,她赞叹道:“不愧是十州香。”
谢景行道:“你现在是在无视我吗?”
沈妙看了他一眼:“你不喝?”又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
谢景行道:“喂,你今晚不是要在我这里做个酒鬼喝到烂醉吧。十州香也不是你这么个喝法,你这是牛嚼牡丹。”
沈妙斜睨他一眼:“还从没人敢说我是牛嚼牡丹。”
谢景行:“……”
他总觉得沈妙每次喝完酒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譬如多年前沈家离开定京,而他将前往北疆那一次。莫非沈妙的肚子里还住着一个人,只要喝酒就会将那人释放出来?谢景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而且平日里看着也是一个克制谨慎的人,一旦喝醉了,真行,没点理智不说,还尽做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第1025章 龙种(3)
感觉沈家的将门豪气,在沈妙身上也只有喝完酒后才能体现出来了。
十州香之所以为十州香,必然是因为它的醇,而越醇才越烈,醉过的人才知道酒有多浓。
沈妙将那满满一大碗酒递给谢景行,道:“你也喝。”
谢景行莫名的看着她,沈妙却执拗的伸着手,他便也只得在桌前坐了下来,接了那晚酒,慢慢的啜饮起来。
沈妙瞧着他,谢景行喝酒的时候果然不是如她一样牛嚼牡丹,但亦不是文绉绉小心翼翼,有种潇洒的豪气。她看着看着,便也抱着碗,一仰头灌了下去。
谢景行才喝了几口,就看见沈妙将那碗倒扣过来,一抹嘴巴,像足了沈信在帐中同士兵们饮酒的做派。他道:“你喝完了?”
沈妙轻咳了两声:“我有话跟你说。”
谢景行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碗里亮如琥珀的酒水,道:“要喝酒壮胆才敢跟我说,你是不是背着我犯错了?”
“之前你不是问我,我的秘密是什么么?”沈妙道:“不用拿你的秘密交换了,我告诉你。”
谢景行噙着酒碗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
“你想不想听?”她还偏来问他。
谢景行放下酒碗,道:“我怎么听着,像是你要给我下套?”
“那我便当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了。”沈妙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的道。
“你是不是觉得自打认识我的时候就很奇怪,我与苏明朗说的那些话,还有同豫亲王下手。沣仙当铺的存在似乎也早就晓得,还有沈家二房三房,你还很奇怪我为何总是针对定王,分明在那之前还是爱慕定王的,若是因爱生恨也说不过去。”
她一件件一桩桩,说的全都是谢景行有所怀疑的事情。
沈妙道:“最初的时候,你一定对我心生警惕,所以也命人在私下里调查过我。”
谢景行的脸上显出几分不自在的神情,显然,他的确如同沈妙所说,命人查探过沈妙的底细。
“你一定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还以为我背后是否有什么手段高明的人,或者说,因为沈家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
谢景行沉默。季羽书的沣仙当铺可以查出来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对于沈妙,却像是没有出口的石头,怎么都掀不出一点儿可以下手的地方。
“你虽然查不出来我的底细,但你也一定将我过去多年经历的事情查探的事无巨细。你也应当知道,我爹娘在明齐六十八年年关回到定京之前,我曾因为定王的关系落了一次水。自那一次落水后,我的性子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从前我迷恋定王,在那之后,却再也没对定王表现出什么心思。”
