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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卷218、小唠叨(5更)

    这一晚,过得何其漫长。

    天隐约亮了的时分,皇帝才走回暖阁来,准备洗脸更衣。

    婉兮亲自服侍皇帝,却并不沉重,面上反倒还保持着微笑。

    “皇上可别忘了,这是在热河行宫,皇上此番来这儿,是来行围,是来庆功的。朝野上下还在看着皇上呢,皇上刚平定准噶尔,这脸上、眼角眉梢上,得欢喜着。”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

    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良久才缓缓道,“九儿,登基二十年,爷自问游刃有余。可是今天头一回觉着,好累啊~”

    “皇考在位十三年,心力交瘁;爷本以为自己会做的比皇考更好……二十年来回头看,才知道自己何尝就能云淡风轻?”

    婉兮却笑,轻轻推了皇帝肩头一记。

    “可惜啊,皇上虽然是先帝的儿子,却是康熙爷亲手抚养长大的。所以皇上就算要比,也得跟康熙爷比。康熙爷在位六十年,爷这刚二十年,就敢说累?”

    “况且爷瞧瞧,这是避暑山庄。先帝爷在位十三年,这避暑山庄可是一次都没来过,皇上这会子在避暑山庄提先帝,便不恰当了。康熙爷手书的‘避暑山庄’四个大字可在皇上头顶悬着呢,皇上便该时刻以康熙爷为榜样才行。”

    这样的婉兮,倒看不出半点忧愁之色来。快三十岁的女子,这会子娇俏起来,依旧是眉眼流转,菱唇翘起……依稀,依旧是十四岁那花田里的模样。

    皇帝不由得心下悄然悸动,一垂首,已是微笑。

    “爷惭愧,这会子倒不如你一个小女子从容。”

    婉兮上前,依偎进皇帝怀里,“爷可说错了。奴才从容什么呀,那是因为奴才是后宫里的女子,边疆战事怎么都烧不到奴才的眉睫,奴才自然不急。“

    “可是皇上不一样,皇上是天子,坐于庙堂之上,亦要心系边疆之远。这天下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要爷来操心、关照。每一个主意都得是皇上一人来定夺,关键时刻前朝那么多大臣都依靠不上。”

    “谁能偷懒,爷不能;谁可拿不定主意,爷都得心下独为清醒。”

    “所以奴才不急,皇上却不能不急……只是皇上再急,这面上,也得是笑着的。便如昨晚的赐宴,皇上便做得完美无缺。皇上今天,便也请继续完美。”

    皇帝终是忍不住满面含笑,轻轻捏了捏她下颌,“你呀!”

    说罢垂下头,对着她的唇儿,狠劲亲了又亲。

    心底暗暗后怕,若是这会子她不在身旁,他会怎样?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还是原计划,咱们今儿便要起驾赴围场。爷该行围行围,该论功行赏自论功行赏!”

    婉兮这便起身,“阿睦尔撒纳叛逃的消息,想来这会子怕是已经传到蒙古各部去了。唯有看见皇上笑,蒙古王公们才不会觉得此事严重。皇上有多放松,蒙古各部的信心便有多浓。”

    皇帝伸手捏住婉兮的手,忽地垂首,将额头与婉兮的蹭在一处。

    “我记住啦~,小唠叨。”

五卷219、君颜(6更毕)

    皇帝从避暑山庄起驾,按着计划行围木兰,驻跸巴颜沟。

    皇帝一路上言笑晏晏,未曾流露半分忧色。甚至在这途中,颁旨预备第二次南巡之事。

    婉兮听见消息,终于含笑放下心来。

    西北用兵,皇上却还有兴致南巡,这自是南辕北辙,却足以叫朝野上下看见皇上的轻松心态。

    有此心态,便自是不将阿睦尔撒纳之叛逃放在眼里,这无疑令朝野上下、蒙古外藩信心倍增。

    “只可惜这会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都去祭祖陵,并在盛京与宗室演习骑射,以敬祖宗之传统。一时回不来。”婉兮与玉蕤道。

    玉蕤听得有些糊涂,便问,“主子要做什么?”

    婉兮眨眨眼,“这会子不能只叫皇上一个人在前面的戏台上唱戏,皇子们也应该登场,陪着皇上一起叫蒙古各部安心才是。”

    三四五三位皇子是皇子中居长者,而后头的八阿哥永璇,腿脚不方便;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则太小了。

    “幸好还有一位六阿哥永瑢。”婉兮垂首细思,“只是若只有一位皇子在畔,总嫌孤单了些。”

    婉兮心下有些小主意,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便不得不耽搁下来。

    又到巴颜沟,婉兮便约了颖嫔,两人再到曾经那“坟圈子”去走走。

    她与颖嫔之间也经历过误会到合好的过程,这便值得故地重游。

    到了那“坟圈子”,婉兮不由拍手而笑,“天,竟又扩大了一倍!”

    颖嫔也是唏嘘而笑,“看来,便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婉兮含笑四顾,心中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书呆子赵翼来。

    九爷曾传过话来,说赵翼已经考取内阁中书。皇帝行围,一日不误国事,故此内阁自有人随驾而来。

    “倒不知道那个书呆子可回京了。这次可跟来了?”婉兮问毛团儿。

    毛团儿含笑躬身,“奴才就知道主子到这儿之后,一定会问。这便主子刚一示下要到这边来,奴才便抢先去内阁值房打听了。”

    还没等毛团儿说完话,婉兮便一拍毛团儿,示意他住嘴。

    毛团儿鼓着腮帮子,顺着婉兮的眼睛瞧过去——那坟圈子里,可不是又有个人!

    便连颖嫔都笑了,低声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时隔数年,这动作身姿还是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亏他还是个爱讲狐祟故事的!这么瞧过去,却只剩个呆子模样了,哪儿有半点狐祟的狡黠去?”婉兮含笑轻叹一声,“看来跟咱们是一样的心情,都来故地重游。”

    婉兮有心想见,只是隔着这后宫与外臣的距离,总不适当。

    倒是那边人也听见这边有动静,那书呆子竟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毛团儿正犹豫着,要不要服侍两位主子先行离开,却听得那坟圈子里传出一声清亮的童声。

    “……敢问那边可是令娘娘、颖娘娘?奴才给令娘娘、颖娘娘请大安!”

    婉兮和颖嫔都是一怔,这才瞧见原来被赵翼的身影遮盖住的,还有个小孩儿在。

    ------题外话------

    明天见。大家别急哈,这一段已经是在为九儿的孩子们铺路呢。这段写完,孩子一个个来了,才能顺顺当当的~~

五卷220、悄悄话(1更)

    赵翼是外臣,不宜见内廷主位。可是绵恩却是皇孙,还没满十岁,自然可以相见。

    婉兮忙吩咐毛团儿,“快将绵恩阿哥抱过来。”

    毛团儿去了,不多一会儿绵恩自己蹬蹬蹬跑过来,见面便行大礼。

    婉兮含笑拉起来,仔细凝神看,“一晃,绵恩阿哥都长这么高啦?”

    绵恩是大阿哥永璜的次子,出生于乾隆十二年八月,这会子正好八周岁了。

    绵恩乖巧道,“奴才虽然长高了,却还随身带着令娘娘所赐下的小马儿。”绵恩说着,当真从黄带子上的荷包里,取出多年前婉兮送给他的这个小物件儿。颜色未褪,却能看出保存得极用心。

    八岁的孩子,就懂惜福,这怕也是身为庶次子,在父亲早亡,家中凡事都有嫡母做主、且兄长袭为亲王,在冷落又尴尬的环境里学会的。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便将绵恩拢到怀中,柔声夸赞,“绵恩阿哥真是懂事。”

    婉兮说着瞟了一眼远处那个没敢走过来的身影,“……你师父教得也好。”

    绵恩却还是跪倒,“……奴才年纪虽小,可是奴才额娘每年过年、生辰都要教导奴才,叫奴才知道,奴才幼时最艰难时,是谁独为呵护;奴才到了开蒙的年纪,又是谁给奴才举荐了赵翼师父。奴才再年幼,也不敢忘令娘娘大恩。”

    婉兮含笑道,“傻孩子,别这么客套。你是皇孙,咱们本是一家人。再说凡事都有你皇爷爷呢,这些本都是你皇爷爷的心意,假我的手而已。”

    婉兮目光又远远掠向远处那身影,含笑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一地的土包,不怕么?”

    绵恩乖巧回道,“赵师父去年礼部的差事满了,回了江南去。今年终于又返京供职,适逢奴才得随皇上行围而来,赵师父以内阁中书之职随扈,额娘便将奴才托付给赵师父,师父这便一路照看奴才。”

    “到了巴颜沟,赵师父说一定要带奴才到个地方来,叫奴才练练胆子,也长长见识。”

    婉兮便笑了,“原来如此。你师父办得好。”

    绵恩又道,“……方才赵师父也正在与奴才讲令娘娘当年的旧事。赵师父说,虽不敢确认当年之人是谁,只是后来多年反复回想,怕应该就是令娘娘。”

    “赵师父说,令娘娘身为女子,却有那般勇敢、智慧,叫男儿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赵师父还说,奴才进宫上学,若能得机会,一定要多与令娘娘学学。”

    婉兮也是意外,不由得含笑扬眸,朝那边喊了声,“书生有心了。书生的故事好看,便为内阁中书,职司繁忙,可是那好故事与好文笔可别丢下。朝务当忙,可是市井间的五味,也别忘了啊!”

    远处,隐约只是轮廓,根本看不清眉眼,却还是能瞧出来,那人又呆住了,半晌才呆呆地直挺挺跪倒,山林回音“噗通”一声。

    婉兮低笑,与颖嫔道,“……呆得连膝盖疼都忘了。”

    婉兮伸手拢过绵恩来,在绵恩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五卷221、挑战(2更)

    九月,皇帝从木兰围场向避暑山庄回銮。

    途中驻跸张三营行宫,皇帝赐扈从王公大臣并蒙古王公台吉兵丁等食。

    皇帝兴致颇高,在宴席上,命皇子与蒙古王公子弟等竞射。

    只是三四五这三位年长的皇子都不在,皇子之中唯以六阿哥永瑢出战,显得有些势单力孤。

    婉兮在垂帘之后,伺候皇太后,招待蒙古福晋们。看似并未留神帘外,可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恨不能后脑勺儿上都开出两只眼睛去。

    忽听颖嫔一声欢呼,“绵恩阿哥好样儿的!”

    婉兮静静抬眸,手中的奶茶碗终究还是微微一颤。隔着垂帘果然见绵恩身负弓箭出列,自请代替皇叔们出战,婉兮这才垂首微微而笑。

    这孩子乖巧,不似他哥哥绵德年幼袭封亲王,便骄纵起来。

    与一众超过十岁去的大孩子们相比,绵恩有些瘦小,连弓箭都是小一号的。可是他身负弓箭的模样却是坚定异常,那一双眼更是灼灼闪亮。

    此时长房永璜一脉,因皇长孙绵德袭了定亲王,便朝野上下都只在意那位小亲王,却不甚将绵恩这位庶子放在眼里去。此时出战,绵恩才是初次走进内廷外藩众人的视野。

    婉兮听见蒙古福晋们隐约的嘀咕声,“……绵恩阿哥都自请出战,那小定亲王绵德阿哥呢?那才是皇上的长房嫡长孙啊!”

    可是终究,绵德也未自请出战。唯有永瑢与绵恩两人,并肩而立,代表皇帝子孙一脉出战。

    六阿哥永瑢出战,纯贵妃自是紧张得指头都快攥碎了。

    婉兮明白,这是因为今年刚十二岁的永瑢,从小便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这个孩子沉静、稳妥,工诗善画,十分承继了纯贵妃身为江南汉臣名门闺秀的特质。

    只是文武难双全,永瑢既然文采出众,纯贵妃便担心儿子在骑射之上略逊一筹去。

    纯贵妃低低与婉兮耳语,“……该怎么办呢?这会子旁人都没在,只有永瑢一个皇子。他若射不中,皇上岂非要失望了去?”

    婉兮倒是轻轻握住纯贵妃的手,“永瑢虽文采超群,可是谁说就不善弓箭了?他们每日在上书房里,不止念书,也有外谙达教习骑射的。多年演练,早有素养,必定错不了。”

    果然,永瑢弓箭离弦,虽并未三箭矢皆中靶心,却也有一发正中红心;其余两箭亦皆在靶上。

    这成绩,也算不错了。

    婉兮含笑望纯贵妃,“姐姐自可放心了。”

    其余蒙古王公的阿哥们也纷纷施射,成绩与永瑢都在伯仲之间。

    最后轮到绵恩施射,众人的目光都撒过来。

    绵恩因年纪小,便连弓箭都是小一号的。再加上是皇孙一辈,又是平素没人重视的庶子,便众人只觉娇憨可爱,倒没人指望他能射出什么好成绩来。

    便连玉蕤都紧张得直捏手,低声问婉兮,“主子……绵恩阿哥能行么?”

    婉兮含笑点头,“绵恩阿哥的开蒙师父,是赵翼那书呆子;可是绵恩阿哥的骑射开蒙谙达,是谁?”

五卷222、恩赐(3更)

    玉蕤被问住,怔了怔。

    婉兮眼帘轻垂,“……是九爷。”

    当年婉兮托傅恒,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额娘,傅恒便知婉兮有照拂绵恩之心,这便亲为教导。

    万众瞩目之下,便是十多岁的孩子都紧张到难免手抖。可是八岁的绵恩,用那小弓箭,第一箭便中靶心!

    众人都是惊讶,继而掌声如雷。

    绵恩却是丝毫不乱,又射一箭,再中靶心!

    便连皇帝都是惊讶不已,当众笑道,“若再中一箭,朕便赏你黄马褂!”

    绵恩气定神闲,再发第三箭,果然又中靶心!

    一众蒙古王公皆起身,向皇帝跪倒,都说“奴才等都派儿子出战,不意我大皇帝之孙,以如此年幼,竟已胜出!”

    皇帝自是大喜,含笑吩咐,“绵恩,已经连中两箭;若再中一箭,朕赏黄马褂!”

    整个场地,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从前只知有小定亲王绵德,却都忽视了这个庶出的皇孙。虽然同样是永璜的儿子,虽然绵恩的额娘也是皇帝亲赐给永璜的侧福晋,可是绵德可以袭封亲王,绵恩却不得封。

    这会子绵恩表现得气定神闲,且两箭连中靶心,已经叫人震惊;若皇上再赏了黄马褂,倒成了皇孙“绵”字辈里第一个获黄马褂的孩子。

    这样一来,绵恩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提升。

    颖嫔都紧张得在桌底下抓住婉兮的手,“……这些人也是的,干嘛都站起来看啊。那孩子才八岁,那么小,阿玛又去得早,额娘也没跟来。他要是一胆儿突可怎么办?

    婉兮则回眸瞥向帘外。

    她看见欢腾的人群中,有三个人却是气定神闲。

    第一个自然是皇上。第二个便是赵翼,第三个则为九爷。

    看见他们三人如此镇定,婉兮那一颗本来也跟着紧张的心,便落定了。

    她含笑垂首,“能成。”

    话虽然说得如此,可其实婉兮也没敢看。

    只听帘外忽然一瓶屏气敛声,婉兮便知道是绵恩准备施射第三箭了。

    她深吸两口气,霍地转头望出去。绵恩的第三支箭已经离弦而去——

    空气仿佛凝结,那箭尖儿一点点钻透鱼鳔胶一般黏稠的空气。

    终于,美妙的一声“噗”,第三箭又中红心!

    帘子内外,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便是帘内的女眷,因都是满蒙的格格,本就人人都会骑马射箭,没汉家女儿那么拘谨,这便欢呼声同样要掀开了房顶去一般。

    婉兮却急忙垂下头,好悬落泪。

    颖嫔却一把抓住婉兮的手,指着帘外叫,“令姐姐你看,那孩子这是要做什么?”

    婉兮怕有异常,这便竭力平复心绪,也转回头去看。

    只见绵恩收好小弓,面对众人的欢呼,面上并无半点得意。只是默默走上前,在皇帝座前一跪。

    婉兮忍不住,垂首笑出声儿来。

    皇帝也佯作不明白那小孩儿是什么意思,这便故意板起脸孔来问,“上前跪倒,所为何事?”

    绵恩却跪在那儿,还是不说话。

    皇帝不由大笑,轻捋髯,吩咐孙玉清,“去,拿来吧!”

五卷223、分封(4更)

    只是绵恩年岁小,仓促之间没有适合他体量的小黄马褂。

    孙玉清倒也机灵,取了一件皇帝的黄马褂来裹在绵恩身上。那衣襟曳地,绵恩是动都动不了了,孙玉清干脆抱起绵恩,将绵恩带下去了。

    此情此景,叫众人又是一片欢笑。

    皇孙年幼,却机警若此;皇帝天威,却慈祥若此。

    正是天家合一,叫人敬佩之余,心下又是暖暖涌动。

    蒙古诸部落王公齐齐起身称颂。

    帘内,婉兮悄然松一口气,垂下头来,眼圈儿又红了。

    所谓大战,流血和死亡都没那么可怕,怕的是大战将来,却人心不定。

    此时眼前,蒙古各部归心,区区阿睦尔撒纳,便再没那么可怕!

    九月,圣驾回到避暑山庄。

    皇帝命册封准噶尔旧部。

    厄鲁特蒙古原有四卫拉特,后不得不都臣服于准噶尔汗国统御之下。此番皇帝重封四部大汗:

    噶勒藏多尔济,封为绰罗斯汗。

    绰罗斯,原为准噶尔台吉们的姓氏。皇帝遂将“准噶尔部”改为“绰罗斯部”,以消准噶尔之名。

    其余三部:车凌,封为杜尔伯特汗;沙克都尔曼济,封为和硕特汗;巴雅尔,封为辉特汗。

    厄鲁特四部大汗分封的消息传至后宫,婉兮垂首微笑。

    “皇上圣明。阿睦尔撒纳不是想当四部总汗,即准噶尔汗国的大汗么?那这回皇上索性将他的辉特部,也封了旁的台吉为汗。这便是皇上公开的讨贼檄文,已是再不可能宽恕他了。”

    玉叶则瞟着从殿外来回话的孙玉清运气。

    “上回他那么顶撞主子,主子何不将他告到皇上处,好好治治他的罪!”

    婉兮却淡淡抬眸。

    “他的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我心下有数,迟早会有交待。只是我这会子倒是着急另外一件事。”

    玉叶细细打量婉兮神色,面色便不由得一白。

    “……主子要说什么?该不会还是惦记安排奴才出宫去?!”

    婉兮点头,“就是这件事。我年头便与你说,可是没想到今年竟然这样多事,这便一直拖到年尾来,还没找着合适的机会,与皇上商量。”

    此时皇帝为了西北之事,心下千头万绪,婉兮总不好为了一个官女子再叫皇上分心。

    “那主子便别急了!”玉叶跪下拉住婉兮的衣袖,“奴才不想走……奴才还没看见主子有孩子呢。奴才不愿意离开主子身边儿。”

    婉兮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只在玉叶面上静静流转。

    “上回孙玉清那副脾气,依你看,他是为什么?”

    玉叶咬牙,“还不是他本就是个骑墙的东西!主子忘了,他刚进宫来的时候儿,就奉承过林贵人来着;如今不定又奉了谁当主子,心里便连咱们都给冷了。”

    “如此回想起来,他当年在主子面前,怕也是故意奉承着的,这才叫皇上和李爷都以为他机灵可用。可惜他福气薄,既然知道主子在皇上心头的地位,却还要另外去奉承旁人!”

