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142(2更)
忻嫔怔在原地。
婉兮将给忻嫔擦过泪的帕子,没窝回掌心,而是松开手,搁在了一旁。
“忻妹妹,我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是否同来?”
忻嫔尴尬笑笑,“妾身这满面的泪痕,不宜叫主子娘娘看见。也免主子娘娘挂心。”
“那妾身就不多叨扰令姐姐,妾身先行告退。”
婉兮含笑点头,朝外叫,“五妞,送你忻主子回宫。”
五妞难得被派差使,这便高高兴兴答应一声走进来。屈膝给忻嫔行礼,目光却是忍不住上上下下使劲儿打量了忻嫔一番。
五妞送忻嫔出去了,玉叶上前接过婉兮丢在一边儿的帕子,轻声问,“这帕子……奴才丢了吧?”
婉兮眼帘轻垂,“不必糟践物件儿,丢了怪可惜的。留着擦擦灰,物尽其用才好。”
玉叶听得出,主子语气中流露出少有的厌烦。
玉叶心下的火气便也上来了,“她真当主子白白年长她十岁不是?竟然还到主子面前这样儿,真以为主子看不穿她么?”
婉兮倒是一笑淡然。
“年长十岁是不假,但是她终究是从小就注定要进宫的人。我是十四岁才不得不接受入宫的现实,她却是怕从刚懂事儿起,就一切都为了进宫而绸缪。”
“这样算起来,这十岁的差距,倒没那么要紧了。故此她才有这样的信心,到我面前来哭得如此我见犹怜。”
婉兮抬眸望向窗外,“……若不是那场火,我说不定便帮她了。终究初来乍到,那种惶然无措,我从前也曾有过。能帮之处,我多少帮衬就是。”
“这会子我倒感谢那场火,让我早早就识得她。”
玉叶也是忍不住摇头.
“倒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一进宫来就主动向主子示好,倒仿佛是在皇后和主子之间,更投向主子似的……她怎么就敢以为,主子必定信了她,必定帮她去?”
婉兮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
“或许是年岁的差别。皇后如今已近四十,眼神最是犀利之时;忻嫔便以为我还年轻,兴许还有看不明白的。”
“或者又是性子不同。皇后性子直接,脾气又爆,忻嫔自知不好惹;而我看上去耳软心活,更宜拿捏。”
“三来……她或者也很清楚,她进宫之后想要的是什么,她主要的对手又是谁。她是镶黄旗的格格,只要有子自能封妃,所以她跟我这个令妃,自然没什么好争的。她明白她真正的对手是皇后,故此她才要拉着我,让我为她所用。”
玉叶忍不住啐了一声,“她想得可真美!”
婉兮倒是挑眸,促狭一笑,“咱们好歹也容得她想一想,叫她想去呗~”
五妞可是个消息灵通的人,被婉兮叫进来的时候,刚一上眼,就瞧出忻嫔有些讪讪的来了。这一路将忻嫔送出去,凭她的能耐,早就将底细打听个大概齐了。
这会子是在吉林,皇上的万寿节是在桦甸的寿山上办的,地方狭窄,后宫们都住在一起,五妞那样儿,便更没什么能瞒住人的。
五卷143(3更)
等五妞送完了忻嫔回来,便连皇后宫那边都瞧出了端倪来。小太监将事儿讲给了塔娜,塔娜掂对了一下,便回去禀告那拉氏。
那拉氏听了微微眯眼,“……忻嫔是哭着出来的?这样说来,她是去找令妃求助,可是令妃却没帮她啊!”
塔娜也是轻哼,“奴才看也是。否则她该笑着出来。”
那拉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今令妃年岁渐长,眼见着倒是越发明白了。”
“可不,”塔娜也是舒心而笑,“她又没孩子,父兄又不得用,如今到了这个年岁,眼见新人入宫得宠,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若还要忤逆主子,她难道不明白她的下场堪忧么?”
塔娜轻哼一声,“倒是这忻嫔,知道咱们放出去了话,她不乖乖收敛了,还敢去找令妃求助!小小年纪,倒不是个省油的灯!”
“还不如舒妃呢。好歹舒妃刚进宫那几年,凡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至少不烦人!”
那拉氏眸光轻轻转开,顺着博山炉上袅袅而起的香烟,升到头顶去。
“……你知道么,这地方儿最早是渤海国的长岭府。忻嫔是戴佳氏,老姓儿可是渤海国皇室的‘大’。这吉林地界啊,可以说是我的娘家,人家却说不定认为是她的娘家呢!”
“咱们是说,皇上带我回娘家;可是说不定她的心眼儿里自以为,这是皇上宠爱她呢。”
塔娜冷笑,“那她可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拉氏眸子里阴云流转,“……她年轻,皇上又宠爱她。再加上她这么个家世。她什么不敢想呢?”
八月十五月食,虽叫后宫惶惶不安,可是皇帝在随扈的王公大臣和地方官员面前,却依旧镇定自若,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色来。
八月十三到八月十六,他在寿山上赐宴随扈王公大臣、蒙古台吉额驸扎萨克、吉林地方官员。
八月十七,还照常行围,于龙潭山“封神树”,奉皇太后乘独木舟“威呼”渡松花江,赏赐吉林地方官员;至磐石,见百姓,与民同乐,甚至为传统满人民居竖在屋外地上的大烟囱“呼兰”赋诗:“却有千年辽河鹤,蓦疑华表话前身。”
这日圣驾从吉林转至辉发,驻跸辉发西大营。
皇帝兴致极高,又下旨于辉发河上,看乌拉牲丁们的打牲……
打牲乌拉处,隶属内务府下,专为皇家进宫关外的特产。打牲乌拉们便是专职做采松塔、人参;捕紫貂、獐狍之事。
而这辉发河上,主要的打牲之物便是鳇鱼、东珠。
鳇鱼巨大,且游行极快,不是用普通的钓钩、渔网能捕捉。需要牲丁们驾小舟后面急追,待得略微靠近,便飞投鱼叉而刺。水面上一时波涛汹涌,情势陡急,看得人目不暇接,心都要停了。
五卷144(4更)
这捕鳇鱼倒还罢了,那拉氏真正的骄傲,是在采东珠那儿。
这辉发河,是她辉发部的母亲河。女真人皆以地为姓氏,她们辉发那拉氏便是得名于这辉发河;便如叶赫部、叶赫纳拉氏便是得名于叶赫河一样。
而辉发河盛产东珠,东珠又是唯有皇帝、皇太后、皇后这三宫才可佩戴。故此这辉发河里盛产东珠,自然便可看做是她们辉发部,早晚都会出一位皇后,或者皇太后的。
如今这句话应验在了她身上。
她已为正宫皇后,如今又诞育了嫡子永璂,将来便也自然是母后皇太后……果然不负这条母亲河的期许。
皇后那般兴致高昂陪伴皇帝和皇太后看采东珠,婉兮却轻轻从人群中退到一边去。
玉叶赶紧追上来,轻声问,“主子可是看不进皇后那鼻子都要翘天上去了的模样?”
