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兵临营前
夕阳正斜,天气不那么酷热难耐,李剩儿带着几骑溜过胡家沟,前出哨探。
午前就有溃卒从沂水大营方向逃来,说是江东左军破晓时分偷营,沂水大营没撑到天亮就给攻破大败——虽说江东左军肯定是去泗阳援那边被困的刘庭州,但也保不定会来打这边在泗水河东岸所立的大营,宿豫离沂水大营甚至都不到六十里。
午前,宿豫主将李良亲自赶到河东坐镇,加强守备,将哨探放出二十里外戒防。
李剩儿是马兰头所部的百人将,手下有两百多儿郎,有十二匹马。今日要放远哨,李剩儿给李良点将,亲自带着几名骑术好的尖兵出来,便是与江东左军的斥候撞上,也能逃命回去。
路过一道干沟,沟底只有稍许浅水,趟过去,李剩儿取下水袋灌了一气,约摸离营有二十里,便想解下马鞍子,让马也歇一歇。
感觉大地在微微颤晃,李剩儿只当是错觉,下意识的伏地听音,是马蹄疾踏而来,数目还颇为不少。
李剩儿翻身上马,握紧马鞍两侧一长一短两柄直刀,夹着马腹往前头坡地上驱策,但看到前面数百披甲轻骑一窝蜂的突过来,速度极快。
李剩儿没有敢停下取弓搭箭射杀前敌,一边兜着马头就往回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乌黑的号角“呜呜”的吹起,听上去就像是夜鬼哭嚎,趟马过沟,招呼还在沟下的儿郎们:“江东左军袭来,快随我回大营通传!”
李剩儿的舌尖都能感觉到吼出的话音在打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虽说有想过,但是谁也没有真以江东左军在破了沂水大营之后,紧接着就真来强攻泗水河东的大营!
娘的、娘的,夜里闯了寡妇门,贼他娘的就是要撞上晦气,可他娘的那个苏家寡妇也弄得直叫爽利,也不能算个错!李剩儿心里狠骂,打马回奔,仍不忘回头观望。
江东左军的披甲轻骑散开来有数里方圆,一时也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袭来,其甲衣皆黑,在野草疯长的荒原上,仿佛夕阳下飘来的一大片黑云,草丛间还有几只野狗、野兔、獾子给惊出来撒脚丫子奔跑……
李剩儿直觉大地在震颤,河东营散在外面不只有他们这一拨斥候,有反应快,有反应慢。反应快的跟他们一样,掉头就跑,不纠缠,更不贪心杀官兵;反应慢的就成了刀下之鬼。
跑了一阵,彼此间所骑之马的差距也就渐渐体现出来。
淮泗地区能有多少耐力好、体力强、脚程快的好马?
流民军能有一匹拉货耕地的走马,便珍贵得要命,有马有甲再有一把好兵器,再不济也能混个十五卒之首的旗头。
拼命抽鞭,拿马刺戳马,不恤马力,但撒开马蹄子奔走上数里地,就发现江东左军披甲轻骑所骑的口外马要耐跑得多,那些稍慢一线的斥候纷纷给追上杀下马来。
流民军宿豫河东大营收斥候、哨探入营,在暮色四合的昏暝中,慌乱关闭寨门。兵卒们拥上寨墙,也不管敌骑离得尚远,没有指挥,就乱糟糟的射箭出去。
李剩儿“嗖”的中了一箭,插兜鍪缨子上,吓他一身冷汗,赶辕门关闭前,躲入大营,将缨子上的箭取来,冲着望楼破口大骂:“日翻你奶奶,爷爷差点给你们这些龟孙子射杀了……”让手下将马牵走,他取下背后的大弓,三步并两步上了寨墙,也怕江东左军的披甲轻骑直接来抢辕门。
江东左军夺沂水大营时,就直接拿重甲骑将栅墙撞倒。这边河东营的栅墙紧急加固过,但辕门最单薄。看到主将李良吆喝着让人抬出拒马抵在辕门后,李剩儿也就没有吭声,来到他所部负责守卫的那一段寨墙,紧张的往外望去,心里也在祈祷,希望江东左军不要直接就攻这里。
令流民军宿豫河东大营兵卒诧异的,江东左军三四百名披甲轻骑就擦着大营东北角的边儿,就折向北去,没有停下来攻打营寨的意思?
李剩儿与左右面面相觑:江东左军不去南面的泗阳救刘庭州,也不打宿豫的河东大营,突然往北去做什么?
李剩儿惊疑之余又有些饶幸。
江东左军在沭口立营时,他所部兵马给抽调到沂水东岸去过,轮流攻打过江东左军的沭口营寨,见实在打不下沭口,他才又给调回宿豫来。
之前参战,虽说伤亡不大,但也让李剩儿领教到江东左军的骨头之硬,不是他们这时候能啃的。
之前的接战之所以伤亡不大,认真想来,江东左军对他们主要以击溃为主,击溃后甚少趁乱掩杀。
这里面多少有些手下留情的意味,并非江东左军没有追击的能力。
沂水大营在他们看来,固若金汤,却扛不住江东左军半夜的强攻,李剩儿也没有信心能守住这边的河东大营,能避开江东左军的兵锋,那是再好不过。
可惜李剩儿的饶幸没能维持太久,眉月从东边的林梢升起来时,站在寨墙上,就看到黑压压的步卒从东面压过来……
林缚兜着缰绳,压着马儿碎蹄慢走,秦承祖并骑稍后一些。
左右是数十名亲卫护骑,不同普通士卒,皆是绯红战甲,在眉月初升的入暮时分,仿佛一团暗火,又如一团闷燃的晚霞。林缚穿青甲、秦承祖穿黑甲,十分的显眼。
林缚抬头看了看天,眉月清辉,入暮的天地朦朦胧胧,远处的景物看不大清楚,只有灰暗的影子,但光亮也足以让他们对豫宿的流民军河东营展开攻势了。
连续两天的晴夜,也当真是幸运得很。
刘庭州的渡淮军给逼到泗阳腹地,无法得到补给,拖一天就多一分全军覆灭的凶险;拖一天,流民军在泗水沿岸的军事部署也将大为不同。
马兰头为确保泗阳战事的胜利,此时在宿豫所留的精兵已然不多,不能让他有时间从泗阳或睢宁抽精锐填补宿豫,更不能让刘安儿从徐州外围调兵马过来支援,一定要快打快攻,打得流民军措手不及,打得流民军部署全乱。
一骑驰来,口呼联络暗语,手里铁质令箭以示信使身份,到林缚跟前,下马跪报:“陈韩三所部约两千骑午后就过了剡城,在剡城西南桃坞稍作休息,便往这边赶来,与我轻骑前哨在北四十里外的仙人渡接触。周旅帅破了上游的敌营,解了断河木,便率轻骑回撤,陈骑追咬不放,旅帅要这边做好准备……”
所谓断河木,是流民军在封河营寨上游伐巨木系在河岸边,主要是防备江东左军的水营强攻封河船阵,便可以在上游放巨木冲击江东左军的水营战船。
周普率轻骑先行,没有急着攻打流民军的河东营,先去泗水上游,破了流民军的断河木营寨。
那处守兵少,才百余人,旋攻即破,再将岸边的断河巨木解开,任其往下游冲来,一些巨木会给水流冲到岸边,但也有一些巨木会随水流流下来,直接先冲击流民军自己的浮桥等设施。
只要将宿豫段泗水河上的浮桥冲断、冲垮,流民军的河东大营与宿豫城守军就要给隔断开来,为攻打流民军在泗水河东的大营创造有利条件。
“陈韩三动作不慢啊!”秦承祖说道,“这战难打了!”
在沂水大营给破之后,流民军得信应该会加强泗水河东岸大营的兵力,虽说精兵有限,但随陈韩三而来的两千骑兵却是流民军中少有的精锐。
“难打也要打,”林缚毅然说道,“喊宁则臣过来!”
宁则臣打马过来。
林缚说道:“陈韩三率部从剡城绕来了,随后就到。孙壮部将陈渍、张苟率三千悍卒估计也会在夜里强渡沂水赶来,你说这战要怎么打?”
“陈韩三所部乃疲兵也,夜战更不是我军对手,怕他什么?”宁则臣说道,“要我说,赶在天亮将流匪泗水河东大营拿下,陈韩三自退!陈渍、张苟连靠近都不敢!”
林缚率四千余精锐西进,一天一夜零三四个时辰,攻下流民军的沂水大营,还长程急行军近两百里,只有日中时分为避日头,在林中休息了片刻。要说疲兵,他们也要算疲兵。
虽说流民军不善夜战,但天明之前攻不下河东大营,等陈渍、张苟率孙壮部三千精兵也赶来,江东左军反而会陷入合围之中。
宁则臣倒是不管这些凶险,建议立即强攻流民军在泗水河东岸的大营。
林缚说道:“那好,你率凤离营第一营、第二营、第三营及工辎营第一营攻流匪河东大营,凤离营第四营、第四营交给我来亲自指挥,确保天明之前,不使你攻营受陈韩三所部的干扰……”
“有三营甲卒,足以。”宁则臣说道,纵马返回前阵,组织攻打流民军的河东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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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破营
眉月当空,夜起东南风。
待周普率披甲轻骑从北面撤回来,江东左军在泗水东岸的兵力也不过四千余人,没有足够兵力围困流民军的河东大营,更何况陈韩三率两千余骑兵随后赶到,从东面进窥。
撇开其他三面,宁则臣率三营步卒只从南面猛攻河东大营,西面泗水浩荡奔腾,林缚率领两营甲卒、骑兵陈列于东南方向,保护宁则臣攻营兵卒的后翼,将陈韩三部挡在外围。
陈韩三虽惜兵力,但刀子架在脖子,也不是不敢打硬仗。
沂水大营已攻给破,接下来,江东左军不去泗阳,出乎意料的猛攻宿豫在泗水河东的大营,陈韩三不难看到宿豫河东大营给攻破后可能会导致一个相当严重的后果。
攻下河东大营后,江东左军的步骑精锐可以渡河进入泗水河西,将钻进流民军在淮泗地区的腹心之中,将直接影响流民军主力在徐州外围的军事部署。
虽说江东左军此次西进的精况不多,将江东左军暂时驻守山阳县,但随时能调动沿泗水北上的水营战力也算上,总数也不过六千余人,而同时间流民军在淮泗地区的兵力多达十五六万众。按照道理,不应怕江东左军钻进来打,恰有机会将其包圆,但陈韩三心头总有不详的预感。
江东左军攻沂水大营就出乎人的意料,转而弃泗阳,不作丝毫的休整,就猛攻宿豫的河东大营,更是出乎人的意料——除了自己率两千骑兵追上来外,马兰头在泗阳、刘安儿在徐州就根本没得及有什么反应,江东左军太强、太快了。
马兰头在泗阳,主要是防备江东左军从淮水北岸、泗水下游渡河登岸,救援刘庭州所部的渡淮军,根本就没有想要江东左军竟然胆大妄为到要在两天时间里连破他们在沂水、泗水所设的两座大营,直接绕到泗阳的上游来,钻进他们的腹心里去。
马兰头、孙壮在泗阳会是什么表情?会做怎样的调整,有没有能力今夜就将刘庭州在泗阳的渡淮军残部吃下来,再挥师援宿豫?
陈韩三不得不考虑,今夜他再不出手,要是给江东左军顺利攻陷宿豫的河东大营,明天就渡过泗水会发生怎么的情况?
流民军在泗水西岸的兵力虽多,但此时的宿豫却是个不大受力的腰眼。
陈韩三不得不认真的去思考,一旦流民军在泗水西岸的军事部署给江东左军犀利而又快速有效的攻势给搅乱,徐州围城战很可能就给瓦解,江东左军的水营战船再长驱直入宿豫北面的泗水河段,他所部两万多兵马就要给彻底的阻隔在泗水河东,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想到这里,陈韩三寒气直窜尾脊,那头东海狐当真是野心勃勃而又贪婪无端。
东海狐很可能就是这么计划的,不然断无可能弃水营不用、弃水路不走,而走陆路强攻沂水大营、宿豫河东大营。只要江东左军的攻势在沂水大营或宿豫河东大营稍受挫,不但江东左军会损兵折将,也再没有足够时间去救刘庭州。
就算不提兄弟被杀的血仇,只要揣测到东海狐林缚有这样的奸谋,陈韩三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也不敢再恤兵力不用。
带兵过来,看到江东左军撇开其他三面,专攻河东大营的南门,陈韩三将骑兵漫荒野的散开,先点出数百精骑,从右翼猛攻江东左军。
眉月当空照下,清辉如水,夜里的天气也不炎热,恰适合夜战。
当世多数人到了夜间视力会变得极差,乡下人称之为“鸡瞎子”,谓鸡进窝时,眼睛就变瞎,看不清楚东西。但对经常能吃得上肉的人,这种症状要轻得多。
事实上吃动物肝脏,缓解症状更为明显,当世医书已早就有拿猪肝治夜盲的方子。
手下这两千骑兵,花了陈韩三极大的心血,都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精锐,伙食要远远好过普通流民军,便是要陈韩三麾下,补给供应也分三六九等,这两千骑兵自然是最优等的,流民军内部称其为吃肉事魔。
虽被称为魔,但好些人眼巴巴的想要挤进去,毕竟能连续吃上几顿红烧肉,是许多人一生以来最奢侈的梦想。
要说流民军里有适应打夜战的精兵,陈韩三所部的这两千骑兵要算一支。此外,骑兵对指挥的依赖性也要弱于步卒。
一次投入数百精骑,在眉月黯淡的光辉下,乌压压的散开,扬蹄奔来,气势骇人。
正当骑兵冲击的是江东左军的两个步卒阵列,皆以斜阵分立,逐层衔扣,仿佛燕尾。
江东左军步卒阵烈的弓弩密集而且犀利无比,在阵前盾车衔扣,其枪矛、高盾与陌刀布列层次分明,对抗骑兵冲击的能力极强。
要是有可能,陈韩三也不想正面冲击江东左军的步卒阵列。
但是除了内侧负责攻营的两千多兵卒外,江东左军在后翼布防的步卒共分六个斜阵停立,仿佛羽羽相接的鸿雁尾翎,又仿佛莲花瓣。
由于视野遮挡,距离太远,江东左军的阵心情况也看不大清楚,黑糊糊一团,预备兵力也不少。
一般说来,列阵都用骑兵掩护步卒的侧翼,但江东左军的布阵又有更大的不用,不仅重骑看不到身影,披甲轻骑也给步卒阵列压在内侧,让陈韩三找不到有明显弱点的侧翼所在。
要说有缺点,就是江东左军的这种后翼防御阵形有些单薄了,其后翼才一千多步卒,却列出六个环环并列的斜阵,纵深的层次有限,厚度也有限。
在陈韩三看来,即使找不到有明显弱点的侧翼,那就从正面强攻进去,只要一举透阵,江东左军的后翼莲花瓣状的列阵也就要彻底的散乱掉。
陈韩三所部数百骑兵冲锋而来,正当面的江东左军两个步卒哨阵,非但没有收拢、集结成更紧密的防御阵列,而是在战鼓声中,推盾车、提高盾,往外推出,有主动接战的意图。
江东左军在当前情况,其后翼还有如此之强的主动求战之意,令陈韩三暗暗心惊,但同时也暗感侥幸。
发动起来、前驱而进的步卒阵列,自然会有一定程度的分散,对抗骑兵冲击的能力,不能跟集结紧密阵形的步卒阵列能比,更容易给骑兵冲透。
步卒对抗骑兵,靠的就是密集阵形,靠的就是纪律与袍泽之间的默契配合。一旦步卒阵形给骑兵冲垮,往往意味着给无情践踏、溃败的开始。
陈韩三见有取胜机会,亲自擂鼓,要前出的骑兵不计伤亡的将江东左军的后翼破开口子,打透其阵心,一举将其猛攻河东大营南门的攻势也瓦解掉,他甚至将第二拨出击的骑兵也安排好。
令陈韩三意想不到的,江东左军主动接战的两个步卒阵列,在进击的过程中,各向左右展开,在中间主动留出不小的缺口来。
这时候陈韩三才感到不妙,他将旗鼓交给副手,驱马到江东左军两个步卒阵列的正前方观察敌情,赫然看到两个步卒阵列中间缺口里闪烁的是江东左军重骑的甲胄寒光。
两个步卒阵列因进击而展开,中间形成的缺口,恰给其阵心的重骑让出提速冲锋的通道。
重骑前突的速度并不快,陈韩三心里在默算,在他所部骑兵与江东 左军步卒前列接触之际,江东左军的重骑刚好突出来……陈韩三想下令撤军都不行,江东左军的披甲轻骑各有百余人从侧翼驰出,就等着他这边回撤好掩杀其后!
