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淮山栈道
周彬左眼早年给刀割坏,丑陋狰狞,但右眼完好,眼神炯炯的盯住王相。
徐州战事后期,淮东以撒盐融冰之计,打溃陈韩三所部,夺得徐州城,陈以重兵,徐泗防线即告完备。实际也就使得北燕从重兵守御、河湖纵横的徐泗防线通过南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必然要将担心北燕南侵的视野转移到其他方向上。
长乐军据襄阳、随州,与北面的南阳一起,位于西线汉水通道的核心地带,南兵北进,或北兵南下,走这条路线,能避开秦岭、淮山两大山系及淮水的阻隔,又能占据南接扬子江的汉水的上游。
故而长乐军则成为南北对峙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而长乐军北面的南阳梁成冲所部所构筑的防线又过于单薄。
一旦就北燕解决掉右翼来自关中及河中府的威胁,梁成冲两万兵马、十余万民表在南阳诸城构筑的防线,在数十万大军面前,就跟纸一样薄。
面前对北燕数十万大军从西线南下,长乐军能有多大的抵抗意志,实在叫人没有信心。
罗献成生性多疑而没有大志,换作别时,应该要算一桩好事,但在燕虏即将南侵之际,罗献成对南边的半壁江山而言,危险性则变得更大。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一方面大力支持梁成冲在南阳立足,另一方面从军情司抽调以周彬为首的数十名密间借私枭、游民的身份渗透进入随州来。
除了搜集情报外,更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尝试拉拢、分化长乐军的将领;王相也早就落入淮东的视野之中。
王相早年给罗献成强掳入伙,不善用兵,犹善治政,为罗献成的左膀右臂,罗献成率部在淮汉之间的转进,最终勉强在随州立足,王相居功甚大。
当然罗献成与王相也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王相主张据襄阳,以南阳、随州为两翼经营势力,而罗献成当初畏惧陈芝虎的兵锋,也无意跟荆湖针锋相对,故而着力经营随州。
在当初进不进江西、接不接受江宁招安以及此时借不借陈韩三兵粮等事上,王相跟罗献成以及长乐军其他将领,都有较大的分歧。
燕胡兵马已经迂回到西线进攻秦西地区,虽说第一次进犯给曹家击退,但曹家在西线暴露出诸多严重的问题,叫人难以肯定曹家在关中的防御能坚持多久不给燕胡大军击溃。
关中失陷,河中府梁成翼所冲孤木难支,南阳的防线也将薄如蝉翼,难以支撑多时,燕胡大军很可能会在两年之间冲破西线的重重障碍,将兵马推到襄阳城下。
相比较之下,淮东兵马在两年间平复江西的可能性并不高。
即使两年间能收复江西,届时与随州接壤的也是池州岳冷秋所部,庐州跟随州之间,更隔着淮山。
倘若两年之后胡马南下,而淮东兵马未至,到那时想要阻止长乐军整体投向燕胡,就需要利用随州内部的矛盾。削弱长乐军里的投降派将领或加强长乐军里不投降将领的势力,则显得同样重要,而不是单纯的去消弱长乐军的整体实力。
林缚从巡视南下庐州之后,周彬提出直接拉拢王相的可能。
林缚与高宗庭、宋浮等人许久,才最终决定叫周彬再度潜来随州,跟王相摊牌。
王相相信周彬的身份,甚至在周彬献药之初他就有所疑心。奈何周彬早年奉命保护苏湄,在江宁就有掩护身份,苏湄去崇州之后,周彬的这个掩护身份一直在用——王相派人调查周彬,自然发现不了什么破绽。
不过一旦周彬自己叫破身份,联想到周彬能轻易贩运大量私盐、铁料来随州,王相也就没有什么好起疑了——真相与谎言之间,往往相隔的仅仅是一层薄纸。
只是叫王相疑惑的,淮东兵马未至,倘若叫他劝服罗献成接受江宁的招安,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派一名使臣进入随州商谈此事——江宁对随州没有实质的控制,所谓招安、册封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实在没有必要叫潜伏多时的周彬暴露出来。
倘若周彬主动暴露身份有别的居心,王相虽颇受罗献成所重,但多年来辅佐政事,手下又不直接掌握兵权,实在不能算淮东拉拢的好对象——就眼下的形势看来,淮东也不大可能对随州先用兵。
面对周彬的劝戒,王相只是苦涩一笑:“我不过一介文贼,手无缚鸡之力,手里也无半个能战之兵,身不由己,吾能奈之何?”
周彬从怀里掏一封信函来,推到王相身前,说道:“此乃我家主公给王大人的私函……”
周彬已是往来随州之间最重要的私枭之一,随州欲得盐铁,对私枭也是极力拉拢,从淮山借道进入随州,倒是不怕给长乐军搜身。
王相拆开信函,细细读来:
“缚居江淮,秦、曹、周、傅诸公都赞王公有安民靖土之志,从罗公献成,也素有良谋。遣众入随州,以闻民声,也知襄随民众深感王公信义,叫天下英雄向往焉。不能与王公对膝而谈,缚犹感遗憾,唯借纸笔以书向往之心,共聊江湖之志。当世时,淮汉之间,支离破碎,胡兵陷关中,河中、南阳孤木难支,顷刻便抵淮汉,缚欲问王公,淮汉届时将何存焉?而淮汉失、荆湖溃,胡兵饮马扬子江,大好江山将有倾落胡虏之虞,不能不谋算之……”
林缚的信里没有深入谈什么细节,只是将西线所面临的严峻形势点出来。
王相将信折好,周彬拿过来放到烛火上烧成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王相叹道:“都在猜测崇国公此时应谋攻伐江西之事,没想到崇国公深谋远虑到这种地步……”
“我家主公倒是常说‘人无远谋,必有近忧’,”周彬笑道,“王大人也应该有所远谋啊!”
“我手无缚鸡之力,麾下无能战之兵,唯有的作用,大概是在罗帅面前说几句话,”王相苦笑道,“倘若崇国公率大军进抵随州城下,我自然会识时务劝罗帅求一富贵公。但是这时,淮东兵马驻在庐州,与随州相隔数百里之淮山深岭,岳冷秋率兵渡江北上据宜城,恐将据宜城沿淮山南麓西进,与陈韩三争蕲春、黄梅——说起这个,我倒是疑惑了,崇国公为何要将宜城让给池州?”
淮东自取宜城,沿淮山南麓西进,只要使陈韩三不能在蕲春立足,就能与随州接壤,那时才有收附长乐军的条件——而淮东弃宜城不弃,将宜城并给池州,偏偏这时周彬又来说降,当然叫王相疑惑。
“罗帅若能降,富贵可保,”周彬说道,“但说实话,枢密院对罗帅也是观察多时,但最终只觉得唯王大人可托信义……”
“请周爷详告。”王相说道。
一方面,岳冷秋据池州,仅有秋浦河西岸两县,沿南岸西进的通道确实过于狭窄,而淮东陈重兵在徐泗,南线就不宜分两路对奢家用兵。另一方面,池州离江宁太近,可以说是腹腋要害,想要叫岳冷秋放弃池州,也只能将北岸宜城往西的地域让给岳冷秋去争。
陈韩三在淮山之中的动静以及率残部有往南转移的迹象,淮东也早就有所警惕。且不管岳冷秋与陈韩三、奢家争鄂东地区的胜负,最终最有可能跟随州接壤的势力,也只有荆湖、南阳、池州及淮西四家——相比较之下,从庐州经淮山深岭与随州相接的山间小径过于险辟、曲折,反而不能管接壤了。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淮东并没有直接收附长乐军的可能——所以,以朝廷的名义,直接招安罗献成,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跟宋氏之于闽东一样,林缚这次叫周彬潜来随州直接拉拢王相,实际是要为将来先在淮汉腹地下一手暗棋。
“陈韩三借兵粮一事,王大人与罗帅、钟嵘意见相左,多有争执,听说罗帅近来对王大人也不再言听计用。甚至钟嵘以刀兵威胁王大人,罗帅也仅仅是轻声呵斥。陈韩三借兵粮一事,王大人不能挽回,我想钟嵘以后也会拿此事奚落王大人,王大人借机离开随州,去守偏隅一地,应不是什么难事!”周彬说道。
王相留在随州,留在罗献成的身边,始终只是罗献成的附庸。早年罗献成势力未成,颇能听从王相的意见,近年来,罗献成意在享受,对王相也是越来越不耐烦。将来燕兵袭来,王相即使苦心劝罗献成死守,所起的作用也会十分有限。
与其留在随州越来越给边缘化,不如自我发配、离开随州、独守一地。
将来淮东大军到来,王相能率守地归附,随州就立时出现一个大缺口,有如泉州之于闽东,收复随州也就会变得轻松许多。
倘若燕兵先至,罗献成率长乐军没骨气的投降过去,随州还能有一角之地坚守,就如同当初津海一样,牵制敌军能为淮东兵马调动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该去何地?”王相问道。
“柴山!”周彬说道。
随州八县,柴山位于淮山最深处,原隶礼山县,设柴山巡检司,还是在淮泗乱事兴起前夕,才新置柴山县。柴山北与信阳罗山相接,东与庐州故埠相邻。其间山高谷深,与罗山、故埠仅有狭窄、曲折的涧道相接,大股兵马无法通过,仅盗寇、山民、药户或私枭常走。
桐柏山与淮山之间的主要通道,主要集中在礼山与罗山之间,位于淮山西麓的礼山县是随州东北面的屏障,位于淮山腹心之间的柴山则成为长乐军所控制的边缘地区。要不是战事使得大量的民众逃入淮山之中生存,罗献成都懒得派兵去控制柴山。
王相借陈韩三借兵粮一事弄翻,自贬求去独守柴山,不会引起罗献成及长乐军其他将领的警觉。
王相虽然治政不领兵,但在长乐军的声望甚高,必然也能拉拢一些不得志而志向相投的中下层将领同去柴山,只能善经营之,便能成为可以依重的兵马。
虽说柴山与庐州故埠之间没有宽敞的大道相接,大股兵力无法运动,但百十人穿山越岭,十天半个月也能走上一个来回。能有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王相便能将柴山经营成淮东西窥随州的一个军事据点。
更为重要的,林缚希望王相能帮助淮东,在在柴山与故埠之间,开辟一条横贯淮山的出兵栈道来。
“淮山栈道!”王相心里一惊。
“对,”周彬说道,“淮山自古为群寇集聚之所,与道阻山险有直接的关系。数百上千兵马想进山剿匪,行动就极缓,百十兵马而易受盗贼反袭,故而淮山之中山寨林立,受朝廷约束者,不过十之二三。庐州将在故埠境内,以联结山寨之名,打通到最西侧陈店山的通道,但到柴山,甚至到柴山以西延伸到礼州的通道,就只能指望王大人了……”
淮东据庐州,控制淮山东麓,实力再强,也不能将山道修到随州控制区域里来。
特别是柴山本身也位于淮山深腹之中,从柴山往西到礼山县,也是道险路曲,不利大兵通行,也唯有王相能借加强控制柴山的名义,征募民夫修筑柴山与礼山之间的通道——也就是说,只要王相与淮东配合好,这条横贯淮山的通道,将能瞒过所有势力的视线!
“楚汉相争时,有‘明修栈道’之策,崇国公深谋远虑,此时在淮山腹心修出一条出兵通道,他日必能用为奇谋,”王相赞道,“只是这腹心地要修出一条用兵通道来,这耗用的钱粮,怕是难以计数……”
“王大人愿去柴山否?”周彬问道。
王相垂眉而望,心想:柴山位于淮山腹地,虽说荒僻穷困,但不管罗献成将来做什么选择,他与子弟、亲随去守柴山,最不济也能守在一隅从容去看天下大势变化。
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独善其身;再说天下大势,能与燕胡争者也只有淮东了。
过了许久,王相往后退了一步,朝东南庐州方向而拜,说道:“陈韩三借兵粮一事,我如此苦口婆心,罗帅却听不得半句话进去,随州城里也没有能容我的地方了,也只能附随崇国公,求去柴山得个清静不争……”
王相言语间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周彬只是不管,欣喜的说道:“我即刻返回弋江去,向我家主公禀告这一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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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彬赶到弋江时,陈韩三率部进入蕲春的消息也传到弋江。
弋江为后世的芜阳,弋阳江源出茅山南麓固城县境内,经溧水从弋江城东会入扬子江。如今弋江成为淮东军在江宁西线最重要的驻兵之所,庐州也隶入弋江辖管,共辖有水步军六万余众。
除此之外,还将大规模的编训辎兵作为后备兵员驻守在弋江、庐州。
陈韩三率部进入蕲春的消息传到弋江,叫林缚在中秋之夜也难以安睡,将高宗庭、宋浮、敖沧海、陈华文、葛存信、周普、孙壮、朱艾等人召来商议军事。
“罗献成未有雌伏之心,借陈韩三在蕲春立足,以削弱荆湖以及池州可能对随州的压力,背后有奢家及罗献成支持,陈韩三残部势力,在鄂州地区的发展,怕是会快得超乎我们的想象。”林缚盯着地图,残破的鄂东地区在地图还是一个空白带。由于位于随州的外围,又给罗献成率部清洗过,在长乐军退出后,荆湖也一直没有派兵马接管,流民结社、盗寇群生。
用脚趾头想一想,鄂东地区的流匪,跟罗献成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罗献成想要韬光养晦,不引起其他势力的警觉,故而缩到随州、襄阳去,但随州外围地区,他必然不甘心给别人占走,但他坚持陈韩三去鄂东立足,情势就会完全不一样。
鄂东与鄂州、江州隔江相望,奢家坚持陈韩三在鄂东立足,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就算有陈韩三这个搅屎棍进来,江州受池州、鄂州两翼威胁,奢家在江州的兵马必不敢太少,”高宗庭说道,“而一旦岳冷秋跟陈韩三以及奢家驻北岸黄龙岭的兵马接战,那战事便停息不下来,对我们秋后在浙西用兵的影响,不至于太大……”
有时不一定要求大捷,奢家如今还有十六七万兵马,控制闽北及江西大部,只要迫使其向外围防线不断增加兵马及军事消耗,就能达到继续消弱奢家、激化随奢家西迁势力与地方势力矛盾的目的。
“瞎子爷回来了!”今夜守宿的徐刀子进来禀报。
“哦,”林缚听得周彬到弋江了,欣喜道,“快叫周瞎子过来……”
周彬没来得喘一口气,就赶来议事的都堂,看着堂上都是淮东核心人物,禀告道:“王相愿配合我们进守柴山修山道……”
“好!”高宗庭笑道,“真要能在淮山之间修出一条用兵通道,足抵十万之兵!”
林缚要将宜城划归池州,就失去直接夺随州腹心之地的通道,才硬着头皮要在淮山腹地开辟一条通道出来,以便将来在战略能争先手。
再者淮山纵深千里,由于道路险辟,历来官府对淮山的控制都很弱,而易给盗寇窍居。淮山之中的山寨,多是亦匪亦民。而淮山而位于江淮腹地,淮山盗贼聚集,对外围的寿州、信阳、濠州、庐州、鄂州、随州、江夏等府,都造成极大的损害。这些本该是鱼米之乡的地区,这些年受淮盗不绝的影响,实际的税赋潜力,都要远弱于江南区域。
要加强对淮山的控制,修路筑道、改善交通状况是首要前提。
林缚对宋浮说道:“宋公替我签发军令,叫唐希泰率两营甲卒、一万辎兵即日就进故埠深山剿匪去,”又与周彬说道,“王相既然配合我们行事,那你这次过去,就留下去助王相经营柴山。要严格保密,人手不能叫人带太多过去,你用心挑选些可靠的人一起过去;两边先各自筑道,衔接处先以小道秘径相接,到最后再拓宽!眼下没法往柴山那边输送米粮,但盐铁药材可以再增加一些,以便你们在柴山能从随州腹地筹更多的米粮。”
在淮山腹地开辟山道虽然费力,但只要王相、周彬能够筹得维持两三万丁壮生计的米粮,开辟从礼山到柴山之间的通道,就不是难事。当然,随州号称拥兵二十万,能战之兵也不过五万左右,要在随州筹得维持两三万丁壮及家小生计的米粮,当然不会是什么简易的事情。
只可惜淮山之间的药道太险辟,在栈道修成之前,柴山与故埠之间,无法运输大宗物资,否决直接派兵进占都可以,何苦费这般力气?
如今各地对随州的封锁甚严,盐铁在随州比铜还贵,相比较之下,米粮即使还是十分的紧缺,却反而是随州长乐军手里最充足的物资。
组织两百人以私枭的名义行走于淮山之间,往返一个月驼运两三万斤米粮,根本不能叫王相、周彬在柴山多坚持几天,但每月能有两三万斤盐铁的输入,那就完全不一样。
随州位于淮山西麓,而淮山腹地不受控制的区域,甚至要远比随州府更大。在淮山之间,也生存滋息着大量的山民,利用山谷之间的坡田、谷地耕作为生、结寨而居。有了盐铁,就能跟山民、寨民交换米粮,以解决部分米粮之缺。
第17章 山南
<> [风云小说网] 更新时间:2o11-12-23
夕阳铺于江上,波光粼粼,十数艘战船分作两拔,彼此追逐沿江而下。最新最快的更新尽在.双方都船残桅破,还有没能尽数扑灭的残火,黑烟升腾,经风吹散在江面上弥漫。主桅上的战旗也给火烧得剩下残片,叫勉强能认出这两支船队分别属于江州与池州的水军。
双方战船甲板上的兵卒大多裹伤,战死的兵卒也不在少数,或坠入江中,或尸体给抬到船舱里。但就肉眼能看到的情形,江州水军的情况要好一些,占据了上风,正扬帆追击。要不是从黄龙岭往东的水道复杂,极可能将逃敌追上,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扬子江从鄂州出来,在黄龙岭南脊拐了一个大湾,水道几乎形成九十度的直角,黄龙岭往东水情变得复杂,湍急的江流,形成无数漩涡,泥沙的沉积,使得黄龙岭往东的江道里沙洲丛生,加剧水情的复杂程度。
追到横沙岛,担心池州在交错纵横的沙洲、沙岛之后藏有伏兵,江州水军的战船降帆停了下来,不再追击。看着池州水军的残船不停歇的往东奔逃,日头又降下一些,江州水军也徐徐将战船调头,收军归营。
在枞阳县境内,临江的画屏岭上,岳冷林跨在战马之上,眺望着江心里的追逐战,江州水军见好就收,终究叫他们藏在东侧水道里的伏兵难以挥作用……
永兴帝东归江宁,一兵一卒也没能带回去,御营军及禁卫兵马由池州跟淮西接收。
池州接收的是人数约两万有余的御营水军,包括大小战船近三百艘。
相比较池州水军,奢文庄在江州用杨雄为水军都督,将洞庭湖寇与原浙东、闽东水师残部整编成新的江州水营,兵额计有三万人。
池州水军虽经过半年多时间的整训,但士气低落,将卒还一直没能从江宁战事的恶劣影响中摆脱出来。再加上岳冷林要彻底的控制水军,整编水军时,对水军将领的调整也是十分的频繁。就将卒士气及作战意志来说,池州水军要弱于江州,甚至水军人数上还处于劣势。
江州水军的前身为渔户、湖盗出海的洞庭湖军,战船多为洞庭湖里的大小渔船改造,实在算不上好。浙东水师、闽东水师残部将卒虽说有更丰富的水上作战经验,但大批量的战船不能从钱江或闽江走6路直接拖到赣江及鄱阳湖里来。
虽有大批工匠随奢家西迁到江州安置,奢文庄也咬牙在江州南面的小港设立新的船场,但要批量制造出新的坚固战船,还需要时日。
远水解不了近渴,江州水军在战船上的劣势十分明显。双方都有优有势,从八月中旬以下,江州与池州在扬子江上的争逐,胜负的天平倒没有刻意的偏向哪一方。
“岳大人,据末将所知,池州若不能在十月之前获得枞阳以西水域的控制权,林后想对江州直接用兵,怕是难以实现!”今日扬子江里的追逐战并没有叫胡乔中满意之处。
岳冷林皱紧眉头,微微的点了点头,承认胡乔中的判断。
池州没有船场,水军在江上作战,战船损毁,都要江宁补充――林缚的条件相当宽松,池州水军与敌作战,战船损毁一艘,补充一艘,特意派以指挥参军胡乔中为的十数名军事观察员代表枢密院进入池州,确保池州在统计战损时不动手脚,也实际监察池州军的战训情况。
即使晓得胡乔中等人进来后使得池州难在军事对淮东保密,但是岳冷林想要获得江宁的战械补给,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池州控制的区域过于狭小,丁口稀少,根本没有足够的资源自行组织战船跟兵甲的制造。
岳冷林即使晓得林缚心里藏着什么的阴谋诡计,但他想要摆脱淮东的钳制,也必然要硬着头皮往西打。南岸可以暂时放弃彭泽等县,但北岸从宜城往西,枞县、黄梅以及蕲春之间的山南区域,要整个占过来,才勉强能够叫池州五万兵马有个立足之地。
在淮东派来的人面前,邓愈等人都忍着不多谈军务。这边江州水军收兵归营,今日扬子江面上的战斗就告暂息,胡乔中也亲自赶过去点检战损,邓愈才跟岳冷林说道:“这么打不是办法啊!我们必须要用步卒去控制黄龙岭,才能控制北岸的支流,而不用每一尺、每一丈的去跟江州水军争江道的控制权……”
岳冷林知道邓愈所言不虚,从淮山往南,湖泽密布、溪江纵横,只要将西至黄龙岭、黄梅残城的土地都控制住,水军在扬子江主航道上的争胜不利,就无需再逃往数百里之外的池州。到时候,仅需要避入北岸的河汊、河港里就行,就能摆脱当前水军处于下游的劣势。
不要说奢家不会轻易放弃与江州城夹江而立的黄龙岭,在池州兵马占据黄梅之后,就将立即跟半个月前才进入蕲春的陈韩三接壤。
岳冷林皱着眉头说道:“陈韩三手里有骑兵,池州兵马进入黄梅之后,在丘山低岭之间,吃亏太大,而侧翼威胁不除,也难以强行攻城拔寨……”
“陈韩三当年受父帅大恩,今日遣使去蕲春相见,即便不能叫陈韩三来投,他难道还敢跟父帅为敌?”岳笃明说道。
岳冷林当初招安陈韩三为徐州制置使,陈韩三最终给逐出徐州,也是受淮东所迫,跟岳冷林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此时不要说江宁不许,即使江宁不吭声,岳冷林也晓得他与陈韩三也难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只是不想在诸将面前点得太透,岳冷林摇了摇头,说道:“陈韩三反复无常,即使有约在先,焉敢信他?”