谢景行的眼眸中就闪过一丝轻微的不悦。关于沈妙曾爱慕过傅修宜这一件事,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若非是满城皆知,他都险些以为那是沈妙的做戏。论起容貌才华或者是地位,傅修宜虽然出众,却也没到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地步,沈妙居然可以为了爱慕傅修宜到达几乎痴迷的地步,让他无言,也让他觉得有些耻辱。怎么着,拿他和傅修宜那种虚伪的家伙比,也实在令他太掉价了些。
第1026章 龙种(4)
“那一次落水后,我对沈家二房三房开始有了隔阂,对沈清和沈玥也不如以前一般友好,甚至于都会给沈老夫人作对。”沈妙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谢景行道:“人总有清醒的时候。”
沈妙之前糊涂,那是她年纪小,糊涂到了一定时候,也许会因为某件事情得知真相,或是别的,于是人一夜之间就可以成长了。比如他自己一样。
沈妙摇头:“那我也清醒的太过彻底了些。其实很简单,我在明齐六十八年落水的那一次,躺在病床上迟迟无法醒来的那段日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看着桌上跳动的灯火,眼中渐渐升起烟雾一般惘然的神情:“那个梦很长很认真,就像是我亲生经历过的一样。”
“你能相信那样的梦吗?”沈妙笑了笑:“就像是预言。”
谢景行渐渐蹙起眉,盯着沈妙的目光变得锐利。
“传闻南国曾有一太守坐在树下打盹,梦见自己为皇,从花团锦簇到零落成泥,漫长的度过了一生,忽而醒来,发现不过片刻而已,那梦中种种,不过黄粱一梦。只是真实,因此分不清楚,那梦里是真实,还是现实是真实。”
“我的这个梦,比故事里的南国太守还要长,还要苦。我梦到了以后。”她道。
“我梦到了自己终于嫁入了定王府,沈家就和定王府绑在一块儿。我梦见日后朝廷纷争,诸王**,皇子夺嫡,最后傅修宜成了赢家。他登基,我为后,母仪天下,十分风光。”
谢景行挑了一下眉。
“你大约觉得我这是个美梦,因为我迷恋傅修宜,所以梦里都是这样圆满的结局。我也希望这是个美梦,可是这却是我此生以来做过最可怕的噩梦。”
“我生了一儿一女,他们是这世上最懂事可爱的孩子,然后大凉国力越发雄厚,明齐有外族入侵,明齐同秦国借兵,秦国以我做为人质,在秦国呆上五年。”
“我遇到了皇甫灏和明安。”沈妙道。
谢景行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我不喜欢秦国的皇室,他们总是羞辱我,他们发明了一种步射,让我顶着草果子,但又老是故意射偏。后来我便暗中悄悄练习步射,不过练习的再如何好,第二日的时候,总也不会射中他们。”
“五年很快过去,我回到了明齐。定京宫里多了一个宠妃,叫做楣夫人,她生了一个儿子,叫做傅盛。”
“傅修宜宠爱楣夫人,疼爱傅盛。我被冷落,虽然是皇后,却遭人暗中嗤笑。”
“傅修宜开始打击沈家,我虽心焦,却无法干政。我大哥因为污了荆楚楚清白而仕途尽毁,又因为杀人而入狱,最后落得残废而溺死在池塘。我娘因为常在青而病情加重,不就就郁郁而终。我爹日渐苍老,被夺了兵权,成日饮酒。二房三房倒是步步高升,越发得势。”
“我和楣夫人在后宫之中争斗,谁也饶不了谁,到并非我贪图皇后这个位置,只是若是我连这个位置都保不住,我就会连着自己的儿女一并也保不住。”
“最后我败了,沈家亡了,婉瑜和亲匈奴的途中病故,傅明也在被废了太子之位之后自尽。我在冷宫之中,被赐予一条白绫,宦官亲手勒死了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原来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第1027章 龙种(5)
她轻飘飘的,淡淡的诉说着这个触目惊心的梦,脸上却是带着笑容。这笑容有些缥缈,似乎含着无尽的苦楚,然而苦楚说不尽,便干脆用笑来代替了。
谢景行不说话。
她醉酒后总是自称“本宫”,谢景行总是笑她小小年纪筹谋倒深,偶尔也会奇怪,为何她做的梦里,总要是一个被冷落的废后,原来……。
沈妙说:“你相不相信我这个梦?”
谢景行反问:“你相信吗?”
