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八八章 祭天还都
这意味着,本来就不对付的世家官吏和新政官吏之间无疑会相互掣肘和监督。
只不过杜英给监察机构的是监督检举权,并不是行政权,又决定了这些世家官吏不可能撼动新政的实行,顶多就是监察结党和贪污,再加上他们的同僚又有支持新政的官吏,所以他们定然也不敢如同后世御史风闻奏事那么夸张。
否则旁边虎视眈眈的同僚,保不齐会想办法把他们给收拾下去。
相互掣肘、相互监督,你以为是螳螂捕蝉,他以为是黄雀在后,殊不知每个人都是那螳螂,前面有蝉,后面有黄雀,形成循环。
而现在的秦王、未来的陛下,只要负责在这背后操控每个人的位置就可以了。
基于这样相互监督的体系,杜英身边的官吏日渐减少,可是秦王府依旧在高速运转,大量的公文从这里发出,指挥着从河北到岭南、从会稽到巴蜀的偌大天下。
当然,在此缺乏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杜英不得不承认新安公主指挥的秘书监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江左的世家小姐,多半都知书达礼、通晓文墨,平日里无论读书多少、文章多少,都免不了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从此默默无闻的一生。
但是现在无疑女官制度给了她们能够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且家族那边对此也并不是非常反对,一方面反对的人多半都已经被丢到北方去了,对于自家女儿还能留在秦王府、留在秦王的身边,还能有什么意见?
另一方面,这些家族们在意识到自己估计很难在有生之年撼动杜英的统治之后,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慢慢开始适应在秦王的统治下生存。
人总是要吃饭的,不能因为之前自己所熟悉的制度被摧毁了,日子就不过了。
不过秦王对于世家到底是什么态度,现在只是养着、等着需要钱的时候再赶尽杀绝,还是就此放过他们,世家上下仍然惴惴不安,诸如顾家这种已经被杜英委以重任的毕竟还是少数。
可是现在用热脸去贴杜英的冷屁股,大家又放不下架子,而且也担心会被杜英敲竹杠,所以还不如让自家女儿去试探一下虚实,若是能和秦王有进一步的发展,那就再好不过了,到时候不管如何惊涛骇浪,整个家族还不是能全身而退?
看看人家司马昱,不也活蹦乱跳的,据说还要在书院之中开设课程,不少人都想听一听这位朝廷的会稽王,治国思想和心路历程。
因此渐渐的开始有一些女官往杜英的身边凑。
杜英不得不让新安公主安排好工作内容、确定这帮女官和自己之间的“安全距离”,否则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闹出事情来。
同时杜英也让新安公主约束下属、强调设立女官真正的目的可不是给杜英充实后宫,若是不好好干活,一天到晚只想着贴近秦王,以此作为上升的捷径,那趁早滚蛋。
杜英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持整个女官队伍的纯洁性,若是女官都是为了未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名为女官,实际上就是秀女了。到时候被塞入这个队伍的,并不是什么真正聪慧有能力的,而是一群好看的花瓶。
杜英是要让女官队伍补充人才的不足,不是养着她们当花瓶的。
不过好在这样的情况还只是少数,大部分的女官都是大家闺秀出身,哪怕家族明示暗示,她们又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跑到杜英这里来抛媚眼?
比如已经被家族明示过的何法倪,每次见到杜英都躲得远远的,那畏畏缩缩的目光搞得杜英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小姑娘吃抹干净还不认账一样。
所以明知道自己真的招招手就能吃到这之前内定的皇后,杜英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总是抢别人的未婚妻,我这身后名只怕要和魏武差不多了!
秋雨下个不停,但是该走的流程不能耽搁。
朝廷颁布旨意,祭拜建康府的先皇陵寝,准备还都,与此同时,为庆祝还都这夙愿的实现,朝廷大赦天下。
杜英通过翻修建康府的屋舍街道,以及投资兴建工坊和书院,稳住了建康府的人心,同时通过大赦天下,安抚了整个江左的人心。
且也等于在传递出一个信号:
之前朝廷的律法所判的那些罪过,全部都不算数了,未来要遵循的,是新的律法,是杜英的律法。
当然,翻看了经过整理后的卷宗,杜英也发现在之前世家主宰下的江左,冤假错案和从重从严的确不少,当然受苦的多半都是百姓。
世家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树立自己的权威,并且在族人和百姓之间画出来一道界线,让百姓知道朝廷的武力和律法所保护的,永远都是界线那边的人。
所以这些冤假错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笔勾销。
连绵秋雨中,小皇帝在一众甲士的护卫下,亦步亦趋,向着前方的祖庙走去,面无表情。
不远处观礼的太后,满是愧色。
而一众不能缺席的司马氏皇族,神色则更为复杂,或是感慨万千,或是掩面而泣,又或者喟然长叹。
明明祭拜祖先,告知还都的消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当这一切都已经为别人所操控的时候,却是何颜见列祖列宗?
不过即使是哭泣者,也只是抹了抹眼泪,甚至必须抓紧挂上严肃的神情,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秦王的目光就会扫过来。皇族子弟们可是知道,武陵王司马晞此时还在牢房之中。
虽然杜英最后应该不会杀他,但是受的折磨肯定不少,哪一个养尊处优的皇族子弟愿意受这个罪?
所以该配合秦王的就配合,只要还能苟且活着,秦王愿意要什么就给什么吧,大部分皇族子弟早就已经躺平摆烂了,诸如司马晞和司马昱这种还锐意进取的反倒是少数——其实司马昱早年也是清谈纵玄的摆烂典型,后来属于被赶鸭子上架罢了。
“车架和沿途的州郡都安排妥当了?”杜英问负责沿途礼仪、接待的阮宁。
阮宁本来就是礼仪部门出身,所以当初才会随王羲之出使关中,后来又干过一段时间的礼曹,最后转入了通事馆,加上名门背景,对于礼制的熟悉自然胜过秦王府中不少大老粗。
第一九八九章 不至于一点儿城府也没有
此次还都,杜英选择阮宁主持,一来是因为其科班出身,二来也是因为其名门背景,方便居中沟通交流,至少江左本地的官吏还有那些朝野名士们,不服这个年轻人,也得给“阮家”这个文脉大族几分面子。
而实际上,阮宁拿到这个任务之后,除了祖辈名望之外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的阮家,立刻全家出动,帮助敲定礼仪细节、联络各地文脉执牛耳者以刊文造势。
对于家底已经日趋单薄的阮家来说,世家的身份显然没有什么好留念的,把这件事办的漂亮好看,避免秦王遭受非议,从而将阮宁从一个小小的通事馆主事推到朝堂重臣的位置上,才是最重要的。
而凭借着阮家在文化界的巨大影响力,不少原本还冷眼看北方蛮子之笑话的大儒名士们,态度立刻转弯,开始在报纸上、讲学中公开赞扬陛下和秦王的伟大。
不管此次还都,是否仓促、是否一切从简,至少在秦王的辅佐下,此次做到了“还定中原、告慰祖宗”。
还能有什么苛求?
议论批评那些礼仪上的不足和仓促,那是你们着相了!
至于这其中到底是看在阮家的面子上,还是因为天下鼎革在即,这些曾经也没少非议关中新政的名士们心中也开始打鼓,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一切虽然仓促,但是朝野一时间声音无比统一。
好在经过上一次东掖门的变故,小皇帝乃至整个皇族都已经彻底认命了,所以这也没有成为压在他们身上的又一棵稻草。
祭拜祖宗陵寝之后,小皇帝如同傀儡一样走下祭台,不过在回到自己的车上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陵寝。
按理说还都洛阳,不应该只是祭祀陵寝,而是应该把南渡之后诸位帝王的陵寝全部都迁移到北方去。
南渡之前,帝王陵寝就已经在强调薄葬,这也是从汉末至今一脉相承,但是到了东晋,国力更加不富足,且考虑到未来还要迁移,所以墓葬里面更是简单的放了一些瓶瓶罐罐而已,让盗墓贼看了都忍不住给这几位爷放上几枚铜板。
所以更应该在还都的时候把陵寝一并迁走,到了中原再风光大葬。
可是这一次,秦王对此只字未提,朝廷百官三缄其口,而平时那些对礼义廉耻指手画脚的名士和高门们,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本来有胆量跳出来表达不满的,都已经被杜英在之前的几次变乱中收拾干净了。
显然在杜英看来,这种劳民伤财的举动,还是免了吧。
他虽然很努力的想要证明自己是晋朝的忠臣,但是迁移帝陵、祭祀司马氏列祖列宗、宣告司马氏作为正统重返中原这一档子事,杜英自然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他持续打压、削弱司马氏的声望还来不及呢,哪里有可能去强调司马氏的正统性?
“陛下请秦王登车。”阮宁恭敬的说道。
这是早就已经设计好的环节,小皇帝和杜英同车行过建康府,这无疑是表明杜英已经有了比肩皇帝的功绩,而且皇帝引同车而行,从古至今都是大功之人偶尔才能享受到的殊荣。
杜英登车,小皇帝在旁面无表情,接着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杜英的腰间。
杜英佩剑,而小皇帝自己都没有佩剑,这让小皇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又多了几分怒意,但是旋即想到,杜英的确有“剑履上殿”的头衔在身,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只好沉声颔首:
“辛苦秦王了。”
杜英也懒得在意这其中有几分讥讽,又有多少不满,淡淡说道:
“还定洛阳,此陛下份内之事也。匡扶社稷,此臣份内之事也。”
“真不知秦王匡扶的是谁家社稷!”小皇帝咬着牙说道。
杜英瞥了他一眼:
“陛下看来还是要多读书啊。”
“朕读书与否,秦王也无从左右吧?”
杜英摇了摇头,但旋即笑道:
“陛下哪怕是读点书有点儿城府,也不至于看上去一点儿城府都没有。”
小皇帝被噎了一下,闭口不言。
面对眼前这位或许真的已经不把他的生死放在眼里的秦王,小皇帝所剩下的只有深深地恐惧。
还都过程中所选择的路线自然也是经过关中都督府多年建设之后沿途最为发达的地方,从建康府抵达梁郡之后北上寿春,渡过淮水之后再北上许昌,经由许昌抵达洛阳。
这或许并不是最近的一条路,但是无论是寿春还是许昌,都是大城不说,也是关中新政这几年间重点建设发展的地方。
整个还都过程,也是向南方的朝廷官吏、世家大族们宣扬关中新政的过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前无论怎么吹嘘关中新政所取得的成果,总归都会有不相信的人。
而现在就让他们亲眼去看、去体会,自然就知道关中新政这些年来正在为北方带来怎样的改变。
这是一场夺权的战争,也是一场宣传的战争。
车驾渡江,慢慢悠悠,足足用了一个月才行到许昌,洛阳在望。
而也是在这里,杜英见到了阔别已久、前来迎接的师兄。
王猛早在这边从建康府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带人先一步前往洛阳。
自从谢安离开朝堂之后,朝中一直没有设立新的尚书省尚书,也就是丞相,反正整个朝堂早就已经七零八落,剩下的官员们也多半都是在配合秦王府工作,或是清查财产,或是统计物资,很难顾及、也用不到他们顾及本职工作了。
不过之前这天下事之所以没有直接把杜英给压垮,是因为北方的事多半都落在了王猛的手中,王猛也是已经内定的丞相人选。
此次抵达洛阳,就是为了和已经遴选后前往洛阳报到的各级官员交流、讨论。
现在带着未来的朝廷班子南下,到许昌迎接圣驾。
王猛之前没有见过司马氏的皇帝,甚至就连南下都未曾有过,对于司马氏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忠心耿耿,而小皇帝自然也知道不能把半点儿希望寄托在这个杜英的师兄身上,因此心思沉重。
两人简单对答、走个过场,王猛就径直来见杜英。
第一九九零章 粗议草原三策
对于杜英、王猛这种关系,杜英直接设下家宴,就他和新安公主两个人。
而王猛这边孤零零一个,不过杜英知道,张彤云也已经有了,不禁佩服师兄,这老牛还真的把嫩草给吃了。
“秦王!”王猛像模像样的拱手。
杜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余和师兄之间,还论这些?坐吧!”