邓愈看向远处的萋萋江洲,心想少帅终究还不能独当一面。
山南与鄂东紧紧相挨,在地形上几乎没有什么碍障,无论是池州还是陈韩三,怎么可能容忍对方在自己的腹心之侧站稳脚跟?
只是眼下要击溃更新手打陈韩三所部也困难重重。
池州若能攻陷黄龙岭,将奢家在江北岸的兵马完全驱逐出去,再与荆湖联手,从东西两翼夹攻,要将立足未稳的陈韩三歼灭易如反掌。
但很显然,陈韩三从淮山之中跳出来,以三五千残兵进入蕲春抢占地盘,很明显是有奢家的支持。奢家想要陈韩三能在鄂东地区站稳脚跟,必然不会轻易放弃黄龙岭。
而很显然,奢家绝不想池州在江北岸稳脚跟,陈韩三要想获得奢家的支持,也不可能跟池州暗通曲款。
林缚将宜城归入池州的防区,大概就是今日这个局势考虑透彻了,不然怎么可能将宜城以西的大片地域凭白无故的划给池州?
邓愈正胡思乱想着,数骑从西边驰来,是池州派出去的哨骑。
哨骑驰到近处,下马来跪禀:“陈韩三所部两千步骑已经先一步进入黄梅!”
“……”岳冷林咬住牙关许久,才长吁了一口气。
“黄梅城早给战火摧毁,陈韩三两三千步骑短时间里难以立足,让大帅许邓愈领兵前往夺之……”
“黄梅残城与黄龙岭互为犄角,强攻难掩侧翼,有尾失顾之忧,”岳冷林蹙紧眉头说道,“你率部先去小仓山,在小仓山立营扎寨,不可仓促接战……”
邓愈奉命即跨上战马下山去,点齐所部兵马,即往枞阳与黄梅相接的小仓山而去。
陈韩三仿佛搅屎棍进入鄂东地区,迫使岳冷林、胡文穆同时往鄂东边境增兵。
不单岳冷林,西线形势得到缓解的荆湖,也不会容忍陈韩三在鄂东地区立足,以免威胁到荆湖的东线安全。
胡文穆一面增加江夏以东地区的兵力,一面遣使严厉告戒罗献成莫在背后支持陈韩三。罗献成假痴不d,荆湖暂时无意跟随州直接开战,在这事上也直接无法抓到随州的把柄。
九月初,周彬再入随州。
在周彬再入随州之前,王相再就陈韩三借兵借粮一事劝谏罗献成以防养虎成患。争执时王相受钟嵘辱骂,愤然请去。
周彬借拜访名义进入王相府里,恰遇罗献成派卫彰过来劝慰王相。
王相义正辞严的要卫彰向罗献成转告他有意去柴山之事:“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不为人所受也。卫大人,你今日也不要劝我,你回去请跟罗帅言,王相三番数次受钟嵘辱骂,在随州势难两立,不想罗帅为难,王相今时求去,愿到淮山深处为罗帅经营一处藏身之地。倘若来日形势恰如王相所料,随州遇危,罗帅也可到淮山之中卧薪尝胆,以求再起之时!”
罗献成再三派人过来劝慰,但王相去意已决,决意不改。
罗献成本也厌烦王相留在随州阻碍他享乐,便顺水推舟让王相挑选千余兵马进柴山担任淮右守御使。
柴山本就是随州控制地域的边缘地带,位于淮山腹地,路途难通,仅有山民进山的几条险僻小径相接,山寨势力也十分的顽强,难以驯服。王相自己要去这个荒僻之地,罗献成等人能有什么疑心?
王相也向罗献成举荐周彬担任柴山尉,九月中旬起离开随州,进入淮山之中,接管柴山的防务。之前,柴山城仅有罗献成派来的六百余兵马驻守,对周边的山寨控制几乎等同于零。
借着替罗献成经营柴山的名义,王相、周彬接管柴山防务之后,借招募民众,着手拓宽礼山与柴山之间的山道,同时也加强对柴山附近山寨的控制,勘测地势,以结寨联防的名义,修筑、拓宽淮山腹、诸山寨之间的山道。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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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备战(一)
更新时间:2011-12-24
秋意渐深,林缚九月中旬离开弋江,经采石归江宁,在采石停留了数日。(请记住我)
采石矶本为当涂县临江翠螺山西麓突兀于江中的一处悬壁,当江之险,与燕子矶、城陵矶并称。
立朝之前,高祖就在翠螺山置水寨练军,立朝之后采石军寨为江宁水军在西线最重要的驻地,故而采石名扬天下而翠螺之名不显。
四月初,林缚将当涂县更名为采石(今马鞍石),用罗艺成为知县,并入新置的弋江府。
翠螺山临江而立,三面为牛渚河环抱,高仅四十余丈,突兀江畔,格外的险峻。山西北临江地带下陷,形成大洼,军寨围湖山而成,得天独厚,是为江宁西线的军事重地。
林缚将采石划出来并入弋江府,委以亲信心腹治之,除了其在军事地位突出外,还主要因为采石城东南、原隶于江宁工部的濮塘铁作是有越以来规模最大的炼铁地。
采石铁矿采掘、冶炼的历史,从前朝算起,已有三四百年之久。到越朝中期,就成为江宁工部诸司诸坊的主要铁料产地。
浙闽军进犯江宁,永兴帝与朝中众臣慌然无度,使得采石的濮塘铁作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焚毁屋舍、摧毁炼炉、引水灌淹矿洞,还有数以千计的矿户、匠户给裹胁去了江州。
虽说濮塘铁作基本上给彻底摧毁,但林缚看中的是这里的铁矿资源。此外,采石南面的溧水以及北岸的江浦都有煤山,实际采石比崇州更适宜发展成钢铁冶炼中心。
江宁战事,原工部所属的官营工坊都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想恢复也没有资源,大量的匠户要么给掳走,要么散于民间,生计唯艰,故而林缚后期要求江宁附近的官营工坊都由枢密院所属的军械监、冶金监、造船监、匠工司诸监司接管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将采石置入弋江、罗艺成出任知县、整顿民生才是第一步。
五月上旬,匠户出身的治金监主事官孙打炉率千余匠户,建设濮塘铁场及睦山铁矿、芙蕖山煤矿。林缚入夏之前就专门拨出三十万两银给孙打炉以作铁场、矿场建设的前期用度。
为方便睦山、芙蕖山的煤铁运入濮塘,甚至林缚甚至计划叫罗艺成在秋后组织民夫挖掘河渠,将睦山、芙蕖山的矿场跟牛渚河衔接起来。
平江绸、丹阳棉、维扬盐、濮塘铁等行销天下,形成早期的商品经济雏形,跟扬子江中下游地区便捷、成本低廉的水运条件有直接的关系。
濮塘铁场的初期要达到一千万斤铁料的生产能力,每年要运入的煤铁则多达四五千万斤,用骡马车装运,耗费之巨、运输成本之高难以想象。
宁西地区处于平原与山岭之交,河网相对密集。只需要挖掘十数里的河渠,就能将矿场跟原先的河网连上,运输成本能大幅下降。
其实在此之前,林缚曾命令在金山县在黄泥山煤场与龙藏浦支系流阳河之间征募民夫,开挖一条仅长六里的运渠,使得金山煤能够直接运入江宁城里,江宁煤价顿时下降了四分之一。
治政水平的高下,有时候仅仅就隔着薄薄的一层纸。
只是叫宋浮等人有所疑虑的,是淮东在崇州跟山阳两地的铁料生产规模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一千两百万斤,当下有没有必要在濮塘再造一座千万斤级别的铁场?
三十万两银才是前期投入,明年还要再度投入六十万两银,才能叫濮塘的铁料生产形成规模。
巡视过濮塘铁场,看过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已经日落西山之时。
林缚明天要从濮塘直接返回江宁去,就没有回采石城过夜,叫骑营在铁场还空置未用的堆矿场上结营,宴请铁场官员、匠师。
酒席散过,夜色已深,但秋后即将要将上饶用兵,林缚在营帐里也难以安眠,掌着灯阅看各地传来的文函,高宗庭、宋浮二人还在陪同左右。
宋浮还在看濮塘铁场的资料,想起一桩事来,问林缚:“孙尚望递函过来,有意再扩大竹溪铁场的规模,使明年铁料产量增至三百万斤,将耗银四十万两……”
“只要他能筹到银子,”林缚随口应道,从文牍里抬起来,看到宋浮眼睛里有疑惑之色,笑问道,“宋公觉得铁料生产过了?”
“庆裕年,天下尚且平靖,燕京、江宁两工部及内府铁官府所隶的诸官营铁作,年冶铁料才勉强有一千两百万斤;如今淮东一地产铁就超过此数。想江宁诸地坊受战事摧毁,但在淮东对江南的商禁打开之后,江南的铁价相比较战前就滑落了一大截。待濮塘、夷州竹溪以及山阳的铁场相继产铁,铁价怕是会再度滑落啊!”
宋浮是担心供过于求,如今投入如此之巨,他日无法从中牟利,反而会受维持之困。
林缚笑了笑,说道:“铁价便是滑落到当前的三成,崇州产铁也有利可图;濮塘这边能就近取矿,冶铁成本应能比崇州还能再低一些……”
受战事影响,江南地区的铁价这些年一直持续上涨,在江宁战事之前,毛铁料都超过铜价。淮东控制江宁之后,淮东打开对江南地区的商禁,又何尝不是江南地区打开商禁,放崇州铁料倾销进去?
早年江南诸府的铁料,主要由濮塘、溧水等地供应,濮塘铁的名气,实际不在平江绸之下。后期由于江南地区兵马扩张速度过大,几乎在短短五六年间,兵力就增加到五六倍,濮塘等官营工坊产铁主要用于兵甲的制造,才使得江南诸府的铁料一下子紧张起来。
浙闽军将江宁及周边府县的工坊悉数摧毁,实际就是将江南这一块的市场都白白的让给淮东。崇州及山阳两地的铁场今年向平江、丹阳、杭州、湖州等地倾销的铁料累计达四百万斤,浮盈高达八十万两银更新Oo——这个数字是别人在战前所无法想象的。
以传统的思想,林缚应该将铁料的生产、销售彻底控制起来。盐铁官营本是传统,只要控制产量规模,将铁价维持在一定的高位上,这样一来,淮东从铁事上牟得的银子,甚至将能超过两淮盐事,养兵之资也就不用发愁了。
宋浮实际担心淮东的产铁量继续大踏步的增加,一旦超过需求,铁价就会剧烈下滑,滑落到冶炼成本之下,铁场不但无益,反而会成为淮东的负担。
林缚倒不担心这个,关键还在于如何进一步的降低采掘及治炼的成本。
即使在天下靖平的庆裕年间,铁价都还维持在一斤毛铁料换二三十斤米粮、一斤精铁能换一石粮的高位上。
铁价奇高,一是跟铁矿采掘及冶炼技术落后有极大的关系;另外,除去官营铁场贪腐成风外,私营作坊受当世行会制度限制,规模无法扩大,致使冶炼成本难以降低,也有很大关系。
盐价高可不攀之时,民众只能以粗食淡饭以应;铁价的高企,也同样严格限制了铁料的广泛应用。
林缚初至江宁时,龙江船场造船甚至还在大量的使用竹木钉合船板——不是不知道铁钉的好处,也不是不能生产铁钉,恰是铁与铜等价,限制了铁料在造船上的应用。
而到后期,淮东所造之船,要比闽东、江宁所造之船,都要来得结实,实际就是铁钉及诸多铁构件的广泛使用。精铁所制成的构件,在船体内部代替硬木料,结构强度更高,而重量更轻,航速更快,船舱空间更大。在江宁还在为兵甲打造用铁发愁时,崇州用于造船的铁料量就已经上升到首位。
即使不谈造船等业,仅以民生计,江淮地区的用铁量也是极大。
受战事影响,江南七府民间的铁器拥有量也降低到一个极低的水平。
一是日常消耗而补充不足;一是战争掠夺厉害。
在用铁最紧张之时,董原、孟义山在杭湖等地都曾大规模远低于市价从民间强征铁器以补兵甲、战械生产用铁的不足。奢家过境时,更是将铁器作为战略资料进行掠夺。
战后民生恢复,农具及生活用品,对铁料的需求就极大。
林缚削减江南税赋,能够提高农户的购买能力,有助于铁器的推广,更能促进生产;继而进一步提高农户的购买能力,也进一步提高对铁料的需求。
濮塘、崇州、山阳、夷州竹溪四个铁场都建成之后,铁料产能也不到三千万斤。
这个数字,相比较当世,看上去非常的可观,但在林缚的眼里,后世一艘万吨级铁甲舰的用铁规模就在两千万斤以上,这点产能实在不能算得上什么。
如今江宁直接控制的地区,人口就超过两千万,这点铁料产能完全能消化掉。
就淮东当前的冶炼成本,产量真有富余,还可以向海东地区大规模的倾销。
仅扶桑诸岛的人口就将近千万之多,眼下淮东还仅仅是向佐贺氏、近乡氏及济州、东州以及高丽半岛的海阳郡输出兵甲而已。
林缚此时就着手大规模的建设濮塘铁场,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要进一步减轻江宁及周边诸县所面临的压力。
由于江宁城聚集了大量的官绅,使得江宁的商品经济相对发达,已有后世城市的雏形;相当一大批人,或直接为仆为役,或间接为这些官绅服务而维持生计。
战事不仅使江宁受到严重的摧残,江宁官绅也受到严重的打击。永兴帝东归以来,自太后以下,江宁官绅富贵,都被迫节俭过活,江宁城的城市经济就遭受重挫。
虽说张玉伯实施了许多赈济手段,但在战后,十五六万的城坊户对江宁来说,已经是一个极沉重的负担。
林缚一方面从江宁周边诸县招募农户迁往闽东安置,一方面恢复江宁附近的工矿等业,以吸收更多的剩余人口。
濮塘铁场及诸矿场的建设及河渠的挖掘,从江宁城直接招工就达五千户之多,也着实叫张玉伯缓了一口气。
当世,中枢财政主要依重于农事,便盐铁茶等业征以高额榷税,实际也是对农户的额外剥夺。林缚想开辟一条新路,而将中枢财政增收的视野放在工税及商贸之上,这里面的潜力,远远要高过靠天吃饭。
扬子江流域密集的河网,为大规模发达船运提供便捷的条件,而低廉的运输成本,为商贸发展及工矿、工坊等业生产规模的集中、扩大,提供必备的条件。
生产出来的物料,甚至能以低廉的运输成本走海路输入海东及南洋地区。
在过去数年时间里,通过崇州往海东地区输入的物资,早期的丝茶,到近期的瓷铁等物料,已经能算得初级工业产品。
正是通过这些产品对海东地区的倾销,淮东每年才能从海东地区同时补入大量的皮料、米粮、铜银、桐油、骡马等战备物资。
而崇州海运发展到今天,甚至出现了专门到海岛采挖鸟粪的海船。
耕作积肥在当世已经是共识,但积肥的手段颇为有限。
林缚早期推广的养猪沤肥法以及朱艾在淮东屯田推广的泛洪积淤法,都以有利田地增收的创新,但当世主要积肥手段,还是收集人与牲口的排泄物等天然肥料。
在人口相对较密的崇州,人均耕地也有六七亩之多,仅靠排泄物等天然肥料还是严重不足。海运的发展,而外围海岛滋息繁衍着大量的海鸟,长年累月所积累来的鸟粪及大量的腐土,都是难得的肥料。
林缚早年就专门组织战船去海岛采挖鸟粪,倒后期,已经海商专门从事此业。看上去粪肥不值钱,便是海船巨大,一次装载量极高,就能将运输成本降到极低,获利还颇为可观。
当然,随着造船技术的日益成熟,淮东所造的优质海船,甚至比早年江宁龙江船场所造海船还要廉价许多。海难事故的降低,以及海船造价的下降,这些都是运输成本下降的主要原因。
这些年来,林缚在淮东除了推行抑制绅豪、抑制土地兼并的新政来,更重要的一个治政手段,就是在崇州初步形成工坊、工矿及商贸为一体的体系雏形。
也恰恰是这个体系雏形,才是淮东财力的核心支柱。
宋浮仅仅是经过崇州,没有停留几日,即使有完善的资料给他参阅,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对林缚的治政理念,还是缺乏足够深刻的认识。
林缚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他知道他的有些观念本身就是超脱当世太多,即便是才智卓越者,也难以一下子接受,总之需要更多的耐心进行沟通。有时候也要硬着头皮强制推行,只要假以时日效果彰显出来,之前不能理解的人也就容易接受。
林缚在濮塘铁场宿了一夜,次日清晨便乘马东归。
江宁诸县的农事到九月下旬就恢复也差不多,望眼过去,都是入秋后渐次金黄的稻田。
虽然浙闽军打进来之时,江宁周边的民众给闹得鸡飞狗跳,伤亡也不小,但江宁战事很短的时间就熬过去。
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饥荒,流难返乡即由官府组织恢复生产,实际所受的影响就有限。
江宁、弋江、徽州、池州、庐州等地,林缚两三年间也不指望这些地方能有赋税缴上来,但只要能恢复生产,局势就能够稳定下来,就达到他的初衷。
没有直接的税赋收入,但盐铁茶马等物料就进入这些地区销售,实际也是变相的征税。
乘马而行,看着驿道两侧都是金黄的稻田,林缚与高宗庭、宋浮说道:“再过大半个月,等田里的这一季稻子收上来,江南的粮荒便勉强算是熬过去了!”
“今年除了庐州,其他地区都没有大灾,也算是上天相助。”高宗庭笑道。
衢州倒是旱灾规模颇大,是新取之地,依例减免税赋,而浙闽军在东阳县失守之后,全面撤出浙中时,已经没有能力大规模劫掠乡野。衢州在减免税赋之后,今年受灾面积很大,但相比较之前给奢家横征暴敛,民众还是缓了一口气。
工辎营年中开始从衢州招募后备兵员,应者云集;最后甚至还调了四千人编入弋江这边的辎兵队伍。
过了鸡笼山,江宁城头就隐然在望了,林续文、黄锦年、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林梦得、孙敬轩等人早得讯出城来迎,车马几乎要将西城外的官道挤满。
“都说不要这么麻烦……”林缚脸含笑责怨林续文他们出城来迎。
“老十七去巡视防务,一走就是四个多月,接下来又要赶去婺源督战,在江宁留不了几天,”林续文笑道,“江宁这边也是一摊子事情,还不得抓紧时间跟你汇报?”
林缚下马与诸人一一问候,在长亭耽搁少许,就准备乘车马进城去。
从濮塘骑马过来,走了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林缚便乘车而行,叫林续文、林梦得到他车上来说话,走了片刻,便觉得不对劲,叫车夫停下车来。
“怎么回事?”林梦得问道。
林缚突然下车来,秦承祖、曹子昂等人也觉得奇怪。
林缚绕到车侧,弯腰看向车轴,见左右诸人都脸有疑惑,将站在后面的孙敬轩:“这滚轴终究是造出来了?”
“哈哈,听声音便能听出不同来?”孙敬轩笑问道。
“大不同啊,没有吱吱之声,我昨天在濮塘宿夜还想起这事呢,怎能听不出来?”林缚笑道,“下面的监司能批量制造吗?”
