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行军
接江宁信报及高宗庭秘信,距离永兴帝二十五日深夜离开江宁已经有两天一夜的时间,林缚立时下令兵马就地休整,派人去召敖沧海、周同等将过来议事。
溧阳、金山失陷是在二十四日,而浙闽军右翼兵马也早在二十一日之前聚集到溧阳、胭脂河上游一带,永兴帝离开江宁之后,城里就陷入难以遏制的动乱,浙闽军在这时应约有四万兵马赶到江宁城下,而其左翼正往溧阳收缩,意图非常明确,在保证江宁与徽州、屏蔽右翼的同时,更会拖延淮东军主力北进的速度。
“我部在先头,张季恒在长兴也养了好几天膘,大人,让我们先进溧阳吧!”陈渍等不及周同、敖沧海等人过来,就凑过来请战。
江宁会战的战事推演,淮东诸将都不知道做了多少遍了,所以军议也没有什么好商议,一直就等着浙闽军主力给吸引到江宁城而好赶去会战。
“跟设想不同的啊,”林缚吸着气说道,“皇上抽腿跑得太快了……”
乍听永兴帝二十五日就弃江宁而逃,林缚口吐脏言是不屑。
宋浮笑,笑永兴帝自毁根基。
北地沦陷,崇观帝突围身死战场之上,还为帝室挽回了些人心,但这次永兴帝弃都先逃,不是自毁根基是什么?只要江南不大乱,特别是江宁以东的丹阳、平江府不受兵祸,永兴帝即便是去了淮西又能如何?
淮东收复江宁之后,自然可以请永兴帝还都。
永兴帝硬着头皮不回,或董原拦着不让,那淮东就大摇大摆的占着江宁不走,遥奉永兴帝为尊。御营军糜烂、杭湖军仅剩残部、永兴帝又自己弃都而走,天人谁人能阻止淮东将江南之地变成自己的防区?
诸将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摸爬起来,性子也变得铁血,而少柔情,永兴帝弃都西逃将使江宁百万口人将陷入巨大的灾难之中,诸将都无暇顾及,也不会去顾及,他们眼里只看到即将到来的大会战,而异样的亢奋。
浙闽多崇山峻岭,淮东与奢家的战事,都在山岭之间,也就显得支离破碎,罕有平地野战的机会。江宁外围,有山,但最高不过百余丈,十数万兵马聚在如此开阔的地形上进行会战,想想都叫人兴奋。
唐复观、陈渍等人还不知道奢家的金蝉脱壳之计,只盼望能早一步抵达江宁。
陈华文率部随同淮东北上,是做两手准备的。
一是孟义山所率杭湖军主力给摧毁,而江宁势微,无法拒绝淮东势力的全面渗透,他就代表陈氏弃吴党投附淮东,以保证陈氏在地方上的利益不受大损。
但是,即使在溧阳失守后,他内心里仍希望永兴帝在陈相的辅佐之下,能激励人心、士气,率留守江宁的数万御营军、禁卫军及江宁府军打一出漂亮的守城战。淮东的野心也就必然受到遏制,战后将淮东势力力逼出太湖诸府县,也非难事。
谁能想到永兴帝抽腿跑得这么快,叫江南士绅、民众还如何去支持帝室?
听到永兴帝离城西逃的消息,陈华文是满心的失望跟沮丧。
永兴帝去了淮西,有什么用,还能阻止淮东势力全面的向江南地区渗透?
宋佳坐车随行北征,她坐在马车里,听着永兴帝弃城西逃的消息,心里暗叹:这栗子终于算是烧熟了。
在后面随军的敖沧海、周同、孙文耀等将很快赶过来。
也等不及进德清县城议事,就在在野外用漆布围了一个遮风围子,宋浮、宋佳父女以及诸将包括陈华文等人在内,都在召集起来议事。
“下午风头开始变大,这是好事,意味着天黑田地跟道路很快就会冻实,周普率骑兵先行,从浮玉山北麓及西岭南麓之间散开,往广德、溧阳而行。唐复观率部随后,只携三日军粮,辎重都留下来,留后面的队伍接受。你两部距离不要超过五十里,要确保唐复观所部三十里范围之内没有大股敌兵存在的可能!你们要争取在二十九日午前与浙闽军退守溧阳的左翼兵马接触,但到溧阳外围前前塘、沙河一带后,就不得再擅自北进,等候进一步的军令……”
陈华文讶然失色,淮东军从萧山渡江北上,磨磨蹭蹭四五天,还没有穿过杭州府,眨眼前林缚就要求前部在两夜一天的时间里走完两百余里路赶到溧阳外围。
周普所率两千轻骑,皆是林缚的扈随,也是林缚的宿卫。
但溧阳有浙闽军左翼两万强兵在,要保证唐复观率前部撒开脚丫子急行前进,不给浙闽军左翼兵马以逸待劳的进行伏击,只能将灵活机会、不易给伏的骑兵部署最前头,才能保证唐复观所部三旅精兵始终有三十里的安全距离。
即使在遇到伏击里,三十里的距离,也能让唐复观有宽裕的时间对部众进行休整及构造一些简易防事。
唐复观、周普先率部进入溧阳外围,才能试探出浙闽军退守溧阳的左翼兵马的真实意图,进而试探出奢文庄对江宁城的真正心思,不然一切都等江宁那边传消息过来,至少要迟延两天的时间。
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场,两天时间太长了。
陈华文一直都没有机会近距离的观察淮东军,从杭州与林缚会合后北上,朝夕相处也只有两天时间。两天来受困于驿道失修、融雪路烂,才行进了不到七十里,也没能看到淮东军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军议之后,宋佳乘马车在十数骑的护送,与大军分开,直接往东北而行,其余兵马都就地休整。
天刚入夜,在呼啸的北风吹刮下,田地跟道路又逐渐冻得结实。骑营先行开拔,一拨拨、两三百骑一群的的往北面散开,根本就不集群而走。
虽说麦田会践踏得厉害,但散开前进,要远比集群行进快得多。
骑兵夜走野地,不算什么本事,毕竟淮东军十数万兵马硬凑出三五千最强的精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接下来就是唐复观率部先行。星月暗弱,光线只能让能看到十余步外。每队人马只有最前头执火把,中后部都掩藏在夜色之中,这么暗的光线,只能以人盯人的方式往前走。不过淮东将卒倒无惊慌,对此早就训练有素,在静寂的夜里,除了兵甲相击的响声,偶尔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沟、注意”之类用来提醒前进的话语。
上万人的队伍几乎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开拔上路,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接下来,林缚亲率崇城军主力开拔,三千海虞军留在最后,另有将校率领,也交给后阵的敖沧海节制,陈华文随林缚跟第二梯队的兵马开拔。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陈华文也只有尽可能表现出更大的诚意跟忠心。陈华文想率三千海虞军赶在前头多表现表现,但是夜行军实非海虞军所长,只能留在最后面,但陈华文要是跟着留在最后面,又怕淮东诸人怀疑他耍滑头保存实力。索性将卒分开,将三千兵马交给敖沧海节制,以示袒诚。
第二梯队兵马也仅携少量辎重前行,唐复观所部遗弃在驿道两旁的辎重、军械,包括大量的盾车、床弩以及带车轮的蝎子弩等影响行军速度的战具,都丢下来,留待敖沧海派人接收。
一夜急行无语,二十八日午前,便赶到安吉与长兴之间的梅溪渡,大军停在梅溪口休整。早年林缚入梅溪湖,曾与暗投奢家的舒家军在此作战。
梅溪湖是湖州中部最大的湖泊,与太湖相接的梅溪,最窄处也阔达百丈。
驿道延伸到这里,曾有座九孔石桥相接两岸,早年垮塌之后,就一直用渡船过河。
不过张季恒早先率部进驻长兴后,早在这里构造好两座浮桥,唐复观也早早赶在日出之时渡过梅溪,此时应停在四十里外休整。
算着时间,唐复观所部一夜稍多些时间,竟然急行了一百三四十里路,这速度当真叫人吓掉门牙。要不是此时太阳升起、气温回暖,午后将路烂难行,唐复观所部不得不停来休息,不然今夜就能进入溧阳。
陈华文忍不住会想,要是孟义山率杭湖军残部还坚守在溧阳,淮东军的行进会不会这么迅猛如雷?
江宁当前的形势,即使不是全部由淮东一手促成,也必然有淮东的功劳在内。
当然,溧阳未下之前,浙闽军在溧阳、广德一线有兵马愈五万众,团在一起,远不如此时散开来叫淮东军有机可趁。便是浙闽军左翼主动出击,将急行疲累的唐复观所部缠住,也没有足够歼灭的时间,但换了浙闽军左翼、中路都在溧阳、广德一线,唐复观所部这么走法,就保不住会出大问题。
林缚到梅溪口后,接到的信报是二十六日从江宁传出来的。
已确定二十六日浙闽军右翼、中路兵马都在往江宁聚集,而淮东水营受于江中淤滩、逆风、逆流,行速甚慢,才进入秣陵境内。好在浙闽军也没有条件强攻狱岛,而高宗庭等人率部已经完整接管皇城。
大军停在梅溪渡休整,林缚一方面等待江宁方向进一步的详情情况,一方面等候前方周普、唐复观所部有无浙闽军左翼主动出来接战的消息传来。
午后时,从太湖方向驶来三艘战船,船桅悬挂粟品孝的将旗——这边得信,林缚便亲自到渡口相迎,宋浮、陈华文等人随行,看到除了粟品孝之外,大哥陈华章也站在船头。
陈华文这一刻晓得,陈家是没有其他选择了,大哥也赶过来迎新主了。真拖到淮东军收复江宁城再做选择,陈家未必能有好果子吃。
第120章 主臣
粟品孝、陈华章登岸,纳头便拜,嘴里呼道:“草民粟品孝、陈华章,叩见彭城郡公……”这当下所行的是主臣之礼。
陈华文心里一惊,心想大哥在光天广化之下就行主臣之礼,明明白白的认林缚为主公,日后想抵赖都不成,这开弓出去就没有回头箭了,但转念琢磨粟品孝的自称,也觉得大哥实在是没有选择。
粟品孝本是御前杭湖军副将、杭湖军水军统制,白淖军虽残,但还留下相当数量的兵力进入太湖。此时粟品孝不称将职、自称草民,自然也是原意接受淮东对白淖军的收编。
粟品孝投附淮东,但所部保持独立,不完全纳入淮东军司,那陈家也能跟着与淮东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眼下是白淖军残部完全接受淮东的收编,海虞军还能要求保持独立吗?陈家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难道等淮东兵马彻底占据江宁之后吗?
陈华文看到再没有其他大族代表随大哥过来乘船过来,便是湖州的官绅对淮东兵马过境也是敷衍应付,就知道绝大部分人还看不清楚形势。
此时已经不是林缚促然崛起之时,林缚在淮东的根基已厚,浙东、闽东、徐泗等地,也都划入淮东势力,淮东即使这时候强占下江南之地进行消化,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真等到林缚进入江宁城,那时候再屈于形势而投附者,付出的牺牲绝对比现在要大得多。
林缚虽然没有看到别人,但有粟品孝、陈华章二人来迎,便已叫他满足,说道:“林缚何德何能敢当此礼?粟将军、陈公快请起……”他本也没有跟陈华章照过面,但听别介绍是他,这时候还要替陈华章、粟品孝二人介绍身后的宋浮、周同等人。
宋浮与陈华章对揖而礼,打量陈华章,相貌要比年龄显得苍老一些,想来陈家这两年的日子不好过;心想陈明辙离开萧山之后就一直躲着不出面,如今老子都入彀,儿子还能逃脱吗?
陈华章也打量宋浮,宋浮成名尤早,但看相貌不足五旬,实在想不明白他在泉州是怎么修身养性的,或许宋氏投附淮东是早早就定下的事情,故而他不为这两年来淮东扰袭闽东沿海发愁?
至少在闽东战事之前,由于闽东是八姓宗族的根基之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淮东要打下闽东,将付出残重的代价。要真是如此,而谢朝忠在浙西能获捷、锻炼御营军,永兴帝限制淮东兵权也就成为可能——难道淮东将宋氏归附的消息拖到最后一刻才公布,除了严格守秘之外,还有就是故意诱永兴帝判军失误?
徽州攻陷后,陈华文在海虞就坐不住脚,赶到暨阳观望形势,所以知道江宁的消息及时些,也顺畅些,也知道永兴帝弃城之前、江宁城以及宫中的种种变故。
最终促使永兴帝离城西走的,便是王学善声称淮东将鲁王接入军营。
鲁王有没有给淮东接入军营,陈华章不得而知,但林缚在南征闽东之前,曾造访海陵王府,随后又直接叫淮东军司接管海陵王府内外防卫,这个倒不是绝密——林缚及淮东的行为,貌似无可厚非,但想要永兴帝平静的看待这些事情也不可能。
有些事情是讲究气运的,从一意孤行派谢朝忠领兵出征浙西,到杭湖军主力在溧阳覆灭,一直到弃城西逃,永兴帝已经将他所有的气运都丢差不多了。
林缚夺回江宁后,请永兴帝还都江宁,董原在淮西都未必敢留。
以往林缚不敢直接废永兴帝,此时携梁太后之旨,废永兴帝而立鲁王,只怕天下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对声音。
如今这一切猜测都不重要,陈华章心里轻轻一叹,心里这一叹便仿佛远天云烟。
奢宋等逃入闽东的前朝遗族,即使在向元氏归附后,心里也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使得宗族有着极强的凝聚力跟更多崇武拥兵的愿望。这也是后期八闽叛反的根源跟基础,也使得八姓叛反之后,踊跃出大量的忠诚将领。
而江南大族多崇文抑武,恰恰江南士绅子弟能较顺利的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即使像陈氏这种拥田数千顷、辖下佃户愈万的大族,对武力也没有太多的渴求。还是东海寇势盛之后,为守乡保土,陈家才牵头组建海虞军,但大多数将校都出身底层,而非出身宗族,实际上陈家对海虞军的掌握,还有限得很。
林缚说着让周普率轻骑与唐复观所部不得超过五十里,周普先是满口答应,但昨夜离开德清之后,便趁夜抢进,仅留两哨骑队给唐复观作先导,拿他的话说,只要有骑兵与唐复观不离五十里外,就不能算违令。
周普将余部八哨分作八队,沿西岭南麓舒展而来。
这是周普他们当年当马贼的战法,有山道小径,小股骑兵三五骑一群也闯进去,渗透、刺探,警惕又大胆,大股骑兵一力沿着大道往西进,前哨也不派,直接往溧阳的外围撞去。
虽说西岭与浮玉山之间,低岭也多,但没有什么进去就出不来的险地,唯有快速前插,才能将浙闽军左翼留在溧阳外围的警戒网毫无防备扯个粉碎。
在周普看来,骑兵最大的特别就是灵活、机动,最适合打遭遇战。派出前哨,虽然遇敌后能为自己赢得调整兵力部署的时间,事实上给敌人留下收缩防线、固阵待援的时间。
只要侧翼无虞,前头要能跟浙闽军左翼兵前的步阵撞上,周普会有赚到的痛快,完全不惧凶险。
浙闽军左翼兵马的大体部署,周普还是清楚的。
在沙河上游、西岭西南麓,浙闽军左翼方力主要集中在姚家冲、前塘一带的低岭区驻营。
虽说从宁国下来,就没有什么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但淮东军要北进,就要西岭西南麓绕个大弯走。
浙闽军左翼兵马依西岭而驻,就仿佛一支利锐闪着寒芒,直刺西岭西南麓之外的广阔平原,盯住淮东军主力北上的侧翼。
如果不从西岭西南麓的平原绕行,淮东军倒是可以直接翻越西岭北上,从荆邑与溧阳之间北上。
西岭虽然谈不上有多险,也有数条山道穿过去,但西岭东西绵延近百里,南北绵延约五十里,山势接续不断,山道虽有,但险窄只供贩夫樵民所走,也足以将淮东军数万兵马从拖上三四天——真要如此,郑明经的左翼拖延目标也就顺利完成了。
郑明经左翼兵马的主要作战目标,就是要给中路及右翼争取更多的时间。
郑明经得知拖拖拉拉四五天都没有穿过杭州府的淮东兵马昨日午后休整将入夜间突然发动,知道淮东军终于动了起来。
为了更具威胁性,他又从姚家冲大营调两千战卒,二十八日一大早就分成两队,往南面的低岭进发,做出拦截之姿态,他本人又率两百余扈骑,往广德东鹤塘一线侦察,欲杀几拔淮东军的前哨斥侯,来个下马威。
在郑明经看来,淮东军再怎么胆大妄为,在接近时必然也会收缩防阵、降下行军速度,不会轻易将侧翼暴露在浙闽军左翼的利矛之下。
然而日隅时分,刚率部游曳到鹤塘的郑明经,听着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驰来,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淮东军竟然前哨斥侯一个不派,大股骑兵就直接撞过来。
稍迟疑,就看见那簇动的骑卒,仿佛黑色潮水涌上对面的岭头。
初看来敌就是己方的数倍之多,郑明经哪敢滞留接战,兜着缰绳,率扈骑就往回逃。
换作别人,或想这是疑兵,或担忧前头有伏兵,周普摸着寒风吹拂下冰冷的兜鍪,沉声喊道:“第一营的儿郎们,换马杀敌,你们的战刀该饮血了!”
淮东没有条件给骑卒都配两匹战马,故而赶路时所乘是走马,高大威猛的战马随行,不到追敌或冲杀时不骑。
周普一声“换马”,赶在最前头的六百披甲轻骑即换上战马,战刀出鞘,雪亮映着远方岭头的残雪,杀气腾腾。
周普叫赵豹等将约束余部,殿后缓行跟上,他亲率六百余骑以锥形阵就直追下去。
八百余骑,在鹤塘的低岭、平原之间,仿佛黑色、褐色的两股潮水,铺天盖地的漫开,马蹄雷动,喊杀震天。
浙闽军本身就缺少冲刺力好、耐跑长程的威猛战马,郑明经身为大将,亲卫扈骑配马,也仅是一人一马,又走了小半天,不及淮东骑兵刚换上的新马力足、快捷。
怕是等不及与后方的步阵接上头,就要给淮东骑兵追赶上,郑明经手下一员亲卫将领咬着牙兜住缰绳用大力停住马,引着烈马痛嘶,悲声说道:“将军记得不要亏侍俺家老娘跟三娃子!”铁兜着马头往回转,喝道,“头断碗大的疤,叫淮东儿晓得八闽战卒都是不怕死的种……”当即就又有十数骑脱离队伍跟着往回冲。
郑明经忍着悲声,他万没想到淮东军前哨骑兵竟然如此蛮横打来,说到底还是缺乏跟淮东军平地交锋的经验。郑明经唯有晓得他不能死,他若战死在这里,左翼两万子弟怎么办?这员八闽勇将,这时候心头也给恐惧攫住,拼命抽打马鞭往北奔逃。
看有死士回冲,周普刺激得嗷嗷直叫:“黄羊儿,前头有大鱼,你给老子加把劲,前头十数敌要是挡住老子的路,老子拧下你的头来……”两百余骑,在奔逃时有十数人绝死往回冲,还有十数骑停下来,等着当死士挡住他们,怎么看都知道他们是护着紧要人物往回逃。
“周豹子,你不要将自己当成大鱼送上门去。”周普左侧一员骑将大声嚷道,拿马刺刺马臀,分出数十骑往迎面撞来的十数浙闽骑卒裹去,周普率部大部从侧翼错过,仅为这十数死士耽搁了片刻,继续往北追去。
天寒地冰,岭下残雪已尽,铁蹄溅起的冰屑仿佛飞雾,郑明经十数扈骑呐喊着发起自杀式的冲击,也不射箭,两相撞到一处,刀枪格击,血肉横飞,当下双方就有十数人落马来……
卷八 淮东 第121章 勇战
更新时间:2011-11-19
以往淮东攻打明州府、打永嘉、台州府、打会稽府,打闽东,多为险辟山地间的城池攻防,淮东军展开的攻势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冒进、不退缩,快速行军也都在安全的范围之内撒开脚丫子跑,接敌之前也会变得相当谨慎。
早年的燕南勤王以及前期的淮泗战事,淮东军在平原地区快速运动作战的特点,浙闽军将领是缺乏切实体会的。
与郑明经一样,这些年来,周普多在林缚身边担任宿卫,外人对他的性子也缺乏足够的了解,有多少人知道威猛如虎豹奔山的战法?