婉兮听了便笑,“我哪儿有工夫去看呢?”
“话又说回来,这是辉发河,她辉发部的母亲河。她欢喜成这样儿,倒也是人之常情。由得她去罢了。”
毛团儿也跟上来,低声禀报,“主子叫奴才打听的事儿,奴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吉林将军的属下说,这山上的确有鹿。”
皇上在此行围,自然主要是“哨鹿”,婉兮便叫毛团儿去问,确定这河边的山上是否也有鹿存在。
婉兮便含笑点头,轻声吩咐,“叫他们这就去办。”
皇上的万寿节筵宴是在桦甸的寿山上办的。寿山原本不叫“寿山”,是因为山上有个仙人洞,皇帝到达此山之后,因康熙爷行围时也曾经到过,皇帝这便将寿宴赐在此处,并为此山赐名“扎拉芬阿林”,汉语即为“寿山”之意。
寿山既是皇上此次万寿节赐名,便有特别意义所在。八月十五的月食,既是发生在万寿节期间,若想破了那个不祥,自然该以万寿节期间的祥瑞来办。
毛团儿去了,婉兮悄然抬眸,凝视皇帝。
这般长身玉立,满面含笑的皇帝;这般亲自走到河边,用小刀剖开旗丁从水下捧上的珠蚌,待得壳开,珠光与他眸光辉映,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皇帝……
没人瞧得出,那八月十五的月食,给他曾经带去过什么样的影响。
就仿佛……岳钟琪三月忽然长逝,也没人瞧得出九爷受过半点影响去一样。
这样的一年,这样群臣反对用兵的时刻,身为天子,便面色神情上决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的迟疑来。便是天意,他也要紧咬牙关,故做笑意,叫人完全看不出什么来。
否则,这一场用兵,便更难了。
更何况此时他面对的不止是满朝大臣,这一刻还有随驾行围的蒙古王公们呢!若打准噶尔,蒙古各部的支持,绝不可缺少。
婉兮再将目光转到那拉氏身上。
那个立在皇帝身边的女子,满面煊赫,无比荣光。这一刻她面上带着的笑,几乎是婉兮进宫这十四年来,所看见的最为灿烂、得意的笑。
毛团儿悄然回来,轻声回禀,“都预备好了。”
五卷145(5更)
皇帝亲自开珠蚌,得东珠大小共十数颗。皇帝大笑而归,入行帐歇息。
忽然河边山上传出滚滚雷鸣之声。
御前侍卫们皆不敢粗心,皆上前护驾,唯恐有变。吉林将军也亲自带人上山查看。
一切正在嘈杂忙乱之中,却听得山上呦呦一声清啸。
那声音凌空而降,划破嘈杂,印入人耳。
皇帝长眸微眯,忽地大喝,“……是鹿!”
一听是鹿,众人便都平静下来。只是各拉刀剑围绕在御帐旁,以备不虞。
却见山上,一头白鹿宛若凌空而来。一直奔到山下,却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徐徐走到御帐前。
并未直接走进帐门,反倒是在帐门之外,屈膝而跪!
那巨大的头角枝杈直抵地面,做俯首称臣之状。
所有人都惊呆了。
婉兮偷偷掐了武灵阿一把,武灵阿那小山似的身子一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启皇上,奴才认得这鹿!”
皇帝长眸微眯,目光掠向武灵阿来。
继而若有似无地,又朝说巧不巧正站在武灵阿身后的婉兮望了过去。
婉兮使劲瞪圆了眼、张大了嘴,做无辜的惊讶状。眼帘微垂,小心避开皇上的目光,就当做吓傻了,压根儿没瞧见皇上看她一般。
武灵阿有些尴尬,便赶紧说,“不止奴才认得,若是归御医还在,那归御医自然是最最认得的!”
武灵阿说着虎目一转,又朝李玉瞟过去,“李总管也是认得的!李总管……您老,仔细瞅瞅?”
李玉愣了一下,又仔细瞧了瞧武灵阿的眼神儿,再转向那白鹿去。
半晌这才扑哧儿一声笑了,缓缓道,“皇上赎罪,老奴啊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刚才也没看清;再加上刚刚也给吓了一跳,这便没认出来。”
“这神鹿,老奴可不是认得!皇上可还记得,乾隆六年那会子,皇上首次举行秋狝大典,便在木兰围场里,放走过一匹鹿王?”
皇帝长眉轻扬,目光里映着水色,隐约起了荡漾。
那眼波练练,幽幽飘转向婉兮来。
婉兮使劲儿梗着脖子,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
李玉见皇上都不看他,便强行上前拉回君心,颤颤巍巍地就往原地使劲一跪。“噗通”一声,吓人一跳。
“奴才启皇上,这匹白鹿,模样儿简直与乾隆六年那匹白鹿一模一样儿!老奴觉着,必定是当年的那匹鹿王,感念天子好生之德,这便每当皇上行围,便一路跟随。今儿是上前给皇上请安呐!”