“试制了一批,一枚造价十二千钱,”孙敬轩说道,“眼下只能说勉强能用。”
听着林缚与孙敬轩对答,其他人才注意到林缚所乘车的车轴细微处确有不同。
当世已有轴承结构,只是大圈套小圈的滑动轴承,即使涂以油脂,摩擦力依旧极大,需要后世常见的滚动轴承相比。
最为普通的滚动轴承,也仅仅是在滑动轴承中间添加滚珠,就能大幅降低摩擦力。但就是小小钢珠就难住当世的所有工匠,以崇州的制造水淮,还远远达不到批量制造规格统一的钢珠的条件。
在林缚离开江宁之前,军械监有匠师根据林缚所提的滚珠结构,建议将滚珠改为容易批量筹造的小滚轮设计——但究竟能不能成,林缚在离开江宁之前,还没有把握,没有想到这次回来,孙敬轩已经将滚轴用到四轮马车上了。
一枚造价十二千钱,还是太贵,但只要能批量制造,就是一个好的开端,随着工艺的成熟,造价能大幅下降。
林缚早前曾手动打造过几枚滚轴试用,用于淮东新造的四轮马车。由于滚轴大幅降低摩擦力,部件寿命增加不说,同一乘骡马车的载重量少说能增加一倍。
虽说小滚轮结构要粗糙许多,但是能用于辎重车及床弩、蝎子弩等战械上,只要性能提高一两成,就是敌人难以跨越的差距。
此外,林缚经过采石时,去睦山矿场看过。
矿工进洞挖矿,采掘下来的矿石要一篓一篓的背出来;由于矿洞本身就低矮,矿工要手脚并用的才能爬出来。
林缚倒不是悲天怋人,只是人驼篓装的作法,效率极低,无法达到大幅降低矿石采掘成本的目的,更严重限制了矿场的产量。
能批量生产滚轴,人力或畜力牵引的窄轨矿车就能轻松的造出来。
眼下眭山矿场有八个矿洞,要保证濮塘铁场生产需要的矿石,就要投入两三千个矿工采掘。要是来一次塌方,损失之惨重,不下于一场溃败。真要能用上窄轨矿车,矿工能减少一大半,产量还能提高许多。
矿车的概念,林缚很早就提出来,但当世旧有的滑动轴承摩擦太大,而矿车本身就要求低矮,几乎只能用轴承当车轮,没有滚轴就造不出合乎要求的矿车来。
林缚盯住车轴又看了片刻,毕竟套在车轮里,看不大真切,跟孙敬轩说道:“有试制出来的样轴,送两件过来叫我细看一二……”
孙敬轩应好,林续文等人都笑着叫林缚莫要给这些细枝末节牵住精力,林缚哈哈一笑:“这可不是细枝末节。滚轴能造出来,不过秋后的战事是用不上了。要是派人去告诉傅爷,从徽州南运的物资能增加两成,你们看他会高兴成什么样?”
如今傅青河已经亲自赶到婺源备战,备战所需的物资,主要从两路运入,一路是从浙东沿钱江西进,一路是从徽州过昱岭关南下。
从徽州南下的物资,主要是从江宁周边府县的征购南下到宁国境内,再转走陆路翻越昱岭关进入浙西。前后大约有三百余里陆路要走,对车马的依赖极大,运力就受到限制。
之所以有一路物资,不从崇州、明州外海绕行,而要从昱岭关南下,就是考虑要将弋江作为这一路运线上的主要中转站。
大量的物资与兵力屯驻在弋江,就是叫浙闽军始终防备着淮东兵马有从弋江联合池州军西进直接攻打江州的可能,以达到分散、牵制浙闽军的目的。
林续文等人只是笑笑,簇拥着林缚上车进城去。
第19章 邸报
进入江宁城,林缚先派人递折子进宫。
太后、皇上及政事堂诸相当然晓得林缚今日返回江宁,即使林缚行程严格保密,林续文等人出城迎接这么大的动静,也早就叫宫里知晓了。不过照着规矩,林缚还得先递折子进宫来,告之归程,再约期召见。
初归江宁,洗尘宴自然是免不了的,返回陈园后,林缚让诸人在前园子歇息,他先回内宅洗漱一番。
顾君薰、苏湄、小蛮、柳月儿、孙文婉等女眷在内宅早就翘首相望,看着林缚踱步进来,一拥而上,说他脸瘦的有之,说他脸变黑的有之,孙文婉所生之女年岁最幼,相隔四个多月未见,都已经蹒跚学步了,给林缚抱在怀里,一脸的慌然,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个陌生人。
看着诸女及子女满堂,林缚心里也是愧然,初归江宁,第一顿饭还不能在内宅与家人团聚,还要先应付赖在前院不走的那些人。
当然了,顾君薰作为正室,是要陪林缚一起到南园子与诸臣用宴,以示与诸臣亲近。倒是苏湄诸女,作为妾室,没有在这种正式举宴场合露面的机会。林缚也是怕冷落了诸女,先赶着回内宅来跟诸女闲聊,稍解相思之苦。
顾君薰说过一会儿话,便回房换朝服、收缀妆容去了,林缚陪着苏湄、小蛮、柳月儿、孙文婉四女在东苑子西角的书堂里说话,片刻后宋佳从宫里赶过来。
林缚问道:“折子已经递进宫去了?”
宋佳横了林缚一眼,嗔道:“没有奉旨,妾身便不能赶过来见你一面?”又给苏湄、柳月儿诸女施礼,“宋佳见过诸位妹妹……”
“宋姐姐真是客气。”苏湄笑道,站起来将林缚旁边的凳子让给宋佳坐。
宋佳挽着苏湄的手臂,一起坐下。
林缚牵过宋佳的手,绵软如玉,轻轻的捻着,手相触,才觉得眼前的玉人愈发的真切叫人喜爱,说道:“我刚进城便叫人递折子进宫,可不就是急着想见你?”
宋佳跟苏湄诸女笑道:“你们看,夫君的嘴巴越发的油滑,这话说在我身上,我是不信,要是说在你们身上,你们信不?”数月不见,心里思念,玉手任林缚牵过细捻着,嘴巴里却不饶人,在诸女面前,也是夫君相称林缚。
“不信,不信,信他才叫有鬼了呢!”小蛮起哄道,从身后搂过林缚的脖子。
柳月儿、孙文婉笑了起来,诸女之中,除了刘妙贞外,在外任事的也就宋佳。宋佳虽说是极泼辣的性子,但与诸女关系倒没有怎么生分。
笑闹了一会儿,宋佳才跟林缚说起正事:“太后召夫君后日进宫,让夫君你先在陈园洗尘休息两日……”
“哪有得休息哦?”林缚蹙眉说道,“两天时间都不够将江宁的情况理一遍的……”
林缚先要进宫述职,向太后、皇上陈述这四个月来巡视防区的详情,又要去政事堂就军政之事接受诸相的问询。对江西秋后用兵方案也已拟定,荆湖、池州、潭州以及淮东浙西行营、弋江镇也早就开始备战、调整兵力部署,但名义上还是要先经政事堂诸相的首肯后请旨,才算是完成合法的程度。
“谁叫你在徐州鬼混了那么多天?”小蛮笑道,“上饶那边的备战如此之紧,你还拖到今日才归江宁,当真有你忙碌的!”
这次巡视,林缚前后差不多在徐州滞留了近两个月,与刘妙贞厮混在一起,即使借口徐泗防线的重要,在徐州停留的时间也确实稍长了些。
林缚说道:“军国之重,一在徐泗,一在庐弋,这两处根基不实,江宁就难安,停留的时间就难免要长一些。待明年还要去巡视,这苦日子也不想挨了,你们要有个人陪我出去,才能写意些……”
“好啊,好啊!”小蛮巴不得有机会出江宁城走动,便满口答应下来。
苏湄转过身,轻轻掐了她一下,说道:“夫君离开江宁巡看各地军政,当立励精图志之表率,哪里能一路贪奢享乐?”又与林缚说道,“六夫人帮女学一事,倒有人找苏湄在夫君面前帮说句话……”
“哦,什么事?”林缚问道。苏湄不会在外面胡乱应承别人,突然提及有人找她请托,还颇为奇怪。
“陈青青想捐办一所女学,怕枢密院学堂司不受,前些天过来时,约摸估计你要回来,便请托这事。”苏湄说道。
“啊!”林缚微微一怔,下意识的说道,“高宗庭到庐州跟我相会,倒没有说一声啊?”转念又想,陈青青早年身世坎坷,曾嫁于辅国将军何月京为妾,何月京战亡,陈青青给何月京妻室逐出陈家,重入乐籍。
即使与高宗庭相知,陈青青大概也不愿意屈身为妾。
“高先生倒是没有意见的!”苏湄说道。
办女学本就是惊世骇俗之举,陈青青又是乐籍贱户身份,就更加敏感。高宗庭一时也不能替陈青青拿主意,陈青青才找到苏湄来问这事能不能成。
林缚说道:“那有何不可?陈青青若愿捐办女学,实为义举,朝廷当表彰才是。这些日子没这个精力去扯这些事,陈青青要捐,那就先悄悄办起来,不要管世人风议如何!有些风议,要认真的去听。但也有常言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光会动嘴皮的那些人,风议再凶,实则也难闹腾出什么大乱子来!”
“天下人要都如你这般开明,什么事都好办了,”苏湄轻叹了一声,“这事我过两天便跟陈青青说的。”
顾君薰换过朝服过来,林缚便起身去南园子陪诸臣用宴,叫宋佳留在内府跟苏湄她们一起用餐。
午后出城迎接,还只是林续文、黄锦年等人有空;不过入夜在陈园南苑用宴的,淮东一系在江宁的重要人物都一个不落出席。
林缚与顾君薰居中而坐,左右分四列摆长案置酒肴,林庭立、林续文、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高宗庭、孙敬轩、黄锦年、宋浮、郝宗成、刘师度、陈华章、赵虎、杨一航、周普、孙壮、陈恩泽、胡萸儿、葛司虞、武继业等近四十将臣列席。
林缚不习惯繁冗的仪式,但仪式也是当世加重权势的一个方式。
用过宴,顾君薰先回内宅,林缚也叫其他人都先回去休息,将林庭立、林续文、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高宗庭、孙敬轩、宋浮、黄锦年、刘师度、陈华章等人留下来议事。这数人差不多也是淮东一系在江宁的核心人物了。
“我后天见宫面见太后,会荐陈公陈华章执掌进奏院,户部那边也联名保荐一下,”林缚跟林续文说道,“这桩事最好是在上绕战事之前做成。”
进奏院按郡各置进奏官一员,负责向朝廷呈报属郡情况及表折,又负责将朝廷及其他各郡情况及时传告属郡,传达朝廷诏谕、文函等事,是一个上承下通的办事机构,各郡官员进京理事,也都由进奏院联络诸多事宜。
进奏官之上,置院使总领其事,上承政事堂,受尚书门下给事中辖管。
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后,辖地骤减,意欲加强集中,弃郡司不用,而直辖州府,进奏院的规模就再度扩张,各州府及诸镇进奏官就多达三十余人。永兴帝东归江宁之后,郡司就正式废而不用,另置行营以辖军政,即行营及州府都有进奏之权,受中枢直接辖管。
之前,元归政以门下给事中兼领进奏院使。
林梦得问道:“主公是想正式兴办邸报?”
林缚点点头,说道:“燕胡早在八月中旬在秦西地区就有出兵的迹象,经过第一次的试探,燕胡这一次对关陕地区的用兵时间会比上一回要长,破坏也将更彻底,而显然我们在明年之前,结束江西战事的可能性很低,则需要更多的手段去巩固根基。”
进奏院是上承下达的一个机构,仅仅起了转承的作用,进奏院使的品阶也只有从五品,但相对于秘密所设的情报系统外,进奏院与监察院是明面上唯有的两家能汇集各地情报汇集的地方。
当然,在林缚眼里,进奏院所办的邸报,有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进奏院所承办的邸报,汇集各地及中枢的最新情报,发放京师及诸州府,并许州府刻印售于地方官绅,可以说是当世官办报刊的雏形。只是在传统上,邸报仅仅是单纯的汇集中枢及各地的情况转告各方,并没有发挥出舆论引导的作用来。
邸报一事,林缚早前就跟林续文他们讨论过,只是之前的想法还不够成熟,对江宁局面的掌握还不够扎实,所以一直压着没行。
林缚回来第一个就说这事,林续文心知林缚应是考虑成熟了,而宋浮与高宗庭陪在林缚这么长时间,也应该有过多次讨论,满口答应道:“成啊,我回去就写荐折……”
邸报本身就是借助传驿及时送递到州府,也是各地士绅民众能公正接触朝廷及各地综合消息的唯一渠道——林缚有着极重宣传的后世记忆,当然晓得邸报的地位是其他难以取代的。只是邸报的宣传作用还没有给世人挖掘出来罢了。
即使当世脑筋再顽固,洗脑一遍、十遍不成,洗上百遍、千遍,大部分人都很难再坚持己见——关键当世人接受外界消息的渠道极少,除了邸报、官府张贴的告示以及贩夫走卒商贾游人的道听途说之外,绝大部分人几乎都没有接触外界的渠道。
林缚要陈华章将邸报当成报纸来办,除了实时可向民众公布可公开的中枢及各地消息、政令外,更主要的是要使邸报成为讨论新政、新学、传播新政、新学的核心工具。
从五月初在崇州汇合,林缚叫陈华章陪同绕江淮大地走了大半个圈。前后差不多四个月,陈华章都不离林缚左右。回到江宁之后,林缚才正式推荐陈华章出掌进奏院,实则是叫他对淮东所施行的新政、所推崇的新学在思想上能有一个系统性的深刻认识。
也唯有如此,陈华章才能领会林缚的意图,将新政及新学的思想,借邸报这个工具传达下去,而不是单纯的执掌进奏院,替淮东随时掌握各州府的最新动态。
要说到对新学及新旧政制的认识,赵舒翰不甘于人后的,所编著的《匠典》也即将成书,前六卷也开始付印。林缚本是属意赵舒翰担任进奏院使的,奈何赵舒翰早初是杂学的初作俑者,但此时的他与张玉伯一样,日趋保守。
办邸报这种事,十分的唯心,笔竿子一歪,指不定就成为保皇堂的舆论阵地。林缚宁可叫赵舒翰进工部去做些实事,也不敢叫他来负责邸报事务。
林缚又说道:“进奏院仅辖有一座小规模的刻印作坊,毕竟之前刻印的邸报数量少,只需要发放到各州府及中枢六部诸监寺即可,然后各州府抄印私售,则不由进奏院管辖;以后邸报的印制量要大增,之前的刻印工坊规模就太小了……”
“或可将印象交给叶家。”林梦得说道。
林梦得所说的叶家,是东阳叶家,不是明州叶家。
叶楷与其父父子两代人在江宁印书为业,正业堂到今天已是江宁规模最大的书行。林缚早年与赵舒翰联名所著的狱书,也是由正业堂印制。
林缚说道:“具体的印制,还是由陈公来准备,这边就不再细谈了……”
邸报一事,在途中就跟陈华章等人详细讨论过。
进奏院要将邸报发行之事全部承揽下来,半月为一期,由传驿分放府县,官绅士民皆需从传驿购买,严禁地方私印;江宁及崇州、维扬、平江、杭州、明州等城坊户众多的大城,也交由传驿在城里另置多处售点。
淮东的活字印刷技术较为成熟,在大规模印制上,比传统的雕板印刷在成本及印制速度上有着极大的优势,但初定八页小册的新式邸报,一本印制成本也要二十钱左右。
初定售价一百钱,一年二十四期,总价计二千四百钱,也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刚开始只能如此了,廉价报纸在当前还不具备能实现的条件——g!~!
第20章 数银
进奏院及邸报等事过去,接下来,林续文、刘师度便说起户部及盐铁司的情况。
除崇州五县外,淮东控制的其他区域,都并入户部,夏税已经结算完毕。这样一来,户部岁入的总盘子能有多大,就能得出一个概数来。
中枢财政工作的核心,还在于“量入为出”。要是对户部岁入没有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如何安排来年的军民政事?
户部的岁入情况,也是林缚回到江宁首先要了解的问题。
“治盐事以来,将淮东售盐也并入之后,盐铁司所纳盐斤总数,比去年同期增加约有六倍,但加价款减到十一。两淮盐银今年约摸要减去四成,”刘师度说道,“不会超过九十万两银。”
“还好,”林缚点了点头,说道,“倒没有叫人太失望。这眼下,各地民生都苦,都习惯了淡食。这盐价降下来,再休养两三年,总量会逐步上升。”
“确实,军卒供给,一年要食六斤盐;淮安诸县这两年在主公治下,日子比以往要好过得多,但农户一家数口人一年食盐有六斤的,也不多见。照着常理,五口之家,一年食盐要有二十斤,才是合适。盐铁司今年所纳盐斤总数,能骤增六倍,一是禁私之功,一是减价之功,一是闽东、两浙收复之功,”刘师度说道,“等着各地的盐事理顺了,加款价不减,盐价还可以进一步的下调。当盐价降到四十钱以下,私枭也就无利可图了,治禁之费也可以削减,而以往单单要维持两万盐卒,一年糜费就要四五十万两银……”
林缚点点头,等煮法改晒法大规模的推广开之后,各地盐价降到四十钱以下,倒不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到时候,私枭贩盐得利就将骤减,反而砍头的风险要增加不少,就不会有太多的人去干这折本的买卖了。
虽说最近三五年的盐银大减是难以改变的事实,但整肃盐事,对削弱以沈戎为首的维扬府势力,削弱盐商对淮西潜在的支持,都有极大的好处,这点损失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此外,煮法改晒法,盐场周边大片的草场,可以供裁减下来的盐户、盐卒进行屯垦,条件成熟之后,在盐渎、建陵东面,再新置两三个县,都不成什么问题。
“今年盐银能有**十万两,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已经是很知足了。”林续文说道,他之前就担心盐斤加价款骤减到十一,会使盐银全部损失掉,没想到还能保留这么多。
再者整肃盐事,查抄毛文敬等官商的家产及罚没,计银就有一百万余两,清查出来的私垦田亩,更是接近百万亩规模,在三五年内,能弥补盐银的损失。
“夏税应该结算完毕了,”林缚问林续文,“情况如何?”
“浙西、闽东以及徐泗战事刚息,还需休生养息,海陵、淮安、明州、永嘉、台州诸府税赋并入户部,嘉兴的情况也有所好转。即便在减去一丁口赋,夏税总计征银也冒过三百万两,情况比预计的要好些……”
“哦,明辙在嘉兴干得还不错喽?”林缚听林续文单独将嘉兴拿出来说,应该在陈明辙在嘉兴政绩彰然。
“虎父无犬子,华章公的公子,真是不会辱没状元之名,嘉兴所纳夏税,甚至要比战前,还要高过两成,”林续文说道,“还是在减计一丁口赋之后的数字……”
陈华章哈哈一笑,对林续文的赞誉也是相当满意。
嘉兴府位于太湖的东南滨,面积与平江府相当,战前在籍口户计二十一万之多,盛产米茶棉丝。嘉兴早前就受东海寇所扰,奢家占据浙东后,与嘉兴仅一江之隔。奢家在浙东的水师其时强盛,嘉兴沿海、沿江对浙东水师来说,几乎等于没有设防,生产受到极大的破坏。
林缚袭得明州之后,嘉兴才摆布战事的干扰,成为杭湖腹地,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陈明辙也是在那时出知嘉兴府事,迄今算来,也才三年时间而已。
战时,大量嘉兴民众离乡背井,到北面的平江、丹阳等地躲避战祸,战事陆离归乡。陈明辙借这机会,清理田册户籍,并治水修堤、筑路殖田诸事并举,成效很大。当由于之前嘉杭湖的税赋由杭湖自征自领,林缚能看到嘉兴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但具备数字不晓得。
陈明辙虽然一直没有表态,但户部受淮东控制这事,天下皆知,陈明辙主持嘉兴府事,能叫嘉兴府今年上缴的夏税比战前还高两成,这便算是默认了陈氏投附淮东的现实。
林缚也不会幼稚到真要将陈明辙拉到跟前服个软才放过他。
“明辙在嘉兴三年任期已满,是不是荐他出知杭州?”林缚问诸人。
“理应如此。”林梦得等人都说道。
杭州府、维扬府历来都要比其他州府要高一阶,早年也是两浙郡司所在。杭湖军与浙闽长期在杭城西湖一线长期对峙,富阳、临水等县还曾陷落敌手数年,生产受到极大的破坏。陈明辙既然有治政之才,用他任杭州知府,比其他人更叫林缚放心。
太湖诸府县,也真正可以称得上天下之间的精华之所、鱼米之乡。
以平江为例,税赋定额计粮达一百四十万石;此外,淮东售往海东地区的生丝,约有六成产出平江。丝织茶布不算,仅每年达一百四十万石的税粮,便是其他府县难以企及的。
虽说如此高的税粮定额,是三次加征之后的数字,但从另一方面说,还是在土地兼并、隐田寄户现象严重的情况所得的数字。只要认真的清理田册户籍,将寄户隐田清查出来,迫使地方上的士绅豪富承担更多的税赋义务,抑制土地兼并,平江府的税赋,还能有大幅的增加。
嘉兴府在战前在籍口户计有二十三万户,经过这些年的摧残,陈明辙重新核定嘉兴口户,不减反增,计有二十五万余实户。这也是嘉兴夏税相比较战前能有大幅增加的主要原因。
比起杭州来,湖州位于内侧,受战事的影响要小许多。太湖沿岸,仅湖州、嘉兴、丹阳、平江四府,所贡献的税赋,就将占到今年户部岁入的五成以上,说是江南精华之所,当真是一点都夸张。
要是年初奢家豁出去两万精锐不要,派郑明经率部深袭丹阳、平江两府境内,今年的情况相比之下就要比现在严峻不是一点半点。
林缚接下来又询问其他的榷税收入,习惯性的将眉头皱起来,说道:“看来,在上饶外围有进行长期大规模军事对峙的条件了!”