战马跟战马是有分别的。
以林缚在崇州所执行的标淮,陈韩三所部骑兵跨下绝大多数的战马只能算走马、驼马一级,体重达五六百斤,已经是彪壮了。而江东左军甲骑的骑乘马体重标重是八百斤以上,人披铠、马亦披甲,人马相合,差不多将近一千一百斤。
也就不难想象陈韩三所部轻骑与江东左军的甲骑正面撞上会有怎样的效果。
两军前阵相接,血肉翻飞之情形,令陈韩三心悸、肉颤。他知道,翻飞的血肉,大多数是他轻易舍不得拿出来打硬仗的骑兵精锐,江东左军步卒有盾甲、甲骑有重铠相护,在没有给冲透其阵的情况,伤亡有限得很。
在看到江东左军的步卒进击后,陈韩三才毅然下令撤军,中止毫无意义的单方面被屠杀,令第二拨骑兵突出数十步,防备江东左军的披甲轻骑突杀出来。
粗粗的清点,这一次冲锋失算,就折损近百名精骑,陈韩三心都要滴出血来。
林缚也没有月夜在野地围杀陈韩三所部骑兵的奢望,重骑好用,但耐力不长,步卒的速度不够,除非能攻击必救,眼下却没有全歼陈韩三所部骑兵的条件。
林缚下令整饬后翼,将陈韩三挡在外围即可,他的目的是确保宁则臣攻流民军的河东大营南门不受干扰。
陈韩三这时候才分辨清楚江东左军在后翼所布阵形。虽一千两百步卒结六个斜阵,每两个斜阵侧后夹一队重骑,披甲轻骑在阵心附近作为预备队,陈韩三这时候手里只有骑兵可用,就算不计伤亡,也难撼动江东左军的后翼阵形……
林缚与秦承祖、宁则臣、周普商议出来的打算很简单:以两营步卒、一哨重骑两哨轻骑护住后翼,以三营步卒为主力,猛攻流民军河东大营的南门,占住上风向,从南门攻进去,将流民军从河东大营里赶出去,鸠占了鹊巢,便算胜利!
河东大营与宿豫城之间的浮桥给上游冲来的巨木撞断了好几节,铁索也断了两根,夜里修复不了,河西宿豫城里的援兵渡不了河。
流民军在泗水河东岸,除了陈韩三所部援兵外,大营里还有六千兵力。
按说流民军的兵力已经不少,还占着守营的优势,但在南门给冲车撞毁之后,江东左军的前哨突入南门,抢上寨墙,流民军与江东左军在兵员、训练、配合作战以及武器装备等各方面的差距就越发的分明起来。
当江东左军犹有余力、有节奏的替换前突攻坚的步卒时,流民军甚至要当场抬出银子来召集敢在正面拦截江东左军进突的死士,更多的流民军在看到前面血路铺展后,稍稍抵挡,便往后撤……
第54章 河西
陈渍、张苟率部强渡沂水,赶到泗水河东岸时,宿豫的河东大营北片陷火海之中,将破晓之时的昏黑天际烧得通红。
河东大营守将李良见大营不能守,最后撤出来之前,纵火烧了营。
林缚与秦承祖、宁则臣等人在攻营之前,考虑过流民军会纵火烧营,选择从上风向强攻。
颇为幸运的,东南风一夜未改。
流民军纵火烧营之时,基本就没有多少抵抗决心了,纵了火,他们处于火势蔓延的下风向,在这边甲卒猛攻下,流民军很快就全撤了出去。
流民军早先有在栅墙、棚屋上涂抹泥浆,是备江东左军攻营时纵火。虽说原始,但也有效防止大火的蔓延,江东左军完全占领河东大营,只有北营门附近给烧去一大片,损毁不算特别严重。
陈渍、张苟实难想象,在陈韩三率骑兵进窥后翼的情形下,才四千多精锐的江东左军如何从近六千守军手里强行攻下河东大营的?
陈韩三此次并非没有尽力,陈渍、张苟使部属在河东大营东面的缓坡上结阵,赶过去见陈韩三,看到陈韩三麾下挂伤者甚众,一夜苦战,怕也有好几百人的伤亡。
陈渍、张苟等人跟他们的渠帅孙壮一样,对陈韩三颇为不满,但也知道陈韩三这次能苦战如此,已经是相当用心了。
宿豫这边的守将是马兰头的副将李良,三十岁刚出头,早年与马兰头等人一道随刘安儿从边军逃回,就入伙做了水匪,后又起兵造反,这两年过了艰难,但人生爽快,没有好后悔的。李良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不像流民军出身,他带着亲信李剩儿过来,满心都是大营给夺去的懊恼,来到陈韩三的面前,将金属兜鍪狠惯到地上,恨骂道:“妈的,这战打得郁闷,江东左军拿着盾车、高盾往里寸行突破,中间又拿冲车、骡马拆营棚子,根本就没有畅快厮杀的机会!早知如此,一开始就纵火烧了大营的好!左护军,你说这仗要怎么接下去打?”
李良最后撤出来的有近两千兵力,之前大量的兵卒也更多是给打散、击溃,从东西两门逃出,兵力伤亡不算严重。夜里溃卒散兵不容易收拢,但也让李良在北面集结了近三千的兵力。
虽说给江东左军趁夜夺了河东大营去,但算起来,加上新赶来的陈渍、张苟部,他们这边的兵力仍有八千之多,是江东左军的两倍,李良不甘心就这样失掉河东大营。
陈韩三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河东大营的北片,那里给大火烧出二十多丈宽的豁口,要反攻河东大营的话,从那里攻进去最合适,他却迟迟不吭声说什么。谁都知道情形危急,但要将他所部精锐都填进去,仍是不愿。
不要说陈韩三了,陈渍、张苟心头也微微发忤。
他们与陈韩三部都是连夜追击作战,兵卒都很疲惫,能爆发出多少战斗力,还真难说,他们也不想在一战就将兵力消耗干净。
乱世求存,靠什么?还不是靠手里这点兵吗?
真要反攻,还是要李良率部当主力。
李良刚刚率六千兵力守河东大营,还给赶了出来,难道能指望他率部当主力,能指望他压制住江东左军的气焰?之前为确保泗阳方面的战线,从宿豫抽调精兵太厉害了。李良手里能压上去打的精兵太有限了。
虽说近两天两夜来,江东左军还比他们多打了一两场硬仗,战斗力不比鼎盛时,但是江东左军的兵卒,除了个人的武勇外,更强调战场纪律、配合作战。兵甲装备以及补给都要他们优良得多,故而在持续行军与作战之后,仍能保持水准之上的战斗力——这是流民军远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孙杆子曾说过,要有江东左军的兵甲装备,他也敢硬扛东虏的王帐精骑。
这话或许不假,但除了兵甲装备外,更重要是粮草补给。
只要没能攻下徐州,占下一片扎根立基的地方来,他们即使靠缴获装备一批精良兵甲,但兵卒的身体也会在长期被迫的流窜作战中受到严重的损耗。
相比较江东左军两天两夜的强行军与持续作战,张苟、陈渍他们转战各地已有两年之久,由于补给的困难,很少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休整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对每个人的身体都是极端严峻的考验。
两年多来,张苟也不再是当初的边军小校,陈渍也非当初的水寨小头目,他们能崛起,能给孙杆子依为臂膀,除了他们能勇猛作战外,也在于他们作战时比其他人肯用脑子。不由会想,这样要还不能打下徐州,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这时候江东左军有了守营优势,这场战还要怎么打?张苟、陈渍心里不由发出这样的疑惑。
这时候,河西岸有一长串举着火把的大队人马从南往北而来,李良兴奋得大叫:“好啊,马帅援军回来了!”
隔得远,看不真切,倒不用怀疑就是泗阳方面的援军连夜赶回来,张苟与陈渍心里却想:这么短的时间里,马帅与杆爷有没有将刘庭州所部的渡淮军消灭干净?
刘庭州所部的渡淮军虽然大半是新募的乌合之众,但山阳县兵是少有的精锐。他们起兵以来,也没能从山阳县兵手里讨过多大的便宜。刘庭州在前日清晨那种情况下,还能败而不溃,支撑他的恰恰是六营山阳县兵精锐。
再说宿豫这边的浮桥已经毁了差不多,东口子又在江东左军的控制之下,泗阳方面的援军回来,只能确保宿豫城不失,还是无法支援这边的战事!
陈韩三阴沉着脸,流民军在河东岸的兵马虽分属三部,但这时候还是要以他为首做决策,他说道:“江东左军也是强弩之末,虽仗兵甲之良,守御甚严,令我军难以突破其所布防阵,但他们想要在野战冲击我军也难……”
在攻营战中,李良部给打得抱头鼠窜,陈韩三所部是骑兵也不能进营寨支援作战,陈渍、张苟能率部早一刻赶来,大营未必就会给江东左军轻易夺去。
在野战中,陈韩三忌讳江东左军甲骑夹在步卒阵列中间出击的作战方式,不敢轻易去攻打江东左军的防阵,但江东左军要是攻出来,必然会有薄弱的侧翼露出来,那时就能用轻骑突击其侧翼。
在河西已经援兵赶来的情况,陈韩三放弃反攻河东大营的念头,使陈渍、张苟、李良各率步卒结阵。要兵卒们不辞辛劳的在阵前多挖掘阻障壕沟,将江东左军限制在河东大营里,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形成反包围。
他们甚至还可以从郯城、窄桥大营再调兵马过来,便是将前两战给打散击溃的溃卒散兵收拢起来,也有相当可观的兵马可用。
陈韩三有心将江东左军反压制在河东大营里,但是他的计划很快就破灭了。
在晨曦里,水营战船竖起的高桅仿佛巨大的战旗鼓风张扬,迟了两天没有出动的江东水营在这时终于露出,出现在泗水河中。
流民军在泗水河里的封河措施主要是暗桩与铁索浮桥以及上游的断河木构成。断河木已破,林缚占了河东大营之后,铁索浮桥、暗桩都不成为障碍。
林缚当下就是让人潜下水去,摸清暗桩的位置,绑上绳索,数十人合力,便能将一根暗桩从河里拨出来,将封锁河道打开。
江宁水营赶来,除了接渡东岸连续作战两天两夜的凤离营及骑营到泗水河西岸外,还带来五营三千卒的长山营生力军。
虽说泗水河西岸,流民军从泗阳连夜调来援军,但这部援军也是在泗阳持续作战后彻夜跋涉,相当疲惫。
江宁水营赶来,部分战船靠东岸停泊,接凤离营及骑兵将卒陆续登船。部分战船靠西岸停泊,敖沧海穿着绯色战甲,就站在甲板上,指挥长山营精锐直接在敌前登岸。
林缚登上船,待敖沧海、葛存雄简略汇报过泗阳、山阳的情况,吐了一口气:“刘庭州能留一口气就好。能不能赶上趟,能不能将流民军在泗水河西的部署彻底打乱,就要看长山营能不能在西岸站住脚,将流民军都赶回宿豫城里去……我进舱先睡一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当真是铁人都扛不住啊!”
孙壮相当郁闷,在昨夜接到这边驰报后,马兰头留泗阳,继续率主力包围从昨日午后就开始突围的刘庭州部,他拉了四千余精锐沿泗水河西岸奔援宿豫,一宵走奔,临到宿豫,还是有近千人掉了队,落在后面。
要是持续行军、作战两天两夜的江东左军强行渡河,孙壮还能硬拼一把,奈何在西岸登陆的是生龙活虎、刚调来淮泗作战的长山营精锐?
经过长期的摸索,江东左军已有一套成熟的敌前登岸作战模式。
虽然敌前登岸还有一些弱点难以克服,但敌疲己强,又有兵甲装备上的优势,又有战船大弩落石近岸支援,强行登岸并不困难。
孙壮率部反攻了几次,都不能将长山营抢登岸的小部队甲卒打下去。越打,长山营在岸上进占的阵地越大、越坚定,而他的两翼又受到强弩的威胁,伤亡很大,兵卒持续作战,连夜奔来又十分的疲备。便是陈壮持斩马刀在前作战,也是力竭,从马背上摔下来,差点给乱刀砍死,给部众拼死救回来,给拥裹着退入宿豫城里,眼睁睁的看着江东左军在泗水河西岸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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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伏兵多时
日上梢头,长山营强势登上泗水河西岸;凤步营及骑营则从东岸撤出,在最后一批甲卒登船之前,纵火,将流民军在泗水河东岸所筑大营彻底烧毁。
就在流民军的众目睽睽之下,长山营三千步骑绕过宿豫城,径直往西而去;水营战船升帆使舵,载着风以离及骑营往西北而去……
江东左军舍宿豫而去,下一目标是宿豫西偏北的睢宁!
陈韩三扪胸大吼,甩着马鞭子在空气中乱抽,陈渍、李良一脸骇然,张苟心里也郁闷得吐血:
他与陈渍所率三千悍卒,虽说不比江东左军的甲卒精锐,但豁了老命,也能在野战中咬下江东左军的一块肉,但从前夜到现在,他们愣是没有找到与江东左军野战的机会!
昨夜凌晨追及沂水河畔,江东左军已破沂水大营,渡到沂水河西;今日凌晨,追至泗水河岸,江东左军已占据泗水河东大营,他们却给拖成疲军,不敢贸然反攻夺营。
昨夜过沂水时还能强渡,因为从郯城南下的沂水河段给拦河坝人为的淤浅,水流给强行导入泗水。泗水作为沟通江淮与河济最主要的河道,水道之宽、之深,非沂水、沭水能比,便是宿豫河段最窄处,也有三四里宽。时逢夏季,水势正盛,湍流又急,没有足够的渡船,这么多兵马如何渡过河去?
何况江东左军的水营在这里还留下十数艘战船监视。
往上游,睢宁还有几处渡口,但是江东左军舍宿豫不打,转奔睢宁而去,有一个意图分明是要他们彻底的封锁在泗水河东岸。
宿豫城里还有孙壮从泗阳率来的三千多精兵支援,睢宁虽有五六千守军,但战力,比昨夜的河东大营守军更不如。
当初宿豫城里的官兵是主动撤出,流民军不费什么力气就夺下宿豫城,宿豫城的城防措施也没有遭到多少破坏。
流民军当初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打下睢宁,睢宁的城墙就破坏了好几段。后期面对淮南的官兵的威胁,流民军集中精力在宿豫、沂水大营以及沭水的窄桥大营这一条线构筑防线,对睢宁有所照顾不及。
睢宁的城防条件要比宿豫差得多。
江东左军每一次进击,都准确而致命的打在流民军的弱点上。
先是舍弃流民军精锐最集中的沭水窄桥大营不攻,转攻沂水大营。弃泗阳不去,弃刘庭州不救,转攻精兵给抽调一空的宿豫河东大营。登上泗水河西岸,又弃宿豫不打,又奔防守空虚的睢宁而去。
张苟欲哭无泪,看看左右,泗水河东岸,他与陈渍所部,加上陈韩三所部以及李良所部及收拢溃卒,还有兵马近万人,但给阻在东岸,成了鞭长莫及、不解近渴的远水。
他与陈渍所部以及陈韩三所部都成疲军,要想去拦截江东左军,便要抢在其水营战船的前头,在睢宁城泗水河段东北岸找渡口过河,但根本就不现实。
江东左军的凤离营及骑营也经过两天两夜的持续作战,成了疲军,但可以借乘船奔袭睢宁的当儿,在船上作短暂的休整。
张苟握紧腰间的佩刀,手指握得发白,虎口欲裂,心想:杆爷在宿豫城里大概也会气得吐血吧。
宿豫城里有**千守军,但能称精兵者,也只有杆爷连夜从泗阳率来三千多兵马。但是这三千多疲惫之师,甚至不能阻拦刚从崇州调来的江东左军新锐之师长山营在西岸强行登陆,更不能贸然出城追击;否则宿豫也将不保。
但是从宿豫赶往睢宁只有六十里,从徐州到睢宁却足足有一百六十里,就算徐州昨天入夜后知道消息就调派援军,赶在江东左军前头抵达睢宁也几无可能。
想他们在淮泗有兵马十五六万,却给在淮泗兵马不足万的江东左军打得方寸大乱,张苟心间涌起颓然沮丧的无力感。
眼下已无计可施,在江东左军水营战船封锁泗水河的情况下,甚至无法白天派人泅渡泗水河去跟杆爷联络,唯有指望睢宁的守军能支撑久一些。
只要睢宁守军能坚持住,将江东左军在睢宁城外拖住三四天,等他们这边缓过口气,一切危机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陈韩三率骑兵的扰袭下,江东左军只用一夜工夫就攻下泗水河东大营,精锐几乎给抽空的睢宁守军能守多久,张苟还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看着江东左军兵分水陆两路,往西住偏北方向的睢宁而去,陈韩三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派人去河西岸跟孙壮联络,点齐所部兵马,死者堆尸集薪火葬,伤者拿马车运走,折道返回郯城而去。
孙杆子孙壮就在西岸,陈韩三也无权再约束孙杆子的部将张苟、陈渍他们,李良作为马兰头的部将,也不甘心随陈韩三退去郯城,就在东岸继续收拢溃卒。
张苟也管不了这么多,与陈渍立即安排所部在河东岸结营休整、恢复体力。夜里,张苟脱了铠甲,亲自穿过江东左军的水营战船封锁线泅渡过河,进入宿豫城去见孙杆子。
匆忙进城,往占据县衙的流民军大帐走去,院子里都是松脂火把燃烧的气味,登堂入室,进了院子,张苟就听见里间有摔碗砸碟踹桌子的声音,接着就是杆子那如受伤野兽似的嘶吼:“你们都他娘的吃了屎,两个时辰不到就把睢宁给丢了!”