新安公主给王猛倒上酒。
“有劳弟妹了。”王猛笑道,“这每一次见到仲渊,仲渊都水涨船高啊。这一次已经到秦王了,下一次是不是要口称陛下?”
“原本打算在建康府就把事情办妥的,但是师兄也知道,那帮人在江左闹个不停,皇室留在那边,保不齐还会勾起更多人的野心,还不如直接把皇帝弄到北边来,进了这洛阳城,小皇帝和那些世家,都该死心了。”杜英跟王猛自然是敞开了说。
“小皇帝还想着大闹东掖门,也不是个完全能屈从安排的主儿,虽然此次还都有些折腾,还得重修洛阳宫室,不过免得再有什么意外,可行。”王猛缓缓说道,“仲渊未来是打算定都长安了?”
“长安是起家之地,而且也是新政推行最好、最彻底之地,余在长安,能够一呼百应、钱粮不绝,在洛阳,重建还需要时间。”杜英颔首,“等到禅位后,回长安吧。”
“谢家弟妹快要生了吧?”
“到了洛阳之后,恐怕要先回去一趟,不亲眼看着,心有挂念啊。”杜英颔首,“而且也的确太久没有回到长安了。”
“回去看看总是好的,别和长安的百姓距离太远。”王猛笑道,“而且仲渊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要出什么意外的好。”
杜英虽然还年轻,但是有子嗣和没有子嗣在下属们的眼中这就是两个概念。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杜英在桌案下悄然摩挲着新安公主的说:
“是啊,也得抓紧了。”
虽然这回答有点儿驴头不对马嘴,但是王猛会意,接着说道:
“无论是定都长安还是洛阳,北方都不能止步在如今的界线上。草原上的柔然人已经崛起,一些返回草原的鲜卑人也正在汇聚,他们之间应该还会有一战,但最后无论是谁站了起来,都将是直接威胁到整个北方的强敌。”
历史的惯性似乎又在发挥作用,历史上有鲜卑慕容作为领头羊,拓跋部、贺兰部等都曾经对慕容氏马首是瞻,直到慕容家的燕国重建、远没有刚开始那般锋芒毕露,拓跋部方才趁机崛起。
而现在慕容家都要被打回龙城了,拓跋、贺兰等草原上的部落坐不住了,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柔然人,历史上的他们也是在和鲜卑人的厮杀中逐渐壮大。
这偌大的草原,就是一个巨大的养蛊池,当最强大的那个游牧民族诞生的时候,往往也是中原王朝噩梦的开始。
因此现在王猛看似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可是想一想汉朝建立之初的匈奴以及唐朝建立之初的突厥,都曾经直接威胁到长安。
而即使是有了简易的火器,草原上的民族也依然可以利用其强悍的机动性成为中原王朝不堪其扰的梦魇,并且不得不为此多次兴兵,比如明朝征伐北元以及清朝征伐准噶尔。
所以本着防患于未然的想法,此时主动插手草原上的事务,拉一派、打一派,维持草原上的均衡,并且缓缓积蓄兵力,为以后出动大军征伐奠定基础。
只有这样做才能在长远的时间内保证长安作为未来帝都的安全。
杜英问道:
“对付草原,师兄可有方略可以教我?”
王猛点头说道:
“通使、通商、修城,三管齐下。
所谓通使,就是派遣使者前往草原各部,现在草原上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尚且还不清楚,之前有商队前往草原,但也多半只是和草原边缘的部落交易,所以余认为应该派人以朝廷的名义深入草原、探知敌情虚实。
当然,使者前去定然是带着中原的物产以及通商的请求,甚至在商贸上我们可以做出一部分让利,但和草原各部之间的联系不能断,甚至要让草原逐渐依赖于由朝廷掌握的商队,从而主动向朝廷告知其游牧的位置。
凭借这些信息,以后派军横扫草原,只要循着这草场位置行进,定然能有所收获。”
不管是怎样剑拔弩张的状态,草原上和中原朝廷之间的货物流通都很难断绝,因为无论是草原上的战马还是中原的茶砖,都是双方的必需,再加上中原的绫罗绸缎等等,一样吸引着草原贵族,而廉价的牛羊一样是中原的中上层所需要。
所以双方的贸易关系并不单一,但之前多半都集中在边境上和双方腹地商贾都有联络的汉人商队以及草原部落的手中,显然一直存在“中间商赚差价”的问题。
王猛现在要做的自然就是收编这些中间商,打通南北贸易的路线,这样既能够降低物价,而且又能够推动双方开展更大规模的贸易,草原上正摩拳擦掌的各个部落自然不会拒绝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至于最后的修城。”王猛接着解释,“想要让草原上各部直接死心塌地的归降朝廷,并不容易,历史上的匈奴也曾经和刘汉之间分分合合。一旦中原王朝失去维系威严和征伐草原的本事,那么这些游牧民族拍拍屁股就会走人。
因此还是要向草原深处修建城池,就像是往年修筑长城一样。以这些城池为根基,一步一步的蚕食草原,收纳周围的游牧部众,教导他们汉家文字和语言,而对于那些不臣服的,则从城池出发,就近出击。
与此同时,一旦周边部落联合起来有,那么也能够及时通过城池传递烽火,在长城内待命的大军可以伺机出动,以避免如同以前那样,草原骑兵从多处南下入寇,朝廷得到消息的时候,其已经转移,结果大军追杀却屡屡无所收获。”
把整个预警系统向外延伸到草原上去并且长期维持,历史上的历朝历代似乎都没有这种做法,只有在短期远征的时候会修建一些土木工事用于存储粮草、屯兵戒备,比如永乐帝远征漠北的时候,但是杜英很清楚这并非不可行。
一方面在于生产力的提高,如今杜英已经有了领先千年的工业和商业体系,连带着发展的还有运输体系,所以物资的生产和转运,成本都会大幅度降低。
第一九九一章 再议四方疆域
另一方面也在于,历史上的盛唐在西域就是实行的类似的管理方法,建立以烽燧、守捉和铺等设施共同组成的巨大统治网,遍布了万里西域的边陲角落,也让安西都护府成为中原王朝真正意义上实现治理西域、而不是只占领枢纽城镇以遥控西域的第一次。
而盛唐在草原上没有这么做,应当也是基于草原已经完全降伏、经济效益和人员人力等等多方面的考量。
毕竟谁家的钱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人员人力方面,杜英现阶段的确还不能解决,但是经济效益方面,杜英很清楚草原上的矿产,尤其是开采环境没有那么恶劣的漠南草原,其矿产一旦能够用于中原的工业,无疑将会促进工业的长足发展,尤其是会大幅度降低蒸汽机器的生产规模和使用成本。
而基于这样的利益需求,维持朝廷在草原上的统治,就会从一个到底值不值的问题直接变成“咱们今年再开多少矿”的问题。
到时候甚至不需要朝廷主动,整个朝野的舆论就会督促着朝廷出兵,占据草原。
当然,现在讨论怎么开发矿产,还为时尚早,此次杜英返回长安,也有想要督促一下科研研发的目的,必须要尽快把蒸汽机的雏形以及小型化的火器研发出来。
未来大军横行四方,依靠的主要还是小型化的火器,火铳、抬枪之类的,毕竟茫茫大漠、漫漫草原,难道还指望着军队拖着沉重的火炮四处搜寻对手?
那怕不是要找到天荒地老。
“余赞同师兄所言,先派遣使者试探一下虚实吧。”杜英缓缓说道,“草原只是一方面,余之前下发讨论的交州开发,师兄怎么看?”
“若是单独开发交州,操之过急,若是结合海运的话,理所当然。”王猛回答。
“师兄知我。”杜英微笑道。
王猛话锋一转:
“不过仲渊,或许别人还不有此一问,余却是想知道,仲渊打算将未来朝廷的疆界确定在何处?”
“师兄认为呢?”
“仲渊年纪还轻,在大肆扩张疆域之前肯定还是要尽量与民休息的,而且也需要等待外部的机会。”王猛回答,“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恢复已经分崩离析的朝贡。”
自晋室南渡、威望降低之后,朝贡自然也就变成了大家看心情爱来不来,来赚一笔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来赚还能省路费的行为。
而朝贡建立的根本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中原王朝施加影响,甚至是干涉小国的权力更迭,从而让这些小国每一任君主都无法忽略中原王朝的存在,并且自愿或者不自愿的参与到中原王朝对外征战之中,比如盛唐南征北战,这些附属国的“唐协军”出动人数甚至能在唐军之上,成为作战的主要炮灰。
显然,东晋苟延残喘于江表,早就已经失去了对整个北方的控制,更谈不上什么征伐四夷,四夷不来找他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朝贡体系对其来说也完全是赔钱的生意,没必要做。
而杜英一旦恢复朝贡体系,意味着原本需要作为炮灰的本朝子民,就不需要承受这样的负担,于是也不用担心自己在家里好好的耕地,突然就“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这自然也让朝廷可以精兵简政,让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形成良性循环。
王猛又把目光落回到舆图上,也落回到引出这个话题的交州战略上:
“在之前朝廷的朝贡之中,也包括从交州继续向南的诸多国家,只不过后来也都陆陆续续的没有了联系,现在借助开发交州,正好可以和他们之间恢复往来、开展贸易,从而进一步推动造船的发展,让交州和内地的联络更加密切。”
就像是杜英之前和韩胤、顾昌等人讨论交州开发时提到的顺路开发晋安一样,现在当天南诸国逐渐通过海路和中原建立联系的时候,交州就不再是整个贸易路线的末端,而变成了贸易路网之中的一个关键节点,到时候交州自然而然的就融入到中原了。
而这些南方的小国家,向往中原,中原的力量也能够顺理成章的进入,巨大的贸易网络也会进一步向着更遥远的地方扩张,到时候这些小国家也会逐渐和交州一样融入华夏。
所以王猛现在也必须要问清楚一个问题:
随着朝贡体系的恢复、贸易的发展,未来朝廷的疆域注定了越来越辽阔,那么杜英心中的界线又在何处?