“明年补给淮西的钱粮将减至一百二十万两银,池州是个大负担,但也只与淮西相当,荆湖、潭州计补军资六十万两银,总计也就三百万两,”林续文报起账来飞快,这些数字在他心里盘桓极熟,“六部诸监寺、传驿、内府经办所耗及中枢官吏薪俸等务,也要划掉四百万两银,明年能拔给枢密院开支的,也就五百万两银。要是撑不住,可以先缓一年,到后年,户部的岁入应该还能增加两成……”
十万兵马分散驻在浙中、浙西、宁西等地,跟集中起来深入浙西、赣东之交的腹地,尝试对上饶进行长期围困,所消耗的钱粮是截然不同的。
虽说养十万兵马,一年仅需要两百万两银子,但集中围城,除了要征用大量的民夫以维持物资运输消耗巨大外,围城筑垒、战械兵甲、军功奖赏、伤亡抚恤等耗用,才是大头。
奢家不可能轻易放弃江西的东门户上饶,驻以精锐重兵。淮东想要猝然攻陷上饶是不可能的,利用优势兵力对上饶进行长期围困,是枢密院秋后用兵的核心。
所谓“以正合、以奇胜”,即战事起初必然要以正兵进行军事对峙,在对峙中寻找改变平衡的关键点,再施以奇策,获得最终的胜利。
要想打通进军江西的门户,就要做好围困上绕一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准备。要是中途因钱粮不足而撤兵,就得不偿失了。明年在上饶战场投入的钱粮,将可能超过五百万两银甚至更多。
关键同时期,徐泗防线以及庐弋防线的建设都不能停下来,徐州与庐州计算要新增加十万辎兵作为后备兵员储备起来。再加上江宁禁营军、海东行营军以及闽东行营军的开销,还要在淮山之中秘密修一条出兵栈道,明年的压力极大。
有史以来,有许多战事打着打着双方就各自撤军,说到底还是给钱粮所困。
“缓不得啊,”林缚摇头说道,“我们能缓一口气,奢家在江西也能缓一口气;倒不是怕奢家,燕虏的动作很快,就怕曹家先撑不住放弃关中啊!到时候要是被迫打两线,眼睛都会急瞎掉。”
林缚在巡视徐州之后,徐州方面就加强东线对沂山地区的争夺跟渗透,但包括第二水营对山东半岛沿海的袭扰,战事规模都是受限制的,消耗的资源不大,也就谈不上两线作战。
无论是面对燕胡,还是面对奢家,单独面对一家,林缚都不担心,就怕同时面对两家,那时眼睛真是要急瞎掉,将会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难以夺回主动权。眼下就要趁着燕胡的兵锋离中原腹地还远,就要抢手将奢家彻底的打垮,或者说拖垮!
“厘金局及崇国邑入,明年能达到什么数?”林续文问道,他对一下子要在上饶投入十万兵力还是有心悸。当初李卓率部与闽东进行长期的拉锯战,打得十分的艰苦,江西、江东、两浙等地也苦不堪言,每年都要给东闽军提供四五百万两银的钱粮。
要不是这些钱粮撑着,东闽军也难成精锐。
林梦得说道:“厘金与崇州五县,明年岁入能超过四百万两银,但给铁场、新学等事划掉一大块,明年能拨出两百五十万两银用于战事,就算不错了。”
林缚摇头而笑,说道:“这是怨气冲天啊。”
大家都笑,要开销上,林梦得始终是一副捂紧口袋的样子,偏偏遇上林缚大手大脚花银子花惯了的主。
林梦得说道:“新学是筑基之事,没有这些年硬着头皮办学堂,今年也抽不出那么多的人手源源不断的分派各处。这个我们起初想不明白,慢慢也能想通……只是铁场可以缓办,综合学堂,明州那处,也可以缓办,不能算是急务。这两样缓一缓,就是挤出七八十万两来。”
“你看这样可好?”林缚说道,“除了船场、铁场两事,要抓在手里,织染、缫丝等工场可以分股出售,以筹银钱之不足。经矿业监核准,许私商雇人掘山采煤铁。另设机械制造司,可向私商筹股设厂,制造民用工械以牟利。总之,你明年替我再额外凑出三百万两银子出来……”
当世为业以耕种为主,无论士绅也好,商贾农户也罢,攒下银子,兼买田地以求租利,几乎是最自然不过的冲动——林缚欲行新政,抑制兼并、减租减赋之余,也应该给地方士绅手里的银子有出路,鼓励工商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然就难以逃脱千百来的死循环。
江南士绅倒是相对开明,毕竟扬子江流域河网的密集,也促进了江淮地区的商贸以及工坊等业的集中发展。陈氏能投淮东,说到底也是对林缚在淮东搞的那一套认同。
唯一的区别,只是以往江南士绅将工坊、商贸抓在手里,利用士绅的身份,本身非但分文不纳税赋,还参与掠夺地方上的市税、过税,而以后,林缚要将这些牢牢的抓在手里。
林梦得想了想,最终叹气道:“实在不行,还是只能打钱庄的主意了。”g
【……第20章 数银 --情人阁--……】@!!
第21章 国务
五月出江宁巡视防区,林缚是奉旨而行,回到江宁自然也要复旨。
十月初二,林缚进宫复旨述职,太后、永兴帝坐在蒙黄锦披锻的软榻之上,中间摆着一张色泽沉郁的黄杨木小几,永兴帝精神不济,手隔在几案上,太后有些驼背,绣凤朝服掩饰不去她的老态龙钟,元嫣与宋佳伺立在太后的身后,相比较宋佳的丰润熟媚,元嫣略尖的瓜子脸,有着逼人的青春气息。
“……这洪泽浦里鱼虾丰美,臣乘舟而行,舟楫荡水,鱼儿跃出来,跳到船板上,或日不绝,倒省得臣垂钓,亦能时时尝到鲜鱼之美;七月在巢湖,恰雨水暴起,沿岸受淹村落甚多,灾民捕鱼充饥,也勉强熬过饥时。”
林缚信口说起此次北巡所看到风物人情,程余谦、左承幕、余心源、林续文以及张晏、元归政、沈戎、刘直等人陪坐左右,脸都含笑,看上去一团和气,好像这殿里诸多人,从来都没有生过间隙,从来都不是生死大仇。
所谓的风物人情都是题外话,林缚总要扯些事情,以显他这次北行不是贪奢淫/乐去的。
“枢密院的用兵策,衰家也已看过,”太后梁氏枯如鸡爪似的手撑在小几上,听林缚扯了许久,便转回正题,问道,“这眼下已经是十月了,夜里静心卧床,便能听见北风呼呼而响,林爱卿究竟要何时才派兵去将叛军剿灭了?”
淮东诸人担心枢密院准备不足,仓促起兵遗害甚大;太后一系,倒是更希望看到淮东遭受挫折。这样才能叫他们找到翻身的机会,只要不像上回江宁城叫人家攻陷就可以了。
林缚微微一笑,说道:“等这一季稻子收割好,出兵的时机便就成熟了,还需再等上旬日……”
十万兵马要集于上饶外围,大量的骡马以及征集随军的民夫,每月消耗的物资,都要在十万石以上。虽说如今在婺源储备的物资累计有二十万石以上,但只够十万兵马两个月的消耗,还远远撑不起林缚计划中的上饶战事。
要想不让江南粮价再度暴涨,真正大规模的物资收储,只能拖到江淮等地稻米收割上市之后。同时还能防止因米粮集中上市、粮价大挫而使农户受损。
与岳冷秋约在十月末对江州用后,也是这个道理。
究竟怎么用兵、何时用兵,林缚自有定策,但太后亲口问起,总也要回答一二,略作解释。
“哦,原来是这般考虑,衰家倒是妇人见识,有些心切了,”太后说道,转过话题,问道,“近来朝中有臣僚议立储之事,林爱卿可有听闻?”
林缚眼睛瞥了永兴帝元鉴武一眼,见他握杯而饮的手陡然间肌肉崩紧,说道:“立储乃皇上家事,臣不便多言……”
永兴帝朝林缚看来,眼神复杂。
左承幕说道:“立储乃国之根本,妄议则生事端……”
除了永兴帝封为寿王到寿州就藩、受淮西保护的皇长子外,他东归带回江宁的,还有一子封为闵王,年仅五岁;太后一系人马提出此时立储,明摆着要立海陵王元鉴海为皇太弟。
永兴帝回到江宁后,身体一直都不大好,但真要立了元鉴海为储君,说不定就有暴病而亡的可能,左承幕总是于心不忍。
对林缚来说,永兴帝东归江宁后还颇为配合,就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即使永兴帝有什么不测,扶立幼帝或拥元鉴海上位,都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波,所以对立储之事也就不怎么上心。再说,不立储,在闵王与海陵王之间,就有程余谦、左承幕他们争的,也省得他们去惹其他的事端。
对永兴帝来说,他回江宁后虽然成了傀儡,但只要不立储,心里多少还有些安全感。
林缚不支持,左承幕明言反对,这立储之事就议不下去。
见气氛僵在那里,程余谦轻咳一声,转过话题,对林缚说道:“常言精兵简政为持国之道,但枢密院成立以来,每月都有新司设立,似与此道背驰,而吏员多为正途出身,林大人有所见解?”
枢密院本是掌握军政大权所设,除军事附属机构之外,不为六部及诸监寺所容纳,或新设或独立出来的诸多部门,林缚也都将其挂到枢密院辖下。
专司军械制造的军械监、专司传驿的邮传司、专司船舶营造的船船司、专司铁料冶炼的冶金司、专司营田水利的营田司等监司,可以说是与军事直接相关,自然是要划归枢密院管辖。
而专司工矿税、常平关税及对外关税的厘金局、专司煤铁等矿山的矿业监等,可以说是掌握着户部所辖榷税、口田赋之外的中枢财政命脉,林缚自然也不容他人染指。
除此之外,推行新学的学政司、专司筹币发行的筹币局、专司海东事务的海东司,包括即将新设立的机械制造司,也都由枢密院拨资辖管。
枢密院的办公场所,占据的是原内侍省的地盘。
以往的内侍省虽说定阶在六部之外,但服务于内廷,又执掌禁卫,并有充天子耳目前以饲大臣的权柄,机构庞大,远在六部之外,故而皇城之内的空档,内侍省要占去一半还多。
到今日,内侍省已经给边缘外,内廷宫侍就严格限制在六百人以下,内侍省空出来的地盘,给枢密院所占,倒是适合枢密院日益庞大的机构。
除了将原六部所辖管的事务单独划出来另设监司,以达到限制六部的目的之外,原六部之中的官吏,有倾向淮东、认同淮东新政且能务实干炼的官吏,也陆陆续续的给吸收进入枢密院。特别是工部,主事一级的官吏,几乎要给枢密院抽光。
如今中枢官吏计有两千余人,枢密院少说占掉四成;此外,枢密院还有诸多分派各地督办专务的官吏,人数也在两百以上。
科举中断之后,正规的官吏补充就停了下来;但另一方面,枢密院则不断从辖下治办的学堂里抽调优秀人员进枢密院或分派各地补为吏员,与各地所兴的推举一起,有替代科举的趋势。
这些,都是程余谦等人所难以忍受的。
“国事唯艰,受战事摧残之地又众,百废待兴,诸事待举,简政难行啊,”林缚轻叹道,“说到举吏,眼下各地都乱糟糟一团,实叫人无奈。燕蓟晋鲁豫陕赣广川湖等地,或陷敌境,或道路相阻,想兴科考,有可良策,叫这些地区的读书人聚到江宁来应试?正途难行,只能行权宜之计啊,程相觉得本院所言,有没有道理?”
程余谦难驳林缚的话,越之故土,仅剩半壁江山不到,科举难兴,也是受现实所困。
余心源说道:“眼下六部诸监寺,人手匮缺也是事实,偏偏还有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枢密院钻,总不能叫六部变成空架子吧!”
“当此艰难之时,应唯才是举、唯用而录,”林缚说道,“六部匮缺人手,或从地方拔擢,或由地方推举,皆是礼部、吏部所辖,本院难以给程相、余相什么意见啊……”
“科举糜费甚巨,短期内亦此当前国力所能承担,”林续文说道,“六部诸监寺,薪禄总盘子就那么大,官吏都说艰苦,再增加人手,怕是还会摊薄,这下面的怨气又将大到冲天……”
说到借口,钱粮之事随时都能拿出来堵别人的口。
如今户部岁入,七成要用于是养兵及战守之事,想要做其他事情,必然要扣得极紧。包括内廷宫侍也都限制在六百人以下。
以往,永兴帝觉得宫城拥挤不堪,这一下子又觉得宫城空荡荡来。不过他归江宁,也很少离开寝殿走动。
诸事讨论都没有一个结果,枢密院这边,林缚还不容程余谦他们染指。
事实上,林缚就是要在传统的六部之外,将枢密院建设一个真正意义能够执行新政的国务部门,最终以达到取代传统六部的目的。
林缚不在江宁期间,枢密院诸监司所不能决定的重大问题,也都是由林梦得召集诸监司长官合议决策。
复过旨,扯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话,林缚便返回枢密院去。
在宫里与程余谦等人磨嘴皮子,不过枢密院还有一堆事情要做,林梦得他们都在这边翘首以侍,看着林缚悠闲的走进中庭来,问道:“怎么在宫里耽搁这么久?”
“好不容易逮到主公回来,怎么可能有省心的事?”高宗庭笑着替林缚解释,手里举着几枚银钱,说道,“这银钱,我与宋公都看过,确实可以广为推行了……”
当世物钱交易,主要依赖于铜跟金银,铜筹钱已成定制,但金银用于交易,主要还是筹锭称重。早初宫廷有金银制钱作为赏赐物,但筹量极少。
金银锭用于交易时,常常需要铰剪称重,十分的麻烦,而剪称时还额外会有损耗。实际上这以上种种,都严重妨碍了商贸的发展。
淮东锻筹淮东铜元时,筹币技术已成熟,金银比铜还要容易冲锻成钱币。
以足银筹制大小银币,以铜元为辅币,对当世的币制不会造成什么冲击,而且足银筹成银币,吹币嗡嗡而响,辩识也容易。
一旦银币推广开来,农户纳税赋,就可以避免给地方借口以火耗盘剥。
林缚将银钱接过来,大银钱正面刻“一元、大越枢密院筹币局监造”字样,背面刻“足银一两、当千钱”字样,诸多小银钱正面刻“一角、两角、五角”等字样,背面将银重及值铜钱数也是一一标明,并有锤锄、穗花等纹饰,印制精美,堪比内廷所用的银钱。
这银币说是足银,其实是银九铜一的比例。收拢来的银锭本身也有杂质,筹币也有损耗,掺铜也是必然之举。关键确定掺杂比例之后,厚薄大小都有一定的规格,才能有吹币而响的鉴别效果。
大小银币与铜元以及传统的铜铁制钱结合起来,就当世来说,币制就相对完善了。
至于纸钞,造假是一方面,更难控制的恶果,就是中枢财政紧张时,很难控制住滥发的冲动。
“叫户部看看去,要是可行,这以后就正式以币代银。”林缚说道。
周广南从旁将银制钱接过去,便往户部衙门而去,这件事越早实行,得益越多。
林缚则与林梦得、高宗庭、宋浮等人往公厅走去,商议别的事情。
宋浮当年与奢文庄并称闽东双杰,自然也是极有干才跟见识,在附淮东之前,也密切关注淮东种种创举,知林缚治政当世无双,但旁观总是体会不深,近一年来相随左右,才能真正体会林缚所行的种种创举,早就超乎前人的范畴所能设想的范畴。
当然了,淮东所能施行的种种创举,也是基于林缚早初就在江宁推崇的杂学匠术之上。
金银之物,改锭筹币,方便民众市易,而官府征银纳赋,也有种种便捷。这其中的好处,不是世人想不到,而是此前传统的翻砂法筹币糜费甚多,宜用于铜铁,不宜用于金银,才没能推行,金银钱仅能小范围的用为宫廷赏物。
“设立机器制造司一事,消息倒是小范围传开,便有人来打听淮东造的四轮马车许不许造,纺机许不许造。要是将这两样拿出来,筹十万八万两银子出来,应是没有问题。”林梦得又提交及一桩事。
“自然都许,”林缚说道,“我既然倡议大家弃轿乘车,这马车便要批量去造。枢密院不能事事包办,就要向私商筹银募股,这才是我的初衷……”
宋浮暗道:所行的新政以及诸多革变,都是基于新学之上。所要倡行的“弃轿乘车”,实际也跟淮东这些年来造车技术成熟有关;如今滚轴也造出来了,造车匠术就能更上一层楼。
以往骡马车,多用于载货,人坐其间,远不如抬轿舒适,而淮东所造的四轮马车,轴盘精铁所筹,行走转向便捷,宽敞的车厢稳稳当当的安置在四轮轴盘之上,结实坚固,乘坐舒适,行止皆有机括,一人御车而行,日行百里而马不疲。
究竟为何能够如此,这其中的细节都封在轴盘之中,军械监里的匠师不言,旁人怎么看都看不明白。
当然,这种四轮马车,大量使用精铁筹件。精铁所筹的轴盘等构件,轻至两三百斤,重则五六百斤,而四马并御的大型马车轴盘,重愈千余斤——也亏得淮东产铁甚丰,能经得起如此消耗。
林缚想起一桩事,问林梦得:“姜大人他人呢?”
林梦得说道:“姜大人由敬轩陪着去河口了,看着时间也应该回来了。”
林缚跟宋浮说道:“淮东所造马车轴盘里关键一处,还是姜大人的功劳。这次设机器制器司,姜大人愿弃司天监的高位不居,而来领机器制造司,可以是我回江宁以来最大的惊喜了。”
姜岳这个人物,宋浮也早就听过,是陈信伯的侄女婿,只专心于学术。在匠术杂学受压制的当世,姜岳早年在司天监任事就因造浑天仪而名闻天下。
东胡夺燕京城,亦派人四处搜寻姜岳;而姜岳及家小则给淮东军情司潜入燕京的密间早一步转移到暗处,混杂在流民之中,而后辗转反复,才逃到江宁。
姜岳不大关心政事,到江宁先任司天少监,而改任工部侍郎,也不参与到淮东跟帝党之间的纠葛之中来,林缚也无意将他强拖到漩涡中来。
林缚这次回江宁,欲新设机械制造司,才硬着头皮请姜岳出山,实在不愿将这么有着惊艳才学的人物留在工部架空起来。
司天监是正四品的高位,枢密院新设的监司所任长官,都是临时差遣,除了少数定了官品,大多数还没有给朝廷认同。好在姜岳也不在品阶,思考了两天,答应到枢密院任职。
葛福等老人,虽然也是才华横溢,但年岁老迈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再者,真正在学术研究上的水平,是极少人能跟姜岳相提并论的。
宋浮细想林缚的任人原则,以实用至上,能务实者最得林缚欣赏,得到的提拔也最快。
进了公厅,谈论诸事,日头将落山时,孙敬轩与姜岳走进来,葛福老人也随同走来。
林缚站起来相迎,看着姜岳,笑道:“姜公去河口看过,有何感受?”
河口镇在战事中给摧毁,但战事一息,也是河口镇是早得到重建。
无论是淮东还是东阳乡党,都将林缚最初所崛起的金川河口视为精神家园。河口镇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就焕然一新。
不过跟以往主要经营米业不同的是,重新后的河口,集中了工部外迁以及从崇州迁来诸多工场。淮东这些年所实用化诸多的新式机械,在河口工坊里都能看到。
姜岳要领机械制造司,淮东所掌握的匠术之秘,自然也不会向他隐瞒。也唯一将这些都向姜岳展示,他的才华才能使这些在未来有更进一步的改善跟提高。
姜岳面容清矍,正值壮年,但这些年卷入的党争之事也多,又经历战事离乱,眉额皱纹颇深,双手拿揖施礼道:“真正是大开眼界,唯求大人能给姜岳三五个月的时间跟葛大匠请教,不然实不敢妄言、贻笑大方……”
“说起匠学,”葛福笑道,“葛福及诸匠加起来,都远不及大人也,小老儿可没有什么能指点姜大人的……”
“确是,确是,大人在江宁就不遗余力的推崇匠学,实开一代之先河,功在千秋。”姜岳说道,在他眼里,淮东这些年来的胜仗,倒不及林缚最初的行为来得耀眼。
“不,不,不,”葛福老人摇头说道,“崇学之务,还不是小老儿所关心的,小老儿只醉心于细事,但等姜大人听过大人的跑马灯之设想,便晓得高下之别,小老儿差大人可不止一个层次啊!”
“跑马灯?”姜岳疑惑的问道。
“……”林缚哈哈而笑,跑马灯之事一时难以细说,只跟孙敬轩说道,“机械制造司之事便着你去处置,给姜岳用几名趁手的能吏以分担琐碎事务,”又与姜岳说道,“要不是给烦务所扰,我也愿与葛老朝夕相处,比林梦得他们要有趣得多。这日头也不早,姜公与葛老先随我回府用宴,用过宴,我就请姜公看跑马灯……”
接下来又说及向私商筹银募股设立工场之事,这些事情虽说归机械制造所辖,林缚也不想姜岳给琐碎的政务缠住,总之要孙敬轩给姜岳冷多配几名能干的副手。
设机械制造司,当然也不是仅限于四轮马车的制造,而是要将林缚兴匠术杂学以来,大部分实用化的新式机械都向民间推广,并根据实际的需求,能得到进一步的改进。
姜岳的作用应该侧重于后者,而且前者……G!~!