    婉兮眸光轻转,幽幽道,“……难道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么?”

五卷224、万树(5更)

    玉叶便是一个激灵。

    “主子怎么这么说?那孙玉清自己没眼色、忘本,跟奴才又有什么干系?”

    婉兮淡淡垂眸。

    “宫里的太监,都不容易。若不是家贫志短,谁会甘心进宫来当太监?那一刀之后,便将多少人的自尊也一并斩断了。故此这宫里的太监,古往今来,不少见骑墙钻营之辈。如李谙达、毛团儿这样的,总是凤毛麟角之数。”

    “故此孙玉清是这德性,我倒不惊讶。总归他又不是毛团儿,他在皇上眼前也蹦跶不起什么来,我也懒得搭理他。”

    “可是我却也知道他不笨,他还没傻到非要当面顶撞我;更何况那会子皇上还在呢。就算皇上喝醉了,可是谁敢说皇上醉酒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婉兮眼波静静扬起,瞟了玉叶一眼。

    “我倒觉着,他那会子说那样的话,没过脑子,是冲口而出。”

    “便也因为这个,我才没真心与他计较。听人说真话,便是再刺耳,也总比听算计出来的假话好。”

    玉叶尴尬地笑,一个劲儿地搓手。

    “主子这是说什么哪?奴才怎么听不懂了?”

    婉兮别开头去,“都二十五岁了,还玩儿这个把戏,你当我能被你唬过去?”

    “那会子他语气那么冲,依我看,就是因为先与他回嘴的人,是你。你还偏提什么这宫里又不是没有别人了……兴许你无心,他怕是有意了。”

    婉兮不看玉叶,只笃定说,“……你当你那么说,是为毛团儿好?我告诉你,若遇见个小人,你那话便反倒是给毛团儿招灾!”

    玉叶见主子直接将她的事儿与毛团儿联系到一处来,只敢出气儿,却不敢说话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这回等回京,皇上平定阿睦尔撒纳的大计定下来,我就跟皇上提起叫你出宫的事儿。若西北战事顺利,我年底之前就能叫你出宫;若西北不利,最迟我也争取明年把你的事安排清楚。总归,你还是先做好预备去吧。”

    玉叶又要哭,抱着婉兮的腿,眼圈儿已经蓄满了泪。

    婉兮轻叹一声,“别委屈,也别舍不得。你便记着,我总归是为了你好。”

    十月,皇帝命大驾回銮。

    回銮前,皇帝在避暑山庄的“万树园”,赐宴王公大臣和蒙古王公台吉等,宴会之上,君臣一同观看盛大火戏。

    “万树园”在避暑山庄平原区东北部,北倚山麓,南临澄湖,为模拟坝上草原风光所建。万树园中建蒙古毡房,草丛中鹿儿成群,山鸡野兔时隐时现。此处虽是皇家园林之内,却宛如置身草原之上一般,叫蒙古王公们越觉亲热。

    皇帝每年元宵,也都于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婉兮对于火戏不陌生,可是这样宛若置身草原之中,坐在毡房前看火戏的经历却并不多。

    况且今年规模之盛大,堪称历年之最。

    婉兮仰头,看那焰火升腾钻入天际,轰然盛放,光芒竟可盖过星月;更比星月灼热。婉兮明白,这蒸腾的不仅是焰火,更是皇帝的一颗天子之心。

    璀璨炽热,高与天接。

五卷225、无人(6更毕)

    夜深下来。

    火戏已散,焰火的璀璨和热度也都消失不见。

    皇帝独自坐在毡房前的草地上,仰头静静望着夜空。

    婉兮抓了件披风出来,为皇帝披在肩上。

    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远方,是草地里雄鹿的巨大头角,映着天上那一轮清寂的月。

    婉兮知道,眼前再多热闹,也代替不了西北的隐忧。已经两个月了,阿睦尔撒纳还未擒获。

    地上铺大红氆氇毡,婉兮便也坐下来,依偎在皇帝身边儿。

    皇帝未动,只是目光终于柔软了下来。

    他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努力笑了笑,抬手指那夜空。

    “真可惜,再璀璨,再火热,也还是熄灭了,冷了下来。”

    婉兮明白,皇上说的不是火戏,是他的心。

    她便笑了,“才不是!皇上看,那璀璨是直达天际,辉映成了银河里的星星;“

    “而那热,不是散了,而是被风带走了。皇上的大清江山这样广大,皇上的壮志只被拘囿在这小小的万树园里,只叫蒙古王公们看见,又怎么够呢?皇上是万民共主,故此那热力便应该被风带走,远播四方,叫天下的百姓都能感受到才行呢!”

    皇帝不由转过头来,深深凝视婉兮。

    良久,终于笑了。便如天上的那一带银河,都将星光璀璨印入皇帝眼底。

    皇帝伸臂将婉兮搂进怀里,紧紧相依。

    “你呀!若不是听你这样解释,爷都不知道这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说法。”

    婉兮娇俏而笑,“……爷是想说奴才贫嘴么?”

    皇帝哼一声,眸光抬高、放远,“贫嘴首先得有颗剔透玲珑的心,才能凡事都能贫得起来。爷倒希望,前朝后宫个个儿都如你这样贫嘴呢!只可惜,他们的心眼儿也不少,说的话也不少,却从来说的都不是爷最想要的!”

    婉兮轻轻扳着皇帝的手指头,“爷心下有事儿了。奴才虽说偶尔贫嘴,可是只对该说的人才说。爷若能信得着奴才,便与奴才说说呗?”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西北传来信儿,八月二十九,班第与鄂容安只有五百手下迎敌,被阿睦尔撒纳手下围困在哈什河古渡口。班第与鄂容安,皆自刎殉国。”

    婉兮也愣住,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班第为定边将军,为朝廷此次用兵的北路主帅。大军平定达瓦齐,包括后来收降各部、监视阿睦尔撒纳等事,皇帝都是委托给班第办理。

    皇帝和朝廷西北用兵之事,正是要倚重班第的时候,班第怎么竟然……自刎殉国?

    婉兮眼前,便又是那一场雪域飘雪,又是那一次傅二爷同样的自刎殉国……

    婉兮只觉眼睛好热,却不敢落下眼泪来。只得用力睁大了眼,将那水花儿都瞪回去。

    绝不敢,眨一下眼。

    皇帝袖口里,掉出一个荷包来。皇帝将荷包紧紧抓在掌心,“那一场围困,已是八月里的事。九月间,朕便闻报。朕素知这些大将的血性,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朕就怕他会以身殉国。后来听说他们有可能突围出来了,朕欢喜得立时解下腰上的荷包要赏赐给他们……”

    “可是今儿已经得了确信儿,这荷包,已经无人能接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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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226、生莲

    这一晚,她心疼。

    心疼皇上,心疼她的四爷。

    一个高高在上,永远意气风发的男子,这一刻万般苦楚都要一个人,用力地咽下去。

    她也心疼如傅二爷、班第这样的朝廷重臣、沙场名将。为了守卫疆土,为了不负皇上与朝廷的所托,竟可如此慷慨赴死,以全忠心。

    可是她没有因为这点儿疼,而有半分的退缩。

    她要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他不是孤单一人,他身边还有她。

    他想无声地提醒他,身为天子统御天下,却并非绝不可以脆弱一会子。若他累了,若他也想小小逃遁一下子,那就到她这儿来……她会收下全部的他,她会将他脆弱的那一点点全都完整地藏匿好,绝不叫外人看见。

    她要他能在她身边儿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醒了,养精蓄锐,明日便重起雄心。他还得指挥万军,将准噶尔二度平定下来呢!

    疆域不容有失,中国不容撼动!

    他停不下来,恍惚里仿佛又是乾隆六年,在先帝十三年不行围之后,他终于重启秋狝大典的那一年。

    便是那年他没有全数做到底,可是他却也已经拥有了完整的她。

    时光走过这么多年,她从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到如今已是近三十岁的成熟女子,可是当他伏在她身上的这一科,便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都未曾走远。

    她还是她,他还是他。

    当他再度嘶吼出来。

    而她则再度看见了今晚这万树园里,飞升夜空,璀璨盖过群星的焰火去。

    这一晚的火戏,是在草原毡房前盛放;今晚火戏的观众,是蒙古各部王公。

    今晚的焰火,在她身子里,终于聚合绽开成了一朵巨大的莲。

    金光四射,光辉潋滟。

    辉映这夜色天地,照亮这皇家模拟草原的夜。

    婉兮累到都已经没有精神头儿睁开眼,便在这金莲绽放之时,阖上眼,睡着了。

    十月,皇帝圣驾回到宫中。

    达瓦齐父子亦从张家口押解至京师。

    皇帝于午门广场行献俘礼。

    皇帝从养心殿起驾,金铙齐鸣;皇帝圣驾抵达午门正楼,皇帝沿马道登上正楼,正楼上下鼓乐齐鸣。

    皇帝于午门正楼之上端坐,城楼之下明黄伞盖遮天蔽日;其余仪仗从午门城楼一直排到了天安门。

    天子威仪,擎天而降。

    达瓦齐父子颈上缚白绳,由兵部和刑部司官引领,由天安右门进,跪倒于午门下地面之上,向上叩头。

    官员历数达瓦齐父子罪证,达瓦齐父子唯伏地认罪,请求皇帝恩典。

    皇帝钦命,平定达瓦齐一战中,先降后叛的厄鲁特部落首领巴朗等人斩首。

    鲜血倾地,达瓦齐父子簌簌而抖。

    皇帝端坐城楼之上,眯眼凝视那叩头祈恩的达瓦齐父子,朗声道,“……达瓦齐父子理藩院,严议。”

    午门外行献俘礼,那金铙、鼓乐之声却也传进了后宫。

    那轰然的震鸣,令后宫心下也是震动不安。

    “婉兮你说,皇上会斩了达瓦齐么?”语琴轻声问。

    婉兮垂首,目光从祥贵人面上滑过。

    祥贵人自进宫以来,便十分安分守己,平素只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可是今儿,祥贵人却央了颖嫔,一起来给婉兮请安。

    “若以达瓦齐之罪,自当严惩。朝廷此次兴两路大军,动五万兵马,又有这样多沿途粮草、补给,朝廷耗费万金,为的便是平定达瓦齐为首之乱。就凭这个,达瓦齐也该死。”

    “况朝廷西北两路大军已至,达瓦齐若有半点悔过之心,便当自开城门请降。可是达瓦齐非但未曾归降,反而带兵逃窜。这样的人,皇上自该斩了。”

    婉兮娓娓而言,目光却并未离开祥贵人去。

    果然,祥贵人面色发白。

    “只是……皇上天恩又岂是咱们这点子小心眼儿可以揣摩的?便如逃匿了三十余年的罗卜藏丹津,皇上都可赦免了,只要达瓦齐诚心知罪,且从此诚意归顺朝廷,以皇上仁君之心,便一切都不是咱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说准的了。”

    祥贵人这会子方仿佛隐隐松了口气。

    婉兮无声与颖嫔对了个眼神儿,起身走过来挨着祥贵人坐下,伸手拍了拍祥贵人的手。司部官员

    “所以这会子,达瓦齐是生是死,追随达瓦齐的宰桑们能不能活下来,端的只看他们的诚心。若有诚心,便一切尚有希望。即便这会子已是献俘礼了,可是皇上按例总归要叫理藩院官员先行议处——皇上是将达瓦齐交理藩院,不是兵部,也不是刑部……”

    “也就是说,达瓦齐是否治罪,又治何等的罪,这会子幡然醒悟,还来得及。”

    颖嫔出自蒙古八旗,阿玛是都统之职务。虽八旗蒙古与外藩蒙古尚有区别,然总归都是蒙古人。颖嫔这便也走过来,在祥贵人另一边坐下。

    “去岁阿睦尔撒纳来降,将达瓦齐最要紧的情报都禀报朝廷。皇上感念阿睦尔撒纳的诚心,这便赐封他为亲王。此次平定达瓦齐,更是赐给阿睦尔撒纳双亲王俸禄。”

    颖嫔边说,眸光边悄然掠向婉兮。

    婉兮向颖嫔点头微笑。

    颖嫔便更放下心来,只管大胆地继续说,“……若说朝廷征伐达瓦齐,乃是惩戒他身为臣仆,却弑杀本主儿之罪,此为天子守护四方之责。皇上跟达瓦齐可没有私仇。”

    “阿睦尔撒纳却不同。阿睦尔撒纳与达瓦齐争权夺利,达瓦齐当了准噶尔大汗,他这才不得已之下来归降朝廷。”

    “这会子阿睦尔撒纳逃回西北,已是在俄国支持下,在塔城自立为大汗了!他对各部传说,他不是归降朝廷,他只是借‘中国之兵’打败达瓦齐而已。由此可见,阿睦尔撒纳当初来归降朝廷,根本不是诚意,他一切都只为继续与阿睦尔撒纳继续争权夺势而已。”

    祥贵人面上尽管还算平静,然指尖已是悄然攥紧了衣袖。

    婉兮留意到,抬眸悄然向颖嫔示意。

    颖嫔便更是信心大涨,伸手攥住了祥贵人的手。

    “阿睦尔撒纳能靠出卖达瓦齐,向朝廷邀功,获双亲王俸禄;此时达瓦齐已经被押解至京,罪当问斩,生死已然系于一线……此时达瓦齐若想活命,必须将功折罪。那达瓦齐为何不能向朝廷,将阿睦尔撒纳的一切,尽告?”

    傍晚,皇帝终于回来了。

    婉兮又是远远立在殿门处看着他笑。

    皇帝扬眉,“上回是说因为少见我穿龙袍衮服,那劲儿呢,不过刚隔着三个月,就又觉着新鲜了吧?”

    婉兮含笑摇头,“奴才是觉着,皇上真是福泽深厚。身为天子,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行过这样隆重的献俘礼,可是皇上在这三个月间便行了两回。”

    “其中有一个还是先帝当年未曾俘获之人,更何况平定准噶尔是康熙爷、雍正爷两代圣主都未能完成之大业……由此可见,皇上的武功和福泽,更是胜过康熙爷和雍正爷两代去。正所谓青出于蓝。”

    皇帝凝视婉兮,终是忍不住微笑。

    这会子阿睦尔撒纳在西北已经自立为准噶尔大汗,又有俄国支持,大乱已成。可是这会子他的小奴儿与他说的,却是胜利,是献俘礼,是超越前两代去的功绩。

    她仿佛,半点都没担心过他不能赢。

    他忍不住走过去,将婉兮纳入怀里来。

    “今儿都忙什么了?”

    婉兮垂眸含笑,“也没忙什么,就是姐妹们凑在一处说说话。奴才这次随皇上行围,陆姐姐、陈姐姐她们便都来看望。”

    婉兮妙眸轻转,“……便连自从进宫以来一向深居简出的祥贵人,也来了。奴才今儿这才是头一回凑近了瞧祥贵人。”

    皇帝便不由扬眉。

    婉兮轻笑道,“今儿颖嫔与祥贵人说了好一会子话。颖嫔说阿睦尔撒纳出卖达瓦齐,赢得朝廷信任,皇上赏赐双亲王爵禄;那此时达瓦齐理应问斩,这会子达瓦齐为什么不能向朝廷,将阿睦尔撒纳的实情告知?“

    婉兮轻扯皇帝袍袖,“这样的话,便是换了皇后娘娘或者我来说,都不合适。可是颖嫔是蒙古八旗的出身,阿玛又是都统,身份也贵重,故此这话由她说出来,祥贵人当真听进去了呢。”

    婉兮歪头而笑,“皇上说,颖嫔是不是聪慧?”

    皇帝也不由得长眉轻挑,“你们竟想到了从祥贵人入手?”

    婉兮忙摇头,“皇上误会了,这可跟奴才无关,都是颖嫔妹妹的好主意呢。”

    皇帝轻哼一声,却依旧问,“你怎知,兵部大臣规劝,达瓦齐不肯归心?”

    婉兮垂首轻笑,“皇上都行献俘礼了,达瓦齐本生死悬于一线,可是他在献俘礼之前并未归心……奴才便猜想,他怕是未对大臣降顺。”

    婉兮眸光轻转。

    “也不奇怪,达瓦齐终究是蒙古汉子,本就崇尚勇武,宁死不屈。便如傅二爷、班第一样,事到紧急,宁肯一死。”

    “况且他又是一部台吉,更曾经是准噶尔大汗,是皇上此次用兵的对手。他自视与皇上平起平坐,此时生死关系他一世声名,干系道准噶尔各部对他的看法,他自然不肯轻易投降。”

    皇帝点头,“说得没错,他倒甘愿一死。”

    婉兮垂眸含笑,“可是上天便是有趣儿,生下的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偏偏都有一副柔肠。前朝大臣们办不到的事,奴才这些后宫却兴许能办成。”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这样说来,你已猜到祥贵人身份了?”

    婉兮轻笑,“祥贵人不是正经女子挑选进宫的,她进宫穿的就是厄鲁特蒙古女子的衣着,况且那会子又正是皇上酝酿用兵西北……尽管皇上未曾言明她家世,奴才如何还猜不到,她怕是来降的准噶尔旧部的出身?”

    “祥贵人入宫初封便为贵人,奴才想,祥贵人的阿玛最低也是达准噶尔部来降部落的宰桑。而达瓦齐既曾为准噶尔大汗,节制厄鲁特各部,那这些宰桑便都曾经为达瓦齐的手下。”

    “宰桑”,音近汉称“宰相’。职位便也近似,乃是台吉之下掌管一部行政之官员。宰桑之女进宫起封便为贵人,也是应当。

    “祥贵人进宫之后,皇上刻意不提祥贵人的家世,而祥贵人自己也深居简出,少于人往来,便都侧面证实了奴才的猜测去……”

    婉兮扬眸而笑,“皇上说,奴才猜的可对了?”

    皇帝含笑轻哼一声,“这后宫里,如今着实难有能瞒得住你的事了!”

    婉兮却轻轻摇头,“在这后宫里,多知道一分,便可能多一份是非。奴才倒是宁愿少知道些~”

    皇帝攥住婉兮的手,“爷明白,你思忖这些,绝不是为了给你自己,或者给你家人算计争取什么。你是为了爷,为了朝廷,为了大清的江山!”

    婉兮垂首轻笑,反握住皇帝的手,“……爷怎么又夸赞起奴才来了?方才奴才都与爷说了,今儿这事儿若能成,那也是颖嫔妹妹的功劳。终究这话唯有颖嫔妹妹说得,奴才是汉姓人,便是说了,祥贵人也放心不下。”

    皇帝含笑点头,“我记住啦!你放心,爷定不会忘了颖嫔这一功。”

    婉兮怡然凝眸,“接下来便请皇上开恩,好歹叫祥贵人的阿玛进宫给祥贵人请安吧?”

    唯有祥贵人父女相见,祥贵人才能将那些话说出来,然后经由她那位身为宰桑的父亲,传给达瓦齐知晓。

    皇帝立即回养心殿去安排,婉兮送到宫门口。

    永寿门前不过两步,便是养心殿的后门吉祥门和如意门。可是即便离着这样近,婉兮每回送到永寿门口,还是总有依依不舍之心。

    皇帝也仿佛了解婉兮的心,又或者说皇帝自己也有跟婉兮相同的心情——当他走入吉祥门,还是停步回眸,再向婉兮投以微笑。

    婉兮含笑回身,装作并不在意,却不小心一眼先瞧见正殿前的海棠树。

    她忽然舌尖上便冒出酸水儿来——好想吃那酸酸甜甜的海棠果啊!