张苟心里一凉,沂水大营、泗水河东大营先后失陷,睢宁应该有更充足的准备,不至于连两个时辰都守不下来吧?他不待通报,硬着头皮走进去。
孙壮见张苟进来,更是大怒,一脚踹去:“便是三岁小孩,豁了命,也能抱住壮汉的一条腿,你们是吃什么货的,眼睁睁的让江东左军渡过河来!”
孙苟不敢躲,胸口硬生生挨了一记,差点闷过气去,还是左右将盛怒之中的孙壮抱住。
张苟跪下来,哀声似嚎:“狗儿给杆帅丢脸了,但是江东左军打得太妖,每一拳都打在我们不受力处。我们跟着跑了两百里,不少兄弟跑得吐血,也没有掉队,但就是赶不上趟啊……”
孙壮盛怒之下,绷了肩腹多处创口,鲜血绷得直流,给左右强抱住摁到座椅上,无法动弹,见张苟身上虽无重创,但神情糜顿,实也是连续几天几夜没有阖眼,才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你起来说话,没做亏心事,跪什么跪?我恨啊,安帅所打下的大好局面,眼前就毁于一匮,你让我有什么脸去见安帅?便叫我战死在城下,也没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全爷啊!”
听孙壮提及年初战死河中府的杨全,张苟也是一脸悲痛。
这时候左右才小声告诉张苟睢宁失守的细节:“睢宁本做好万全的守城准备,万万没有想到睢宁南寨那一伙人都是官兵细作所扮……”
“什么?”张苟难以置信,“那路兵马不是四月中从周口方向投靠过来的吗,怎么可能都是官兵的细作?再说用他们去守南寨,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便是官兵的细作,又怎么可能一点马脚不露?”
“是啊,谁能想到啊?江东左军往袭睢宁,南寨那伙人要求避入睢宁协守,没人防备他们,便打开南门放他们进去协防,南门便给他们趁势夺下。夺城后,他们倒是升起旗号来,称是江宁兵部左侍郎顾悟尘之子顾嗣元所部,也不知真假,迎江东左军进城却是真,”又说道,“此外,西边的汴水河也有水营战船进入,似乎是东阳军将领杨释所部……”
“啊!”张苟这才感到问题的棘手来,流民军好些将领都搞不清朝廷官员之间的关系,他却是清楚的。认真说来,江东左军与东阳乡军都是顾悟尘一系的,顾悟尘能飞黄腾达,在短短两三年间,从江东按察副使升至江宁兵部左侍郎,辖掌江宁水营,主要依赖的便是江东左军与东阳乡军所立战功,这个杨释也是顾悟尘的亲信。
进入四月之后,在淮东、淮西设防的官兵主要也就是江东左军与东阳乡军了。
南寨所潜伏的兵马,若不是后来秘密给官兵收买过去,确也有可能是顾悟尘之子顾嗣元所部提前潜伏过来。但南寨这路兵马,张苟也有接触,确实是以河中府的流民居多,家属也相当的多,所以大家才没有什么疑心,又怎么可能突然会成为顾嗣元的部属?
不管如何,这接下来的战事可就艰难了。
从徐州到淮安,从西北往东南流向的泗水曲折长约三百里,睢宁恰位于中间点上。
如今睢宁城给江东左军轻易夺去,而江宁水营与江东左军水营的战船同时出现泗水、沂水里,将他们在淮泗的优势兵力硬生生的分割成四块。
泗阳、宿豫为一块;围徐州的兵马为一块;汴水河西为一块;泗水河东为一块。
汴水河西以及泗水河东的兵马暂进给分隔在外线。
无论是泗阳、宿豫的兵马想集中力量吃掉刘庭州所率的援淮军,还是围徐州的兵马集中力量攻下徐州,都会受到在睢宁的江东左军的干扰。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江东左军很可能会集中兵力掉头南下,先救有断粮之忧的刘庭州部渡援军。毕竟岳冷秋在徐州城里还能坚守一段时间,他们就算在宿豫城里有更多的兵力,但没有水上战船的配合,也无法阻止江东左军水陆并进从睢宁南下援泗阳
第56章 顾嗣元
顾嗣元给外祖汤浩信守孝期满,三月末出潼关,沿黄河东进,其时豫东、豫南大乱,豫北、鲁西北等府县给梁家父子控制,去青州的路途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只能扮成流民军,想找机会从淮泗地区穿过去。
杨朴、赵勤民率去接顾嗣元出潼关的两百余精锐,都是对顾家忠心耿耿的扈从,纪律与忠诚都值得考验。途经河中府,从流民中捡选健锐而收留编伍,又使家属随行,却成了进入淮泗地区假扮流民军的最好掩护。
流民军以八大寇为首,但其下山头、杆子林立,来路错综复杂。
诸路流民军,以刘安儿声势最大,几乎每天都有人马来投靠归附,也不乏投机趋势的地主武装,像顾嗣元这种带着大量家眷四处流窜的兵马跑上门投靠,又怎么会受到怀疑?
在汴水西岸接连攻陷几座难攻的寨子、为流民军缴获上万石粮草之后,顾嗣元所部便给刘安儿视为可以信任的精兵,五月中旬给拉入流民军在淮泗的核心战区,调归渠帅马兰头所辖,驻守睢宁南寨地区。
早在五月初旬,接到顾嗣元所遣秘使,林缚本打算出兵将他们从淮泗接出来,送往青州去。那时流民军对汴水、泗水的河道还谈不上什么封锁,倒是顾嗣元主动提出要留在淮泗、伺机而动。
这一留便是两个月,一直到刘庭州率渡淮军进入泗阳,马兰头将宿豫、睢宁一带的流民军精锐调走,在林缚率江东左军穿插突进到泗水河西之后,顾嗣元才有机会伺机而动,几乎不费什么吹灰之力,就夺下睢宁城。
新月如钩,悬于天际,淡淡青辉洒下,勾勒出左近山岗、疏林、河流的疏影,那影影绰绰的暗影,是借夜色奔逃的流民军的溃卒散兵。只怨夜色太好,林缚都没有借口让顾嗣元收兵,放过这些溃兵,少收割一些人头。
对于顾嗣元,对于他麾下的年轻将领们,耀眼的战功还需要首级来衬托。即使他们昨日还披着流民军的皮子,绝大多数兵卒都真把自己当成流民军的一分子,但不妨碍他们今日换过身份,对昨日的袍泽下手。
顾嗣元亲自在城下督战,指挥调度部卒追杀流民军溃卒,赵勤民在他身边出谋划策,青衫羽扇,颇有天下谋主的意味。
顾嗣元在河中府招募流民,兵马就扩充千余人,假扮流民军进驻睢宁南寨,自然也没有停下扩张的步子,所部兵马扩充到四营,加上随军家属,差不多有近六千人的样子。
淮泗地区向来富裕,粮草不成什么问题,兵甲只能靠打地方私兵缴获一些补充,还是严重不足,但有两百余兵甲精良的精锐做底子,又以林缚所传的治军之法练军,顾嗣元这四营兵马,比起普通的流民军,要精锐得多。
杨朴这些年淡了战场厮杀的心思,打算过了这事,将这支兵马交给顾嗣元亲自掌握,他还会回顾悟尘身边去当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去,这时候来城头见林缚。
林缚蹙眉望着城下的杀戮,待杨朴走近来,才回过神来,说道:“杨叔,这几个月倒是让你受累了。”
“有什么受累不受累的……”杨朴淡然一笑,他距花甲之龄还有数年,新月下须发已是霜白,穿着铁甲,倒是个铮铮老将。
城下只有顾嗣元所部兵马在追杀溃卒,江东左军除水营外,凤离营、长山营、骑营都相继进入城中休整了。在外人看来,好像就是林缚要将夺睢宁的功绩都拱手让给顾嗣元,与林缚接触深的杨朴却是知道,林缚不屑拿这些乱民首级取功。
这时候有人匆忙登上城头禀报:“睢宁知县李卫在县衙后宅悬梁自尽,刚给卫兵发现,医官已过去抢救,特来禀报大人……”
“啊!”林缚也是一愣,不知道这是哪出戏。
有顾嗣元这个大卧底,淮泗地区的官员、乡绅在失陷后什么作为、什么嘴脸,林缚是一清二楚的。
知县李卫在睢宁城给破时被俘,因其在睢宁声誉颇好,刘安儿想要招降他做谋士,他宁死不从贼,一直给关押在睢宁县大牢里,直到今夜才给放出来。
那些屈从流民军的官员,只要没有太令人愤恨的劣迹,林缚都打算帮他们掩饰其罪,不奏朝廷追究,对李卫这种经受住考验的官员,自然是更要上奏朝廷加赏。
这个李卫,在流匪狱中倒活得逍遥,没道理苦日子到头,便来个悬梁自尽啊!
林缚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但是这事未同小可,不能不理会,也趁势下令收兵:“让嗣元与赵先生回城来,直接到县衙来找我们……”他与杨朴先去县衙后宅看没事悬梁自尽的李卫。
林缚与杨朴前脚尖刚踏进县衙后宅,就听到里面大哗:“小姐悬梁了!小姐悬梁了!”接着又听见苍老虚弱的声音在嘶喊:“让她死了好,死了好!”
林缚更是一头雾水,走进明烛高烧的厢院,医官走过来禀告:“李大人刚回过气来,幸好早一刻发现……”
“怎么回事?”林缚问道。
医官早一步过来,倒是知道了详情,压着声音问道:“听伺候的婆子说,李大人从狱里出来,知道女儿给贼人强占为妻还有身孕之事,拿了刀想杀女,倒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先悬梁了……”
林缚轻叹一声,竖眉看向左右,说道:“此事谁也不许外传!先把人都救下来。”走进里厢房,看到李卫穿着破旧不堪的官袍子,老泪纵横的坐在床边上,林缚挥人让其他人都先退出去,拉了一张凳子,坐到李卫面前,说道,“李大人,何苦呢?”
“老夫下不了手将从贼的逆女杀死,唯有一死以报朝廷,”李卫老泪纵横,强撑枯瘦的身子跪下来,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份拜表,递到林缚面前,“请制置使代老夫将表上呈朝廷,死而无憾了……”
林缚心想这老头虽视清誉如命,但还有些人性,没有真一刀将怀上身孕的女儿杀死,拿过拜表,却摔到一旁,训斥道:“胡闹,睢宁城残屋破,百姓流离未归,街巷伏尸千万,你身为睢宁父母官,不思振作厘清政事,倒学小女人来寻死觅活,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是黎民百姓重要,还是你李卫的清誉重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回头吩咐随从,“连夜派人将李大人的女儿秘密送走,对外便说死于贼手,尸骸不见。谁敢泄此事,杀!”袖手站起来,对跪在地上发愣的李卫说道,“着你立即吃饱了喝足了,去前衙署理公务,此间事千头万绪,没有时间让你在这里儿女情长!天明之前,要你厘清城中大致情况,向我禀告。”
杨朴微微一叹,心想别人还真没有办法像林缚处置得如此干脆利落,这时候怕是谁都不会再去注意他才二十三岁吧。
林缚甩袖离开,李卫跪坐在地上,仿佛死去一样,也听不见隔壁院子里车马辚辚,将他哭哭啼啼的女儿及伺候的丫鬟、婆子接走,过了许久,才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衣衫,吩咐左右:“烧碗辣汤面去前衙……”便往前衙署理公务去了。
顾嗣元、赵勤民收兵回城,林缚先回驿馆行辕,他们赶去见他。顾嗣元等人意犹未尽,问道:“城中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夜色还好,拖到明日,城外的溃兵倒要逃远了。”
“糊涂官做糊涂事,不说也罢,人救下来就好,”林缚也不是长舌妇,没必要逢人就说睢宁知县李卫的家事,要顾嗣元等人都坐下说话,说道,“比起追杀逃卒、多取一二百首级,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议下一步怎么走……”
“眼下看来,守住睢宁、解了刘庭州之围,不仅能威胁围徐州之流匪主力的后翼,更断其粮道,岳冷秋能守住徐州,流匪只能北去山东,正好让他们跟梁家打去……”顾嗣元说道。
不知道顾嗣元这番见解的背后有没有赵勤民帮着出谋划策,但相比较当初进江宁时、给王超、藩智美等江宁公子之流耍得团团转的顾嗣元,已经成熟多了,当真是今非昔比,要刮目相看了。
流民军在徐州外围的兵力过于集中,就地筹粮不足,泗阳、宿豫、郯城、云梯关及西边的临淮、濠、泗等地区,才是流民军的主要筹粮区。
林缚率部进占睢宁,又有水营战船封锁汴水、泗水,实际上就等若断了流民军围徐州主力的粮道。
在这种情形下,刘安儿要么在粮草短缺之前全力打下徐州,要么就撤围而去。
战争的主动权,已经不掌握在流民军手里了。
林缚心想刘安儿也许不会甘心收手吧,岳冷秋也不是什么善茬,眼下挥师南返先解刘庭州倒是当务之急,不能让马兰头、孙壮在泗阳、宿豫从容整顿兵力,与刘安儿从徐州派兵夹击睢宁。
关键还在于一个快字。
刘安儿从徐州派出的援兵,应该才刚刚出动,离睢宁还有一百来里;江东左军从睢宁出发,去援刘庭州,差不多也还要走一百多里。
“我天明就起兵南下去泗阳,但到泗阳时,想来徐州方向的流匪也要推到睢宁城下。等我救下刘庭州,再挥师北上支援睢宁,可能要耽搁两天两夜的时间,”林缚看着顾嗣元,问道,“你还要我支持你多少兵力,才能守住睢宁?”
也许留秦承祖守睢宁最合适,但不管于公于私,林缚都要让顾嗣元来当一路主将。有杨朴、赵勤民相佐,顾嗣元也能独挡一面了。
“马兰头、孙壮在宿豫、泗阳还有两万多兵马,皆多精兵,你去救刘庭州,关键在快,兵马不能再少了,我这边有水营依托,不怕后路给断,”顾嗣元说道,“你有兵甲弓箭多余,借我一些,我便守睢宁两天,等你回师……”
第57章 好快
顾嗣元出潼关、走河中府,进入淮泗地区,从流民中捡选健锐,从两百多随扈扩编到四营两千四百余兵卒,加上随军家属近六千人。
所幸淮泗地区这两年都是大熟,之前又没有受过兵灾,粮草补给艰苦些也撑了过来,紧缺的是兵甲。
四营两千四百余兵卒,各种铠甲也就三百多套,弓弩加起来不足六百张,而且以杀伤力不强的软弓、猎弓为主。
杨朴与赵勤民去潼关接顾嗣元时,倒有两百多匹好马带着,一路折损,加上后期补充的普通骡马,也不足两百匹了。
好在有两百名忠于顾家的精锐做底子,又能尽情的从流民里挑选健锐,顾嗣元这四营兵卒的底子相当不差。
林缚率兵去泗阳,让顾嗣元留下来守睢宁,当然不希望他出什么意外。
他这次过来,就打算与顾嗣元在睢宁或宿豫会师,准备也充足。当即拿出六百套甲、两百张蹶张弩、两百张臂张弩、四百捆箭、盾六百张、盾车一百辆、直脊钢刀六百片、陌刀及斩马刀各两百片、精钢枪矛一千支、止血伤药及纱布、绷带若干等物资给顾嗣元。
此外,还拨了五十匹战马、两百匹驼马给顾嗣元。
顾嗣元所部四营兵卒连夜换装,顿时有乌鸦变凤凰之感,战斗力少说提高两个层次,顿成精锐甲卒。
赵勤民看了暗暗心惊,他不建议顾嗣元要林缚留兵协守,而是要求支援些兵甲。他们也的确是缺兵甲,但是也只指望林缚能将这几日来缴获的兵甲留给他们就行,没想到林缚能慷慨拿出这么多来。
这批军资,再加一两千枪矛,足以装备四营精良镇军。便是身居江宁兵部左侍郎的顾悟尘,想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兵甲来,也非易事。
林缚此举,一方面能看出林缚对这边没有芥蒂,相援不留余力,完全对得起汤浩信、顾悟尘这两三年来对他的栽培与提拔,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崇州蕞尔小县潜在水面之下的实力是何等的惊人。
江东左军年后才进行大扩编,又刚刚招募六千新卒编入亲卫营。所幸之前的缴获也足,崇州的军械制造形成规模,拿出这批兵甲来,倒也不会太吃力。不然这批兵甲要从黑市买入,少说要十万两银子。
彼此结成姻亲,林顾两家在当前形势下,更需更紧密无间的团结在一起,林缚不想出手太小气,再在大家心里留下什么芥蒂。
另一方面,当前顾系以陈/元亮为首在青州掌握两万运军,但是这两万运军的战力相当有限,甚至都未必见得比当前的流民军强,远不足以遏止梁家势力往青州扩张。
顾嗣元此战过后是要去青州的,没有一支精锐战力,不足以遏止住梁家的野心。
此外,林缚还决定在睢宁北的泗水河段里留两哨水营精锐,除封锁泗水河外,也确保顾嗣元万一守不住睢宁,也有后路能逃出来。
顾悟尘仅有这一独子,要是顾嗣元战死在睢宁,林缚也没有脸去见顾悟去。
林缚在淮泗除了整编第三水营,长山营南下时,还从第一水营调了三哨编制战船与水营战卒过来。
六七月正是东海风暴季节,崇州到津海的黑水洋航线也暂停下来。便是林缚将泗嵊防线的水营都撤下来,也不怕奢家会走海路偷袭崇州——这时节对奢家来说,走海路运兵偷袭崇州,哪怕是走近海,要冒的风险也太大了,他们更缺乏能抗风浪的坚固大船。
陆路,崇州南面又有平江府,平江府南面又有董原主持的浙北防线。
崇州此时是相当安全的,林缚除了将第二水营部分战船调回崇州外,陆上精锐只留了一营骑卒,差不多将能调走的兵力都调来淮泗了。
林缚在淮泗的兵力,除了由赵虎统领留守沭口的亲卫营六千新卒外,还有九哨水营、长山营三千甲卒、凤离营三千甲卒、骑营一千战卒以及若干工辎营辅兵。
要让将卒多休息些时间,养足体力,林缚打算在天亮之后再出兵南下泗阳,去援刘庭州。
清晨时,林缚穿好衣甲,刚要去校场点兵出城,探子便来禀报:“流民军一部骑兵,约六千人,从徐州沿泗水南下,估计距睢宁已不足三十里!”