毕竟帝国的扩张也不可能是漫无止境的,当对于土地的贪欲凌驾在一切之上的时候,势必要背后支撑着帝国运转的百姓付出更大的代价,以掏出更多的军费支持大军在更遥远的角落征战。
杜英缓缓说道:
“未来朝廷的疆域,不会越过难以逾越的真实界线,比如西面连绵的高山、又比如南面无尽的丛林。想要跨过这些地方实现对更遥远土地的治理。
现阶段来看,劳民伤财,所投入的绝对会大于所获得的,久而久之,内部的经济民生要被外部的战事拖垮,一旦一场失败,就是整个王朝的分崩离析。”
从高句丽碰了一鼻子灰的隋炀帝,大概要点个赞。
对外开拓战争,的确能够在最大限度上转移内部矛盾、提升整个民族的归属感和自信心,但是无疑也是带着偌大的王朝走钢丝,一旦摔下来,各种牛鬼蛇神都要探头,就像是那秃鹫,迫不及待的想要在尸体上撕扯下来一块肉。
甚至即使是胜利了,也有可能会换来一地鸡毛,就像是汉武帝后期民生的衰败,和一直持续的战争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当然,杜英并不是否认汉武帝是一代雄主,因为为了生存,有些战争是必须要打的,没有退路。
但杜英不想成为隋炀帝,也不想成为后劲乏力的汉武帝,他要将国家的战争开支和随之带来的收入维持在一个只存在小差池的平衡上,一旦完全砸钱打仗,那国家的萧条,指日可待。
因此杜英接着说道:
“在保持有前朝的疆域境况下,不能放弃对外的探寻,同样也不能放弃对一些化外城镇的占领和控制。需要保证的是两件事:
天下没有更强大的对手,何处有我们需要的矿产并且能够快速转运到中原。
第一九九二章 列强竟是我自己
杜英也曾经多次考虑过未来如何面对更加广阔的世界。
这大概不算是好高骛远,因为在有了火器的加持下,杜英最终能够横扫中原,本来就已经不是存在悬念的事。
而对于四方,单纯的不断占领显然不切实际,就像是方才杜英和王猛所探讨的那样,骤然扩大的疆域却无法获得财力物力的持续供应,再加上遥远的距离会直接影响到朝廷的决策,所以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在通讯手段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之前,杜英也不打算把实控范围设定的太大,不过也不可能只局限在传统九州的范围内,帝国的周边定然是要留有足够的缓冲,而且已经在历史上的盛唐得到验证的烽火台体系,也能够确保朝廷在遥远的西域仍然能建立完善的屯兵、警备系统。
当然,安西都护府的最终崩塌,是因为安史之乱的内部战争,也是因为外界强大敌人的出现——步步蚕食的大食人最终让边境上的诸多小国陆续倒戈,这成为怛罗斯之战唐军饮恨的关键,也让安西都护府的存在价值受到了朝廷的质疑。
稳定内部,那不归边将来管,但是杜英提到了边军应该负责的一件事——警惕且监控有变强迹象的对手。
利用朝廷恢复的朝贡体系和随着商贸铺开的贸易网络,监控着这些小国家的一举一动。
学习汉家文化和新政,这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华夏文化本来就是建立在深深地地域认同、民族认同和血脉认同之上的,所以信仰华夏文化的人,就会不由自主的热爱并且眷恋着这片土地,也会让这些小国子民自惭形愧,将前往华夏视为近乎于朝圣的存在。
若是单纯的这样做,只会进一步加深中原王朝在这些小国之中的影响力,所以杜英巴不得更多的国家效仿新政,最好是照搬新政。
毕竟杜英现在推行的新政对于进化到九品中正制的华夏来说都是降维打击,从工商业到科举制,无一不是划时代的,若不是杜英从北方白手起家、拳头足够硬又没有掣肘,只怕新政的这种种条款也不可能为朝廷和世家所接受。
而对于那些甚至还在奴隶制,甚至是散乱部落制度下徘徊的小国来说,新政自然具有普适性,且高度发达并逐步完善的新政体系也让这些小国很容易就心向往之。
因此真正需要提防的,反而是那些有自己的想法,把新政视为洪水猛兽,又甚至学习了新政还要依托于本国的实际情况做出调整的那些优秀掌权者们。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成为杜英对外施加威望的绊脚石,而且真的发展出来一套完全适合于自己国家现状的施政方针,也会让其国力节节攀升,快速变成一方霸主,到时候反过来挑战中原王朝在本区域内的霸权。
杜英真正需要做的是把这些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
除此之外,杜英指出的另外一点,自然就是资源。
工商业的跑步前进,是建立在资源源源不断的基础上的,这和小农经济只要有一块地、一头牛、一把种子就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不同。
矿产资源的探索、开发,刻不容缓。
杜英在当时进入巴蜀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对南中的矿产进行探索,不过目前还是停留在和南中各部蛮族保持贸易来往、建立关系基础的地步。
而未来杜英有了余力,自然要开始进一步的探寻,这背后或许也会伴随着不知多少腥风血雨,但是为了整个华夏民族的崛起,杜英并不在乎。
哪个民族的崛起不是踏着累累尸骨而上?只要那尸骨中大多数非我族类就可以了。
与此同时,海外的各处资源,无论金银铜铁锡铅,自然都不能放过,因此在需要海外资源和无力向海外扩张的矛盾之下,杜英给出的解决方案自然就是“建立据点”。
建立矿场和港口,确保着周边的安全,就足够了,更辽阔的地域就交给本地人去撒欢儿。
大家只要做好贸易、甚至为本地人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王猛是一代英杰不假,但是也架不住杜英的这些思想完全是跨时代的产物,所以一时间也难免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
杜英也不着急,索性就一点点的为王猛解释,甚至还摸出来一张基本不符合真实情况、只有大致方位还算准确的舆图点点画画,为王猛说明自己的一步步构想。
“高句丽是留不得的,此为东部边陲也,海东屏藩,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彻底拿下整个辽东······”
“西域是要全部吃下来的,继续向西,先探明情况,葱岭不好翻越,这件事余打算交给桓冲放手去做······”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交谈到了深夜。
这些想法,王猛恍惚之间记得,多年以前,漫天飞雪的华山之中,杜英好像曾经发酒疯一样在一片苍白的雪地之中一边勾勒舆图,一边大笑着对自己说出来。
屈指一算,那大概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个时候躲在屋檐下的王猛,对于师弟的疯癫,又好气又好笑,很想进屋烤火,但是又担心这家伙摔倒在哪里,只能无奈听着。
而此时此刻,许昌城的烛火下,王猛也突然意识到,在那场大雪里,他认为疯癫的是师弟,但是或许······师弟并没有疯癫,只是因为自己无知。
天色已深,王猛看着勾勒了无数笔墨的舆图,长谈一声:
“此可为一代之功也?”
杜英回答:
“一代不可为则两代,两代不可为则三代。华夏上下,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代代为继、生生不息之精神。”
“愚公移山?”王猛笑问。
“是啊,这就是愚公移山。”杜英却郑重的回答,“而我们就来挥动第一下锄头。”
杜英说的认真,王猛也收起来笑容,颔首说道:
“愿此为千秋功业。”
杜英起身,走到堂前,看着皎洁的月色倒映在庭院中,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仿佛真的在聆听古往今来的圣贤达者透过这亘古不变的月光传递来的回答,良久之后才似回答王猛的祝愿: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同时在心底,杜英也忍不住感慨,又是控扼小国,又是建立据点掠夺资源,这和开发殖民地又有什么区别?
列强竟是我自己。
第一九九三章 天子可在此读书
临近洛阳,这辘辘逶迤北上的车队之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关中出身的将士和官吏们自然都松了一口气,回到洛阳就算彻底进入关中都督府最传统的势力范围,比不过长安,也足以带来家的感觉。
而皇室子弟和朝廷官吏们,则忧心忡忡,明明是司马氏的中朝旧都,可是现在的洛阳城却像是张开嘴的巨兽,进入其中,恐怕此生都很难挣脱。
而且中朝先是诱发八王之乱,接着是永嘉之乱,洛阳都被一把大火摧残,这里诚然曾经见证了司马氏登基开国的荣光,也无疑记录了司马氏糟蹋社稷的耻辱。
脸皮再厚的人,也难以直面这耻辱,否则也不至于先帝曾听闻王导讲述中朝战乱之后掩面哭泣、羞与为伍。
但现在,洛阳就在眼前,不想看也得看了。
洛阳经过战火摧残,这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知肚明,之前这也曾经成为反对还都、拖延时间的重要借口。
不过杜英镇压了大部分世家之后,剩下的人也不敢再提这件事。
车队从轩辕关入洛阳,取道龙门直接前往洛阳城,道路两侧逐渐有人聚集,踮着脚张望。
“这是洛阳?”车队中,有人掀开帘子惊讶的看着道路两边的繁华景象,因为这和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没有土地荒芜,没有白骨露于野,也没有断壁残垣。
良田已经在开垦,屋舍已经在建设,不远处的烟囱吞吐着烟,而远远的可以看到屋舍延伸整个山坡,飞檐大殿,盘踞山顶,俯仰天地。
“那是?”
“龙门书院的大殿,祭拜的是历代先贤。”
“何谓先贤?孔圣人?”这一次发出这个疑问的不是别人,正是马车上的褚太后,她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掀开帘子打量着洛阳城外的景象。
“不只是孔圣人,只要作出贡献,无论是文学、工业、农桑,都可以入祀其中,享受千百年香火不断。”随同在太后和皇帝车驾旁边的自然是太傅郗昙,虽然本人其实也没有来过完全推行新政之后的洛阳城,不过郗昙对于洛阳建设的细枝末节还是很清楚的。
报纸上早就已经将城池建设的每一步都公之于众,只不过在偌大的江左,又有几人能够潜心研究,这座古老的城池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改变?
而且就算是真的去看那每一个文字,没有亲眼所见,只怕也会更倾向于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虚伪的宣传和炒作,关中都督府又有多大的钱财和实力,能够在废墟上建设起来这样的一座城池?
还阡陌交通、书声琅琅,骗谁呢?
甚至包括褚太后本人,也曾经抨击过关中报纸的华而不实,只知道没有底线的吹嘘关中新政,报纸上真正能看的也就是那些连载的小故事——毕竟这不是一个讲求三从四德的时代,女子们没有必要对于那些报纸上感人的爱情故事避若蛇蝎,她们可以放心大胆的讨论其中的细节、甚至还主动对自己觉得并不完美的环节进行修改。
褚太后自然也不能免俗。
然而现在看着关中报纸上描述的这些,全部都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她的脸上也难免多了几分惭愧。
“士农工商,那工匠和商贾都是贫贱人也。如何能和孔圣人并列,享受香火?”这一次发问的是小皇帝。
郗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因为郗昙是信奉道家学说的,孔圣人又不是道尊,算得了什么,也是凡人也,为什么不能和其他凡人一起享受祭祀?
此理所当然也。
所以对于这个祭祀方法,郗昙并无异议,也并未深究,此时稍稍犹豫,不知道从何说起,而王猛温和的声音响起,接过了话茬:
“在新政之下,没有什么贵贱之分,人各行其是,都是为了自己的温饱,为了维持整个天下的运转,缺了谁都不可能。
所以正是因为有了工匠,天下才能够享受到物美价廉的关中货物,其中也包括陛下此时乘坐的马车,这正是经过工匠十数次调整调试之后方才最终定型的马车,其乘坐的舒适,是否要胜过陛下之前乘坐的车辆?”
