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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章 天下乱局

    林缚对奢家最是在意,早在江东左军成军之前,他就往晋安、建安等地派有哨探。

    此时奢家从浙西迂回分兵袭夺仙霞关、杉关,封锁进出浙西、江西的通道,虞万杲在建安、邵武、莆城等地自然也会张开天罗地网防备敌方斥候渗透,江东左军的哨探想要穿过敌我双方的封锁网,将消息传回崇州,极为不易。

    十一月初五,林缚在江宁才接到哨探从建安传回来的情报。

    在确知奢家出兵袭浙东之后,浙东郡司在对奢家出不出兵的问题上发生争执,东闽宣抚使、按察使都坚持向朝廷请示再做处置,提督虞万杲担心后路被截,从建安兵分东西两路去守仙霞关、杉关后路。

    信路给奢家刻意封锁,浙东郡司在闽江中游的建安府确认奢家出兵浙东的消息时,已经是十月二十四日。也于二十四日这一天,建安城里的多处粮仓以及近邻仓储地的街巷大规模走水失火,如此折腾之下,虞万杲二十五日毅然从建安分兵去守杉关、仙霞关。

    而在二十五日,仙霞关已经给奢家从浙西迂回的奇兵获得,二十六日杉关也相继失陷。

    建安军二十七日前后分别在莆城北、邵武西北的谷道遇伏,东路大溃,蒲城给趁乱攻陷,溃军一直退到建州(今建瓯)才稳定阵脚;西路建安军退守邵武。

    二十八日,晋安诸县皆反,除建阳知县不知所踪外,朝廷派往晋安的其他诸县知县、县尉等官员都给叛军绑缚扭送奢家,以奢、徐、宋等八姓为首的晋安叛军歃血为盟,组闽浙大都督府,共推奢文庄为闽浙大都督。

    而在二十六日,以永泰伯宋浮为首的宋家军就出兵南向夺下泉州。

    消息是二十九日从建州传出,传到江宁才用了八天,已经可以说是神速。浙北、江东、江西诸郡甚至还不清楚晋安、建安的状况。

    在仙霞关、杉关给奢家派兵夺走之后,浙西、赣南皆无兵可遣去夺回要隘,有些官员甚至担心后路被劫的虞万杲归附奢家。

    在林缚看来,虞万杲及麾下将卒与奢家打了近十年的血战,彼此双手都沾满对方的鲜血,哪里会轻降?

    再说虞万杲已经官拜提督官,武官阶列正三品上轻车都尉、封清江县伯,降了奢家,奢家能封什么官位给他?

    消息二十九日从建州传出时,虞万杲的建安军还牵牵的控制着闽北的建州、邵武、建安三城,而以奢家为首的晋家叛军在夺得泉州之后,更着意先取漳州。

    东闽多丘陵少平原,有九分山一分田之说,地势形成西北高、东南低的特征,主要平原只有晋安、泉州、漳州等狭小的几处。

    这几处多田平原都集中在以晋安为北端、以漳州为南端的狭窄沿海带上,南北长不过五百里地,夺得漳州、泉州之后,既方便控制,又能从这几处富饶之地获得大量粮草以供养晋安叛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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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万杲的建安军实际处于晋安叛军的合围之中啊……”顾悟尘从林缚那里得知哨探二十九日从建州传出来的消息,眼睛盯着稍略粗陋的东闽地图,为当前窘迫的局势紧皱眉头,也为虞万杲的建安军担忧。

    林缚扶着下颔,默不吭声,看了柳西林一眼,想看他有什么见解。

    “闽北山川间隔、溪水相错,建安军的出路无非是顺闽江而下攻晋安,抑或仰攻杉关、仙霞关,打通联系江西、浙西的通道,”得了林缚的鼓励,柳西林站起来说道,“八姓经营晋安近两百年,使晋安为东闽第一雄城。建安军虽有建瓴之势,也实难攻克。一旦强行攻城受挫,建安军必陷绝境,虞万杲善知兵事,多半不会走此策。晋安叛军已占明州、会稽,奇兵夺仙霞关,在仙霞岭挑唆矿民从乱,衢州已成险地。没有援兵派出,衢州不日就会失陷,晋安叛军在浙南很快会连成一线,虞万果从奢家手里夺回仙霞关,千难万难,唯从杉关入手……”

    杉关位于江西抚州与东闽诏武之间,奢家派两千精锐走余水谷地,翻越信州、抚州之间的山岭,才出其不意的攻下杉关。

    只要信州、抚州不失,奢家占据杉关的两千精锐实为孤军,受虞万杲与江西郡兵夹攻,又无粮草、援兵接济,只占所一住单薄的关城,未必能守多久。

    然而杉关位于崇山峻岭之间,想夺回也不轻易。

    奢文庄自然知道派兵夺杉关有飞脱之险奇,带兵之将必为坚忍可信之人,估计最后关键还是要看杉关守军粮草先尽,还是建安军先稳不住军心,也许进入浙东的晋安叛军会攻江西信州,解决杉关侧翼的威胁。

    建安军近两万士卒,仅靠诏武、建州、建安几座山城供养远远不足,粮饷皆从浙西、江西起运。奢家出兵恰在秋饷运付之前,又事先派秘探烧建安诸城储粮,也不清楚在饷源给切断后,建安军的粮草还维持多久。如此形势下,军心想要不动摇很难。

    就浙南的局势,除明州、会稽两府诸县给晋家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然而衢州、台州、平阳、处州等浙南府县还未失陷,