第22章 跑马灯
跑马灯本是民间戏耍之物,烛火置于中心,底卒衔接着一个可以活动的纸轮,纸轮边缘插上纸竹片,剪裁成人骑马状,点燃烛焰,热风推动剪成人骑马状的纸竹片,带动纸轮转动起来罩上灯罩,观之有如马围灯焰而跑,故名跑马灯,又名马骑灯
林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整理各种杂学匠籍及士人,有关走马灯的记录,可以最早追溯四百年前的前朝
当时的士子曹如灰进京赶考,中元节曾在大梁看到早期的走马灯,记入游记
世人早知热气可以驱动外物转动的基本道理,但是数百年来,这一原理只给用于戏耍,而不晓得真正能引起社会天翻地覆的变革就藏在这小小的走马灯里
陈园北苑往北,隔着龙藏浦内河,北岸有一处院子,原为工部一处铁作,战后给枢密院征用之后,挂着军械监的牌匾,兵卫森严虽说秘院距陈园有三四百步,还隔着龙藏浦内河,但有夹道及风雨桥过来,外界难以发觉
从陈园用宴后,即走夹道过来,姜岳才发现,军械监有这么一处秘院设在这里,纯粹是方便林缚随时过来
十几重院落,从大宅门进来,还颇为精致,似为民居,有人居住其中,但里面走,玄机就多了起来
要看的走马灯,在进宅门之后第三重院子里,房屋高大,推门进去,里面大如宫殿,或悬挂在房梁上,或置于桌案之上,或置于石础之上,大大小小有十数盏走马灯打下手的匠师,将走马灯一起点燃起来
姜岳随林缚、孙敬轩、葛福进屋,最先看到几盏走马灯,跟灯市上所见,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精美,宝贵琉璃灯盏尽善尽美,人骑马片,也是名工所绘,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都算得上宝器,叫人看了以为本应该悬挂在崇国公府上才对
往后几盏,灯盏渐大,灯形也易,纸轮、纸竹片也都换成金铁等物打制,其目的是要利用中间的火焰带着轮片转动,而非观赏
再接下来的几盏,轮片外还附带各种转动装置
最后一盏都不能称得上跑马灯了,而一座炉锅同体、上置叶轮、有半人身高的怪物匠师打开炉阀,姜岳看到炉里间所置的黑煤,浇油点燃,过了片刻,锅里水沸,有白腾腾的水汽从锅顶的气孔里喷出来,打在叶轮上,推动叶轮飞快的转动,将水蒸气吹得满室都是……
林缚袖手身后,看着热汽扑来,也不避让,与姜岳笑道:“这眼下还只是戏耍之物……”
姜岳是愣怔当场,他当年造浑天仪,就为浑天仪的驱动耗尽心思,最终采用水力驱动以合星辰——有些道理只是隔着一层纸,在当世机械造物集大成的姜岳面前,这种纸薄得几乎能透出光亮来
“当世造械以求驱物者,或人拉骡拽,或水流冲激,”姜岳从震惊稍稍回过神来,感慨道,“跑马灯存在四五百年,数以百万计的人看过,却不识其中的玄妙,大人之智实乃旷世罕见……”
林缚满心惭愧,他这点三脚猫的学识,也就停留在后世初中生的水平上,只能将蒸汽机的原理粗略的演示出来,将姜岳这样的人物震住,纯粹是取了巧
即使知道蒸汽机的原理,想要造成真正实用的蒸汽机,也不是短时间能成功的据林缚所知,蒸汽机在西方最初出现之后,还要经过上百年数代人的改进,才真正的实用化
以前在崇州,条件还是受到很大的限制,也可不能将多少资源投入到这上面眼下倒是可能拿出一些资源,去做这件事当然,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林缚也不晓得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蒸汽轮机驱动的铁甲舰,到东海走一圈
心里惭愧归惭愧,林缚脸色倒是不改,笑道:“我早年经营狱岛,役囚纺纱为业,用大纱机,人均一天能纺九斤纱,是寻常纺户的四倍之多织机三人三天能织十二匹绸,其也远快于寻常机械之妙,皆在于此之前劳碌一生,未能足食裹衣,得机械之力,则能闲劳相间,以教子弟而国家要御外敌,赖之中枢则不会困于财力匮缺但说到机械,就离不了驱物,恰如姜公所言,或用水力,或用畜力,或用人力就传统来说,或然穷尽用火之妙,世人所虑,还略有不足说起火之源,世人常识,有草木;为丰足者,为石炭;秦西以西还产矿油石油可以引火,取之不绝——善用火者,才能得天下”
“姜岳受教了”姜岳长揖道,深深给折服
林缚脸皮之厚,也是世间少有,将姜岳搀起,说道:“我也是贪天之功,这些观耍之物,要能成大用、成大器,还赖姜公及葛老你们来巧夺天工啊……”
姜岳本身就是醉心杂学之人,林缚还有他事,先返回陈园去,留孙敬轩、葛福陪姜岳留下来参观这处秘密试研之地,还是六月初才从崇州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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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械监秘院出来,回到陈园,晓得高宗庭还在前园子里办事未走,林缚踱步过去
林缚关注大局,很大的精力给政务牵制住,关于战事具体而微的安排,则只能依赖于高宗庭、宋浮、秦承祖、曹子昂等人
为迁就林缚,陈园的前园子实际也成了枢密院之外未正式的公厅,而核心军务实际大都在前园子里处置
高宗庭伏案而立,手里拿着规尺,在地图上比比画画,看到林缚踱步进来,放下规尺,说道:“刚有一批信报从江西传来,奢家在江西也加紧征集粮秣,往上饶、江州两边输送,奢飞熊集兵从赣州北返我们这次的对手,很可能是奢飞熊”
“东海鹞啊……”林缚微微蹙起眉来,有关奢飞熊的记忆就深了,远到早年的暨阳血战虽说那一战他独守暨阳,将三千东海寇击退,但奢飞熊借此战清洗、削弱东海寇里非嫡系势力,而最终将东海寇完全掌握
那一战还谈不上胜负,之后淮东在南线所面临的大敌,始终是奢飞虎
奢家这兄弟二人,奢飞熊的善战之名,要彰显于其弟,奢家在西进之时,奢飞熊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便是董原也在他手里吃过大苦头富阳一战,几乎叫董原将家底都赔进去
奢家在上饶原先就有三万驻兵,奢飞熊率部北返回,他要去上饶,那奢家在上饶的兵马就会增到五万以上,而且多为八闽精锐
想到这里,林缚笑道:“这一仗要给我们赢了,奢家那点家底都要折腾光了,奢文庄两个儿子都要报销掉”
当下奢家江西、闽北地区还有十六七万兵马,但真正忠于奢家、又能打的八闽精锐,也就剩下六七万人,差不多有一半都将集中到上饶,以守江西的东门户
奢飞熊、奢飞虎是奢文庄有继承权的嫡子,也是奢文庄最有名声的两个儿子,其他庶子倒是一般,也没有给奢文庄当成重点对象培养过
高宗庭只是笑笑,对他来说,几乎是半辈子都在跟奢家为敌,对奢文庄及其二子,也是熟悉得很,再说对奢文庄及其二子,熟悉的,枢密院还有两人
这场战事,将整个江南大地都卷了进去,为此丧命数以百万计,消耗的财力数以千万计,即使看到胜利的曙光,心头也难轻松下来
林缚想起一桩事,问高宗庭:“第三拔人应该派出去了?”
“哦,今夜凌晨就走”高宗庭说道
“那去看看”林缚说道
“都这么晚上,主公还休息?”高宗庭说道
“将卒涉险潜入敌境,性命朝夕难保,我熬夜去给他们送行,能有多大的辛苦?”林缚说道,要守值陈刀子去准备车马,送他与高宗庭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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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之时,三百余骑护卫三辆马车,从东华门鱼贯而出守城将卒,都晓得能以如此仪仗出城来的,除了崇国公外,别无他人
在夜色里,车马队贴着城脚跟而走在东华门外、秣陵湖西北岸,有一处庄园归军情司所有,车马队悄无声息的驰入庄园之中
崇国公夜巡而来,静寂的庄园很快就掀起一阵骚动,门户打开,从左右各房鱼贯而出十数队人马,皆蒙面站在中庭之间他们是将遣往江西各地的第三拔密间
为防止一队失手而去全部人马陷入危险,在进入黟山、九子山之间,各队人马都不直接面对面要不是林缚临时要过来看一下,他们在凌晨后就会分批上路
“叛军据江西以来,强征暴敛,民不堪苦,”林缚叉腰而站,望着中庭列队的密间暗哨,“你们都是江西子弟,有谁愿意看到家乡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受叛军欺负的?但是,好日子不会朝手心唾口唾沫就会得来,要有抗争,要用双手,拿起刀枪去争取,好日子才能得来如今江西民众已经给压榨到极点,就像一团在太阳爆晒了许久的干柴,就等着你们过去亲手点燃他你们将要做出的贡献、牺牲,其意义不比正面战场弱半分我特地过来给大家送行,等着大家有捷报传回江宁来,他日便在此地为大家庆功”
随着战事的展开,奢家在江西的兵马必然要往上饶、江州两边集中,腹地的驻兵就会大幅减少而同时,奢家为了支持两线甚至三线、四线的战事,必然要加紧对江西腹地的盘剥,对民众的压榨也将达到极致
奢家占领江西的时间尚短,不要说普通民众对奢家不存在什么好感,就是地方上的士绅豪富对奢家也满是敌意
要知道受李卓统帅,与奢家残酷对抗近十年的东闽军,大半将卒都出身江西有从军的农户子弟,有追逐军功的地方豪绅子弟,都跟奢家有着血海深仇——包括高宗庭、耿泉山、楚铮、陈定邦等人,都是出身江西的将领,在江西家乡有着广泛的影响跟人脉基础
正面战场也许难突破,但上饶战事一旦开打,奢家对江西腹地的控制必然空虚
林缚着军情司先后三次挑选江西籍将卒培养为密间潜回家乡,除了搜集情况之外,主要的工作就是联络地方反抗或敌对、仇视奢家势力,发动那些不堪给奢家盘剥的民众,发起民变,从腹地各处开花,给奢家致命一击
黟山、九子山,是江宁与江西之间天然障碍,阻挡大军通过,要西进江西:一是走扬子江而上,从江州、湖口入鄱阳湖;一是走上饶,从信江上游而下;一是走闽东,走杉关通道但是,黟山、九子山虽然奇险,但还无法阻挡小股人马通过
邓愈当初兵败,近千人便从黟山之间艰苦北上,投奔岳冷秋去的
如今枢密院前后分派两百余人从黟山之间潜入江西,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后期还将陆续输入多的兵甲刀弓
想当初淮泗流民军靠着十三副甲起事,搅得中原大乱,军情司派往江西的密间可要比当初的淮泗军条件好很多
最早的一批密间,甚至在奢家占据江西之前就已经潜入,在地方上已经有不弱的基础,就等着奢家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减弱到一定程度,等着这边派多的人手、秘密输入多兵甲刀弓,就会配合上饶、江州的正面战场,发动起事
第23章 客访深山
江宁秋熟时节,江西境内沿岸也是稻穗金黄,正待丰收,但是稻田之间,稀稀落落的荒滩荒田,仿佛癞子头上的秃斑,十分的刺眼
江宁外围府县与鄱阳湖沿岸平原,差不多是同时结束战事,开始恢复生产
江宁、弋江、徽州诸府县,除了免惩税赋之外,战后还投入一百五十余万两银,通过以工代赈的形式,以帮助流难返乡、地方恢复生产、熬过饥荒
枢密院也是在采石、溧水、溧阳等地大办矿场,广开河渠、开山筑道,吸收大量的劳力关键的,是从淮东有大量的米粮输入,帮助流难渡过荒时,而大量铁器的输入,以及河渠堤道的修筑,都同时促进农事的恢复
故而江宁在入夏之后,整体形势就稳定下来,入秋之后,看到田野之间,稻穗如金,叫人看着复兴曙光——休养生息之迅,叫当世人瞠目结舌
奢飞熊在扈骑的簇拥上,驰上泗沥境内的官山岭,眺望信江下游如微波起伏的山岭田地
从浙西西进,主要通道有二:一是婺江,从婺源西进;一是信江,从衢州西江山县西进其中婺江道险,沿途多夹山险关;而信江通道相对宽敞,从浙西北有玉山河南下,汇入信江,而东面的衢州,是浙中谷原的核心地带,是从浙西西进江西的主道
位于信江上游的上饶,算是真正的赣东门户
婺江、信江两处通道,两军对垒森严,在婺江、信江之间,以及婺江往北到扬子江南,怀玉山、黟山、九子山山高谷险,构成江西、江东两郡的天然屏障
但山岭再险,斥侯密间通行,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江宁外围的农事恢复情况,奢飞熊也是了若指掌
原以为对江宁城及外围府县的劫掠,至少能使淮东在两三年之间难以安定形势,难以再起大规模的战事,哪里能想到甚至不用一年时间,淮东就将江淮的局势理顺过来?
淮东钱庄前后两次向江宁府衙及户部支借五百万两银,是江淮局势得以迅稳定的关键虽说奢家劫掠江宁,得到的金银之数,也不是小数目,但是江西的物资匮乏,不比江宁等地可以从淮东大量输入粮盐铁马等
早年李卓率东闽军在闽北、闽北鏖战,为支持战事,江西财源就几乎给抽尽,加上后期的天灾**,江西就一直没有缓过劲来再到奢家提兵马入赣,战火燃起江西各地,江西的物资是匮乏
年初顺利夺下江州之后,奢家才算是完整的掌握鄱阳湖平原
但随奢家兵马往江西境内撤退,奢家除了要恢复农事之外,迫切的是要稳定外围防线,筹足粮草以养十数万兵马
不能从外部输入粮草,就只能与民争粮对受战事摧残的鄱阳湖平原,是加倍的盘剥、索取,而非投入大量的物资进行赈济
入春之后,鄱阳湖沿岸便闹饥荒,饿殍数以万计,鄱阳湖平原的农事恢复,很不尽人意各地乱事纷起,奢飞熊近一年时间以来,也是提举精锐兵马四处扑灭乱事,无日能休这次再提兵东进、增援上饶,奢飞熊也深感疲累,不晓得何时才能扭转劣势
奢家不能投入大量的物资赈济地方,而要靠地方自行恢复,这口气要缓过来,少说也要四五年的时间,只是淮东不会给他们这么多时间入秋之后,淮东就组织大量的物资、兵马往浙赣边境集中,战鼓渐密、烽烟渐起
“少帅,前军已过横峰,我们是不是先赶去上饶?”
数骑从山下驰来,为首的校尉大步走到奢飞熊的跟前禀报
“不用那么急,淮东崇城军的运动度没那么快”奢飞熊说道
淮东兵马要集中到瞿州西的江山县,最宽敞的通道是走钱江,从兰溪江,经兰溪县绕一个大圈子进入衢州——这条路线虽然曲折,要绕一个大圈子,都沿途多有水路可借,并且地势宽敞走玉山河道直接进入江山县,从婺源到玉山河上游有一段险辟山道,将限制淮东兵马通过的数量跟度
这两条路线都决定淮东兵马无法快集中到上饶的正面,战事真正展开,也许会拖到十一月中下旬才有可能
比起担心上饶正面给淮东兵马突破,奢飞熊担心上饶战事会持续太久
站在官山岭上,能眺望到远处的信江水,秋后枯水,信江瘦窄,闪着粼粼波光,仿佛嵌在山野之间的银色光带
枯瘦的江面满是载着物资东援上饶的船舶,大量的民夫给强征过来,赤足在日渐寒冷的江滩湿地里,粗麻纤绳深深的勒进肉里,拉着死沉的粮船溯江上行
而江北岸的驿道,都是东行的兵马,鳞甲折射着秋后的暖阳,叫人能看到八闽精锐最后的雄壮
包括北面峙守婺江的洺口、白洲诸寨,奢家在鄱阳湖东南、以上饶为中心,部署过五万兵力,以守江西的门户,将淮东兵马拒在江西之外,并保护好赣南与闽北的通道不给淮东切断
五万守兵,加上随军征用的民夫以及骡马,每月消耗的粮草就将高达五六万石计,还要加上筑城垒修造战械等开销,加在奢家头上的压力,就会一天重愈一天
此外,江州面临的压力也不会弱于东线,荆湖胡文穆陆续往东调拔、集中于鄂州等地的兵马,已经过四万;而池州岳冷秋也不是省油的灯,正率五万兵马沿淮山南麓向西扩展
当奢家兵马给牵制到上饶、江州两线,对鄱阳湖平原内侧以及赣江两岸的控制必然减弱潘家的残余势力还没有彻底给剿灭,躲进赣江上游的深山老林里,随时等着反扑下来那些表面屈服的地方势力,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还难以猜透一旦奢家在内线的驻兵减少,也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异动
奢飞熊感觉仿佛处于四壁漏水的危船上,眼下只能寄望这艘船能坚持长的时间只要等到北燕击败曹家、攻陷关陕,江西这边的形势才能得到彻底的缓解
到那时,南阳、淮西势危,随州随时会投附北燕,淮东兵马主力只能被迫北上,防御北燕,保证淮东腹地不受北燕骑兵攻击到
奢飞熊不是那种会将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的人,即使指望着北燕能将淮东兵马主力吸引过去,他们也要先撑过淮东的这一波攻势才成
奢飞熊胡思乱想着,又站在官山岭山巅之上,看着行军的队伍,才与随扈策马走偏道去追赶前军,赶在中军之前,先进入上饶,安排战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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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东南的会昌与长汀,正处武夷山与南岭之交,山壑相接,峰奇道险,但在群山之间还分布有诸多山寨,有行走商贩,以骡马代脚,行走群山之间,以牟糊口的微利
入冬时节,天降微雨,一队由十数老少汉子、六匹骡马的行脚商队,赶到会昌县猪婆山西北麓的李坊寮寻求避雨,并兜售各种货物
山寨闭塞,多靠这边行脚商贩,才得以与外界接触,李坊寮的村民,也是不顾雨沫,都赶聚到村寨坊楼下,来挑选合用的物件
这年头兵荒马乱了,已经许久没有行脚商贩过来,连李家寮的主人李侯君,也亲自走出大宅子来凑热闹
李侯君五旬年纪,瘦狭脸,是四乡八里少有的读人虽说没能中过科举,但凭着祖上留下的祖业,李侯君在四乡八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听到有行脚商队过境,由两名长随陪着,走到坊楼来
商队摊开在漆布上的货物,有大姑娘、小媳妇用的胭脂水粉,有日常居家所用的油盐酱醋、磨石刀铁只是这一拔行脚商脸生得很,不是以前常走这一路的商旅
听着蹲在摊前的年长商贩跟村人兜售货物,李侯君将袍襟掀起,也蹲到摊前,拿起漆布上一摞瓷碗,问道:“听口音,老兄家住龙南那边?”
“老爷真是耳尖,小的住龙南跟定南之间的细坳,四处走脚讨个生计,”商贩笑皱起脸来,指着李侯君手里的瓷碗,“老爷耳朵尖,眼睛也尖,这瓷碗可是涌山窑所出的好货,这批货里就这摞碗贵成,一摞算老爷您八两银子……”
“呵,咬手啊”李侯君笑着将瓷碗放下,又问道,“老兄既然能从涌山过来,那也应该知道江州那边的情况,老兄说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时日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要不小的们也不敢出来走脚讨活口啊”商贩随口应道
“有盐铁吗?”李侯君问道
“可不都摆在这边?”
“还有多的吗?”李侯君问道
“呵,盐铁可不好搞,官家就许这些,过了量那可是杀头的罪,”商贩不动声色的说道,“再说了,山里到处都缺盐,老爷要铁做什么?”