郑明经也是勇将,能做到身先士卒,才亲自到鹤塘侦察敌情,谁能想到几乎是毫无预兆的,淮东军大股骑兵就撞了过来?
周普认准前头有条大鱼,便丝毫不顾自己在淮东的地位对浙闽军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条大鱼,率部猛冲直进,反而让赵豹等将率大部骑兵压在后面缓缓跟来。
大白天,视野也阔,郑明经想换掉衣甲分头逃跑也不成,只能不断的分出死士进行拦截。
敌分兵拦截,周普亦分兵,以三到四倍的兵力裹住敌卒。
周普只是盯住那员给敌骑护住北奔的浙闽将领,咬住不放。
郑明经亲率往鹤塘侦察的扈骑都是亲卫,亲卫是亲信,也是心腹,但卫护主将的安全是他们必须要覆行的职责。
即使在淮东军里,也有“主将死,亲卫无战功、无伤而存者皆斩”的铁律。
浙闽军分出来拦截的兵马,有护主决死的意志,但奈何兵力上处于绝对的劣势。
周普所率的骑兵,本就是林缚身边的宿卫精锐,个个精擅骑射、刀术。这次虽随军南征,但一直都没有参与战斗的机会,跟周普一样,上上下下都闷得慌,想要来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发泄一下。
这年头,有人畏死,有人嗜杀,淮东骑卒绝对要属于后者,杀气腾腾迎敌而来,挥舞的战刀仿佛要将空气劈开,霍霍作响,刀闪血绽。
从鹤塘到方家洼,不过十数里地,敌我双方就厮杀成数团,刀光血影中,不断有人身首分开、坠马落地,落在冻实未融化的寒冬土地上,铿然有声。
淮东骑营凭借绝对多的兵力,以轻微的伤亡,就将那一拨拨护主心切、主动断后的浙闽骑卒砍杀干净,仅少数人突围逃散,一时间也来不及去追。
伤者裹伤,聚到一起,兼照顾重伤,余下的人马则继续拍马往前赶来跟周普汇合;赵豹等将率骑营主力,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要防止周普在前面遇伏,做好随时赶去救援的准备。
方家洼是沙河上游的一座浅湖,洼为陷地,雨时积水成湖,入冬后方家洼只剩下一座小水塘。上游的来水已断,溪谷里露出洁白的溪石,下游也仅仅有两三步宽的水面闪着粼粼波光,出水塘往北流去;纵马踩破河冰,还没不过足胫。
干涸后露出来的湖滩,还有大片倒伏的芦草,嵌在低矮山岭之间,仿佛褐色的绒毯,整个方家洼就像一只周广数里的浅锅。
郑明经逃到方家洼时,身边就剩下二十余骑扈卫;这时日出之后就从姚家冲大营出发、沿沙河西岸南下的两千步卒也刚好赶到,正走到方家洼的锅底位置,从上游沿河岸而来,两千余步卒分作四列,绵延开来有里许长。
郑明经在扈骑簇拥下是一路夺命狂奔,即使到方家洼南面时,遇到两千步卒所派出的前哨,根本就无法抢先一步逃回来向两千步卒提前示警——两千步卒听到哨骑连纵马狂奔边吹起的警哨时,周普已率三百骑驰上方家洼南头的一座低岭。
郑明经驰马进入步卒阵列,心里没有得救会合的欣喜。
敌将如此敢打,要是一点都不犹豫就冲上来,他们连变阵的时间都没有。步卒在行进中给大股骑兵撞上,只能说是一场灾难。
郑明经恨得拿刀鞘刺马,马痛嘶一声,前蹄没有扬起来在空中踢两下,身子骤然间倒下——郑明经及时跳开,看着追随自己数年的战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心情不好受。
这数月来,郑明经多次身当士卒,率部冲阵,这匹名马也受伤多次,留下暗疾,这一路狂奔,倒是先支撑不住倒毙在地。
郑明经心头有不详的预兆,他跨下部众让出来的一头战马,没有打马再逃——想走怕也来不及,跑了十数里地,跨下战马越来越疲,这边步卒又是行进队列,难以阻挡追兵从侧翼饶过——郑明经兜着缰绳,大声吆喝着,要三员营将立即调头,指挥兵卒往左翼山头跑。
根本没有时间将两千余众收拢起来结阵,左翼山头隔着满是乱石已经干涸的溪谷,对追上来的骑兵多少有些阻碍。
两千步卒行进时是呈一字长蛇,仓促遇敌,唯有从侧翼寻找一个首尾都近的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拢阵型,至少也能将左翼的软胁护住,不受敌骑正面冲锋。
周普跨在马背上,兜着缰绳,将方家洼尽收眼底,相距浙闽军两千步卒不过六七百步的样子。
看着那条紧追到十数里地的大鱼进入步卒阵中,周普浑身气血翻腾,不是可惜,不是惋惜,而是杀气腾腾的亢奋。
周普的眼睛瞪得要爆出来,他晓得一路率骑兵横冲直撞,至少已将浙闽军左翼兵部的外围部署完全打乱。
眼前呈一字长蛇阵展开的浙闽军步卒约两千人上下,即使是伏兵,也没有来得及走到应该到的伏击位置上。
步卒能正面对抗骑兵冲击的,除了有利的地形外,还能依仗的就是紧密的阵型。
两千余散开的步卒,又处于地形低处,周普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普拔着刀比划四周地形,接连下令道:“魏续、陈刀子,你们带着人先上左边的岭头;马泼猴,你带着人直接往东往,我给你们数两百个数,时间一到,就一起往下冲,这两千人不拿下来,你们的卵蛋割下来给老子下酒!”
骑营诸将也完全不担心下面会有绊马索、陷马坑之类的手脚,敌兵如此之乱,绝不是伪装,即使有绊马索、陷马坑,又能缠住他们多少人,敌兵如此混乱的阵型,只要在他们收拢之前有两百骑冲上去,就能杀溃之。
转瞬之间,各有百余骑往两翼散走,抢占洼地周围的矮山,丝毫不耽搁。
周普也不会真的傻乎乎坐在马背上数数,看着两翼差不多到位,就拍马率部先往下冲,掠过水塘的左边。敌军才在这边派出三五十人组成一个松散阵列要挡上一挡,周普纵马驰到,一个敌兵挡在马前,手里长矛给周普右侧一人抢着砍断,周普不爽骂道:“要你多事!”一刀也挥斩下去,直接破盔断额,以拖尾式收刀时,那创口即涌出血白混杂之物来——这一切下去,刀口竟然未断未卷。
周普还想往前冲,左右扈卫过来一夹,就让迫使他顿了一下;更有两人直接下马,一人拿刀帮周普拉住缰绳,一人拿盾护在前面。周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抢在他前头冲入敌阵厮杀。
“你们要气死老子!”周普气得嗷嗷直叫,兜着缰绳要纵马踢人,左右忙劝,“豹子爷要缺根汗毛,我们杀敌再多,也有过无功!这战功还是让给我们去取吧!”又有人善解人意递来一张大弓,周普才稍解气恼,接过弓来。
浙闽兵卒除了已经跑上山头的三五百人,山坡及山脚下的大部则混乱一团,即使有弓手,有护盾,也是各自为战,还要受到左右的挤压,只有零零碎碎的乱箭射来,威力有限。
步卒无阵,自然就无法对穿轻甲的淮东骑兵形成威胁。
淮东披甲轻骑多弃弓弩直接执刀往乱阵里冲杀,唯有周普给左右簇拥着不能深入敌阵,拿着大弓找那些穿好甲的敌兵将领射杀。
淮东除重甲骑外,披甲轻骑多配特制战刀,比寻常战刀要长三寸,却要更轻一些,马上砍劈灵活,而且仗着刀长三寸的优势,尤利劈砍。
郑明经所占的山头,虽然不高,但一段坡很陡,坡下又有大量碎石,风化而成。马冲去站不住直打滑,连着十数人摔下来,又给山头的浙闽军拿箭射杀,周普被迫将这一翼的兵马收回来,去逐杀别处的乱卒。
郑明经欲哭无泪,除了随他即使爬上山头的三五百人外,其他将卒都给淮东骑兵打得支离破碎,想逃,两条腿的人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周普不想伤害太大去强攻山头,派一哨骑兵盯着山口,其他兵马都散出去追亡杀败。
日头西斜时,赵豹也率大队骑营赶来,近一千五百骑,将山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山头有一段陡坡,不易纵马冲上去,但魏续、陈刀子、马泼猴等将战意犹盛,便是赵豹也主动要求组织人手下马而战,强攻上去。
“不晓得山头给困住的龟儿子是个什么人物,”郑明经旗号一直未亮,这边也只顾杀得痛快,竟然一个活的俘虏都没有,周普眯着眼睛看上去,披甲轻骑下马就没有什么优势,强攻又缺战械,山头的四五百人能在这种情况还不崩溃,他们要硬攻上去,伤亡不会少,淮东骑兵除了一部留在徐州,剩下的两千骑差不多都在这里,周普想着要拿三五百伤亡将山头强攻下来,回去要骂得他狗血淋头的人多得是,摸着下颔,说道,“看看溧阳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前头的人悠着点,给老子收回来。再捉两个活口来问一问;也要人去告诉唐复观,他能走更快一些就好,即不定有打援的机会……”
第123章 滞敌
() 更新时间:2011-11-20
周普想围点打援,但敌军援兵来得极快,几乎是方家洼战事没过多久,那边从姚家冲拔营而来。
一路沿沙河浅水、一路走沙河东岸的龙牙山西麓,一路从沙河西岸的恒子岭东麓——三路人马将近万人,直奔方家洼而来。日头还斜挂在东面的恒子岭山头之上时,前部就抵达方家洼外围。
周普这时也晓得给困在方家洼里的重要人物就是浙闽军左翼主将郑明经,但无计可施,也来不及打。
赵豹他们上来后,周普手里总共也只有一千五百余骑可用,还有百余伤员要护着往后撤。一夜急行即持续作战,战马损耗也大,唐复观所部离这边还有八十余里路,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
敌援三路,每一路兵力都是骑营的两倍,当中一路以锥形阵前行,还学淮东在步阵之前配备数十辆飞矛盾车;左右两路稍后,但锋芒所指,却是要护住中路的两翼。
“贼他娘的,学淮东倒是不慢,”周普啐了一口,恨不得一口将冻实的土地砸个洞出来,跟左右说道,“暂时没办法打,赵豹,你领着人在这山头守着,没事派些人手练练跑坡,千万不要叫他安宁下来。他们安宁下来,我们可就不得安宁。我带着人先往南退一退,打个尖,养足精神……”
“那还打不打了?”陈刀子问道,他本是孙壮的部将,硬是让周普给要了过来,凑过脸来问道。痛快仗才打了一场,还不过瘾,怕他们往南一收缩,敌军就逃到溧阳城去,接下来要打溧阳城,也是步营的事情,轮不到骑营攻城,叫他怎么甘愿?
周普搓着手说道:“要打也要等唐复观过来再说!”手里要是有再多一倍的兵力,他还敢试着将敌援切开来冲击,这时候兵力悬殊太大,要是冲阵冲不透,伤亡就控制了。
心头再痒也要忍下来,周普恼恨的将其他要求战的将领赶开,勒令骑营往后收缩,让敌援军进入方家洼,郑明经这条大鱼还得以后再捉。
周普率部暂时往南收缩,找了一处能避风的谷口暂作休整,由赵豹率两哨骑兵钉在方家洼的南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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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经嚼着冻得发硬的饭团子,来不及为今日战死沙场的将卒哀痛,站在山头如华盖的松柏下,蹙着眉头往南看去:
他虽然有惊无险的逃过一劫,但眼下的形势不容乐观。
这才刚刚接战,就给淮东骑营摧枯拉朽的吃掉一千四五百人,而且还多为八闽精锐,左翼主力过半兵力又被迫前移到无险可守的方家洼。
进来容易,撤出去就难了,稍有不意,就极可能给淮东军兵马主力粘在这里打会战。
到时候不要说为中路、右翼多拖延三五天时间,怕是左翼主力会第一个载到淮东军的手里。
淮东骑营虽然往南收缩,但离得不远,在方家洼南侧的一座矮岭上,离这边不过六七百步,就有两百余骑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眼前的形势怎么叫郑明经不愁?
谁拥有骑兵谁就能控制战场。
浙闽军左翼仅有的骑兵也在午前遭遇战里消耗殆尽,郑明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淮东骑哨轻易的就遮闭整个战场,他们想要知道南面到广德一线的情况,只能派人先往西岭深处走,再穿过西岭中段的山地走到广德县北部渗透侦察,耽搁的时间不是一点半点。
眼下,斥候远哨派不出去,视野又给南面的岭头挡住,不知道淮东骑兵主力往南收缩后是在休整,还是正准备下一拨攻势,叫他们一点都不敢松懈。将卒即使守在原地不动,执刀持盾的随时警惕敌兵攻过来,不能停下来休息,也会十分疲惫,何况钉在南头岭地里的骑兵时不时打马跑跑山、爬爬坡,更叫这边难以安宁。
郑明经知道这边受淮东骑兵扰得厉害,但也没有办法制止。
骑兵的特点就是行动快捷如风,不太讲究阵列、阵形,只要地形开阔,没有高山深河相阻,跨上马背随时都能进退。
围着机动不利的步阵,骑兵趟前趟后,用弓弩射杀侧翼,随时都能发动猛烈的攻势。
步兵想要进逼骑兵,必然要有严整密集的阵列才成,但是如此,速度就快不了,自然就更追不上骑兵。倘若步阵稍乱,侧翼就将成为骑兵施展暴风骤雨似猛攻的薄弱之处。
眼下只要守住阵脚,不是在行进中给冲击,郑明经倒是不怕眼前这不到两千众的淮东骑营能啃得动他们,叫他担忧的,是淮东军随后会赶来的总数将近六万的步卒主力。
由于周普率骑兵来得太快、太突然,叫郑明经怀疑淮东军步营主力也有兵马已经接近,但是方家洼南面都给淮东游骑封锁住,郑明经对淮东军主力在西岭南麓的行军情况是一摸黑。
这仗还怎么打?
今天撤出方家洼已经来不及,入冬后天就黑得早,看日头再有一个时辰多些时间天就要完全黑下来。后有敌骑窥视,这么短的时间里来不及撤到姚家冲大营去,要是走到半道天就黑下来,又来不及扎营布阵,夜里会更加危险。
淮东军善打夜战的事情,郑明经倒是清楚的。
郑明经蹙着眉头,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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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岭南麓,淮东传信的驿骑在飞奔。
周普轻兵前进,过广德,在鹤塘、方家洼与浙闽左翼外围兵部接战,歼敌逾千,迫使其主力万余人前移到方家洼的消息于入夜后不久就传回梅溪口。
周同、陈渍等将所率的崇城军主力刚从海溪渡拔营出来,还没有离开安吉县境内。大军行进不停,林缚将诸将召集起来,在驿路南面的一座水塘边临时围了撑起一顶大帐,挑起数盏马灯来照亮,地图铺在简易长桌上,林缚一手拿着炭笔,一手提着油灯,照着地图。
除了诸将外,陈华文、陈华章以及临时给林缚委任为第三水营副指挥使执掌原部的粟品孝也都给邀来列席军议。
粟品孝还是初次看到这么详尽的地图,将江宁南面的诸县及西岭、茅山、沙河、胭脂河等重要地形都清晰无误的描绘出来。
姚家冲在溧阳城南近二十里,方家洼在姚家冲南面还有小二十里,周围以平地为主,山地也是以十数丈到数十丈不低的矮山低岭,算是太湖西岭的余脉。这个地形有利于淮东军将优势兵马展开打会战,而且能速战速决。
要是能将浙闽军主力拖在方家洼会战,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
“按照周豹子所说,方家洼的这部敌军在今夜应该来不及撤出去,那只需要唐复观在明天日出之前赶去跟周豹子汇合,就能将敌军拖在方家洼,等我们这边主力从容赶过去会战!”周同说道,“即使敌军断臂求存,以牺牲部分兵力为代价,掩护主力往姚家冲、溧阳城方向撤,也不影响我们之前的进兵计划。在消耗敌左翼兵马部分兵力之后,形势对我们只会更有利!”
浙闽军左翼兵马不是那么轻易能啃下来的,要对其打歼灭战,消耗的时间必然会多,那高宗庭他们在皇城未必能撑住那么久……要不是浙闽军左翼愈半数兵力前移到方家洼,林缚也不会考虑在溧阳外围打会战。
周同的意见也是跟之前的计划一脉相承,有机会速战速决,那就打会战;没有机会速战速决,就不能在溧阳延误时机,必须以最快行军赶到江宁外围为首要目标。
在江宁城在给奢家摧残之前夺回来,这涉及到江宁百口丁口的人心归向,对淮东的意义,远比歼灭奢家左翼两万精锐重要。
“宋公认为如何?”林缚问宋浮。
“我在想,”宋浮说道,“敌左翼有没有可能不退往溧阳,而是趁我主力未到之前,集中兵力往西撤……”
“奢家会轻易放过江宁?”林缚微微一怔,从江宁最新过来的信报,也是二十六日午时从江宁传出来的,至少在二十六日,奢家对江宁还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而淮东诸人也判断奢家及浙闽军将卒难以拒绝江宁的诱惑。
“的确,奢文庄要是能坚决抵制住诱惑,应在打下溧阳之后,就迅速往南收缩,”宋浮说道,“不过形势也由不得他,他要是能提前一天知道永兴帝弃江宁而逃,再多给他一天的考虑时间,他或许能有这个决断,但浙闽军中路、右翼兵马都在赶往江宁的途中,那形势就由不得他做决断。在中路与右翼行军赶到江宁城前的情况下,奢文庄想往南收缩是来不及的,但他会不会孤注一掷的去守江宁城,还是五五之数。宗庭在信里倒没有明言,但他要我们这边关注敌左翼的动向,也是担心奢文庄有不入彀、跳出去的可能!”