小皇帝迟疑少许,还是点头:
“这倒是不假。”
不过他兀自想要找补,对面的褚太后瞥了他一眼,小皇帝只好乖乖闭嘴。
王猛稍稍笑了笑,接着说道:
“而这样的马车,在未来的几年之间,不仅仅是陛下能够享受到,每一个需要马车出行的百姓都能够享受到。
一辆马车的研发,就能够福泽千家万户,让远距离的出行不再是一场煎熬,让道路的坑洼能够通过马车的调试来缓解从而不急于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一直修缮道路。
如此,陛下觉得,研发这种马车的人,值不值得尊重?”
“的确是大功一件。”小皇帝颔首。
“不错,而马车,也只是工匠们研发的诸多产品其中之一。从关中工坊里生产出来的产品,正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到时候从陛下休息的床榻被褥到学习用的笔墨纸张,再到出行用的车马舟船,全部都会变得更加便宜但是更加适用,敢问陛下,这样能够在方方面面改变人的生活,让生活和以前再不相同的创造,其缔造者,又是不是真的有大恩于万民。”
“这,这也不假。”
“那么,不管他是商贾也好,是工匠也罢,又或者只是一个卑贱的奴仆,又为什么不能得到百姓的敬仰,享受香火祭祀呢?”王猛接着问道。
小皇帝哑口无言,若是此时回答,因为他们卑贱啊······就未免强词夺理。
已经得到了百姓的敬仰,那么又有谁能够说他们卑贱呢?
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龙门书院,王猛笑道:
“如今龙门书院正在打造成为整个天下开设课程门类最多的书院,从如何为官治国,到如何为工匠造器,甚至还有如何耕作为农,都有研究。
而在未来,各行各业,都会充斥着经过书院培养,有着知识和经验以及自己新想法的书生学子,他们从此散布天下,有若满天星,而这先进的技术也会随着他们丈量天下的步履,四面开花。
这······就是新时代下的书院,和新时代下读书人要做的。”
顿了顿,王猛诚恳的说道:
或许,陛下可以在此读书。
第一九九四章 皇帝知百业
此言一出,随同的官吏们都大眼瞪小眼。
让皇帝陛下到书院里面读书,可真有你的!
怎么,书院连如何做皇帝都能教授?
褚太后早就已经放平心态,做好了什么事情都任由杜英摆布的心理准备,可是听到王猛这句话,还是不知道他们几个意思。
小皇帝亦然愕然,想要说什么,王猛却好似已经知道了他的台词,抢先说道:
“书院之中或许并不会教导陛下如何成为一位好皇帝,但是何谓皇帝?”
这个问题抛出来,褚太后和小皇帝,甚至旁边的郗昙皆是愕然。
什么是皇帝?上天之子,代天牧民。
这还能有争议?
王猛自问自答:
“皇帝者,牧民也,但能牧民,不代表就一定能够万事皆能够顺心顺意,诸政都能够随心所欲。
知民之所需,方能引民所向。因此皇帝的高高在上、独一无二,是应该建立在皇帝对于百姓的所思所想、所需所求都一清二楚之上的,否则天下繁盛与否,和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又如何能说是牧民?”
“垂拱而治,何尝不是一代明君?”小皇帝反驳。
若是皇帝什么都要了解、什么都要知道,那岂不是要累死,需要臣子们做什么?
王猛笑道:
“诚然,皇帝可以垂拱而治,其前提却是百官能各司其职,可是不知道各个职务的分工和含义,又如何能选拔百官,任用正确的人去做正确的事呢?
若是胡乱安排,那么免不了朝令夕改、紊乱不堪,百姓今日向东、明日向西,苦不堪言,过不了多久,民怨沸腾矣!
因此垂拱而治的前提是,皇帝或许没有百官在本方面更了解,但是绝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做到略懂略懂,也能够判断官员的行事正确与否、合适与否。
所以现在陛下知道为什么需要去书院中读书了么?”
“书院囊括百业,在书院中读书,就能够接触到百业之中的佼佼者,知其所长、明其所需,未来自然也能够在选拔任用人才的时候,知道何人可以为我所用,何人的奏对只是滥竽充数、牵强附会。”小皇帝若有所思。
王猛颔首:
“因此,书院虽然不会教授如何做皇帝,但是书院所传授的这些知识汇总在一起,就是如何治天下,皇帝的职责,不就是如何治天下么?”
小皇帝默然无言。
而旁边的褚太后对着王猛微微颔首:
“尚书所言甚是。”
王猛此时已经加尚书省尚书,正式接过了谢安的职位。
小皇帝目光闪烁,突然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那秦王是否也要到书院之中读书?”
按照尚书所说,皇帝可以在书院中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那么秦王这个想当皇帝的,是不是也要去书院进修?
若不是的话,其又如何能当皇帝?
刁钻的问题,让旁边的郗昙冷汗直冒,这小皇帝还真是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啊!
眼前的王猛可不是出身江左的官员,做什么事还会尽量对司马氏礼让三分,毕竟以前还有君臣情谊在。
真的不怕王猛一气之下直接推动禅让的流程,让你屁股底下的位置都坐不了两天?
褚太后脸色亦然微变,自家儿子自从东掖门闹腾了一次没有成功之后,看上去彻底沉寂下来,但是他越是沉默,褚太后越是担心看不懂他,也越是担心他想出来更加作死的行为。
不过王猛却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依旧面带微笑:
“秦王啊,其本来就是关中书院的开创者,目前的这些新思路、新方向,基本上都是秦王提出来的,我等也不过是践行者罢了,因此若说谁最了解,书院上下,又如何能比得过秦王本尊?
当然了,秦王也从来不会因为滥觞于己就骄傲自满,每到一地、前往书院讲学并且听本地名家和学生讲演、介绍,和他们探讨问题,从未松懈,不知道陛下看来,这是否也可以算作一种学习?”
作为创始人,本来在眼光上就凌驾于众人之上,而且还不忘时时刻刻了解进展和新思路。
杜英的所作所为,的确已经无可挑剔。
小皇帝哑口无言。
王猛拱了拱手,告退。
马车摇晃,车内的太后和小皇帝皆是沉默。
良久之后,小皇帝苦笑道:
“母后,朕不如他,就连朕的臣子······也不如他的臣子。”
褚太后看着小皇帝的目光变得柔和几分:
“有些对手,就是命中注定的会更加强大,否则又如何会有‘天敌’之词?上天让秦王来做典午一朝的掘墓人,我们娘俩命苦,正正遇上,为之奈何?相比于中朝先帝,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恐怕也会欣慰。”
“朕······真的要去那书院中读书么?”小皇帝犹豫的说道。
“陛下想去么?”
小皇帝叹道:
“朕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褚太后温声说道:
“那就去吧。”
“让陛下去书院读书?”杜英诧异的听王猛说,旋即斟酌了一下,感慨道,“师兄,可真有你的。”
让小皇帝去“进修”,这样既能够彻底将皇权的威严拉低到和普通学生一个水平线上,让书生们发现皇帝也是无知的、偏执的且并非不可亲近的。
同时也可以传达出一个信号,杜英对于司马氏皇族,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让那些遗老遗少们都放下心该干嘛干嘛吧,别每天惦念着自己的陛下是死是活了。
当然,这些遗老遗少们到底惦念的是司马氏的皇帝,还是司马氏皇帝存在的时候所代表的一种制度,那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没了皇帝作为旗帜和口号,他们喊着捍卫制度,又有几个人会支持?
新政一旦真的推行下去,老百姓也不傻,自然知道该选择什么、该捍卫什么。
王猛回答:
“其实这也是帮助仲渊试一试,未来培养接班人的时候,这是不是可行的。”
杜英会意,新政加上工商的发展,意味着经济的腾飞和科技桎梏的打破,工业的发展定然会让整个社会日新月异。
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自己的接班人不可能有和自己一样的知识与眼界。
长在深宫之中,所了解的依旧还是过时的知识。
即使是千年之后,当教科书印刷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往往落后于时代了。
第一九九八章 沐浴后的太后
鬼使神差一样,何法倪突然开口问道:
“大王,属下有一事不明。若是女子能够和男子同朝为官,并无贵贱之别,那是不是女子也能够决定自己的婚配嫁属,追求心上人?”
“如何不能呢?”杜英随口回答。
来了这一遭,一些糟粕自然是要废除的,若是一切如旧,那杜英还来做什么,来享受三从四德的?
当然了,既定的事实也没有必要改变,整个扭转和演变的过程也定然是循序渐进的,时代不一样、人的想法和认知也不一样,杜英自然要避免走极端,顺着百姓和舆论所能接受的程度来。
闻言,何法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得露出了微笑,旋即低下头。
只不过杜英的目光本就没有落在公文上,依旧捕捉到了这刹那的娇花含苞,顿时在心中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马车缓缓停下,杜英刚要下车,想到了什么:
“方才忘了说,把目前各州刺史的履历、风评整理一下,明天交给我。”
“哦?哦哦!”何法倪忙不迭的点头。
“跟在余身边,可不能轻易走神啊。”杜英打趣一声。
马车已经行到了宫城内,太后的寝宫就安顿在皇宫一侧,杜英对此自然是很熟悉的,之前他在洛阳的时候就居住在此,是中朝时的皇族府邸。
沿着回廊直接走进去,杜英也算是轻车熟路。
这一路北上,杜英也没少在简陋的环境下面见陛下和太后,相比之下,这府邸已经算精致的了。
“臣参见太后。”
“秦王来了?请入座。”太后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
脚步声响起,褚太后从屏风后转出来,秀发披散、衣袍松散,一向白皙的脸颊此时红扑扑的,显然是刚刚沐浴完,少了几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威严,多了几分女子的娇弱。
杜英的脑海中没来由的直接浮现出一句诗:
娇儿扶起弱无力。
不过太后身边也没有婢女扶着,倒是杜英身边还带着一个小跟班。
“这是······何家姑娘?”太后看着眼熟。
何法倪被选为皇后之后,虽然没有成亲,但已经入宫见过了太后,此时两人大眼瞪小眼,自然都有些尴尬,不过何法倪早就已经纠结了一路了,此时倒还好,一低头,直接摊开一本空白文书,抽出来自己插在秀发上的细细炭笔,直接打算做记录。
秘书监出身的女官,对自己的本职工作自然非常娴熟。
褚太后则一时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英没有过多打量沐浴之后的褚太后,太后这么一个寡妇,大半夜的,沐浴之后前来接见年轻的男子,不管怎么说都不妥当。
而褚太后临朝垂帘这么多年,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礼节制度都不懂的,平日里上朝都还要垂下珠帘呢,因此杜英心里有十之八九的把握,太后肯定是没想好事。
只是不知道是打算发展一下两个人的关系,从而留一条后路,还是打算仙人跳,直接给杜英泼一盆脏水。
大抵是前者了,毕竟周边全都是杜英的人,也不可能有人在杜英箭在弦上的时候冲进来。
还好我带了一个小跟班······杜英心里侥幸的想。
现在正是三请三让即将推动的时候,杜英绝对不能做出半点儿让步,因此能不碰坚决不碰,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算是不让碰,她也拦不住。
“本宫漏夜召见秦王入宫,是因为已经陆陆续续有臣工送上奏章,劝动陛下禅让。
收复中原、还于旧都,秦王功劳之高,自中朝建立迄今无人能比。而我母子,自主持朝政以来,只能说无功无过,全赖诸位臣工用命。
因此和秦王相比,陛下以及本宫,若群星相比于皓月,差之远矣,若是禅让,也是理所应当的。”褚太后缓缓说道,一直盯着杜英的眼睛,“因此本宫也想知道,秦王是怎么想的?”