“寨子里的农具好些年都没有换了,损毁太多,都要影响明年耕作,老兄摆出来这几把切菜刀,可不济用啊”李侯君撑着膝盖站起来,说道,“你们行走天下讨生计,也不容易来者都是客,晌午便到宅子里吃顿好的,算是李家寮感谢你们还念着这里……”
“多谢老爷您赏饭呢……”十多老小汉子一起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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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看得多,掏得起钱买东西的少,小半天人便散去大半,李侯君当真派管家再过来请这帮行脚商进宅子里用饭去,还要将剩下的货物都包揽下来
只是这管家身子健壮,手掌间都是茧子,指节粗大,半点都不像是大户家里的管事,腰间还别着刀,像一个雄纠纠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好几个猎户模样的人在四处走动
李坊寮本是山寨,猎户多倒不奇怪
十数行脚商人坦然自若在偏院里用餐,也不敢猎户模样的人在旁盯着虽说是些粗茶淡饭,但额外都给了一块腊肉,大家都谢天谢地行脚商领头的是个中年人,面相看上去老成,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定要去李侯君谢赏去,便跟着管家往正院走去
“老爷要盐铁呢,小的现手里没有,手里只那几把护身的家伙,要是老爷不嫌弃,便做个价来,”领头的说道,“回头到会昌城,跟官场报个失,再拿大价钱买几把刀便成……”
“锄筙锅壶要补,需要铁料,我要你们的刀干什么?”李侯君警惕起来
“前些日子过黄柏山时,听陈家洼的陈家树老爷说藩少公子在猪婆山里,还以为老爷您是代藩少公子买盐铁呢”领头的一脸人畜无害的堆着笑,好像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李侯君吓得手足冰冷,倒是身边的管家稳重,拔出腰间的佩刀,抵到领头的腰间,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家洼的人介绍我们到这边里面找藩少公子,我们放着赣州城里千两赏银不拿,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陈校尉,你以为是什么人?”领头的对抵在腰间的刀倒不为意,侧头看向管家问道
第24章 潘家旧部
赣州制置使潘起凤在上饶兵败被杀,随后豫章给奢飞熊率部围城被迫而降,但潘氏亲族有相当一部分人留在藩起凤最初发迹的赣州城里
待奢飞熊率兵来攻,潘氏族人见浙闽军势大难敌,便簇拥潘起凤幼子潘闻叔弃城而逃,残部进入赣南的深山老林之中,顽抗不降——去年秋后淮东发起闽东战事,谢朝忠又从徽州对浙西用兵,迫使奢家减少对豫章以南地区的驻兵,潘闻叔率残部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欲趁机收复赣南地区
潘闻叔一度率残部收复龙南、定川等赣江上游诸县、兵围赣州城只是,好景不长,整个江宁战事的节奏进行得极快,到二月底,形势就基本稳定下来奢文庄率部退入江州之后,奢飞熊即抽出身来,率部沿赣江南下,清剿潘闻叔所部
几番激战,赣州军残部相继遇挫,所收复的龙南、定川等城也相继失守,潘闻叔被迫率残部再逃入深山老林之中;此时的赣州军残部已然仅剩千余人
淮东派出来的斥候一直试图跟赣州军残部联络上,但奈何前期整个赣南地区都给奢家兵马严密封锁,很难渗透到赣州以南地区
奢飞熊曾派人冒充江宁秘使与潘闻叔联络,诱使赣州军残部到长汀进行伏歼赣州军残部那次损失极其惨重,从此变得极为警惕
淮东斥候两度摸到赣州军残部的踪迹,但两度派人过去联络,都叫赣州军提前转移走,一直都没能联络上还是多方打听,得知赣州军残部将领陈瑜勤乃黄柏山士绅陈发树之侄,军情司负责赣南事务的军令参军吴敬泽,便趁着奢家兵马从赣南大规模撤出之际,亲自带队,会同祖籍定川县、与陈家洼人熟悉的斥侯,潜入黄柏山,与陈发树先进行联络
在取得陈发树的信任之后,才得知赣州军残部转移到会昌县猪婆山一带活动,李坊寮便是赣州军在猪婆山西北麓的一处联络点,吴敬泽便率队以行脚商队为掩护,主动跳进李坊寮的老巢里来
在李坊寮李候君的正宅里解释过身份,并有陈发树的信函为证,李候君、陈瑜勤等人还是将行将疑,当即将吴敬泽等十五人绑捆起来,从李坊寮山寨后的隐蔽的小径带进猪婆山的密营进行甄别
随吴敬泽进入会昌的十余斥侯,都是赣南人,即使早年从军一直都未返乡,即使家小都给迁去崇州,但根子还在赣南,从赣州军残部里也不难寻到熟悉的同乡
经过谨慎的甄别,吴敬泽等人的身份也就得到确认
除陈芝虎投了燕胡、董原自成一系外,高宗庭、唐复观、陈定邦、耿泉山、楚铮等东闽军旧部,甚至原东闽提督虞万杲的子侄虞文澄、虞文备二人,也都率部投附淮东为将除了淮东军,谁家想要找这么多赣南籍的东闽军旧部来充当诱饵,也是极困难的事情
吴敬泽坐在四壁密闭、外面有兵卒看守的木屋里,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木门打开,一时间给陡然亮堂的光耀着眼睛,眯起眼看到李侯君与陈瑜勤陪同一个左脚有些瘸的青年走进来,传言潘闻叔在定川一战,左脚中箭坠马,给部下救走,看来中箭留下了顽疾没能痊愈
“这是我家将军……”陈瑜勤介绍道
潘闻叔二十岁出头,潘起凤战死上饶时,他还没有到弱冠之年,本是公子哥一个,只是这时他脸上已有风霜之色其兄潘闻伯在豫章又给部将擒绑献给奢家被杀之后,潘闻叔便是藩氏最后的家主
“委屈吴校尉了,形势如此,不容不谨慎以对,还见吴校尉见谅”潘闻叔抱拳歉然道,颇有诚意
吴敬泽回礼道:“少君理当如此,敬泽怎么会有怨言?此来也是要将山外的消息说给少君听,不能联络上少君,敬泽回去也不好交待……”
潘闻叔率赣州军残部如丧家之犬在赣南深山里逃避浙闽军的剿杀,根本没有余力派人潜去江宁联络加上奢家刻意的封锁,潘闻叔等人消息极端闭塞,对赣南之外的情形是一片模糊,根本不清楚江淮大地这一年多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敬泽将江宁过去一年时间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详细的说给潘闻叔、陈瑜勤、李侯君三人听:“此时,浙西行营正往浙赣边境大规模的集结物资跟兵马,奢飞熊率部从赣南撤去,就是要去增援上饶……”
“江宁真的失陷过?”李侯君难以置信此事,感慨道,“当时有消息传来,还以为奢家胡说八道呢”
连江宁失而复得的消息都不能确定,也可知潘闻叔给困在深山老林里消息是何等的人闭塞也幸亏潘闻叔非将这消息视为奢家的诈计,不然还不晓得赣南抵抗军会有什么反应呢,江州黄秉蒿便在听得这个消息就陡然丧失抵抗的勇气而投降奢家的
“如今叛军给牵制到江州、上饶两线,黄秉蒿、陈子寿也率部西出袁州,奢家在鄱阳湖腹地、赣江沿岸的驻兵大幅减少,便是豫赣城里的驻兵也不足三千人,正是少君大有作为之时……”吴敬泽说道
江西八府五十余县,此时都处于奢家的统治之下
但是,除了袁州、江州、上饶三地集结重兵、封锁外界进入江西的门户之外,奢家在其他五府约三十余县的地盘,兵力差不多都给抽空
仅赣州、豫章少数要冲大城,还驻有较多的兵力,剩下大部分州县仅驻少量的刀弓手,还是从地方所募,对奢家的忠诚十分有限
即使像赣州、豫章这样处于江西腹地、控制赣江及鄱阳湖要冲、不容有失的几座要地,驻兵也只是多则三五千,少则仅三五百人
潘起凤虽死,但潘家的旗帜还没有倒事实上,潘起凤在上饶兵败,还有许多残部逃入婺江与信江之间的怀玉山之中,未给奢家招降
只是潘闻叔所率的赣州抵抗军一直都封锁在赣州以南,没能有机会北上,故而在赣州北部地区的抵抗势力,都如星点残火,没有形成规模
吴敬泽此来会昌,是劝潘闻叔趁着奢家在内线防御空虚之际,率部北上
赣州以南的抵抗势力给奢飞熊清剿了近一年时间,实力已经给大幅削弱而赣州以南地区,多山少田,也不是奢家极点要控制的江西精华地区,即使短时间失去对赣州南部地区的控制,对奢家也不足以造成致命的伤害
在战事将举之际,奢家在赣州南部地区的兵力全面收缩,仅在赣州驻以三千兵马,就是要将抵抗势力封锁在南面,不影响到其对鄱阳湖平原的控制
整个鄱阳湖平原,才是江西的精华之地,沿岸数以百万计的良田,一旦经营好,足以叫奢家获得喘息之机而江西近四百万人口,约近七成,都集在赣州以北地区
潘闻叔率部北上到鄱阳湖两岸,借其父遗威,将其他地方抵抗以及仇视奢家的势力纠集到旗下,再发动给奢家盘剥得到怨意极深的民众起事,才能真正的打在奢家痛处
再者鄱阳湖东岸往东即为黟山、九子山、怀玉山,与江宁、徽州、池州相隔
虽说山径险辟,不容大军通过,但潘闻叔率残部过去,枢密院多多少少还是能通过山间小径给输送一些补给过去
如今潘闻叔残部给困在会昌这边的深山里,会能从支持的山寨获得粮草,但盐铁奇缺,将卒连兵甲刀弓都不全,拿什么去攻城拔寨,其跟忠于奢家的兵马厮杀?
赣州军残部势力最盛时,也是去年秋后奢家兵马给吸到浙西之际,一度占据赣南四县、召集民壮近两万人,围困赣州待奢飞熊率部南下,从赣州撤去,之后龙南、定川等战又相继失利,兵马损失惨重,也有相当多的兵卒绝望之余,弃军逃走,如今猪婆山之中的残部仅剩千余残卒,连人手一把刀、一支矛都配不全,弓箭都多为猎弓,根本就谈不上精锐
潘闻叔与亲族、部将闭门讨论了三日,毅然决定接受吴敬泽等人的建议,化整为零,分批北上,潜往浮梁、涌山起事再不济,潘闻叔等部若在鄱阳湖东岸抵抗不力,还可以分散从九子山、黟山之间撤往江宁休整
十一月上旬,先由陈瑜勤率十数好手,与吴敬泽等人,以行脚商队为掩护离开猪婆山先行从深山之间,绕过赣州关隘北上,过余江时,跟军情司派来负责赣东事务的虞文澄会合
虞文澄是虞万杲的第三子,虞家亲族虽早迁入江宁,但虞家在祖籍涌山的声望,不比潘家差半点
虞家跟奢家有血海深仇,虞文澄与其堂兄虞文备此前一直遵循其父遗愿在江宁结庐守孝
江宁失而复得,虞氏兄弟也就彻底投效淮东,录为指挥参军东闽战事后期,奢家假义附降,当初随虞万杲从涌山出征的老卒旧部,也有相当一部分离开行伍,返归家园虞文澄、虞文备这次主动请缨潜来江西,就是要回涌山召集虞家旧部,在腹地处给奢家狠狠的一击
潘家与虞家,同为江西将门,陈瑜勤身为潘家部将,曾见过虞文澄见过面看到虞文澄也潜来江西时,陈瑜勤等赣州抵抗军将领心间最后的疑虑也就一扫而光
第25章 官溪岭
江西三面环山,北滨大江,地形自南而北、自两翼往中央徐徐而下,略具盆地形式。
上饶为江西东门户,当吴楚闽越之交,南控闽越,东引两浙,为江西东防重地,交通要冲,下有信江之水与赣江相会而入鄱阳湖,上接衢州盆地(浙中谷原),而与两浙相接;南通抚州,经杉关、铁牛关、分水关可入闽北邵武。
上饶若失,不单江西门户洞开,而闽北与江西的联络也将给切断。
到十一月上旬,奢家以上饶城为中心,在上饶以东集结的兵力超过三万;而淮东以衢州为中心,在衢州以西集结的兵马已经增至五万人。
此数已然超过年初时枢密院为崇城军所定的兵额,除了崇城军正卒外,还包括原浙东行营军及后期从衢州等地征募的新卒。
到这时,上饶一战已经是上弦之箭,势在必行了。
崇城军驻江山县城兵马,于十一月初十,分兵出城,避开浙闽军在礼塘修筑的诸垒,沿凤林溪西进,攻打浙闽军在官溪岭上的烽火墩,揭开上饶战事的序幕。
官溪岭为江山县与横山县的分野,也是衢江支系上山溪、凤林溪与信江支系杉溪的分水岭,为怀玉山南麓余脉,奢家守上饶,在官山岭沿南北岭脊筑有三处烽火墩,以警敌讯。
李白刀从腰间摘下佩刀,拄地而立,竖眉豹目,盯着百余兵卒从一面深约百尺的陡坡两翼,持盾抑攻上去。
李白刀所立之处,本是一处谷地,屋舍交错,是座约有十余户人家的小村落。此时村落里早就是人去舍空。双方都各自往边地增兵,深山里的农户,要么给征去充当役夫,要么早早的背进离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哪里还能寻得见人烟?
烽火墩筑在岭脊的豁口上,虽说烽火墩筑成之后,左右的岭道便绝,但从枯荣相间的野草、灌木间,还是能看到前人樊山越岭的遗迹。此时烽火墩封住岭口,成了拦路虎,从墩台,数柱黑色狼烟如柱直冲云宵,号角声在山岭谷壑之间传响,不仅官溪岭之边,浙闽在北面青阳岭、驼子山等地所设的烽火墩台,也一并烧起狼烟。
已经摸上岭脊的斥候已经观察到敌军在杉溪塞的驻兵,已经向这边派出千余援军。在敌援赶来之前,未能攻下一座烽火墩,在官溪岭的岭脊上站住脚,这次进攻便只能算是失败。
今天发起的多处进攻,别处是虚,唯有李白刀心里晓得,官溪岭这处是实。
上饶处怀玉山与武夷山之间,怀玉山南麓、武夷山北麓的山岭为信江与衢江的分水岭,中间有相当长的一段路没有水道相接,需改走陆路。从衢州直接西进,最为宽敞、易行的通道,为怀玉山南麓的钳口谷道,也是历来浙赣相通的主驿道,自古就有钳口关矗立其间。在钳口关之后,则是上饶东部的重镇常山县。
奢家弃衢州之后,又在钳口关周围增筑数座军塞,彻底将钳口驿道封塞起来。
除钳口关外,在衢州西南的江山县西北、仙岩山与大坳山之间,有平易谷道,可以直接抵达常山县西境、信江岸边,其间有镇名为礼塘,是江山县与常山、横山、上饶诸县相接的大埠,此支驿又称礼塘驿道,使得从莆城、仙霞岭过来进入江西的闽郡商旅可以避免从衢州少绕走近百里路。
奢家在仙岩山、大坳山之间筑多座关塞,封闭礼塘驿道。
这些关塞、防垒,与内线的常山、横山、上饶诸城一道,构成奢家在东线的上饶防线。
钳口道与礼塘道是上饶与衢州之间唯有的两条不需要翻山越岭的主道。
当然,怀玉山南麓、武夷山北麓诸多山岭之间,还存有无数险辟小道,通往两地。从江山县往西南沿凤林溪而行,到官溪岭之前,也有早年药农、山民所走的小径通到横山县南境去。
易行的岭脊豁口,也早就给奢家筑烽火墩堵上,给人为添设的诸多障碍。
只是,官溪岭虽险,但好在岭山单薄,从横在谷道的这处陡坡翻越过去,仅有三两里的纵深,便到杉溪的上游,有溪谷通道可以直接攻打到上饶外围、相对薄弱的横山、杉溪诸塞。
要想饶过浙闽军在礼塘、钳口等地重点修筑、又驻以重兵的关塞防垒,翻越官溪岭是淮东军西进的选择方案之一。
山岭再险,沿山也有陡有凹,也有给雨水冲刷下行、风化较重的雨溪道,这些常常是翻山越岭的捷径跟豁口。只是官溪岭正面的豁口给奢家筑以烽火墩台堵住,就变得凶险异常。烽火墩正面的树木也给放火烧毁,只剩下光秃秃的陡坡以及少量新生的灌木跟杂草。
兵卒持盾抑攻,烽火墩里猝然抛下大量的大石、巨木。石木沿着险坡间的雨溪道滚下,带着雨溪道常年累月所积的碎石一起滚下,声势骇人,诸多将卒避让不及,挨上即断筋折骨,滚落下来,余者只能往两边灌木树里躲避。
眼见从烽火墩正面的豁口,上去极难,李白刀叫兵卒用辎兵铲在两侧较险处挖登山窝洞,叫人有踩脚之处,爬过一段高十数尺、不易给滚石直接打中的崖坡……
辎兵铲可作锹锄,挖土断石,伐枝断木,眨眼间即挖出可供兵卒手足攀登的陡直栈道,数十兵卒先后攀登而上,避开烽火墩正面可给木巨攻击到角度,往岭脊爬去。
不能用滚石擂木直接攻击,即使是步弓攒射出来的箭矢,对身披坚甲、备有护盾的淮东兵卒,就没有那么大的威胁。
很快约半营甲卒即摸上去岭脊,强攻约三丈余高的烽火墩。
虽说奢家后期在上饶投入大量的资源修筑防线,但终究受困于财力,没法将每一座烽火墩都当成要隘关塞来筑。
官溪岭隘口的烽火墩高三丈有余,周围才二十数步,墩台里的空间十分的狭小,仅相当于一座山脊之上的一座小院而已,驻有半都队甲卒防守。
淮东军一围而上,数十枚火油罐相续掷入,整座外围用石砌就的墩台即陷入火海之中,里间再没有藏身之处。
周身是火的浙闽军兵卒从墩台里滚爬逃出,还是淮东军帮助才扑灭残火。此时从杉溪寨过来的浙闽军,还刚刚到官溪岭西麓坡脚,看着烽火墩失守,即蜂拥抑攻上来,势要夺回这处岭隘。
虽说官溪岭的西坡山势较缓,但淮东军甲卒此时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已然足够,步弓攒射,甲卒结阵突击,三五下即将抑攻上来的浙闽援兵打溃。
李白刀给扈从簇拥登上岭脊,看着麾下营将要组织兵卒冲下西坡去追击溃兵,喝骂道:“龟儿子,都给老子滚回来……”一面组织兵马峙守岭脊,在平易处伐木埋设栅墙,又一面组织兵马尽可能将西麓的险陡小径拓宽,而在更远处,驿骑正往江山城奔驰,通报夺下官溪岭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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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东军打法变得保守,夺下官溪岭,就放过溃兵而不追击,使得奢飞熊部署在官溪岭背侧下溪坳之间的伏兵无法发挥作用。
在杉溪寨里,接到官溪岭失守而淮东军峙立官溪岭不出的消息,奢飞熊蹙紧眉头,脸色沉重,久久不缓。
上饶主将本为典农司马邓禹,奢飞熊率部援上饶之后,邓禹便改任副帅,另有施和金、王徽等将分守各处要隘以及组织后勤粮秣。
“难道淮东军要开官溪岭,使官溪岭变成西击上饶的主通道?”奢飞熊盯着长案上的地图,蹙眉而问。
奢飞熊似得喃喃自问,诸将都面面相觑,淮东军放弃钳口、礼塘易行的谷道不走,偏偏走官溪岭小道,是什么道理?又不是说淮东军占了官溪岭,就能顺杉溪直接攻到上饶城下,杉溪沿岸,杉溪寨与横山城犄角相依,也是浙闽军屯以重要之所。
即使淮东兵马能攀越官溪岭,沿杉溪而下,但数以万计的粮秣,如何通过官溪岭?
“杉溪寨周边地形开阔,虽与横山城互为犄角,但要守住,也需要往这边填入更多的兵马才行,”邓禹说道,“淮东军有可能并不急于攻克上饶,而是不断的拉长防线对峙,将我们拖垮!”
奢飞熊拿炭笔在地图官溪岭标出一个记识。
确实,钳口、礼塘的通道虽然要比昱岭关道开阔得多,但毕竟是夹于怀玉山与武夷大山之间的谷道,两侧都是崇山峻岭,奢家往这两处谷道里填入上万精锐,淮东即使集结十数万兵,优势兵力也难以展开。
猝然猛攻,很可能会重蹈奢飞熊当年屡在昱岭关前受挫的覆辙,开辟新的通道,拉长防线接触,就能使淮东军的兵力及物资优势发挥出来,而使浙闽守军疲于应付。
杉溪通道位于最内侧,地形更开阔不说,而且一旦淮东攻下杉溪塞及横山城,就能将常山城、钳口关塞以及礼塘诸垒跟上饶切割开来。不过淮东军要集结兵马强攻杉溪塞及横山城,首先要解决官溪岭对粮秣补给的瓶口限制。
难道在两军对垒之时,淮东还有闲工夫去开山辟岭不成?
第26章 对垒
在官溪岭东麓、凤林溪的源头有一座残寨凤林埠,也是官溪岭以及南部诸岭出山前往江山县的必经通道
奢家构筑上饶防线,官溪岭以东的民寨,除了少数极险的,都给强行西迁,村寨纵火烧毁
凤林埠位于凤林溪源头位子,在江山县城西约五十里路程外,从十一月中旬起,唐复观率部陆续驻入,在凤林埠的废墟很快就坚立起一座大军寨来,与李白刀率部在官溪岭脊之上抢筑的简易防垒,仅相距六七里之遥
眼下集结于衢州西部的兵马,以周同为主将,傅青河暂时还留在钱江上游的桐子坞坐镇
相比较前线督战,将后方的物资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前线,实际意义为重大不单往婺源方向的水陆通道险窄,往衢州的补给路线加漫长曲折秋后入冬之际,兰溪江、衢江的水道浅窄,增加到运输的难度当然,奢家在上饶遇到的困难,必然会倍于淮东
在上饶东线,以常山城为核心,奢家在钳口及礼塘等外围关隘处,足足修筑了十一座坚固塞垒,填上两万精锐兵马,强攻钳口关寨以及礼塘、进行攻夺常山城、打通西进上饶的难度不小
既然奢家能如此花费血本去修筑关塞,以守东线门户,何不妨叫他们在杉溪的上游再筑重重关垒?