李玉和武灵阿都这样说了,在场也有当年也知道这事儿的,这便一片人齐刷刷跪倒,与那白鹿一起,向皇帝叩头,都是口称,“天子圣君,天意庇佑。神鹿叩首,福寿万年——”
皇帝这才含笑轻启薄唇,“众卿平身。”
婉兮也跪在一片人当中,借着前头人的身子给挡着,垂首悄然一笑。
八月十五那一场月食,应当能用这白鹿叩首,抵挡过去了~
人群之中,忽地有人泠泠一声,“这白鹿乃是从天上来,妾身看来,正是明月下界来!”
五卷146(6更)
众人都朝那人看过去。
婉兮也转头。
其实都不用转头,只听那嗓音,婉兮就知道是谁了。
可是婉兮还是转过头去,目光轻掠。婉兮想看看,那人此时面上究竟是个什么神情。
女眷与外臣之间隔着帘幕,外臣看不清楚,可是后宫诸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忻嫔。
忻嫔朝皇帝跪拜,“此地亦为渤海国长岭府所在。妾身倒是听家里的老人讲过,说渤海人都相信明月东升西落,乃为白鹿所驮。”
“又或者说明月便为白鹿,因远在天际,白鹿奔行,只能看见一团皎洁纯白,这便是明月;而明月就是白鹿,天上无月那几天,便是明月归为白鹿,奔下人间来了呢。”
“八月十三为皇上万寿节,八月十五晚上忽然月食。可能其他人都只当成是天狗吞月,可是渤海国旧族却明白,是明月化为白鹿下界来了——依妾身看,定是八月十三那晚,天上的白鹿看见皇上在寿山上大宴群臣,它便也想下界来为皇上祝寿。”
“它便顾不上了什么节令,化身而来。故此八月十五那晚,非是什么月食,而是明月下凡、白鹿贺寿。”
婉兮面上的笑,一点点凋零下去。
她歪头望玉蕤,轻轻地笑,“她真聪明,是不是?”
“这一番话,既言明了她是渤海国皇室之后,又巧用渤海人的传说化解了月食的尴尬;最要紧的,她这样一说,外人便再无法将月食归咎给后宫,那么那场大火、以及她冲撞皇后和嫡子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了。”
玉蕤却忍不住冷笑,“可是这白鹿,却是主子的心意。叫她这一说,倒全被她抢去了!”
婉兮淡淡摇头,“抢不抢得去,倒不要紧。我这样安排,只是想将那月食对皇上的影响,化解了去。叫她如此一说,这理由便更可成立,便也罢了。”
婉兮只要,皇上心中还有乾隆六年那头鹿,就够了。
忻嫔这样说完,满朝大臣自是心悦诚服,又向皇帝叩拜。
皇帝也是大喜,亲自赐银牌给白鹿。并且亲自走到帐外,将银牌为白鹿悬于颈间。
当晚回到大营,纯贵妃来看望婉兮。
“令妹妹你说,今晚皇上会翻谁的牌子?一定是忻嫔吧~”
婉兮抬眸望住纯贵妃。纯贵妃眼角眉梢的淡淡惆怅,掩盖不住。
婉兮垂下眼帘,“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更难得,年岁还这样小。”
纯贵妃倒笑了,“亏你这么说!你当年进宫,还不满十四岁呢,她如何与你相比?”
婉兮忙摇头,“纯姐姐千万别拿我跟她比。我不过是内管领下的汉姓包衣,人家可是镶黄旗的格格。”
纯贵妃冷笑一声,“我们自然都知道她什么出身。我就怕,是她自己不知道未来的路,还有多长!”
婉兮拉过纯贵妃的手来,“纯姐姐今晚来看我,必定不是来说忻嫔的。若纯姐姐只跟我说忻嫔,我可要吃味了~”
纯贵妃这才轻叹一声,“……庄亲王的福晋薨了。皇上叫永璋去给穿孝。”
五卷147(7更)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
皇子穿孝,历来有不明说的规矩。所谓“君不与臣穿孝”,故此皇上看重的皇子、将来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皇上一般不叫给臣子穿孝。
便由皇子穿孝一事上,都能隐约揣度出皇上的心意来。
皇上这叫永璋去给庄亲王的福晋穿孝,客观来说,便是永璋已经在储位争夺之战中,更加边缘化了。
纯贵妃难过得直掉泪,“我是早知道皇上下过旨了,乾隆十三年那会子,就褫夺了永璋和永璜的念想去……可是永璜薨逝之后,你看皇上对定亲王这一脉有多爱护,可见皇上是深深地后悔了。”
“当年出那事儿的时候,我的永璋年岁还小啊。一个十岁的孩子他懂什么呢?我便总难免想着,说不定皇上对永璋也会怜惜……便也有可能改了当年那道上谕去不是?”
“况且妹妹你也知道,皇上给永璋指了科尔沁和硕淑慎公主的格格为福晋,今年刚完婚;且永璋的福晋也跟着去了孝贤皇后的奉安礼……他们在毓庆宫筹备婚礼的时候,皇上还亲自驾临好几次,亲赐物品……”
“可是这怎么忽然又叫永璋去给庄亲王福晋穿孝了?这岂不是说,我的永璋便连最后这一点子念想,也不必再存着了么?”
婉兮心下也是唏嘘。
可是作为女人,她也能理解纯贵妃的心情。
婉兮柔声劝慰道,“庄亲王的福晋,不是外人啊。庄亲王是宗室亲王,宗室办事,皇上总以庄亲王为首。庄亲王的福晋,便是自家人。三阿哥身为晚辈,也只是给自家人穿孝,算不得什么的~”
纯贵妃却哀伤地苦笑,“令妹妹说得对,只是令妹妹怎么忘了,这是皇家。便是宗室,也已是君臣有别。皇上既然叫永璋去给庄亲王福晋穿孝,这便已是将心意摆得明明白白了。”
“纯姐姐怎么哭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头俏丽一声,却是忻嫔一撩帘子走进来。
婉兮不由皱眉,忙斥道,“忻嫔来了,你们怎么不早早通禀,也好叫我到门口迎接!”
忻嫔却笑,上前娇俏与婉兮和纯贵妃行礼。
“令姐姐千万别错怪了姑娘们。小妹年纪小,比令姐姐身边的姑娘们还小呢,况且小妹早知道令姐姐待身边的女子全如自家姐妹一样,那小妹如何敢将姑娘们当成奴才差使去的?”