    皇帝的身影终于没入养心殿去,婉兮这便回身,亲自带了毛团儿并两个小太监,一起在海棠树下挖那腌渍的海棠果的坛子。

    已将十一月了,京师已是冬日。这海棠树下的土都有些冻了,便连两个小太监用花锄刨,都有些费劲,待得坛子刨出来,两个小太监的额头都见汗了。

    饶是两个小太监卖力,可是婉兮还是急得什么似的。拢着手炉在旁边瞧着,嘴里已是因想着那海棠果的滋味儿,而满嘴咂着口水。

    玉叶瞧着主子的样儿就笑,“多少年没见主子嘴馋成这样儿了……奴才记得上回啊,还是小时候咱们去爬青桂树去采蜜。结果不管咱们怎么用树叶燎燃了去熏那些蜂子,那群蜂子就是不上当,不肯离巢。主子就说,那个蜂巢里的蜜,一准儿又多又好。”

    “便是那一回,主子在树下急得嘴馋起来了……”

    婉兮忙挤眉弄眼,示意玉叶别说了。

    玉蕤和玉函等人都忍着笑,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玉叶也笑,“倒是不知道这回主子怎么就忽然馋起这海棠果来了呢?这海棠果,主子领着奴才们年年都腌渍的。虽说主子亲手做的就是比内务府进的还好吃,可也总归不是个什么稀罕物儿啊。”

    “况且主子从前说过,这糖渍的海棠果啊,七月里腌下,便是年下起出来才最好吃,叫糖将那酸味儿都给盖灭了;而这刚三个月,便是起出来,也还是酸的呀。主子本爱甜不爱酸的~”

    玉叶一人说得热闹,众人便也都跟着听着笑。可是待得听到最后那句话,便是玉蕤和玉函等人都不由得抬头朝婉兮这边望过来。

    在这后宫里,主子的命运便是奴才的命运,故此永寿宫上下早跟婉兮自己一样,等待遇喜的消息,已经等得太久。

    便是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忍不住要巴望一下。

    婉兮也发觉不对,一张脸也早红了,忙朝大家摆手,“瞧,都是叫这点子海棠果给闹的!七月里我刚摘海棠果的时候儿,九福晋就误会过;如今便是你们也跟着一起胡思乱想了。”

    “早知道叫你们如此,我真不该嘴馋了。”

    这样的盼望,实在已是太多年、太多次。

    而且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到头来都是落空。

    这一回便每个人都没敢多想,听婉兮这样一说,便都含笑道,“主子安心,奴才们可什么都没想。”

    然后每一个人,便都将那念头全然摁灭了罢了。

    十一月,终于传来好消息,皇帝赦免了达瓦齐。

    不仅赦免,皇帝更赐达瓦齐亲王爵,赐第京师,并且择宗室女与达瓦齐为妻。

    几个月前,还是朝廷的头号敌人,如今已是亲王、额驸。这样的转变叫外人只道朝廷威仪,令万邦臣服。无人知,曾有后宫建功。

    便也在十一月当月,朝廷大军再度出征。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开始了。

    十一月又有皇太后圣寿、十二月的年下,因那拉氏临盆在即,婉兮肩上的担子便比往年更重。

    尤其今年,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刚刚启动,而朝廷则刚刚大肆庆祝过平定准噶尔之功,婉兮便更要小心翼翼不能流露出半点紧张,反倒要与阿睦尔撒纳反叛之前一般,满面喜色。

    便因如此,她今年觉着身子格外沉、精神格外容易疲惫,却也强颜欢笑都给撑过去,不叫宫内宫外的人给瞧出来。

    外人看不出婉兮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便也只能看出来婉兮瘦了。

    从乾隆十六年第一次南巡归来,婉兮原本一年比一年丰腴来着,可是这会子却瘦了,倒叫许多人遇见她便问。

    婉兮也只推说,是十月间刚随驾木兰行围归来,旅途车马劳累所致。

    而婉嫔和语琴等人问起,她自是不能如对外人那般搪塞,便也自己思忖了回说,怕是这阵子疲惫所致。

    她自己并无半点不适,除了每天早晚都格外贪两口海棠蜜果子而已,故此她自己也没叫御医来看。

    十一月里,趁着平定达瓦齐的欢庆,皇太后便在圣寿之期,与皇帝提及给忻嫔晋位之事。

    “……妃位上,自打乾隆十三年孝贤崩逝起,便七年来都是三人。按制,妃位上当有四人。”

    “今年平定准噶尔,又逢忻嫔诞下六公主,皇帝你若今年进封忻嫔为妃,也是正合适。”

    皇帝淡淡一笑,“皇额涅教导自然有理。只是儿子忖着,忻嫔诞下的不过是公主,况且她两年前进宫刚直接晋位为嫔……故此儿子觉着,虽说今年的时机是合适,前朝后宫理应同喜,可是此时却不宜进封忻嫔。”

    儿子的反应,皇太后并未太过惊诧。

    终究,前头舒妃那影子还历历在目。儿子此时的反应和神情,与当年如出一辙。

    更何况……当年舒妃诞下的,还是皇子啊!

    皇太后瞟着儿子,神色便有些寡淡:“忻嫔诞下的只是公主,自然是有些叫人遗憾。可是嫔位上目下除了忻嫔之外,怡嫔、庆嫔、颖嫔,皆多年无子。你不进封忻嫔为妃,难道要进封无子的为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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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赶在七月十五号大半夜写完这一段了,噢耶!明天见~~谢谢所有亲们的月票、打赏和月票。

五卷227、悲喜(六千字毕)

    “皇帝啊,这无子封妃的例子,你还要创造多少出来?”

    皇帝却笑,“皇额涅别急,您怎忘了皇后了?古黛当年封妃,也是并无子嗣。儿子却一路将她进封成为中宫皇后,您看她这不是不但诞下的皇嗣,而且一生就是连续的三个?”

    “故此儿子想,便是无子封妃又如何?这不是违背祖制,反倒可能是个吉利:进封之后,便是多年不能生的,也能接二连三呢!”

    随着皇太后年过六旬,皇帝在皇太后面前说话的态度,越发有“彩衣娱亲”的味道。便是什么不好的,也全都能叫他有本事给说成好的来。

    “你呀!”皇太后也真是哭笑不得。

    只是皇太后也是不敢掉以轻心,不由得又板起脸来。

    “你说皇后当年是无子封妃,可她那封妃,不算超拔,更不是特例!她是你皇考亲赐给你的侧福晋,是你的初婚三宫,便是无子封妃也是在你登基之后的初封,跟后头的嫔位进封为妃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同样的道理,即便慧贤是无子封贵妃,可她也是初封就是贵妃,没经过中间的晋位去!”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皇帝,你的后宫里,除了初封就是妃位和贵妃的那拉氏和高氏之外,真正无子而封妃的,不过是令妃和舒妃两个而已。其中,舒妃还已经为你诞育下了十阿哥,更何况她的家世身份便是无子封妃,也不算违反祖制。”

    “你的后宫里,唯一无子封妃,且违反祖制的,只有一个令妃了吧?!”

    皇帝静静听着,便又笑了。

    “皇额涅这是怎了?令妃晋位为妃,都是乾隆十三年的事儿了,这一晃都七年了。时隔七年,皇额涅怎么又旧事重提?”

    皇帝说着,抓过金瓜来,含笑亲手替皇太后捶腿。

    “再说令妃七年前无子而封妃,儿子其实也是为了进封舒妃啊。毕竟那会子舒妃也无子,若只进封舒妃一人,也不好看。”

    皇太后不由一声冷哼。“你又叫舒妃来陪绑!你到底是为了进封令妃而进封舒妃,还是为了进封舒妃而晋令妃的位分,你当我这么多年过来,回头还想不明白?!”

    皇帝情知躲不过去,便嘿嘿一笑,晃晃头道,“那舒妃晋位为妃之后,也诞下了十阿哥。皇额涅看,这不也正符合儿子前头说过的话去么?”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有信心令妃能为你诞育下皇嗣来?”

    “又或者说……你直到如今,还在等着令妃为你生下的孩子?”

    皇帝的心悄然一静。

    抬眸,迎住母亲的凝视,从母亲的眼光里看见了太多的情绪。

    有震惊,也有更多的防备。

    皇帝半垂眼帘,便又是淡淡一笑,“……这会子儿子更在等的,还是皇后的孩子。皇额涅忘了么,皇后便在这一二月间,便要临盆了。”

    说到皇后即将临盆,皇太后方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后的肚皮争气,虽然死了一个五公主,可是前头已经有了嫡子,后头这又有了一个。

    便怎么也不用再担心令妃能生下的、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了。

    母子俩正心照不宣地说着皇后的孩子和令妃将来可能的孩子,寿山忽然从外头疾步进来,神色略有慌张。

    “回皇太后主子、皇上……方才景仁宫送来消息,说,说嘉主子不好了。”

    皇太后和皇帝都是一怔,这便都急忙起身。

    婉兮是更早得到消息的,妾是嘉贵妃亲自嘱咐顺姬,赶紧请婉兮过去。

    婉兮见顺姬来得这样急,心下已知不妙,都忘了要乘轿,甚至连大衣裳和手炉都顾不得,立时便自己提袍跑了出去。

    后头玉函忙张罗备轿,可是抬轿子的太监都撵不上婉兮。待得轿子来到永寿门前,婉兮已经自己跑进了景仁宫去。

    她一步迈进景仁宫后殿暖阁的门槛,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当目光一触及那形容枯槁躺在炕上的嘉贵妃,婉兮便顾不上自己了。

    她忙上前握住嘉贵妃的手,迭声说,“……嘉姐姐我来了,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这便放心对我说,我听着呢,一个字都不会落。”

    嘉贵妃金静凇紧紧抓住婉兮的手,干涩的嘴唇阵阵颤抖。

    她祖上是高丽人,她便也生得纤瘦苗条。本就生育过四个阿哥,生育带走了她的青春、她脸上的光华,此时的她形容有些枯槁,便连最好的长白山老山参都吊不回来了。

    这样的嘉贵妃,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来——都是这样的枯槁瘦弱,都是这般的宛若油尽灯枯一般。叫人看着,不管曾经还有何样的恩怨,这一刻却也都只剩下了心疼。

    “永瑆……令妹妹,我的永瑆……”

    婉兮不想在这个时候掉泪,可是此情此景,她终是忍不住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回握住嘉贵妃的手,用力点头。

    “我记着呢。嘉姐姐,我没忘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帮你照顾着永瑆。我会用我曾经对八阿哥、九阿哥的心,一样一样地护着永瑆……”

    婉兮提到八阿哥永璇,还有死去的九阿哥,嘉贵妃那干涸的眼中终是又涌出了不舍的泪。

    她便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一双眼都舍不得眨,只直直盯紧了婉兮。

    “永璇……永、永珹。”

    婉兮一眨眼,终是一滴泪,无声滑落下来。

    嘉贵妃不仅将尚且年幼的永瑆托付给她,这会子更是将她另外两个儿子:四阿哥永珹和八阿哥永璇,一并全都托付给她。

    婉兮明白,这是一个母亲即将远离之前,在这世上最最放心不下的。嘉贵妃不舍只顾着一个孩子,嘉贵妃便这样挣扎着将另外两个孩子也一并托付了。这不是嘉贵妃贪心,这是嘉贵妃已是实不得已。

    婉兮落泪道,“对于三位阿哥来说,我怎么都比不上嘉姐姐。我也是没当过额娘的人,但是嘉姐姐请放心,我必定尽我全力便是。”

    嘉贵妃哀哀点头,将婉兮的手攥了又攥。

    “……我当年,对不起你太多。我若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一定要报答你。”

    婉兮双泪如珠滚落,用力摇头,“……都过去了。嘉姐姐别再说这些,好歹再养着这一口气。皇上就来了,嘉姐姐再等一等。”

    这个十一月,这个天杀的十一月。

    这个十一月,因为皇后那拉氏即将临盆,后宫的一切事体便要婉兮都扛过来。这还得要感谢皇上之前给了语琴几次试炼的机会,这才叫婉兮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可将有些事托付给语琴。

    婉兮偏偏在这个十一月开始,感到莫名的疲累;一旦累了,便连饭都吃不下去,只想吃几口那刚腌渍三个月,酸味依旧的海棠果去。

    可是那海棠果终究比不得膳食,无法给她足够的能量和热度去,便往往并不能挽救她的疲惫去。

    进宫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便也因为此,她自从十月回宫,便几乎没什么时间去看望嘉贵妃。除了刚回宫时的一次请安,之后便再没好好说过话……

    这个十一月,皇上正式发兵讨伐阿睦尔撒纳。西北战事又起,这回因班第已死,朝廷缺少了解西北军情的将领;又因为阿睦尔撒纳寻得俄国的支持……再加上之前平定达瓦齐,还可利用奇兵制胜;而这一次阿睦尔撒纳是笃定知道朝廷必定发兵,故此反倒是他以逸待劳。

    这二度平定准噶尔,难度注定是前度的数倍。

    故此皇上也全力忙于前朝,除了按日子去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外,便连后宫都少进。

    也即是说,自十月皇上回銮,直到此时,尽管嘉贵妃病重,可是皇上却也顾不上。

    这个该死的十一月……此时此刻,面对形容枯槁的嘉贵妃,婉兮才第一次这样痛恨这个十一月,痛恨要过这样无法兼顾的日子。

    她回头用力望向窗外,多期待皇上快点来啊。

    虽说嘉贵妃在这样的时刻,将三个儿子全都托付给她;可是婉兮却也明白,这样的时刻,嘉贵妃最想见的人,应该还是皇上。

    她便是这样陪在嘉贵妃身边,也不能代替皇上。

    对于一个女人最后的时光来说,孩子们已经托付,那最后最后想见的人,自然只有皇上了。

    可是这寒冬十一月的天儿,真冷啊,冷得叫殿门上都不能不挂上厚厚的棉门帘,便连门外的一丝动静都听不见,完全不知道皇上还有多远;皇上是否已经到了门外。

    这十一月的天儿冷得将窗子都冻上了。便是嘉贵妃的景仁宫里,窗玻璃也有几扇是满镶的玻璃,可是天儿冷得将那玻璃上都冻满了霜花。便是屋子里用足了炭,热气能将霜花烤融些,可那玻璃上的霜花也只是化成了哈气。

    目光依旧穿不透那哈气水雾,依旧看不清窗外,看不见皇上的身影啊……

    婉兮等,皇上没来;

    婉兮等啊等,皇上还是没来……

    婉兮看得见,嘉贵妃的眼也是直直望着门口与窗外。

    婉兮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嘉贵妃,只能伸手紧紧握住嘉贵妃,落泪道,“嘉姐姐可还记得孝贤皇后的奉安礼?嘉姐姐去了,嘉姐姐随着皇上和皇后进过地宫,亲眼阅看过……”

    婉兮知道自己真不该说这样的话,听着怎么都是不吉利。可是这会子,她等不来皇上啊。

    “嘉姐姐……皇上会陪着你的。便是此时来不及,皇上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乾隆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嘉贵妃薨。

    婉兮陪着嘉贵妃等到最后……却终究,没能等到皇上来。

    婉兮知道,嘉贵妃最后的心愿,就是要等到皇上来送她。可是皇上,终究没能赶上……

    最后的时辰,婉兮握着嘉贵妃的手,小心替皇上与她解释。

    “……这个十一月,皇上刚刚下旨重启平定准噶尔之战。皇上与军机大臣多日来不分昼夜一直忙碌此事。嘉姐姐你千万别怪皇上。”

    最后的最后,婉兮已经分不清,嘉贵妃面上的神情是悲,是欢,还是不舍与惆怅?

    婉兮只知道,嘉贵妃最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嘉贵妃的手已经尽数冷了下去,顺姬、银姬等女子伏地恸哭,婉兮才意识到,嘉贵妃已经去了。

    她却觉得有一点点不真实。

    明明方才还在与她说话的人,分明这会子还拉着她手的人,怎么就——说没,一下子就没了?

    她愣怔坐着,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生命之重,要数十年的苦心孤诣与小心翼翼。怎么能就这样轻飘飘的,说没,就没了呢?

    她愣愣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已经晕倒了。

    待得她再回过神来,已是在皇帝怀里。

    婉兮含泪眨眼,却是用力推皇帝,“……皇上,您怎么才来,您怎么才来呀?!”

    皇帝不管她挣扎,却是亲自送了她回永寿宫。

    这寒冬十一月,皇帝怕她冷着,未曾贸然抱她回宫,而是用了他的暖轿,一路送她回宫。

    她是感念皇上对她的心,可她还是在寝殿躺下了便推他。

    “爷快去景仁宫啊。嘉姐姐一直在都在等皇上去,皇上这会子怎么反倒到奴才的宫里来了?”

    “皇上快去,奴才自己没事的。这会子奴才不用陪,皇上该去……好歹再陪嘉姐姐最后一程。”

    婉兮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方才是失神了,可是她没傻。她知道嘉贵妃已经去了……便是皇上这会子过去,也已经无法唤回嘉贵妃。

    可是,她就还是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就是仿佛还能体会到嘉贵妃方才那一会子的不舍和绝望。

    便是嘉贵妃已经走了,她也还是希望,这会子皇上至少能再过去坐一坐。便也不枉嘉贵妃等他一场。

    皇帝却捉住婉兮,目光灼灼闪耀,“……爷自会想法子补偿静凇。可是这会子,你更要紧!”

    婉兮盯住皇帝,急得都要掉眼泪,只拼命往外推他。

    “爷走!也走啊……”

    “奴才都说了,奴才没事儿!便是那么一会子失神,也是伤心嘉姐姐之逝,哪里有什么要紧?!”

    皇帝却一把抓住婉兮,双眸灼灼,“……你难道,当真半点都无所察?”

    皇帝模样有些奇怪,双眼灼热,面颊竟然涌起莫名的酡红来。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忍不住问,“……难道奴才也得了绝症,与嘉姐姐要前后脚——”

    皇帝惊了,忙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婉兮便更是愣怔,在他掌心下嗫嚅着问,“那奴才,究竟怎了?”

    皇帝无奈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

    他竟然——在笑?

    竟然在——这样抑制不住地笑?

    婉兮禁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再伸手往外推皇帝。

    “爷!嘉姐姐去了,嘉姐姐去了!——您为何还笑得出来?”

    皇帝担心婉兮急怒攻心,不敢再造次,这便一手挽住婉兮的手,一手按住她肩头,扶她躺下。

    他一双黑瞳,宛若雨后初晴的星。

    “……嘉贵妃薨逝,爷自然不能不在意。只是死者已矣,新生更弥足珍贵。”

    婉兮眸子里便是泪光一闪,“皇上是说皇后即将临盆么?”

    皇帝无奈一笑,抬起婉兮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记。

    “傻丫头——亏你一世聪明,这会子竟然傻成这样!”

    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定凝住婉兮。

    “……九儿,你已经有喜了。咱们,终于有了孩子!”

    嘉贵妃薨逝,婉兮尽管心痛如绞,可是她还是坚持着不肯晕倒,因为要陪嘉贵妃走完这最后一程。

    从十月秋狝归来,后宫里的事几乎都落到了婉兮的肩上,她也疲惫,她也沉重,可是她事无巨细还是全都一肩扛起。

    可是这一回,她却在皇上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晕倒了。

    她想她一定是做梦了,是在梦里听见皇上说的那番话。

    她想她一定是有太多年想要有孩子,想得都有些魔怔了,这便仿佛有些幻听了。

    她怎么会,就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了?