沈妙笑了一声:“我若是不相信,只怕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就只是一桩坟墓了。”
“我醒来后,很怕这个梦里的一切会发生,循规蹈矩的生活,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这仅仅只是一个噩梦。然而我越是认真去追索,越是发现,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梦,梦里的那些事情,在一件件的发生。”
“我提醒苏明朗,是因为苏家在那不久之后就会因为皇帝的忌惮而覆亡,苏家上下皆被问斩,只有你去替他们父子收了尸。而唇亡齿寒,苏家过后,轮到的就是沈家。我不过也是为了自保,所以才去提醒苏家,却不想被你发现了。”
那时候谢景行因为苏明朗的一句话心中对她生了疑惑,而屡次试探,两人交锋多次,却都莫不清楚对方的心思。
“那在你的那个梦里,我是什么结局?”谢景行盯着她问。
沈妙道:“你很好。”
“谢家渐渐的式微,临安侯后来战死了,你代父再征,听闻马革裹尸,可是多年以后,却重新以睿亲王的身份回到明齐。”沈妙微微笑了:“然后,带兵马覆了皇权。”
谢景行蹙眉:“就这样?”
“就是这样。”沈妙点头。
“这样,”他扬眉:“我还以为,在你的那个梦里,你我之间也会有所牵扯。”
“你到底只是将它当做是一场梦是吗?或者是以为我喝醉了的胡言乱语。”沈妙眸光微黯,又道:“不过这样也很好,我宁愿那只是一场梦。”
“有些事情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的确是梦见了荆楚楚、常在青等人。在那之前,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因着那噩梦的提醒,在那之前我就对她们所提防。其实现在想起来,很多事情,不过是因为有了那个梦的提示,才得以完成。”
谢景行看着她笑,那笑却是含了温柔和安慰:“你做的很好。”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总归我极力避免那梦中的结局。可是有一点,那梦里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了。”
谢景行摩挲着酒碗的手指微微一顿,道:“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沈妙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他道:“现在我要说的事情,你要听清楚。”
“那个梦里,与我斗了一辈子的楣夫人,新太子的母妃,最后几乎把持了朝政的女人,叫做李楣。她是傅修宜在东征的时候遇到的臣子女儿,婉转妩媚,善度人心。如今,我再次见到了她。你是不是很奇怪,当日你从皇家狩猎场出来的时候,醒来后我却对你诸多冷淡,因为那时候我自己都很慌张,我再次见到了李楣。”
“她现在,叫做叶楣。”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她问。
谢景行许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看向沈妙:“她就是你梦里的仇人?”
“我终其一生恨她入骨,却不能手刃仇敌。今生再次相见,她却成了陇邺叶家找回来的女儿。谢景行,我的仇可以隐忍,但是有一点,叶楣绝非良善之辈,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向上爬。她不会做无谓之事,睿亲王府既然承了她的恩,就一定会成为她手中的刀。你要提防她。”
谢景行重新拿起酒碗,将那酒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虽是在笑,眼中却含冷意,道:“叶楣是么?傅修宜看女人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庸俗,我可与他不一样。”
“不管你的梦是不是真的。”谢景行道:“梦里的仇也算是仇。就冲着他负了你心意这一点,就不可饶恕。你的仇交给我,我替你报。”他又打断沈妙将要出口的话:“不要说想要手刃仇敌,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世上,你我二人的仇人数不胜数,就不分你我了,若是有朝一日遇着我的仇人,你想要替我报,就算扯平了吧。”
沈妙皱眉:“你有仇人么?是谁?”
谢景行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说什么都信,真可爱。”
“放肆!”沈妙道。
她这一喝醉了就习惯性的带出点做皇后的威严来,谢景行动作一顿,沈妙也愣了一下。他盯着沈妙:“你还想做皇后吗?”
“那样的梦我不想做第二次。”沈妙道:“那样的皇后,我也不想再当第二回。”她说。
?