“让我上吧,只要周豹子跟唐校尉能将敌军缠到明天午前,时间足够了!”陈渍舔着入冬就干裂的嘴唇说道。
只要将已经前移到方家洼的一万多浙闽军左翼兵马歼灭掉,淮东军仍然能牢牢的掌握住整个战场的主动权。
即使让浙闽军的右翼跟中路兵马都逃走,淮东军大费周章,也要在其左翼兵马讨回些利息来。
眼下不利的情况是,敌左翼真想西撤,那集结到方家洼的兵力就将超过唐复观与周普合兵一大截,而崇城军主力近两万兵马,要赶到方家洼参战,怎么也要在明天入夜之后。
唐复观前夜能连续行进一百四十里地,是确认前夜不会与大股敌兵接战,故而能撒开脚丫子跑。
第一夜急行军,将第二夜要走的路程限制在八十里以内,是确保在进入溧阳外围后,将卒还能有体力随时跟敌左翼兵马打上一仗。
理论上,陈渍率部是能在明天午前赶到方家洼的,但是明天午前赶到方家洼,将卒脚软身疲,没有一定时间的休整,哪里还能再有什么力气参战?
林缚思虑片刻做决定道:“即刻传令给周普,一是侦察固城、宣州的防守情况,骑营主力也宜移到方家洼的西侧备敌;唐复观率部前进也需加倍小心,要小心敌左翼兵马都集结到方家洼……”
唐复观率部走得太急,赶到方家洼就会成为疲兵。若敌左翼兵马都集结到方家洼,短时间里在兵力上将形成极大的优势,那周普所率骑营就无法再给唐复观所部提供足够的遮护,很可能出现敌左翼先打溃淮东军的先头部队再西撤的恶局。
这时候林缚不仅不会急着让陈渍率部强行军赶过去,而是要周普与唐复观都压下步伐来。
卷八 淮东 第123章 追击
更新时间:2011-11-20
连续放晴四日,远岭虽有残雪未融,但驿路也不像刚融雪时那般泥泞,一夜行进,午前休整,午后继续开拔。
大军刚出长兴县境,就有飞骑从西边驰来传信:敌左翼在姚家冲及前塘的所部拂晓时即拔营,赶在日隅之前,到方家洼汇合;唐复观其时率部刚到方家洼,但立足未稳,不敢迫近。敌恰在此时分作三股,往西突围,骑营遮挡不及,被迫让出其西撤的通道……
此时,林缚正在诸将簇拥下,驰上二桥岭,眺望岭前驿道通行的大军,包括长山营张季恒所部外,第二梯队的兵马有精锐两万四千余众,但离龙牙岭西的方家洼还有八十里地。
“郑明经能得奢文庄信任统领左翼兵马,倒是有些本事,很会选择突围的时机啊……”林缚听过方家洼的战情,手叉着腰,望向远天的轻云,感慨道。
“奢文庄说弃江宁而走,当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可见他这些年搅乱东南,也确实有过人之处,”陈华章不失时机的讨巧赞道,“要非大人在,当真是无人能挽狂澜!”
“奢文庄真能说走就走吗?”林缚嘴角浮起一笑,转头问身边的宋浮,似乎一点都不为浙闽军左翼突围时烦恼。
“陷徽州之后,浙闽军在宁国短暂停留了数日,将大量在昱岭关、徽州战里俘获的御营军降卒编入右翼,”宋浮说道,“奢文庄想往西走,但无法快速绕过池州,必然要留断后兵马拖延淮东军的追击,那就没有留右翼兵马屠掠江宁城可合适的了!我看最迟,入夜之前,就会有明确的消息从江宁传来……”
不管奢家什么居心,永兴帝弃江宁而逃,淮东要能保江宁不受屠掠,意义要比歼灭浙闽军左翼还要重要。
奢文庄将以降卒为主的右翼留在江宁屠掠,吸引淮东军主力过去,也是奢家目前唯一能行的断尾救生之策。要没有断臂的决心跟狠辣,金蝉脱壳没那么好脱的。
“贼他娘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周同恨恨的骂了一声,他晓得保全江宁更重要,但叫奢家的精锐兵马从眼鼻子底下逃脱,叫他如何甘心?陈渍、张季恒等将都是愤愤不平,跃跃欲试都要上前请战。
“岳相在池州或能挡一挡,”陈华文说道,“淮东军当务之际还是先救江宁要紧……”
陈华文相当保守一些,淮东军将浙闽叛军逐出江宁而全城,再迎太后、鲁王进江宁,就占据绝对的主动,让奢家兵马逃脱,反而成了细枝末枝。
退一万步讲,要是岳冷秋在池州出兵拦截,还能让岳冷秋与奢家在池州外围打个两败俱伤;岳冷秋要是将兵马缩在池州城里不出动,放奢家兵马主力过去,接下来岳冷秋就没有底气再插手江宁政权的安排,只能由淮东牵着鼻子走……
“除非奢家诱我们赶去茅山西麓决战,”宋浮说道,“不然的话,敌左翼的撤退路线,是西撤固城,再从固城越过青山河直接往西去南陵,骑营若能一路扰袭,崇城军主力应能在南陵之前追上郑明经所部左翼兵马……”
“让唐复观率部去江宁?”林缚问道。
宋浮点点头,说道:“倘若奢文庄仅留右翼兵马在江宁,从溧阳往北一直到江宁外围,都不会有大股敌兵的存在。唐复观率部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江宁外围,跟水营及东阳府军汇合,就能形成兵力优势攻打江宁外城……”
有些话宋浮没有明说,但林缚及他人都能想明白:
只要皇城不失,浙闽军不可能完全放开来去屠掠江宁,但要想江宁满城民众一点都不受战事的损害,也不可能。唐复观率部过去,与水营及东阳府军汇合后攻打外城,是拖延住浙闽军右翼,不使其全力攻打皇城,江宁外城早一天收复或迟一天收复,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难道江宁民众会因为淮东军晚两天收复江宁外城而心生怨恨吗?
林缚沉吟稍许,看向周遭诸将,下决定道:“传令唐复观,使其北上先收复溧阳,收复溧阳后即率部北进,驰援江宁,不得延误;周普率骑营西进,尽一切可能将敌左翼兵马拖延在南陵以东,待崇城军赶去会战,周同、陈渍、张季恒,你三人立时去军中,组织兵马轻装追击敌左翼,但要防备敌左翼往宁国逃窜……”
郑明经率浙闽军左翼往西逃往固城,是欲绕过池州,进入江州,与正围攻江州的奢飞虎所部汇合,可以预见浙闽军中路及右翼部分兵力,多半是往西走——但也保证在来不及西逃的情况,郑明经断然南下。从宁国往南,地形就变得险峻,而宁国、绩溪、徽州等城又在浙闽军的手里,利逃窜,不利追击。
周同、陈渍、张季恒等将听到林缚决定以崇城军为主力往西追击,立时亢奋起来,周同搓着手,不掩眼晴里的兴奋之意,说道:“想逃进宁国,也要浙闽军脚够长才行!”
林缚继续下令:“传令敖沧海,长山军所有辎重悉数交由海虞军接管运送,务必在后日午前赶到溧阳,我在溧阳等他……”
周普率骑营拖延浙闽军左翼撤退的速度,周同率崇城军主力及长山军张季恒部追击之,整个战场就会一分为二:一在江宁,一可能在茅山西麓,而奢文庄率浙闽军中路主力的去向暂时还不明确。敖沧海率部赶到溧阳,林缚在溧阳也能有足够的兵力随时策应两边的战事。
周同、陈渍、张季恒等将领随即带着扈骑赶回行进的队伍之中,召集将令起传达抛弃辎重、加快行军追击的命令。全军将近三千头骡马都集中起来,交给最前头的陈渍所部。
在追击中随时都可能遭遇到敌军打反击,前头部队在行进的同时,还必须要保证充沛的体力,没有比骑骡马而行更适合的了。
战马不足时,行军骑马、遇敌步战的马步军,也是在平地低岭地区、在机动性上占据优势的兵种。
崇城军主力仅比浙闽军左翼落后百里距离,有周普率骑兵在前面骚扰,赶在南陵之前截住,不是没有可能……
林缚仅率少量扈骑还站在二桥岭上目送大军远行,陈华文、陈华章、粟品孝以及长兴、安吉县等官吏,看着淮东军轻兵通过后,大量的辎重车无序的丢弃在路旁,仅留极少量的兵卒看管,看着大军通行的场景,一时间也感慨万分,内心深处仍有矛盾在挣扎。
林缚跨身上马,对长兴、安吉两县的知县说道,“淮东军的补给粮草还要两县筹措一些,此时悉由陈大人负责,希望日后在溧阳、在江宁还能与诸位相见……”又对粟品孝下令,“你即刻返回长兴去,我在江宁等你率部过来汇合!”林缚随口下令,旁边都有典书记录并用印以为手令,粟品孝得手书即率扈骑离开二桥岭东行返回长兴。
粟品孝所率白淖军残部都是水军,走水路北出太湖进扬子江到江宁接收整编,也就意味着太湖范围之内的最后水军势力都彻底纳入淮东军体系,此时还留在太湖里的少量水营,还都是淮东第三水营的嫡系兵马。
林缚又与陈华文说道:“辎重一事,还要烦陈大人留后统筹……”
“华文谨遵大人所令。”陈华文得委以辎重粮草重任,也回应命令道,看过淮东军主力精锐的行军之速,三千海虞军也只能有资格充当护送辎重、筹措粮草的任务。
林缚对陈华章说道:“陈公,可随我去溧阳观战?”
“大人请先行。”陈华章说道,随后都跨上马,与宋浮等人一同,与两百余扈骑,随同林缚驰下二桥岭,往西而走,前往杭湖军主力覆灭的溧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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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军独行,仅两百扈骑在平原丘陵之间通行极快,在入夜之前就赶到已经给打残的溧阳城。
浙闽军在攻陷溧阳后,并没有大规模的进城,包括奢飞虎诸部在内,都急于北上进兵江宁,杭湖军还有大量的尸体遗弃在城里,无人收拾。好在寒冬季节,天气寒冷,尸体暴露于野,还不会形成大规模的瘟疫。
林缚赶到溧阳城里,唐复观所部也是刚刚抵达溧阳。大军不进城,绕过溧阳城继续北上,唐复观赶到溧阳城下,进一步接到林缚面授机谊。
这时候进一步的消息也从江宁传来,浙闽军左翼从溧阳撤走之后,从江宁往南的信道也就打开了。
恰如诸人所预料的那样,浙闽军仅留三万兵马在江宁,这部兵马以奢飞虎为首,主要屯驻在东华门,守住外城的同时正加紧强攻皇城,东阳府军以狱岛为基地,先头步卒已经进入河口镇,但攻城进展缓慢,在等这边主力过去汇合。
浙闽军另有两到三万兵马,在二十七日午时就先后离开江宁西进,暗桩探知浙闽军中都传永兴帝已逃往池州,浙闽军分兵是为追击永兴帝……
“谎言拙劣,但是也管用得很!”林缚不屑的一笑,说道,“都说好的计策,不仅要求瞒过敌人,还要瞒过自家人……”
林缚一面派快马传令江宁,命令葛存信组织水军战卒登岸,配合东阳府军,以河口镇以基地,将浙闽军右翼兵马牵制在东华门;并通过暗桩在城里宣布传单,指出永兴帝及诸官逃往庐州、奢家以降卒为弃子的实情;此外,放开江宁西面敌军脱逃的通道,不予封锁,以削弱敌兵的守战意志。一面让唐复观率部加紧行军,汇合水营及东阳府军夺取江宁外城。
宋浮暗自感慨:
此战不能算奢文庄之败,结局在闽东战事之前就基本决定好了。
在东线,浙闽军面对淮东的攻势要守住浙中及闽东两头。奢文庄主守闽东,淮东军就能通过海路的机动优势,将兵力集中在东阳县的正面,全力夺取浙中,进而深入到信饶之间,切断东闽与江西的联络。奢文庄主守浙中,必然就要决心放弃闽东根基之所、放手一搏……
在淮东的战略优势面前,浙闽军即使能获得一两场胜利,是很难改变大局的。
对奢文庄来说,唯一的机会就是退到江西去休生养息。
整个战事发展得非常迅速,从闽东战事开局起,到现在才过去一个半月的时间,还没有进入十二月,叫北面的东胡以及襄樊的长乐匪都来不及反应。
说到底也是淮东借海路,兵马的调整异常的迅速。淮东军主力,在结束闽东战事之后,北撤包括休整的时间在内,到从萧山渡江北上参战,才半个月而已。天下有哪支军队能怎么这么迅速?
要是淮东军主力能慢十天半个月进入江宁南部的战场,让浙闽军彻底占据江宁城,整个战局的发展将完全不一样。正是淮东军的迅速,叫奢家不敢孤注一掷去守江宁外城。
到这时,淮东控制江淮的大局已经无法更改。
对浙闽军来说,眼下夺取江州、占据鄱阳湖平原,并保存更多的精锐逃入江西休生养息,才是关键,以后或许还有翻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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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密令以保存左翼精锐为先,其次才是拖延淮东军向江宁进军的速度——淮东兵马的运动之快,叫人吃惊,意外的遭遇战,使得左翼兵马主力被迫前移到无险可守的方家洼。要避免局势向无法挽法的绝境滑落,郑明经只能向诸将出现大都督的密函,毅然集兵西撤,避开在方家洼与淮东军优势兵力会战的可能。
但是西撤不是易事,侧后两翼都有淮东骑兵衔尾不去,郑明经率部只能分作数股交替西撤,从日隅时分毅然决定突围西撤,到天将夜,整部兵马才西行不到三十里赶到凤桥渚。
凤桥是固城、溧阳之间的大埠,也是江宁二十四镇之一。
凤桥渚的西面有胥河通往固城南的固城湖。出固城湖往西北则为青山河,青山河为弋阳江的上游,曲折往西而行,从弋江(今芜湖)流入扬子江,是扬子江在江宁西面最重要的支流之一,在茅山西麓还有人工沟渠跟北面的龙藏浦支流胭脂河相通。
溧阳、广德、宣州甚至远到宁国、绩溪等徽州境内的物资,通常都汇集到凤桥渚转走水路,是江宁府南面重要的水陆码头之一。
受战事的影响,凤桥渚镇上的民众都已经逃亡,码头上、入冬后枯瘦的河道里也看不到半只渡船的影子。对浙闽军左翼兵马来说,不去宁国,就只能沿胥河北岸去固城,固城守军倒是搜集了一些渡船备用。
固城湖不算大,南北长才十里许,即使左翼兵马先进驻固城县城,能顺利从固城湖北岸渡过青山河;淮东兵马从固城湖南面绕走,也就多走二十余里路,青山河以及下游的弋阳江都不构成地形上的障碍。
唯有到南陵往西,进入九子山(今池州境内的九华山),才有可能利用九子山的险峻地形摆脱追兵。
只是凤桥渚离固城县还有四十余里,从固城县城西侧渡过青山河往西,还要再走百余里才能到南陵,以这么慢的速度,等避入九子山,怕是五六天之后。这么长的时间里,足够淮东军主力跑一个来回了……
当前的险境,叫郑明经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却也叫他激起浑身的战意,到凤桥渚后,就将诸将召集起来,劈头问道:“当前绝境,尔等欲生欲存哉?”
第124章 断尾
“大都督经营江西经年,能撤到江西去,还能缓一口气、休生养息,从头再干,但是,”郑明经将佩刀横摆在桌前,冷静的注视着众人,生死存亡关头,他将都卒长以上的武官都召集起来进行突围前的最后一次动员跟军议,“一起往西逃,肯定逃不脱,这时候必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分兵往南走以吸引追兵,而且分兵不能少,太少就起不到吸引追兵的作用……”
青山河渡紧挨着固城,先一步撤到固城,渡过青山河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淮东军主力从南面绕过固城湖,也就多走二三十里,这点距离完全不足以让他们安全的逃到南陵去。niubb.net牛bb小说网
分兵南下,除了吸引淮东追兵外,也是恰好挡在淮东军从固城湖绕道西追的路上。
在座的众人已经领教到淮东军的运动之快,甚至不敢留在凤桥渚过夜,知道分兵断尾求生的必然之举,但分出南下的兵马,摆明了是淮东追兵一定会去吃的诱饵。
大道理是很容易讲的,但是谁真心愿意去做九死一生的诱饵?
诸将皆沉默。
一员髯须虎将踢凳站起来,骂道:“熊货一窝子,人死鸟朝天,怕个球,你们不敢,我领兵南下,指不定比你们这些缩卵货命长!”
“韩立坐下!”郑明经沉声喝止髯须汉子,说道,“西撤的兵马,今夜就必须要走,没有时间在这里磨蹭,谁留谁走,容不得诸位跟我斤斤计较,不从者,军法不容……”
“请将军下令!”众人给髯须汉子韩立骂得脸色讪然,这时间齐说道,大多数人不愿意主动站起来去做诱饵,但摊到头上也认命。
“那好,”郑明经看向众人,仗得打这么艰苦,诸将还能如此,已经不坠八闽战卒的名头了,他将思虑多时的分兵决定宣布出来,“父子从军者,父留子走;兄弟从军者,兄留弟走;‘夜瞎子’难辩夜路者留;我留,诸将走……”
当世选兵,多是一户选一卒,但奢家征战这些年,早就将东闽有限的丁壮资源利用到极点,父子、兄弟以及举族丁壮从军者比比皆是,父子为将、兄弟为将的也非常普遍。
南下的兵马要掩护其他兵马西撤,必需要有临畏不惧、遇险而入的觉悟,父子、兄弟从军者,父兄赴死,将生的希望留给子弟,才能有死志!
对于这点,堂下诸将也都默然承认,八闽战卒能震慑东南,依赖的就是宗族的凝聚力,自已留下来充当诱饵,将生的希望留给子弟,谁能推脱?
“夜瞎子”即通常所称的“雀盲”、“夜盲”,越是穷困的地方,患“雀盲”者越是普遍,跟吃食有极大的关系。{手.打/吧首发}左翼兵马给奢家视为精锐,补给相对要充足,将卒里的“夜瞎子”情况要好一些,但也没有办法根除。
一都队六十卒,只要有三五人患“雀盲”症,即使在月夜,夜间行军的能力也会极弱。
凤桥渚外围有护墙,仿若城垒,大军进入凤桥渚,倒不怕淮东骑营夜里能冲进来,但是这时天色已黑,淮东骑营衔尾不去,淮东军步营主力随时都会趁夜围上去,要分兵,必须要果断,立即就要分兵。
将“夜瞎子”都剔除下来,编入南下兵马作诱饵,西撤兵马当夜就能赶去固城,渡过青山河后也能日夜以继日的西撤——逃命之时,将卒生扛住两三夜不睡,也不是难事;从固城渡过青山河、烧毁渡口,只要能淮东军追兵挡在固城湖东岸一天,西撤兵马就能安全的撤入南陵。
郑明经的安排没有丝毫私心,诸将无法不服,髯须汉子与其他数将都恳求道:“某等愿领兵南下,请将军率大军西撤……”
“形势非要断尾才能求生,我不能将大家都安然无羡的都带到江西去,已经有负大都督信任了,”郑明经神色黯然的说道,“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大家就照这个去做安排吧,拂晓时南下兵马先出寨佯动,掩护西撤兵马沿胥河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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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骑散在外围,将卒在山谷被风处下马歇息,围着篝火,以麦饼就肉汤裹腹,食饱肚子,以都队为单位,披着毛毡就在野地里躺下,马匹轮值看护。
周普与赵豹、魏续、陈刀子、马泼猴等将站在山头上,看着西边冷月照耀下的凤桥渚。
凤桥渚有护墙,叫骑营不能逼迫太近,不然的话,非但不能扰袭,还有给敌军夜间出寨打反击的可能——看到这种情形,陈刀子等将恨得大啐。
从徽州失陷以下,除了孟义山率杭湖军主力在溧阳跟浙闽军着着实实的打了一场恶仗,将浙闽军中路主力拦下七八天外,江宁南面、西面的十余县,都飞快的丢了个干净,这使得浙闽军的西逃通路无比的通畅,而且浙闽军左翼撤退非常的果断,使得淮东军无法用少量兵力赶到前头进行拦截。
冷月如玉盘,月下溪河、田野、山岭舒展开,凤桥渚东首的凤桥横跨在胥河之上,仿佛水墨画。镇子里遍地都是火把,站在岭头能较清晰的看到撤入凤桥渚的浙闽军左翼的动向,没有据寨休整的意思。
赵豹到周普身边来,说道:“豹子爷,看情形,敌军夜里就要溜啊!登城虎最快也要过拂晓才能赶到,赶过来也不能立时就打啊!”