“令姐姐待若姐妹的,那小妹自然也全都当成自己的姐姐一般。”
忻嫔说着,扭头朝跟着进来的五妞甜甜一笑。
方才她来时,正是五妞在门口当值。两人上回有那么一回交集,忻嫔这便客气地没叫五妞通禀。
婉兮倒也平静下来,娥眉轻扬,目光无声在五妞和忻嫔面上兜了个转。
纯贵妃被忻嫔撞见落泪,很是有些尴尬,急忙用衣袖擦泪。
婉兮横跨一步,将纯贵妃挡在身后。
纯贵妃收拾好了,这才轻轻握了握婉兮的手,从婉兮背后走出来,轻叹一口气。
“忻嫔怎么来了?今晚,难道不是忻嫔侍寝?”
五卷148(8更)
姜自然是老的辣。
纯贵妃刚抹干眼泪,这便一句话就将忻嫔刺得尴尬,一张俏脸已是红了。
“……小妹多谢纯姐姐吉言。只是皇上晚上翻谁的牌子,又或者是翻不翻牌子,总归只是皇上一个人才能圣心决断的。小妹哪儿有今晚必定侍寝的道理呢?”
忻嫔说着上前只亲热地挎住婉兮的手臂。
“再说,就算今晚侍寝,那小妹也得先来向令姐姐道谢才是。令姐姐今儿帮了小妹那样大的忙,小妹这心里,倒得将令姐姐排在皇上前头了!”
纯贵妃和婉兮不由得对视一眼。
婉兮自己先笑了,轻轻抽开手臂,“忻妹妹这话,倒说得我都迷糊了。我今儿怎么帮妹妹了,值得妹妹都不理皇上,要先到我这儿来?”
忻嫔没说话,只含笑抬眸打量纯贵妃一眼。
婉兮忍不住皱眉,“纯姐姐与我在宫中多年相伴,我与纯姐姐之间自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忻嫔这才笑了,却又伸臂抱住了婉兮的手臂,“今儿这白鹿,可不就是令姐姐帮我的!白鹿驮月,是渤海国旧人才知道的传说。今儿令姐姐这样的安排,还说没帮我?”
“令姐姐真是大人大量,帮了我这样大的忙,却还不肯居功。幸好小妹没那么愚钝,不然若不前来给令姐姐拜谢,令姐姐该得多失望!”
纯贵妃的目光不觉绕着婉兮和忻嫔两人打转。
忻嫔扬起笑脸,朝纯贵妃天真一笑,“八月十五月食,钦天监说应在后宫。便有人编排流言针对小妹,说什么小妹冲撞皇后和嫡子……小妹便来求令姐姐相助。纯姐姐瞧,令姐姐的聪慧,当真是这后宫里,人人都不能及呢!”
婉兮不由得轻笑一声,再度抽开手臂,退后一步。
“忻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可是忻妹妹这话,我着实担当不起。”
“白鹿贺寿,乃是天佑我圣主。这与我什么干系?又与妹妹有何关联?”
婉兮抬眸瞟向纯贵妃,轻轻一笑,“幸亏咱们亲眼看见,白鹿是给皇上跪拜。不然叫忻妹妹这冷不丁一说,还不得误会那白鹿是来跪拜忻妹妹的呀?”
纯贵妃这才笑了,“可不是嘛。忻妹妹是渤海国皇室后裔,那什么白鹿驮月的传说也是渤海国的。便当真是有白鹿越过咱们皇上,径直只来参拜忻妹妹,这也说得过去。”
婉兮含笑点头,上前轻轻握住纯贵妃的手,“纯姐姐说得明白,我也这样想呢。”
玉叶在旁听半天了,这便忍不住插一句,“……主子们心底良善,哪儿说哪儿就了结了,不当什么。奴才只是担心,若皇上也是这样想,那倒不好了。”
婉兮唇角轻勾,柔声呵斥,“主子们说话呢,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向忻嫔赔罪?”
玉叶便也盈盈下拜,“忻主子方才说了,令妃主将奴才们待若姐妹,忻主子便也将奴才们看做姐姐的。忻主子一定不会与奴才一般见识的,哦?”
忻嫔尴尬笑了半晌,“那是自然。”
五卷149(1更)
忻嫔的目光不由得转向纯贵妃去。
“小妹进宫的日子晚,更要紧的是纯姐姐又要顾着皇子和公主,故此小妹进宫以来,倒是不好意思去叨扰。这一年来,与纯姐姐倒是少亲少近了。”
“今儿既在令姐姐这儿遇见纯姐姐,小妹当真是一见如故。从今日起,小妹必定时常去给纯姐姐请安,一定要与纯姐姐多亲多近呢。”
纯贵妃目光与婉兮对了一下儿。
“忻嫔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忻嫔方才说得明白,我得顾着皇子和公主。今年永璋刚行初定大婚礼;四公主更是早已指婚,得教她待嫁的那些女红活计了。永瑢也不小了……“
纯贵妃目色淡淡落在忻嫔面上。
“忻嫔年轻,倒比我的永璋还小一岁。咱们虽然以姐妹相称,但是说句实话,我还是约略觉得有些别扭。”
“我比令妃大十四岁,倒是比你更大了二十四岁去……忻妹妹,我不是不欢迎你到我宫里常来常往,我只是当真说不准,我跟你之间能说些什么呢?我就是怕,到时候若咱们没话可聊,倒显得仿佛冷落了忻妹妹似的,那就不好了。”
忻嫔倒是高高抬起下颌,明灿一笑,“纯姐姐自不必担心。纯姐姐比令姐姐不是也大了十四岁去么?纯姐姐与令姐姐还有这样多好聊的,那纯姐姐便也同样说给小妹就是。令姐姐能听得懂的,小妹应当也能听懂。”
纯贵妃都不由扬了扬眉,又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忻嫔却亲热,上前便又挽住了纯贵妃的手臂,“纯姐姐若不放心,不如就从这会子试炼一下。纯姐姐方才与令姐姐说什么呢?纯姐姐也告诉我吧,看我能不能听懂。”
纯贵妃淡淡垂下眼帘,抬手抚了抚鬓角。
那用抿子蘸了刨花水,梳得溜光水滑的鬓角上实则并无毛岁的头发。反倒因为这样一个动作,轻轻扰动了纯贵妃鬓边垂下的串珠点翠挑子。
清宫里,俗称“步摇”为“挑子”。
那细碎的米珠,垂挂下来,撞在指甲上,发出隐约而清脆的响动。便如纯贵妃这个人——身为江南汉女,名为“婉柔”,身姿神态也一向细腻温柔。可是说出的话、办出的事儿,却时常绵里藏针,软里带坚。
“也没旁的,只是刚得到消息,庄亲王的福晋薨逝了。”
纯贵妃缓缓抬眸,凝住忻嫔,“就这么一句话,倒不知忻妹妹听懂什么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听懂听不懂的。”
婉兮淡淡一笑,转开眸子去。
纯贵妃的试探,她心下都暗自叫好。
方才说到庄亲王福晋薨逝,纯贵妃的重点其实是在永璋要去穿孝。由此可引出储位之争的关窍来。
忻嫔若当真能听得懂,张口说出皇子穿孝的不成文的规矩来,那便说明忻嫔即便还没孩子,却早已关注起储位争夺的事儿来。
纯贵妃终究与婉兮这会子不同,纯贵妃更惦记的是孩子们,倒不是皇宠了。
忻嫔倒是垂眸淡淡一笑,“……小妹听懂了,原来帮我的人不止令姐姐,纯姐姐也是想要帮我呐!”