“好快!”林缚听得这消息,与秦承祖、顾嗣元等人面面相觑,讶然呼道。
林缚与秦承祖等人之前有推算过,他们从睢宁出发,流民军主力从徐州派来的援兵应在百里之外,没有他们还没有动身,流民军就有六千骑兵抵近到三十里外了。
流民军骑兵很少,不然陈韩三的那两千骑兵就不会那么精贵了。流民军能有六千骑兵驰来,可见都应是流民军从围徐州主力抽调出来的精锐战力。
林缚夺下睢宁,当真是踩到流民军的痛处了。
“可曾探得谁是主将?”秦承祖问快马奔回的哨探。
“敌骑散出来的斥候很广,且密,无法接近侦察,只隐约看得居前一部骑兵都穿红甲。”哨探回禀道。
“红袄女!”周普眼睛发亮,兴奋道,“看来有打头!”
流民军水准以上的将领不少,毕竟有这么大的基数在,但能使周普兴奋的人却不多。
红袄女刘妙贞可不是陈韩三那个投机取巧的货色。
为了流民军在淮泗的大局,刘妙贞不要说将所部拼光,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想来都不会皱眉头的。
周普兴奋,林缚、秦承祖却觉得异常的棘手,要是可以,林缚永远都不想拿兵卒的血海尸山去填出耀眼的战功来。
虽说比推算只近了七十里,但是这七十里却是一天的路程。
要能多了七十里的距离,不仅意味着林缚率兵进击泗阳,能多出一天的宽裕时间来,还意味着他们能与流民军围徐州主力的援军能多出一天的安全距离来。
林缚这一次进兵淮泗,要诀就是一个快字。
快打快攻快破快进,使流民军首尾不能顾,使他们的优势兵力无法发挥出来,将他们的节奏完全打乱。
刘妙贞能如此果断而迅速的率援兵奔来,可见她或者刘安儿或者在徐州的其他流民军将领在昨夜之前,很可能就看破江东左军的“快”字诀。尽调精锐,也是想以快打快,打乱江东左军进入渡淮之后的节奏,夺回主动权去。
令林缚、秦承祖头疼的,不仅仅是刘妙贞所率六千骑兵是流民军的精锐,更担心刘妙贞已经看透他们这次用兵的节奏。
“红袄女很可能会绕过睢宁不打,直接去宿豫或泗阳去!”秦承祖点出关键点,他们之前的作战计划到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能用了,要重新制定作战策略。
林缚摸着下颔,蹙眉思虑,眼下留给他做决断的时间不多。
“眼下只怕顾不得刘庭州了……”赵勤民说道。
顾嗣元没有说话,他已经学会了城府,将决定权留给林缚,不干扰他的决断。
杨朴更是守本分。
林缚没有应赵勤民的话:后期刘庭州在淮安处处与自己作对,也许刘庭州死在泗阳,更符合他暗夺淮安的利益,但真要袖手旁观,与坐看晋中军在燕南覆灭的郝宗成、坐看邵武军在济南覆灭的岳冷秋又有什么区别?
又将让那些晋中军、邵武军残存下来的将领们如何认同自己?
淮安以及江宁甚至朝野又将如何看待此事?难道他们会真认为江东左军在如此顺利的夺下睢宁之后,却会没有余力去泗阳救刘庭州吗?
“流民军在徐州的主力凑不多六千骑兵来,必有相当部分人是临时骑马而行的步卒,马也不可能是什么好马,”林缚断然敲着桌子,说道,“周普,你速率四百轻甲驰往泗阳,若有机会替刘庭州解围,则强攻之,水营暂不调走,随秦先生留在睢宁,辅佐嗣元守睢宁,我率长山营、凤离营走陆路,去泗阳……”又叮嘱周普道,“若有敌骑绕过我先行,你断不可轻易与之接战!”
“晓得!”周普应道,拿起佩刀,就点齐披甲轻骑先出城去。
四百轻骑所骑战马脚程好,还有走马替换,赶在刘妙贞部之前赶到泗阳还有一战之力,丝毫没有问题,关键就是人数太少。珍贵只有两百人的甲骑队伍则要跟林缚在后面行进。
江东左军的甲卒就算在行进中,也能较好的抵抗骑兵冲击的能力,但是将刘庭州所部渡淮军接援出来,就必须要有一部骑兵掩护其侧翼不受流民军骑兵的冲击。
周普所率领的四百余披甲轻骑,断不能轻易折损了。
林缚又对顾嗣元说道:“看来送给你的战马与驼马,我要先借走用了,战后还双倍赠还给你!”
“说什么呢?”顾嗣元笑道。
林缚所率长山营、凤离营虽是步卒编制,但编有大量的骡马,实际相当部分是马步兵。
所谓马步兵,即行进时骑马机动,遇敌时下马接战。
这也是江东左军步卒高机动、强作战力的一个重要保证。
刘妙贞所率奔来的六千余骑,不可能是纯粹的骑兵,其中必然有相当一部分兵力是马步兵。
若不是如此,林缚率长山营、凤离营六千步卒走陆路,给流民军六千骑兵精锐咬住,等他们艰难的走到泗阳去,刘庭州的尸体怕都要腐烂掉了。
第58章 红袄妙女
林缚率兵出睢宁,红袄女刘妙贞所部的前哨斥候已出现睢宁城西南。
四百余披甲轻骑都给周普率领先走泗阳,林缚身边仅有数十名轻骑能当斥候。当流民军的斥候如蜂群涌来,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江东左军的斥候就给压制住,撒不出去,顶多在步卒外围千步范围内活动。
军情的侦察,更多依赖于阵列中心位置沿官道前行的巢车。
巢车为四轮/大车固定一根七八丈高的竖杆,上置悬台,哨探可以爬到悬台上登高望远,监视周围数里方圆之内的敌军动向。
日上林梢头,流民军骑兵便如潮水涌来,从左右两翼,越沟壑、登丘陵、驰骋野原,周旋迂回,漫山遍野,仿佛趟过野原的大风,声势骇人。
若说步卒行进时,少说要占据一步见方的地方;骑兵快速行进时,连人带马,需要用来周旋奔走的空间则要大上数倍。故而同等数量的兵卒,骑兵展开的范围要比步卒大出数倍,巢楼望哨的视野范围之内,漫山遍野、黑压压的都是流民军的骑兵,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敖沧海解了重甲,亲自爬上巢楼观察敌势,眉头蹙紧,溜下杆子下来,跟林缚禀告:“红袄女这回带来的骑兵不足半数,主要沿我军左右翼展开。过半兵马都是乘马机动的马步兵,咬着我们的尾巴而行。好些人已经下马而行,持枪矛高盾,应是防备我们突然杀回马枪。刘妙贞的红甲骑队约四百余人,看马、看人,都是流民军少有的精锐骑兵,随刘妙贞在后面的本阵……我们是打还是走?”
“刘妙贞大概更希望将我们缠在睢宁脱不开身,我们关键还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泗阳去,”林缚蹙眉说道,“怎么走就是个大问题了?”
泗阳方向刘庭州所率渡淮军残部五六千人,要独自面对马兰头、孙壮所部近三万兵马的围攻,周普率四百余轻骑过去,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不了敌我双方在泗阳的兵力对比。
渡淮军残部从落入流民军圈套始,就没有备下多余口粮,只能靠采摘野地树草及宰杀军马裹腹。渡淮军从被围到现在,已经过去三日三夜,实在不清楚他们还能支持多久。
对刘妙贞来说,将江东左军缠在睢宁,待马兰头与孙壮歼灭刘庭州渡淮军残部,整军北上,与其在野外合击江东左军,才是上策。
林缚既然出睢宁城,就要最快时间驰援泗阳,救出渡淮军残部来,断不能轻易给刘妙贞缠在睢宁走不动。
当然,走也有不同的走法,不打就走,或打后再走,或边打边走。
“打完回马枪再走?”敖沧海说道。
宁则臣说道:“怕是红袄女有意露出这个破绽……”
刘妙贞率六千兵马来,虽多骑马,但真正能乘马作战的骑兵只有半数,都从两翼抄来,咬在江东左军背后的,是三千马步兵。
马步兵虽说在行进时骑马机动,但由于平日训练以及兵甲、装备及所乘马匹的缘故,遇敌时还是要下马列阵接战的。
刘妙贞率三千马步兵咬在尾后,阵列里只有四百余骑兵,则给江东左军打回马枪的机会。
两军相距不过千余步,江东左军迅速回击,追咬在后的流民军三千马步兵想转向是来不及,只能接战硬打。
以同等数量的甲卒精锐,短时间里击溃流民军三千马步兵没有多大的困难。无论宁则臣还是敖沧海,都很有信心,关键是散在左右两翼的流民军骑兵很有可能会借机猛攻江东左军的侧翼。
在较为密集的范围之内,甚至在低速行进中,江东左军都能以步卒阵列对抗骑兵的冲击,但是在四野皆无遮拦的旷原上,江东左军回击尾后的流民军马步兵,阵形必然会给拉散。
两军交战时,主将对步卒阵列的掌握是有限的,总不能在敌我双方缠战中,调整阵形。即使在侧翼留下甲卒阵列护卫,但也会由于机动性不足,在敌退我攻的运动战给大量的骑兵撕开的机会大增。
说起来,也是林缚手里的兵力不足,若是以相对松散的阵形将骑兵封锁在外围,保护住侧翼不受攻击,即使以江东左军的精锐甲卒计划,也要一倍半甚至两倍的兵力才足够的把握。
若宁则臣判断是真,刘妙贞故意露出这个破绽,就有拼命的决心在。
刘妙贞想拼命,这边更不能遂她的愿。
即便能将刘妙贞部歼灭干净,江东左军伤亡要是超过三分之一,南下援泗阳的计划多半也要泡汤。事实上,没有足够的骑兵,也在四野无遮挡的旷野,仅凭步卒很难对半数为骑兵、半数为马步兵的流民军打出歼灭战来。
这时候不清楚,流民军围徐州主力还有没有派出其他援军过来,将刘妙贞所率、在后面追击的马步兵击溃,实际的意义并不大。
林缚蹙眉说道:“要看刘妙贞是不是故意露出破绽,也简单,”摊开地图,指着睢宁西南角上,“这里有座断崖山,山不高,但我们离开官道,往这里运动,足以遮闭我军右翼,看刘妙贞如何应对便知了……”
江东左军近七千兵马,甲骑及马盾辅兵、主将及主将护兵以及少量必要辎重在阵心位置,十营甲卒散成三十个小阵在纵深四五里的范围内交叉行进。
刘妙贞骑在一匹青黑色的牝马上驰一座缓坡上,斩马刀横在膝前,一身红衣红甲,黢黑的脸远看去,仿佛雕刻而成,呆板而没有神情,眼眸却是流晶溢采,灵动无比。让人遗憾:有这么一双美眸的女子,怎么配上这么一张丑脸?
刘妙贞凝眸望着江东左军的行进阵列,她抬手压了压漆成绯红的金属兜鍪,若有人细心,便会看到她手的肤色与脸截然不同,要细腻***得多。
“韩采芝,你过来!”刘妙贞转头大喊,她的嗓音沙哑低沉,倒与她黢黑而木纳无表情的脸配合。
一名穿扎甲的青年将领从北坡脚策马驰来。
“你觉得要如何攻其后翼?”刘妙贞问道。
“不是我不想跟林缚打硬仗,林缚在江宁绕过我一命不假,渠帅你对采芝也有救命之恩。按说我该留在徐州帮安帅打岳冷秋,不过来两边为难,但是十数万兄弟的性命都压在这一战,使我不能缩头躲在后面,但是眼下真不能硬打。”青年将领说道。
“我问你如何攻,你那么废话做什么?要疑心你,便不会带你出战,”刘妙贞双目一瞪,眉头却呆板没有动静,“陈魁立就没有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青年将领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在江宁带兵闹哗变,后给林缚逐走的上林里乡勇青年将领韩采芝。
韩采芝等人离开江宁,没有办法回上林里,就带着家小前往淮西寿州投亲靠友,之后一直住在寿州。
一年多前,从濠州败逃下来的官兵洗掠了韩采芝所住的村子,韩采芝被迫与陈魁立等人拉出一伙人马反抗,给官兵所围。带兵先进寿州的刘妙贞救了他们,他们从此就入了伙。
韩采芝、陈魁立虽非嫡系,但军事素养要好过普通的流民军将领一截,出身贫寒的他们也勇猛敢战,给刘妙贞所重,提拔为部将。
韩采芝之前倒没有想过会有与林缚、与之前上林里乡勇同僚对阵而战的机会。乱世当前,两军对垒,私人的恩怨,倒是渺小得很,根本不值一提。
韩采芝挨了训,倒没有觉得难过,说道:“林缚治军天下无双,当真不假,他们这么行进,还真没有破绽。”
刘妙贞没有再理会韩采芝,凝眸再望江东左军。
接战多月,流民军将领如今也熟悉江东左军的编制,眼前林缚亲率江东左军主力,以两百卒哨队为单位结阵,四五里纵深,共有三十个小阵。
江东左军在行进时,约有三分之二的甲卒在外围驻阵防御,有三分之一的甲卒迅速收拢,从甲卒驻阵所包围的内线穿行,后翼两阵交叉撤退。甲卒从内线运动到前翼,又迅速展开驻阵,尾翼的甲卒再收拢,进入内线穿行。
江东左军如此交叉行进,比他们前些天一天两夜急行两百里路的速度要慢得多,一个时辰能走五六里地就顶天了,防御却更加的紧密,根本不给骑兵从侧翼攻击的机会。
这时候有探子驰回禀告:“西南十六七里外,有断崖山头,虽不高,但会形成阻断,左翼虞侯请示要不要继续包抄江东左军的左翼而行?”
刘妙贞眸子一敛,面无表情的说道:“好个东海狐,要借阻断地形,试我本阵虚实。不管难不难打,韩采芝,你给我咬上去击其尾翼!其交叉撤退,你也将所部骑兵分两列,交叉蛇行,将他们的弓弩引空……”
韩采芝得令,驰回右翼,将所部三百骑分成两队,交叉蛇引,从空隙里钻进来,去打江东左军后翼的两个步卒哨阵。
第59章 援围
烈日刚跌,却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候,人如受火炙。
却是此时,肖魁安感觉才舒坦一些。
这鬼热的天气,走上几十步就汗流浃背,更遑论拿盾举刀突破障碍物接战厮杀了。
流民军也扛不住天气炎热,退回去暂时歇手,给堵在土围子里的渡淮军也能歇一口气。
肖魁安累得跟半瘫似的,一屁股坐到土围子的阴影里,有风吹来,毛孔都舒坦。扈从递来装水的皮囊,他接过去,小口的饮着。说渴到极点,但厮杀激战近乎脱力,汗出如浆,最忌讳往腹里大口的灌凉茶。
看到刘庭州走来,肖魁安要站起来行礼。
刘庭州按着他的肩膀,说道:“歇一歇力吧,不知道流匪什么时候又要攻上来……”他也不顾什么仪态,一屁股靠着沁凉的土坯墙坐地上。
旁边一名小校膝跪着地爬过来,小声的问刘庭州:“刘大人,制置使的大队援兵何时才会过来,只有四五百骑兵在外围远远吊着流匪,解不了我们这样的压力啊。制置使该不会摆我们一道?”
“吃兵粮,抓紧你手里的刀,多杀几个贼子才是正经,”肖魁安瞪了小校一眼,训斥道,“这些话是你能说的?是你该问的?”
刘庭州微微一笑,不介意小校如此问他的话,说道:“制置使乃言而有信、言出必行之人,江东左军北击东虏、南陷闽贼,无往而不利,其派一部骑兵先行,便是要坚定我们固守待援的信念。当然了,我们也要考虑到泗、沂、沭三水间流寇甚众,要给制置使多些时间,大队援军要过几天才能过来,告诉大家,断不可这时候失去信心……”
肖魁安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榆树梢头,透过疏密有致的叶间,烈日透来耀眼的光芒,心间忧虑难消,看了刘庭州一眼,见他脸色又恢复凝重,心想他心里也有一样的担忧吧,刚才对小校说的那番话,怕是他心里也没有一点底吧?