“他们白天跑得跟龟爬似的,夜里还能插上翅膀飞起来?顶多让他们顺利的逃到固城去,”陈刀子大咧咧的说道,“又不是一定要青山河东岸将敌军截住,过了青山河,在进入九子山之前,还有一百二三十里路的纵深可以用来截住浙闽军左翼兵马……”
周普将大氅抓紧遮着身子,对诸将说道:“派人跟陈渍说一声,要他将步子收一收,赶早了也吃不到肉;你们分头盯着,敌军真出了寨,再来唤醒我!”让随扈拿了一条毡子,裹紧了就在山头上一颗松树下子睡下,片刻之间就酣声大作。
将到拂晓时,周普给扈从推醒,他一骨碌爬起来,睁开惺松的睡眼,见赵豹、陈刀子在眼前,张嘴问道:“敌人出寨了……”
“情形不对啊,”陈刀子说道,“打开是东边的寨门,有少量甲卒出寨来,看样子是要往南逃,他们怎么会往南逃?”
溧阳、凤桥渚的位置靠北面,淮东军从西岭与浮玉山追出来的位置,恰好在溧阳的南面。浙闽军左翼往南逃往宁国,也就意味有很大的机庇会跟淮东兵马迎头撞上,淮东军也要少追五六十里地。除非西边有拦截,浙闽军左翼一般说来不会往南撤。
周普不作声,搓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走到崖边蹲下来看向凤桥渚,镇子里敌军确实有部分兵马出凤桥渚,沿着胥河往上游展开。胥河入冬后,水不深也窄,但好歹也是四乡八里之间的主溪,包括凤桥渚、固城在内,浙闽军都有三五百精锐驻守,使得骑营速度虽快,但不能仓促间夺得,要是立即展开激战,淮东军在地利上会处于劣势。
这时候山后面有人马声传来,周普回头看去,黑黢黢的十数人往这边走来。这山上山下都是哨骑,能进来的自然是自家人,等走近才看到崇城军的大将登城虎陈渍。
周普眉头微蹙,问陈渍:“怎么这么快,不是派人告诉你收一收步子吗?离这边多远?”
“敌人趁夜要跑,龟儿子才不赶紧紧?要能将胥河头上将这股兵马截住,接下来怎么打就顺畅了?”陈渍腆着脸说道,“三千兵马在后头在赶趟走呢,一炷香就能赶来听豹子吩咐!大部能在午前赶来,怎么样,不慢吧?”
“你给我赶紧回去,立即就收住脚,不能再往凤桥渚靠近!”周普听陈渍这么说,急得直跳脚,恨不得拿鞭子抽陈渍,瞪眼道,“你睁开眼看看山下,这股敌军出东门是要来拼老命的,你三千马兵跑了一夜怎么够填?”又吩咐陈刀子、赵豹,“你们两人带着人跟陈渍往东走,护住两翼。”
陈渍吓了一跳,他听到敌军有夜逃的动向,紧赶过来,想着步骑协同,拖延敌军的手段更多一些,没想到敌军夜里有动作不假,可敌军不光是想着逃命。陈渍所部跟周普的骑营合起来都不到五千人,扛不住浙闽军左翼全力的反击,只能若即若离的粘在后面等步营主力赶上来。要是先头部队给打溃了,后面的追击也将成泡影……
周普语气这么重,陈渍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反问道:“郑明经怎么晓得我才率三千兵马过来?”
骑兵对战场的遮闭能力非步卒能比,如今他们能清楚的知道浙闽军在固城湖周围的兵力部署,但浙闽军想知道淮东追兵的行进情况是很难的。
“你慢慢想去!”周普对陈渍没有什么好脸色,“要是给冲乱了阵脚,看你拿什么交待?”
陈渍也是臭脾气,但他的臭脾气在周普面前没有用,给周普没好气的顶回来了,他只能闷声往回走,到军中收住阵脚——陈刀子、赵齐各点齐三哨骑卒往东收缩,帮陈渍守阵脚去,周普很快也率余部出了山谷,到凤桥渚的西北面就近临视。
第125章 起雾
() 敌行断尾之计,数千兵马借着月色出凤桥渚往东突进,迫使淮东先头追击到凤桥渚东的陈渍所部往回收缩以求能稳往阵脚。
由于陈渍率部走得太急、靠得太近,堪堪在胥溪源收住阵脚,离凤桥渚都不及十里,敌军沿胥河北岸就赶了上来。
一侧是入冬还未断流的胥河,流水在蒙着似薄纱似的天色下潺潺而响,河滩上枯草、溪石错乱,人难行,马难渡。
陈刀子率部先跟陈渍东从绕去跟先头赶来三千马步军汇合,先收拢脚阵,赵豹率部沿岸骚扰,交错逼近、以弓弩交相射杀,以迟缓敌军行速。
虽无侦骑往出,但从宿鸟惊飞以及淮东兵马种种处置,郑明经也晓得淮东军有一部兵马已经接近凤渚桥,但立足未稳,没有料想到他们会在天明之前出镇埠东进打反击。
要能将淮东军先头追击部队打溃,意义非同小可,甚至连南下的这部兵马也能保全,郑明经当即令部将韩立等人率部往北展开。
出镇埠东进的兵马,皆有奋战求死以存亲族的觉悟,打起来凶猛,一簇簇人马,执刀拥盾,利用弓弩,将淮东骑兵往外围逼。
两相对射,乱箭如雨,仿佛秋后收割的稻茬子在野地里。中箭的马匹在长嘶,反而中箭落马的将卒能吃住痛,在同僚的掩护下,迅速往外围撤走。
浙闽军在兵力占太大的优势,往左翼冲来的步卒阵列较散,但赵豹手里只有五六百骑,不敢往里穿插——穿插进去也没有用,另一侧是胥河,不能一股劲的捅到底、捅透,那伤亡就难控制,挥刀冲到近前、不长眼的一名浙闽军刀盾兵连盾劈开,勒住马,带人往回走,往西北方向,往这股浙闽军的侧兵走。
既然浙闽军往前冲凶猛,就避开锐芒,打其软弱无力的侧后,披甲轻骑的特点就是灵活机动,在机动将步营的阵列拉散,找到容易打入的弱处,直接跟步阵对攻就太蠢了。
郑明经跨在马背上,左右亲卫只有不到二十余人有座骑。
当初为保证中路与右翼的粮草,收拢来的骡马主要编入中路,左翼驼马也少。夜里在凤桥渚分兵,仅有两千余匹骡马,也都给了西撤兵马。
此时天色渐明,但昏朦朦似在深水里,河面上有雾生起,沿着两岸往河滩趟……
郑明经昂首看向远方,这时生起雾来,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骑兵机动灵活,大雾能提供更强的隐蔽性,随时从更近的距离对行进中的步卒阵列发动攻击,但淮东有一支追兵就在胥河源头位置,只要打得够狠、够坚决,就能叫淮东军仅有千余骑兵不敢去追咬西撤的兵马。
只要打得够坚决,只要咬住淮东追兵的先头部队,在大雾的掩护下,反而能更少的避免淮东骑兵从侧翼的干扰……
置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反而能打得更畅快!更淋漓!
浙闽军左翼分兵南下以为诱饵的兵马,在郑明经亲率下,以胥河与左翼散列步卒的掩护下,快速往东穿插,直逼陈渍所部。
在薄雾笼罩下,沿河岸东进的数百支夜行火把倒映在胥河里,就仿佛天际的稠密而黯淡的星辰……
“操、他娘的!”周普跨在马背上,啐骂道。
周普率四百骑兵绕到凤桥渚的北面,倒无人理会。
浙闽军左翼陆续出镇埠东首往胥河上游进击的兵马有六七千众,天光更亮一些,就开始有兵马从西头出镇埠沿胥河往固城方向走。
周普这时对浙闽军左翼的断尾求生之举,自然也是了然于心了。
浙闽军断尾之计断得太狠,差不多留在近一半的兵马来当断后死士,以保全另一半兵马,叫素来敢打硬仗的周普也头皮发麻。
所谓“十围、五攻、倍战”,淮东追击浙闽军左翼能投入兵力,也只有崇州军主力及长山军一部,加上骑营,勉强能凑足两万五六千人马来,面对浙闽军左翼有兵力上的优势,但优势甚至还达不到“倍而战之”的程度。
林缚下决心使周同率部追击,就是要利用浙闽军左翼急于西撤的心态,利用步营主力在茅山与九子山之间相对开阔的地带,追赶上与浙闽军左翼在野外会战,先击溃,再利用骑营的优势,拦住浙闽溃卒往西逃的道路,以达到消灭浙闽军有生力量的目标。
很显然,要将浙闽军左翼近两万兵马一个不剩的都歼灭在茅山西麓的平原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骑营两千兵马都散出去,也无法形成严密的、一丝不漏的包围纵深。
可以说,郑明经这时候将左翼兵马都放开,纵马放西逃,任淮东兵马追杀,也能逃出一半人马去。当然,以溃逃的方式逃亡,左翼兵马即使最后能收拢一半逃卒,骨架也必然全部散掉,只能打散编入其他军中,自身再难作为独立战力存在。
郑明经断尾求生,是要替奢家保存一部精锐战力。
将来的江西战事必然还将异样的残酷,奢家这两年来损兵折将,掌握的八闽战卒是越来越少了。这次从徽州北上,苏瞻庭、田常等出身浙郡的将领,都充当主力了。
“跟着往西,还是回去?”马泼猴兜着马凑过来问。
“追个屁!”周普恨恨的骂了一声,拨着马首往回走,分兵沿胥河东进的浙闽军人数不少,东进的势态又这么凶狠,叫他担心陈渍会挡不住……吃不羊肉,到头来惹得一身骚,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接下来怎么打?”马泼猴赖皮脸,才不管周普语气是好不坏。虽说林缚一再要求为将者要视部众为子侄,严禁打骂恶劣,但淮东军将领里有好脾气的真没有几个,逮到人骂,骂人跟骂孙子一样,骂来骂去就骂习惯了,马泼猴只当没有听见,接着说道,“看河那边,似要起雾了,贼军东进的速度不慢,真要起了大雾,让他们跟登城虎撞到一起,形势不好啊……”
浙闽军断后兵马有决死的勇气,是背水一战,相比较陈渍所部跟骑营的合兵,兵力还占优势,周同率崇城军主力还要相当长的距离,真要在大雾中乱战,对淮东军不利。
“我们沿胥河北岸追上去,咬住屁股打,”周普说道,“一定要在大雾形成之前,将贼军的攻势拖下来,不能形成混战!”
陈渍率部跑得太急,造成浙闽军断后兵马有可趁之机,但陈渍这种敢打又能猛打的精神,周普还是欣赏的——闽东战事,陈渍所部就屡立战功,要是陈渍所部给打溃、打残,周普对林缚也很交待,不顾浙闽军左翼在凤桥渚还有少量留守兵力,也不顾浙闽军左翼西撤兵马,率两哨骑兵,直接插到凤桥边,拔出战刀,指挥骑兵,对浙闽军左翼东进兵马的兵阵,咬尾猛攻。
赵豹也避开侧前翼的锋芒,移到侧后来。
郑明经要保证正面的攻击力,要保护进攻时侧翼不受淮东骑兵的威胁,留作后阵的兵力就很有限。周普也顾不及敌兵弓弩甚密,若用弓箭对射如此消耗,势必拖延很长的时间,叫赵豹在后撩阵,他亲率百八骑、每人在身上多穿一身铠甲,他又换上马战的长槊,一手兜着缰绳,就直往敌阵冲去,舞开的长槊便如薄雾里明艳的耀阳,当先将挡在身前两面大盾挑飞,格开当前长矛的同时,随时利用槊头的尖刃,将一名敌卒的脸颊划出一个大血槽来……
淮东军中以武勇著称者,谯国夫人不算,周普当算第一,曾与宁则臣合力将孙壮擒于马下。孙壮对此耿耿于怀,数度要找周普单挑,以决雌雄,奈何周普一直不应。
周普这些年来在林缚身充当宿卫,难得上阵杀敌的机会,叫他麾下部众也难饱眼福,眼下的形势迫使周普要身先士卒将敌军攻势拖下来,出马即使敌军盾飞兵亡,左右都激动得嗷嗷大叫,视枪林箭雨而不顾,跟着冲杀进来。
战马高骏,虽不断中箭,但血气贲张之后,肩腹上挂几支箭,还能支撑不倒,人皆双甲,只要保证头脸不给乱箭射中,腿脚即使中箭,短时间里还不影响作战,一旦将敌阵数面大盾挑开、将敌阵斜伸出来的长矛打乱,就有了骑兵突进去的缺口……
赵豹率部在后撩阵片刻,见缺口打开,即率部跟进。
赵豹跟周普、吴齐等人学刀,不惯用枪槊,马战善使斩马长刀。
作为后辈崛起的将领,赵豹在赵氏三兄弟里武勇最强,但军中的勇名,不是功艺强就行的,一定要在战场上厮杀出来。赵豹作为骑将编入淮东骑营,参与硬仗、苦仗的机会不多,以他的性子,又怎么肯让人在背面指手划脚说他是依靠他哥哥赵虎才做到骑营营将的位置上的?
郑明经率部到胥河源刚与陈渍部接触上,就听得后阵叫急。
郑明经在阵后留有千余兵马以防侧兵受击,但奈何周普与赵豹所部绕到侧后合起来有近千骑兵,猛攻其阵后。
后阵将卒虽有死战之意,但也扛不住淮东军两员勇将身先士卒、猛打猛冲,能支撑住一炷香的时间没有崩溃,也是将卒都拼了命在那里的死撑……
郑明经看着雾气渐重,也不管侧翼是不是空挡,将部将韩立唤回来:“你率六百人往后打,只要挡到天光大亮,你就涉水南下,不要再管这边。要是打散了,午时在东涉坝见面!”
溪水深不没顶、浅处甚至不没腰,但是这种天气叫人涉水过河,能逃到南岸去也要丢半条命……韩立却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
打出来,已经不能再回头了,郑明经必须继续往东打,再往东就有乱石浅滩,此时雾气又起,南下主力才能从那处浅滩过胥河,叫韩立率部再去断后的六百人,就没有打算能有几人活下来,非亲信不能承当此任。
郑明经弃马步行,持步战所用的双戟,披重甲,在左右甲卒的簇拥下,冒箭矢往淮东军阵脚猛攻……
敌兵进军甚速,陈刀子率部随陈渍赶回来,刚回缩收拢阵脚,浙闽军后脚就到。浙闽军赶到就打,没有一点犹豫。
为了避免在方家洼浙闽军外围给周普率部果断打溃的事情重演到陈渍的头上,为了给陈渍争取更多的时间,陈刀子率轻骑从正面反冲浙闽军的步阵。
陈刀子早年也是孙壮的部将,与登城虎陈渍在淮泗军时就是同僚,有过命的交情。换作别人多半会谨守掩护侧翼的职责,守阵脚的事情只会叫陈渍去硬扛。
披甲骑队虽有灵活、机动的优势,但与步阵对战,不能将敌阵冲透,兵力上又不战优势,就容易给滞在敌阵里围打。
轻骑战刀比寻常刀具要长三寸,但怎么长也不可能长过枪矛。林缚当初给随扈轻骑配备战刀,就明确骑营的作战任务跟方向永远都在侧翼。
陈渍看陈刀子率轻骑顶上去,但敌不住敌势汹猛,不断有人从马上落下,知道光守是守不住阵脚的。他率部轻装前行,除了骡马,军中将卒连大盾都嫌累赘,更没有飞矛盾车等守阵脚的利器。
打仗打得是气势,陈渍给人叫登城虎,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此时有周普、赵豹率部打敌军的后腰,陈渍将部将李白刀唤来:“给贼军冲乱阵脚,你我以后就只能看着别人翘着鼻头走路,你心里甘愿?”
“怎么打?”
“陈刀子在前头,你带着人从左翼切进去,跟上去,有人挡在前头,陌刀片子劈他娘的。问我怎么打,问个屁啊!”陈渍连骂带比划的说道。
第126章 逃
一团团雾气沿着河滩向两岸流淌,迅速弥漫开来,遮住胥河两岸的河滩、草坂、野林、麦田、屋舍、村庄……
拂晓时分暴发的激战,随着天色越明,雾气越重,严重影响作战双方的视野,不仅看不清对方的阵列,己方诸部之间的联络也大成问题。NIUBB.NET 牛bb小说网激烈鏖战到清晨,雾气弥漫到最严重的时候,双方都被迫回缩,不再冲击对方的阵脚,浙闽军左翼的这部兵马就趁机在雾中涉水渡过胥河南下。
周普让部众将他搀下马来,就着河滩边的石头坐下,叫军医将他的腿上两支箭铰断,洒上止血粉用绷带裹紧。
赵豹将配刀往腰后捌,走过来说道:“周同将军早一步得讯,主力及时往南移,贼军残部若往宁国逃,应能给截住;不过怕是不能追击其西撤的兵马!”
周普、陈渍勒令所部不渡胥河追击:一方面是清晨一战,承受伤亡极大,在雾中追击,易为敌军所趁,增加不必要的伤亡;另一方面就是崇城军主力以及长山军张季恒部都围了上来,从固城往南到宣州、到宁国,都有百余里的纵深,可以从容不迫的围困这部敌军。
淮东追军兵力本就有数,既然敌军留下近半数的兵力以为死士断尾,不解决这部分敌兵,那就无法绕过固城湖继续往西追。贪多必失,特别是敌军困兽犹斗之际,更要加倍的小心对待。
事关用兵节奏,敌促我缓,敌缓我促。
浙闽军左翼这部兵马摆明是留下来断后的,有背水一战的决心,陈渍仓促进军,差点将整个追歼战事都葬送掉。
眼下即使勉强稳定阵脚,但骑营用崇城军第一旅都付出不成比例的伤亡。周普小腿给两支利箭穿伤、赵豹面颊给矛刃划出一道血槽子,都是轻伤,崇城军很前途的一员营将耿文繁战死;骑营这边魏续也在混乱中给敌将用狼牙棒打落下马,胸口给打塌进一块,即使能活下来,这辈子也不能骑马作战了。
骑营两千人,方家洼一战,独力歼敌近两千,减员也不到两百人,清晨混乱,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一的将卒,短时间内不能再回战场,骑营的作战能力也由此大幅下降,叫周普心里如何舒坦?