五卷150(2更)
忻嫔这话说得,叫婉兮和纯贵妃同时都呆了一呆。
纯贵妃便忍不住高声笑了。
“忻妹妹这是说什么哪?我真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呐!”
忻嫔朝两人含笑眨眼,尽显俏皮可爱。
“怨不得纯姐姐和令姐姐交好呢,便是在帮我这事儿上,都是一径的做法。令姐姐暗中助我,不肯叫我知道;原来纯姐姐也是如此!”
“纯姐姐和令姐姐为人如此,小妹更是喜欢又钦佩。便从此起,更要与两位姐姐诚心诚意交好了去!”
婉兮终是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纯贵妃干脆转开身去,走回去坐下。
“真是不知道,此话怎讲。”
忻嫔笑着福了福身,“自然还是小妹为月食流言所伤之事——令姐姐想到‘白鹿驮月’的故事,而纯姐姐更是提点了小妹,庄亲王福晋薨啦……”
“那又怎样?”纯贵妃抬眸,幽幽笑着盯着忻嫔,“我倒瞧不出来,这两件事儿中间,有什么关联。”
忻嫔含笑凑过来,依偎到纯贵妃的椅子旁。
“……庄亲王允禄,号‘爱月主人’。庄亲王所爱者,必定是庄亲王福晋。”
“庄亲王福晋薨了……这便自然能对应上月食。况且就算月食可以对应后宫之事,这亲王福晋也是宗室之贵重,若以月论,自然也当得起!”
忻嫔欢喜地朝纯贵妃又屈膝为礼。
“便是没有令姐姐那‘白鹿驮月’的好主意,小妹这会子得了纯姐姐这个提点,便也同样能将月食的流言化解过去了呢!”
纯贵妃自己都张口结舌,只能目光又转向婉兮来。
忻嫔却自顾欢欢喜喜朝婉兮和纯贵妃再度见礼,“小妹多谢两位姐姐的爱护之心!都说后宫人心难测,可是小妹却得两位姐姐如此诚意,那从今往后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忻嫔终于先走了。
婉兮与纯贵妃相顾苦笑,都是摇头。
“我进宫二十年,当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儿的!”纯贵妃当真是啼笑皆非。
婉兮也叹了口气,“小妹没想到,这样一位镶黄旗的格格、七省总督的女儿,竟然会是这样一番性子。”
纯贵妃冷笑一声,“你我都是汉姓人,今儿却得了这位镶黄旗满洲的格格这么多的礼,那人家算不算是纡尊降贵了?”
婉兮眸光轻轻流转,映入了隐约的夜色进来。
“与她相比,我倒是宁愿更喜欢,当年刚进宫时候的舒妃。”
“出身高贵的格格,总也该有点高贵的骨气,纯姐姐说呢?”
纯贵妃轻轻皱眉,“就怕日后不管咱们两个怎么说,她也都自说自话,将咱们说成帮她的去了。”
“咱们分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却有本事讲什么都牵连到她身上去。而且叫外人听起来,还当真是那么有鼻子有眼儿的!”
婉兮垂下头去。
“她聪明,十分聪明。况且她年岁还小,说话做事叫人只觉天真可爱,便更容易叫人相信。“
“况且她还肯如此‘纡尊降贵’,对任何人都不端架子,这便更了不得。”
五卷151(3更)
九月,皇帝离了吉林,向南再度拜谒祖陵,阅兴京城赫图阿拉,经抚顺,回到盛京。
至此,皇帝拜谒祖陵之事已经礼成,皇帝赏赐所有随行的人员。从王公大臣已降,便连随行的拜唐阿、兵丁、太监俱赏赐一个月的钱粮。所有直隶、奉天、盛京等地官员,恩加一级。
皇帝并在盛京下旨,将归降的阿睦尔撒纳所率旗盟,定名为“辉特额尔德尼诺颜部”。
自此,拜谒祖陵,求得列祖列宗庇佑;见蒙古各部王公台吉扎萨克;安顿内附厄鲁特蒙古各部的任务皆已完成。用兵准噶尔的大计,已然奠定。
九月甲午日,皇帝奉皇太后从盛京回銮。
十月回到宫中。
这一次东巡,五月走到十月,所有人都是舟车劳顿。回到宫里都想好好歇歇,也好准备接下来的皇太后圣寿和过年。
皇帝回宫之后,便在太和殿传胪,阅武举人三甲,共五十九人。
传胪之后,又是乾清门听政。
接着又将是十一月初九的冬至南郊大祀……
更叫后宫都惊讶的是,皇帝又下旨,十一月初十日,冬至祭天礼完毕,皇帝将再度起銮,驾赴热河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庄如其名,是皇帝们夏日行围避暑之地。
十一月间,皇帝却还要驾临,这是皇帝登基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况且皇太后十一月里圣寿,以皇帝至孝,从前每年的十一月都要亲自为母亲操持寿礼。可是今年,便连这个都不得不暂时撂下了。
“皇上必定是有要紧事了。”
面对人心惶惶不安,婉兮轻声安抚语琴和颖嫔等人。
自乾隆十六年的南巡,皇上将能带的后宫都带上,一路南下共赏江南美景之后,皇帝再出行已是规定了人数。便如之前的木兰行围、盛京拜谒祖陵,皇帝都只带后宫六人同行。
而皇帝每次出行,必定奉皇太后圣驾;那皇后要亲为照顾皇太后,便固定占去了一个名额。故此留给东西六宫猜的随驾人选,只剩下五人。
这一次盛京谒陵,随驾的除了皇后、纯贵妃、嘉贵妃、婉兮、忻嫔、慎贵人等人之外,便连语琴都没能随行。
“只是这会子,怎么也没想到皇上要在十一月里还要出宫,赴避暑山庄。”语琴轻叹了口气,“皇上这回带着你们一走便是五个月,我们这些被留在宫里的,好容易刚见皇上一面,皇上便又要走了。”
“自然有人要忍不住猜测,这回皇上忽然去避暑山庄,又会带着谁去呢?”