第1028章 龙种(6)
那一坛子的十州春,有大半坛子最后都落到了沈妙肚子里。谢景行试图阻拦,但是沈妙每次犟起来的时候,连沈信都无可奈何,就不要说谢景行了。不过这一次,她竟然没有如同从前一样撒酒疯。她喝完酒,神情竟然十分平静,说了许多话,又抱着个空酒坛摇摇晃晃的出去。谢景行将她送回屋,嘱咐惊蛰谷雨好好照顾她,惊蛰谷雨吓了一跳,小声道:“才将将身子好了,怎的又喝了这么多酒,只怕对伤势不好的。”
谢景行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屋。
他走在院子里,夏日里的微风吹到脸上,将那酒意也清醒了几分。不过他本来就喝的很少,这会儿心思更如明镜。
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平静的。
沈妙的话,像是雷霆击在心中,刹那间过去一些不解的事情在这一刻倏尔明朗。然而沈妙说的话又太过惊世骇俗,几乎有怪力乱神之称,他其实从来不信鬼神的。
不信鬼神,却偏偏相信沈妙。
沈妙这个人谢景行很清楚,若是真心想要骗一个人的时候,自然是满口谎言面色从容。谢景行自打在明齐认识沈妙开始,看她对沈家二房三房,对常在青,对荆楚楚,自来都是微笑着给人一刀,温和的算计,心中千万筹谋,面上却始终温温和和。然而当她犹豫不决,迟迟疑疑的时候,那反而倒是真的。
她今日说的话,只怕在心中已经憋了多时,否则不会在说完之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不过谢景行大约可以感到她心中的忐忑,所以他维持着平静的模样,即便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若是沈妙梦里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那还真不是一个愉悦的梦,只要一想到沈妙最后却是跟了傅修宜,还因为傅修宜落得那么凄惨的结局,谢景行就觉得怒不可遏。
前日里下过雨,青靴踩在地上的积水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谢景行站定,道:“铁衣。”
铁衣应声出现。
“查查叶楣姐弟和明齐有和瓜葛。”他道。如果沈妙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这个叶楣便是沈妙的仇人,可是从明齐到大凉,这一点却又是对不上的。只是如今想起来,沈妙为何第一次见面起就对叶楣姐弟表现出敌意,眼下却是可以了解了。
铁衣有些意外,却仍是低头应了。
他心中思绪有些纷乱,皱眉看向天上的弯月,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感觉,便又走到院子里,去找那幼虎玩儿。
娇娇许久都未瞧见主人,见他来了,自是乐不可支,跳起来与他嬉戏,谢景行心不在焉的与幼虎玩了一会儿,见着夜渐深,幼虎开始打盹,才回到屋子。
却仍然是没有睡意,他走到屋中间,脱下外袍,打算坐上一会儿,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异样。抬眼往榻上看去,便见床榻之中,鼓起了好大一个包,似乎还有浅浅的呼吸声。
他眉头一皱,走过去将被子一掀,忽而怔住,随即好笑道:“你做什么?”
床榻上,沈妙裹着他的被子,怀里抱着个枕头,瞪着眼睛盯着他。
之前她是平静的,好似根本未曾喝醉,这会儿终于大约是缓过神来,酒意上头,白皙的脸蛋都变得红彤彤,一双清澈的双眼终是蒙上一层水意。她道:“我在‘自荐枕席’。”
第1029章 身世(1)
谢景行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你说什么?”
“丽妃曾经告诉我,若是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或是倾慕一个人,就要‘自荐枕席’,男女之间,鱼水之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未曾‘欢’过,想来你也未曾,所以我就来‘自荐枕席’了。”
谢景行听得她说的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脸都涨得通红,便是与沈妙大眼瞪小眼,似乎不知道如何反应,最后道:“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话!”
他是不知道她嘴里的“丽妃”又是谁,不过想着之前沈妙做的那个梦,谢景行有些不可置信的想,该不会是她后宫中的哪个“姐妹”?
沈妙坐在榻上,醉的熏熏,偏还要端着一副端庄的架子,道:“我想与你探讨探讨。”
谢景行赶紧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才喝了一口凉茶,心中郁燥稍稍安抚。沈妙这一喝醉就判若两人的性子也真是让人吃不消了,不过“鱼水之欢”这话都能说出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道:“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半晌却没有听到动静,谢景行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回头去看,却是一口茶水“噗”的喷了出来!