在固城湖西岸的这部敌军已是丧家之犬、笼中困兽。要是为了歼灭这七八千敌军,淮东军还要付出七八千人的伤亡,周同、周普、陈渍等将领不给林缚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除了南逃的浙闽军左翼残部外,凤桥渚镇埠里还有六七百敌军留守,周同与陈渍两部汇合后,就将胥河南岸的战事交给周同接手,他们一些收缀伤卒,一面向凤桥渚进逼,将最后六七百敌军围困在凤桥渚,督促投降……
大雾持续到午前才散,敌左翼西撤兵马近万余人已经从固城渡过青山河,烧城的大火在阴霾的天空,远远站在凤桥渚西首的山头都能看到。
将近黄昏时,周普得知,浙闽军左翼南逃的残部在固城湖东南角的涉坝,给周同率崇城军主力当头截住。
激战近两个时辰,突围不成,浙闽军左翼约有四千残卒往北退到固城湖东岸、一座名为梅子溪的寨子里。
这时候周普等人已经确知浙闽军负责断后的将领恰是浙闽军左翼主将郑明经。
郑明经率残部困兽犹斗,反噬凶猛,崇城军主力虽然正往梅子溪围去,但预计要到明日午前才能完成合围。周同请周普率几哨骑兵过去,担心浙闽军这部残卒会趁夜突围。
周普将围困凤桥渚残卒之事交给陈渍,他不顾腿上伤势,轻率骑营越过胥河往南赶,从外围堵住梅子溪残敌往南突围的空子。
周普刚到梅子溪,即接到林缚从溧阳传来的军令。林缚将南线战事交给周同全权负责,要求他务必在全歼敌军在梅子溪残部后,再收复宣州、宁国等城;要求周普率骑营以及张季恒部迅速从固城沿青山河东岸北上,拦截可能从江宁西逃的右翼敌军。
浙闽军左翼在固城湖东岸就行断尾之计,就表明浙闽军当前的主要意图就是保存实力撤往江西,浙闽军在茅山西南麓,在宣州、固城、南陵三县之间不会再有多余的兵力部署什么。崇城军唐复观部虽然先期北上,但留给周同的崇城军主力,还有近一万四千完备战卒,足以应对滞留在固城湖东岸的浙闽军残部,收复宁国、宣州、固城等失地。
浙闽军左翼西逃兵马来不及追击,也分不出更多的兵马去追,不过浙闽军还有近三万兵马在固守江宁外城,林缚需要集中更多的兵力,去夺回江宁,还要尽一切可能的拦截在江宁的浙闽军西逃。
扬子江从江宁往西,不是正西方向,而是往西南斜行;周普与张季恒沿青山河北上,以弋江口(今芜湖)为目的地,是往西北而行。也就是说,即使奢飞虎这时果断放弃江宁西逃,也会在渡弋阳江之前,给周普及张季恒所部截住,林缚要周普、张季恒先一部收复茅山西麓的溧水以及弋江城,要是能进一步进入江宁西的采石,就有更大的把握,将浙闽军留在江宁的兵马截住……
命令周普、张季恒率部绕到茅山西麓收复江宁西南城池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林缚也判断不准岳冷秋在池州会如何拦截从池州过境西逃的浙闽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能不让江州军进入江宁,还是不让江州军进入江宁的好,就要淮东军先一步收复江宁西面及西南面的城池。
不能亲手将郑明经捉住,周普恨恨不平,但又不能违背林缚的军令,临行前,对周同千叮咛、万嘱咐:“郑明经这厮,你务必莫要叫他逃出去,不然我腿上这两箭就白挨了……”
“你要能抢先一步进入弋江城,将奢飞虎截住,什么仇都报了……”周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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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宗海率东阳府军,与葛存信水营战卒合兵,以狱岛为跳板,早在二十八日就登上河口镇。接连三日,沿金川河南进,与浙闽军连番激战,争夺江宁城外围,秣陵湖与金陵山之间的战略要冲。
在唐复观率部赶到之后,淮东军在江宁外围聚集的兵力也超过三万,于十二月初一入夜前,歼灭浙闽军守胜天堡的残卒,攻占江宁城东南角最重的要冲之地金陵山,淮东战船得以进入金陵山脚下的秣陵湖,完全控制江宁城东面的局势。
秣陵县由于在江宁城东,在淮东水营从东驰援而来的路线上,因此成为扬子江南岸、江宁外围唯一得以保全的城池。
十二月初一,入夜后,江宁也起了雾,营火在白渗渗的雾气里,仿佛红色的黯淡萤火。
兵马在雾夜难以行进、运动,淮东诸部夜里也只有停止运动、谨守营寨,等着更多的淮东兵马赶来。
奢飞虎在东华门有如困兽,淮东军运动之速叫人瞠目结舌。
不要说十天了,奢飞虎二十七日全面掌握江宁外城,着手攻打皇城,算足今日,也就过去四天时间而已。四天的时间甚至不能将皇城打塌一个角下来。
负责拦截、阻延淮东军主力的左翼兵马,不得不留下近半兵马断后,才能保全另一半精锐安全西撤,从溧阳北上、茅山东麓的通道完全打开,淮东军步营援军第一部已经赶到,第二部也会在一两天时间里迅速进入江宁外围。
从二十八日起,淮东军在皇城内及东华门外,就通过投石弩将大量的刊印传单散发到外城,大肆宣传浙闽军主力西逃之事。
从那一刻起,留守江宁外城的兵马就难以再用军纪约束,逃卒以及私自出营掠劫的事情每时每刻都有发生,自然也难聚集全力去攻打皇城。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要不是奢飞虎有一部亲信为督战队执刀斧监管,要不是还有外城可守,给留下来当成弃卒的右翼兵马先一步崩溃掉也不是不可能——虽然用屠掠的方式,将降卒强行编入各部能暂时维持较高的士气跟斗志,但这种方式毕竟不能长久,稍遇挫士气就有崩溃之虞。
“二公子,再不走就走不成了!”余文山压低声音,劝告奢飞虎。
这几天来,特别是郑明经派信骑来报左翼可能支撑不了多久时,他们通过频繁的兵力调动,将忠于奢家的六七千兵马,都秘密转移到西城,就是方便到关键时刻丢弃往西撤退。
为了阻止西撤时淮东军会衔尾追击,奢飞会在西撤之前,纵御营军降卒大掠江宁。这样就能迫使先进入江宁外围的淮东军兵马先进江宁城收拾乱摊子,为他们西撤赢得关键的时间而不给缠住。
郑明经的左翼二十九日就放弃溧阳西撤,他们要走,也必须今夜就走,不然就算郑明经的左翼及时逃入九子山,他们右翼西撤的道路也会给淮东军从溧阳直接西进的兵马截住。
即使今夜就走,时间已经很快,要是淮东军从溧阳东直接派兵沿青山河往西北运动,奢飞虎也不能肯定就能抢先一步渡过弋阳江。
“走吧!”奢飞虎脸在痛苦的抽搐,却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浙闽军已经完全不聚备在江宁外面跟淮东军主力会战的条件,不及时撤走,只是给淮东军的丰功伟绩多添一笔。
二十七日,豫章兵马顺利攻陷湖口,将黄秉蒿亲族悉数捉住,执到江州城下以相胁迫。不清楚江宁形势发展的原江州制置使、御前江州军副帅黄秉蒿为全亲族,被迫献江州而降。江州既降,岳冷秋很可能没有拼命的勇气,但即使浙闽军残部能顺利通过池州,进入江州,与豫章兵马会合,形势对奢家也远远谈不上有利,仅仅是比闽东战事之前两头挨打的恶局稍稍缓了一口气而已……
奢家仅缓一口气,而淮东却趁此战将包括江宁在内的江南膏腴之地,全部掌握在手里。
奢家的主要敌人,不是残越,而是淮东。
以往淮东还局促于淮东一隅,受越庭种种限制,难以施展拳脚,而往后淮东则能将残越操持于股掌之间,陈西言、岳冷秋、董原、胡文穆、左承幕、程余谦等人都不能再去牵制淮东。从这个层面来说,奢家接下来要面临的局势只会更危恶,绝无半点的改善……
卷十 权倾 第127章 皇城
十二月初二凌晨,奢飞虎与余文山、罗文虎等将率部出挹江门西撤,以复夺城南要冲金陵山西峰堡的名义出城,待到天光大亮,留在城里的将卒见重要将领一个都不露面,才觉察出异常来。
初时有小股将卒拢不住军纪出营劫掠,往日凶狠的军纪督战队也不见踪影,到日隅时分,骚乱就开始向全城蔓延;浙闽军留在江宁城里的最后一拨暗桩也到处纵火。
天干物燥,加上纵火之物又是浙闽军数日来故意部署,一处纵火,一烧就是一片,整条巷子串起来,眨眼间工夫就形成一条巨大的火龙。
民众就如惊弓之鸟,看着火起兵乱,惊惶四散……
外城的乱象,自然很快就引起困守皇城诸人的注意。
皇城分内外城,外城为六部官署所在,内城为宫城,陈西言、高宗庭等人退守皇城,就做到拼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准备,从外皇城到宫城,都层层布防,高宗庭与陈西言等江宁留守官员以及乱时进来避难的官将家眷以及东城附近的平民,平日都挤在宫城里面。
夜里巡哨到凌晨才歇息,到清晨时张玉伯还裹着大氅斜靠在墙角里睡得正甜。
听着脚步声走近,张玉伯睁开惺松的眼睛,见是赵虎身边的扈从。这人脸上都是麻点,张玉伯只晓得大家都唤他赵麻子,是员勇将,张玉伯亲眼看到这几日在城头给他劈下去的敌卒有六人之多。
见赵麻子走过来,张玉伯打了一激灵,听着外面兵甲簇动,是将卒在集结,以为外面出什么事情,忙从地上爬起来,问道:“贼兵又开始攻上来了?”
“没攻上来,但城里乱糟糟一团,出大事了。”赵麻子打仗勇敢,却是个笨嘴。
张玉伯听着糊涂,拿起佩刀跟着往外走,刚出门差点跟搀着陈西言的元锦秋撞上。
“张大人,你慢些,陈相爷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你撞啊……”元锦秋打趣说道。
“小油嘴,老夫又不是纸糊的,”陈西言自持长辈,对袭爵永昌侯的元锦秋说话倒不客气,先带笑将元锦秋骂一顿,再跟张玉伯解释道,“高宗庭说贼兵从清晨起就开始有乱象,看来是淮东兵马主力已经到了,贼兵扛不住淮东军攻城就要先逃了……”
白发皓首的陈西言,人枯瘦得仿佛一截枯木,但精神还很抖擞。这数日来陈西言巡哨城头,比张玉伯都频繁,却叫人一点都看不出他身子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倒是沐老国公退入皇城后就病倒了,这数日来一直躺上病榻上没能起身……
张玉伯看着陈恩泽组织宫城里的甲卒往外城集中,看样子是要组织从皇城往外打反击,他看着赵舒翰、藩季良等人都拥了出来,忙问道:“沐老国公呢?他可巴望着这一刻呢,得让他老看到贼兵给驱逐的场面啊!”
“他那身子骨还能到谯楼给寒风吹上一吹吗?”陈西言声音硬绷绷的,掷地有声,听上去就让人提精气神……
虽说才过去三五日,但对困守皇城的诸人来说,就像是过去三五个月一般长久。
被迫弃外城,固守皇城之时,江宁形势已经到最危急的边缘,晓得淮东军主力会从萧山北上来援,但是奢家会做什么选择,会不会强取江宁,然后引燕虏南侵,将越朝最后一点的元氏彻底的摧毁,淮东兵马主力能不能顺利通过太湖西岭与茅山之间的封锁进入江宁外围,谁都说不好……
所谓尽人事以听天命,即便是擅长谋算的高宗庭也无法确知淮东兵马主力在北上途中会不会遭遇其他变数。甚至遭遇意外的一场大雨,就能将淮东兵马拖住好几天,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浙闽军占据外城之后,由于外城的城墙,特别是东华门一段无险可依的城墙筑得尤其的高耸,挡住在皇城谯楼往外看的视野,退守皇城的诸人这数日来完全不知道外面形势的发展,日子自然是过得极其有缓慢,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
听到外城贼兵有不稳而逃的迹象,怎能叫人不兴奋?掰着手指算上一算,从退守皇城起,这才是第五天。这五天来,虽然好像人都惊惶不安,但日子还不算难捱。
最终留守江宁退入皇城的官员,也不是只有陈西言、藩季良、张玉伯、赵舒翰等人,沐国公以及永昌侯元锦秋,都带着府上人避入皇城,甚至包括谢朝忠、刘直等给永兴帝诏狱入监的罪臣,永兴帝弃城前也将他们忘了干净,一直都给关在皇城内的大牢里。
高宗庭当初决定固守皇城之后,在浙闽大军赶来合围之前,还有近半天的时间进行疏散,也尽可能将官卒家眷以及东城附近的民众接入皇城避难,包括与苏湄齐名的陈青青也跟着永昌侯元锦秋避入皇城,逃入一劫。
张玉伯与元锦秋等人簇拥着陈西言往外城走,赵虎已经披甲上马,看样子是亲自率甲卒从皇城打出去,张玉伯顾不及跟赵虎说话,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登上东南角的谯楼,高宗庭与赵舒翰等人早就这边……
城里头到处都是火头,乱兵四出,跟当初永兴帝弃城西逃的情形相仿无差。
浙闽军不控制外城的混乱,甚至不再约束军幻、纵容将卒四出劫掠,就意味着外城的浙闽军已经开始崩溃,便是围在皇城外的浙闽军也不断有人往西、往南逃散,再没有围困皇城的心思,兵甲、战械丢得到处都是,也看不到浙闽有哪员大将过来督管、压制……
这情形,甚至都不需要外面的淮东兵马打进来,就凭着皇城内的守军,就能将军纪松散、开始有崩溃迹象的外城浙闽军打得大败。
将皇城正门后的填堵物搬开,赵虎骑跨大马,挥舞骑枪率部杀出,皇城正门外街垒里的最后数百敌军也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里就四处逃散,张玉伯激动得手都开始打颤:浙闽军叛军是崩溃了,收复江宁城就在眼前……
这时候东华门方向也出现喊杀声,不久即看到有云梯搭上那边的城墙,有兵卒从垛墙口爬上来,应该是淮东军在城外的兵马注意到外城的乱象,果断开始攻城了。
张玉伯他们在皇城谯楼上睁眼看着东华门城楼上的敌军几乎是没有什么抵抗的就败下阵来,夺路逃亡。
看着淮东惺红的战旗插上东华门城楼,张玉伯感慨万千,城头变换大王旗,谁能想到江宁城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两易其主?
城里到处都是乱兵,火头也起了十几处,但不要看江宁城这么乱,都是仓促间起乱,只要淮东兵马能及时进城,派兵去镇压、去控制骚乱,去扑灭火头,还不会伤了根本……
陈恩泽接着也甲卒从皇城而出,去驱逐、镇压乱兵,但是城里到处都是火情,到处都是混乱的民众以及混杂在其中的乱兵,比起镇压乱兵,更重要的是阻止火势到处蔓延。张玉伯等人这时候还帮不上忙,只能激动而焦急的站在谯楼上看着这一切。
“陈相爷、陈相爷!”
听着元锦秋惶然叫嚷,张玉伯回头看去,却是陈西言的身子僵硬的在元锦秋的怀里要往后栽倒——看陈西言满脸是泪,但脸上的表情以及眼睛都滞住那里,张玉伯心头一惊,他与藩季良手脚快些,帮元锦秋搀住陈西言的身子,入手陈西方的身子已经僵硬。
就在大家激动而焦急的定睛看着皇城外、谯楼下时,陈西言站在众人之间,看着淮东将卒收复江宁的盛景悄然离世,离世时双眼不闭,泪挂满面,谁也不知道他在离世的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永兴帝执意弃江宁西逃,陈西言做最后的抗争,最后虽得留守之任,却是给永兴帝抛弃在江宁城里。那一刻,陈西言就差不多将他最后的精气神耗尽,能支撑他回光返照,支撑他最后数日吊住性命的一点意志,也许是要看到淮东援军进城来解去江宁的危难……
藩季良及陈西言次子陈臾已经忍不住悲声,这时候曾铭新身边的老家人曾寿连爬带滚的上楼来,悲声道:“老国公爷过去了!老国公爷过去了!”
张玉伯愣怔在那里,忍不住泪洒长襟,高宗庭也一时呆立在那里,半晌不语:藩季良泣道:“帝弃城而去,沐国公当街邀陈相约为伴,没想到一语成谶啊!”
这时东华门已经打开,有一队淮东兵卒从东华门方向进来,沿路几乎没有什么拦截。
东华门内本为浙闽军驻军的主营,但东城主要是官员住宅及各种衙署,又挨着皇城,这时候东城抢没有什么可抢的,淮东军从东华门攻进来,皇城守军又主动出击,东华门附近的守军将卒撒开脚丫子跑得最快。这时候能跑的都跑得精光,剩下些伤残无力奔逃,索性认命投降……
卷十 权倾 第128章 太后
率部先进东华门的是唐复观,大军沿皇城南北两大街展开,日隅时分,唐复观陪着黄锦年先进皇城来找高宗庭,这边已将陈西言的遗体抬下谯楼。
黄锦年朝着高宗庭揖礼道:“高典书这几天受累了……”
“黄大人客气了,宗庭在皇城里倒也是有惊无险,谈不上什么受累,”高宗庭还礼道,又问唐复观,“浙闽军西逃是怎么个情况?”