正说着话,那拉氏终于从后殿不慌不忙走到正殿来,坐下。
“姐妹们今儿一大早就这样巴巴儿地来给我请安,我也知道,姐妹们是等着皇上赴避暑山庄要带的人呢。”
婉兮抬眸静静望一眼皇后。
那拉氏眼角眉梢,隐约带了些失落。
忻嫔倒是甜甜笑着挽住婉兮的手臂,“不管旁人去还是不去,令姐姐是必定会去的!”
婉兮倒是淡淡垂下眼帘,“妹妹很想去,是么?”
五卷152(4更)
忻嫔静静看了婉兮一眼,含笑垂首,“难道令姐姐不想去么?”
婉兮也不慌不忙,如法炮制,同样含笑反问,“若我说不去,忻妹妹就会留在宫里陪我么?”
忻嫔仿佛没想到婉兮能这样立即怼回来,不由得盯着婉兮,只能尴尬地笑,倒是半晌没说出什么来。
“令姐姐为何不想去?难不成是放心不下咱们永寿宫?”
不过忻嫔当真是不负“忻”这个封号,面上依旧是甜美、无邪的笑。
婉兮含笑垂下眼帘,“瞧妹妹说的,倒真是将永寿宫当成自己宫里了。我怎么敢当呢?”
“咱们陪皇上盛京拜谒祖陵,这一走就是五个月,翊坤宫里你住的东配殿也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想来主子娘娘也想念妹妹了,妹妹不日将搬回翊坤宫才是。”
忻嫔微微张了张嘴,随即又是莞尔一笑。
“虽说五个月,够修缮寝殿了。可是这大年下的,也不宜这么挪动不是?便是要挪回去,也得明年开春儿。”
“再说,小妹在后宫里与令姐姐最是投契不过,故此与令姐姐在一个宫里住着,几个月来更是将永寿宫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一旦说要挪动,小妹还真是舍不得。”
忻嫔说着眼圈儿已是红了,委委屈屈凝视着婉兮。
“小妹真想去跟皇上和皇后娘娘跪求恩典,不如就不挪动了。小妹愿意一直陪姐姐在永寿宫住着,便是如玉叶、五妞般给令姐姐当官女子,小妹也是愿意的呀!”
婉兮的心整个儿地冷了下来。
连立在椅子后头的玉叶都忍不住乐了,“哎哟,忻主子这是说什么呢?八旗有旗下的规矩,奴才等这样当官女子的,必定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可是忻主子可是镶黄旗的格格……这话若叫人听见了,还不得误会忻主子这是诅咒自家有贬入包衣的风险去?”
玉叶气急了,说话也顾不上什么辞令、字眼儿的。婉兮忙轻轻拍了拍玉叶的手背。
婉兮自己含笑道,“忻妹妹言重了,叫我如何敢当呢?就算有人要当官女子,也应该是我。睡觉我家是内管领下的,我自己也当过官女子的。”
“不如这样,忻妹妹向皇上和皇后主子求恩典那天,我便也自动将自己所住的后殿腾出来,叫忻妹妹搬进去。我自己去住偏殿就是了。”
忻嫔脸腾地红了,“令姐姐!”
“令姐姐旗籍虽是那般,可是这会子令姐姐是令妃,小妹只在嫔位,如何能在宫里乱了这个尊卑去呢?”
婉兮淡淡含笑,“无妨。我从前当官女子,也只伺候过一个本主儿,那就是孝贤皇后。”
“忻妹妹既然跟孝贤皇后同出自镶黄旗,那我自然也可伺候。”
忻嫔面色又是一变,忙低低婉言,“……令姐姐可折杀小妹了。没的叫人以为小妹自比孝贤皇后去了。”
“小妹前面绝无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若令姐姐这回陪着皇上去避暑山庄,倒不必担心永寿宫里。小妹自然会帮姐姐照料好宫里事务,叫姐姐安心。”
五卷153(5更)
婉兮不由得歪首含笑。
“忻妹妹的意思是说,我的永寿宫里有叫我放心不下的事儿?”
“哎哟,那我还当真一时想不出来我有什么应该不放心的。倒请忻妹妹提点。”
忻嫔双颊又是通红。
“……小妹不是那个意思。小妹是想,好歹小妹也在永寿宫里,陪姐姐住了这么多日子。若论永寿宫上下,小妹倒也算熟悉。若令姐姐这正经的本主儿不在,小妹好歹还能帮衬些。”
婉兮含笑摇头。
“忻妹妹的话,我便更听不懂了呢~~忻妹妹是四月十八搬过来的,咱们五月就随圣驾出宫了。就算四月之后还有个闰四月,忻妹妹满打满算,在我的宫里也不过住了两个月而已。忻妹妹怎么就这样自信,能代替我来管着永寿宫了呢?”