    自从乾隆五年得遇皇上,她便从来都对皇上的话深信不疑。

    可是这一回,她不敢信了。

    便是被皇上掐着人中给唤醒过来,便是早知皇上精通医理,可是这一回她却也还是不敢相信皇上的话。

    皇上无奈之下,从太医院宣召了归云舢来,亲自当面跪着再度诊脉,跟婉兮确认下来,婉兮这才含泪相信。

    ——归云舢是归和正家族晚辈,归和正致仕归隐之后,苏州府当地官员又举荐归云舢承继。

    婉兮便是不信谁的话,却也还是要信归和正晚辈的话。因为归云舢的话,便也代表了归和正。

    婉兮待得归云舢告退而出,这便泪如雨下。

    皇帝上前扶住婉兮的肩,眼圈儿也是红了。

    “这会子别说你想落泪,爷何尝不想大哭一场!只是这会子刚确定你的喜脉,胎气还不稳,你便怎么都不该这会子再哭。”

    “你好歹忍耐几个月,待得咱们的孩子平安降世,到时候你想将这十五年的委屈和等待,怎么哭出来痛快,爷都由着你;爷还陪着你一起!”

    这个孩子得来得如此不容易,婉兮自己更是要万分小心。她自不敢再哭,可是泪珠子就还是自己一个劲儿地不断往下掉。

    她忙用力摇头解释,“……爷,这是高兴的。”

    “爷便再纵着奴才一会子,好歹叫奴才再叫一二十个泪珠儿……不然实在是忍不住啊。”

    皇帝自也是红着眼圈儿含笑。

    “……爷以为,今年是爷不顺之年。可是哪里成想,原来一切的一切,都等在今天。”

    “这样想来,便今年所有的一切,全都值得了!”

    皇帝挨着婉兮坐下来,两人肩膀碰着肩膀。

    “……是你给了爷这样大一个惊喜,爷对那西北用兵之事,便更有信心!”

    婉兮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却还是伸手推皇帝。

    “皇上别光顾着我,还有嘉姐姐的事呢……顺姬她们说,明明早就去请皇上了,可是皇上为何迟迟没来?”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攥住婉兮,“那会子爷在寿康宫陪皇额涅说话,听得嘉贵妃的信儿,爷便也急忙出了寿康宫。”

    “只是说来也巧,爷刚出寿康宫,便收着军机大臣和理藩院尚书纳延泰的奏报,说达瓦齐禀称,‘我系俘囚,蒙恩不加诛。捐糜顶踵,不足报效。闻阿睦尔撒纳逃窜,恨不能身擒,拟寄信杜尔伯特台吉伯什阿噶什、库本诺雅特台吉诺尔布等,令协力擒献’等语。”

    “爷不得不立时回养心殿,与军机大臣研判此事……故此才耽搁了。”

    婉兮含泪点头,“奴才已经替皇上在嘉姐姐面前解释,说这个月来皇上忙于西北军务,这才来晚了……幸好奴才没有说错,皇上果然是为了西北用兵之事,才没来得及送嘉姐姐一程。”

    “奴才在嘉姐姐临去之时,曾斗胆说,嘉姐姐这次没能等到皇上来……可是皇上终归会给嘉姐姐一个交待。将来地下,皇上必定不会再叫嘉姐姐空等一回。”

    皇帝也红了眼圈儿,用力点头,“你说得对……是朕对不起她。来日地下相会,朕一定会与她道歉。”

    十一月十六日,也即嘉贵妃薨逝次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嘉贵妃患病薨逝,着追封皇贵妃,钦此。一切丧仪,该衙门察例敬谨举行。”

    十一月十七日,册谥嘉贵妃,为淑嘉皇贵妃。

    册谥当日,皇帝下旨之后,便为冬至寰丘祭天,而赴斋宫斋戒三日。

    “嘉贵妃追封皇贵妃,自然是能葬入皇上将来的地宫的……以她高丽旗鼓的出身,能追封皇贵妃,这一生也算足矣。”说起淑嘉皇贵妃的薨逝,纯贵妃的感慨最深。

    “只是可惜,再追封皇贵妃,再与皇上百年之后地下同眠……可是终究在册谥当日,皇上便为了祭天去斋戒了,倒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多陪淑嘉皇贵妃一会子。”

    纯贵妃与嘉贵妃都是潜邸老人儿,唏嘘对方,便也是为自己唏嘘。

    倒是语琴眸光一转,凝注婉兮。

    “……只是这样一来,贵妃的位分倒空出来一个了。就不知将来妃位之上,谁有这个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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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228、衣锦夜行(六千字毕)

    “这个贵妃之位,若从妃位之中晋位,便也应当是愉妃吧?”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的,“如今妃位之中几人,唯有愉妃身边还是有皇子的。况且她是潜邸老人儿,便论循序渐进,也是愉妃晋位。”

    婉兮抬眸凝注语琴,“更何况咱们都瞧得出,皇上对五阿哥永琪有多器重。这便若论母以子贵,也是愉妃晋位。”

    语琴瞟着婉兮,轻叹一声,也无奈笑笑。

    “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我终归忍不住遗憾,若你有了皇子,那这贵妃之位便必定是你的。”

    语琴等人言者无心,不过都是循着这十五年来婉兮始终无所出的前提来说话。

    婉兮亲自送走语琴等人,回身便撞上玉蕤疑问的眼。

    回到寝殿坐下,婉兮垂首轻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我是打算暂时连陆姐姐也瞒着。”

    “不止陆姐姐,这会子我连玉叶也要瞒了……我自不是不信任她们,只是我进宫十五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陆姐姐和玉叶一心系着我,若一知道消息,便必定藏不住,至少也要眉飞色舞的。”

    在宫里十五年,看过了太多女子在得宠与失宠之间沉浮,也直接或者间接地触碰到那些位皇嗣的夭折。当她意外之中,终于得了孩子,她心臆间便涌起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来。

    这个孩子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愿意为了护着这个孩子而拼上一切去。

    她便也决定学学愉妃,在孩子显怀之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来了。

    待得孩子显怀,便也过了最初几个月的危险期去。

    见主子坚定若此,玉蕤便也明白了过来。她忙在婉兮面前跪倒,“……奴才这才明白,便是咱们永寿宫的女子里,主子是只告诉了奴才。这是主子对奴才莫大的信任,奴才顶不辜负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我也告诉毛团儿了。宫里的事,女子主内,太监主外,里头外头有你们两个知道,咱们这宫里才能稳稳妥妥的,不乱了头绪去。”

    玉蕤抬眸凝视婉兮,心里已是明白,这是主子在含蓄与她说明,待得玉叶出宫之后,将要由她掌事儿。

    玉蕤眼圈儿有些热,“……主子不想叫玉叶知道,也是不想耽误她出宫的事儿吧?主子放心就是,奴才一定将这张嘴管得严严的。”

    婉兮点头,“这会子我身子这样了,这宫里宫外便有许多劳心劳力的事儿,不得不放下,交给你和毛团儿去。要瞒着玉叶,对你和毛团儿来说,也都不容易。”

    玉蕤含笑摇头,“主子不必担心,尽管都交给奴才和毛团儿就是。主子接下来这几个月啊,最要紧的差事便是养着咱们小主子了!”

    “奴才真希望主子能一举得男!那主子便自然晋位贵妃,皇上也得高兴死了!”

    婉兮眸光扬起。

    是啊,在这后宫里,哪个嫔妃的心愿,不是一举就能生下皇子呢?

    可她却不想。

    前头已经有了皇上器重的永琪。更要紧的是,更是已经有了皇后的嫡长子永璂。

    自古以来,江山传承,不是立嫡,就是立长,皇上现在嫡子、长子都不缺,从皇嗣的数量上来说,皇上不缺皇子——皇上只缺女儿。

    便如同她当年曾经与皇上呢哝过的那般,她愿意为皇上生一个小女儿。如她与皇上亲昵时的称呼那般,在她年华老去之后,能取代她的角色,为皇上解语,受尽皇上的宠爱。

    那画面只是想想,便美好得叫她想要微笑。

    婉兮心意更定,便垂首微笑,“……我倒想生个小女儿。”

    带着这样的心意,她便连悄悄给孩子预备的小衣裳都是女孩儿的;便连自己的首饰里偶有掉个珠子之类的,她也不想送到内造办处去修理,只想将那些零零碎碎的给留下来,然后留着给自己的小女儿重新攒成一个什么来戴。

    玉蕤便瞟着婉兮笑,也是明白婉兮心下的计较,这便点头道,“不管怎样,主子终于有喜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至于究竟诞下皇子还是公主,终究凭上天决定罢了!总归,奴才们可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一体都是欢喜的!”

    这个十一月里,曾被皇帝夺爵、责打过的三额驸,“遵旨带二十余人,驰赴军营”,甚有将功折罪之心。皇帝心下欢喜,下旨:“色布腾自投诚以来……急公任事,诚可嘉予。着赏给郡王品级。”

    曾于乾隆十七年袭封达尔罕亲王的色布腾,在这乾隆二十年,先被夺爵,再被赐予郡王品级。虽说品级降了一等,终究聊以为慰。

    “所以你们瞧,生下公主,谁说就不好了呢?皇上能对那色布腾这样眷顾,革了亲王赐给郡王,还不是看在和敬公主的份儿上?”忻嫔抱着自己的六公主,心下更是平静下来。

    如今嘉贵妃薨了,贵妃的位分便空下来一个。原以为能晋位为妃便是顶天,如今的情势便叫人心下更是生起更高一层的心愿来。

    乐容见状便笑,“……总归明年便又是八旗秀女挑选之年,皇上必定还得挑新人进宫。到时候宫里现有这些人的位分,便难免跟着一并晋一晋。主子今年诞下六公主,便怎么都该晋位的。”

    忻嫔含笑垂首,“妃位本就还缺少一人,嫔位里除了我有孩子之外,旁人都是多年无所出。便是为了这六宫和睦,妃位也不该空缺这样久,否则总归叫人心不安。”

    “更何况,这会子贵妃位分又空下来一个……后宫上下谁人不盯着呢?与其叫后宫里人人猜测,皇上必定不能将那位分空着太久。”

    忻嫔笃定地伸手捏了捏六公主的面颊。

    ……皇上今年没给她晋位,怕也就是赶上了用兵准噶尔的事。

    待得明年,若平定阿睦尔撒纳的用兵顺利,皇上便怎么都该给她晋位了。

    她不知道旁人还会有谁能得晋位,总之她有孩子,她便是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幸好这个十一月里,前朝后宫都有这样多的事;待到十二月,除了筹备过年之外,皇后那拉氏便也临盆了。

    前朝后宫的眼睛都各自有聚焦之处,便没人留意到婉兮的身子。

    便连语琴、纯贵妃等本与婉兮亲近的姐妹,竟然也都没发现。

    十二月二十一日,皇后那拉氏临盆,诞下皇十三子。

    至此,皇后那拉氏已是有两个皇子在膝下,储君争夺之事,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已经渐渐失去了悬念。

    有了这样的底气,后宫诸人,再难有人撄其锋芒。那拉氏无论是在后宫的地位,还是她的性情,都进到一个最为雍容大度的时期。

    “这会子说到底,我只需要担心愉妃的永琪,还有纯贵妃的永瑢罢了……”那拉氏含笑望住新生的十三阿哥,五公主夭折的疼痛,早已抛到脑后去了。

    “主子说的是,这会子六阿哥终究还小,主子主要该防范的人,便只是一个五阿哥。”塔娜道,“终究皇上这次派皇子谒陵,五阿哥就莫名排到了四阿哥之前去……尤其是皇上在有了咱们的两位嫡子阿哥之后,还这样看重五阿哥,主子便不能不防备着些。”

    那拉氏诞下皇十三子的那个晚上,储秀宫里愉妃彻夜未眠。

    女子三丹在隔扇门外上夜,听得主子几乎整个晚上都在翻身,那锦缎被褥的摩擦声本不高,可是在这个晚上却细碎地磨着耳朵,叫心都成了磨盘,宛若被磨出印痕来。

    天隐约亮的时分,愉妃便吩咐起身。三丹进去先给愉妃请安,然后伺候愉妃穿衣。

    三丹小心看主子,果然发现主子的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

    三丹便没叫外头等着进来伺候的女子进来,还是自己留在寝殿内,亲手拧了凉水的手巾,给愉妃敷了敷眼睛。

    三丹小心地道,“……奴才斗胆启主子,今儿若外头没什么要紧的事,主子不妨就别出宫门了。待会儿奴才就去请太医来,好歹给主子开个方子,咱们简单抓药吃几服,这便就不落人猜疑去了。”

    愉妃抬眸从镜子里望着三丹,“你担心我?”

    三丹不敢看愉妃的眼睛,只垂首小心答,“奴才是猜想,这会子皇后又诞下皇子来,便怕是整个后宫都要盯着主子的反应看。主子便没有什么,怕都要被她们编排出故事来;这若是瞧见主子眼睛是红的,猜到主子昨晚没睡……那又不定要给说成什么样儿呢。”

    愉妃淡淡抬手,自己亲手从鬓边拔下一根白发。

    三丹惊了,这便急忙跪下。

    方才只顾着提醒主子,便都没留意主子鬓边新生的白发。

    愉妃自己倒是平静。

    “……无妨,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根白发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别说鬓生白发,便是满头华发,也没什么奇怪。”

    三丹没敢轻易说话,愉妃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良久,笑笑。

    “再说我这些年在宫里,便从不是以色侍奉皇上……我有今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有了永琪而已。”

    她家出身低微,原本不过是南苑海子人,她家里世代都是南苑海子替皇上看着围场、负责打牲的披甲人而已。故此皇上登基,旁人封后封妃的,便是包衣出身的高云思都封了贵妃;她却只是封了个贵人。

    与婉嫔一样,她们两个是整个潜邸里初封最低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永琪,她这辈子怕是也无望封妃。就更不用说她阿玛还能因为永琪而成为司部里的从五品员外郎了。

    “我的这一生,都是因为永琪而改变。对我来说,这辈子便没什么能跟永琪相提并论。为了永琪,我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肯做。”

    她的目光有些疲惫地从妆镜上滑开,望向窗外去。

    ……皇后已经有了永璂,这便又诞下十三阿哥。前头摆着两个嫡子,那她的永琪岂不是要一退再退?

    皇上是喜欢永琪的,这前朝后宫谁看不出来?便是有了嫡子永璂,皇上今年不也是在派皇子祭陵之事上,将永琪摆在四阿哥的前头去?

    皇上对永琪的器重,如此明白。

    可是这会子,若要永琪还不被落下,唯一的可能——便是皇后的嫡子,一个一个地,不在了。

    皇后的十三阿哥刚出世十天,便是过年。

    皇帝于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原本按例皇后便该在坤宁宫赐宴皇家女眷。今年因皇后月子未满,这坤宁宫家宴便要以纯贵妃为首的名义举办。

    纯贵妃只是抓住婉兮不放,连声说。“……这差事我知道责无旁贷,可是我终究是江南的出身,对这些满洲家宴的规矩,这些年还没有尽懂。今年自然还要令妹妹你帮我操持。”

    这若是往年,婉兮便也不谦辞了,只是今年,她终究要小心顾着自己的身子。

    婉兮这便含笑道,“那我倒给纯姐姐举荐个好人——纯姐姐何不请愉妃帮衬着?”

    为免叫纯贵妃起疑心,婉兮忙解释道,“今年是皇上二度平定准噶尔之年,此时朝廷最要紧的是安抚蒙古各部。愉妃出自蒙古八旗,且又诞育皇子,那此时由她出面,便是最合适的。”

    纯贵妃想了想,倒也点头,“你说的自然有理。”

    “可是婉兮啊,我便是知道今年这个年头特殊,我却也还是更敢信得着你呢!愉妃终究这些年,在宫里也没主持过什么去,若将我跟她两个凑在一起去,怕是都比不上你一个人来操持更得力!”

    婉兮便含笑道,“那我便再给姐姐举荐两个人——庆嫔和颖嫔。她们两个虽说是在嫔位上,不方便出来独当大任,可是给纯姐姐和愉妃当副手,还是当得的!”

    “况且陆姐姐也是出自江南世家,与纯姐姐如出一辙;颖嫔则也是出自八旗蒙古,与愉妃本就亲近。再说陆姐姐还是愉妃那储秀宫里的人,平素有什么商量的,倒也方便……”

    婉兮说着上前抱住纯贵妃的手臂,宛若撒娇一般轻轻摇着。

    “再说纯姐姐怎会忘了,今年皇上便给了陆姐姐好几回试炼的机会去。纯姐姐又如何看不出皇上的心思来呢?那纯姐姐何不顺水推舟,干脆将这件事也带陆姐姐一起试炼了去呢?”

    纯贵妃无奈,含笑望住婉兮。

    “我不敢说自己明不明白皇上的心,但是我好歹多少还能懂一点你的心思——你在宫里这些年,与庆嫔最是相互扶持。你自是最想给庆嫔机会试炼的!”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那纯姐姐是答应小妹,还是不答应啊?”

    纯贵妃无奈一笑,“你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如何还能不答应?”

    “再说我这些年与庆嫔也是越发亲厚,你有心扶持她,我如何就没有这样的心呢?便如你说,我们两个都是出自江南的汉女,便这一点已是足够。”

    婉兮这才欢呼一声,“那我代我自己和陆姐姐,都要谢谢纯姐姐!”

    好容易躲过了此事,婉兮接下来便为坤宁宫家宴上的装扮,颇为费了一番踌躇。

    坤宁宫家宴这样的场合,六宫嫔妃自然都要费心装扮,以求明丽动人,在众人面前不输了阵仗去。

    可是婉兮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她该如何小心,才能不叫自己身子的事儿,在坤宁宫家宴上便叫人看出来。

    她今年虽说已三十了,可是终究还是第一次遇喜,便是想藏着有喜的事儿去,怕有些细节也还是会下意识表现出来。

    而坤宁宫家宴,是所有嫔妃、宗室福晋们济济一堂,人多眼杂,更是许许多多人都有过生育的经验,这便倘若她有半点的不小心,便不定多少人都能给看穿了呢。

    衣裳倒是好选,她索性选了宽大的氅衣。反正这样的元旦家宴也是郑重的场合,穿着氅衣也不为过。

    “说起这氅衣,还得感谢咱们皇后娘娘……”

    婉兮立在穿衣镜前,将新上身儿的氅衣前后左右都照个清楚,以免露出痕迹来。

    “从前便是咱们宫里的旗装,穿的都是窄幅小袖的款式。是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之后,开始改良咱们宫里的旗装。更将氅衣放上大雅之堂,如今倒是不少宗室福晋也学着穿了起来。

    女子旗装里的氅衣,左右皆有大开气儿,只能套在外头穿;氅衣前后幅片上皆有华丽反复的刺绣。这衣裳不甚符合大清肇始之处的简朴、拘谨的模样。

    也是因为那拉氏在人到中年之后,有些发福,喜欢穿大开气儿、腰身松快的衣裳;

    再者是因为皇帝登基二十年来,国力日渐强盛,便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王公贵族们都开始喜欢起华丽之风来。

    那拉氏本为满洲老姓的格格,对旗装自是最有研究。便是对满洲闺阁的“针绣”、“扎花”等满洲式样的刺绣也颇为擅长,于是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便引领起了福晋们穿着氅衣的风气来。

    既然是皇后引领起来的风气,婉兮便于坤宁宫家宴穿着,必定不会引人猜疑。

    婉兮真正悬心的,其实是鞋。

    便是在宫里,日常燕居的时候可以穿着平底鞋,可是坤宁宫家宴这样正式的场合,便怎么都得与氅衣搭配,穿花盆底或者马蹄底的高底旗鞋去。

    以她现在这个月份,穿那样的七八寸高的旗鞋去,即便一个小磕碰便都是致命的。

    婉兮左思右想,还是叫玉函准备平底鞋来。

    家宴这天,她小心扶着玉蕤的手,踏进坤宁宫来,便想寻到座位上去老老实实坐着,什么也不管。

    却不想刚迈进坤宁宫的门槛,忻嫔便含笑迎上来,屈膝行礼,便一眼瞄在婉兮脚上。

    忻嫔便天真无邪地一笑,“姐姐今儿的头发梳得真好看,这妃子红的氅衣更是花绣隆重……可是令姐姐今儿怎么没穿旗鞋呀?”