“奢飞虎凌晨时率部出城,借趁夜色跟浓雾掩护,又驱逐流民拥挤龙藏浦诸多渡口,日隅之后,又有大量的乱兵裹胁流民从南城逃出,遮闭道路,从陆路追击不及;存信将军与宗海这时在河口坐镇,暂时还只有水营一部从狱岛沿江西进追击……”唐复观说道。
张玉伯、赵舒翰等人也不认得唐复观,见他是淮东军的将领,忙问道:“彭城公可在城外?”他们都以为淮东军主力赶到,才叫浙闽军仓促败散的……
“这二位是张玉伯张大人以及赵舒翰赵大人;复观原是虞督麾下效力……”高宗庭代为介绍。
唐复观给赵舒翰、张玉伯行礼,说道:“我家大人还在溧阳,或已在赶来江宁的路上,某奉命先行,昨日才到江宁,奉命特请黄大人、高先生会同江宁留守官员以安抚江宁当前混乱局面为要……”继而将这数日来江宁外围的形势发展跟变化,详细的跟高宗庭等人解说了一遍。
张玉伯、赵舒翰等人给困在皇城里,消息闭塞,哪里知道这短短数日间外面的形势就天翻地覆,江宁易主、江州也易主了……
“陈相爷现在何处?”黄锦年见高宗庭身边仅有张玉伯、赵舒翰等人,看不见陈西言及其他留守官员的身影。
高宗庭感喟一声,说道:“就在刚刚,陈相爷站在谯楼之上,看着贼兵大乱、淮东军入城阖眼而去了……”见黄锦年愣怔在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高宗庭继续说道,“曾老公爷在退入皇城后就病入膏肓,差不多跟陈相爷同时而去……”
黄锦年嘴角似笑非笑的一咧,高宗庭当然清楚他藏着不说的话是什么
永兴帝弃城而去,声望尽丧,如丧家之犬,淮东请出太后,废永兴帝而立鲁王,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但陈西言只身留在江宁,有殉国之志,坚持到江宁收复,在士子清流及民众眼里的声望只会更高——陈西言或许会对元鉴武失望,或许会赞同淮东废宁立鲁之议,但他骨子里还是忠诚于帝室、压制淮东的——陈西言这种人物叫人敬、叫人畏,但对淮东来说,终究是个麻烦。
彭城公有雄才,但过于宽厚,有些下作的事情,就应该由下面人帮着想周全、做周全了。陈西言在江宁收复之际,阖然而逝,怎么不叫黄锦年心里松一口气?而陈西言、曾老公爷的逝世,恰又可以在永兴帝头上再添一道“遗弃忠臣”的失德之名。
但黄锦年终究不能在张玉伯、赵舒翰等人面前笑出来,便是高宗庭也有感陈西言的赤诚之心,面对这样的人物,高宗庭也会觉得束手束脚。
“如此看来只能寄望岳相在池州拦截叛军了……”元锦秋感慨的说道,陈西言登相之后,对淮东又拉又打,陈西言要是还活着,就是一个让淮东头疼的人物,所以黄锦年等淮东系的官员脸上没有悲戚,元锦秋倒也不觉得意外,张玉伯、赵舒翰倒是一片赤诚之心,元锦秋回想自己与林缚初识时,也算是推心置腹,但奈何时局变幻如烟,叫人无法琢磨。从内心深处,元锦秋此时还是不希望淮东太得势,那就只能寄希望岳冷秋在池州把仗打得漂亮一些,能分一分淮东的风头……
高宗庭举目望向远处,对元锦秋的感慨不以为意:江州已陷,岳冷秋在池州必然要出兵拦截西逃的浙闽军,不然对上对下都难以交待,在淮东面前也就失去要价的底气,但岳冷秋会将手里仅有最后一点本钱都拼光吗?
即使岳冷秋将手里最后四万兵马跟浙闽军拼光,哪怕将叛首奢文庄擒杀马下,他能得到什么?
奢文庄在最后选择保存实力、率部西撤,而不是往南收缩,对岳冷秋的心态又怎么会没有深思熟虑?
江州失陷,黄秉蒿降,岳冷秋所率东进的四万江州兵,有一万是黄秉蒿的旧部,江州被围时,这一万兵马就闹得要回救江州,差点闹出乱子;此外,池州离江宁远,离江州近,奢飞熊陷江州之后,从江州出发,三百里即到池州城下,洞庭湖大寇扬雄已附奢家,与逆流行舟不同,在扬子江里顺流扬帆而下,三百里路程昼夜之事——这种情况下,岳冷秋敢率四万兵马出池州城跟奢文庄堂堂而战吗?
算着时间,黄秉蒿降,恰恰也是永兴帝弃江宁的消息传到江州之时
应是江宁沦陷,叫黄秉蒿生出大势已去的绝望,不然就算亲族被执,黄秉蒿多半也不会轻易献降……
当日在文华殿争执西逃之事,陈西言说“社稷或存、帝室将亡”的话,倒非危言耸听,人心所向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说得清楚的;想到这里,高宗庭又想:也许黄秉蒿还能争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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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二,清晨的崇州,霜覆大地。
车马辚辚出新城北上,镫亮的铠甲反射着朝阳耀眼的光芒,对淮东官将清楚的民众,瞬时能看出这支车马队的不凡来,坐车的不论,在队伍前头骑马而行的秦承祖、林梦得、孙敬轩、吴梅久、周广东、孙丰毅、李书义等人,无一不是淮东留守崇州的要员,他们一起出新城往北而行,是做什么?那队伍所拥的三辆马车里又坐着谁?
难道这数日来所传,请太后还都一事,今日便要成为现实?
旧城这边拂晓时就派兵卒净了街,甲卒从旧城南城门一直列站到海陵王府。
早就得信的苗硕、左贵堂等人,在海陵王府的大宅门里,心情又是激动又纠结:江宁那里还打着仗呢,这时候淮东就请太后还都,是不是早了些?
留在崇州的人,还不知道江宁城里的浙闽军今天清晨就大乱了。
车马队到海陵王府前,秦承祖、林梦得二人领着崇州留守的官员唱诺:“社稷危难,帝弃江宁,巡狩淮西,我等奉彭城郡公之命,恳请太后为社稷念,还都主持国事!”在海陵王府之前行三跪九拜之礼……
苗硕等人将里面将朱漆正门打开,迎将出来,笑脸道:“秦、林诸位大人,是怎么个事情,这大清早的就闹这么大的动静?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快进来暖和暖和吧!”
“无太后旨意,我等不敢逾越。”秦承祖回道。
“我这便去请太后旨意!”苗硕说道,淮东一板一眼的做事,他也不敢马虎,小溜起来跑回王府东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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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里,海陵王元鉴海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在厢房里不停踱步,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又听不真切,心里火燎火燎的。
虽说淮东这次是请太后还朝,他这个海陵王顶多是跟着回江宁去,大事暂时还跟他没有关系,但终究是离开崇州这个穷乡僻壤,离龙庭大大的跨进了一步,怎叫他心里不激动?
太后梁氏反而像一截枯木似的坐在铺着厚褥子里的椅子里,大半天没有什么动静,身子枯瘦,但精神矍铄,耳目也比往日灵便多了,听着轻便跟踮了脚似的脚步声,张口问道:“是苗硕吗?”
“老祖宗耳朵真是尖得很呢,老奴可是踮着脚在走路……”苗硕走进来说道。
“除了你,这府里还有谁踮着脚走路的?”梁太后问道,“外面是怎么个情景?”
“淮东留在崇州的头面人物,秦承祖、林梦得他们纠合着崇州的官绅,都跪在外面请太后还都。除了还都之外,还请太后主持国事呢,”苗硕回道,“还有两辆马车的人物没有露脸,应是郡君顾氏……”苗硕又不无担忧的添了一句,“这江宁还有一仗好打,彭城郡公信心似乎也太足了一些!”
“唉,”太后梁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宁王终究是上不了台面啊!”又跟苗硕说道,“江宁即便是打烂了,跟淮东也无干系,毁的终究是元氏的根基。你们都去收掇收掇吧,淮东怕是等不及就要把哀家推到火山口上去了——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主持国事有那么好主持的?”
“再是火山口,也要比这冷牢好百倍,老祖宗这时候可不得抱怨啊!”元鉴海说道。
太后听了直皱眉头,他听了却是兴奋:请太后还朝是一回事,请太后还朝主持国事又是另一回事——表明淮东这次即使不把宁王废掉,也不会仅限于用太后牵制宁王,而是明明摆摆的要请出太后压制宁王,再往下一步,就是废帝另立……
不把宁王废掉,这江山社稷跟他元鉴海有个屁关系?
太后梁氏心里苦笑,晓得海陵王这些年也吃够了苦头,太计较个人得失,难免无法顾及帝室大局,说道:“鉴海,你也出面去张罗,这时候还不是你拿王爷架子的时候;哀家怕闹腾,老婆子一个,也怕见人,其他人都留在外面招应,让顾郡君进来吧!”
苗硕飞快的跑去王府宅门口传旨,召顾氏进太后所居的东苑相见,其他人等都到王府正堂由海陵王出面招应。
秦承祖与林梦得对视一眼,心想:梁家这个老妇人年老心不昏,知道夫人是个软杮子。心里即使担心夫人不是太后的对手,但是没有办法,他们只是淮东的属臣,由海陵王出面招应已经是相当的客气,总不能强行出面,由他们代夫人去见太后谈种种条件吧……
顾君薰这时候听着声音才下车来,阳信公主元嫣这些天常在彭城郡公府上,也是临时随行回来,陪在顾君薰的身边:苗硕过来行礼道:“嫣公主也回来了,太后还念着你呢……”
这时候最后面一辆马车,也有人掀帘下来,苗硕抬眼看去,却是极美艳的妇人,站在那里,气势堪要将顾氏压下来,也非此前所见的林室人顾盈袖,讶然问道:“这位夫人是?”
“妾身乃淮东军司内典书宋氏,奉彭城郡公所命,来奉太后还朝……”宋佳说道。
卷十 权倾 第129章 还都
“妾身乃永泰伯宋公收养的义女,蒙彭城郡公不弃,隶为典书,在军司任事已有经年,太后身边乏人照料,彭城郡公特命妾身来听候太后差遣!”顾君薰等女眷移步东苑,给太后请过安,宋佳盈盈而拜、自承家门……
太后梁氏满目狐疑,宋家在闽东战事之际才降淮东,宋浮的养女怎么会早就在林缚身边任事?如此艳美的一个妙人儿,林缚单真将她留在身边以典书任事这么简单?
宋佳也是有苦说不出,她与奢明月在山庙中被俘,尔后奢家派人刺杀她们,她才身心都给了林缚。当世道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要说奢家派人来刺杀她不会受人谴骂,便是她被俘时没有立即殉死,就已经是她的失德,是她的一万个不是了——宋氏附淮东不假,宋佳的真实身份却永远都见不了光。
但是宋佳没有身份也不行,林缚才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来,宋佳从宋浮的亲生女转身变成养女,这内外才算是统一了口径、掩人耳目。
这其中的内情,除了极有限的当事人外,又有几个人晓得,便是宋氏内部也仅三五核心人员知悉?太后梁氏即便满心狐疑,却也不得不信,即使不信,也不得接受彭城公林缚在她身边按排下这个钉子。
苗硕等侍臣听到这里,心里只是恍然:难怪宋氏如何轻易就降了淮东,原来早就有勾结。
林缚在杭州得知高宗庭率兵卒进守皇城,便知道大势已经在淮东的掌握之中,将浙闽军驱逐出江宁不是难事,真正难的事情,是要在最快的速度里,将江宁的形势安顿下来。
江宁的形势安顿下来,并不是简单的派兵占领江宁城就可以的。
淮东兵马能直接控制江宁城不假,但包括两淮盐税在内、原江宁政权所掌握的每年多达七八百万两银的税赋,却非淮东能立即掌握的。
永兴帝弃江宁西逃,自毁长城不假,但他毕竟还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主,包括六部官员都逃去庐州,淮东兵马占据江宁之后,能据江宁城而守,但没有大义名份,要求各府县将税赋送来江宁。
也许地方府县也不会将税赋钱粮押解输往庐州,更大的可能是将税赋都先截留下来,以观望形势……
为维持自家十数万兵马,淮东已将当前的财力运用到极致,但淮西、荆湖、包括江州军等军政体系要维持运转,就需要江宁按季拨给足额的钱粮才行……没有钱粮,即便是董原、刘文穆、岳冷秋等人再顾全大局、能耐再大,荆湖、淮西以及湘州的形势都有可能迅速崩溃掉——最终只会叫奢家在江西、湖南一带夺得更大的喘息空间,罗献成的长乐军也会趁机作乱、进占荆湖,燕虏更不可能放弃南方大乱的大好时机。
特别是入秋之后,地方府县还没有将今年最重要的秋赋交纳上来,江宁对荆湖与淮西等地的输供也断了近两个月,岳冷秋率四万兵马在池州也暂时依靠东阳府勉强支撑——这个情形要再持续三五个月,要是地方府县将今年的秋赋截留上三五个月,随时都可能出大乱子……
林缚必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朝堂的运转,但永兴帝很显然不会轻易低头、返回江宁落入淮东的彀中。要是永兴帝死赖在庐州不回江宁,将局面拖延上三五个月,整个局势就会相当的棘手——太后梁氏的大义名份在这时候就格外的重要。
有太后梁氏在,淮东就有直接传诏天下的名份,更极端的,甚至可以直接立海陵王元鉴海为监国,以林续文、黄锦年等人为首,在江宁重新组建一个临时的朝堂来维持整个体系的运转,勒令地方府县将秋赋税银先缴来江宁。
有大义名份,岳冷秋、董原以及刘文穆等人,还有可能跟淮东相安无事;要没有大义名份,岳冷秋、董原等人就一定会向淮东低头?
同时,太后梁氏很显然不会是一个很好的、会安分守己的傀儡,她会很快就搞清楚自己的价值,会反过来要挟淮东做出让步,甚至有可能动心思脱离淮东的掌握——林缚需要太后梁氏立即动身前往江宁,但秦承祖、林梦得等人都各司其职,也不能叫顾君薰贴身跟着太后,顾盈袖也受身份所限,不能直接出任太后身边的女官,淮东这边能贴身掌握太后梁氏的人选,除了宋佳之外,就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在杭州得知高宗庭率兵退守皇城之后,林缚与宋浮等人商议过,就果断派宋佳返回崇州来“奉太后还朝”。
天下制霸,带兵打仗、战场决雄永远只是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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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哀家立时动身去江宁也可以,”太后梁氏睁开浊白的双眼,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但哀家老婆子一个,也没有见过世面,哪里会主持国事?哀家到崇州后,倒听说维扬知府沈戎治政颇有令名,帝弃江宁巡狩淮西,江宁留守陈相陈西言也是忠贞之臣,老永昌侯元归政为帝室奔波,劳苦功高,原淮安知府、淮西军领使刘庭州也有可造之才……想来他们能与彭城郡公一道,替哀家分忧国事!”
太后梁氏没有理会宋佳,而是看向顾君薰。
顾君薰虽说贤淑,但军政非她所长,秦承祖、林梦得等人给太后排挤在外,而林缚又急着请太后还朝、主持大局,在这事上能拿主意的,也就宋佳了——这也是林缚派宋佳赶着回崇州的本意。
太后梁氏开出还朝的条件,顾君薰拿捏不准,但是贸然答应下来,就怕太后会立即拟旨传诏。形成事实淮东再要强改,就会失去道义名份,还要多承当预料外的风险,顾群薰只是说道:“这家国之事,太后说不懂,妾身更是搞不明白……”
此时崇州诸人还不知道陈西言已经辞世之事,宋佳在旁边笑道:“太后的旨意,天下谁人敢不遵?不过太后还朝,江宁之围差不多能解了。陈相就在江宁城里,既然太后如此推崇陈相,何不先回江宁跟陈相商议后再定他策?除陈相外,留守江宁的官员、贵戚,也有多人,想来也都是忠贞可信之士……”瞅着太后,见她身子虽然枯瘦,眼珠子浑浊,但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也难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么多年,心想她还真会挑人,挑的几个都是叫淮东心里极不痛快的人物,说话的神气,也暗中挤兑她与顾君薰之间的关系……
宋佳倒也不担心正室会有什么想法,她本身在内宅就受排拆,退一万步说林缚心里跟明镜似的,内宅几个女人争能争翻天去?
听着宋佳连消带打,硬是要将这事拖延过去,太后梁氏眉头暗蹙,索性闭起眼睛来,便不信她不动,淮东能把她绑到江宁去……
“那妾身便当太后是答应下来了,就让人去安排还朝之事!”宋佳说道,站起来就要去安排,摆明了有霸王硬上弓之意,海陵王爷里里外外,差不多都换上淮东的人手,东苑的管事婆子不是旁人,正是赵虎他娘赵陈氏……
太后梁氏睁开眼,幽怨的瞪了宋佳一眼,说道:“南阳、濠州那边或许还顾不上,不过从崇州行舟而上,要经过维扬府,哀家倒想见一见沈戎?”
梁氏困居崇州,能知道外面一些消息,也担心是淮东故意漏给她们听的,要是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贸然去江宁,即便是林缚什么条件都依着她,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是淮东故意掘着的坑等她跳进去。
沈戎与淮东为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元归政那边鞭长莫及,梁氏坚持在进江宁之前要见到沈戎。
“太后今日传旨,或许船队过维扬时,沈大人能赶得及赶到江边迎驾……”只要不让沈戎带兵进江宁,倒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宋佳也不能让老妖婆将事情都搞僵在这边,帮人绑了去江宁,也太难看了。
“海陵王对哀家也是孝心有加,哀家年纪一大,就念旧,不忍相离,另外还有几个老人都使唤惯了……”太后梁氏絮絮叨叨的像拉家常,显然不想她与海陵王给淮东分开来控制。
宋佳能应允的便应允,不能应允的就借口拖到江宁再议,船已经在新城东江码头准备就绪,就等着太后移驾。
就林缚的意思,只要是能摆到台面上谈的条件,都不足为害,就怕梁太后跟海陵王背地里搞什么密谋——当前的局面十分的脆弱,经不起太多的阴谋诡计,宋佳过来,主要是防备梁太后、海陵王暗中与其他势力联络、密谋什么,其他的倒不加什么限制……
这边商议好,就立即准备移驾还朝之事,这车马、扈卫也都准备齐当。
海陵王及太后到崇州也是落魄避难而来,没有什么珍贵的家当可以收拾。即使贴身伺候的,除苗硕、左贵堂、阳信公主元嫣外,也就三个年纪不小的宫女一直相随;海陵王除王妃田氏及幼子外,身边更没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人,王府长史高强还是永兴帝所遣。
即便高强这时候表一万个忠心,他们也不敢信任,谁知道他在淮东面前有没有表十万个忠心?不过高强也是要随行去江宁的。
卷八 淮东 第130章 池州谋
更新时间:2011-11-25
池州位两江之间,濒江夹山,地势东南高而西北低,故从江宁、宣州进入池州道险且艰,从江州、彭泽进入池州相对平易,与江北重镇宜城隔江相望。
在奢飞虎弃江宁西逃、郑明经率断后残部被围梅子溪的前夜,浙闽军西撤兵马已进池州外围青阳县境内……
池州府治秋浦县城之内,面对大股卷来的敌军,风声鹤唳,当下是坚壁清野、紧守城池。
十二月初二入夜之前,已有小股叛军越过秋浦县西进,给临时征来作行辕的秋浦县衙里,松脂火把哔哔剥剥的燃响,散发出松脂香气,县衙大堂改为公厅,岳冷秋内穿战甲、外裹绒袍,坐在长案之前,威严而有气度。
林续文身穿蟒袍,坐在长案之左,与岳冷秋说道:“断奢叛西逃之道,将其主力歼于池州城下,奢叛在江州之残寇,自然也就独木难支;岳相再领兵收复江州、豫章、赣州,则易于反掌,社稷之功可期……”
“林相此言大谬,”张晏身穿四爪金龙蟒袍,走进公厅来,直接反驳林续文之言,说道,“真好的猎犬都撵不上逃命的狡兔,江州骤陷,人心惶惶,以社稷为重,当不能浪战……”
“尔等轻易将江宁丢弃,有何面目来谈浪不浪战?”林续文看着张晏进来,气不打一处来,青筋暴起,直抓张晏的痛处质问,“何辄尔等弃江宁而走,是以社稷为重?”
“林相何出此等妄言,”张晏给戮到痛处,厉声质问,“我等与帝守江宁时,林相在何处?”