江宁已入寒冬,但衢州处于深山之间,寒气还未吹来,气候颇为宜人,为入冬之后的战事提供了许多便利
凤林溪入冬之后变得浅窄,物资运抵衢州之后,就必须换成载重仅二十石的小乌梢船继续西进
好在凤林溪南岸的谷道经过数代人的开发,颇为平易,相当部分地段还铺有条石
数以百计的骡马车正源源不断的沿着凤林溪南岸谷道,往武夷山北麓的深处输运物资除了从衢州当地征用的马车外,还有式的淮东四轮马车包铁的车轮,压着山道吱呀而行,拉车的川马种头矮,但耐力强,两马一乘车能载二三十石货物,比逆水行舟还要便捷
周同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越过运用物资的骡马队先行,凤林埠这边的主将是崇城军副指挥使唐复观周同赶到凤林埠军寨,军寨周围已有军民在开垦荒地
“枢密院递过来的令函里,指示我们要注意屯战结合,登城虎那牛性子,满心不愿意,嚷着要我给他派屯田官去要不是上回他叫主公狠训了一顿,这次还真不放心让他顶前面去,就怕他缺乏耐心,还是你这边省心”周同对前来迎接的唐复观说道
唐复观说道:“当年给困在闽南深山这间,粮秣绝济,艰难维持下来,便多了些耐心战事无非是此消彼张,能消彼势,而增己力者,事情再微小,也值得去做”
周同点点头,由唐复观陪同往官溪岭方向走
从凤林埠往官溪岭,虽说才六七里深,但道险坡陡,到官溪岭前,是山岳陡然拔起,横亘在眼前
此时在官溪岭上,李白刀率部抢筑出一座简易防垒,驻有两营精锐甲卒防垒矗立岭脊的豁山之间,伐木立栅,夯填山土
由于浙闽军从西麓要强攻岭脊也殊为不易,围绕官溪岭前后抢夺了四回,丢下两百多具尸体,也没能将官溪岭高地夺回
淮东军的兵甲军械,已经全面的越浙闽军,在双方作战意志相当的情况下,淮东军以守防攻,占据地形上的优势,浙闽军即使愿意付出双倍的伤亡,都未必能获得胜利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淮东军对官溪岭的控制越来越严由最初翻山越岭而来,短短十数天过去,山岭之间已经给输送补给的骡马队踏出一条小径来在官溪岭东麓的陡坡,也用铁索栈板修出一条简易栈道来,供物资、人员上来
而在西麓,浙闽军始终没有清理出一条能够供大规模兵马通过、进攻官溪岭的通道来
周同也是手足并用,才从临时的简易铁索栈道爬上官溪岭,敌我将卒尸体已经分开来掩埋,但防垒前血迹斑驳,彰示敌军不是未曾想将官溪岭夺回去
官溪岭的西麓较为平缓,但也有数道岭岗起伏,往西北,地形迅下沉,形成盆地形状的溪谷,诸溪汇成杉溪河的正源,往北流淌,一直与横山城北的信江汇合
在群山之间,杉溪河的波光粼粼闪动
“确实,要是官溪岭不成为碍障,从杉溪直接攻打横山、上饶,要比钳口、礼塘有优势,容易集结兵力,”周同说道,“总究要叫奢家尝到不守官溪岭险地的苦头”
“也非奢家不守,而是奢家之前不可能想到我们会舍近取远、舍易取难”唐复观笑道,“从江山城西进到凤林埠,山道驰废多时,需要修整;从凤林埠到官溪岭脚跟,也才六七里之远,却要连翻两道低岭,野径已经难辩这官溪岭的主峰,形成有如城垣的岭脊,将杉溪源护在西侧官溪岭一直往武夷山深处延伸五六十里,只能强行用铁钎凿道,想要绕过去,只会费时费事我们要将通道修到官溪岭上,极为艰难而奢家想将防垒筑在官溪岭之上,也非易事奢家总要有所取舍,总不能放任钳口或礼塘留下空隙……”
“也是,”周同一笑,将官溪岭防垒的主将李白刀召到身前来,指着前头稍矮的山梁,说道,“官溪岭真正险要的就是在这两道岭脊之间,我们不但不能叫敌军在那边站稳脚,还要将防垒修过去,将这一片地修成塞垒向杉溪塞发兵的前进基地……”
李白刀抹着满是络腮胡子的脸,跟唐复观说道:“那凤林埠那里可得卯足劲,每天靠两三百人用背篓背物资上山来,可没有办法将阵脚推到杉溪塞前去……”
“那我便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将通到官溪岭的山道开出来,”周同跟唐复观说道,“两个月,长山军也会进入衢州参战,小心功劳都给别人抢走了”
“保管不会”李白刀抢着下军令状
周同一笑,与唐复观下山去,边走边说道:“眼下给你三千辎兵,多了你也派不上用场等山道往深开,能排开人手的空间大了,我再抽人手给你;你可以征募山民,但小心给奢家的斥侯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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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猜测变成事实,淮东军在官溪岭的背面大规模集结兵力,开山筑道,欲打开从凤林溪上游进入官溪岭的出兵通道,再沿杉溪而下,直接攻打横山、上饶
一旦叫淮东主力兵马越过官溪岭的天然障碍,沿杉溪而下,浙闽军在横山正面的防线要远远弱过前期重点加强的钳口、礼塘防线
前期不是没有意识到官溪岭过于单薄,有成为淮东兵进兵通道的可能只是在此之前,钳口、礼塘防线的修筑加重要,杉溪上游好歹还有官溪岭作为屏障,叫淮东大股兵马难以一下子通过
权衡轻重缓急,邓禹主政上饶期间,只是在官溪岭先修了烽火墩,连一座防垒都没有修建,反而叫淮东军从另一面抢上官溪岭,先修了防寨
眼下的情况,淮东对官溪岭的得失额外在意,派千余甲卒死守,而官溪岭西麓的小径也谈不上通畅,难以派大股兵马上去强攻
一连四次小规模的反攻,都给击退,试探出淮东军守官溪岭的意志难以动摇,接下来就要考虑是围着官溪岭打拉锯战,还是撤下来,在杉溪塞与横山城之间再增修塞垒,使横山正面的防线完固起来
奢飞熊将诸将召集起来商议此事
“在上饶,淮东的兵马已经过我军一大截,甚至还有继续增兵的可能,围着官溪岭进行拉锯、消耗,将会叫我军陷入不利的境地,”王徽曾是会稽守将,两川郡兵给击溃后,他选择投附奢飞熊,这些年一直在西线作战,不比田常、苏庭瞻等将有直接面对淮东军的机会,但他的选择还是谨慎保守,不建议对官溪岭进行反攻,说道,“对我军来说,守住上饶才是根本,等江州或等关陕曹燕分出胜负,转机自然会出现,而非将兵力消耗在对边路的争夺上……”
“一旦叫淮东军打开官溪岭进入杉溪的通道,南线就仅有杉溪寨与横山城防止淮东军主力兵临上饶,”施和金说道,“在杉溪与横山城外围,地形开阔,正方便淮东军将优势兵力展开围城,奈何之?”
“我军能往杉溪河谷调集两万兵马与淮东军决战,淮东军不会轻易进来,但其想要在官溪岭上开凿供两万兵马及补给通过的通道,非三五月能成,”邓禹说道,“在这三五个月之间,我们可以从钳口或礼塘打出去,也可以在下溪坳、渡仙峪之间增筑防垒……”
“两种选择,怕都是淮东军所愿”奢飞熊面色沉重的说道
淮东在上饶正面的战法变得极其保守,在礼塘、钳口的正面也筑垒对峙,不急于强攻,甚至不惜多耗三五个月时间,也想在官溪岭之间开辟一条的出兵通道,不就是迫使这边往横山、杉溪投入多的兵力、增筑多的防垒吗?
第27章 西线告急
到永兴五年上元节,江宁算是熬过最艰难的一年。
只不过士绅贵宦在去年的江宁战事中受创远甚于平民,元气未复,包括内府宫侍的人数也给削减到以往的十一还有不足。
江宁以往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靠城里庞大的士绅贵宦群体支撑起来的,当这一阶层元气未复,江宁想要恢复往日的繁荣,就变得艰难而漫长。
市井繁荣的暂时衰退,倒没有使城市平民的生计陷入宭境。
一方面枢密院接管江宁工部所属的工坊,迅速恢复生产,又在江宁城以及临近江宁城的河口、曲阳、城南浦等外围镇埠鼓励绅民士商开设工场,给那些不能再依附旧有士绅官宦而维持生计的城市贫民,创造新的谋生出路;一方面,枢密院大规模组织过剩人口往周边府县迁移安置,以满足采石、金山、溧阳等地工矿业及屯垦的劳力需求。
一时间,江宁城坊户由战前的十六万户锐减到十二万户,极大的缓解了江宁城的粮食压力以及劳力剩余。
在继盐价大幅下滑之后,去年随秋粮上市,江宁粮价滑落到一斗谷一角银的水平,实为燕蓟崩溃以来江南粮价的低谷。在燕胭运河挖通之后,溧水山能直接运入江宁,江宁炭价即下落近三分之一,继整顿盐事盐价大幅降落之后,油茶铁布等物价也相续大幅下降,降到民众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即使不能跟淮泗大乱、燕蓟崩溃之前相比,但粗粗看去,江宁城里也有治平之景象;流民一时绝迹,市井贫民也能勉强生存下去。
上元灯节,宫里也照旧例设宴赏赐大臣。
为了不影响大臣与家人相聚,宫中赐宴也是早早就开始了。宴中有斥侯从关中赶回稍来密报,林缚中途告退赶到枢密院商议军机。
从去年八月下旬,燕胡即对关中大规模展开第二次攻势。
很明显,燕胡也看到东侧漫长海岸线是其软肋所在。
若不想叫淮东先一步剿灭奢家、平定江西,在徐州集结重兵从东线对燕鲁等地发动大规模的反攻,燕胡必须先一步拿下关陕,在增加西线的战略纵深,还可以威胁江淮右翼。
淮东军出兵浙西、围打上饶,燕胡进兵关中,都赶在去年年底之前展开攻势,事实上是双方要争夺接下来的战略主动权。
比起第一次从西线迂回进击固原、彭阳、庆阳,燕胡这一回对关中的进兵,依旧以西线为主攻方向,但又同时增加两路偏师:一路从榆林、清涧走甘谷道南下,进击西秦郡北部重镇延州;一路更是将陈芝虎所部两万精锐从河南调往晋中,经蒲津渡强渡黄河,西击合阳,直接威胁关中核心之地。
虽说江宁确定联曹抗虏之策后,曹家得以在关中集结十万兵马守土;但这一回,燕胡在西线实实在在的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分从三路出击,势要一举拨掉曹家在关中的根基。
梁成翼考虑到关陕若失,河中难以独存,引兵自陕州渡河北上,进击晋南,以分关中压力。陈芝虎从浦津渡河,攻陷合阳之后,引兵南下,以南击渭北之势,诱关中大将魏世延在渭水北岸屯兵相峙,而陈芝虎则在朝邑再渡黄河,返回河东,在芮城南的河滨芦苇荡中设伏,诱击梁成翼北进晋南的兵马。
梁成翼所部一战而溃,梁成翼仅得数千残兵退回陕州。
为防止河中府有失,枢密院早前已经命令南阳、淮西增援河中府。年前梁成冲、董原即派部将引兵北上,使河中府暂时无忧。但河南之地皆残,虽解河中府侧翼之威胁,但南阳、淮西的联兵北上,实难有效牵制燕胡兵力。而北上晋南或东进山东,又不是南阳与淮西此时力所能及——关陕的形势岌岌可危。
为了随时能准确的掌握关陕形势,枢密院军情司分派斥候北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人回来细禀北地的军情,以便枢密院有更准确的情报跟曹家、梁氏兄弟递过来的奏折相互印证。
林缚与高宗庭、宋浮、秦承祖、曹昂等人一起听斥候汇报过北地的实地情报,即叫斥候下去休处。
“要是渭水在春后都给虏兵打透,曹家在关陕很难支撑到明年,”高宗庭说道,“要是曹家不打招呼,先一步退到两川保存实力,中线的形势会非常糟糕,长山军南下不宜再拖延了……”
林缚站在悬挂在都堂西壁的地图前,看着北燕三路兵马的运动路线,眉头深皱;秦承祖、曹昂、宋浮等人都是眉头深皱。
历来都是从北攻南易,而由南攻北难。
北地是苦寒之地,从苦寒之地往南打,补给可以就地征缴或劫掠;而从南往北打,补给则要更多的依赖完善的后勤体系。
在河南给打残之后,淮西兵马要北上,无法从千里无人烟的河南残地获得补给,仅后勤补给这一块,就限制的淮西兵北进威胁燕胡的纵深。
对燕胡来说,在河南只需占住大梁等几处要隘,即使暂时放弃河南全境,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而在入冬之后,河淮诸水大数冰封,不能借诸船舶,南兵北上更是艰难。
在入秋之后,燕胡调陈芝虎入晋,但加强东线对徐泗兵马的防御,虽说在河南留下一个空档,还是叫江宁这边难以利用。即使董原在淮西养精蓄锐已久,十万兵马也有一战之力,但远征后勤是个软肋,除了从侧翼掩护一下河中府,还是不敢深入到黄河沿岸去作战。
关中对中原来说,是关塞之地,但将燕西诸胡的牧场都放到战场之上来看,就会发现关中在西北部、北部、东北部与晋中相接之地,都有大的用兵通道。跟江西一样,局势上看是易守难攻,但四周可用兵的孔道还是有好几处。
曹家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关中,但形势危恶到不得不放弃时,难道能指望曹家大公无私、拼命弟兵为江宁死守西线吗?
跟奢家乍得江西不同,曹家占得两川也有三年时间了,再者江宁这边也正式承认曹家对两川的治权,曹家保存实力退守两川,还是可以休生养息的——曹家在丢失关中之后,并非没有退路。
现在就怕曹家顶不住压力,主动放弃关中。
林缚转回头来,看向秦承祖、曹昂、宋浮等人,问道:“你们都同意宗庭的提议?”
“怕是不能拖到明年了!”曹昂说道。
原计划是将上饶战事拖上一年,将奢家拖到虚弱之极,再一举发力而溃之。眼下北地的形势,则要求提前调长山军南下,将上饶攻坚战提前春暮就进行。
林缚点点头,说道:“即刻令敖沧海率张季恒、张苟两部先行南下;昂,你代我去庐州督军……”又想了想,说道,“即从骑营分两营兵马着孙壮统领,随昂去庐州;春后运来的战马,优先补入庐州,许孙壮从各军及各辎兵营抽调精擅骑射的将卒,尽早在庐州编成骑营第三旅;黄祖禹伤势还没有养好,但他上书请求归队领兵,那就叫他随昂一起去庐州……”
敖沧海率精锐进入浙西,与崇城军汇合,留在弋江、庐州最高级将领是葛存雄。
不过葛存雄擅治水军,而枢密院在庐州经营的重心在陆上,则需要精通这方面事务的曹昂去庐州掌握全局。
曹昂点点头,他去庐州还有一层目的就是掩人耳目。要是西线形势先支撑不住崩溃掉,庐州将江宁在西线内层的战略支撑点,派曹昂过去督军,在长山军主力南下,调孙壮、黄祖禹等将领过去加强一下庐州,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淮东军仅能从济州、扶桑诸岛获得合格的战马,数量有限,而诸军都要求编有一定的披甲轻骑,闲时为将帅扈骑,战时充当斥候,骑营的发展一直都受到极大的限制。在淮东步营战卒总规模达到十五万之际,骑营还仅编有两旅,一旅部署在徐州,一旅在江宁充当禁营骑兵,总规模还不足万人。也是到这一步,林缚决心由孙壮去庐州再编一旅纯骑部队。
淮东辎兵营的后备兵员规模相比较前年还有不如,有待进一步的恢复,但盘大,抽三两千通骑术的兵卒不是难事。为了使骑营第三旅能尽快成军,林缚还是第一次破例让孙壮从各军抽调人手。
将来要与燕胡决胜中原,没有一定数量的骑兵编制,打起来会很吃力。
黄祖禹出身东闽军虞万杲部,与唐复观归附淮东之后,也颇得重用,但在去年入秋之时,负责黟山剿匪之时,中流矢负伤,退下来休养。叫黄祖禹随曹昂去庐州,可以直接从编训一部新军,以弥补长山军主力南调之后,庐州驻兵的不足。
宋浮立即草拟令函,林缚签押后,便从偏门离开枢密院回陈园去,这时候天色已经是彻底暗了下来。
林缚坐在马车里,听着辚辚车辙声,想着事情,突然间车马停下来,听着陈刀在前头喝问:“什么人?站住!”
林缚掀开车帘,看着车马队前头有四名着便服的青衣小厮。
这里是皇城外的夹道,旁挨着枢密院军机重地,军民禁行。这四人走在夹道里,非官非将,倒是突兀得很,难怪陈刀他们如临大敌,十数骑驱马拔刀上前,将四个形迹可疑之人团团围住。
“林公爷!”居中的青衣小厮倒不惊慌,回头喊来。
林缚哑然失笑,说道:“元嫣公主怎么又偷着溜出宫去?”
第28章 废除匠户
元嫣青衣小厮装扮,包巾折帽下的清俊小脸,在两边高挑的风灯映照下,泛着细瓷似的光泽,那对眸子额外的深邃,像是铅蓝夜空之上的星子;随行的三人都是乔装出宫的女侍
林缚说道:“怎么又偷着溜出宫去?”
“今夜沿街皆有灯市,偏是林公爷还在枢密院枯坐到现在,真是无聊得紧”扈骑散开,元嫣走来,负手立在车前,仿佛青俊小生,昂首说道
林缚哈哈而笑,说道:“你偷溜出宫,给太后晓得,免不了要挨一顿训,可没有人替你说情”
“太后宴上吃过酒,回寝宫便睡下了,林公爷不告状去,谁个晓得我出宫去?”元嫣说道,又紧张的盯着林缚,“林公爷莫非要赶我回宫去?”
林缚摇头而笑,说道:“城里也不见得太平,你们四个女娃子这般模样,哪里会骗得过市井之徒?仔细不要给拐卖到哪个山沟沟旮旯里哭天不应、哭地不灵你要去看灯,坐我的车去,顺道送我回陈园就成”伸手要拉元嫣上车来,元嫣俊脸微红,在灯下倒不明显,只是自己觉得脸发烫,叫林缚粗糙的手掌握着,心砰砰而跳,挨着林缚坐下,又叫三个女侍都坐上车来
车厢倒也宽敞,也是方便林缚随时能在路上与将臣议事,元嫣与林缚并肩而坐,三个女侍挤坐在一旁,倒也不觉得拥挤
元嫣心里收紧,下意识的就多起话来,待扈骑簇拥着马车继续前行,便问林缚:“听采办说今年灯市跑马灯尤其的多,说是林公爷尤喜此灯,还曾召灯匠入府问制灯事,这传言是真是假?”
“啊……”林缚微微一怔,崇国公府如今一举一动都处于市民巷徒的关注之下,以讹传讹的事也不只这一桩,只笑着说,“确有这事,只是灯市之景,我倒无暇去观了”
“为关中战事发愁?”元嫣问道,见林缚脸有疑惑,解释道,“听说你这月余来,只问北面的军机,今夜饮宴你也早早就退席,没有回府,还在枢密院耽搁了这么晚,元嫣猜林公爷应是为关中战事发愁”
“倒也没有大事,”林缚笑道,“我是瞎操心惯了”
林缚与元嫣随意扯着话,到陈园后下车来,叫元嫣乘他的马车去观灯市
顾君薰、柳月儿、孙文婉各携子女结伴出府去逛灯市去了,只有苏湄有孕在身,这阵子怕吹冷风,便留在府里没有出去看灯市,小蛮陪她留在府里说话,在暖阁子里逗着林缚的次子玩耍
看到林缚回来,苏湄问道:“听说宫里的宴席早就结束了,见你迟迟未归,还以为你会在枢密院耽搁到半夜呢,也没有等你回来……”
看着苏湄、小蛮姐妹俩正逗次子牙牙学语,林缚将皮裘子脱下来,穿着对襟短袄,挤到软榻上来,依榻卧坐,将次子抱起来,放在肚皮,看着他乱踩,跟苏湄、小蛮说话:“北边的战事吃紧,上饶那边必须要打硬仗,也不晓得要填多少人命进去,接下来一两年都不要能歇下来……”
“你都这么累了,洗洗去歇息”苏湄说道
“跟你们在一起,可不就是在歇息?”林缚握着次子的小脚丫子,逗着他在自己身上乱踩,又伸手去摸苏湄袄服下微微隆起的肚子,问道,“还吐得厉害吗?”