外围已有江东左军的骑兵出现,但人数太少,根本撼动不了外围的流匪大军。虽说这四五百骑兵的出现,让给困在土围子里的四五千人有了希望,又焉知这不是林缚敷衍了事,拿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
自从上回有江东左军的信使假扮流匪,突进来通风报信,流匪就小心谨慎多了,封锁更加的严密。
肖魁安他们给困在土围子里多日,就再没有得到过外界什么消息,也根本不知道外面打得怎么样。
在他们看来,江东左军应该从东面的泗水或北面的淮水登岸,拖了这些天,江东左军才有四五百骑兵出现在外围,也难怪他们会疑心多想。
江东左军从沭口过来,就算再艰难,也不能六七天都过去了还看不到主力的影子啊!
这些天来,山阳知县滕行远伤重而死,陶春也身受重创,当初撤入围子来的近六千人,又折损了三分之一还多。伤病无药无医救治,躺在宗祠院子里的呻吟哀嚎等死;天气炎热,空气里都是尸体腐烂的气味,要不是三天前江东左军四五百骑兵出现在外围,将卒们怕早已经崩溃了。
这时候围子里起了一阵喧哗,仗打成这样,就怕下面有人先撑不住崩溃掉,肖魁安与刘庭州给按了机括似的跳起来,往寨子里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看见刘庭州的老家人刘安跌跌撞撞的跑到跟前来,叩头,叩得尘土飞扬,哀嚎似的救饶:“大人,从你进京赶考,大青儿就跟在你身边,吃苦耐劳,从无怨言。从飞霞矶往泗阳突,也是大青儿替你挨了两箭,你不能忘恩负义,让人杀了大青儿啊。老奴活了六十岁,也活够了,一身老肉也有几十斤,大人你就剐了我的肉吧,饶大青儿一命。待要往外突围,大人你还要指望大青儿驼你一程啊……”
“把大青儿牵过来。”刘庭州说道。
旁人牵来瘦骨嶙峋的一匹老马,寨子里带青绿的树草都煮熟了当军食,牲口自然是没有半点草料,生捱了这些天,能不死已经是个奇迹了。
刘庭州走过来摸着马颈,这匹跟他有十年的老马贴过来磨着他的额头,刘庭州是老泪纵横,毅然拔起腰间佩刀,朝着马脖子切下去。刘庭州颤巍巍的手,没有多大力气,切不到喉管,就切不下去,血从马脖子往外喷涌。老马也不挣扎,倒下来,鼻子呼出气如打风扇,浑浊的马/眼直是望着刘庭州。
肖魁安过来,接过刘庭州手里的刀,将马喉割断,不使老马受再多的苦。这已经是最后一匹马了,也只够大家填一填牙缝的,江东左军还不来援,难道真像刘安所说,要开始吃人肉了吗?
死马刚抬下去,寨子里小岗楼顶上的望哨就兴奋朝下面大呼小叫:“援军,援军,在北面!援军从北面过来了。”
刘庭州顾不得探身上的马血,与肖魁安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会有援军从北面过来?
不管刘庭州、肖魁安如何,寨子里的将卒却如吃了千年人参大补药似的兴奋起来,就近找高处爬上去朝北张望,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普通将卒们已然认定有援兵从北面过来。
刘庭州与肖魁安匆忙登上岗楼,往北望去。
有数股兵马纠缠在一起,往南涌来,如漫过荒原的浩荡洪水,趟过丘陵、漫过沟渠、围满树林,根本看不到边际,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数股兵马之间,边缘处箭来枪杀、马突人冲,还在缠战不休。虽然离得还远,看不清楚旗帜,但要是这大队人马里没有江东左军的援兵,刘庭州心想还是自刎算了,好歹给肖魁安及下面的将卒留条弃械投降的活路。
这时候,围在寨子外围的流匪也迅速动弹起来。他们没有组织人手强攻寨,而且迅速在北面依着一条不大宽的沟渠结阵,明显是防备北面的来敌,寨子外的流匪也迅速往两翼收拢,防止给援军从北面冲击到。
“是援军!”肖魁安说道,“没想到竟然是从北面过来!”
从睢宁到近泗水河口的泗阳寨,沿泗水河南岸走直道有一百一十里。
泗水河出徐州之后,几乎是呈四十五度角往东南奔流。
刘庭州率渡淮军在飞霞矶登岸,中计后,又往西北方向突围,再终给困在泗阳西北三十里外的寨子里,实际距睢宁的直道距离才八十多里。
不单刘妙贞率六千精兵追咬不走,林缚在出睢宁后不久,孙壮又率近五千精兵从宿豫打出来。
流民军人数众多,精兵甚少,但这么大的基数在,三五万精锐还是凑得出来,不然仅靠一大群乌合之众,也不可能将岳冷秋的长淮军困在徐州城里出不来。
从睢宁出来,江东左军就吸引了流民军上万的主力精锐,其中还有大量的骑兵,压力极大。为了避免伤亡过重,林缚被迫白天择地结阵,选择夜里迂回突围南下。
这八十多里的距离,林缚率长山营与凤离营愣是走了三天三夜。
林缚骑马走进残破不堪的寨子,寨子内外到处都是发黑、发臭的血痕,还有断臂残肢没有及时清理掉,额外的触目惊心。土坯墙上密茬茬的给射满箭,林缚看了倒是高兴,跟身后随他进寨子的周普说道:“一路上把箭射光了,还愁怎么办呢,这些刚好能补充一些……”
肖魁安等刘庭州换官袍出来,听林缚说箭的事情,他也抬头看去。这几天来,他们手里的弓弩,弓弦都崩坏了,有箭射进来,插满土墙,他们也无法取用。
刘庭州官袍上溅了马血,找了一身干净的青衫,换了出来见林缚,长揖拜倒:“淮安知府、渡淮军总制使刘庭州拜见制置使大人,多谢制置使不辞万难,率兵来援……”
“我乃淮东制置使,尔等为我麾下官佐、儿郎,我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林缚站在一座土墩上接受刘庭州的拜礼,他不指望救刘庭州一回,就能让他感恩戴德,忘掉他的朝廷,他的君上。林缚朝寨子里围过来的渡淮军将卒们扬手说道,“诸将勇,你们在这里受苦了,我要多嘴问一声,你们可曾担忧过,你们给困在这里,江东左军却跟缩头乌龟似的,不敢来援?”
“不曾!”
“不曾!”
“不曾!”
下面的回应一波高过一波。
林缚淡淡一笑,手一挥,说道:“不管你们担心过也好,不曾担心过也好,今日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从今日起就可以放心了,我林缚不会对你们见死不救、放手不管的!”
林缚又洋洋洒洒的发表了一通讲演,激得渡淮军残卒们的士气高扬,完全忘了江东左军虽然突进来,但也使外围的流民军兵马增至近三万人。
刘庭州虽感激林缚率兵来援,但看林缚进寨子之后先不忘拉拢渡淮军将卒的心,也越发确认:再任局势发展下去,将无人能遏止林缚那颗枭扈自雄的野心。
第60章 月下笑夺兵
祖堂大概是这座寨子最完好的砖石建筑了,砖石没有拆出来去加强外面的土围子,也是刘庭州的指挥所,自然也是成了林缚的临时指使所。
林缚走进来,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摆饰,中间一张石台子,外围几张石凳子,连只木制家具都没有。
五六千人给困在小寨子里冲不过去,然而生存下来不仅仅需要米粮,也需要大量的薪柴。寨子里能生火的东西差不多都烧了一尽,有什么木制的家什,也都拆了当柴烧。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只能任大量的尸体堆在大坑里腐烂生蛆。
陶春躺在里屋草褥子上,伤口已经腐烂化脓,满屋子里的腥臭,但见他的脸干瘦蜡黄,没有一点血色,神智还算清醒,但双目没有半点神采,说话也困难,完全看不出初来淮安求援时的精壮样子。
这么一条汉子,当初怨李卓待他不公,没能跟陆敬严争过邵武军主将的位子,给岳冷秋拉拢过去,最终在济南时,率部随岳冷秋西进,导致邵武军这部百战精锐彻底分裂。
陆敬严战死济南,倒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法?
不管怎么说,陶春都是难得的将领,两度从徐州突围到淮安救援,随刘庭州渡淮北上,也是身先士卒,立下大功,远非那些骨子里都腐烂的将领能比。
林缚唤来医官救治陶春,能不能活下命来,倒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
天色黑下来,长山营、凤离营接过外围的防御,渡淮军撤下来休整。
渡淮军一万五千人渡淮进入泗阳,此时已不足四千人,且大多数人身上都带伤。
渡淮军能靠宰杀军马支撑到现在,但缺医绝药,天气如此酷热,得不到及时治理,伤口少有不化脓溃烂的。
重伤病集中安置的院子,打开院子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恶迎面扑来。
对见惯血腥的诸人,这也算不了什么,林缚与刘庭州、周普、肖魁安等人刚要抬脚走进去,里面有人抬死尸出去。
林缚让人稍等片刻,看着躺在门板上已无知觉的死尸,才十六七岁而已,嘴唇上还长着细软的绒须,左腿断处,已经坏死腐烂,还有细小的白蛆钻进钻出。
刘庭州、肖魁安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重伤病患横七竖八的躺在院子的中庭里,仅有三五老卒能忍受恶臭,在这里照顾,还有那些摧人心腑的呻吟与哀嚎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虽然江东左军及时过来援围,这些重伤病患却没有什么喜悦或兴奋之情,躺在这座死气沉沉的院子,等候阎王爷的召唤罢了。
“尽可能救治每一个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不得放弃!”林缚沉声对身后的医官下令,让他们进院子救治伤患。
要让渡淮军尽快的恢复突围行动能力,又不能将伤患抛弃,林缚从各营抽调医官及医徒,形成四五十人规模的医护队,对渡淮军的伤患进行抢救。
林缚就站在庭院里,看着医护人员对重伤病患进行抢救。到月升树梢时分,就有七人伤重没能抢救过来死去。
其他伤患都得到初步的处理,院子里也没有初来时的那股子恶臭,但最后究竟会有多少人能活下来,这似乎要看阎王爷的心情了。
冷兵器作战,给当场击杀或射杀者的比例相对很小,更多的人是失血或伤口感染而死。在军队在敌后运动,大量的伤患往往会成为拖延军队行速的关键性因素。
重伤患给抛弃的例子比比皆是。
无论是抛弃,还是将垂死挣扎的重伤患带在队伍里前进,都会严重影响将卒作战的士气。
镇军也有医官,但通常都是数千、上万兵卒才配备一名医官。一旦发生激烈的战斗,短时间里产生大量的伤亡,医官根本就照顾不了那些多的伤患,得到救治常常成为将领的特权。
江东左军则每营都配合一名专职医官,另外还有医徒若干名编成救护队,尽可能保证作战受伤人员,伤而不残、残而不死。
这也是江东左军伤亡比例一直都能保持在较低水平的一个重要因素。
即使在一场战斗中,伤亡减员率较高,但在战后能有相当比例的伤卒治愈归队,保证队伍的整体战斗力水平不下滑。
除了在进寨子前,对渡淮军将卒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讲演外,林缚的话很少。
一路走,一路听刘庭州、肖魁安等人细禀渡淮军从抢滩淮水北岸飞霞矶以来,十余天所发生的一切,林缚都甚少发表意见。
待院子里重伤病患都得到初步的救治,院子里没有恶臭,也没有那么多听上去会碜骨的哀嚎与呻吟,林缚才缓缓转过身,说道:“初听马服、马如龙战死飞霞矶,我还打算给他们向朝廷表功;如此看来,马服、马如龙便是给杀死,也抵不了他们违背军令、擅自后撤的大罪!”
林缚这番话阴寒森冷、杀气腾腾。
刘庭州不知道林缚不肯绕过马家,是为马服、马如从罪恶滔天,还是意在图谋马家的万贯家财?不过他是无力阻止林缚对马家做什么了,渡淮军残存的这几千将卒,还几个愿意轻易饶过马家的?
说起来可笑,渡淮军残存下来的将卒里,山阳县兵占的比例相当高。
山阳县兵能形成如今的战力,与马家等盐商在背后的财力支持密不可分。
山阳知县及山阳都监滕行远未死时,山阳县兵可以说是一支忠于马氏等盐商的精锐战力。
如今这些劫后余生的山阳县兵反而成了拥立林缚对马家动手的力量。
也许有部分将领仍与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马服已死,马家的私兵也都尽数给歼,徐州的楚王府也是风雨飘摇,命运未卜,马家注定要衰落,成为其他势力分食的美餐。对于这些将领来说,与其为马家殉葬,绑死在马家这株根子已给砍断的树上,还不如趁早另谋新主。
“为更便于突围,渡淮军即时进行整编,”林缚下令道,“渡淮军残部即时以三都队为一哨队、三哨队为一营进行编伍,共编五营,余者都编入伤卒队列。每营选指挥使一、副指挥使六兼任正副哨将,肖魁安,着你在破晓之前将营指挥使、副指挥使三十五人的名单报给我。”
“末将遵令。”肖魁安说道。
刘庭州当组建渡淮军时,从府军中招募自募渡淮北上的武官,人数虽然不多,军官体系倒也大体搭建出一个轮廓出来。在渡淮军北上之前,林缚又下令将六营山阳县守军精锐整编并入渡淮军,其军官体系更为完整。
刘庭州与肖魁安率部向北突围,被困残寨之中坚守待援,都是以山阳县兵为主力。
整个渡淮军十不存三,却也没有给打得支离破碎。
林缚所要的三十五将校名单,肖魁安很快就拿了出来,并在破晓时分,带着这三十五名将校到寨子中心的祖堂来参见林缚。
林缚也没有时间细谈什么,与三十名将校见过面,慰勉、训诫了一番,便正式以淮东靖寇制置使的名义委任他们为渡淮军五营将校,表示战后将为他们请功加衔。
山阳县兵原本就是乡军体系,渡淮军更是临时召募编成,这三十五人里没有几个有正式武官衔的。
按说渡淮军乃刘庭州所募,请功加衔也应以刘庭州为主导,但是林缚有淮东靖寇制置使的头衔在身上,名义上就是淮东三府诸县的最高军事长官,刘庭州这时候根本没有资格来跟林缚争这个主导权。
“即刻起,尔等有事需向我禀呈,行止也需视我将旗为令。若有违者,军法不饶,可曾听清了?”林缚坐在堂上唯一一把木制太师椅,在散发着松脂香味的火把照耀下,他的面容冷峻而认真,眼眸子扫视诸人,不怒而有威仪。
堂下三十五名将校,包括坐在林缚身侧的刘庭州、肖魁安都面面相觑:林缚这是要直接剥夺刘庭州、肖魁安对渡淮军的指挥权。
也许是过于仓促,下面的将校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僵站在那里,也没有人应答。
林缚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堂上的僵冷与凝重,侧面跟坐在身边的刘庭州说道:“渡淮军除编五营十五哨正卒外,还有千余伤患,这个责任要刘大人你担起来。与敌接战,我军将卒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绝不可抛弃一员伤卒。刘大人,你对我的决议,有什么意见?”
刘庭州能感受到林缚目光所施加给他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苦涩道:“下官遵令!”
刘庭州明知道林缚是夺他的权,但是他觉得渡淮军陷入这等的绝境,他有不可推御的责任,而林缚将千余伤卒丢给他统领,他更是找不到借口推脱,只得打落牙和血吞下肚里,认同林缚的安排。
林缚又对肖魁安说道:“突围时,我会将伤卒保护在诸营中心位置,但也不能确保没有少数流匪强冲进来,我要你率两百精锐协助刘大人,确保不使一名伤卒在突围时掉队,你能不能做到?”
肖魁安倒有些替刘庭州打抱不平,但也知道此时唯有制置使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刘庭州都认可林缚的安排,他又能反抗什么?闷声应道:“末将得令。”心里想:下面的将卒虽然会感于刘庭州的忠义,但大概也会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制置使身上吧?