    婉兮便是悄然吸一口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住忻嫔。

    微凉。

    忻嫔却早早就避开了婉兮,眸光流转而笑,“小妹倒记着,小妹刚怀六公主那会子,也是这样的坤宁宫家宴。小妹便没穿旗鞋,旁人都没留意,却被令姐姐给发现了……”

    “兴许就是因为这个,小妹今儿冷不丁瞧见令姐姐没穿旗鞋来,这便是忍不住诧异了。”

    忻嫔含笑垂首,用帕子掩了口。

    “……难不成,令姐姐也跟小妹上回一样的缘故,竟是有了喜不成?”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静静望住忻嫔。

    忻嫔的神情里,分明带着讥诮;忻嫔方才说的那句话,倒不像是试探,更多的是讽刺。

    婉兮反倒犯下心来,淡淡一笑。

    “忻嫔妹妹就是年轻,记性可真好。都一年前的事儿了,我都忘了,忻嫔妹妹却原来将这样一个小细节还记得清清楚楚。”

    婉兮说着含笑握住忻嫔的手,拉着她起身。

    “……难不成忻嫔妹妹是记我的仇,这才念念不肯忘的不成?”

    忻嫔面色一赧,连忙道,“令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令姐姐方才也说了,小妹年轻。凭小妹这年纪,哪儿学得会把什么都往心里藏呢?”

    忻嫔说着主动上前,就势挽住婉兮的手臂。

    “便如小妹说喜欢令姐姐,从一进宫就喜欢跟令姐姐在一处……小妹便这一年多来,时时处处都尽数表现出来了呢。”

    “甚至,便连令姐姐有时候不胜其扰,都有些不耐烦了,我竟然也没瞧出来,更没往心里去,依旧一门心思往令姐姐这儿来呢~”

    婉兮便忍不住一声轻笑,“这么说来,忻嫔妹妹原来不是记我的仇,反倒是要提醒我,要记着忻嫔妹妹这么些主动的心意呢!”

    忻嫔倒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小妹其实也没这么想,总归咱们姐妹在后宫里年年岁岁地共处着,谁忘了点什么,本不要紧。终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咱们以后注定要永远生活在一处,每日都得相见呢。”

    “姐姐便是不欢喜我从前每日去永寿宫里腻歪着姐姐,可也终究每日在皇后娘娘那请安也得碰见。”

    忻嫔目光不着痕迹滑下,又落在婉兮的腹上,然后是脚上。

    “以我与令姐姐的亲厚,便最知道令姐姐是循规蹈矩之人。今儿竟然不穿旗鞋,便总觉不可思议了呢。姐姐心底必定藏着秘密,可否与小妹说说?”

五卷229、姻缘(六千字毕)

    “秘密?”婉兮妙眸一转,“有啊。”

    婉兮向忻嫔招手,唤她附耳过来。

    忻嫔微微一怔,便也迈步上前,凑近婉兮。

    婉兮轻声一笑,“……本不想叫人知道的,可是忻嫔妹妹既然这样想知道,我若不说,倒叫忻嫔妹妹寝食不安不是?”

    忻嫔面色便是微微一变,抬手掩住口,尴尬地笑,“姐姐言重了。小妹虽说关心姐姐,可是姐姐又不是病了,小妹还不至于寝食难安。”

    婉兮垂首笑笑,“忻嫔妹妹这样说,难不成是遗憾我今儿不是病了,也没什么大事儿?”

    忻嫔尴尬不已,只得摆出天真无邪的模样,推着婉兮的手臂笑,“小妹一向笨嘴拙腮,在令姐姐的伶牙俐齿前唯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令姐姐爷知道小妹只是关心姐姐……令姐姐便别欺负小妹啦!”

    “我欺负你?”婉兮不由得举了帕子掩住嘴笑起来,“我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包衣,便在妃位爷还无子,我敢欺负妹妹这出身于镶黄旗的、且已诞下公主的高贵格格去?”

    “这话也就忻嫔妹妹你敢说。只可惜,别说这后宫里,便是世上的人,都没敢相信的呢~”

    忻嫔讪讪地咬住嘴唇,“……令姐姐不是承认是有秘密的么?令姐姐怎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没说?”

    婉兮便又笑得弯下了腰去。

    “忻嫔妹妹可真有趣儿。明明我方才已经要说了,是妹妹你兜了个圈子否认‘寝食难安’一说去,这会子怎地又怪在我头上了?”

    “话又说回来,我说不想告诉你,我方才又何必叫你附耳过来?”

    婉兮认真打量忻嫔的耳朵。

    “难不成忻嫔妹妹以为,我方才叫妹妹附耳过来,是为了咬妹妹的耳朵不成?”

    忻嫔抬眸凝注婉兮,面上有些讪讪的,却并不服输。

    “……若令姐姐要这样说,我倒觉着这话也没错啊。咬耳朵、咬耳朵,原本说悄悄话,就可以叫做‘咬耳朵’的嘛!”

    忻嫔说着,亲热地推了婉兮两把。

    “令姐姐就是想咬小妹的耳朵呢,小妹也等着令姐姐来咬!”

    忻嫔的小动作,只是女子之间为表亲热而轻轻推搡。可是婉兮却笑不出来,忙小心地站稳住,玉蕤也上前用足了力气扶住了婉兮。

    婉兮一双眸子便忍不住生起些凉意,盯住忻嫔去。

    这动作在外人眼里必定是亲热,便是她摔倒了,人也只说忻嫔不小心罢了。

    可是她自己清楚,方才这两把,虽然每一把的力道都不大,可是两把力气连在一处,若她穿了七八寸的旗鞋,这力道便足以把她推倒!

    ——刺探一个女子是否有喜,还有什么动作比这样的推搡更有效呢?

    婉兮望住忻嫔,反倒笑容涌起,心下也更平静。

    便从这一刻确认,忻嫔是一定对她的孩子怀有敌意的。在肚子显怀之前,将那些半明半暗里的敌人给挑明了,戳在阳光下,这总比要明里暗里防备的好。

    便从忻嫔身上,她也越发确信自己暂时保密的决定,是对的。

    婉兮便小心扶住玉蕤的手腕,含笑再招手。

    忻嫔凑过来,婉兮便悄声道,“……大过年的,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叫‘踩小人’。忻嫔妹妹想啊,若穿着那‘寸子鞋”,踩小人怎么能踩得实诚?还是穿这样的平底鞋,才一脚一个准儿!”

    婉兮含笑凝视忻嫔,“我原本还犹豫着,这宫里哪儿有小人啊,我到底要不要穿平底鞋来踩呢?可是今晚上瞧,我倒是穿对了!”

    忻嫔眸子里便又是一片幽暗。

    “令姐姐这又是说什么呢?”忻嫔抬眸静静望住婉兮的眼,“令姐姐终究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该不会是令姐姐其实还是不想告诉我,这便搪塞小妹呢吧?”

    婉兮耸肩,“怎么,忻嫔妹妹家里没有过年穿新鞋新袜,以便‘踩小人”的习俗去?”

    八旗又分京旗和驻防八旗。如婉兮和忻嫔他们都是京旗的,这生活习俗都是将满洲在关外的习俗,与京师本地的习俗结合而成的。不论是镶黄旗的正身,还是内务府旗下的,在这生活的习俗上,实则都相差不了多少。

    忻嫔便讪讪地笑,“过年是有这个说法儿。只是,若小妹没记错,去年坤宁宫家宴,却没见令姐姐穿平底鞋啊。”

    “那会子令姐姐不是还直说小妹没穿旗鞋,于礼数不合,云云。怎么令姐姐往年不踩小人,单赶上今年踩小人了?难不成令姐姐的意思是,今年宫里出了小人?”

    忻嫔说着回眸瞟向众人。

    “倒不知道令姐姐所认为的那个小人是谁?小妹忖着,这会子宫里多出来的‘小人儿’,便也只有皇后诞下的十三阿哥吧?!”

    忻嫔说着笑起来,“难道令姐姐要踩的,是皇后娘娘诞下的第二位嫡子?”

    玉蕤实在听不下去,生怕主子动气。

    虽说玉蕤相信主子若论这些口舌之争,绝不会输给忻嫔。

    只是主子这会子刚有孩子,这头三个月是最不该动气的时候儿。

    玉蕤便忍不住笑了,朝忻嫔屈膝一礼,“奴才倒是记着,忻嫔主子的六公主也是与十三阿哥同一年下生,只早了五个月而已呢。”

    “忻嫔主子若说‘小人儿’啊,那倒是六公主该排在十三阿哥前头。终究序齿如此,忻嫔主子说呢?”

    忻嫔抬眸睨着玉蕤,便笑了。

    “玉蕤姑娘如今越发有几分令姐姐的模样儿了。便连这会子说话的神态都像……只是玉蕤姑娘比令姐姐小了六七岁去呢。若令姐姐也能回到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去,怕是要与玉蕤你更为相像。”

    玉蕤一震,便要说话。

    手却被婉兮紧紧攥住。

    婉兮一边捏着玉蕤的手,一边含笑道,“人这一辈子,谁都年轻过,也谁都必定都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人啊,谁也别着急长大,同样地,谁也别奢望回到年轻的那会子去。”

    婉兮静静盯住忻嫔。

    “女人是怕老。可是年岁对于女子而言,不仅仅意味着年老色衰,那岁月同时也是阅历,是经验,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婉兮浅浅一笑,“我啊,与皇上相伴十五年了。忻嫔妹妹你呢,一加一等于二,而已了吧?”

    忻嫔双眼微眯。

    婉兮点头笑笑,“所以我从不嫉妒忻嫔妹妹你年轻,因为年轻换不来与皇上这样多年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不过忻嫔妹妹你也千万不用羡慕我与皇上这些年的相伴……你啊,终究也有到我年纪这一天。谁都别急,岁月对任何人都一碗水端平,谁都跑不掉。”

    说了一会子话,皇帝终于含笑从外走进来。

    皇帝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家宴,这便抽空也进来与女眷们打个招呼。

    婉兮眸子熠熠一亮,这便再顾不上忻嫔,一双眼一颗心都朝着皇上的方向去。

    只是淡淡与忻嫔道,“……其实那个秘密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不穿旗鞋,就是因为不方便穿着。因为我脚上起了个鸡眼啊,正在脚底踩着寸子底的地方儿。”

    “若忻嫔妹妹不相信,或者好奇的,那便现在就请忻嫔妹妹扒下我的鞋袜,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忻嫔面上大红。

    虽说旗人女子“修头不修脚”之说,也就是旗人女子极为重视头发,脚上却没汉人女子裹脚那么费心思,可是都是内廷主位,谁好意思蹲跪下去,捧着人家的脚底板来看呢?

    忻嫔只得讪讪地笑,“原来是这样?竟然这么巧~”

    婉兮轻哼一声,“长鸡眼这事儿总归是私密之事,不宜给外人看,也不宜声张,故此先前才没直接告诉妹妹。”

    “至于鸡眼该什么时候长,不该什么时候生,那我当真说不准。妹妹想问,怕是得去问问鸡眼自己才好。”

    婉兮说话的时候,依旧只凝视着皇帝。

    眼珠儿流光。

    “……再说今晚这场合,谁不愿意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也好博得皇上多看一眼呢?咱们旗人女子没有三寸金莲,得靠着旗鞋才能叫自己摇曳生姿,我若今晚方便穿,那我自然穿了来。”

    婉兮说到此处才将眸光缓缓调回来,落在忻嫔面上。

    “总归,不能叫忻嫔妹妹一个人专美才是。”

    仿佛感受到婉兮的目光,皇帝上前与皇太后请过安,又与今日代替皇后为首的纯贵妃说了两句话,这便转身朝婉兮走过来。

    皇帝自自然然立在婉兮身边,手扶住婉兮后腰。眸光却是望着忻嫔的。

    “你们两个小姐妹,这么亲亲热热说什么呢?”

    婉兮便笑了,“瞧皇上啊~~还什么‘小姐妹’!奴才比忻嫔妹妹年长了十岁去呢!”

    有了皇帝的大掌在后腰托着,婉兮便找到了主心骨,这两只手便也放松下来,煞有介事地朝皇帝比划,“十岁啊!不是一岁两岁……”

    皇帝倒是挑眉,“哦?你们相差那么多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皇帝说着特地上下看过忻嫔,含笑道,“忻嫔终究是诞育过孩子的人了,便再怎么年岁小,看上去却也与令妃无甚区别了。”

    皇帝的话听起来像是褒扬,只是忻嫔却尴尬得有些笑不出来。

    便连屈膝谢恩,也有些勉强。

    皇帝便也收回目光来,只偏首望婉兮,“若说年岁相差,朕比你大十六岁呢!就你比忻嫔大那区区十岁,也好意思说?”

    皇帝话已至此,婉兮自然见好就收。

    婉兮就着皇帝的手扶着后腰,便向皇帝福身,“还是皇上说得对,那奴才就跟忻嫔妹妹还是‘小姐妹’吧!”

    婉兮转头,朝忻嫔眨眼,“忻嫔妹妹这是欢喜得傻了。还不向皇上谢恩?”

    忻嫔尴尬地也连忙行礼谢恩。

    皇帝开颜大笑,右手依旧稳稳扶住婉兮的后腰,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忻嫔肩头。

    “不瞒你说,你令姐姐进宫的时候儿,还不满十四岁呢。比你进宫的时候,还小了四岁去。她那时候才当真是个小丫头,又调皮又聪慧,那模样儿叫朕这些年过来,从未忘记。”

    “便是这会子,朕一眼朝你令姐姐看过去,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仿佛长不大呢。”

    婉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垂首红了脸颊一笑,“皇上是想说自己吧?只要奴才还是十三四岁,那皇上就也依旧还是当年的年岁……”

    皇帝便又是大笑,“糟糕,竟都被你令姐姐给看穿了!忻嫔,万万替朕兜着,别再给朕说破。”

    “记住了,你令姐姐不老,朕就不老。”

    忻嫔面上一片黯然下去,不得不连忙屈膝行礼,“妾身明白了~”

    忻嫔终于讪讪而去,婉兮目送她背影走远,不由得悄然白皇帝一眼。

    “爷这又是作甚?奴才又不是吵不过她~”

    皇帝不由得扬眉,“哟,看来爷是来得多余啦?”

    婉兮轻轻垂首,“爷今儿本该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饮宴呢,这坤宁宫里都是女眷,皇上本就不该来。”

    皇帝眯起眼来,“……你咬吕洞宾!”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垂首柔柔道,“爷放心就是,奴才自己加着一万个小心呢。不该生的气,绝不生;不该办的事儿,全躲着。”

    “便是有什么受不了的,也好歹忍过这几个月去。总归来日方长,什么事儿挪到几个月去不行呢?”

    皇帝这才扬眉,“明白就好!那方才还与忻嫔计较这样久?”

    婉兮脸上也是有点热。

    她垂首,悄然用指头扭着衣角,“……是奴才沉不住气。”

    不得不承认,这个忻嫔总是有本事惹得她压不住火气。本来不想计较,也不想在这会子争这短长,可就是忍不住、不甘心。

    皇帝轻哼一声,“从前这后宫里总是你最小,那些与你计较的人,便都是看不惯你年轻的模样;如今忻嫔比你还年轻,你这颗心底下,便终究还是计较了!”

    婉兮惊讶地扬起眸子来,盯住皇帝。

    “爷难道是说……奴才与之计较的,其实不是忻嫔这个人,反倒是忻嫔所代表的年轻么?”

    “那奴才真正想要对抗的,不是忻嫔,而是岁月么?”

    皇帝耸肩,“至少有一部分,应该归结于此。”

    婉兮这才笑了,“多谢爷一语点醒梦中人。其实奴才也不愿意总跟她一个人过不去。”

    皇帝无声一叹,“总归你记着爷方才的话:爷比你大十六岁。你不嫌爷老,难道爷反倒厚着脸皮嫌弃你去了不成?”

    皇帝站站便回乾清宫的王公家宴去了,随之外头便走进九福晋等人来,婉兮这才明白,原来就是因为这个,皇上才赶紧避出去的。

    九福晋按着身份,一个一个给请安。来到婉兮面前,格外眼色流转。

    婉兮便也笑,“……我知道今儿你不是以九福晋的身份来的,你是以‘四公主的婆婆’的身份来的。”

    “如今皇上本出的公主,有婆家的就两个。故此公主们倒比皇子都金贵了去,你这‘公主的婆婆’便更是独一无二去了。”

    兰佩是四公主的婆婆,可是其实前头还有和敬公主呢。

    可是因为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庶出,他本生的母亲只是侍妾,便连三额驸自己称呼,都只能叫“姨娘”。故此三额驸的本生母亲没资格来参加这一场坤宁宫家宴,九福晋便成了独一无二。

    九福晋也是眼尖,同样蹲身请安的当儿,便瞧见了婉兮脚上的平底鞋。

    婉兮也想瞒着,可是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欢喜,便伸手捏了捏兰佩的手,“……代我回去亲亲康哥儿。”

    福康安小名“招弟”的事儿,唯有婉兮与兰佩两人心照不宣。婉兮这一说,兰佩便惊得瞪圆了眼,直直盯住婉兮。

    婉兮有些脸红,忙含笑道,“……我早说过,康哥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兰佩一时间,眼圈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婉兮轻轻攥住了手,低声道,“……身在后宫,我不能不万千小心。我这会子连陈姐姐和陆姐姐都没告诉呢。你千万先替我缄默一阵子。”

    兰佩拼命忍住泪花,将更咽都咽回去。

    “太好了……令主子这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便如令主子所说,奴才回去得狠狠亲康儿两口。”

    早已走远了的忻嫔,远远瞧见兰佩来了,便等不及兰佩给她行礼去,这便走过来,亲亲热热叫,“兰佩姐姐,你也来了!一别这些日子,叫我好生想念!”

    兰佩尴尬地看了看婉兮。

    婉兮含笑指了指妃位的桌席,“……九福晋,舒妃就坐在我身旁。我先回去了,要我叫舒妃过来么?”

    兰佩忙道,“奴才这就过去。便是本生姐妹,也没有叫主子过来看奴才的理儿。还是应该奴才过去请安。”

    可是忻嫔却仿佛没听见,依旧含笑亲亲热热问,“姐姐家的三阿哥可好?我上回送的金麒麟可戴了,戴上的模样可好看?”