“你有良心这一问,姐姐便会好多了”小蛮笑道,钻林缚怀里,枕着他的腰而躺,将刚两岁的儿子放在她与苏湄、林缚之间的锦褥上只是小孩子生性好动,难会规规矩矩的坐在三个大人中间,片刻便挣扎着要下榻去,叫女侍领了出去玩耍
“北边的形势渐紧,不会按照我们预料的发展下去,为了能早有所准备,南面的战事要提前结束,长山军主力,这两天就会南下”林缚手放在小蛮光滑白皙的脸蛋,与二女说着话
“你也要南下督战吗?”苏湄问道
“我的作用也就鼓舞士气,”林缚自嘲说道,“但战事打得艰苦,士气容易不振,也是需要提振士气……”
到今天无需林缚去冲锋陷阵,而在上饶外围,随着长山军主力也调上去,淮东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想打败仗也难,关键是能否顺利将奢家在上饶的防线打透,但林缚去前线督战,苏湄心里总是会有担忧,只是温婉而笑,不会拿儿女情长将林缚牵绊在江宁,说道:“如今江宁这边的形势也稳定了,宫里也不用宋姐姐盯着,叫宋姐姐陪你去衢州,能替你分些担忧,也能照顾你的起居……”
顾君薰生下政君之后,便一直都怀不上胎,林缚不想子女多得连自己都记不得名字,其他诸女倒是刻意挑着生理周期同房,不过柳月儿、孙文婉、小蛮都有子女要照料,苏湄也有孕在身,除了宋佳之外,也没有人能陪着去衢州照顾林缚的生活
“宋姐可以去,宋姐身边那三个小妖精可不能去……”小蛮说道
苏湄笑着去掐小蛮的脸蛋,林缚哈哈一笑,他如今脸皮也厚,说道:“如今也确实不用宋佳再盯在宫里……”
内侍省已经给彻底消弱,张晏及宫里有刘直牵制,太后及永兴帝所任用的内史,有许多是枢密院安插进去的耳目,最为关键的,江宁的防务完全处于枢密院的控制之下,别人想掀风作浪,也难有作为
林缚一边陪苏湄、小蛮聊天,一边盘算着随他南下督战及留守江宁的人事安排,过了片刻,便听见外院喧喧闹闹的,是顾君薰诸女在外面说说笑笑往这边走来
小蛮、苏湄坐直身子下了软榻,不想叫旁人看到她们与林缚腻在一张软榻上,先到院子里去林缚听着元嫣的说话声,也便下榻走出去,看到元嫣正在院子里陪诸女说话,问道:“灯市这么早便歇了?”
“还是拜林公爷的马车所赐呢,”元嫣说道,“匠户街彩灯最盛,可是马车刚到匠户街便给人认出来了,满街巷的住户都赶出来谢恩,吓得元嫣头脸都不敢露,只能退回来赶巧又遇到君薰姐姐她们,便到陈园来做客,林公爷不会急着赶元嫣回宫?”
今天早晨,永兴帝颁上元谕文,枢密院同时签发令函,正式废除匠户旧制
受工部及各府县工房所辖的传统匠户,一律编为城坊户,废除在入学、科举、入仕、经商、迁徙、婚嫁、财产保留等方面对匠户的限制
虽说还谈不上完全废除贱籍制,但相比较以往,也是巨大的进步,为发展工矿商贸等业,发展匠术学扫清障碍,也算了却林缚最重要的一桩心事
越承前朝,户籍进行详细的划分,有民、匠、站、佃、乐、庙、商等种,匠户之下还有厨役、裁缝、马船、金铁、织染、盐灶、窑矿、泥瓦等细分,彼此间泾渭分明,分由工部、内府监所辖,人户以籍为断,禁合户附籍,子子孙孙承袭而不转
传统的匠户制,为官营工造等事务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早年的龙江船场,就是从各地抽调船户四百而得以设立,规模最大时,发展到两千余船户,造船遂盛于当世由于稳定的匠户制,也使得造船等匠术能够一代代传承下去
不过,封闭的匠户制,使得普通民众想学一门手艺而难以登天,同时,传统匠户除了要承担额外的徭役之外,在婚嫁、科考、财产保留等方面,也受到严格的限制,是名符其实、低“民”一等的贱籍,使得普通民众的子女,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嫁入或入赘匠籍
不同工种之间也严禁转籍,铸铁户子弟的制瓷手艺再好,也不能随意转为窑户
同时,匠户受官府控制,商户想要募工匠劳作,受到严格的限制——这种种都严重了限制了工矿商贸及民间作坊的发展,特别是入学及科举之上的限制,严重限制了匠术杂学的发展
林缚近十年如一日的发展匠术杂学,在崇州是早就推翻匠户在入学、入仕上的限制,匠户所获得的物资保障,也要高过普通民户;到去年,枢密院接管原工部、盐铁司、内府监司所辖的匠籍管理,才为今日彻底的废除匠户扫除碍障
也许林缚的考虑为宏观,但今年的上元灯节,对江宁近三万匠户来讲,确确实实是永生难忘的盛大节日
除了脑筋顽固者之外,匠户制的废除,并没有触动传统士绅阶层的利益,还为江宁已成势力、兴的工商阶层发展扫清了雇工等方面的障碍
在废除匠户制的同时,枢密院还签发了《官家营造征募补偿令》、《奖励雇工令》、《促进实用技艺发展及专营保护令》等一系列法令,是直接保障兴工商阶层的利益,则进一步巩固了枢密院对江宁及江淮地区的控制
在北伐之前,林缚就迫不及待的废除匠户制、颁布奖励工商的法令,主要也是因为天下残破,传统的士绅阶层受到严重的打压,而兴的匠商阶层处于相对强势之时,包括江南地区以织染商贸为业的士绅大族,也是法令的拥护者
要等到天下大定之时,也许就他个人的权势跟地位重之外,兴阶层与传统士绅阶层相比,反而会处于劣势,不利于政的推出
也是这桩事做成,不会再有反复,林缚才能放心的离开江宁,去衢州督战去
元嫣在陈园也只耽搁了片刻便回宫去,林缚与顾君薰诸女说起将去南线督战之事
林缚在江宁虽说也是日理万机,毕竟每日都能见着,这一去衢州督战,不晓得几时能归,诸女也是依依不舍
第29章 督军
<..> [] 恰逢宋博来江宁述职,林缚有意将宋博北调任职,宋博将妻儿也一并从泉州迁来。最新最快的更新尽在..上元佳节,宋佳特地也回宋家在江宁新置的宅邸与宋博夫妻相聚。赶着宋浮从枢密院回来,宋佳从父亲那里知道林缚刚刚决定要将对上饶的攻坚决战提前到今年的春夏之际,回宫之前,特地经过陈园与林缚说事。
南北军情甚紧,即使不日就将南下督战,林缚也抽不出太多的时间陪伴妻儿,入睡前还是在东苑书堂阅看各地的呈折,倒是不拘诸女过来陪伴。
只是五个小儿女喜闹不喜静,这时候不会随意进出东苑打扰到林缚。
宋佳走进东苑,看到林缚埋头案前,依门傍房看着油灯的光辉落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侧脸线条看上去冷峻而严肃,可见他心里还是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林缚抬起头来,看到宋佳站在门口,笑道:“怎么站在那里?”
“刚刚与父亲见过面,”宋佳说道,“你要南下督战了吧?”
“嗯,”林缚点点头,说道,“你陪我过去?”
“真的?”宋佳本是依依不舍,乍听到林缚要她一起南下,眸子里掩不住欣喜之情,倒不像平时足智多谋的她,流露出来的女儿情长,更使她的容颜娇媚如花。
晓得诸女也会随意进出书堂,宋佳心里欣喜,倒也不与林缚过份亲腻,免得叫诸女看了心里不快,在案前坐下,跟林缚说道:“长山军提前南下,原先计划分摊到全年的军费,会在夏税收缴之前集中消耗,庐州那边非但不能停,还要投入更多的资源以备西线有失——钱粮短缺,你要如何解决?”
“我这回打算以枢密院的名义,正式印制记名债券,由钱庄购买一部分,不过更多的要向江宁及江南士绅商民兜售,以筹养军之资,”林缚说道,“战事会在短时间里产生巨量的开销,必须要通过举债,将开销平摊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数十年里去。不论是向钱庄举债,还是印售债券向士绅商民举债,也同样能增加这些人群对国家的责任感……”
传统的中枢财政,在收支紧张时,只有加征税赋一途。而加征的直接后果,就是民众不堪重负,地方生产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最严重的,地方生产及秩序会因此而崩溃。
林缚在江宁所推行的新政核心就是减弱中下层民众的负担,即使岁入有可能在短时间里会大幅下降,也必须以恢复地方生产为先。
而中枢财政紧缺的矛盾,完全可以通过举债的方式,将战事开销平摊到战后的中枢财政上去。
这种模式早就给后世的近代国家普遍采用,但在当世还是相当的惊世骇俗,不过有前期向钱庄举债铺路,这次公开印制债券,想来也不会惹来太激烈的反对。
说及债券,即为朝廷向民间举债,林缚已让陈华章在邸报里多次撰文讨论此事,早就叫江南的士绅对此有了一些了解,只等这次正式施行。
永兴五年元月十八日,崇文宫殿议,林缚在殿前奏请南下督战,并奏请以枢密院的名义,向江南士绅商民印售战争债券,以供庐州、徐州防事及衢州战事所需。
一期印售记名式付息债券四百万元(以一两足银等值银钱一元计算),由钱庄负责在江南七府兜售。
虽说林缚所创造的这种丁吃卯粮的中枢支度模式,对思维传统的官绅有着极大的冲击,但去年江宁的形势能够维持下来不崩溃,幸赖于淮东钱庄前后两次总额高达五百万两银借款的事实,也叫朝野官绅难以否认。
跟大姑娘第一次上床总是艰难一样,事情有了先例,接下来就会简单许多。
印售记名式债券,年息仅为钱庄借款的一半。程于谦、左承幕等人,虽觉得林缚所议前无来者,突破常人之想象,但尝试一下,也无不可。
不仅朝野官绅易于接受这种创举,而且淮东钱庄筹集本金在江淮地区也行之数年,这次直接以枢密院的名义印售债券,与钱庄筹股,并没有太多本质上的不同,只是信用的载体更为坚厚,更值得民众信赖,民间也不会特别难以接受。
将这次计划的筹款算上,加上淮东以往历次向钱庄的支借以及去年江宁府衙及户部向钱庄的筹款,总支借数将高达一千两百万两银,差不多与历年来的中枢岁入规模相当。
燕胡通过战争劫掠的金银及物资,或许比一千两万两银要多,但燕胡南侵立朝之后,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些残地。近五年时间过去,北地离彻底的恢复还有较远的距离,燕胡兵备规模增加到四十万时,已经很难再继续扩张下去。
相比较之下,江宁(淮东)这些年能在周边地区维持频繁战事、江宁城也一度给叛军攻陷,最终能够不崩溃,实际在相当程度上也依赖于这种支度模式。
这种模式对地方生产的破坏跟影响极小,甚至通过积聚多余资本增强中枢购买力,使得更多的金银流入商贸领域,对地方生产还有着难以想象的促进作用。
当然,钱庄支借或债券的模式虽好,但根基建立在信用体系之上,非其他势力能够轻易模仿。
林缚早年与顾悟尘共同促进了东阳乡党在江宁的壮大,中期经营津海粮道、经营崇州,又得到海商集团及崇州地方势力的支持——最初的淮东钱庄,就建立于这三种势力之上。
后期随着淮东势力的扩张,钱庄也才得以逐渐的往江淮闽浙等地区渗透,这才扎下深厚的根基。也是因此,林缚这次才想直接以枢密院的名义印制债券,叫淮东钱庄代为售,以筹维持战事的钱粮。
到元月下旬,前期驻守在弋江、庐州的长山军主力就6续开拔,从昱岭关南下参战;曹子昂以宣慰使出镇庐州,督理庐州、弋江的军民事务。
随曹子昂西进,有孙壮所率的两营骑卒以及黄祖禹等各级将官百余人,以补充长山军主力南调之后,庐州、弋江等西线所形成的防钱空缺。
与此同时,林缚直接签的枢密院密令,也递到池州军在枞阳小仓山的营寨。
“林缚好大的口气,不要说枢密院令函了,便是圣旨,还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他一个猪倌儿凭什么叫父帅必须在四月之前攻下黄梅县全境?”岳笃明看到林缚签的枢密院令,气愤的说道。
虽说枢密院还没有给池州大小将领特别深的存在感,不过邓愈没有理会岳笃明的满腹牢骚,而是看向岳冷林,看他怎么拿主意。
“林缚在元月十八日的奏折里,也明确言明枢密院所印售债券一期所筹钱款里,会拔一百万两银用来支付庐州的防区建设,其用意不言自明啊。”岳冷林轻叹道。
邓愈点点头,说道:“淮东在西线着意经营庐州,实际就是防范西线形势有失。若曹家弃关中不守而退往两川,河中、南阳会很快相继失陷。罗献成早就跟燕胡有勾搭,燕胡兵马从随州南下,最终还是池州军跟燕胡兵马先接战。如今林缚如此用心的经营庐州,到时候我们若不能在山南站稳脚,淮东绝对不会让我们退回庐州去的……”
听着父亲、邓愈一分析,岳笃明因气愤而有失理智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细想才明白林缚限定时日叫池州军攻下黄梅全境,自有其底气在。
池州军即使为自身安危着想,也必须尽快拿下黄梅县全境,这样才有可能在淮山西南麓构筑稳固的防线、守住要冲之地,并与荆湖衔接上,互为犄角。
不然等燕胡拿下关陕,罗献成再投附过去,将会有数十万敌军直接冲击立足未稳的池州军。
林缚一心经营庐州,庐州就始终是抵在池州腰后一柄利刃。
到西线形势崩溃之时,池州军若不能退到庐州防线去,又不能在淮山西南麓险要处建立稳定的防线,除了覆灭,难有其他选择——即使未来林缚同意池州军退到庐州,显然也会趁机削去他岳家的兵权。
岳冷林手指轻叩着桌子,皱着眉头说道:“集结于南线的淮东兵马,会在三月上旬达到十万之数,对上饶的攻坚,大概不会迟于三月下旬。林缚强令我们攻打黄梅残城、攻打黄龙岭,以达到牵制奢家江州兵马的目的,这个不难以理解,但算以时日,林缚要求我们拿下黄梅县全境的最后期限,应该比上饶决战的时间早才对……难道我预测上饶攻坚决战的时间早了?”
“我也以为淮东军在上饶展开全面攻势的准备,在三月中旬之前就会完成,”邓愈说道,“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前,在上饶两军对峙也将有半年之久,实没有必要将攻坚再往后拖延月余,除非淮东另有安排……”
“你说猪倌儿另外还会有什么安排?”岳冷林问道。
“黄秉蒿会不会有所反复?”邓愈问道。
岳冷林摇了摇头,说道:“陈韩三是异数,但是不到山穷水尽之时,黄秉蒿再转回头来投向江宁,能有什么好处?”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先攻克黄梅全县,”邓愈说道,“淮东军若真能在春夏之交将奢家打残,收复江西全境,到那时即便是罗献成率二十万长乐匪投燕胡,形势还有挽回的余地。”
岳冷林点点头,先一步剿灭奢家,江南的江浙赣闽连成一片,才有与燕胡对抗的实力,即使将来整个荆湖都沦为战场,至少能控制扬子江水道,至少能有江南之地作为后盾,至少不用担心受到夹击。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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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星星之火
二月下旬,黟山西麓浮梁县,一老一少两名樵夫挑着沉甸甸的两捆柴从东门进城,给守城兵卒拦截,每人缴了二十钱的进城税才许通过,进了东城,就沿街吆喝起来。
沿街店家看到有进城卖柴禾的,不时有人询价,年少者不吭声,年老者站在街头与人讨价还价,奈何老少两捆柴要卖四百钱,诸人都纷纷摇头,要老少将柴禾售给别家。
年老者拿沙哑的声音回道:“祁门的窑工都造了反,淹填了矿坑,石炭暂时便断了供应,官兵进山去平反了,也不晓得何时能稍停。俺们进个城也不容易,人头费也比上个月翻一番,掌柜您说,这柴价怎么能不涨?不涨价,俺们一家老小也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快了,快了,昌河里的炭船没几天蹦头了,掌柜您没看见鄱阳湖的船这些天都接连翻沉吗?”沉默了许久的卖柴年少者,这才出声将暗号接上去,他的浮梁话还有些生涩。
“敢问大人怎么称呼?”茶铺掌拒看着年少者问道。
“军中浮梁、涌山子弟颇多,枢密院要遣派寻常暗桩来,不会派个说浮梁话生涩的,”火鹞子黄斌笑道。
“原来是制军大人,军情司赣东司营令黄斌见过制军!”黄斌听胡乔中自禀身份,吓了一跳,赶忙行礼。
胡乔中、陈恩泽等崇州童子,在行伍或为制军、城尉,在仕途,或为府县主政,已经是淮东的中坚力量。
黄斌抑不住兴奋,压着声音问道:“是不是马上就要大干一场?”
黄斌接着说道:“吴敬泽在祁门领导窑工暴动,据守璜田山寨,将周遭诸县的叛军都吸引过去了,潘闻叔在涌山,不过二虞都在浮梁,正等着枢密院下指示大干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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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闻叔北上之后,原先在上饶给打败逃入深山老林的潘起凤旧部,就6续联系上。虞文澄过来收编了这支残部,又从涌山、浮梁招募父兄旧部,如今在梁子崖的兵马已有聚起六百人,过浮梁县的驻兵。
“吴敬泽将周遭诸县的叛军都引入璜田,两千叛军在璜田深山里打转,”虞文澄说道,“潘闻叔在涌山能聚起近两千人,文备在北面玳山还有七百多人,加上外围都昌、鄱阳的人手,差不多能立马聚起四千兵力来,足以完歼给诱入璜田的叛军。只要起事,祁门、浮梁、涌山风云便动,再募兵卒就易如反掌,三五万人都不在话下!”
潘闻叔那边按兵不动,玳山与梁子崖也只能动一路,也就只有六七百人,与诱敌进璜田深山的吴敬泽所部加起,才一千人出头一些——这次只动用一千人,就是不怕引起奢家太大的注意。
“不要总想着全歼,”胡乔中笑道,“留他一些人马出山去,才能引诱第二拔人马进来,到那时诸部再联合起来打他一个狠的!”
胡乔中又问及梁子崖这边的兵甲装备情况——
山林之间不缺合格的刀柄、枪柄,即使是精钢陌刀头,三五人就能偷运上百把进来,但铠甲要运进来就要困难得多,迄今才运进来六百余副。
虞文澄舔着嘴唇,哈哈一笑,说道:“从祁门过来就是梁子崖,怕其他诸部过于招摇,冒充不像山匪,步弓、蹶张弩、鳞甲大多藏在梁子崖,等着正式起事再分放下去。这回当真是叫我们占了先,文备跟潘闻叔想要兵甲,那只能等有了缴获再说……”
只要能接连二次将奢家遣来进巢的兵马打溃,一方面能在赣东营造更大的声势,一方面能给奢家更大的打击,另一方面更多的缴获也能在赣东组织更多的民众加入抵抗军,还无需事事依赖江宁那里走黟山供应。
奢文庄不是没有注意到江西境内入春以来的匪情异常。
当初,奢文庄千方百计的怂恿、推动刘安儿等洪泽浦水寨势力在淮泗地区动民变,实际也是要流民军将河淮腹心处搅乱,牵制越朝在南线的兵力北移,为奢家北侵两浙创造有力的条件。
这时候淮东欲行奢家故计,奢文庄怎么能没有一点察觉?
有所察觉是一回事,想要扑灭各地匪情,却不是易事!
受吴敬泽所邀,潘闻叔率赣州军残部分批北上,但在潘闻叔离开赣南之后,赣南地区的反抗运动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打着潘闻叔的旗号,有越演越烈之势。
奢家在赣南地区的兵力已经是极弱,四千余兵马都集结在赣江下游的赣州城里,以守江西这个堂奥重地。
奢文庄的想法,跟枢密院之前的预测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守住赣州,不使民乱往赣江下游及鄱阳湖两岸席卷,即使暂时放弃对赣南二十余县的控制,也不会影响江西大局。
奢家在赣南地区的退缩,使得赣南民众抵抗运动就越的汹涌,短短三五月,抵抗军就展到一两万人的规模。奢家虽然不怕缺兵少甲、携儿带女的两万抵抗军能冲破赣州的封锁,但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除了赣南之外,赣西匪情也日益严重,也有燎原之势,严重影响江州、豫章与袁州方面的联络——奢文庄考虑到淮东行故计的重心很可能会在赣东地区,但赣西的情况也叫他无法掉以轻心!
黄秉蒿、陈子寿在袁州,始终叫奢文庄不能放心,要是淮东派人与黄秉蒿、陈子寿有所联络,难保他二人就没有反复之心。
黄秉蒿、陈子寿立时再转投江宁的可能性不高,但赣西匪情成燎原之势,必有黄陈二人在背后纵容。一旦叛匪将袁州与豫章隔绝起来,黄秉蒿、陈子寿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据袁州而自立,不听奢家号令——他二人最后也有跟江宁谈判的筹码,不必吊死在奢家这颗树上。
相比较之下,赣东山区虽有些动静,奢文庄也察觉赣东山区的动静更容易受到江宁的直接领导,但也没有余力派出更多的兵力去镇守赣东地区。
江西境内处处危机,内外交困——江州所面临的池州及荆湖的攻势以及上饶面对淮东的攻势,这两处是奢家必须要撑过去的难关,奢文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赣东地区的民乱会很快如燎原之火蔓延开来。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