沈妙自己倒是乖觉,外袍也不知怎么就没了,穿了个肚兜,委委屈屈的道:“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所以不肯碰我?”
那大块肌肤倒像是冬日里的白雪,却又比白雪更温润,如牛乳,又比牛乳更晶莹。加之她发丝蓬乱,衬得小脸可爱,目光朦胧,实在很是秀色可餐。
谢景行连忙过去手忙脚乱的给她盖被子,道:“你真是病的不轻!”
沈妙振振有词:“你我是夫妻,夫妻圆个房怎么了?”
谢景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对方水意朦胧的双眼:“你伤还未全好……改日再说。”
沈妙疑惑:“不是你说两个月之后为期么?我看过日子早就到了。”
谢景行险些崩溃。
他强调:“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知道。”沈妙点头:“我是来圆你心愿的。”
谢景行:“……”
“乖,今日太晚了,改日再说。”谢景行替她掖好被子,转身就要走,他怕再呆下去,只怕真的忍不住。他到底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正值壮龄,美人在怀,还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若是什么反应都没有,那才是有问题。可他又不想这样在沈妙酒醉的时候趁人之危,他尊重沈妙,所以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
可是他才刚刚站起身,袖子却又被沈妙扯住了,才替沈妙掖好的被子也滑了下来。沈妙干脆半跪在榻上,却也比谢景行矮一个头,她有点急,一下子搂住谢景行的脖子,道:“不行。”
谢景行:“……”
软玉温香在怀,他几乎可以感到对方玲珑有致的娇躯,沈妙身上传来淡淡的女子香气。他明明未饮许多酒,这会子却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仿佛烈酒上头,理智都在渐渐消退。
“就是今日,过了今日我就反悔了。”她一本正经的道,却也不知道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假喝醉了。
第1030章 身世(2)
谢景行闻言,往下拨她的动作一顿,瞥她一眼:“反悔?”
沈妙似乎觉得头有些晕晕沉沉,这样半跪在榻上的姿势让她有些不舒服,便又甩了甩头,仔仔细细看向谢景行,忽而勾唇一笑。
她说:“本宫觉得你煞是美貌,看上你也是你的福分,跟了本宫不好么?”
谢景行:“……”
又来了!又来了!谢景行恍惚就想起几年前在那庄子里,喝醉了的沈妙将她当做小倌儿强吻的事情。如今时光流转,眼前这一幕却是异常的熟悉。他的声音倏尔就带了几分危险:“跟了你?”
沈妙点头,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道:“保管你富贵荣华一生!”
谢景行就笑起来。其实沈妙醉态里,都带了几分少女才有的娇憨,青涩的像是未成熟的果子,说不上什么风情万种,而且说起话来简直让人无言。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勾引。那些绝世美姬的勾人眼神,亦比不过她一个憨头憨脑的拥抱。
“要是你不愿意,本宫就去找别的人。错过本宫,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沈妙阴测测的威胁他。
谢景行道:“还想找别的人?嗯?”
他突然往前一倒,沈妙本是攀着他的脖子,这么一来倒是被他压在身下。谢景行微微一笑,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这个皇后,倒是很嚣张么。想要我来伺候你,居然还念着别的男人?我不怎么高兴,你要受罚吗?”
沈妙奋力的挣开一只手,从床底摸出一个册子样的东西,目光亮亮的看着他:“看这个!”
谢景行一愣,接过来一看,脸色却是瞬间变得精彩万分,语气中都是克制隐忍,他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个?”
沈妙脖子一缩:“娘给我的。我说过了,我想与你探讨探讨。”
谢景行怔了片刻,轻轻笑了:“探讨探讨?”
沈妙脑袋点的鸡啄米似的。
“微臣自然会侍奉的娘娘身心舒适。”他意味深长开口,眼神却倏尔变得如狼般危险,他问:“娘娘真的不会后悔么?”