杜英心里已经明白,太后这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把自己“骗”过来,现在一发现时机不合适,直接开始演戏,那杜英自然也不介意陪着演,当即站起来,作揖到底:
“臣万死!
臣自起兵关中之后,兢兢业业,只为能光复社稷、北伐中原。如今胡尘散尽,天下清平,臣唯一未能解甲归田之因,盖因江山残破、百姓穷苦,身居高位,还想为百姓做一些实事而已。
今日摄政,也完全仰仗于太后、陛下和万民之信任。因此臣何德何能?万万没有想要取代陛下之意!”
褚太后:······
而乖巧坐在杜英身后的何法倪奋笔疾书,甚至还在最后简单两三笔勾勒出来了杜英的形象。
谦卑、恭敬,当真是司马氏之良臣也!
“秦王太谦虚了。”褚太后起身,直接走到杜英身前,伸手托住杜英的手臂,将杜英扶起来,“陛下和本宫心意已决,天下人心所向,所以秦王莫要推辞。”
太后已经近在咫尺,湿漉漉的秀发垂在肩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意,直扑入杜英的鼻子。
杜英顺势而起,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微笑,打量着太后:
“太后莫要强迫于臣下。”
褚太后脸色稍稍凝固,这强迫到底有几个意思,恐怕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一清二楚。
见杜英没有顺杆爬的意思,她也只能后退几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说道:
“此陛下之心意、万民之心意,所以秦王今日拒绝了本宫,明日陛下也不会因此而不劝于秦王。”
这是在告诉杜英,三请三让的过程,小皇帝这边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杜英心中有数,拱了拱手,带着何法倪告辞离去。
屋舍之中,只剩下褚太后一个人依旧坐在原位上,静静看着掩上的房门,抓紧了自己的袖子。
你这女人啊,当真是没脸没皮!
可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心安,让陛下心安,又有什么选择呢?
今日这样做,恐怕不仅仅是自己选择的,还是一众皇族都在心中暗戳戳盼望着的吧?
还好,杜仲渊最终还是拒绝了,这让褚太后一时间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五味杂陈,最终只能化作幽幽一声叹息。
马车晃晃悠悠,何法倪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方才太后是······”
是啊,这等改朝换代之际,太后也不是太后了。杜英回答。
第一九九九章 陛下一请
何法倪轻声说道:
“那大王为何拒绝了?太后······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杜英笑道:
“本王什么时候拒绝了?”
“啊?”
“只不过并非现在罢了。”杜英回答。
何法倪反应过来,惊讶的看了一眼杜英,但旋即又释然。
他不是善人,而是枭雄,是谋国的奸贼,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不也是情理之中的?
“所以本王可不是一个好人啊。”杜英似乎是自言自语。
何法倪却摇了摇头说道:
“大王在历代······,已经是极好的了。”
“行了,这些话就先放一放,明日陛下一请,余肯定是要做足姿态的。”杜英缓缓说道,“正好我家阿元快要临盆了,余到长安去避一避风头,福儿那边事务众多,需要负责两地沟通,再加上女官的新一轮招募考核也开始了,同样需要她费心,因此余身边缺一个秘书监的人随同处理政务,要不就你吧。”
历史上三请三让最诚恳地、作秀好评度最高的,自然是光武帝刘秀。
第一请,谦恭非常,坚辞不受;第二请,犹犹豫豫,但亦然回绝;第三请,一脸无奈,勉强任之。
相比之下,后世的那些,先是皇帝请,再是百官请,最后是万民请,明摆着就是在照着剧本走流程。
杜英既然不想和司马氏一样得国不正、引来非议,那就索性效仿最佳的答案。
何法倪稍稍错愕,没想到杜英会选中自己随同。
来的路上,杜英已经把话说的非常清楚,所以现在给出这个任务,显然也是对何法倪心思的试探。
若是她不想和杜英之间有什么瓜葛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委婉拒绝了才是。
否则,那就是默认自己并不抗拒和秦王发生超越上下属的关系。
“属下遵命。”何法倪如是回答。
次日清晨,小皇帝的旨意就已经下达到了秦王府。
翻来覆去、字里行间,就那么一句话;
皇帝的位置,朕德不配位,就请秦王来坐吧。
杜英沐浴更衣,焚香接旨,旋即脸色大变,直接跪倒在地,向着宫城的方向作揖叩首,高呼:
“臣不敢!臣何德何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但是旋即,早就已经就位的王猛等人,直接齐齐拜倒在地,这一次并不是向着宫城的方向,而是向着杜英的方向:
“请秦王接受禅让、继位大统!”
杜英旋即起身,怒声说道:
“尔等欲误我乎?!”
旋即直接甩袖子走人。
王猛等人陆陆续续的爬起来,脸上多少都露出无奈的神色。角落里,几名报刊记者或是奋笔疾书,或是直接撑着画板勾勒线条,显然要把此情此景尽快刊印出去,彰显秦王的德行和谦恭。
王猛亦步亦趋,走入议事堂内,朗声说道:
“天下百官、万民,且期盼秦王能继承皇位,肇建四极,请秦王应允!”
“本王一心为公、匡扶社稷,怎能有此二心,否则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面见历代先帝、面见我杜陵杜氏列祖列宗!”杜英怒声回答,“此事休也再提!
为表忠心、避免陛下猜疑,本王即刻前往长安视察,待此风平浪静也!”
杜英这一番话,似乎还真的是情真意切,毕竟杜家的先祖杜武库就是中朝的中流砥柱,一人挑文武,为中朝的征伐和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
所以秦王此时继承先祖之遗愿、追随先祖的脚步,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前往长安,更是有躲避嫌疑的意思,我连皇帝的面都不见了,小皇帝总不能还要禅让吧?
因此杜英的这番话加上这种行为,足以让不少人真的相信,秦王对于皇位没有什么兴趣。
这是忠臣呐,是千百年一遇的圣贤啊!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和他相比,格局都小了。
不过这些拜倒的中高层官员们,心知肚明,秦王前往长安,是因为夫人要临盆了。
一出戏演完,外面的人陆陆续续的散了,当然后续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劝进奏章送进来。
别说这院子里的了,就算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低级官吏,只要稍微有点儿脑子的,都知道这是在走“三请三让”的流程。
而在这个过程中,要的就是百官和万民争相劝进的效果,最好再配上一些祥瑞,从而让杜英“不情不愿”的走上皇位。
所以抓紧写奏章劝进,是必修课,另外发动百姓、进献祥瑞,那就是各自有各自的琢磨和打算了。
祥瑞这东西,官吏们其实心知肚明都是怎么回事。
杜英也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所以只是叮嘱王猛:
“祥瑞可以有,但是不要太多了,造造声势就行了。”
王猛微微颔首,旋即笑道:
“现在有了报纸,估计下面人也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了。”
毕竟制造祥瑞,主要还是为了煽动舆论、引爆民情。
对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来说,皇帝是谁坐,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只要能够减免赋税、让大家温饱,那就是好皇帝。
所以好皇帝没了,他们会感到惋惜,但新的皇帝继位,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那是自己一辈子无法想象和抵达的高度,说之何用?
因此就需要祥瑞之类的东西来辅佐,让百姓们人人吃瓜,同时意识到,新的皇帝是得到上天认可的,那我们也得抓紧拥护之。
但是现在的杜英倒是不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因为关中报纸的存在,早就已经让百姓形成了对报纸的依赖,也愿意读书看报,从而参与到对国家大事、新朝新政的探讨之中。
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上,经常看到身着布袍的书生,甚至是刚刚下学的孩童,拿着报纸念给周围一圈人听。
所以很快,这天下各个角落就会知道拥有着不世功勋的秦王严词拒绝了陛下的禅让。
秦王这是德行兼备啊!
若是他不适合当皇帝,那还有谁适合当皇帝?
因此不需要各种伪造的祥瑞,只是报纸图文并茂的渲染和煽动,就足以让百姓愿意追随他们的父母官们,一起上奏劝进,到时候地方报纸上再把这种集会也报道一下,彰显官民一心、上下一体,那岂不是比直接捏造出来一个祥瑞来的靠谱?
这些官吏们,也都懂得选择最合适的、秦王最中意的方法。
第两千章 她是何家姑娘
长安城。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谢道韫坐在安乐椅上,肚子已经挺得很高。手捧着小腹,她正闭目养神。
郗道茂坐在她的旁边,手里捧着报纸,细声细气的念着上面对于秦王辞让陛下之请的报道。
“有了这报纸,夫君的一举一动都能够为天下所知,估计用不了多久,他的桌案就要被劝进的奏章给淹没了。”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郗道茂却摇头:
“夫君已经往长安来了,承受这个痛苦的显然是殿下。”
“那丫头啊······忙一点儿也好,陪着夫君这么长时间,总归是要把夫君让给我们两个做姊姊的了。”谢道韫回答,“茂儿妹妹也已经等着急了吧。”
“哪里有!”郗道茂面红耳赤。
“你已经不是一次对着夫君的画像发呆了,若是不承认的话,小心余把这件事告诉夫君。”谢道韫打趣道。
“好姊姊,我错了。”郗道茂抓住谢道韫的手,摇了摇。
谢道韫看着这个如今也是一支笔杆子能够搅动天下风云、评判是非对错,甚至还有了一群书迷的纤弱女子,如果不仔细看,哪里还能看到昔日弱柳扶风、自怨自艾的影子?
夫君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我们。
夕阳洒在身上,已经少了许多热量,属于夜晚的寒气正不可遏抑的从青石板的缝隙之中升起,谢道韫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有人重新握住了自己的手。
粗糙、坚定且温暖,驱散晚风的凉。
她睁开眼,对上了杜英的目光。
“夫人,辛苦了。”杜英柔声说道。
“最辛苦的时候还没有到呢。”谢道韫笑了笑。
两人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久别重逢之后的激动,也没有“睁眼便是君”的惊喜,仿佛他的出现和她的回答,都是理所当然,但是一切的思念和牵绊,都通过紧紧握住、交织在一起的手指传递,也通过唇角止不住的微笑传递。
谢道韫接着看了一眼杜英身边跟着的高挑少女,笑道:
“吃了么?”
杜英挑了挑眉,一语双关啊。
不过他对这个话题当然可以问心无愧的回答:
“还没呢。”
“那一起?”