“某来池州,与岳相共进退,可没有退到庐州去……”
“林相说奢家已到山穷水尽,若奢家真到山穷水尽,正是派使臣招降之机。若能早日息兵休养,民生得益,总比穷兵黩武要好!”
“无耻之极,无耻之极,”林续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晏的鼻子,呵斥道,“你这番话,可有面目对着给屠戮的江宁百姓言?”
林续文代为淮东而来,并以东阳府粮草援池州以供江州军四万兵马食用,意在催促岳冷秋率兵东进,合围进入江宁的浙闽叛军。
张晏昨日午前才到池州,他乘舟来池州之时,御营水军及御马监禁卫已经护送永兴帝进入庐州府居巢县。
比起要江州军守住池州、东进江宁之外,张晏此来更重要的意图,就是希望岳冷秋能渡江奉帝。
帝出江宁巡狩淮西会引起怎样恶劣的后果,张晏等人心里自然是清楚得很,但是不离开江宁,又怕城陷兵亡,有覆巢之祸——两相其害取其轻,即使晓得帝弃江宁会动摇帝室根基,会失天下孚望,张晏等人最终还是拥永兴帝从扬子江西逃进入庐州避祸。说到底,包括永兴帝在内,张晏、程余谦等人,对淮东都有着强烈的不信任。
庐州夹于江淮山浦之间,虽非帝权立基之所,也能保短期安宁。暂时避开兵祸之后,永兴帝及张晏等人,就不得不考虑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很显然,要是弃江宁西狩之事,能得到岳冷秋、董原及荆湖刘文穆等人的谅解跟支持,即使还会有严重的后遗症,但也不会立时就诱发废立危机。故而帝驾一入庐州,张晏就来池州见岳冷秋,余心源往寿州见董原、刘庭州,另派使臣携旨往荆湖见刘文穆,永兴帝身边仅留左承幕、程学谦、王学善等大臣守护……
张晏赶到池州之时,赶着江州失陷、黄秉蒿降奢的消息传来池州,而淮东兵马在溧阳外围的推进消息,由于路遥稍远,中间又有叛军阻隔,还没有及时传到池州——池州立时就面临一个社稷崩亡、山河残破的残局,叫守池州的江州军人心惶惶难安。赶着二十八、二十九日,浙闽军连续有大股兵马从江宁西进,以追擒逃亡的永兴帝为名,更叫池州境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在今日清晨,葛存信从江宁派出来的浆帆快船,赶到池州城,通报了皇城未失之事。
到这时,整个战局的形势就基本上明朗化,浙闽军大股兵马假逃追之名进入池州,实质上是不敢留江宁与淮东军决一死战,而是要从池州过境,进入江州……
林续文的态度到这时自然是越发的坚决,要求岳冷秋率江州军将浙闽军残部封堵在池州以西,待淮东兵马收复江宁之后赶来围歼。
只要将入冬后从徽州北上进犯江宁的浙闽叛军完全歼灭,奢家也就基本上给打残了,即使奢飞熊夺了江州,奢家在各处的兵马加起来还要七八万,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淮东军收复江宁指日可期,就越发衬托得永兴帝弃江宁西逃愚蠢而无德,废立之举,几乎就存于淮东一念之间。
要是让淮东将永兴帝废掉另立鲁王,让林缚以及淮东一系的官员包括张晏在内,王学善、程余谦、左承幕、余心源等随帝西逃的大臣,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时候与其叫江州军非要跟浙闽军拼个两败俱伤,张晏更希望岳冷秋能够保存实力,甚至这时候与奢家议和,叫奢家保存一定的实力,也要远比叫淮东彻底得势要好。
林续文与张晏扯破了脸在公厅之上,恶言相加、怒目相向,几乎要将袍衫解下来大干一场,岳冷秋站起来当和事佬劝阻道:“两位大人呢,同廷为臣的私谊到哪里去了,何苦这般呢,说到底还不都是为朝廷社稷着念?”又挥手将堂下军将都退出去,免得这边的笑话落到下面人眼里去,更动摇军心。
林续文气愤道:“奢家降而复叛,又纵兵屠掠东南,信德皆丧——皇上若有密旨许张大人去议降,张大人径可以去,某不拦!”甩袖而走,将张晏与岳冷秋丢在公厅里。
招降之事,张晏也是说出来刺激林续文。这时候张晏希望奢家还能保存一定的实力,去牵制淮东,叫淮东行事有所顾忌,但真要公开派人去浙闽军中议和,只会叫淮东更有口实废帝另立——以前觉得梁太后是桩麻烦,不使其回江宁,这时候更叫人头疼。淮东兴废立之事,梁太后是淮东手里捏着的最大的一枚棋。
公厅之上再无旁人,张晏说话更无顾忌,只对着岳冷秋说道:“岳大人若信林续文之言,尽可以将江州兵马拼光。想来以池州之功,林缚或许不会跟岳大人争首辅之位,但这首辅有何用哉……”
以往各地藩镇势力虽强,但基本上还都能听命受制,诸多府县还都受朝堂直接控制,江宁还能控制大部分的官员、将领的调遣以及兵马、粮秣的调动,所以朝堂之上的位置,值得争一争。但朝堂给淮东一系官员彻底控制,包括卫戍江宁的兵马,也都在淮东的掌握之中,不要说首辅了,哪怕头上加再多、再耀眼的头衔,也都是摆饰——这个道理,岳冷秋又怎么会不明白?
“张大人也无需这样激动,围歼残寇,本也是为臣者的责任……”岳冷秋和着稀泥说道,但涉及到实质性的问题,他绝口不作表态,对张晏也没有太多的耐心,借口要到城头巡防,先将张晏遣走。
张晏走后,邓愈即来相见,禀道:“贼军主力,差不多都进入青阳境内,最迟明日就会大股拥到秋浦城下……”
大青溪战败,邓愈率残部翻越黟山到彭泽县投奔岳冷秋,徽南军两万精锐,最终随邓愈逃出来的残兵不足两千。
邓愈率残部并入江州军,岳冷秋待他也重,另拨了一部兵马归他统领,但徽南军从此也就不复存在了。
“邓愈啊,你说说看,浙闽军过境,我到底是该截还是该让啊?”岳冷秋请邓愈到案前,问道。
邓愈脸色变化挣扎,沉吟良久,说道:“要是一仗不打,不行;要是硬打,谁知道淮东军何时能将东面的形势收拾来援,奢飞熊率部从江州赶来,可要快一些……岳相要是信得过邓愈,邓愈愿领兵去石城!”
“我怎么会不信你呢?”岳冷秋说道,“徽南军走到这一步,不能怪你。要说有责任,我的责任更大了一些。不过真要出池州城打一仗,我不会派你去,另有人选!我让陈子寿去!”
“黄秉蒿降,陈子寿是黄旧部,其家小、亲族又在江州悉数被擒捉,派他率部出城,后果难以预料啊!”邓愈惊道。
江州被围时,就是陈子寿所部闹得要回援;江州失陷后,陈子寿等将也都将责任推到岳冷秋没有及时回援上,满腹牢骚,闹得很僵。
“陈子寿若降,我总是要担些责任的,但只要你们不弃我而走,便是担些责任也无妨啊……”岳冷秋说道。
听岳冷秋这么说,邓愈倒是恍然领悟。
陈子寿降了,岳冷秋正好有借口紧守池州城不出,岳冷秋为陈子寿降敌之事担责,那就担责就是,还正好不用给调去江宁担任尚书、相臣等虚职给架空起来,可以继续留在池州掌握兵权——在即将到来的宁鲁之争中,岳冷秋已经毅然决定放弃永兴帝,但也不想给淮东牵着鼻子走,唯一的办法,就是掌握兵权,并养寇自重!
第131章 归路
() 十二月初三,浙闽军左翼西撤兵马经南陵进入九子山,从九子山间的谷道往西北临江的青阳撤退;田常率所部出青阳逼近池州府治秋浦,洞庭湖大寇杨雄率水军从江州沿江而下,也于同一天进入池州境内,出兵攻夺秋浦河口。
岳冷秋遣部将陈子寿出城沿秋浦河往东南而走,欲在石城与秋浦城间的秋浦河西岸拦截浙闽军西撤兵马……
陈子寿本为黄秉蒿旧部,江州被围时,强烈要求率部回援江州,给岳冷秋强行弹压而生怨恨。江州失陷,陈子寿亲族被擒,杨雄东来池州,执陈子寿亲族随行,又遣黄秉蒿入陈子寿军中说降。
陈子寿率部出秋浦城迎战,本也是岳冷秋所强遣,军卒士气低落,将领满腹牢骚。面对浙闽军中路逾五万兵马夹击,而岳冷秋率主力据秋浦城而不出,陈子寿于初四日清晨突然从秋浦河西岸的黄崖滩阵地撤走,率部突袭秋浦县南的要寨石城,率部献石城以投奢。
至此浙闽军控制九子山北麓要冲,打通西撤江州的通道,岳冷秋率部固守池州府治秋浦城不出……
秋浦河是扬子江在池州境内最主要的支流,寒冬之季,夹于江滩之间的流水也有百丈之阔,又因九子山北麓的余脉,使得秋浦河两岸的地形崎岖险峻。
奢文庄策马从临水搭设出来的浮桥渡过秋浦河,眺望秋浦河两岸的山河形势,暗自侥幸:要是岳冷秋真有决心出兵拦截,即便飞熊能及时率兵马进入池州,西撤兵马也未必能赶在淮东兵马主力赶来之前,及时渡过秋浦河去,岳冷秋确实是个“宁当鸡头、不甘凤尾”的人物……
杨雄及降将黄秉蒿、陈子寿等人到秋浦河岸来迎,见奢文庄过河来,齐拜倒行礼道:“参见大都督……”
杨雄身量不高,脸颊长而瘦,他早年与长乐王罗献成齐名,是两湖五雄人物,率洞庭湖寇纵横湘潭等地,一度攻占潭州等十数县称王。但随越朝加重湘州、荆州等地的地方兵权,杨雄又被迫退到洞庭湖当湖寇。
早在三年前,奢家最初计划进兵江西时,曾联络杨雄谋江西,但奢家的西进之策给淮东的瞒天过海之计打在腹心要害处,一直都没有缓过气来,联合杨雄、罗献成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由于三年前联兵不成,使得罗献成变得小心翼翼。此次奢飞熊攻江州,联络在湘潭山穷水尽的杨雄领兵来投,但罗献成担心再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直都缩在襄樊没有动作,使得浙闽军在秋后的战事,一直都缺少最重要的援应。
浙闽军要在江西、要在鄱阳湖迅速组建能与淮东水营抗衡的水军,仅凭借嫡系已经不成了,更多的还要依仗杨雄这个外将——虽说水军组建后,奢家的控制力不比以往,但形势如此,也没有良策可施。
“洞庭水军称雄两湖多年,名动天下,今观军容,名不虚传来。看来浙闽军水军都督一事,非杨将军莫属了!”奢文庄扶住杨雄的肩膀,封官许爵,又将身边的苏庭瞻拉过来,说道,“庭瞻也善打水仗,让他给杨将军当个副帅如何?”
“杨雄谨遵大都督所命!”杨雄满口应道。
如今形势,仅靠他麾下两万杂兵,势当独存,投官府,官府一来没有什么信义可讲,二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江淮防线给燕虏打穿,他这点水军会给派去填战场,还不如投附奢家,以鄱阳湖为基,往西可以经营湘湖,往北攻荆湖可以跟长乐军联成一片……
奢文庄看向黄秉蒿,黄秉蒿年届五旬,与奢文庄一样,两鬓已生霜发。黄秉蒿本是江州豪户出身,李卓领兵从江西进击东闽时,黄秉蒿还只是江州一小吏,负责押运江州粮草入闽援军,途中率族兵剿劫粮寇而得名,积功为江州司寇。
东闽战事息止,但从崇观九年起,江西频旱频涝,民乱纷起,在治民乱过程中,黄秉蒿才逐渐掌握江州府军,得而出任江州制置使,与赣州藩起凤,在李卓之后,并称江西双杰。藩起凤已亡于浙闽军铁蹄之下,黄秉蒿为全亲族而降,也叫人唏嘘。
这么个人物,怕难甘心雌伏,奢文庄心里感慨:也亏越帝及时弃江宁而逃,叫黄秉蒿失去守江州的决心,才受胁迫而降,不然飞熊真要硬攻下江州,伤亡必然也重,但黄秉蒿献江州而降,如今他的旧部陈子寿也率部而降,黄秉蒿的嫡系兵马就要超过两万,江州又是黄家的老根脚——这时候,奢文庄还不能明目张胆的削弱黄秉蒿,但要是让黄秉蒿继续占着江州,一怕黄秉蒿尾大不掉,不受奢家所制,二怕江宁再拉拢黄秉蒿投过去……
“秉蒿素有令名,我在晋安仰慕许久,今日得见,算是偿了平生一个大愿,”奢文庄朗声而道,执黄秉蒿的手臂,尤其亲热,说道,“夺江西,是我平生所愿,据江西而经营湘湖,亦我平生所愿,秉蒿愿从吾志否?”
黄秉蒿到近日才晓得奢家在江宁就根本站不住脚,但已经上了贼船,悔之已晚,也晓得奢家断不会容他继续占着控扼鄱阳湖北口要冲的江州,弃江州领兵西进湘潭,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如今近两万子弟兵缴械给羁押在江州城里,身家性命都操在奢家手里,条件差不多,也由不得黄秉蒿挑肥捡瘦,出声应允:“谢大都督信任,秉蒿必不叫大都督失望……”
奢文庄看向陈子寿,赞道:“真是好一员虎将啊!”陈子寿确实是原江州军首屈一指的勇将,不然江宁遇危黄秉蒿也不可能叫陈子寿率部随岳冷秋东援江宁自守江州了!但他晓得这么的人物,岳冷秋必然也有意收拢的,但最终将陈子寿踢出来,也是晓得此人不好收拢,他现在还要用黄秉蒿,自然就不能直接了截的将他麾下的勇将拉拢过来,只是将腰间佩刀解下,赠给陈子寿说道,“此刀随我征战半辈子,但近年来已经无饮血的机会,可惜得很,望子寿善用之,在秉蒿麾下好好效力……”
“子寿愿为大都督赴烫滔火!”陈子寿跪接佩刀,感激道。
奢文庄亲自帮陈寿子将佩刀系在腰间,这一番事毕,才离开河堤,往石城而去。
占着石城,打通西去江州的通道,大军反而不急着西撤,拖延更长的时间,也有利彭泽、湖口等城的防务部署……
就眼下的结果来看,浙闽军入秋之后还是达成早期的作战目标:占领江州,控制整个鄱阳湖平原,联兵洞庭湖水寇,收附江州士族,残江宁,而大军安全西撤,但仔细去想,浙闽军所面临的危恶形势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善,反而叫淮东彻底的坐大。
就算从头到尾奢文庄都明白淮东所行是驱虎吞狼的毒计,又能奈何?
陷徽州而残江宁,也的确叫浙闽军稍稍的缓了一口气,但也就缓一口气而已……
奢文庄将忧虑压在心头,与杨雄、黄秉蒿、陈子寿等人欢欢喜喜的驰马进入石城,举宴前暂邀众人到公厅歇下,田常手里执一封密函,凑到奢文庄耳畔,说道:“固城密报,淮东军有一部兵马初一日即过茅山,沿青山河、弋阳江北上,怕二公子来不及渡过弋阳江,是不是由末将……”
奢文庄抬起头来,视线落在空处,良久才言:“算了,飞虎若能撤出来,我会对他有交待;他若撤不出来,也是奢家对大家的交待……”
中路在青阳还由苏庭瞻率一部兵马断后,左翼也将有万余精锐从南陵撤入青阳,但从青阳到弋阳江口,要往东走近两百里路;要是这时候从青阳调兵东进,接援右翼残部撤过弋阳江,很可能会给追上来的淮东军主力缠住——近年来,奢家嫡系精锐已经损失了太多,已经再也经受不起大的损失了。
田常不再说什么,有时候必需要有舍弃,要是别人都能牺牲,独奢家子弟牺牲不得,大都督以后还怎么收拢人心?心想要是二公子能独身西逃,还是能逃出来的。
奢飞虎于十二月初二日拂晓时分,与余文山、罗文虎等将率嫡系兵马六千余众,出挹江门西撤,为拖延淮东追兵,弃降卒两万余以乱江宁。淮东军除水营一部沿江追来但行进缓慢外,并无兵马从江宁方向追来。
奢飞虎率部昼夜到弋阳江口,昼夜奔行一百五十余里,行速不可谓不快,探马报前路兵马西撤所搭设的浮桥还在,奢飞虎心头松了一口气。
即使离青阳还有近两百里地,但只要过了戈阳江,九子山丘壑连绵不绝,将一直延伸到江州境内。即使这时还有淮东军兵马追赶过来,六七千兵马分散进入九子山撤走也容易。
奢飞虎催促兵马快行,但到弋江阳东岸,却见江对岸弋江城里黑烟如柱,直冲云宵,守城的数百浙闽守军已经给淮东军打溃,百余残卒正夺路而逃,而浮桥对岸,数百淮东骑兵将卒正严阵以待,弓箭都撤下来拿在手里,箭簇在冰冷夕阳下闪着寒芒……
奢飞虎骑跨在马背上,心沉如水,竟然是慢了一步,归路就这样给截断了。
这时只见对岸的淮东军押着七八名穿浙闽军兵服的俘卒上来,赶到浮桥边,竟用弓箭驱赶这七八人过江来。
余文山等人不知何故,怕是淮东军奸细伪装,忙派兵卒过去将来人截下,带到跟前来,却见来人背心各用血迹书写一字,合起来成共八字,为:“奢飞虎弃众独逃处”!
看到这八字,奢飞虎一口血喷出来,摇摇欲坠将要栽下马来……
卷八 淮东 第132章 江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余文山与部将急忙将奢飞虎扶住,拉住缰绳,要他莫中淮东的激将计。
浮桥虽在,但在淮东兵卒夺下弋江城,又在江对岸站住阵脚的情况,直接强攻极为不利。他们立即往南走,从弋阳江上游甚至青山河沿岸寻找浅滩涉及而渡,也要远比此时强渡要有利得多。
淮东进入弋阳江西岸拦截的兵马,也就万人左右;淮东后路主力要赶过来,怎么也要两到三天的时间。在两到三天的时间里,淮东就万余兵马,还无法在弋阳江西岸布下天罗地网。
不过情势也很显然,要是青阳、秋浦方向没有兵马过来接应,淮东占据弋阳西岸的地形优势,他们六七千人想到都顺利撤入九子山,不可能,必然要有所舍弃……
“……”奢飞虎转回头看向身后随他西撤疲惫不堪的将卒,眼满血色,悲声说道,“他们皆浙闽子弟,我将他们弃下,有何面目独见浙闽父老?”
“东弋有小堡,可以暂守之……”罗文虎说道。
他们据堡以守,只要青阳方向有一支精锐来援,将淮东军压制在弋江城里,他们就能安全的渡过弋阳江西撤。
“……”奢飞虎摇了摇头,对于已经西撤到青阳的兵马,再往东走,等他们赶到弋阳江口,恰也是淮东后路主力赶来之时;淮东水营即便是逆流行舟,也能在两日后赶到弋阳江口。弃江宁城而不取,就是要避免跟淮东军决战,郑明经以半数兵马断后,也是要保存实力。这时候又怎么可能再为这边六七千人,在不利的条件下跟淮东大战一场?