林缚也不逼着堂下的三十五名将校当堂表态,挥了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依刚才所议整编队伍,
作为三十五将校给挑选出来的人,手下或多或少都有一队能信任依仗的兵马。截多补短,将伤患都编入伤卒队列,依林缚所令,从渡淮军残部捡选精锐编成五营十五哨,天亮之前就已经完成。
第61章 烈阳楼前议招安
林缚原计划是留顾嗣元留睢宁,他率江东左军水步营双管齐下,解渡淮军泗阳之围。
刘妙贞率流民军精锐骑兵火速南下,打乱林缚原定的作战计划,被迫将水营留下来协守睢宁,他率长山营、凤离营、骑营走陆路南下,与渡淮军在泗阳西北汇合。
由于将水营留在睢宁协守,林缚与刘庭州会师后,就不再急于北上,在泗阳西北这座称为高家寨的残垒里,休整了两天。
不仅让渡淮军残部得到较为充分的休整,加强兵甲装备,恢复突进以及在运动中作战的能力,也要使伤卒得到更充分的救治,使他们的伤势更稳定一些,能够支撑住随军转移。
除渡淮军千余伤卒外,江东左军从睢宁强行突进到泗阳,也有三百多伤卒。
虽说流民军在泗阳的兵力一度超过三万,倒没有敢撒开来对高家寨进行合围,只在东北、西北及正东方向扎下三座大营,将西面去汴水、南面南淮水的道路都让出来。
七月过了月中,烈阳当空虽然还是十分的酷热,倒是前些天好捱一些。
晌午时蝉虫大鸣,林缚在周普等人陪同下,登上寨北角的岗楼眺望敌情。
“看这情形,流寇是打算撤出泗阳?”周普叉腰远望,在他们的视野里,已有流民军在成股的往北撤离,微蹙着眉头,说道,“换作我,从宿豫、泗阳撤出去,在睢宁北面重新构筑一道防线,也许还有一搏的机会……”
“岳冷秋在徐州仅有两万兵马,流民军五倍围之,强攻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打下来;刘妙贞、马兰头、孙杆子在泗阳仅有三万兵马,能有胆子吞下我万余精锐?”敖沧海说道。
林缚从睢宁南下,率长山营、凤离营、骑营,就有七千余精锐,整编渡淮军后,能战精锐超过万数。
林缚眉头微蹙,说道:“寇将心里也清楚,散兵杂勇即使用来合围我军,也是易给我军所趁的薄弱之处。还不如索性撤出,早日胁裹粮草、牲畜北上,改变泗阳兵马虽众,却臃肿、转进不便的毛病。流寇会不会悉数撤走,还真是难说,你们看他们没有强攻高家寨的决心,但是我们离开高家寨,走旷原往南撤去淮水、往西撤去汴水,他们未必不会出击……”
肖魁安心里疑惑。
流匪在泗阳精兵较多,但将战斗力较差的杂兵撤走,留下精兵也顶多一万四五千人。这一万四五千流匪再是精锐,也不可能跟江东左军与渡淮军会师后的一万精锐相比。
林缚与麾下诸将非但不提主动去攻击流匪在高家寨北面、东面的三座大营,反而担心他们南撤时,流匪精锐会来掩杀后路,未免太保守了一些?
肖魁安这时候从林缚身上完全看不出孤军独入燕南时的锋芒,便是与前段时间率兵从沭口西进,连破流匪沂水大营、泗水河东大营、夺下睢宁城的犀利也截然不同。
刘庭州心里默然,林缚的心思,他能猜到七八。
泗阳之流匪,为保徐州之大局,留下来的一万四五千人,必是能拼命、敢打硬仗的精锐,江东左军既然能将这块硬骨头啃下去,付出代价必然惨重。
林缚若是忠于朝廷,就应该不计伤亡的将流匪在泗阳这部精锐歼灭掉。
流匪虽有三五万精锐,其在泗阳有精兵一万四五千人,陈韩三部及孙壮部还有万余精锐给封锁在泗水东岸过不来,刘安儿围徐州虽有十万兵马,但精兵给不断的调离,在徐州还能凑出两万精兵就算顶天了。
林缚只要能不计伤亡的,将泗阳的流匪歼灭,然而率师北上,与岳冷秋里外合击,大破刘安儿的可能性极高。
林缚非是不能也,其所不愿也。
大破刘部,淮泗平复,中原安定,江东左军伤亡惨重,林缚还如何做他的枭雄去?
刘庭州这时候才意识到,不管将不将岳冷秋的三封密折拿出来,都不可能逆改林缚的心志,暗道:回头还是将三封密折烧掉的好,不然真成了祸事。
林缚望着远处的疏林,神思远驰,梁氏在济南、曹氏在潼关,都按兵不动,都等着淮泗能先破局。他便是费尽心思破了刘安儿围徐州的主力,又有什么用?
刘安儿部精锐尽失,被迫撤往山东的流民军残部将成为梁氏的腹中餐,被迫撤往中州的流民军残部将成为东出潼关的曹氏的眼中美食。刘安儿在濠泗地区的部众也许会归附已经进入淮上寿州的罗献成,那时罗献成将替代刘安儿重新成为两淮地区的大患。
在梁氏、曹氏以及罗献成三家势力里,最得益的,还是梁氏。
在徐州北军,葛平所率天袄军战力虽差,但人数最众,拥有丁壮近二十万人。林缚要是使出吃奶的劲,将刘安儿围徐州的主力破掉,最终涌入山东西部、中州东部地区的流民军残部很可能多达三十万人。
三十万人数虽众,但精锐尽丧,余者缺衣少粮、兵甲不全、队伍不整,如丧家之犬。
同时占据济南、平原、大名、河中四府的梁氏兵马已扩编五六万之众,编训也有三四个月,正磨刀霍霍、擦拳待动。
一旦流民军残部大量的给梁氏击破收编,梁氏的势力将再度膨胀。
到那时,林缚使出吃奶的劲来,也无法保证他们在青州、在胶莱河两岸的势力,不给梁氏驱逐出来。
林缚是要将流民军赶去山东,但也要让撤去山东的流民军是一块梁氏啃不动的硬骨头。更长远的看,即使这时候将徐州让出来,给流民军占去,也比费尽全力将刘安儿部打残,要好得多。
林缚负手下岗楼,站到浮着一层黄土的泥地上,跟刘庭州说道:“朝廷是不是该许我们招安流民军?这流贼跟春后的韮菜似的,一茬接一茬的,杀不光啊,大多数人从贼,也是混一口饭吃,谁又忍心对他们举起屠刀来?”
“……”刘庭州微微一怔,整个局势正慢慢的向朝廷有利的方向转变,林缚怎么就突然提出招安之事来?说道,“姑息养贼,未长久之策;即使要招安,也要将流匪打残了、打痛了才成。再说,寇首刘安儿又岂是雌伏之辈?”
“我军占据睢宁、封锁汴水、泗水,抵其腰眼,断其咽喉,雌不雌伏,已容不得他了!”林缚哂然一笑,说道,“招安一事,也许要派人进徐州,问一问岳督的意见!”
肖魁安暗道:此时派人进徐州,又岂是容易的事情?
刘庭州暗道:若是真能派人进徐州,岳冷秋虽有总督之名义,战局大势却给林缚掌握在手里,是和是战,岳冷秋又怎么做得主?岳冷秋为求脱身,难道会硬着头皮打下去不成?
相对坐看徐州城破、岳冷秋与长淮军给灭,招安议和倒是更容易接受了。
想到这里,刘庭州毅然说道:“若议招安事,老夫愿为信使进徐州!想来流寇也不会留难我一白首老头。”
“那就辛苦刘大人了。”林缚说道。
招安议和,还是会让岳冷秋受益,但就眼下的形势,却是上策。
相比较鲸吞浙东的奢家,围大同而观望中原的东胡人,岳冷秋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患,即使岳冷秋还霸着江淮总督的位子不放,对江东左军的限制也相当有限了。便是鲁北招兵买马的梁氏,以及在潼关顿兵观望的曹氏,也要比岳冷秋更来得头疼。
这时候留着岳冷秋还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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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壮坐在大帐帘子口,抱着斩马刀闷声不吭,他想战,刘妙贞、马兰头都是不许。
孙壮率部援泗阳,才千余人,这时只剩不到半数,其他兵马都给阻断在泗水以西,过不来。他想擅自行动,拉人马去攻高家寨都不成。
江东左军避入高家寨休整,刘妙贞与马兰头也安排休整,同时安排战力差的部队先从泗阳往徐州方向撤退。
这些战斗差的兵马,留下来也帮不了大忙,在作战时,常常给最先击溃,形成搅乱整个战阵的乱兵潮涌。特别是对江东左军作战,沂水大营、泗水河东大营被夺,就是先例。
刘妙贞率部来援,能击溃江东左军、夺回睢宁,当然是好。
一旦这个目标达不成,就要考虑主力攻徐州不利的情况了。
泗水河东岸以陈韩三部为主,陈韩三自投附来,就素来不大受辖制,此时也管不了他了。但是泗阳、宿豫这个淮泗角上的两万多马兵向来是流民军的核心战力,必须要接援北上,不能给江东左军占据睢宁后,这么多的兵马给封死在淮泗角上出不去。
孙壮心里不服,明明还有一战之力,十数万兵马,堆也将江东左军堆死掉。
这时候有快马驰来,孙壮探头看去,却是从前垒驰回的哨骑。
没听见号角声响,前垒能有什么事情要快马奔来?
“淮东靖寇制置使遣使在阵前,欲见三位渠帅,说是为招安事来,欲借道往徐州去!”哨探到帐前跪报。
刘妙贞、马兰头、孙壮三人皆惊,一起走到帐前,问道:“遣使何人?”
“淮安知府刘庭州!”
第62章 七月流火息兵事
七月流火,天气已经过了极暑。
天气依旧十分的炎热,但比六月末、七月初的那段酷暑好受一些。
一叶孤舟,刘庭州换上崭新的绯红官袍,站在船头,眺望汴水两岸的大好山河,已经摧残得凋破不堪。
林缚有意与流民军媾和的消息,传至江宁,惹来战和两派激烈争吵,更多的人却是默然。宁王府与江宁兵部都不敢擅权,要林缚不得擅作主张,派人去京中请旨。
从江宁乘船出海,走山东,进京请旨,一来一回,没有大半个月能得到回应。
除了宁王府与江宁兵部,岳冷秋作为江淮总督,对招安流民军一事,是可以从权处置的。
刘庭州等不得朝廷下旨意,便决定孤舟北进,去见岳冷秋,将林缚的意思传达给他;也是主动将招安议和的责任给承担下来。
招降流匪,总比与东虏议和,名声要好听得多,刘庭州也不担心会因此清名有污。
作为知淮安府事,又随渡淮军北上,刘庭州最清楚淮泗战局的势态。
林缚先一步率军退守飞霞矶,与流民军脱离接触——杨释也率水营从汴水撤出,退回洪泽浦中,打开对汴水的封锁;林庭立在东阳府也与濠、泗地区的流民军脱离接触——做出媾和的姿态,其他人又能奈何?
梁习、梁成冲若不能从济南迅速挥师南下,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溃济宁之敌,若不想看徐州城破、长淮军覆灭,朝廷只能从其议,招安流匪了。
林缚如此处置,别人还不好说什么。
林缚作为淮东靖寇制置使,率军守淮,只有宁王府与江宁兵部签押的两封临时性的调函。中枢故作糊涂,虽不否认,但也没有正式的诏书、上谕或兵部、吏部的公函确认此事。
除江宁的官员,其他诸郡的官员甚至都以为依旧是岳冷秋在主持淮军战局。
林缚不战,谁能咬他?
之前,江淮总督府、江宁兵部、宁王府就调不动林缚率军渡淮援徐,刘庭州不得已才招募民勇组渡淮军。
渡淮军北上都差点全军覆灭,林缚更有借口守淮不动了。
再说,江东左军调来守淮之后,在沭口立营扎寨,巩固淮泗防线,收复睢宁城,救下渡淮军,远非其他镇府军的糟糕表现能比,难道还能对江东左军有更苛刻的要求不成?
林缚要和,流民军也有议和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哪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更有利于流民军调整淮泗一带的军事部署,这个和又有什么不能议的?甚至还愿意派船护送刘庭州进徐州城去见岳冷秋。
肖魁安站在刘庭州身后,天下大势、朝廷庙算,都是大人们去想的事情,他管不了那么多,刘庭州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在这时候让刘庭州只身北上。
伤卒都已运回山阳县治疗,林缚在山阳县成立了一个大规模的医护营,肖魁安不随刘庭州北去徐州,也只能调回淮安做他之前的左营校尉。
渡淮军残部已经给林缚调去睢宁,加强那面的防御。
林缚站在飞霞矶的北脊山石上,眺望浩荡淮水。
孙敬堂、梁文展也都渡淮来见他。
“不管招降能不能成,飞霞矶筑城寨之事,要立时行之,拖延不得,”林缚负手说道,“筑城之物资,就需要山阳县吃牙多支持了……”
“大人守淮,使淮水有如雷池,流匪不能越半步,山阳免受战火之灾,县民捐资筑城垒,理所当然、理所当然。”梁文展说道。
山阳知县滕行远已殁,林缚已奏请朝廷调梁文展正式担任山阳知县一职,协助他来守淮,不管最终能不能成,拖上两三个月,还是能够了。
天下中兴之时,淮水没有表里之分。
此时各地征战不休,乱世将成,守淮就不能只守淮安、山阳等内线。
在外线沭口、泗口等地择址修筑坚固城寨,使沭口与淮安城互为表里,使泗口与山阳城互为表面,才能真正完备淮东的守淮势态。
不管招降能不能成,不管有没有制置使的正式头衔,只要淮泗一带的流民军不给打残,林缚就能赖在淮安不走。
当然,岳冷秋或朝中及江宁有人,会想方设法的限制江东左军将触手伸到淮水北岸,但只要这边抢先一步在淮水北岸筑成城寨,派精锐驻守之,还怕他们来驱赶不成?
林缚往东望去,距泗水河口仅**里远,约平川沃野,唯飞霞矶有地势可借,挖去浮土,地基为石质,天然石岸也不畏浩荡淮水冲刷而有垮堤的危险,是筑城之良地。
飞霞矶城寨建成之后,不仅可以控扼泗水,也是洪泽浦东进淮水的口子,汴水也在西面不到三十里外流入洪泽浦(从泗州到山阳,淮水与洪泽浦是合流的)。
这里可以说是淮东第一战略要点,远非沭口能比。
沭水源出山东南部山区,进入江东郡北境,水势才大起来,主干河道也就一百多里,战略地位自然远非沟通河济的汴水、泗水能比。
这段时间来,林缚不断从崇州调兵加强这边,便是工辎营也有四千人进入淮安,大部给林缚调来飞霞矶修筑城寨。
流民军是乐意看到江东左军在飞霞矶大规模修筑城寨的。
自从睢宁失守后,在汴水、泗水之间的狭长地带上,流民军再在南头宿豫、泗阳这个淮泗角上驻扎重兵,就有头重脚轻之嫌。
林缚有意媾和,刘妙贞即与马兰头率主力北返,在睢宁西北方向上的青龙岗立营扎寨,构筑新的防线。
但江东左军有水营战船,流民军新的防线实际上也是有很大漏洞的,但比重兵给堵在淮泗角上好看得多。
林缚放开口子,许孙壮部将陈渍、张苟率部渡泗水,但将陈韩三的两万多兵马封锁在泗水河东。
此时在豫宿、泗阳的流民军仅有孙壮所部六千余兵马,不过都是流民军里难得的精锐。
在这种形势,江东左军越是大规模的在飞霞矶筑城,自然是越有议和的诚意。
孙壮是好战之人,这时候为了流民军的大局,也是紧守泗阳、宿豫不出,不干扰江东左军在飞霞矶筑城。
除宁则臣率凤离营三千甲卒驻守飞霞矶外,林缚调长山营及渡淮军残部走水路加强睢宁的防守。
除长山营、渡淮军残部、顾嗣元所部外,葛存雄也率靖海第三水营主要驻扎在睢宁。兵力不多却在局部战场有杀伤力跟破坏力的两百余甲骑及四百刀盾辅兵也驻扎在睢宁,驻守睢宁的精锐将近一万两千人。
睢宁方向,名义上以顾嗣元为主将,不过江东左军各部及渡淮军残部近三千精锐,皆受秦承祖节制。
唯有占据睢宁,驻扎重兵,并封锁泗水,将陈韩三部阻断在泗水东岸,做出随时能进击徐州的势态,才能确保流民军也老老实实的坐下来谈招安的事情。
黄昏时分的夕阳在浩荡的淮水镀了一层金色,望眼都是粼粼金波。
林缚对孙敬堂、宁则臣说道:“此间就先交给你们了……”他与梁文展从简易栈道下到河滩,登船往南岸的山阳而去。
山阳县西南,白塘河蜿延流淌,在夕阳下流淌着粼粼金波。
白塘河虽不宽深,却沟通清江浦与洪泽浦,是北官河接淮河的重要水道。
商旅往来,舟楫密布,这白塘河东西两端的渡口,便形成淮安境内少有的繁荣镇埠:清江津与白塘埔。
马家的盐官府便在白塘埔的西首,是洪泽水进白塘河的首户,连着马氏宗祠及退思园,占地有两百多亩。
庄墙高达两丈,皆青石大砖砌筑,粉白墙覆黑瓦,连绵如龙脊,气势不凡,展示着作为淮安首富盐商马家的富贵与权势。
然而此时,盐官府给官兵包围得严严密密,镇子里的其他人家已经勒令关门闭户,无召不得出入门庭。
石街上都是巡视的兵卒,镇子的进出口以及河汊港子上的渡口也都各给一队骑兵封锁。
白塘埔倒非只有马氏一家盐商居住,许多未南下或进城避难的人家,都观望西头的形势,心里都揣测:流匪前年在洪泽浦气势最盛时,曾数度派兵强攻盐官府,都未能攻下,这些官兵能成?