“当然了。”
“这位······妹妹?一起?”谢道韫接着问道。
杜英摇头:
“何姑娘这是女官署的女官罢了,属于秘书监管辖。”
“妾身知道,名单都已经送上来了,殿下做的不错。”谢道韫温和的说道,“一方面没有直接把人得罪死,另一方面这本来就是世家之中少数人的决定,也不适合牵连太广。
包括之后朝廷的法律,也会逐渐减少祸及家眷的刑罚,不过现在天下初定、人心未稳,若是陡然放开,只怕少不得有更多铤而走险者。这一切还得慢慢来,夫君以为可否?”
“这是自然。”杜英回答。
全家砍脑袋,显然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杜英很缺人。
若是全家直接监禁或者流放,那么又需要大量的人手看管,又何尝不是人力浪费?
所以重罪依旧牵扯家眷,保持法律的震慑力,小罪则逐渐避免家眷和邻里之间的连坐,从而避免太多的人被无辜牵连在其中,这是关中律法未来发展的方向。
顿了顿,杜英扶着谢道韫起身:
“夫人马上就要临盆了,就不要总想着这些砍砍杀杀的事了,劳心劳力。”
“还不是为了夫君分忧?”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夫君在江左当摄政王,家里这一摊子如何能顾得上?工坊需要人手、需要原材料,大量的北上百姓需要安顿和分发田产,另外新的一轮人才选拔,夫君又要改为科举的形式。
再加上农耕、军队、商贸、报刊,林林总总,看上去都有人各司其职、负责具体事务,但是每个人所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是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罢了。
所以怎么也都需要有一个人居中协调调度,夫君不在,都督府的阎负他们之前治理两三州之地尚且可以,现在整个北方都交给他们,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妾身又如何不能为夫君操劳上下?”
“现在没事了,冀州已经平定。”杜英轻声说道,“所以师兄能抽身而出,在洛阳主持朝政,在余正式登基称帝、定都长安之前,长安这边只要能够治理雍州左近就好。”
谢道韫含笑道:
“妾身马上就要相夫教子了,这些安排可全部都随着夫君就好。”
杜英摇头:
“那怎么可能,夫人也是天下奇女子,余怎么舍得让夫人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足不出户,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而且夫人这样会吓得茂儿和殿下都不敢要孩子了。”
谢道韫哼了一声:
“开玩笑呢,谅夫君也不会放过妾身。”
两人有说有笑,已经在饭桌上坐下,梁夫人和郗道茂看着杜英搀扶谢道韫,其实都紧张兮兮的,生怕这家伙毛手毛脚的把谢道韫给伤着,不过看杜英动作细腻,方才稍稍宽心。
接着,梁夫人的目光就落在了跟在杜英身后的何法倪身上。
都已经带着进家门了,又是新儿媳妇?
长得可真高挑呀!
杜英倒是没有忘了自家的小跟班,回头说道:
“回去休息吧,一路也累了,记得把路上说的几分文书整理好。”
何法倪正想要应允,谢道韫率先说道:
“都已经跟着走到饭桌前了,哪里有撵客的道理?
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随着你而来,还能让人家回去吃女官署的大锅饭?
而且本来就是是夫君的下属,也不是什么外人,家里不缺这一双碗筷。”
旁边的归雁已经麻利的在桌子上摆好。
何法倪小脸儿通红,想要婉拒,但梁夫人已经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何家姑娘呀?长得这么高挑俊俏,肌肤真好。”
“娘,她是何家姑娘。”杜英笑着解释。
梁夫人:???
旁边的谢道韫无奈又解释了一句,梁夫人方才释然,旋即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杜英。
自家儿子这都是什么癖好?
杜英一脸无辜,虽然本王知道这丫头也“心怀不轨”,但是可从来没有给她多少机会,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结果现在是你们生拉硬拽要把人留下的。
怎么还责备起本王来了?
杜英懒得和娘亲计较,挨着谢道韫坐下:
腿肿了么?
第两千零一章 喜得长子
“嗯。”谢道韫微微皱眉,不提还好,一提就觉得胀痛。
“吃完饭给你揉一揉。”杜英笑道。
“那成何体统?”
“未来这天下,夫君就是体统。”杜英回答,“至于在这屋檐下,夫人就是体统。”
老夫老妻了,也难免喜欢这甜言蜜语。谢道韫俏生生白了他一眼,亦然如同是邻家少女一般。
恍若少陵塬上初见。
然而还不等她提起筷子,一阵疼痛一下子蔓延上来。
“阿元?”杜英看着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诧异的看过来,接着梁夫人、郗道茂等纷纷起身。
“是不是要生了?”梁夫人作为过来人,自然最有经验,当即大喊道,“快,直接送到卧室去,让稳婆全部都过来!”
整个大堂之上,顿时如同炸锅一样,好在在此之前梁夫人就已经对每个人的工作职责做过划分,因此当即众人齐齐行动,有条不紊。
杜英想要扶着谢道韫,但是郗道茂和归雁等人早就已经将他挤开,而桃叶和桃根指挥婢女们准备热水、毛巾和铜盆,几名早就已经养在府上、随时待命的稳婆则先一步冲入屋子里。
一下子,杜英和何法倪成为唯二的两个闲人。
“何姊姊,别愣着了,快过来搭把手!”归雁回头喊道。
“哦哦,来了!”何法倪赶忙跟上去。
杜英:······
无奈之下,他只能在房子外面来回踱步。
断断续续的响起了谢道韫的叫声,更是让杜英心急如焚。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何法倪走出来,看着绕圈子的杜英,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宠辱不形于色的秦王么?
“如何了?”杜英赶忙问道。
“恭喜大王了。”何法倪微笑着说道,“母子平安。”
她身后的房屋中,响起响亮的啼哭。
杜英长松一口气。
秋高气爽,关中都督府张灯结彩。
谢夫人诞下男婴,秦王有后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长安城。
很快,随着都督府一起张灯结彩者有,直接半价酬宾、与都督同乐者有,而报纸的头版头条无疑都被这个消息所占据。
秦王尚且年轻,现在又有了后人,这无疑是给整个秦王势力一针强心剂,让大家在这其中看到了一个新王朝未来的延续。
消息还在向着天下各处飞奔,杜英则笑呵呵的接受了留守关中的阎负、林丛、全旭等文武官员的恭贺,大大小小的礼物已经堆满了庭院,想来这些官吏们也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就盼望着这一天呢。
“还没走到那一步,大赦天下说不过去。”杜英坐在床边,握着谢道韫的手,“不过大赦关中,余觉得尚且可行。”
在谢道韫的身边,小婴儿睡得正香。
谢道韫摇了摇头:
“之前也没有因为权臣生子就直接赦免某地罪犯的先例,夫君现在正在三请三让之中,切不可为自己平添骂名。
就算是赦免了那些人,多半都是作奸犯科、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几人能够真心感谢我这孩儿?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生下来就已经让普天同庆,哪还能要求那么多。”
杜英在这种事上一贯还是乐意于听从谢道韫的建议,登时也没有强求,缓缓说道:
“夫人打算给他起什么名字?”
“还是请阿爹从凉州过来之后给起名吧。”谢道韫回答。
杜英看她一副已做好决定的样子,也就不再强求,只是感慨道:
“西域那边恐怕很快也要动兵了,粮草兵马,多半都要经过凉州,阿爹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那就先起一个小名吧,就叫少陵如何?”谢道韫柔声说道。
杜少陵?杜英眉毛一挑,看着呼呼大睡的孩儿,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谢道韫明显是想要以此来纪念两人的相识和相知,因此杜英也没有拒绝,颔首说道:
“夫人喜欢就好。”
“阿爹那边······”谢道韫缓缓说道,“未来夫君继承大统,理应将其奉为太上皇,颐养天年,就像是昔年汉高祖那样。
所以渐渐地也要让阿爹从凉州事务中抽身而出了,不可一直在凉州待着,成何体统?”
杜英叹道:
“话虽如此,余却一直没有想好能够镇守凉州的人选。只是凉州刺史顾淳的话,并不放心,且顾家现在又有了交州刺史的位置,一门双刺史,而且都掌握实权的话,过于偏颇。”
在来关中之前,杜英就已经让何法倪将各州刺史的履历和建树整理过,一方面是为了能够了解各州推行新政的进度,一些推动新政并不积极的刺史可以撤换,现在杜英已经掌握了整个朝廷,又有着强大的军力做靠山,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且没有了掣肘,之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尽可能的本职留任,现在自然已经没有必要再留着他们。
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给凉州挑选新的主政者。
不得不承认,因为是孤身一人前来凉州,而且凉州的实权也多半都掌握在杜明等人的手中,所以众多刺史里,顾淳反而是无功无过、最合适的那个。
现在的顾淳就是典型的单车刺史,若是直接将兵权也放权给顾淳,资历是够了,但是整个秦王府上下肯定都会有意见。
“让谢家或者郗家的人去吧。”谢道韫沉声说道,“这样既在本地没有根基,又让凉州世家上下不敢反抗。”
其实如今天下现存势力最大的一股世家力量,不是在江左被杜英翻来覆去折腾的南渡世家或者吴地世家,而是凉州世家,毕竟他们才是没有受到任何战争摧残的,且因为一直抱着杜陵杜氏的大腿,都督府这边一样没有能够将这些世家全部都扫入故纸堆。
反正凉州地大物博,也不缺能够给百姓分发的田地和牧场,这些世家的势力又不出众,杜英自然能够容忍他们。
毕竟这些年征战天下,凉州世家在背后也没有掉链子,该供应的粮草和兵马一点儿都没缺少。
但是世家就是世家,他们定然也有能够成为凉州地头蛇、世世代代掌控凉州的想法。
这一次终于熬到杜明要离开了,保不齐他们就又趁机夺取凉州军权、架空顾淳,从而真正掌握凉州。
而此时若是从别的地方调动刺史过去,都有可能不是这些凉州地头蛇的对手,最后被排挤和架空,甚至还可能有暗算。
第两千零二章 陛下二请
但若来的是郗家或者谢家的皇亲国戚,这些世家想要图谋不轨,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杜英斟酌说道:
“若这样的话,人选自然是郗愔最为合适,其有主政地方的经验,相比之下,郗重熙在朝堂上还有用,谢万石和谢石奴又都缺了声望。”
谢道韫含笑说道:
“妾身自然是点到为止,最终夫君打算用什么人,那是夫君自己决定的。涉及到外戚,妾身还是避嫌的好。”
“好了好了,刚刚生完孩子,就不要想这些劳神的事了,抓紧休息吧。”杜英给她掖了掖被角。
谢道韫点头,目光一直追着杜英离开屋子。
而杜英的书房之中,还有灯火摇曳。
郗道茂和何法倪都在奋笔疾书,见到杜英走进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
“你们忙。”杜英摆了摆手。
“明明应该是夫君最忙,结果现在倒是成了游手好闲的那个。”郗道茂微笑着说道。
“这不是有诸位爱妻,诸位臣工为余分忧么?”杜英回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实现垂拱而治了呢。”
“现在还差得远。”郗道茂指了指堆在杜英桌案上的奏章,“天下大事哪怕能去其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也足够让夫君不敢松懈了。”
“这是自然。”杜英坐下开始批阅。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夜色深沉,何法倪起身告退,书房中不知不觉只剩下了郗道茂和杜英两个人。
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杜英伸了一个懒腰,一双小手已经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揉捏。
秀发丝丝缕缕,垂落在杜英的肩头,郗道茂柔柔的声音响起:
“夫君,妾身也想要一个孩子。”
还有什么能比这摇曳的烛火中,女子娇柔的声音更能撩动心弦?