岳冷秋率兵固守池州不出,也是淮东军主力未到,不敢拼老命跟浙闽军两败俱伤。要是淮东军主力及时赶来,岳冷秋能不伤及根本而大创浙闽军,他又怎可能再手下留情?
“你们无需劝我,你们若不敢战,就留后替我押阵!”奢飞虎让扈从将他战甲取来,就在河堤上,在夕阳下换上玄色铁甲……
留在最后押阵,也就是说最后冲不过去,还要向淮东军投降保命的机会;罗文虎心虚的看了余文山一眼。
余文山默不作声,将佩刀从腰间摘下来,对奢文虎说道:“二公子三思啊……”眼睛看着奢文虎说着话,却冷不丁拨刀从侧胁刺进罗文虎的身子里,热血溅得满脸。
罗文虎都没来及得挣扎一下,即断气身亡。
余文山拔出刀来,跪到奢文虎之前,将淌着血的佩刀举过头顶,说道:“请允文山为二公子前驱开路……”
御营军降卒悉数放弃,罗文虎死或不死,都不是大患,奢飞虎也不管余文山在自己面前擅杀大将,拨刀前指,朝身后将卒,大吼一声:“进存退亡,今日唯有杀出一条血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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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浙闽军果然在对岸组织兵将准备强攻,周普伸手撇了下鼻头,压着声音跟赵豹说道:“姓宋的老家伙,以后惹不得!”赵豹咧嘴笑了笑,便与周普率骑兵从两翼散开,让河堤下的步卒进入河堤阵地……
浙闽军在弋江城就留下三百余守军,步营在夺城之时,也有充足的时间毁掉弋江城东南獐子岭南麓的铁索浮桥。
但真要斩断铁索,奢飞虎必率残部往南寻找渡江的通道。周普率骑营与张季恒所部,不足万人,无法将南陵与弋江之间曲折达两百余里的弋阳江西岸都封锁得滴水不漏……
弋阳江虽是江宁与池州之间的主要河道,但入冬后,有些地方的江段河流窄不足百步,浅不淹人顶。奢飞虎从江宁城逃出来,从江宁城里掳来大量的马匹,机动性很强,骑马从浅水滩过江,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弋阳江西岸丘岭连绵不绝,距九子山的深山密林,最近也就六七十里,一旦奢飞虎将六七千残部分散开渡江西逃,周普想要包圆来个完胜,是很困难的。再者兵力散开,也怕浙闽军有兵马从青阳、南陵方向杀出来,徒增不必要的风险。
留着浮桥,刺激奢飞虎率部从弋阳江口强渡,才能凭借河滩、河堤的地形优势打歼灭战!
江堤上的骑兵往两翼散开,张季恒即率隐藏在江堤下的兵卒登上江堤列阵。
弋阳江下口的堤岸为石塘,从江堤下到枯苇伏地的滩地约有四丈深,也就意识着浙闽军残卒从浮桥过来,还要攀上四丈高的大堤,才能勉强算在西岸站稳阵脚。
唯一有利的,大约是江堤外侧的坡度较缓,远不能跟陡直的城墙相比;修筑石塘时,是条石相叠,一层层往中间收紧,内外就留下层层的石阶可供攀援——在宽约十三四步的石塘上,在两座浮桥的正面,宽两百步的狭窄地带,也只能叫淮东军布下一营甲卒,一辆辆飞矛盾车给拉上来,列在石塘的外侧,形成垛口盾墙。
浙闽军先是三百余卒走浮桥而来,也有两百余骑兵不畏严寒,直接从浮桥两侧的浅水滩涉水过江——淮东军留下浮桥不毁,他们也怕浮桥给动过什么手脚。待看浮桥没有问题,才派出更多的兵卒过来,在江滩上列阵……
入冬之后,弋阳江变得极窄,江汊口的水面也就百余丈,但江滩开阔,从石塘下去,到水边,差不多有五六百余步宽。
奢家早前在此筑浮桥,也是看中这边水浅流缓、江滩坚实,易于立足,周围的芦草也早就给纵火烧毁,留下獐子岭南麓大片开阔的江滩,因烧滩而变得焦黑的江滩,仿佛地狱一般露出狰狞的面孔……
张季恒看向身后江堤下密如毒蛇利齿的蝎子弩及弩炮,暗道:要不是有这些,不毁浮桥就放敌卒过江到江滩上站稳脚再打就有些托大了。
差不多等有两千将卒渡过浮桥,奢飞虎才下令由余文山披甲居前、率众强攻石塘。在大盾的掩护下,突阵仰攻的浙闽军将卒又穿坚甲,居前者甚至在铁甲再多穿一层皮甲,为防淮东特制的火油,战甲外再裹湿袍,密孱孱、挤挤挨挨的,一步一顿的往上攻。
淮东军步卒从石塘射下来的箭矢难射透盾甲;而时间短促,石塘上也没有办法准备足够的滚石擂木;杀伤力真正大的,还是攻守战开始后,从堤后抛射而出、越过江堤,投入敌阵中间的石弹、巨弩。
蝎子弩发射石弹,皆石磨圆,每枚重十到二十斤不等,斜抛向半空,又在重力的加速下落下。再厚的铁甲,也难以抵御这种强力的钝性打击,触击即能眼睁睁的看着铁甲以及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瞬间给砸陷下去,受击而能活命者,十不足一……
淮东所制弩炮,与传统床弩相仿,发射机制却是跟蝎子弩一样是利用特制弩索的扭力发射巨箭,能轻易打击到三百步外的目标。弩炮更有利于部署在后阵,抛射巨箭直接打击敌阵深处,发射的箭矢巨如枪矛,在重力加速度下,能轻易破开厚甲,洞穿人体。
张季恒所部随军携行的蝎子弩及包括弩炮在内的床弩,没有给强行军拖跨,还能继续投入战场使用的也就四十余架。
但浙闽军要强攻近四丈高的石塘,必然要以密集阵型仰攻。
敌兵层层叠叠的压上来,淮东军甲卒将敌卒压在石塘之下,每一轮蝎子弩及床弩的齐射,就能将密集的敌阵打出一个大的缺口来。
那些给巨箭射穿身子、又扎在江滩之上无法挣扎的浙闽卒临死时发出的悲嚎,混杂在江风里,就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火,煎烧着浙闽军残卒的心。
暮色合,冷月如钩,浮在夜色之上的星辰仿佛染了血色。
余文山左胯给石弹打折,给抬下来时已淹淹一息,张口欲对奢飞虎言,吐出来的却是血沫——奢飞虎杀红了眼,离开督战的浮桥,披甲执戟往阵前走,吼声如雷,如困在烈火之中的猛兽,道:“淮东小儿,谁敢与我战?”迎来却是密集如蝗群的箭雨……
张季恒窥着敌军士气已到极点,看似极盛,实际也是极弱,立即使部将率甲卒从侧翼向江滩突击;之前退到獐子岭西滩的赵豹,也不顾江滩地软有陷落的危险,不失时机率数十披马铠的甲骑从北面杀来,冲杀浙闽军江滩阵地的北翼。
浙闽军侧翼步卒挣扎着抵抗须臾,即不支后退。江滩看似开阔,但随着两翼不断的后退,,而前阵始终给压在石塘之下,攻不上去,阵心就渐渐拥挤更混乱。
在冷月残火的映照下,浙闽军在西岸江滩的阵地终告不支崩溃。
奢飞虎挥戟乱抽,欲挡住在后退的溃卒,但奈何前面越来越多的人给打退,阵心的兵卒即使晓得身后是督战队的大刀跟冰寒的江水,也只能身不由己的给裹着往后退。
周普骑马站在战场边缘的江岸上,盯着敌阵阵心位置,暮色下,燃起的残火也暗弱,看不清敌卒的面目,但奢飞虎的身影不难辩认。奢飞虎在阵心位置,阵列已溃,两座浮桥又窄,即使他身边还有忠心扈卫,但无法从溃卒中挤到阵后,从浮桥逃走。周普很快就看到那里也给溃卒冲乱、淹没,就仅剩下江对岸的两三千浙闽军残部欲逃无路、欲战无胆……
卷十 权倾 第133章 主公
数以千计的溃卒给赶下冰寒的江水,奢飞虎身量高硕,相貌雄伟不凡,衣甲制式又不同普通将卒,淮东骑营认得他的将领也多。
打到最后,赵豹等将领都放过其他溃卒、乱兵不理,率甲骑、甲卒像利刃一样,将乱兵、溃卒切割开,死死的盯住给十数扈卫簇拥下顽抗不降的奢飞虎……
周普、张季恒都不与部将争功,站在石塘上撩阵,看着赵豹等将围住奢飞虎。十数扈卫逐一给射杀,奢飞虎胸背插挂的箭矢不下十数枝,衣甲给鲜血浸透,犹不肯降,战戟在手,进退状如疯魔。
趁着左右两将拿长矛压住奢飞虎的战戟,赵豹趁势进击,一枪扎入奢飞虎的胸口。赵豹一枪力足,长枪刺入厚甲,透背露出枪头,血沿枪刃流淌,滴落在足下的残火上,滋滋而响。
一代枭雄就此殒落,奢飞虎坐地而毙,临死前犹不甘的大吼,混夹在寒风之中,虎目在残火映照下睁而不闭……
奢飞虎毙,淮东将卒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数十人围举着赵豹往石塘这边奔来,以为邀功。战场斩杀敌主将,可谓无上荣耀的战功,一代勇将殒,一代勇将崛起……
“豹子爷,赵豹请枭叛将首级传阅诸军!”赵豹在石墉下声音嘹亮的说道。
“滚你犊子的,收起你骄傲的尾巴,斩杀敌主将的功绩少不了你。你要不想挨骂,快去找一副棺木将奢飞虎的尸体收殓好,送去江宁……”周普说道。
奢飞虎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怨不得旁人,但这些年来,奢飞虎也有叫人尊敬之处。枭首传阅诸军,就有些不合适了,林缚定然也不会允许这么做。
“豹子爷真是扫兴啊!”赵豹低声嘀咕道,对于他们新一代崛起的将领,只渴望更耀眼的战功,哪可能像周普那般考虑问题还思前想后的?既然周普如此下令,赵豹等将也不敢抵触,只能派人去寻棺木收殓奢飞虎的尸体。
周普也不介意赵豹这些年轻将领暗自嘀咕,心想自己年轻时,可不也是如此?
浙闽军右翼进入西岸的兵马悉数歼灭,东岸还有两千余残卒,也都不战而溃,在夜色下,往南逃窜。在这种情况下,敌兵大乱溃逃,不可能进行有组织的抵抗,也成不了什么大患。唯一忧虑的,就是乱兵溃卒对民众的伤害极大,也会进山盘踞形成匪患,周普派陈刀子率三哨骑兵沿弋阳江南下拦截,余部要么留下来清理战场,要么撤入弋江城休整。
岳冷秋在池州无意与浙闽军拼命,秋后战事发展现在,固城那边围歼郑明经残部的战事也应该接近尾声了,那接下来短期内就没有什么大战可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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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唐复观部、赵虎部、林宗海部以及第二水营在初二入夜之前就差不多控制江宁外城,但林缚一直到初四才从溧阳动身前往江宁。
敖沧海率长山军约万余兵马,没有随林缚进江宁城,而是直接从金山西进,穿过茅山,经溧水进入弋阳江西岸。
“让奢家从池州撤得太轻松了!”周普从弋江派人送回捷报,宋浮正陪同林缚北上,在夕阳骑马缓行,他不提奢飞虎在弋阳江口力战而死的事情,感慨起西面池州的形势来。
林缚信马由缰,宋佳护送太后赶水路进江宁走不快,他也不想太早进江宁城,在夕阳下,也难得有心情欣赏这山河美色。
池州那边确实是太轻松了——岳冷秋非但不用心拦截浙闽军西撤兵马,还为了消除自家控制江州军的隐患,将陈子寿近万兵马白送给奢家——林缚眯眼看向西天红如流血的夕阳,笑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岳冷秋可比兔子会咬人,驱虎吞狼的角色到这时候该是要换一换了……”
这会儿,前头有一队人马赶来汇合,林缚抬头望去,跟宋浮说道:“许是宗庭他们过来了。”
进江宁城说容易也容易,这天下已没有人能阻止林缚骑着高头大马进江宁城了,但进江宁有种种考究,也涉及到淮东接下来要实施的种种策略——宋浮晓得在这些核心策略的制定与实施上,林缚不可能只听他一人的意见。
非但高宗庭一人从江宁赶来,秦承祖、林梦得、孙敬轩、胡致诚、周广东、孙丰毅、李书堂等淮东核心人物,得知收复江宁后,两天一夜赶了五百多里路,赶在宋佳护送太后还朝的船队之前,进入江宁,先与高宗庭汇合。
短时间里不会大的战事发生,崇州那边仅留孙敬堂、李书义等人坐镇,随着局势的发展,淮东的重心也将必然转到江宁来。
当然,秦承祖等人赶到江宁是要商议大计的,顾君薰、柳月儿等内眷,也不会急着进江宁城……
看到果然是秦承祖、林梦得、高宗庭、黄锦年等人一起往这边走来,林缚下马来,站在草坡上,与身后宋浮、陈华章等人笑道:“我说不要这么大的依仗,他们倒不嫌来回走、累得慌……”
秦承祖、林梦得、高宗庭、黄锦年等人走过来,到近处,秦承祖等人在坡前屈膝而跪,宋浮看着所行之礼不对,忙与陈华章也走过去跟着行跪礼,跟随着喝礼:“臣等恭迎主公入江宁……”
“……”林缚微微一怔,改“大人”而称“主公”,这是又进了一步啊,他眯眼看向远天斜阳,感慨道,“我离开江宁多年,江宁旧貌犹在眼前,这回算是重归江宁,但愿意战事对江宁少些摧残,”俯身去搀秦承祖,笑道,“诸位都起来了,这跪礼往后就得废掉。一来麻烦得紧,二来跪着的人,心里难免会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不跪,这念头就会淡些……”
“臣等绝不敢有妄念!”宋浮、陈华章只当林缚说这话是对他们的警告,惶然又要跪下。
林缚哭笑不得,他不过是想让人心里根深蒂固的尊卑观点稍有改观而已,宋浮、陈华章只当他是在玩开权术、震慑他们,倒是秦承祖、高宗庭等人对他熟悉,没有乱糟糟的再跪下来。
林缚又俯着身子去搀宋浮、陈华章他们,说道:“我说麻烦得紧,你们偏偏不信。淮东以前没有这套规矩,以后也不要有这套规矩,秦爷、梦得叔、宗庭他们玩这一出,是要赶鸭子上架,宋公与陈公可不用当真了……”
宋浮、陈华章见秦承祖等人都没有再跪下来,才相信林缚那些“王侯将相”的话是寻常说惯的,有些尴尬,但他们跟随林缚才多长时间,哪里知道这些?心想林缚走到今天这一步,权势薰天,取元氏而代之,也非难事,怎么就能忍住不去享受万人跪伏的快感呢?这些叫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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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着进江宁,林缚下令随行扈卫兵马就地依着茅山东北麓的岭地扎营宿夜。
入夜前派数队弓骑去猎野物,大帐前,林缚与众人围营火而坐,野獐子架在篝火之上烤得滋滋滴油,香气溢鼻,也不觉得寒风刮来有多寒冷。
入夜前,崇城军也从南面传来擒获敌将郑明经、拔下梅子溪、收复固城县全境的消息。敌军在徽州的兵马甚少,也放弃外面的宣州、宁国、绩溪等城,往南面的徽州、昱岭关集结,崇城军收复徽州全境也指日可期。
“奢家势难守浙中、浙西,其在浙西的兵马,很可能退到上饶、婺源等,全力确保守住闽中与江西的联络,封锁我军西进赣东的通道,”高宗庭坐在林缚的对面,拿火条拨着篝火,说道,“我以为,接下来,南线闽东应以休生养息为主,赵青山在晋安保持对闽江上游的军事压力即可;中线,在浙闽军放弃除上饶、婺源等地之外的浙西、浙中区域之后,淮东应坚决派一部主力进入,力求叫浙闽残寇在上饶、婺源不得轻松,以打通西进赣东的通道;北线,就要驱赶岳冷秋卯足劲去收复江州等赣北……”
“岳冷秋这趟甚至将陈子寿所部白送给奢家,想要叫他跟奢家拼老命,怕是困难。”林梦得说道。
“容忍他也只是一时,”林缚笑道,“我想着,一定要将青阳、南阳从池州划出来,与弋江新置一府。兵马可以多给岳冷秋一些,但地盘只给他秋浦河以西的,这点就容不得他不拼命往西打……”
“长山军以后就驻在弋江?”高宗庭问道。
“嗯,”林缚点点头,将他的考虑说给众人听,“敖沧海率部西进,我就是打算叫他趁浙闽军西逃之际,抢先占下青阳;永兴帝还是要迎回来,但御营水军及御马监禁就没有必要回来了,丢给岳冷秋跟董原,算是给点好处给他们——你们觉得这么安排觉得如何?”
高宗庭、秦承祖等人点了点头。
永兴帝西逃,随行差不多还有小两万的兵马。
淮东要迎永兴帝回江宁,但不能叫御营军这部分兵马回来,只能当成包袄丢出去。
此外,想岳冷秋往西打,不给他水军不行,将御营水军丢给岳冷秋,也算是换他支持淮东的条件。
这时候不能把岳冷秋逼急了,不能叫岳冷秋狗急跳墙,可以将御营水军划给他,甚至暂时由江宁这边全额承担江州军的钱粮,但只要抢先一步占领青阳,并在青阳、弋江等城驻以重兵、精锐,叫江州军不能越过秋浦河东进,岳冷秋就没有在池州有站稳脚、观望形势的机会。
秋浦河以西,仅有两城还在岳冷秋的手里,岳冷秋不拼了老命往西打,随着时间的推移,淮东对江南之地的消化逐渐深入下去,岳冷秋手里哪怕有十万精兵,没有足够养兵的地盘,也只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董原那边怎么办?”孙敬轩问道。
淮西那边谈不妥,董原硬要支持永兴帝留在庐立另立国都,问题还将棘手。
有燕虏这个大敌,这南边的半壁江山必然还要保持表面上的统一。
岳冷秋与江州军相对好处置,董原毕竟明面上还控制从西到信阳、东到泗州、北到涡阳、南到庐州的千里之地——
“董原表现有功无过,要是将董原逼急了,他的危害要远远大过岳冷秋,”高宗庭说道,“但是相比较江州军能为岳冷秋一人较好的掌握外,董原还不能完全的掌握淮西形势,这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地方……”
林缚点点头,淮西的基本盘不去触碰它,但可以利用淮西的复杂关系,使董原、刘庭州、肖魁安以及陶春之间互相牵制,不至于对淮东形成大的威胁。
相比较董原、岳冷秋,荆湖、湘潭相距较远,以远交近攻而论,给荆湖、湘潭的条件可以更宽松,以示拉拢,眼前更关键的问题,是淮东以怎么的权力框架去控制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