    兰佩努力笑笑,“奴才一家多谢忻嫔主子恩典。只是康儿还小,脖子上当真挂不住那样大一个实心儿的金麒麟去。就戴了小半天,便坠得脖子都红了。奴才实在怕他烦了,当真扯下来扔了便不好了,这便替他收起来。”

    “忻嫔主子尽管放心,奴才亲自用帕子包了,搁在奴才的妆奁抽屉子里。将来等康儿大了,若他自己要,奴才再给他。”

    忻嫔扬了扬眉。

    “康哥儿是小,便是用项圈儿挂着,也坠脖子。倒不如拴上穗子,挂在腰上,一来好看,二来也帮他压压袍子。”

    “瞧她那张狂的样儿!”

    语琴坐在婉兮身后,远远瞟着忻嫔,忍不住与婉兮嘀咕。

    “看样子,她是笃定了要与九福晋做亲家,生怕她送的金麒麟,那康哥儿不挂出来叫人知道呢!”

    婉兮淡淡垂下头去。

    “倒也不奇怪。皇上也说过,九爷婉辞双公爵俸禄,皇上总想有所补偿——便是再多添加一桩儿女亲事,倒是合适。”

    “这会子皇上的公主,也就唯有六公主一人了。今年六公主虚岁便也可说是两岁了,皇上若今年就指了婚去,也不算奇怪了。”

    九福晋终于兜了一个圈子,给所有人都请完安后,回到婉兮身后坐下。

    “……奴才真想将那金麒麟给丢了,回给忻嫔一声儿,也好绝了此事去!”

    婉兮却是含笑,“那是干嘛呢?你家若是再指婚一个公主过去,自是双喜临门,何必不要?”

    兰佩低低垂首。

    “……令主子如何不明白奴才的心意?便是令主子不明白奴才,如何还能不明白九爷呢?”

    “奴才和九爷,一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前头隆儿已经被皇上选为四额驸,按着四公主与令主子的情分,也算得上是令主子半拉的女婿……奴才和九爷对康儿,何尝没有多一重奢想呢?”

    婉兮听懂了,她自己心下何尝没有这样的期望?

    这一生,终究与九爷相遇一场,累得九爷多年牵挂……若有机缘,便促成自己的孩子与九爷孩子之间的亲事,便也不辜负这一世情缘了去。

    婉兮含笑轻轻垂首,“……若以我本心而论,我自然是希望我这一胎就生个公主的。只是这会子终究说什么都早,连脉都没稳定呢,便什么都不敢应承。”

    况且还有忻嫔这样的奔劲。

    “奴才不管!”兰佩从椅子背儿的雕花里,悄悄扯住婉兮的衣裳,“……奴才自是希望令主子这一胎便是皇子。那便第二胎就生个公主吧,到时候奴才和九爷设法央求皇上,将康儿配给令主子所出的公主去!”

    这话说得着实叫婉兮既欢喜,又惆怅。

    “我进宫十五年,才终于得了这个孩子……你便又早早指望上我下一个孩子。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孩子又要多久才能来。”

    “如果又要等一个十五年去,别说我自己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便是咱们康哥儿的年华也等不起了。”

    兰佩却是笃定,“别说一个十五年,便是两个十五年去,康儿三十岁了,只要令主子和公主不嫌弃,康儿也等得起!”

    终究……是要圆上这样一个心愿才好啊。

    婉兮便笑了,含笑点头,“好。若我下面还有孩子,若是个公主的话,那咱们便一起促成这段姻缘。”

五卷231、私逃(六千字毕)

    舒妃觉着左侧肋叉子有点儿疼,伸手扶住桌案,垂首深吸几口气,这才缓过来些。

    “说来都是我福薄,十阿哥早殇了。令妃的福气来得虽晚了些,可是若这会子诞下的是位皇子来,依旧还是会叫皇后娘娘担心些的;而令妃若是诞下公主么……”

    舒妃说着眼珠儿幽光一转,盯住忻嫔。

    “恕我直言,那就该轮到忻嫔妹妹你担心了。”

    忻嫔亮声一笑,“舒姐姐这话,小妹倒听不懂了。”

    舒妃神秘一笑。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忻嫔妹妹将成对儿的金麒麟拆开了送给我那外甥福康安去,我便与我小妹一样都能明白忻嫔妹妹的心思去。”

    “只是忻嫔妹妹也瞧得出,我小妹在这宫里倒是格外与令妃交好。如今再进宫来,便是到我宫里来,都比不上在永寿宫里坐的时间长了。”

    “就凭着这一层情谊,忻嫔妹妹猜,若令妃这一胎也能生下公主来,那我小妹是更想与令妃结亲,还是妹妹呢?”

    忻嫔果然面色一变。

    舒妃满意含住一抹微笑,“皇后娘娘的五公主夭折了,妹妹的六公主便下生了。后宫内外谁不说咱们六公主好福气呢?除了固伦公主的位号不能取代之外,凡是那五公主能有的,便自然都给了咱们六公主。”

    “而如果令妃也诞下一位公主,那情形便会如同六公主取代了五公主一样,便是所有好的都得叫令妃所出的公主给抢去啦!”

    舒妃说着幽幽一叹,拍拍忻嫔的手。

    “谁叫令妃是妃位,妹妹还只是嫔位呢?若说女以母贵,那自然什么好的都得留给令妃的公主去。”

    “忻嫔妹妹若不想叫这事儿发生,那便也只能暗暗替你的令姐姐祈祷,叫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而千万不要是公主了。”

    婉兮有喜的消息既然已经被皇帝公开挑明,便很快宫内宫外都知道了。

    这日傅恒难得早些回到府中,一进家门,却只是坐进书房里,独自微笑。

    他身边那扇轩窗,总是寂寞。多年来都只陪伴着他孑然一身的孤影,便连那窗怕是都忘记了,已经有多久没有照见过他的笑。

    可是今晚,早春的斜阳染了丝海棠一般的轻红,斜斜掠过窗棂,落在他的蓝衫的肩上。

    不再那么孤单,终添了一丝柔暖。

    篆香偷偷看着这样的傅恒,寂寞的背影便也落进了玉壶眼底。

    傅恒仿佛觉察到篆香的凝视,这便忽地抬眸瞟向这边来,扬声唤玉壶。

    “小嫂子,不知您可得闲暇?我倒想与小嫂子您说说话。”

    傅恒叫摆了一桌酒膳,因是与玉壶对饮,这便特地选了淡酒。

    傅恒再习惯不过地要了一小瓷瓯子的糖渍海棠果,拈了一颗投进酒里,缓缓地啜饮。

    两人说起的,自然都是婉兮的这个迟来多年的孩子。

    玉壶瞧着傅恒这开心的模样,倒比他自己有了孩子的那会子还要高兴。

    玉壶也掩住心下唏嘘,含笑敬酒,“令主子将咱们家三位哥儿都视若己出,这会子终于轮到令主子有喜。相信九爷也必定能将令主子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

    玉壶这一句话,却说出了傅恒满面的黯然。

    “小嫂子说笑了,我又岂敢?她诞下的孩子,是皇嗣,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我的小主子。我又如何敢……视若己出呢?”

    玉壶却是笑,“九爷忘了四公主么?那也是小主子,可是如今名分早定,不已经是君家的儿媳妇了么?便是再君臣有别,可是自己家里关起门来,终究还是儿子媳妇与翁姑。”

    傅恒眼睛便也一亮。

    玉壶含笑点头,“如今九爷可是儿女双全的人。这会子别说康哥儿还小,便连大格格还没配人。故此啊,奴才倒是觉着,不管将来令主子诞下皇子还是公主来,九爷便都是尚有机会视若己出的。”

    傅恒忽然再顾不得酒杯,几乎是将那酒盅给撇在桌上。

    双手举高,便掩住了脸。

    玉壶都明白,不忍抬眸细看,便只垂下头去,捏起自己面前的酒盅。学着九爷的样儿,也拈了一枚海棠蜜果子泡进酒里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她自己呢,也是当母亲的。凭着这些年与主子的情分,她何尝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伦珠呢?……可是啊,想想只是想想,她跟九爷的身份终究云泥之别。她只能远远地记挂着主子,远远地憧憬着主子这第一个孩子的小模样儿。

    而自己的伦珠……将来,她最有可能实现的愿望,便也只是叫他成为一名侍卫,守护在小主子的身旁吧。

    婉兮的孩子公开的时机,正是伊犁再度克复。故此便连皇帝也时常在军机大臣面前说,这是令妃的孩子带来的福气。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去,傅恒明白,那这一场仗便必定只准赢,不准输。

    与玉壶对饮了两壶酒,说了两个时辰的话,他酒不醉人人自醉地大醉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进宫便向皇上递了奏本,请求亲赴西北,亲自扛起擒拿阿睦尔撒纳的担子来。

    此次阿睦尔撒纳反叛,皇帝切齿痛恨,便对捉拿阿睦尔撒纳一事,追得极严格。为此皇帝已经连续更换、治罪了两任主帅。

    定西将军班第在伊犁被围,自杀殉国之后,皇帝派内大臣、陕甘总督、太子少保董鄂氏永常为继任定西将军。永常怯懦,又疑达瓦齐原麾下众宰桑,当其来附,竟疑有诈……皇帝大怒之下,将永常罢内大臣、定西将军,褫副都统衔为参赞。

    后将永常捉拿至京问罪,结果永常死在途中。

    永常之后,皇帝又派四川总督、太子太保,钮祜禄氏策楞为主将。策楞却不急着带兵捉拿阿睦尔撒纳,上奏疏说要等兵器等语,皇帝惩其怯懦,兼之二月间曾误传已经擒获阿睦尔撒纳……皇帝对策楞亦越发不满。

    此时正是再选主将,安定军心之际。傅恒主动请缨,是为了朝廷,又何尝不是为了——宫墙内的那个人,能够安心养着身子;能叫她历尽多年等待终于等到的这个孩子,能带着吉祥降生?

    婉兮回来刚歇息两天,愉妃便来看望。

    婉兮将愉妃迎进来,两人相对,婉兮对面前的情形,也是有一点陌生。

    在宫里共处十五年了,但是单独这样跟愉妃说话的机会都没几回,更何况是愉妃这样主动到永寿宫来。

    愉妃自己何尝不明白呢,这便垂首淡淡地笑。

    “其实说起来,我与庆嫔这么多年同在储秀宫里住着,便也早应该与令妃你常来常往。”

    愉妃说着眸光幽幽一转。

    “更何况我宫里不仅只有庆嫔,还有怡嫔的妹子白常在呢!她们都与令妃你格外交好,我便怎么都该早来走动走动的。”

    婉兮垂首,轻轻含笑。

    她与语琴情胜姐妹,这在宫里是人人皆知的事;可是她与白常在交好,却是私下里的事。

    愉妃今儿在她面前提语琴,不奇怪;提白常在,便是有些不寻常了。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陆姐姐和白常在都是愉姐姐储秀宫里的人,愉姐姐身为一宫之主,自然对宫里人的情形都了解。”

    “只是,愉姐姐也知道,小妹与陆姐姐的情分是从进宫引见的时候儿就已经建下了;小妹与白常在的交往,也是因了怡嫔……这些其实都是愉姐姐搬进储秀宫之前就已经有的了。”

    “小妹就怕愉姐姐误会了,别以为小妹是对愉姐姐心里有什么,这才主动与愉姐姐宫里的人交好才好~”

    愉妃含笑拍拍婉兮的手,“我是个不爱热闹的人,这些年在宫里也只冷眼旁观着旁人害你的,倒没见你去害人。你说我怎么能存了这样的误会去?”

    “令妃你别多心,我提到庆嫔和白常在,不是指责你什么,只是说便是因了她们两个,我与你之间也应该交好才是。”

    愉妃说着抬眸凝注婉兮,比婉兮大十几岁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慈祥来。

    “况且这些年,你对永琪所做的事儿,我心下也并非不明白。不说远的,便说上回那次捉蚂蚱,那心意我直到现在还记着。”

    婉兮这便笑了,“我知道愉姐姐性子安静,可是从此后多来我这永寿宫里坐坐,那我就欢喜了。我还得请愉姐姐教教我,是怎么能将永琪教导得那样好的。”

    愉妃的目光便也自然下滑,落到婉兮肚子上。

    婉兮便垂首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呢,可是我想不管男女,能依着愉姐姐教导永琪的法子,便也一样都能教导好。”

    愉妃这才笑了,点头道,“哪里有什么格外的教导法子呢?不过是我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永琪,我便也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永琪身上罢了。所谓‘全心全意’四字吧。”

    婉兮妙眸一转,却也是微微含笑。

    “愉姐姐说得真好,叫小妹茅塞顿开!这世上的母亲教子,哪里要那么多手段去,无非全心全意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闲话,愉妃这才话锋一转。

    “你不在宫里的这两个月,宫里出了点事。我本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只是才知道你有喜了,我这才压了几日,今儿才来。”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愉姐姐请说。”

    愉妃眼帘轻垂。

    “按说你这终于有喜,我这么点子事儿不该来麻烦你。只是这几年一向是你佐理内治,经验比我丰富。我这回莫名担了这个差事,遇到为难的,思来想去也唯有来与你说说才好了。”

    婉兮含笑点头,“愉姐姐既来找我,怕这事儿或直接、或间接,是要与我有关联的。”

    愉妃轻叹一声,“令妃你真是冰雪聪明。在你面前,我都惭愧了。”

    婉兮忙含笑摇头,“愉姐姐千万不要客气,但说无妨。”

    愉妃抬眼,静静凝望婉兮。

    “……三月初九,永和宫太监马玉逃走。”

    婉兮垂首定了半晌,才倏然扬眸。

    “永和宫的太监逃走?”

    愉妃点头,“三月初九,圣驾还未还宫。想来马玉便是故意选中这个时机的。”

    愉妃的目光静静从婉兮面上流淌而过。

    “永和宫里住着的是婉嫔,而令妃你一向与婉嫔交好,故此这事儿我忖着还是来与令妃你知会一声,听听你的看法。”

    婉兮便又垂下头去,看这早春三月的日影,鲜亮明丽地落在地砖上。将那灰黑色儿的地砖都映得光鲜起来。

    “倒不知道这个太监马玉,在永和宫里是担着何职司的?”

    愉妃道,“是茶房的太监。”

    按说永和宫最高位分的是婉嫔,而嫔位所居寝宫内,没资格有茶房。只是永和宫曾经是雍正爷的母亲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寝宫,且在乾隆六年挂上了“位正坤元”的匾额,故此永和宫超规制,有茶房。

    既有茶房,便有茶房里伺候的太监配置。

    “幸好是茶房的太监,不算记在陈姐姐名下的。”婉兮静静道,“既然是茶房太监,便归属宫殿监节制。此事便经敬事房查问就是,倒与陈姐姐没太多相干才对。”

    愉妃笑笑,“话虽如此,太监都是随宫不随人。但是宫里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但凡永和宫里的太监都得侍奉婉嫔为本主儿。故此马玉逃脱,便难免有人将缘故想到婉嫔身上去。”

    “况且巧的是,婉嫔这回没随驾东巡,三月初九就在宫中。那马玉的逃跑,婉嫔便有监察失责去。”

    婉兮点头,“愉姐姐说得有理。只是这会子马玉还没捉拿回来,便说什么都是早的。不如等马玉捉拿回来,到时候当面问个清楚。”

    愉妃便也点头,“婉嫔在宫里这些年,一向与世无争。我的意思也是不愿轻易惊动她……此时得了令妃你的话儿,那我这个念头就更坚定下来了。那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叫宫殿监先查,然后禀明皇上,该拿人先去拿人,到时候审问了再说。”

    目送愉妃离去,婉兮忙起身叫玉蕤,“陪我去永和宫。”

    玉蕤吓了一跳,“主子快坐下!主子是想见婉嫔主子么?那奴才去禀告,请婉嫔主子来就是了。主子这才刚回宫,可好歹稳当几天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陈姐姐的安排……我心下有些不安。”

    外头毛团儿耳朵尖,听见动静,撒腿就跑。

    不多时毛团儿便将婉嫔请到。

    婉兮将所有女子和太监都遣了出去,她与婉嫔两人关起碧纱橱的隔扇门来,坐在暖阁里,手握着手,单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三月春阳,罩在她们两人肩上,明丽而柔暖。

    几天后,三月二十二,负责京师卫戍之责的统领步军衙门将马玉捉拿归案,送交内务府下慎刑司。

    德保第一时间将消息透过玉蕤,告知婉兮。

    德保还叫玉蕤格外告知婉兮,此时总管内务府大臣任上,不仅有他德保在;九爷傅恒也已时隔七年而复任。

    婉兮听得玉蕤的禀告,果然悄然松了一口气下来。

    便是德保资历浅,有时与其他总管大臣共同办案,无法左右情势;如今却又有了九爷,那她自可放下心来。

    马玉扛不过一轮审问便招供了:他说他是霸州人,因家贫净身进宫。在宫里因欠人账目太多,无法偿还,故而偷了他经管下的一个银茶斗,偷偷裹挟出宫,当了十千文小钱……

    太监偷盗、私逃,注定已是死罪。可是马玉的供词里还透露出好几个漏洞来。

    诸如:一个太监,在宫里吃喝穿着都由内务府统一发放,此外还有钱粮可得。怎地就欠下大笔债务,甚至要不惜铤而走险偷盗宫内物品去了?

    再者便是欠债,也比不上性命重要。他却明知这是死罪,却还是铤而走险——难不成是后头有人威逼于他。这人的威慑力,比一死还要叫这马玉害怕?

    第三,太监奉旨才可出宫,这便该查查是谁准了他出宫。

    第四,太监出宫,在神武门都有护军盘查,怎地就没能查到他私带出去的银茶斗?

    婉兮坐在宫里静静等着消息。

    玉叶悄然凝视婉兮,忍不住问,“……主子,在等什么呢?”

    婉兮实则背对着南窗坐着,也并未曾回眸。按说这姿势绝不会叫人看出来她在等待什么。也唯有玉叶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她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了解的,才能瞧得出来。

    婉兮抬眸望住玉叶,笑了笑。

    “我啊,是想着陈姐姐宫里那个马玉的事儿。你说宫里的太监,怎么就这么多‘玉’啊?养心殿里的李玉、高玉、张玉还不够么?原来就连永和宫茶房里伺候的太监,也给自己取名叫‘玉’。”

    玉叶耸耸肩,“主子想这个做什么?虽说是永和宫里的人,可又牵连不上婉嫔主子什么,主子还不静静心,专心养着小主子才是。”

    婉兮便笑了,“我倒担心这个马玉原来是伺候过皇上的。你想啊,凭如今宫里这些名字里有‘玉’的太监,哪个不是御前的?旁的宫里,也没太监敢随便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儿吧?”

    玉叶还是没听懂,“御前的?那怎么不在养心殿伺候,却分到永和宫茶房里了呢?”

    婉兮垂下头,“那或许是因为这个马玉从前是皇上潜邸里伺候的。那会子皇上没在宫外开府,潜邸是在乾西二所。皇上还是皇子和亲王的时候,所里伺候的太监数量有限,故此才得以人人都叫‘玉’。”

    玉叶便也一拍手。

    “奴才明白了!婉嫔主子也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这个马玉怕是从前就是伺候婉嫔主子的老人儿,故此皇上登基之后,这个马玉才随着婉嫔主子一路走着,这才到了永和宫茶房去。”

    婉兮点头,“马玉今年四十四岁……”

    玉叶便是扬眉,“哟,竟然是与皇上的实岁同庚!”