“你错过本宫才会后悔一辈子。”她嘟囔。
谢景行没再说话,一挥袖,屋中烛火应声而灭。
黑暗里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你说的没错。”
错过你,才会后悔一辈子。
……
日头上了三竿,便是有树影遮挡,夏日的日头还是透过枝叶的缝隙透过窗来落到地上,映出一小片金黄色的斑驳。鸟儿在枝头啼叫,清凉的啼鸣里都是愉悦。
沈妙觉得头痛欲裂,下意识的翻个身,却觉得似乎有什么挡在面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倏尔就愣住了。
她躺在男人的怀里,双手还紧紧搂着对方的腰。目光再往上,看到的就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那一双桃花长眸里似笑非笑的,含着的都是促销的笑意。
沈妙心中顿时炸开了花!
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吗?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下意识的就要坐起身,却又觉得浑身酸疼,疼的她倒抽一口凉气,那掖在身上的被褥自然而然的滑落,露出一些显而易见的痕迹。
第1031章 身世(3)
沈妙:“?”
地上散乱着衣衫,酒碗胡乱的堆在桌上,满屋子的旖旎之气。她便是再如何迟钝,也都能穿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醒了?”谢景行挑眉。
沈妙竭力恢复自己平静的脸色,然而她到底再如何装,都露出一两分慌张。这慌张落在谢景行眼里,却是让他啼笑皆非。
他道:“昨夜里很是勇猛,怎么现在反倒怕了?”
沈妙心中一个激灵,她是一旦喝醉了酒,什么都记不起来,忘得比白纸还要分明。酒醉前的记忆,还停在她与谢景行说前生事的时候,因着她左想右想,觉得以梦中一世来解释最容易令人相信。否则平白无故的,说自己死而复活,便是在再如何真实,总也令人听得荒谬。
她喝了点酒壮胆,也记得谢景行似乎相信了她的话,并没有因此而对她有别的情绪,可是……怎么就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谢景行扫了她混乱的模样一眼,悠悠道:“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吗?”
沈妙不敢与他对视,镇定的看被褥,道:“能做什么,睡觉。”
“你睡了我。”谢景行道:“要我好好伺候你。”
沈妙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那是她?
坐镇六宫端庄淑仪的沈皇后?谢景行一定是骗她的!怎么会有这般**无耻之事!
谢景行道:“你说,要我跟了你,日后抱我一世荣华富贵,前程无限。”
沈妙道:“醉后之言,何必当真,况且,”她话锋一转:“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不可能说这种话。”干脆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谢景行也不急,气定神闲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册子样的东西翻了翻,道:“是啊,你还拿了你娘送你的东西,要与我探讨探讨,让我为你解惑。还记得么?”他将册子在沈妙面前扫了一扫。
沈妙本来只是轻轻一瞥,待看清楚时却是在心中几欲吐血。
不是吧?这个都有!
这可是她出嫁之前罗雪雁给她的,教她,咳,闺中秘事。这东西被她收着,谢景行不可能找到,也就是说,肯定是她主动翻出来拿给谢景行的?
那她之前还对谢景行做了什么事?真的让谢景行“好好伺候她”么?
沈妙觉得被雷劈了也不过如此。
谢景行似乎还嫌她不够窘迫,淡道:“昨夜里你非拉着我探讨,才探讨了前面几页而已,本想着天长日久不急于一时,你却难得求贤若渴,这上头极难的姿势,也要尝试一番……。”
“停!”沈妙连忙打断他的话,却是已经羞得脸色通红,道:“喝酒误事,你也不知道拦着我!”
“我怎么敢?”谢景行做委屈模样:“若是不应,你就要砍我脑袋。”
沈妙:“……”
她觉得真是太难堪了,一想到自己扭捏姿态去勾引谢景行……可能前后两世加起来的里子面子都被丢了个干干净净。
谢景行却像是心情极好,笑盈盈的看她:“你还与我说,今夜还要探讨。”
“今夜就不必了。”沈妙飞快打断他的话,就要跳下床往外跑。被谢景行一把拉住,又扯到怀中。他低头看沈妙,面上懒散笑意倏尔收起,却是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