杜英当即一把搂住了她的纤腰,郑重的说道:
“当为夫人分忧。”
“那我们······唔唔,你做什么?!”郗道茂惊讶的说道。
“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进来?所以自然应该在夫人最熟悉的地方,和夫人交流文字、指点文章。”
郗道茂先是害羞的想要推开杜英,但是感受到身后的力量坚定且火热,也就渐渐的软了下来:
“夫君······”
小皇帝的第二道旨意如约抵达了长安城。
秦王为了不接受禅让、避让在长安,那小皇帝就直接派人将请秦王继位的旨意送到了长安,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合情合理、君臣和睦。
旨意还是上一次的那老一套,不过也的确没有人关心内容具体是什么了,只要最后的结论是禅让就可以。
杜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阎负、林丛等长安官员,就已经黑压压的跪倒一片:
“臣等请秦王继位大统!”
“请秦王继位大统!”更加洪亮的声音从议事堂外响起。
杜英放眼望去,从普通的吏员到执勤的士卒,皆跪倒在地。
“请秦王继位大统!”声音又从院墙之外传来。
这让杜英不得不急匆匆的行出都督府,只见外面大街上,扶老携幼,不知多少百姓,充盈街巷。
为首的耄耋老者,颤颤巍巍的躬身行礼:
“若无秦王,我等如何能生?若无秦王,天下如何能太平?请秦王继位大统!”
杜英当即上前搀扶,旋即朗声说道:
“杜某年少,能平定天下,绝非一人所能至也!仰仗天时、得赖文武,方有今日。
若窃取高位,岂不是将功勋独揽于一人?愧也,愧也!”
“秦王能够短短数年平定胡尘、还定中原,此不世出之才也,是上苍派来拯救我们这些苦难中的百姓。
所以秦王继位大统、主宰社稷,天下心服口服、百姓毫无怨言!”老者着急的说道,“大王可莫要妄自菲薄、忽视天下之民心所向啊!”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
虽然大家都知道三请三让的流程,这一次杜英十有八九不会答应,但是这也应当是他们这些受到杜英恩惠最多的关中父老们,能够当面劝进的唯一一次机会,因此又怎么愿意放过?
每一个人的脸上,无一不是真情流露。
“杜某怎敢,杜某焉敢?若无父老乡亲鼎力支持,也无杜某也。”杜英长叹道,“但既为人臣,怎能行此谋篡之举?本王······唉!”
杜英的回答,似已松动。
众人不再苦苦相劝,行礼之后,逐渐退去。
而阎负和林丛等关中官吏,此时已经起身相随,见杜英转身进来,当即让开一条道路。
杜英则诚恳的说道:
“陛下之心如此,万民之心如此,本王不可不听,但本王绝无篡位之心,所以当返回洛阳,面见圣上、阐明此事,避免圣上因而责怪百姓、牵连诸位臣工。”
第一请固辞不受,第二请犹犹豫豫但依然重申自己无心于此,到了第三请,就要摇摆不定了。
“大王圣明。”阎负等人齐齐说道。
“圣明与否,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百姓决定的。”杜英缓缓说道,“今日能够看到诸多长安百姓,扶老携幼而来,本王就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没错。
不过民心如水而易变,所以诸位臣工万万不可沾沾自喜、骄傲自满,时时新,日日新,方才能够一直为百姓所喜。”
“谨受教。”众人拱手。
杜英接着说道:
“西域战事在即,余打算调郗愔为凉州主簿,接替家父,协助顾刺史主持凉州军政。
而凉州贫瘠,其实只是作为粮草的中转之地,真正出民工和粮草支援战事的,还得是关中和汉中等地,现在还能否做到?”
林丛当即回答:
“自大王淝水之战后,对于关中的粮食需求已下降,再加上陆续裁军、屯垦,各地的粮食产量和存量都会日益上升。
且关中书院如今正在尝试培育新的粮食,将野种和田种相结合,小有所成,未来粮食只会越来越多。”
杂交育种,杜英之前也只是在视察书院的时候顺嘴提过一句,毕竟想要让这个时代的人弄清楚个中机理,还有点儿强人所难。
不过实干派看来是从来都不缺的,不管他们有没有弄清楚原理,只要能够拿到好的结果就行。
当然,这也提醒了杜英,科技的研发,包括理论的探究和技术的发展,不能囿于关中书院的范畴了。
书院既要培养人才搞学问,又要钻研技术,一文一理,到底还是存在界限的,而且也难免会有重视、有轻视。
第两千零三章 视察书院,谈论院系
所以应当把科学技术这一块拎出来,单独成立一个学院机构了。
杜英如是想着,旋即问道:
“目前书院里从事这些工作的大抵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二十人。都是读圣贤书读不进去的,开始钻研这些。书院中最初还将其视为歪门邪道,虽然没有多少排挤,但也未曾给予足够的支持,结果万万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有所收获。”林丛略有些尴尬的说道。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
“其实不只是农耕方面,书院还有一些人钻研工业、商贾之学,人数也不少,林林总总要有大几十了。”
杜英挑了挑眉,看来还是社会有需求,就算是自己不着力去推动,该诞生的研究还是会有的。
有必要去书院看看了,既是看一看这些新兴专业的发展,听一听他们自己的意见,到底是愿意分离出来还是留在书院这棵大树之下,也是去见一见几位老朋友。
关中书院草创之际,不过是城南林家寨子之中的一处四合院。
当时杜英还在这里写下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一晃多年过去了,关中书院早就以之前的小院为中心向四周扩展,新建的诸多屋舍,连绵成片,并且在长安城中还有书院的一部分机构,是都督府麾下各个书院之中当仁不让的执牛耳者,天下了解新政的官员多数出自于此,即使是后来重点建设的洛阳龙门书院,目前也无法与之相比。
马车在这其实年岁也并不算大,但是相比于日新月异的书院来说也已经是保护建筑的四合院之前停下。
自罗含四处奔走,开始主持各地书院的建设之后,关中书院本身的发展建设就都交给了杜英的师父法随。
此时他正笑眯眯的站在台阶下等候:
“关中书院祭酒法随,参见秦王。”
杜英当即扶住师父:
“师父何必行此大礼?”
“天地君师亲,君臣有别,更在师徒之上,自然是要如此的,否则徒惹议论。”法随回答道。
“本王现在还不是君。”
“在关中百姓,不,所有被秦王从乱世之中拯救出来的百姓眼中,秦王就是君。”法随摇头,“而且陛下的旨意已经是第二道了吧?秦王真正成为君,也已经没有多久了。”
杜英轻笑道:
“一日未曾接过来天命,一日还需以臣子自诩,此本分也,不可僭越。”
法随点了点头:
“秦王能够拿捏清楚,自然最好。”
“师父还是以表字称呼吧。”杜英接着说道,“否则太见外了。”
两人拾阶而上,书院中的先生们多半都已经赶来迎接,或在台阶下列队恭候,或在小院内齐齐作揖,林林总总已经有上百人。
杜英虽然也不是第一次重回书院,但是每一次来,整个教师队伍都会有所扩充,或是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辈,或是年轻有为的后进英才,书院的未来不只是在学生,也在这些先生。
“本王此次前来,主要还是为了一件事,书院里有关于工坊、经商等方面的先生和学生,是否要单独分出去?”杜英问。
法随回答:
“仲渊所说的,余之前也考虑过。目前书院开设的课程颇多,而学生完全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去选择,所学杂而不精,从书院结业之后或能够在本行当之内胜任,但是随着行当的发展,大部分相关的知识只知道皮毛,并不能有助于行当的进步。
而剩下的那些知识,多半又派不上用场。到头来,书院培养的人才,反而可能比不上这工坊、商铺之中自小学习钻研的学徒。”
杜英明白法随的意思,现在的书院就像是在培养高中生,什么都懂一点儿,但实际上真的要让他们去引领行业的发展,强人所难。
以前的书院,招生人数少,这样安排无可厚非,毕竟总不可能一两个人去成立一个专业,杜英对人才的任用还没有奢侈到这个地步。
另外社会发展还只是起步阶段,对人才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略懂略懂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现在,书院的培养模式显然已经跟不上社会需求了。
杜英颔首说道:
“那师父的意思是?”
“针对选择的学科不同,在书院之内就直接划分不同的方向,让学子们,尤其是入学多年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只在这一个方向上努力,有所钻研和突破。”法随回答,“这样也方便先生们对学子进行管理,否则之前经常换一门课就换一批学子,先生们光是记住这些人的名字以及行文研究的倾向、爱好,就已经费心费力,很难做到及时的指点和纠正。”
“善。”杜英笑道。
在此之前,他的想法是将关中书院进行拆分,文、理分家。
但是现在看看站在一起并没有相互排斥的先生们,杜英倒是觉得与其拆分关中书院,不如拆分书院的内部,只要将其如同后世的高校那样分为一个个书院,分头管理,这样既能够让学子所学不再杂乱,而且当需要多个学科联手配合的时候,内部捏合自然也比外部合作来得更加方便。
综合类的高校,永远比单一类的高校更能吸引人才,这也是后世的经验了。
和法随敲定了这主要的事,具体怎么划分、怎么调整院系,那就是法随的工作了。
杜英接着又给书院中的学子们做了一次演讲,重点阐述了朝廷即将举行的科举考试,表明科举考试是之前都督府所主持的人才选拔考试的扩大化、规范化,所以书院学子无须紧张,好好准备,有才之人,在未来的天下总会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总之就是直接掰开嘴往里面灌鸡汤,杜英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毕竟年轻的学子们,更是奋发向上的时候,灌鸡汤也不用担心揠苗助长。
演讲完并且收获了阵阵欢呼声之后,杜英在法随的陪同下,见到了几个下棋和观棋的老朋友。
“你们聊吧。”法随笑着告退,他还要去写重组书院院系的计划,面对日益庞大的书院,这种拆开骨架、从头搭建的工作,哪里是那么容易完成的?
不过法随自然是乐意为弟子分忧。
杜英走到棋盘前,正在下棋的两个人自然是完全不在意他的,旁边观棋的那个拱手见礼。
下棋的正是谢安和司马昱,而观棋的则是殷浩。
第两千零四章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曾经在江左叱咤风云、掌管军政的三个人,此时都身着寻常衣袍,坐在小小的院落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平凡之处。
旁边的铜壶发出呜呜的响声,水开了。
殷浩先给杜英沏了一杯茶,他殷家可没有女儿在杜英的后宅之中,自然不能和眼前这两位一样一切以下棋为重。
杜英颔首:
“工坊那边的发展离不开书院的支持,而书院中负责此事的又是殷渊源,本王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下属赞扬渊源了。”
殷浩不卑不亢的回答:
“既然受秦王之邀请,为书院的建设出一份力,这些都是职责之内的。秦王也给了属下俸禄、安顿家眷了不是?”