忻嫔尴尬地咬住嘴唇,“……小妹只是觉着,管一个宫,管的倒不是那些房子院子,管的是人。虽然中间有五个月咱们都不在宫里,可是令姐姐身边的女子太监也都跟在令姐姐身边儿。故此我也都时常能见,这几个月下来也都熟了。”
婉兮看了忻嫔一眼,却淡淡直直别开了目光去。
“我的永寿宫里,没什么可叫我放心不下的。我在宫里这些年,陪着皇上出巡的次数也早已数不过来了,每次永寿宫里都没叫****过心。”
“怎么着,难道忻妹妹的意思是——我这永寿宫里,反倒因为忻妹妹的暂住,而多了叫我操心的事儿去么?”
忻嫔面上再度一变,终是再说不下去。
那拉氏眸光早悄然望向婉兮和忻嫔这边来良久,待得见两人不再说话,这才浅浅一笑道。
“皇上今年走得匆忙,随驾的名单没具体定,只是都交给我来定罢了。我这样想着,随驾六人,应该从贵妃位分、妃位、嫔位、贵人位分、常在等各个位分上平均来选才是。这才符合皇上一向对六宫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之意。”
婉兮默默听着,含笑起身行礼,“妾身斗胆,主子娘娘方才倒有一处说漏了——主子娘娘怎么从贵妃位分上说起,倒忘了说主子娘娘自己?”
那拉氏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令妃真是聪慧。”
婉兮含笑道,“也是妾身唐突,主子娘娘为六宫之主,并无品级,不论位分,乃为独一无二。故此主子娘娘必定去的,不必与各位分一同提及。真是妾身愚钝,怎么忘了这一层去。”
那拉氏却笑了,“你没说错,我不是不用提,而是这一次,我不能随驾。”
婉兮微微一怔,随即便笑了,“妾身当真是愚钝了,怎么问主子娘娘这样唐突的话去——十一月是皇太后圣寿,皇上这回忽然出门,宫里一应礼仪便需要皇后娘娘亲为操持。主子娘娘也与皇上一样,孝心为重,自然是不能去的了。”
那拉氏欣慰地点点头,“令妃,你说得对。”
婉兮便又是一礼,“那妾身也自请留在宫里,协助皇后娘娘一同操持一应节项。”
五卷154(6更)
婉兮说罢,妙眸轻转,目光扫过忻嫔去。
忻嫔果然一怔,坐在原位,面上便是一赤。
那拉氏瞧见了便笑,“方才瞧你跟忻嫔两个说说笑笑,小姐妹感情好的呀……倒不知你们两个刚刚说什么呢?”
婉兮含笑俯身,“忻妹妹说,若妾身这次不必随驾同行,那她就也不去了。”
“忻妹妹最是天真可爱,是怕妾身一个人在永寿宫里孤单,便要留下给妾身做伴儿呢。”
那拉氏闻言便是拊掌而笑。
“哎哟,真是难得!原本嫔位上有五位姐妹,我还盘算着该怎么分配。难得忻嫔懂事,这次将机会让给姐姐们去。”
“那我自然成全了忻嫔的心意去——”
那拉氏抬眸,嘴角勾着嘲弄的笑,远远望向忻嫔去。
“这回忻嫔就不必随驾了。之前一走五个月,也该累了,留在宫里好好儿歇歇。该叫上回没能随驾的姐妹们去了。”
忻嫔轻轻闭了闭眼,不得不起身行礼。
“妾身……多谢主子娘娘、令妃娘娘照拂。”
那拉氏点头,“既然话从这儿说起来,那就先定嫔位吧:依我看,嫔位上婉嫔、庆嫔随驾。”
那拉氏最后定下来,纯贵妃、舒妃、婉嫔、庆嫔、慎贵人、揆常在六人随驾。
众人散去。
婉兮自然与忻嫔一同回永寿宫。
因这会子那拉氏还住在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与永寿宫不过一步之遥。故此旁的宫里还需要预备暖轿,婉兮和忻嫔自然不用。
婉兮便等在门口,含笑亲亲热热拉住忻嫔的手,两人一起朝吉祥门走。
“忻妹妹,我真开心,你能留在永寿宫里陪我。”婉兮淘气地眨眨眼。
忻嫔面上掩饰不住的尴尬,也只能竭力而笑,“……令姐姐这便见外了。小妹早说过的嘛,这会子如愿以偿,小妹比令姐姐还高兴呢!”
婉兮回到永寿宫,皇帝已经先到了。
婉兮忙含笑上前问,“皇上今儿不是在箭亭亲自阅看武举人们的骑射功夫么?奴才还以为得晚上赐宴完才完事儿,没想到这样快就来了。”
皇帝起身,自自然然替婉兮解开披风的飘带,帮婉兮将披风褪了下来。
因皇帝这动作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中间没有半点的停顿和陌生,反倒叫婉兮惊得呆住半晌。
皇帝瞟她一眼,已是自自然然将披风挂在了凤头彩漆的衣架上。
“傻了做什么?”