    婉兮眸光放远,“从这个年岁上来算,这个马玉怕是皇上当年在潜邸时候的哈哈珠子太监。”

    玉叶就也惆怅了,“哈哈珠子太监,那便必定是陪着皇上一起长大的。按说皇上对这样的太监,感情最为深厚。可是如今偏就是这个马玉出了事……皇上知道之后,怕也会难受了吧?”

    婉兮点头,“所以啊,尽管这个马玉看似不干咱们的事儿,可是这个人却就是在我心上盘旋不去呢。”

    玉叶便咬牙,“真是他自己不争气!既然原本与皇上有这样的情谊,他在宫里怎么还迷上赌钱了?否则如今李谙达要出宫了,那养心殿里何尝就没有他一席之地去!”

    婉兮垂下头,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苦涩,便索性不再出声。

    殿内静寂了一会子,外头终于来人。

    是宫殿监的大总管高玉亲自来的。

    玉叶瞧见这架势,心下便莫名有些不妥帖。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因为主子说起马玉可能从前是御前的人,而莫名其妙想到了毛团儿去。

    毛团儿一定是与马玉旧识的吧?

    而今儿竟然是大总管高玉亲自来见婉兮,那么就是说,有太监出事儿了,而且是出大事儿了——这会子宫里太监出的事儿,应该没什么能超得过马玉私逃这事儿去。那便是说,高玉来永寿宫,要禀明的八成也是与马玉的事儿有关。

    可是高大总管为什么来永寿宫,不去永和宫啊?难道说查马玉的案子,竟是牵连到了永寿宫里的人去?

    果然高玉进来给婉兮请跪安,话便提到了毛团儿。

    因都知道婉兮有了喜,高玉这便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生怕声调高了一点儿就吓着了婉兮似的。

    可是尽管高玉小心若此,这话里的内容又如何能叫人的心就放平回去了?

    “……回令主子,马玉招供在宫里欠了人债目。而那个放债给他、且逼着他今年必须将债目清偿的人,就是令主子宫里的首领太监毛团儿。”

    玉叶腿一软,险些立时跌坐在地上。

五卷232、设局(六千字毕)

    婉兮忙伸手一把掐住玉叶的手腕,倒是平静地笑,“便如民间,也有百姓手头一时紧了,需要与亲朋邻居挪借些款项的时候儿。我猜想着,马玉怕是从前是皇上潜邸里伺候的,这便与毛团儿好歹是旧识。故此马玉遇到困难了,便跟毛团儿挪借些银子来用,当也不打紧吧?”

    高玉也是明白人,垂首点头,“奴才明白令主子的意思。令主子是想知道,毛团儿放债给马玉,究竟是正常的借贷,还是放了高利贷出去。”

    “若只是普通的亲朋好友之间的挪借,那自然不违宫规;可若是在宫里房贷谋利……那便触犯宫规了。”

    婉兮避开高玉的话锋,也没回答,只是垂首淡淡一笑。

    “那高总管怎么说?”

    高玉便也轻声回话,“回令主子,这会子奴才倒是并无证据说毛团儿当真房贷谋利了。只是这样一来,奴才便有些查不清楚了——既然只是旧识之间的挪借,那马玉有难处便与毛团儿商量着宽限几天就是了,何苦犯下那偷盗之罪,更要不顾死罪,私逃出宫呢?”

    婉兮淡淡道,“银子总是好东西,说不定那出借的人,自己这会子也是手头紧,急着用这笔银子,这便不能宽限,急着跟马玉催账。”

    高玉便笑了,“令主子说得自然在理。只是这亲朋好友之间的催账,怎么也不至于将一个在宫里伺候了三十年的老太监,竟然不惜铤而走险,连性命都不要了啊……”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还是怀疑毛团儿实则是房贷谋利了~”

    高玉垂下眼帘,“……如今查到这会子,情形的确就是这样的。至于到底是不是,还得请毛团儿跟奴才到慎刑司走一趟,与几位总管大臣当面说个清楚了。”

    毛团儿还是随高玉去了。

    玉叶想要奔出去,却被婉兮厉声拦住,不准她迈出这道门槛去。

    玉叶呆呆立在窗前盯着,待得一行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玉叶转回身来,在婉兮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主子……奴才知道主子这会子不该分心,可是那是毛团儿啊!主子,奴才求主子,这会子主子便是什么事都放下不管,可是不能不救毛团儿啊……”

    婉兮倒是淡淡的,抬眸掠向玉叶。

    “救毛团儿?若他是冤枉的,我自然会救他;可是他若当真是胆敢在后宫房贷牟利的,那便是触犯宫规,我为何还要管他?”

    “你们都是我宫里人,我说过多少回,便是关起门来,咱们之间怎么疯玩儿都无妨,也不用都在我眼前立规矩;可是一旦出了永寿门去,你们就得一个个都谨言慎行,必须遵守宫规去!”

    “我这些年的耳提面命,若他都不放在心上,反倒干出了这样的事儿来。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还要管他?”

    玉叶慌了,没见过主子这样过。

    她落泪伏地,“奴才相信毛团儿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不愁吃不愁穿,皇上和主子对他都好,他便是多得些银子都没地儿花用去……他放贷牟利做什么啊!”

    婉兮眼波一转,瞟住玉叶。

    “他要银子做什么?他借出去银子是去年的事儿,他非赶在这会子拼命追债,叫马玉都顾不上犯下死罪,铤而走险……二妞,难道你就没想明白是为什么吗?”

    玉叶如遭雷劈,抬眸呆呆盯住婉兮,泪都忘了流下。

    ——今年,这会子,是主子下定了主意,就要送她出宫的日子啊!

    所以毛团儿才需要一笔银子,而且是一大笔银子。可是主子管得严,毛团儿又从来不收旁人的礼,便凭着每年那么几两年例银子也攒不下,故此这才放贷去牟利。

    毛团儿他,不是没有理由的;毛团儿他,怕就是为了她啊!

    夜色已经深浓下来,婉兮还在等慎刑司那边的消息。

    玉蕤终于回来,眼圈儿都是红的。

    婉兮心下便也有了数,垂首问,“……用刑了吧?”

    玉蕤便也使劲点头,“毛团儿死也不肯认。”

    婉兮努力笑笑,“他没干过,他自然不肯认。”

    “况且……他也怕连累了我。他便必定是宁肯被打死,也绝不肯认的。”

    玉蕤的眼泪都掉下来,“原来主子竟然都知道?!”

    婉兮点点头,“是我设计害他。马玉是跟他借过钱,可是后来放高利贷的不是他,可是我叫人转交银子,说是他的。”

    玉蕤吓坏了,跪倒抱住婉兮的脚,“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认识他第一天,我便没将他当成奴才过。我视他为手足,我将她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

    “所谓手足亲身,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自断手足,如何能不忍住些疼痛?”

    玉蕤呆呆望住婉兮,“……所以主子是在,自断手足?”

    “可是主子啊……主子这又是何苦?”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摇摇头,“玉蕤啊,你阿玛说没说,他们行刑的打得狠不狠?”

    慎刑司虽然是内务府下主管内三旗刑名的衙门口,与地方上的衙门有所区别,可是行刑的规矩却是相同的。行刑的轻重,都在那行刑者的手腕子上。

    玉蕤道,“奴才阿玛说,此事还请主子放心就是。奴才阿玛虽然在总管大臣里资历最浅,但是却有九爷在呢。行刑是九爷亲自下的命,那些人都懂得看九爷眼色的。”

    “况且他们也都知道毛团儿是什么身份,毛团儿终究从前是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又是李谙达的徒弟,更是主子宫里的首领太监……他们若给打重了,也知道往后没办法交待。”

    婉兮这才约略放了些心,“虽说不会伤筋动骨,可是明面儿上的皮开肉绽却是免不了的。今晚上,那新伤最疼。难为毛团儿了……”

    玉蕤却还是忍不住落泪。

    “毛团儿好歹是个大小子,便是皮肉的伤,疼过便过了。可是主子呢,主子是疼在心里,况且主子这会子还怀着小主子……主子分明是陪着毛团儿一起疼;根本是比毛团儿,更疼啊!”

    婉兮却轻笑摇头。

    “这一点子疼,又算得了什么?与我从前的那些担心相比,这已是最轻的了。”

    她心下感谢上苍,在没出大事之前,在她还能够掌控住局势的时候,先安排完了这些。

    婉兮回身躺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四月,皇帝终于准了傅恒的请求,派傅恒亲赴西北,整饬军务。

    傅恒在启程之前,先将内务府的几件出差事办完。

    其中便有毛团儿的这事儿。

    傅恒亲自上奏皇帝,言明毛团儿自己并未招供,马玉也未能招供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来。只是按着逻辑来推论,毛团儿终究难辞其咎。

    傅恒向皇帝提出两个建议,或者是送毛团儿去守陵,或者是派给宫殿监其他在宫外的苦差去。

    这两个建议,虽然都能叫毛团儿活命,可是皇帝最是明白,这两个都不是好的归处。

    皇帝一时决定不下,便丢了奏疏,吩咐将晚膳摆到永寿宫去。

    旨意传到御膳房,首领太监们本还想按着正常的膳单预备,却叫刘柱儿给拦住了。

    身为七品首领太监,刘柱儿便强做主张,抓过笔来唰唰唰,将膳单上小一半的菜都给划去了。

    负责今儿膳食的首领太监赵三德就急了,“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呀?今儿是我当差,你这都给划去了算是什么?”

    刘柱儿拎着毛笔,瞟着赵三德乐,“我这是帮你呢,亏你这个没眼色的!我把话先说下,你若是按着这份膳单去进膳,出了事儿,你可别怨我没提前点拨你。”

    赵三德既然也能熬上七品首领来,自然也不笨,眯眼打量了刘柱儿一会子,便乐了。

    “哎哟我的好哥哥,我懂啦!皇上临时下旨将晚膳摆到永寿宫去用,这会子令主子正是有喜呢,这些肥腻的肘子、盘肉、猪皮冻儿,令主子可不是看了就得恶心?”

    “令主子恶心了,皇上心下必定不安适,那便必定得拿咱们当奴才的开刀啊!”

    赵三德对刘柱儿千恩万谢,待得进膳,皇帝和婉兮瞧见了膳桌上清一色清淡、雅致的菜式,不由得都是微微一笑。

    皇帝回头就叫了赏,乐得赵三德一蹦多高。

    皇帝跟婉兮一起用膳的时候儿,一向都不用外人伺候。便是今儿婉兮有了身子,还是将所有人都叫去了。

    婉兮便要起身替皇帝夹菜,却被皇帝按住。

    皇帝瞟着她,“都这会子了,还守着这劳什子规矩?”

    他自己起身,按着婉兮的肩,让婉兮坐好了,他亲自夹菜先送进口里尝了,确定没什么怪味儿的,这才送到婉兮的饭碗里。

    实则婉兮这会子用膳也没那么忌口,这孩子当真懂事儿,她没害喜呕吐过不说,连用膳也都能正常吃。

    只是今晚上婉兮和皇帝心下都有些事儿,这便都胃口不盛。

    皇帝瞟着婉兮,“……也是担心毛团儿的事儿呢吧?小九上了奏疏,说得把毛团儿撵出宫去了。去向有两个,或者是去守陵,或者去办宫殿监旁的苦差。”

    婉兮心下便也是咯噔一晃。

    这些都是处置犯错的太监的常用法子,婉兮不算意外。只是想起来,终究心疼。

    婉兮悄然望皇帝,“……宫殿监旁的苦差,这说法有些含混,奴才倒不知道都有些什么?”

    皇帝抬眸,“诸如照料年老的太监、或者在坟地上挖坑埋葬死去的太监和女子的……诸如此类,总归都是生不如死的苦差。”

    婉兮别开头去,不想叫皇上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皇帝忙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你当我忍心?爷也没想到,小九这回处理得倒如此坚决,便是爷想从中设法,却也已经来不及。”

    婉兮明白,若是往常,九爷不说要暗中相救,至少也得拖着不办才是。可是这回九爷却是办德飞快。那些动刑,也都是九爷吩咐的。

    马玉是三月二十二日被缉拿送交内务府,九爷却是四月就要启程赴西北整饬军务。在外人看来,九爷这样急着办结此案,便是时辰仓促的缘故。

    可是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明白,这是九爷的心意……

    这一生情同兄妹,她的心思,他必定懂。毛团儿是她在宫里除了玉壶之外,第一得力之人,她怎么能任由毛团儿出事,却半点法子都不想?故此九爷怕是早已懂了她的用意去。

    九爷这是顺水推舟,甚至在皇上插手之前,就已经将这一切事都办完了。

    而傅恒赴西北整饬军务启程之前,便是再怎么要紧的太监,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太监去驳了九爷的面子去。

    她的心意,便在九爷的手中,几天之内便已经迅速落到了实处。

    婉兮心下便更是安定,垂下眼帘,眸光轻转。

    “皇上说,那些苦差里,还包含照料年迈的老太监去?”

    皇帝轻哼,“是啊。太监年迈之后出宫,无儿无女,若无人照料,他们的风烛残年如何度过?终究都是宫里伺候了一辈子,功劳苦劳皆有,故此宫殿监也派人在外统一照料着。”

    婉兮拼命忍住欢喜,极力低垂着头,尽量叫自己看起来悲伤。

    “……那奴才倒是想起一事来:李谙达年岁也大了,早就听说怕是今年也要出宫了。那何不叫毛团儿出宫去照料李谙达?”

    “如此一来,既合了宫规,惩治了毛团儿;又能圆满皇上对李谙达的心意去……还有一层,李谙达对于毛团儿来说如师如父,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劝他弃恶向善的,那李谙达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婉兮抬起头来,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爷……可否给了奴才这个恩典去?”

    皇帝垂眸凝视着她,却半天不说话。

    婉兮有点心虚,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

    她在犹豫,这会子要不要利用自己的肚子,跟皇上撒一回娇?

    正在动心思,皇帝忽然轻哼一声道,“你可以现在就说肚子疼。”

    婉兮一个躲闪不及,忍不住扑哧儿笑了,抬头望住皇帝,“爷说什么呐?”

    皇帝“呸”了一声儿,“到底还是乐出来了?!你要是想叫爷信了,你好歹也得憋住了乐才好!”

    婉兮咬住嘴唇,伸手轻轻捅了捅皇帝胳膊肘儿。

    那处有个麻筋儿,皇帝有时候将胳膊搁在书案上的时候,不小心就容易碰着,皇帝每回都麻痛得有些懊恼。可是却又无奈——疼又无奈。

    此时婉兮便希望能成为皇上的那个“疼又无奈”的人,厚着脸皮也要求一求。

    皇帝扭了扭身子,甩了甩胳膊。将婉兮那捣乱的手给甩开,却还是小心伸手扶稳了婉兮去。

    婉兮小心凝着皇帝,“……爷,答不答应奴才嘛?”

    皇帝嘴唇紧抿。

    婉兮咬住嘴唇,“奴才知道,《宫中则例》是皇上钦定的。皇上必定不能自毁规矩……只是毛团儿终究是皇上身边教导出来的人,皇上就如何忍心?”

    皇帝这才正视住婉兮,两手把住她的手。

    “爷不是担心那个。爷是在想,若毛团儿也走了,你这宫里又该怎么办?”

    “况且你这会子身子如此,你宫里得力的,一个一个都走了,留下的反倒都是些叫人放心不下的。若你身子沉了之后,再遇见事儿,谁又来帮你?”

    婉兮听得鼻尖儿也有些发酸。

    可不是嘛,玉壶走了,玉叶就要走了,如今毛团儿也得走了……便是宫里还有玉函和玉蕤,玉函一向的性子温软有余、果断不足;而玉蕤再过两年也到了出宫的年岁。

    她这永寿宫,便在这一二年间,将会一空。

    而这会子偏还是她有了孩子,正要用人的时候。

    婉兮轻轻扳着皇帝的指头,轻声道,“无妨,不是还有皇上呢么?再说奴才今年都三十岁了,什么事没见过、没经历过呢?

    皇帝便哼了一声,“就怕你这会子脑袋一热,将来却要后悔!”

    婉兮轻轻靠近皇帝怀中去,“如说奴才后悔,也只后悔一件事儿——毛团儿是皇上身边的,皇上却舍了给奴才用,结果奴才没给用好,反倒给放出宫去了。”

    “奴才这是,辜负了爷一片心意……”

    她这般乖巧柔顺的模样,倒叫皇帝满心的愤懑都发不出来了。皇帝也只能将她箍在怀里,柔声道,“那倒没什么要紧的。终究这个人是爷给你的,那便是你的奴才。你想怎么使他,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出路,都是你这个当本主儿的,应有的权力。”

    婉兮这便笑了,抬手去拨动皇帝唇上的青髭。

    “皇上不责怪奴才啦?”

    皇帝闷哼一声,“谁让你现在怀着爷的孩子呢!不是爷忍让你,爷是忍让咱们这隔了十五年才来的第一个孩子……”

    四月,九爷启程赴西北了。

    毛团儿也被宫殿监直接从慎刑司领走,送出了宫去。

    一个犯了过失的太监,是没机会再回到后宫,便是跟本主儿叩头告别的资格都没有了。

    婉兮也自是明白规矩,毛团儿走的那天,她自己坐在宫里没动;也不准宫里任何人到神武门那边去观望。

    终于,高玉亲自来回,说毛团儿已经出宫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不会来永寿宫惊扰令主子,还请令主子安心养育皇嗣……婉兮含笑受了,等高玉转身走了,婉兮才终是一背身儿,落下泪来。

    舍不得,她当然舍不得。

    可是与其叫他们在宫里陪着她,却要冒着出大错的风险,那她不如亲手自断手足,送他们出宫去。

    后宫女子,身为主子的,有锦衣玉食尚且伤心孤单……那太监们呢,更是如此。这一生好歹相遇,好歹情同手足过,她便宁肯自己难受,也成全了他们去才是。

    玉蕤和玉函她们尚且极力忍着,玉叶终是忍不住,早已哭得跌倒在地。

    婉兮急忙抬手抹掉自己那颗清泪,摆出清冷的神色,冷笑着道,“你又哭什么?岂不知,今日你为了他人哭,再等不了多久,别人又要为了你的离去而落泪。”

    毛团儿已是先出宫了,婉兮接下来就是等李玉出宫,之后就可安心放玉叶出宫去了。

    三人的出宫必定得有一个稳妥的次序,这样才能不叫人生疑。

    玉叶听罢却是一惊,便又是跪倒在地。

    “毛团儿刚走,主子便又要撵奴才走?主子……好狠的心!”

    “主子从前说倒也罢了,可是这会子主子终于有了喜,如何不准奴才在宫里陪着主子这几个月去?待得主子诞下皇嗣,叫奴才也好亲亲抱抱,到时候再走也不迟啊!”

    婉兮心下也是难受,轻轻闭上了眼。

    她何尝不想呢?玉叶与她的情分,是这宫里其他人都比不了的。她多想等自己的孩子下生,也好好与玉叶分享那喜悦去。只是……

    婉兮狠下心,板起脸来。

    “尽说傻话。你出宫的时辰,去年已经耽误了一年去;如今若因为我的孩子,又要你再耽误一年……如此连绵下去,难道我还能叫你在这宫里耽误一辈子去么?”