杜英哈哈笑道:
“你倒是个实诚人。”
殷浩叹道:
“早年说了太多的大话,贻笑大方,如今脚踏实地,方才知晓当时年少,也算是尽全力为这天下做些实事吧。”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杜英回答,“有如今这诸多成果加于一身,谁又敢笑你之前的狼狈?”
殷浩点了点头,自然也是这般想法。
杜英的目光接着落在棋盘上,不得不承认,谢安的棋力的确高超,此时司马昱已经被杀得左支右绌。
“让仲渊见笑了。”老丈人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对面这个谢安石,也不知道稍稍放水。
杜英摇头:
“人生本就有成有败,也并非擅长于所有的行当。岳丈下棋不行,不代表其他方面也不是谢叔父的对手。”
司马昱摇头:
“这天下早就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天下了,关中新政下,人人奋发争先,本王啊,就像是已经被时代抛弃的老骨头,在此间苟延残喘、安度晚年,则心满意足矣。”
杜英先看向另外一边的谢安:
“余请谢伯父主持未来的监察事宜,伯父这一路行来,可有考量?”
谢安落子,彻底结束了整个棋局,旋即回答道:
“愿意一试。”
“仲渊啊,你可别听他说的风轻云淡,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四处看看,受益匪浅,安石只怕已经写了万字对策了。”司马昱毫不留情面的拆台,大抵是在报复棋盘上的仇恨。
谢安无可奈何:
“不过是一些浅见罢了,只怕到时候入不得仲渊的眼。”
杜英摇头:
“正如余曾经在建康府说过的那般,整个秦王府也是在闷着头向前走,是对是错并不知之,所以也少不得诸位的指点,谢伯父莫要谦虚。”
“安石谦虚,是因为来的路上,看到整个北方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心中已经逐渐认可仲渊的新政了。”司马昱继续拆台。
谢安笑道:
“会稽王不也如此么?”
旁边的殷浩看着这两个人,下意识的想问,有必要这样互相伤害?
但实际上他们这样说,多半也是因为心中实际上已经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在嘴上还是不愿意直接说出来的。
所以还不如借助对方,以一种打趣的方式,看似轻描淡写的提出。
司马昱一时默然,谢安则端起茶杯敬了杜英一下:
“败军之将,心服口服也。
此残躯还有三分余热,期望能够给仲渊分忧。”
“监察那边,还少不得叔父分忧。”杜英笑道。
司马昱的眼底难免流露出几分羡慕之情,碍于自己司马氏的身份,只怕此生不可能如同谢安这样依旧能够在新政下如鱼得水、委以重任了。
可是杜英又怎么可能让这种治国之才每日里在这里烹茶下棋为乐?
当即杜英将自己方才和法随讨论的书院体系划分,原样陈述了一遍。
谢安和司马昱等人来到书院时间虽然不算长,但是怎么着也都是曾经治理一国的人,自然也已经发现了书院现在授课管理上的混乱,只不过他们是初来乍到的外人,有些话不适合直接说出来,没想到杜英也已经察觉了这个问题。
而杜英接着说道:
“天下书院众多,显然不只是关中书院会面临这个问题,所以家师在完成本地书院的初步调整之后,定然还要前往其余书院协助调整。
到时候自然无暇顾及此间书院的具体管理以及后续的招生等等一系列事务,所以余打算后续把书院祭酒之职交给岳父,从而让家师能够放手前往其余书院。”
罗含负责在前面建设,法随跟在后面调整、细化,而作为天下书院之根本的关中书院,则交给从名望到手腕上都无可挑剔的司马昱。
与此同时,杜英还能借此传达一个信号,自己都已经能和司马氏和解,任用司马氏的人主持关中书院,那么天下还有什么旧怨新仇是不能化解的?
尽管放心的投入关中新政的怀抱中,秦王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那些摇摆不定的世家子弟们,才能够逐渐尝试着进入书院,接受新政的教导。
知道这个便宜女婿是把自己当做千金买来的马骨,司马昱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一方面也的确要给司马氏上下吃一颗定心丸,免得事到如今早闹出来什么不忍见之举。
另一方面,闲着也是闲着,自家女婿为何不帮?
“恭敬不如从命了。”司马昱笑着说道,“看来最近本王还得多和那些先生们交谈学习,若是只了解新政的皮毛,如何能为仲渊培养所需的人才?”
司马昱的赞同,让杜英并不意外,他环顾一圈,好奇的问道:
“为何不见大司马?”
这一排屋舍,都是用来暂时安置这些手下败将的,桓温的院子就在隔壁,若是听闻声响,早就应该露面了才对。
殷浩笑道:
“桓元子啊,来到这书院之后就一直嚷嚷着想要去见识见识关中的火器,书院这边好像还专门就此事禀报大王来着?大王当时应允了。”
杜英愣了愣,那应当还是自己从建康府前往洛阳的路上发生的,不过当时也没有多想,人都已经被软禁在关中了,想要去看看也无妨。
但是现在看来,桓温不只是去看看?
“那家伙啊,最近一直住在火器工坊那边,参与研究。”殷浩接着说道,“到底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他所提供的不少建议,工匠们都颇为受用。”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没想到大司马到头来竟然要变成一个工程师。
不过转念一想,眼前的谢安变成了监察御史,司马昱变成了书院祭酒,连殷浩都转向了理工科,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第两千零五章 又见桓幼子
而且看殷浩提起桓温的语气,大抵前半生的恩怨也已经消解。
这些旧时代的骨干人才们,即使是已经落后于新时代,但是也依然在用着属于他们的方式追赶并且发挥余热。
“火铳快要研制出来了吧?”杜英直接问。
殷浩摇头:
“这属下就不是很清楚了,大王可以去火器工坊看看,那边肯定也很欢迎大王呢。”
殷浩所负责的还是民用的工业这一块,对于军方的器具生产,他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插手,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有准确的认知,没必要掺和这过于核心的产业,这样也能够保证自己的生活自由,不然就算是杜英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什么兴趣,也保不齐秦王府中具体负责这方面事宜的官吏有所行动。
毕竟杜英也不可能关心到臣属工作的角角落落,殷浩对于自己只是占据一个小小角落,还是有清晰认知的。
相比之下,桓温肯定是要受到监视的了,所以破罐子破摔,就真的参与到火器的研发之中,也不会引起更多的猜疑和诽谤。
天天有人盯着,反而不用担心闹出来什么幺蛾子。
杜英知道殷浩的心思,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算起来,自己也就是在火炮刚刚面世的时候跑得勤,后来也很少有机会去了。
杜英颔首笑道:
“理应如此。”
说来也是巧合,杜英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正打算前往火器工坊,一个从敦煌赶回来的将领出现在杜英的面前。
风尘仆仆、目光坚毅,经过几年西域风霜的打磨,桓冲看上去更有名将之姿。
“参见秦王!”
见礼之后,杜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本王正打算去参观火器工坊,幼子且随本王同去?”
桓冲好奇的问道:
“可是有适用于西域的新式火器诞生了?”
之前杜英就已经令人运送几门火炮前往敦煌,交给桓冲用于未来平定西域,但是桓冲很快就反馈上来一个问题——火炮过于笨重,想要携带火炮通过西域的万里黄沙,并不容易。
而且凭借着如今敦煌守军的强大,其实远征西域、克敌坚城,并没有那么困难,所以辛辛苦苦携带沉重的火炮,多少有点儿鸡肋。
因此如果有小型化的、威势相差无几的火器,哪怕威力小很多,都无妨,给西域的胡人听个响声,这些一向都是墙头草的胡人自然就知道应该倒向何方。
“余还真不知道,不过应该有一个人很清楚,而且还是幼子的熟人。”杜英微笑着说道。
看秦王神神秘秘的样子,桓冲不明就里,也只好跟着杜英策马而行。
到了火器工坊,桓冲就获得了自己的答案:
“阿兄?!”
“是幼子啊!”桓温一身粗布短打,圆鼓鼓的腰腹扎着紧紧的腰带,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来的手臂上一道黑一道白,但是看着一炉正在倾倒之中的铁水,很是兴奋。
“大司马看来乐于此啊。”杜英的声音悠悠然响起。
桓温愣了愣,侧头:
“方才未曾见到秦王。”
“和几个大匠聊了几句,大家对大司马赞誉有加。”杜英笑道。
桓温回答:
“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此残生。”
“若是真的能够研发出来新式火器,帮助我华夏一族开疆拓土,可不是力所能及,而是功于社稷。”杜英摇头。
“真若如此的话,还请秦王来看。”桓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只见靶场上已经摆放好了几根铁管子,桓冲尚且不明就里,但杜英已经从上面隐约看出来火铳的影子。
一名工匠拿起来火铳开始装填、点燃引线、击发,只听“砰”一声闷响,远处的靶子就像是被一阵罡风撕过,靶子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工匠接着又开始试射下一个,这一次的管子更长,显然射程更远;再下一个,则是三个枪管固定在一起,显然是一支三眼铳;而在最后面,还摆放着一辆木头推车,推车上插着一排小火箭,当尾部固定在一起的引线被点燃之后,这些小火箭“嗖”的一声齐刷刷窜出去,若火流星一样狂奔,在远处爆炸。
这足足数十发火箭爆炸的威力虽然不大,但是声势骇人、烟尘滚滚,而且更重要的是,整个车辆都是木头打造的,所以有效的避免了火炮沉重的问题,满足桓冲所提出的“优先声势、易于携带”的要求。
桓冲大喜过望,看杜英对他点头,当即冲过去亲自操作。
杜英则对旁边笑眯眯的桓温说道:
“大司马的确功不可没。”
“都是得赖于工匠们辛勤,余也不过只是提供了一些建议罢了。”桓温回应,“不过这火铳虽然便于携带,其装填太慢,也是个问题。”
“未来的火铳自然不能只是装填这些零散的火药和小弹丸。”杜英摇头,“打出去了之后没有准头,而且射程有远有近,保不齐在混乱的战场上会误伤友军。
不过现在,可以先针对这种火铳制定战术。”
“一排士卒负责射击,后面的一排负责装药?”桓温犹豫了一下说道。
显然这个问题他之前也在思考。
“射击太快,装药却慢,后面的跟不上前面的,而且无论前后都需要有一个大幅度的转身和呈递的动作。”杜英摇头,“不若分成三排,一排射击、一排传递、一排装药,这样三排士卒也可以及时轮换,有人阵亡之后可以缩减为两排,避免射击中断。”
桓温打量着正在试射的桓冲,颔首说道:
“如此的确更合适。”
这是自然······这本来就是明代神机营的列阵方式,显然也是经过无数血肉厮杀之后琢磨出来的。
“西域大战在即,现在这几种火铳的产量能有多少?”
“一个月之内,三眼铳威力更大,但是并不易于打造,所以产量能有几十支就不错,剩下的长短火铳,应该能达到两百支。”旁边的工匠回答道,“当然这是在工坊不再打造火炮,全力生产火铳的前提下。”
“那就全力生产火铳,生产好了就立刻向敦煌运输,不用等着凑一批再走。”杜英沉声说道,“否则军队演练磨合也难免需要时间。”
“遵命。”
砰砰砰!火枪试射的声音依旧不间断的响起,并且夹杂着桓冲的阵阵称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