若马家依仗来纵横江湖、鱼肉乡里的私兵还在,没有在渡淮后随马氏家主马服在飞霞矶给流民军歼灭,要硬攻下盐官府,还真是要付出颇为惨重的伤亡。
更关键的是,没有借口强攻盐官府。
这时候,这些都不再是什么障碍。
山阳县丞刘涛整了整乌纱冠,让两名兵卒拿高盾在前面护着,接近盐官府漆得朱红的大门,高声喊道:“马服在泗阳擅违军令,致使渡淮军给流匪所趁,万余兵卒,尸骸无存,其罪一也。另有人指证马服通匪,其罪二也。虽马服死于乱军之中,然通匪之罪不得不查,不查就对不起战死泗阳的近万将卒,不查就不足以坚定诸人守淮之决心,请山阳县主体谅我等办事之人,不要刀兵相见,大家脸上都无光彩。”
“刘涛小儿,你平时也受我马家不少好处,你婆娘头上的金花翠钗也是老娘所给,此时却来做这带路贼,你的良心给狗吃了。你不怕生儿子没屁/眼,连累后人?”大门里传来吼骂。
刘涛老脸微红,势已至此,骑虎难下,说道:“我乃朝廷命官,岂容你肆意诽谤?此罪三也。山阳县主若再不开门,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气了!”示意左右,拿梯子、扛木梁准备爬墙、撞门……
这时候大门倏然打开,马服之妻元氏穿着宫装堵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抵着自己的嗓子眼上,喝道:“刘涛小儿,你要闯进来,便踏着我的尸首过去,看谁能保你一命!”
刘涛面色苍白,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元氏乃楚王之女,受封山阳县主,乃皇族贵女,论品阶,远在刘涛这个八品县丞之上,刘涛还真不敢将元氏逼死在大门之前。
即使有罪要缉拿她,也是礼部下属宗人府所辖管。
袖手不管这事,刘涛远大不了挂靴而去,不在山阳做这县丞,但要真将元氏逼死在大门前,刘涛就要担心颈上的脑袋搬走了,说不定还会给夷了九族。
刘涛示意左右缓一缓,莫要逼太急。
南门这边缓下来,后门却是一阵喧哗,就听见庄子有人奔走相告:“官兵从北门攻进来了!官兵从北门攻进来了!”
刘涛骇然失色,想喝骂谁不听他的号令擅自攻进去。转念间又想,制置使要灭马家,又怎么老实让他来带队,必然有其他安排。他刘涛不敢逼死山阳县主,山阳县衙里其他急于上位、敢搏富贵的亡命之徒又岂会找不到一两人来?
看着山阳县主错谔之余,刘涛赶紧命眼疾手快的人上前将她手里的剪刀夺下来,吩咐带过来的四名健壮婆子,说道:“照顾好山阳县主,眼睛睁仔细一些。要是山阳县主少一根毫毛,可不单你们的性命不保,小心会牵累到你们的家人?”暗道:你要怪便怪没有及时逃去维扬、江宁避祸,马家这么一块肥肉,谁会轻易放过?便是马服没有通匪,马家又能干净到什么地方去?便是走私盐一项,就将能马家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下令将山阳县主软禁起来,他亲自带队冲入庄子,将里面的仆役、丫鬟、婆子,一一拘押起来,抄查盐官府……
第63章 有肥先管自家田
更深漏残,凉风习习,从鳞次栉比的屋脊拂过,人立庭下,望夜空如井。
盐铁使张晏一袭青衫,站在一株桂树下,望着残月之下屋檐的暗影,负手身后,手里还捏着两封信函。
一封信是张协之子、宁王府长史张希同今日派人送来的信件,张希同担心招安流匪一事若让江东左军暗中主导,很可能会让崇州的势力与野心膨胀到无法遏制的地步,成为朝廷之害,想与张晏商议个对策出来。
一封信是权知山阳县事梁文展派人快马送来的公函,通告山阳马氏涉嫌从白塘河走运大量私盐牟利,函告盐铁使派官员协查此案。
私枭历来都归盐铁司辖管,山阳县发公函过来,倒是合规合矩,但是马氏的老巢都已经给山阳县查抄了,这时候再请盐铁司派官员过去,不过是借盐铁司的刀来坐实马家的罪名。
沈戎穿着绯红官袍,说道:“张大人应该亲自往山阳走一趟……”
张晏抬头看了看天井上顶的夜月,蹙着眉头。
他开始倒也是十分的欣赏林缚,但是汤浩信因他死于青州,他便知道与林缚之间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
林缚年初借守孝的名义,闭守崇州,却暗中潜去津海,以津海粮道相要挟,推动“盐银保粮”之事,直接将两淮盐利捆绑到津海粮道上。
两淮盐铁司从此沦为津海粮道的附庸,张晏也气得吐血。
董原提维扬兵进浙东,担任两浙宣抚使司之后,沈戎得岳冷秋相助,出知维扬府事,终于成为江东郡独挡一面的实权人物。
沈戎当初在骆阳湖差点身殒贼手,便是林缚暗中捣鬼。沈戎心知肚明,但有苦说不出口,后在东阳,又给顾悟尘、林庭立联手压得抬不起头来,他虽在东阳府长期任官,对东阳一系却甚为敌视。
沈戎与张晏两人,同在维扬城里,虽各为巨头,互不统属,但在江东郡要共同面对强势崛起的东阳一系势力,自然就走得十分的亲近。
“刘庭州已经去了徐州,沈大人以为岳督会如何看待招降事?”张晏问道。
沈戎微蹙,林缚抛出来是个两难之局。
虽说岳冷秋的三封密折在刘庭州手里,沈戎作为岳冷秋的新进嫡系,却是知道此事的。刘庭州募渡淮军时,他也是在暗中出了一把大力的,没想到林缚根本就不钻他们的套子。
岳冷秋被围徐州,为求脱困,自然不会反对招降,但在腹心处养贼为患,淮安就不得不驻重兵防备。到时再赶江东左军回崇州去,只怕是淮安籍的官绅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不管设不设淮东制置使,只怕都难限制林缚的触手伸到淮安去。
“岳督会如何决断,我也猜不到,但这时候要遏制林缚在淮安的手伸得太深、太长,”沈戎说道,“张大人去山阳后,想办法先让刘庭州回淮安来,倒是急切……”
张晏点点头,刘庭州与林缚在淮安斗得厉害,刘庭州倒是可以信任之人,目前看来,在淮安也只能用刘庭州来限制林缚了。
两淮盐区所产之盐皆需运到维扬盐仓,盐铁司以每斗十钱收盐,再加价两百钱转售给各地盐商,这便是淮盐官营的主要形式。
为了保证盐铁司每年能从盐事牟利巨利,盐铁司维持多达两万人规模的盐卒队伍,保证盐区的生产、转运以及打击私盐贩运等事。
盐利如此之厚,私枭自然也是屡打不绝,遂有官盐出维扬、私盐出淮安之说。
张晏执掌两淮盐铁司有十三年,对其中的猫腻焉能不清楚?
保守的说,两淮盐区所产之盐,官私各半,但真正去彻查,官私比例达到官一私二甚至官一私三,张晏也不会太意外。
淮安府,仅仅在私盐上的厚利,就足以让人垂馋欲滴了。
林缚在淮安拿马服试刀,绝对不会是什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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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阳县,县衙东首有一座院子,名为问情园,原为马家在城里的私园,如今成了林缚在山阳县的行辕。
园子倒是不大,四五亩地,但园子里水楼曲榭,庭山池水,一应俱全,十分的精致幽静。
东厢院是一座环廊水榭,中间是座亭亭荷花正盛开的池塘,有湖石垒成的假山矗立水中,四周为雕花精致的环廊,廊上为木楼,炎炎夏夜居住于楼上,也不觉炎热。
院角凉亭,林缚与山阳知县梁文展对桌而坐,喝茶说事,县丞刘涛站在亭前细禀查抄事。
刘涛带队,查抄马氏在山阳的田产家资,连续盘点了三日,才得出一个大体准确的数字。当然了,这之间也发生了许多插曲。
在查抄马家时,有书办、胥吏及衙役十二人暗中夹藏金银宝货给查出,皆杖八十,关入狱中。
这十二人里,两人当场给杖毙,三人伤重死于狱中。然而此事尚不算完,梁文展又清查这十二人之前贪赃枉法事,打开县衙大门,接受县民状诉。
如今已经有四人贪鄙罪证坐实,又都牵连进私通盐枭的大罪里,家产自然也给抄没充公。令人瞠目结舌的,这四个普通胥史,家里竟然个个都有数千、上万两的银锭私藏。
当世为官,又有几人是身家清白的?
刘涛带队查抄他人家财时,也感觉自家脖子上凉风习习。
林缚翻看查抄细账,珍玩宝货等物,他不怎么识货,也不大关心。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收藏,时逢乱季,这些珍玩宝货贬值得厉害,可以等张晏过来拿去敷衍他。私枭大案的管辖权在盐铁官,这边抢着下手,张晏过来,也不能不分他一点好处。
除了珍玩宝货外,马家给翻出来的三座银窖竟然还藏有千两一枚铸银球三百余枚,散银也有七八万两,金锭约万余两,折银约四十七万两……
真是一头大肥猪啊。
林缚心里盘算,将淮东三府的私枭、盐商都杀个遍,养十万精锐都不成问题啊。
“珍玩宝货都封存入库,待盐铁司派员来核查,”林缚将查抄细账放在沁凉的石桌上,“战事糜费,金银锭都支借来充作军资,等盐铁司派官员过来,跟他们将账目交待清楚即可,等战事结束之后,这边用掉多少军资,折扣后,再归还剩余即可……你们觉得这么处置可好?”
“全凭制置使做主。”梁文展说道。
“全凭制置使做主。”刘涛也只能跟着说道。
肉包子打狗,四十七万两金银入了江东左军的囊中,谁有本能让江东左军往外吐出一厘一毫的银子出来?林缚能给个细账出来,已经算是相当的客气,不然他大笔一挥,将四十七万两银改成四万七千两银,朝廷也只能认了。
张晏身为盐铁司,对私枭案有管辖权,但是给林缚抢先下了手,他还能带兵将金银抢回去?
盐铁司要有这个能耐,鹤城草场也不用给江东左军硬夺过去了。
说起来也不怪,江东左军在淮安的兵力,含顾嗣元部及渡淮军残部,水军步卒加骑兵共有三十三营,共两万两千余人;此外还有工辎营辅兵四千余人——军资之糜费,是何等的巨大,刘涛倒是有所体会。
山阳长久以来都照镇军标准维持四营规模的县兵,钱粮都来自马家等山阳巨商的捐赠,养兵要用多少银子,刘涛倒是心里有谱。
江东左军在淮泗作战的粮草补给,由淮东三府诸县分摊。正卒按人头每月拔粳米六斗、银三钱,辅兵及杂役兵拔杂粮五斗、银两钱核算,兵甲、箭矢、军械、船舶折损及筑营寨所需物耗,另行核算。
之前由刘庭州总司其事,此时改由张玉伯总司其事。
当然了,以这个标淮,根本就不足以维持江东左军在淮泗地区的作战所需。
林缚此前从马家头上硬拔了三十万两银,除了亲卫营扩编、拔一部分银子整编淮安府军外,其他的银子刚好才补给这两个月来的亏空。
若是战事继续下去,这新得了四十七万两银,也顶多能填补两三个月的亏空。
但对林缚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兵力分压两头,泗嵊防线上的兵马,由海虞县及平江府补贴粮草给养,崇州这段时间的压力大减。节余的银钱可以用来进行粮草、军械、布匹、木料及煤铁等物资的储备。
“查抄的田产如何处置,”梁文展问道,“等盐铁司派官员过来接手?
马服死后,马家群龙无首,也是山阳县这边下手极快,在外面主事的马家人也没有谁能及时赶回来,马家在山阳的家底没能及时转移出去,给抄了个正着。
除藏银外,田契、房契的价值更是高得惊人。
马家在淮安、海陵、维扬、江宁等地置有田产多达二十三万亩;此外在山阳、淮安、维扬、江宁等地还有宅院十数处,马氏盐行更是分布江东、湘、荆北、中州、山东、两浙、江西等郡。
这些才是马家数代盐枭真正的积累。
在山阳、淮安两县之外,林缚鞭长莫及,自然要会丢给盐铁司,看盐铁司有什么本事与这些地方官府分肥了。但在山阳、淮安两县,马家有田庄十六万亩,宅院、酒楼七处,也绝不容少视,林缚自然不会放手。
“受马家所累,渡淮军一万四千余人北上,生还者不足四千人,”林缚微蹙眉头说道,“查抄田产,我看用来抚恤伤亡,才能赎马家的罪。溃亡难以统计,抚恤先从伤卒开始,每人给田十亩。此外渡淮军能坚守到援军过来,唯将校之功,将马家在山阳县另两处宅院分开来,每人赏宅院一进,给田二十亩。另有功将卒,赏田三五亩或十亩不等,但要等渡淮军返回山阳后再计功……剩余的田产,悉数充公,弥补资缺,想来盐铁使张大人,刘知府都不会对这处置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才叫见鬼,有本事等张晏过来、刘庭州回来,商议着处置这事?刘涛腹诽道。
刘涛心里再有意见,也只能作应声虫,他也看明白了,梁文展是彻底投靠东阳党了。
山阳县兵这些年来能有如此规模跟实力,皆为马氏等盐商在背后支持。渡淮军残部也是以山阳县兵为主,林缚这么做,是要这些残存将卒都从马家的尸体上获利,与之前的恩主彻底的断绝关系。
林缚接下来又跟梁文展、刘涛商议重建山阳县兵的事情。
山阳县与飞霞矶互为表里,为淮东第一战略要地。淮安其他地方,林缚都可以不驻兵,但山阳与北岸的飞霞矶,林缚都要直接掌握在手里。
山阳县兵虽为淮安府军编制,但在山阳县兵的重建上,林缚没有客气,直接插手重建事。
如今山阳县的城防由周普率四百余披甲轻骑负责;之前的三班衙役也都解散,从南返的伤卒选择二三十名伤愈的将卒编入三班衙役,来维持城乡基本治安。
不算江东左军的伤卒,从泗阳撤下来,渡淮军就有一千一百余名伤卒进入伤病营。
这数日来,治愈者还不多,在伤病营里倒陆续有近两百人伤重不治而亡,但还有八百余人幸运活了下来,伤势也日趋稳定。
去掉那些致残的,差不多能有七百人能在养好伤后归队,再招募一些丁勇,从江东左军的伤卒挑些能带队的人进去,能编两营精兵。战力不会比之前的山阳县兵稍差,能够基本保证山阳县的城防所需。
刘涛站在边上,听着林缚与梁文展商议重建县兵的事情,也越发明白林缚为何坚持抚恤伤亡先从伤卒开始了。
第64章 赠人利刃
议过事,夜色还未深,梁文展与刘涛离开,林缚拾阶登楼。
宋佳依窗而坐,凝眸望着楼前池塘中月,浅翠披纱掩映下,肌肤雪腻,如鸦秀发随意的拿条丝带束在肩后,露出绝美明艳的脸容来。
这里恰在刚才议事凉亭之上,有飞檐遮住视线,但不妨碍宋佳将议事之细节涓细不漏的听去。看见林缚拾阶上楼来,宋佳慵懒的坐正身子,推着身前桌上的棋子,说道:“左右无趣,大人可有心情陪妾身下一盘棋?”
“我来,我来,”小蛮小跑出来,她刚才陪宋佳在这里偷听,林缚与梁文展所议都是兵事政务,无趣得很,她们又不能弄出声响来,她听到半途,便打瞌睡先跑开了,这时候听着林缚上楼来,从榻上爬起来,也不顾鬓发凌乱,抢着要与宋佳对弈,跟林缚说道,“我一个人下不过她,你要帮我……你跟少夫人说话便成。”
“行。”林缚笑道,靠着桌子坐下来,小蛮便依在他怀里,还赖皮的抢先落子。
“你这赖皮赖大了,”宋佳嫣然而笑,盯着小蛮那张漂亮干净的小脸看了一会儿,微歪着头问林缚,“我倒是疑惑得很:你为什么忍心将苏湄姑娘留在江宁不管不问,让这个小妮子过来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
林缚搂着小蛮纤细而弹软绵柔的小腰,让她半立半坐的靠在自己的怀里,嗅着她身上传来淡淡的少女幽香,对宋佳的问题只是淡淡一笑,不说什么。
“少夫人聪明得紧呢,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你猜不到的?”小蛮倒是牙尖嘴利,娇宠的靠在林缚的怀里,跟宋佳斗嘴。
“我猜不到的事情可多了……”宋佳夹起一枚棋子落下。
她早就看出小蛮的身份不同一般,林缚又非那种容易给女色迷惑住的人,小蛮只是美婢,倒比正妻顾君薰以及为林缚生下一子的妾室柳月儿还要娇宠。
从小蛮身上又能想到苏湄的身份不同一般。
以林缚今日之权势,要纳苏湄为妾,没有什么难度,偏偏留苏湄只身在江宁,背后自然有不为外人道的秘辛。
林缚不肯说,她也懒得猜,只是拿这事挑起话头,说道,“比如说大人明里是招降刘安儿,暗地里却给岳冷秋塞了一把杀人的利刃,这事我也猜不透。我倒疑惑了,留着岳冷秋、陈韩三,真就利大过弊?”