    “叫你出宫的事,我已经与皇上提起了。这一两个月间,看内务府安排着,你便随时都能走了。”

    玉叶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婉兮狠心扭开身去,看都不看。

    “实则依我的意思,四月已是要叫你走了。可是一来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关于李谙达的话,李谙达还没走呢,我这便允你在宫里等一等他老人家;二来,也是叫毛团儿这事儿给闹的,咱们宫里总不能一下子就走了两个人去。”

    玉蕤自畔瞧着主子和玉叶两人,心下着急,却无法将话点给玉叶去。

    玉叶这会子怕是被毛团儿突然出宫的事儿给激着了,一时没先明白主子特地安排他们两个前后脚出宫的用意,玉叶这便跟主子拗上了。

    玉蕤便上前抱住玉叶,柔声劝说,“好玉叶,你这会子难受,主子和我都明白。可是你怎么忘了,主子这会子是双身子,是最不宜伤心动气的。你快别拗了,啊。”

五卷233、竹篮打水(六千字毕)

    “走,我先陪你回去歇歇,待会儿你的差事我替你了。你回去睡一觉,睡好了,心下怕是就清楚了,到时候还有话再心平气和与主子说。”

    玉叶再难受,终究忌惮着婉兮的双身子。玉蕤好说歹说,终是连哄带推,将玉叶带回了配殿去。

    玉蕤关起门来,抓了帕子来替玉叶拭泪。

    一边拭泪,一边小心地提点,“……你便是出宫了,又不是从此再也听不见宫里的音信了。便是毛团儿也刚出宫去啊,你若得了空,还可以去瞧瞧他。”

    玉叶这才如大棒砸头,愣愣抬头望住玉蕤。

    眼神中有不敢置信。

    玉蕤便也笑了,“你要知道,毛团儿跟你不一样,他可不是差役满了,可以出宫自由了去。他是要到宫外服役的,是要去照顾即将出宫的李谙达去。”

    “我倒是记着,主子提过那么一嘴,说要你出宫之后也去帮衬这李谙达些……你们两个可不是在宫外私自见面,你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去照顾李谙达的呢!”

    玉叶的泪便再度唰一下流下来。

    她一把抱住玉蕤,“……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亏主子与我说的那么明白,主子还说将蠲给李谙达的地,就买在我们村子附近了。我刚那会子竟是什么都给忘了!”

    “走,我先陪你回去歇歇,待会儿你的差事我替你了。你回去睡一觉,睡好了,心下怕是就清楚了,到时候还有话再心平气和与主子说。”

    玉叶再难受,终究忌惮着婉兮的双身子。玉蕤好说歹说,终是连哄带推,将玉叶带回了配殿去。

    玉蕤关起门来,抓了帕子来替玉叶拭泪。

    一边拭泪,一边小心地提点,“……你便是出宫了,又不是从此再也听不见宫里的音信了。便是毛团儿也刚出宫去啊,你若得了空,还可以去瞧瞧他。”

    玉叶这才如大棒砸头,愣愣抬头望住玉蕤。

    眼神中有不敢置信。

    玉蕤便也笑了,“你要知道,毛团儿跟你不一样,他可不是差役满了,可以出宫自由了去。他是要到宫外服役的,是要去照顾即将出宫的李谙达去。”

    “我倒是记着,主子提过那么一嘴,说要你出宫之后也去帮衬这李谙达些……你们两个可不是在宫外私自见面,你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去照顾李谙达的呢!”

    玉叶的泪便再度唰一下流下来。

    她一把抱住玉蕤,“……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亏主子与我说的那么明白,主子还说将蠲给李谙达的地,就买在我们村子附近了。我刚那会子竟是什么都给忘了!”

    玉叶和毛团儿这边的事儿,好歹算是安定下来,只待时日。

    婉兮却还没等歇息两天,这个晚上,鄂常在忽然来请安。

    “都这样晚了,她来做什么?”玉叶有些想拦着,“主子这会子身子要紧。”

    婉兮坐在炕沿儿上想了想,还是摆摆手,“请鄂常在进来。”

    鄂常在原本是淑嘉皇贵妃景仁宫里的人,淑嘉皇贵妃薨逝以来,鄂常在景仁宫中难免一时失了主心骨,颇有些孤苦无依了去。

    婉兮着实是这段时间来一是有了身子,二来是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这便疏于问景仁宫的事。

    鄂常在一进门便落了泪。

    “自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妾身只觉在后宫之中越发无依无靠。妾身记着,淑嘉皇贵妃临薨逝之前,曾经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令妃娘娘。故此妾身想,妾身心里的为难,唯有来仰仗令妃娘娘……”

    婉兮小心地抚着肚子,亲自起身,握住鄂常在的手。

    “……你伯父襄勤伯(鄂容安)与班第在伊犁自杀殉国的事,我已知道。皇上亲予谥号‘刚烈’,图形紫光阁,又命你伯父的儿子鄂津袭爵。你放心,对你伯父这样的忠臣良将来说,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你在宫里,皇上只会更加爱惜于你。”

    鄂常在却是落泪蹲礼,“我鄂家虽有伯父这样的忠臣,却这两年内也连续出了两个被皇上赐自尽的长辈……”

    婉兮心下其实知道,那两个赐死的,一个是鄂常在叔父鄂昌,一个就是三月间刚被赐自尽的、鄂常在的父亲鄂乐舜。

    想鄂家从鄂尔泰起,曾经权倾天下,满门高官。如今鄂尔泰的子侄辈一个一个凋零而去,更是功过两重天。

    也难怪鄂常在自进宫以来,凡事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她终究是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会宠她,还是厌她吧。

    “从前不管伯父、叔父如何,妾身好歹还能自处……可是上月皇上却是赐妾身的阿玛自尽……令妃娘娘,妾身真是好惶恐,在这宫里当真不知如何立足下去了。”

    “偏此时淑嘉皇贵妃又不在了,景仁宫内无人为主,妾身便连这点子惶恐,都不知道该与谁说去。”

    婉兮轻轻拍拍鄂常在的手。

    “我虽不敢说这宫里谁能得皇上宠爱,可是我好歹还敢说:这宫里没有人因为自己的母族获罪而遭罪的。你的母家是你的母家,你却是你。皇上不会因为你的母家,就迁怒于你。”

    便是有婉兮这样安慰,鄂常在却也还是放不下心。

    她心一横,在婉兮面前噗通跪倒,“妾身此时无人依仗,唯有请求托庇于令妃娘娘羽翼之下。令妃娘娘但有驱驰,妾身愿效犬马之劳。”

    婉兮叹一口气,忙将鄂常在扶起,“妹妹何苦说这个?妹妹且放宽心就是。”

    “妹妹这会子的惶恐无依,也只是因为淑嘉皇贵妃溘然薨逝所致。皇上这一阵子也是的确分不开心,待得皇上再为景仁宫里指一位新主,妹妹自然就可放下心来了。”

    宫墙夹道里,夜色幽深。

    许是因为这左右两列红墙的缘故,便将夜色印染得比这天下任何地方的夜,都要更黑。仿佛永远走不出去,永远都找不见方向。

    鄂常在缓缓走着,忍不住问身边儿的女子鹅雪,“你说,令妃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我啊?”

    “也是呢,我虽然是鄂尔泰的堂孙女,可是鄂尔泰早已不受皇上的待见了啊。只是幸好他殁得早,才没如皇上后来对张廷玉那般……可是鄂尔泰殁了,那咱们整个鄂家,其实就已经倒了。”

    “便是大伯父鄂容安、叔父鄂昌,还有我阿玛都已经官至总督、巡抚的级别,可是这天下的人却都瞧得出皇上对他们的态度。”

    “生在这样人家的我,若早十年,在这宫里还能如忻嫔一样受宠;而如今,却只能龟缩地活着。呵,呵呵,这样的我,便是主动依附,难怪人家令妃也看不上呢。”

    鹅雪心下也是难过,便小心扶着主子的手臂,寒声说,“主子别急。淑嘉皇贵妃薨逝了,咱们景仁宫迟早还会有新主。到时候主子自然该与新宫主一心才是。”

    “奴才忖着,这会子最有可能挪动出来,做主咱们景仁宫的,怕是那一位……到时候主子与那位齐心协力,便能叫今日所有看不起咱们的,都后悔了去!”

    鄂常在一怔,回眸凝住鹅雪。

    “你说谁?”

    鹅雪淡淡笑笑,“主子怎么忘了,如今这后宫里,有哪位是嫔位以上,本可以为一宫之主的,却因为暂时没有空宫,不得不与其他人一起住着;且已经诞育皇嗣,按理怎么都该单辟一宫的了?”

    鄂常在心头呼啦一亮,“嫔位以上却还与人合住的,有两人:庆嫔和忻嫔。而已经诞育了皇嗣的,那便唯有忻嫔一个了!”

    鹅雪含笑点头,“正是!”

    “主子想啊,主子与忻嫔皆出于名门,忻嫔阿玛那苏图与咱们家老大人、还有几位老爷同朝为官,便因了这层关系,主子也自然应该与忻嫔一条心才是。”

    鹅雪说着在幽暗里,回望了永寿宫的方向一眼,“总不能像有些人一样,明明是辛者库的奴才,一时得宠便忘了本了!”

    “主子本不该与那样的人为伍,主子又何必纡尊降贵委屈了自己去!”

    翊坤宫里,那拉氏叫塔娜取过头箍来,勒住额头。

    已是四月了,天儿已然起了暑气。塔娜便有些犹豫,“主子这会子还要戴头箍,仔细焐一头的汗。回头夜里叫风一盗,再着了凉。”

    那拉氏不耐地皱了皱眉,“你没听见那边儿还在哭个没完么?一到夜晚就哭,一到夜晚就哭,哭得我都多少个夜晚没睡安稳了。这脑仁儿里,便跟多少道士开了水陆道场似的!”

    塔娜知道主子说的是东配殿里的六公主。

    也不知怎地,六公主近来就是生了个夜哭的毛病,总在熄灯安置了,刚要睡熟的时辰哭起来。偏夜里还静,宫里还拢音,那偏殿里的哭声便如同就在耳朵边儿一样。不光主子,便连她们这些睡在耳房里的女子,都没能睡好。

    只是那终究是公主,便是哭了扰人,又有谁敢说去?

    便连皇后,也因是公主的母亲,这世上便没有母亲嫌弃自己孩子夜里哭的。故此连皇后都忍了,她们当奴才的便也只能跟着一起忍。

    塔娜便忍不住低声道,“这一晃眼,忻嫔在咱们宫里,已是跟着主子一起住了快三年了。原本主子就不愿与她一个宫里住着,只是那会子没有空宫给她住,咱们便只能容得她。”

    “如今……她要是能挪出去,就好了。”

    那拉氏微微眯眼。

    “你是说……空出来的景仁宫?”

    那拉氏自己何尝没有过这个念头,只是心有不甘。

    景仁宫曾经是康熙爷的诞生地,也是皇太后过去的寝宫,嘉贵妃便是死了还是追封了皇贵妃……足见这景仁宫的风水可真是好。

    更何况,景仁宫的门内还立着那块跟永寿宫相同规制的龙形石头影壁去呢!

    这样的宫,她不想给忻嫔。故此淑嘉皇贵妃都薨逝这么久了,她却还是没跟皇上提这事儿。

    只是这六公主的每晚啼哭,当真是快要折磨疯了她。她自己还好说,她那刚下生的小儿子却吃不了这样的苦。都说小孩儿是在睡觉里长个儿的,如今那孩子也陪着她每晚睡不安生,她便无法再忍了。

    她揉了揉眉心,叹口气道,“去养心殿跟皇上通禀一声儿,待会儿我去给皇上请安。”

    养心殿,皇后陪皇帝一起用完了膳,将皇帝东巡时候交代送回宫里交给她亲手改一改的褂子拿出来。

    “这褂子已经改好了。”

    皇帝接过来看,又起身换上。那拉氏亲自伺候着皇帝,两人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倒是夫妻和美的剪影。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是朕的行服褂,因朕出外骑马,最爱穿错襟的‘布介’。可是这褂子常见,错襟儿却不容易做,总得是关外老满洲的格格才会掐。”

    “故此朕虽然出巡在外,也得将这褂子著人送回来,给家里的你亲手来改,朕才放心。”

    所谓错襟,便是褂子的襟口并非从上到下直线平齐的,而是在襟口中间出现一块凹形缺口。

    从前按着老满洲在关外的习俗,这样的襟口是方便伸手进衣襟内拿东西。后来大清入关,这样的襟口便也成为一种装饰了。因为那襟口的内凹,一般的女红妇差都不会做,总得要那拉氏这样的老满洲格格从小跟祖母辈的一起做过针线的,才有机会学得会。

    一想皇上那样千里迢迢的也叫人送衣裳回来,由她这个“家里的”给亲手修改,那拉氏的心头便是一阵甜蜜。

    唯有这样,才是普普通通的两口子的模样。不是什么皇帝与皇后,只是夫君与妻子。

    那拉氏便垂首微笑,“难得皇上还记着老满洲的习俗,妾身便是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虽说担着皇后的名号,可是妾身说到底,首先是个女子,是皇上的妻子啊。”

    皇帝微笑,褪下褂子,伸手握了握皇后的手。

    这会子难得气氛融洽,那拉氏便提到给忻嫔挪宫的事儿。

    她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度。终究淑嘉皇贵妃已经薨逝,景仁宫不能平白空着不给人住。况且此时忻嫔也有孩子,还挤巴在配殿里也不是回事。

    那拉氏以为,这件事最大的阻力,其实在她自己。只要她都肯妥协了,那皇上还有什么不能妥协的呢。

    “景仁宫虽是淑嘉的旧日寝宫,可是皇上在她薨逝之后,已经将她的图影、生前旧物都移到长春宫,与孝贤皇后、慧贤、哲悯一并供奉、纪念着。那这景仁宫,倒不用非要继续空下来了。”

    皇帝虽说平静地点点头,却道,“东西六宫,终究有数儿。如今嫔位为宫主的有婉嫔的永和宫、怡嫔的咸福宫、颖嫔的延禧宫……倒已经有三个宫了。”

    “依着朕的意思,倒不宜再给嫔位单独挪宫去。否则将来再有嫔位以上的晋位,岂不是要双妃、或者贵妃和妃位挤在一个宫里了?”

    那拉氏便是一怔。

    “皇上又要大封六宫不成?”

    那拉氏心下登时一番翻涌。皇上大封六宫也不是没有过,除了登基那年的初封之外,就是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封过一回,接着又在孝贤皇后崩逝仅一个月的时候又大封过一次。

    那这次又是什么理由?总不能是因为淑嘉的薨逝吧?

    可是淑嘉薨逝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这会子便论不上这个理由去了才是。

    那拉氏不由得吸一口凉气——难道说,会是因为令妃终于得了孩子?

    皇帝却笑了,拍了拍那拉氏的手。

    “便是不大封六宫,皇后怎么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呢?!”

    “既是挑选,便总有新人进宫。有新人进宫,便难免某些位分上要重做调整。朕也不知道今年能有几个入眼的,便总要提前空下一个宫来,以免到时候不好安排,反倒叫皇后你为难了去。皇后说呢?”

    那拉氏悄然松一口气,却又紧跟着又提了一口气。

    是啊,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了。从乾隆十九年起,又逢西北用兵,八旗、外藩蒙古、准噶尔旧部、乌梁海……甚或西北的回部,都出了不少的功臣。

    那皇上自然少不了要选几个功臣的女儿、妹子入宫。

    若是功臣之女入宫,起封便不会低,怕至少就是贵人,甚或还会出现如忻嫔一样的入宫即为嫔位的去。

    那拉氏垂首,勉强笑笑。

    “按例,挑选女子应该在二月。今年二月皇上起驾东巡祭孔,妾身还以为皇上今年不挑选秀女了呢。”

    “终究……今年西北追击阿睦尔撒纳,兵事正急,妾身便想着,皇上一心都系于前朝,于挑选一事上,或许会有所取舍。”

    皇帝却笑了,“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这国与家,岂有为了一个阿睦尔撒纳便乱成一锅粥去的道理?朕就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朕就是要让阿睦尔撒纳和天下的百姓都看见,朕的阵脚未曾乱,朝廷的部署未曾乱!”

    “况且,皇后啊,你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忘了,如今永珹、永琪、永瑢都已年过十三,是该指婚的时候了。朕不挑选八旗秀女,又如何为他们配婚?况且皇子之外,还有宗室子弟,又要如何婚配?”

    那拉氏也是一怔,有些缓不过神来。

    是啊,时光如梭,怎么也没想到那三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该指婚了。

    永珹和永瑢倒也罢了,叫那拉氏心下一动的,是永琪。

    她十分想知道皇上将为永琪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便从此一事上,也能隐约探查皇上的心意去。

    这会子,那拉氏的心思从担心皇上再选新人,转变为考量皇上为皇子挑选什么样的福晋去。

    与自己个人的心思相比,她这会子倒是更在乎的是皇上为皇子的配婚了。

    五月,终于开始挑选八旗女子。

    四阿哥永珹,今年已十七岁,三年前皇帝已经为永珹选了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为十三爷怡亲王的额驸富僧额之女。

    这一年选秀,皇帝又指给了四阿哥几个“使女”去。按例皇子使女,经八旗选秀而出的,其实就是皇子的侍妾。

    皇帝又选鄂尔泰孙女,与宫中鄂常在为堂姐妹的西林觉罗氏为五阿哥永琪的福晋。

    最后为六阿哥永瑢。

    按说永瑢今年十二月才满十三岁,故此本次挑选女子,可为他配婚,也可不必。

    只是皇帝却在看完排单之后,朝那拉氏点头微笑,“瞧瞧这个女子。”

    那拉氏接过排单,原来是富察氏,乃为傅清的女儿。

    皇帝含笑道,“论年岁,倒是与永瑢相当。”

    那拉氏忍不住吸一口气,“皇上要选傅家的女儿为皇子福晋?哟,这便是在四公主指婚给福隆安之后,咱们天家与傅家的又一门联姻了!傅家当真是有福气。”

    皇帝含笑拍拍皇后的手,“朕便是此意。”

    那拉氏便顺着排单,去寻那个女孩儿。

    那拉氏看罢便笑,“果然是名门闺秀,隐隐约约瞧过去,的确有几分孝贤皇后当年的影子。”

    皇帝便点头,“……留牌子。”

    这一天阅看完,那拉氏是含着微笑回宫去的。

    塔娜瞧着好奇。从前挑选女子,主子总是强撑欢笑,可其实心下都是不乐意的。可是今儿,主子这是怎么了?

    那拉氏含笑道,“去年平定达瓦齐,傅恒请辞双公爵,我便知道皇上必定要设法将此事补偿回去。那会子我便猜,皇上怕是又要定一桩儿女亲事了。”

    “皇上自己也承认,故此咱们东配殿那位便早早儿地开始筹划了去。别说旁人,便连我也以为,这六公主指给福康安,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那拉氏那会子还在为自己夭折的五公主不平。

    “可是原来咱们都猜错了。皇上是打算这么做,可是却没说非得是跟傅恒自己的儿女结亲啊!”

    “如今傅清殉国多年,傅家上下都以傅恒为首,傅恒自然要顾着傅清那一家。皇上选傅清的闺女为皇子福晋,这便自然也是给了傅恒恩典去。若此,皇上不仅告慰了傅清的忠魂,也将傅恒请辞的脸面圆了过去。”

    那拉氏含笑瞟塔娜一眼。

    “忻嫔这大半年来的筹划,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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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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