皇帝走过来,故意凑在婉兮耳边,“……替我的小奴儿轻解罗裳,爷本最擅长。”
婉兮脸一红,急忙推了皇帝一把。
“爷又说坏话~”
皇帝低笑,伸手将婉兮捉过来,嘴儿对着唇儿,唧唧咕咕了好一阵子。
婉兮那点子羞涩,彻底变成了没办法害臊,他这才松了开,自在地与婉兮一同用酒膳,说话。
这冬日的夜晚,皇帝爱用酒膳;便连婉兮也一点点喜欢上,这样陪他喝上一小盅。
满人爱喝酒,却不是喝江南黄酒。因关外天寒地冻,满人喝的酒多是烧酒,度数要比黄酒凛冽许多。便是一小盅入腹,有时候也抵得上一小坛的花雕去了。
五卷156(8更)
皇帝淡淡扬眉。
“倒没想到,皇后替朕挑了这么多。朕就是到避暑山庄,亲自接见阿睦尔撒纳。阿睦尔撒纳几番上奏本,想要当面给朕请安,朕不叫他失望罢了。”
“这一去一回,也耽搁不了几天。十一月二十五是皇太后万寿,朕在皇太后万寿之前必定赶回来。这一来一去,顶多半月。皇后给朕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那拉氏有些尴尬。
“妾身是想,皇上这几次出巡,已然渐渐定下了规矩。伺候出巡都是后宫六人随驾,故此妾身这次便也选了六人。”
“况且妾身想,避暑山庄里终究不比宫里,便是伺候的人手,出巡都是有数儿的。若皇上身边儿多跟几个姐妹,至少平日能帮衬得上,叫皇上也自在些。”
皇帝便笑了,伸手握了握那拉氏的手。
“皇后真是朕的贤妻,总为朕想得这样周到。”
皇帝瞟了瞟排单里的语琴,“……朕倒瞧着庆嫔有些新鲜。”
那拉氏尴尬笑笑。
她能选语琴,自是为了还给婉兮一个人情。
“妾身是觉着,庆嫔平素与婉嫔倒是交好,这次既然婉嫔同去,便也叫庆嫔一同去吧。”
皇帝点点头,“……其实当真不用这么多人去。只叫忻嫔一个,就够了。”
殿中的气氛,微微一凝。
那拉氏抬眸,望住皇帝那双含笑的脸。却只能看见皇帝的笑,却看不清其它的神情去。
“不是妾身不叫忻嫔去,是忻嫔自己跟令妃说,要留在宫里陪着令妃。”
“这样说来,忻嫔便是跟皇后和令妃一样懂事。便更难得。”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皇后也别多心,从乾隆十六年到今年,忻嫔是唯一正式册封的内廷主位,朕总得顾着些。”
“再说她年轻,便是刚随朕从盛京回来,再去避暑山庄,也累不着。”
皇帝说着隐秘一笑,拍拍那拉氏的手,“……她这股子年轻的劲儿,倒是跟当年的你,有些相像。”
“古黛,朕还记着你当年刚嫁入潜邸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你的活泼、直率,跟孝贤、慧贤她们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儿。”
那拉氏寂寂抬眸,目光落入玻璃明窗,看见自己的倒影。
三十六岁了,整整比忻嫔大了十八岁。
十八岁的嘎鲁玳,十八岁的凤凰鸟,已经再也飞不回来。
那拉氏垂下眼帘,目光盯住那排单,“可是怎么办呢,妾身已经将这排单,向姐妹们知会下去了。这会子怕是纯贵妃她们将行装都收拾好了。”
“若忽然说要更改,岂不要她们又是一番折腾?”
皇帝便也点头,“既然已经知会了,便这样吧。”
那拉氏轻轻咬住嘴唇,“或者妾身将忻嫔加入排单,将嫔位中替换下一人来?皇上看,替换下婉嫔,还是庆嫔?”
皇帝倒是悠闲地耸了耸肩,“谁都不用替。忻嫔不去就不去吧,朕不过半个月就回来了,也不是要一走多久。”
那拉氏用力撑起笑脸,“皇上当真?”
五卷157(9更)
皇帝打了个呵欠,“明儿便要为冬至祭天,进斋宫斋戒。十一月初九祭天,初十便要起驾。朕累了,皇后也睡吧。”
皇帝起身离开东耳房,走向自己位于东暖阁的寝殿去。
东耳房是在东暖阁外头接出来的,屋顶比东暖阁矮一点,以区别身份。
两个屋子大致来说,只是一墙之隔,可是即便离着这样近,那拉氏却也触碰不到皇帝的一点温暖。
她的手贴在墙上,心里翻滚的却都是皇上的那句话。
“……只要忻嫔一个就够了。”
“就够了。”
婉兮好睡一场,次日早晨醒来,还不愿意起身儿。
回想昨天,皇上亲自为她解下披风……
就像皇上自己说的,他为她轻解罗裳什么的时候,多了去了;可是那毕竟是两人独处之时,天子与奴才的区分不那么要紧。
可是昨天,他却是当着宫里的人面儿,亲自为她褪下大衣裳啊。
而且做得那样自然,那样毫无停顿,简直就像——民间的老夫老妻。
便是在她自己家里,从小到大也都是看见额娘这样伺候阿玛,极少见到阿玛主动这样伺候额娘的。便是难得撞见那么一两回,她的心下都替额娘甜得了不得。
——更何况,这是宫里。是皇上啊~
婉兮越想脸越热,又怕叫女子们看出来,便翻了个身去,将脸冲着炕里。
玉函看见了也笑,低声道,“……昨儿主子的披风被皇上顺手搁在衣架上。奴才便也没敢收,也没敢碰。奴才倒跟主子请个示下,从此那披风是不是就放在那儿不动了?”
“便连衣服架子,咱们也跟内务府另外要一个吧。那个架子就也搭一块黄绫,原封不动放在那了……?”
婉兮这才忽地一下子坐起来,红着脸直瞪玉函。
“若是玉叶和玉蕤她们说嘴,倒也罢了。连你也这样说……”
这样在暖阁里暖暖和和地,跟着自己贴身的奴才们说说笑笑,婉兮心头的那一片阴云,就也一点点散了。
她托着腮帮,“我好想去看看九爷家新下生的康哥儿啊~”
十一月初十,皇帝起驾赴避暑山庄。
那拉氏率领内廷主位都去送。
婉兮早早准备出门,出于礼数,也叫玉函去知会忻嫔一声,一同赴养心殿。
却没想到,一出门却见忻嫔一身的行装。
婉兮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忻妹妹这是去哪儿啊?我记着,这回随驾的排单里,没有妹妹。”
忻嫔朝婉兮盈盈一拜,“小妹自然不会忘了!小妹可希望留在宫里,陪着令姐姐呢。”
“可是说来也是意外,昨晚上刚接到皇太后的懿旨,说叫小妹同去。皇太后身边需要有人侍奉,这回皇后不去,皇太后便钦点了小妹。”
忻嫔盯着婉兮的眼睛。
“皇太后的懿旨,小妹哪儿敢不遵呢?昨晚上得了懿旨,小妹便想去回给令姐姐。”
“可是……说来也真是不巧,昨晚皇上竟然在姐姐那边呢。小妹怎敢惊扰圣驾?”
“再说,小妹更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走的。这便实在没法子提前回给令姐姐知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