“所谓赠人利刃,也不过无奈之策,”林缚说道,“流民军东进以来,淮泗之地十室九空,伏尸百万,流祸甚烈。即使招安能成,四五十万流民军如何安置也是难解之题……”
“你更是怕刘安儿非雌伏之辈吧?”宋佳说道,“即使刘安儿接受招安,也只是雌伏一时。让他占了徐州,蛰伏休养生息一两载,三五万精卒养得膘肥马壮,又有四五十万壮勇随时可募,当真是大患。相比较起来,还是留着岳冷秋、陈韩三弊处小一些……”
“数十万性命,屠刀难举啊,杀人盈野,实非我所愿,”林缚微微一叹,倒是默认了宋佳的猜测,“你说这淮泗乱局要如何才能解?”
“我难有什么良策?我只是疑惑,此计不合你的禀性,是你麾下何人所献?”宋佳问道。
“天下乱象,不比这落子下棋。棋势能布,乱世之中,你我不过都是随波逐流之人。世棋如此,我不过顺着局势、守住淮东不遭兵祸罢了,有什么计不计、策不策的?”林缚哂然而笑,不说别的什么。
见林缚口风甚紧,宋佳也便不再相问。她与林缚说话,分了心,棋面上倒给小蛮占了优,这会儿又专心下棋,将劣势扳回,小蛮弃子认输,小嘴嘬着怨林缚,“要你帮我来着,又给她赢了去……”
“小妮子就是贪心,你赢得的东西多着呢。”宋佳笑道,起身告辞休息去。
林缚轻轻拍了拍小蛮的香腮,说道:“陪我送个故人离开山阳……”
“谁啊?”小蛮问道,“你有故人在山阳,我怎么不晓得呢?”
“去了就知道了……”林缚笑道,握着小蛮嫩滑如柔荑的小手,下楼去。
周普早就备好一队骑兵在院外相候,林缚跨上马,拉着小蛮侧坐在他怀里,缓缓骑马穿过北城往山阳县城北的渡口而去。
离水军营寨不远,一艘双桅海船停在渡口上,林缚在渡口前下了马。
高宗庭一袭青衫,站在船头,见林缚过来,笑道:“还以为制置使百忙之中脱不开身来呢……”
“东海风浪仍大,高先生不多留几日再走?”林缚牵着小蛮的手登船,与高宗庭揖礼。
“要说风浪恶,北疆风浪更恶,哪敢久留啊?”高宗庭笑道,“再说张晏这两天要来山阳,与他撞到可不好。”
小蛮还未曾见过高宗庭,但也知道高宗庭的鼎鼎大名,敛身施礼,轻唤道:“妾身小蛮见过高先生。”
“制置使倒是艳福不浅……”高宗庭与小蛮还了一礼,却取笑林缚。
林缚哂笑一笑,说道:“我置身世人,另无他愿,唯保身边三五人,不受乱世流离之苦罢了。高先生回去后与李帅言,东虏危解,中原抵定也就容易了。”
“但愿如此!”说到这个,高宗庭也是信心不足,神色一黯,说道,“虏王与制置使乃一时瑜亮,制置使当真不想出镇北疆?”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受不了北疆那剐人骨的风寒……”
高宗庭见劝不动林缚,沮丧说道:“陈芝虎勉强守住大同,但晋北倍受摧残,怕就怕虏兵解围而去,陈芝虎也无法坐住大同镇守的位子了,李帅在北疆断一臂膀啊!”
“东虏解围而去,朝廷解陈芝虎大同镇守之职,调其到中原来清剿流匪,也是应有之义。待北疆再遇兵险,李帅再荐陈芝虎守大同,朝廷又有谁会阻拦?”林缚说道。
“但愿如此……”高宗庭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林缚牵着小蛮的手,站在渡口上送高宗庭远去,在夜色里,双桅海船仿佛浩荡水面上搏击风浪的精灵。
“少夫人所猜不到的献策之人就是高先生?”小蛮微抑起头问林缚。
“先不忙着帮她谜底解开,让她多猜疑几天。”林缚微微一笑,承认小蛮的猜测,看着夜色已深,又抱她坐上马,策马往城里缓缓行去。
林缚守淮以来,与李卓一直都有联络。他原希望李卓说服朝廷同意从蓟北秘密调一路精锐从海路南下,联兵重创流民军。然而东虏围大同不去,朝廷不敢用此险策,高宗庭秘密来淮安已经有半个月了。
刘安儿虽然今日会迫于形势接受招安,但他的实力几乎就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打击。
对刘安儿来说,他所缺的也仅仅是休生养息的时间跟地盘罢了。其部有二十万兵马,精兵四万有余,此外还有葛平部二十万杂兵。
此时容他在淮泗休生养息,异日给他趁势再起,又怎么制他?
何况一直以来,刘安儿与奢家都藕断丝连。以刘安儿对朝廷的戒心,他与奢家同气连枝的可能性也要远远高过他从此忠于朝廷。
在信州失守之后,东闽北通江西的通道彻底断绝。
虞万杲不想全军被歼,被迫率部撤出建安府,向南突围。翻山越岭,一直撤到东闽郡最南端的揭阳,才勉强站稳脚步,已无力阻止奢家将闽北、浙南连成一片。
相比较奢家的强势,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线就有些单薄了。
假以时日,一旦给奢家大军成功突破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线,抑或大举侵入江西,刘安儿还会继续蛰伏?
有濠州之祸在先,林缚可不会轻易相信刘安儿是那种有志气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人,高宗庭希望这边能借刀杀人,林缚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林缚倒有把握重创陈韩三所部,但当前形势下,留陈韩三一命又有何妨?
陈韩三流马寇出身,混迹到此时,麾下也有两万兵马,其中又七八千精兵可以依仗,也算是枭雄之辈,但他在流民军中的声望,远非刘安儿能比。
林缚与小蛮回到问情园,没想到水榭的灯火未熄,之前说要去休息的宋佳还坐在窗前整理棋子。
“少夫人,怎么还未休息?”林缚抬头隔窗问道。
“听人说大人去送人,我倒疑惑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大人夜里出城相送,”宋佳隔着说道,“我倒想明白过来了,大人不愿举屠刀,但是李兵部对朝廷忠心耿耿,倒也不介意举这个屠刀的。我倒是又疑惑了,日后若是李兵部的屠刀朝江东左军的举来,大人要如何自处?”
“好奇心会磨杀人的,”林缚笑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疑惑?”
“换作别人,断不会去救刘廷州的,所以妾身才有这样的疑惑啊。”
“我要是见死不救,又与别人何异?”林缚反问道,“轮到李兵部与我兵戎相见之时,元氏就有中兴气象了,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没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倒要反过来问了,少夫人到时候如何自处?”
宋佳粉脸一红,说道:“我不过监中囚、笼中鸟罢了,什么自处不自处的——这话题真是无趣得很,早知道如此,不等你们到这时候了。”
第65章 徐州围城
刘庭州坐大竹篓子给吊上徐州城头,看着满城墙的将卒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要不是手里捧着刀枪剑棒,身上披着破烂铠甲,比叫化子还不如,浊眼模糊,朝衣冠尚整饬的岳冷秋作长揖谢罪:“下官有负督帅所托,未能率军来援,愧见徐州军民啊!”心里又愧、又惭,老泪纵横,从干瘦的脸颊上挂了下来。
从陶春突围出城,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期间虽数度派人突围,但都给流民军截杀,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势态如何发展。
自从陶春突围救援去,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内外音信全绝,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势态的发展。
看到刘庭州坐竹篓子吊上城头,未言泪已两行而下,岳冷秋心里咯噔一下,只当淮安城给破,刘庭州被俘来说降的。
岳冷秋心里凄凉,暗叹:完了,这下子彻底完了,刘庭州犹可降,但他官拜江淮总督,却无降匪的余地。就算降了流匪,不过苟活几日性命,多受几日的羞侮罢了。
刘庭州抹去脸颊浊泪,说道:“下官虽未能率军来援,但徐州之围不是没有转机,此时有秘事相禀,请督帅将无关人等暂且遣走……”
岳冷秋越发认定刘庭州是过来说降,怒目拔刀,喝斥道:“你个老匹夫,自个儿降了贼倒罢,却来羞辱本督,本督宁死也不屈贼!”
“啊!”刘庭州一怔,当即明白岳冷秋误解他了,又觉得岳冷秋风骨铮然,对朝廷忠心耿耿,非林缚小贼能比,当下又长揖拜倒,说道,“督帅误会下官了。制置使林大人中旬就率兵收复睢宁,淮南诸城也多安好,但制置使收复睢宁后,便无意进取,有意与流匪媾和,招降流匪。江宁无人能决此事,派人去京中请旨,京中请旨拖延时日甚久,下官特向流匪借道,进徐州来跟督帅讨个主意……”
“什么,收复睢宁有半个月了?”岳冷秋转悲为喜,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一时有些错谔不及,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左右诸将也都又惊又喜。
“确是。”刘庭州说道。
岳冷秋当下请刘庭州去南城门楼子里说事,只让三五亲信将领及徐州知府药思成在场,倒是说到半途,楚王元翰成跑了过来。
楚王元翰成与庆裕帝是堂兄弟,是德隆帝及当今圣上的远堂叔父,担任过宗人府宗令,在王室里声望颇高。庆裕帝遇刺驾崩,他就来徐州就藩,再也没回过京中。
刘庭州当下就将这多日来淮泗的最新形势细细说给众人听,为免节外生枝,没有说林缚欲对马家下手的事情。
“此厮可恶,有形势破贼,却纵贼归山,与贼媾和,有心养贼自重,与梁曹之辈有何区别?”楚王年届花甲,说起话来,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叉腰怒目,“我等绝不可遂了他的心意……”
楚王早年在京中主持宗人府,在诸王之中,算是少有干才者。徐州被围以来,楚王就亲自率王府卫队登上城头与流民军作战。
虽说王府卫队就那么一点人,但楚王能身先士卒,不畏箭矢刀矛,比岳冷秋出现在城头,更能振备守城军民的士气。
岳冷秋没有吭声,手按着腰间的佩刀,暗暗思量。
他也非今日才认得林缚,这淮泗之间,林缚手里掌握的精锐是唯一能决定战局走势的,林缚不愿打,就算往他头上泼再多的脏水都没有用,再说这徐州也给围得太久了。
刘庭州在来徐州之前,也坚定认为要打,但看到徐州城如此情形,也犹豫起来。城头兵卒面黄肌瘦,有如叫化子兵;城头已有数处崩坏,流民的攻城土台,差不多都给南城围满;城下已成大湖,黑沉沉的屋面、瓦檐浮在水面上,几乎看不到落脚之地,实难想象徐州还能坚守多久。
当下议招降,流匪借机调整部署,徐州也未尝不是借这个机会缓一口气。
“如今看来,流匪愿意接受招降,也不失为权宜之计,”刘庭州说道,“江东郡总还要岳督站出来主持大局……”
“那就招降吧。”岳冷秋说道。
“怎么招法?城外贼人如何才甘愿受招?”楚王元翰成问道。
这倒是个问题,流匪没有给打痛、打残,甚至在局面上还占着优势,没有足够的好处,又怎么甘愿接受招安?不过流匪既然送刘庭州进城来,说明还是愿意接受招安的。
“先谈封官赏爵,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岳冷秋说道,他身为江淮总督,对招安事有从权处置的权力,倒不用等京中有旨下来,才能谈招安事。
“下官没有其他能耐,跑跑脚,当个传声筒,可以。”刘庭州说道。
“也不急于一时,刘大人过来,先歇息一晚,再去城外招降流匪。”岳冷秋说道,又对麾下部将说道,“尔等出去激励士卒,便说王师屡破流匪,歼敌数万,兵克睢宁,不日即将率兵抵至徐州,其他事不要泄露分毫,以免使士卒守城之意志松懈。”
刘庭州进徐州以来,吃住都在南城门楼子上,指挥所也在南城门楼子里。其他人散去,刘庭州才问到陶春的情况:“陶将军怎未随刘大人过来?”
“泗阳被围时,陶将军身负重伤,此时在山阳养伤,不良于行,”刘庭州从怀中掏出三本密折,递还给岳冷秋,“岳督的三本密折,总究是没能用上……”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岳冷秋边说边将给汗渍浸得发黄的折子本接过来,翻看确认过,才放在桌角,说道,“封官赏爵,未必能填饱流贼的胃口。流贼贪的是徐州,刘大人也以为徐州能割给他们吗?”
“制置使欲在淮安拥兵,恐怕打的也是在徐州养贼的心思,”刘庭州无奈说道,“怕就怕制置使私通流贼,这边更无良谋啊!”
“怕是未必,”岳冷秋翻开第三本密折,提笔将淮东划掉,添了“徐州”二字,“刘大人你去与流贼谈招安事,看徐州制置使能否填饱其胃口……”
“当真要让他们心愿得遂?”刘庭州问道。
“能奈何之?”岳冷秋睁眼看着刘庭州,反问道。
“刘安儿非雌伏之辈啊,实力又未受损,制置使欲养贼,怕就怕养成大患啊!”刘庭州说道。
“只怕未必,”岳冷秋嘴角微微冷笑,也不细说,说道,“流贼未必甘心就这样罢兵坐下来谈招降事。我可以忍受暂时放弃徐州,但需流贼让出西南通道,确保我军能安全退出徐州、渡过泗水。将徐州让给流贼,我军在东岸结营立寨,然而再坐下来慢慢谈招安的事情也不迟……”
“未谈妥招安事,就将徐州让给流贼,流贼只怕更不会轻易就范啊!”刘庭州劝阻道。
“我只有定策,不如此,不足以取信于流贼。”岳冷秋说道,“我还要派人去山阳。林缚不愿率兵来战,我军渡泗水,在东岸结营扎寨,他总不会吝啬借几艘船给我!”
张晏是二十七日进的山阳县城。
查抄马家,虽然是山阳县出面,幕后黑手是谁,这是不问自明的事情,张晏唯愿林缚的吃相不要太难看就成。
查抄的金银现货,给林缚以军资支借的名义先一步转走,能有一本细账册子留下来,已经算是相当的客气了。张晏想追究,也追究不了,打官司,也是一笔糊涂官司,只能日后拿来折抵军资糜费。
张晏面沉如水,坐在堂上,翻看卷宗,山阳县已查出堆积如山的罪证,马家是翻不了身了,他心里暗道:楚王爷,张晏对不住您了?吩咐左右:“陈监院,马家走贩私盐,罪证确凿,不容其抵赖不认。其擅违军令,又有通匪之嫌,我命你与山阳县共同审理此案,断不可轻饶一名罪犯,也不要冤枉清白之人……”
林缚坐在张晏身侧,眯眼看着他处置此案。
在先帝还是晋王府,张晏仅是晋王府一名普通的宦官,但与其时身为宗人府大宗正的楚王元翰成关系交好。
这也是后来晋王登位,张晏没能执掌内侍省,而来维扬担任两淮盐铁使的一个因素。
没想到张晏赶过来倒是干脆利落,没有替马家争辩什么,直接就坐实马家的罪名,将案子接了过去。
私枭案理所当然要以盐铁司为主,再说即使正式设了淮东制置使,也仅是从四品的官职,比张晏正四品的盐铁使要低一级。林缚坐张晏侧首,也是当然。
梁文展、刘涛以及盐铁司的佐官属吏连坐的位子都没有,就站在堂前议事。
梁文展说道:“张大人,本官查处马家私枭案时,发现山阳、淮安等县私盐走贩猖獗,使本应进入国库的盐银落入盐枭之手。盐枭得利,遂成巨富,然而鱼肉乡里,欺霸良善,成为地方之蛀害。为社稷念,本官抖胆请张大人加强人手、打击私枭。若盐铁司人手有缺,山阳县倒有两营县兵供张大人调遣。”
“好一个为社稷念,梁知县对朝廷真是忠心耿耿、不遗余力啊!”张晏眯着眼睛盯住梁文展,声音却是阴恻恻的阴寒。
打击私盐,本是盐铁司的职责所在,盐铁司人手不足,有权要求地方官府协助缉查私盐。
梁文展跳出来说这番话,主动要求派兵缉查私盐,是反客为主。
张晏身居盐铁使之位有十三载,两淮盐区是什么状况,藏着怎样的猫腻,他又怎么不清楚?
分肥私盐之利的,可不仅仅是那些私枭盐商们。盐铁司十三个监院,下面大大小小的官吏,只要与盐沾边,哪个不是家资万贯?
张晏真要狠心彻底的打击私枭,他手下的人首先会跳出来勒他的脖子、造他的反。
梁文展装作听不出张晏话里的讽刺,腆脸说道:“为朝廷效力,下官不敢顾惜此身。”
“林大人,你以为如何?”张晏侧头看向林缚。
“朝廷定下‘盐银保粮’之策,是利国利民的善政,为保京畿用粮,盐银自然是越多越好喽,”林缚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打击私盐,若能增加盐银,自然就是善政、善策,我哪有反对的道理?”
张晏心里微微一叹,沈戎在维扬担心林缚会在淮安控制私枭从私盐中渔利,却料不到林缚棋更高一筹。打击私枭,只要“盐银保粮”之策不改,增加的盐银收入,依旧会源源不断的落入崇州囊中,偏偏还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舌。
这个结真是难解啊,盐铁司不动手打击私枭,林缚在旁磨拳探拳,迫不及待的跃跃欲试。
这时候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岳冷秋从徐州派信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