    龙山一败,浙兵消耗殆尽,少数溃兵也多漂海越江逃入嘉兴、杭州等地接受整编,浙南府县防守只能依赖地方乡兵。董原在钱江北岸的嘉杭湖等地能调动的兵力不过两万,以维扬军、宁海军为主,错杂溃兵以及地方乡兵,精锐有限,守北岸的嘉杭湖三地尚且吃力,根本派不出兵马去援衢州,对夹于明会及晋安之间的平阳、台州等府县更是鞭长莫及。

    晋安叛军猝然夺得明州、会稽,又出奇兵封虞万杲的建安军于闽北山城,又要出兵夺漳泉等地,正处于急势布局的阶段,暂时还分不出手来去夺浙南府县。

    晋安叛军分不出手去夺浙南诸府县,东南诸郡也抽不精兵去援两浙。

    **************

    十月底,刘安儿部流民军北进陕东受阻,退守商县,派红袄女刘妙贞沿丹水而下夺均州,进而攻克南阳,十一月初一,刘妙贞、杨全等叛将率一部流民军精锐从南阳北上向防务空虚的汝州进军,正式挺进豫西,意图与陈韩三的天袄左护军在豫中合师。

    刘安儿、龚玉裁、罗献成等流民军势力虽说数度受挫,然而声势不减,从淮上转战湖北、川东、西秦等地,越战越勇,已成燎原之势,流民军规模几近百万。

    其中以刘安儿部精兵最多,除刘妙贞、杨全外,吴世遗、孙杆子、马兰头都是其麾下能征善战的叛将。

    陈韩三虽领缉盗营叛投刘安儿,实为独立一部,长期以来只保持四五千兵力,却最为精锐,军中又多战马,来往如风。陈韩三叛变后从流民军征战十数次,每战必克,令淮上、汉中、南阳、豫北等地的官兵以及地方兵闻风丧胆。

    促动三十万黄河修堤民夫叛乱之后,陈韩三以天袄左护军自居,才正式在鲁西聊城补征健勇,将所部扩充到两万余人。

    岳冷秋率长淮军北上镇压民变,先要面对的是在豫中会师的陈韩三、刘妙贞、杨全等流民叛军中的精锐,这时候也不知道他能有几成把握,不过北面还有三支来援的镇军归岳冷秋节制。

    林缚虽与岳冷秋针锋相对,但与岳冷秋不希望江东左军在崇州溃败一样,林缚也不希望长淮军在豫中受大挫,那样会使整个中原局势一烂到底。

    北地的战事也风起云涌,月底就有信报走海路传来,通报了燕山西北线的战况,东虏于十月下旬破开大同北的边墙,大举涌入晋北,大同周边城塞接连失陷,唯陈芝虎率精锐死守大同。

    陈芝虎派信使突围向李卓请援,说东虏攻势甚急,不过又说城中粮草不缺,能守三五个月,要李卓援兵不可促发,免中虏贼打援之计……倒很有些大将的风度。

    只要大同不失,东虏骑兵多半不敢绕道深入晋中,燕北局势堪能勉强维持,与此同时,朝廷又有声音,要李卓趁机从蓟北临渝出兵攻打东胡,既可解大同之围,又能趁机夺回辽西失地。

    李卓对这样的声音置之不理,已经受到多次弹劾。

    中原局势不稳,天袄叛军有可能会威胁燕京,李卓在蓟北练兵不过半年,成效有限,虽说东虏主力给吸引到晋中大同一线,此时也绝不是出兵夺辽西故地的时机。

    东虏从北往南打,是从穷地入富地,可以就地抢粮解除补充,收复辽西故地从南往北打,是从富地入穷地,已经有以战养战的心思,在辽西穷僻之地也筹不到粮食,只能依仗后方。就算没有天袄叛军在鲁北大张声势,以当前的津海粮道也只能勉强维持京畿及北线诸军的粮草补给,又哪有余力派兵出蓟北临渝夺辽西故地?

    所谓的围魏救赵,只是不切实际的书生之言,然而在朝中很有市场,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怂恿,那些言官跳得厉害,攻诘李卓不出兵实是畏敌怯战。

    在如此风雨招摇的局势下,林缚于十一月初八离开江宁,坐船返回崇州。

    与江宁工部的争执也没有定论,但有葛司虞从中勾引,龙江船场及诸坊司大匠近百人拖家携口随林缚迁往崇州定居。林缚花银子买勇龙江船场及诸坊司的官吏,江宁工部的官员对此毫无察觉。在这些官老爷的眼里,匠户手艺再好,也是贱籍下民,哪里会放在手里。

    随林缚同时顺江而下的,是杨释率领去崇州进行水战训练的两营健锐,分别来自顾悟尘从按察使司带出来的缉骑精锐以及从东阳乡勇里抽调的健勇。待训练有成,他们将直接编入江宁水营成为主力,而此时的江宁水营已经给顾悟尘分三拨轮调南往浙东支援战事,接受董原的遣派。

第7章 误中副车

    林缚刚回崇州,便得知晋安叛军在明州建浙东都督府的事情,以奢飞熊为浙东提督,以田常出任浙东都督府长史。

    田常不是旁人,浙东局势崩溃前,曾担任明州兵备都佥、两浙提督府参议官,是龙山战死身亡的两浙提督权次卿最为依重的左膀右臂,曾代表权次卿到崇州来观察寇兵北线虚实。

    林缚在崇州与田常有过短暂的接触,知其人寡言而慎独,留下颇深的印象,他万万想不到田常早在浙东战事给奢家收买。

    入冬后,山间的夜晚越发的寂静,只有潇潇北风吹动树梢、山壁的些微异响传来。

    田常的叛投,使奢家能准确从晋安出兵抄权次卿龙山后路的疑点得到解释,但是田常为何在浙东战事之前就暗附奢家?

    静室灯灭,唯有月光从窗隙透入,使室内微明,林缚面壁独坐,苦思不解。

    奢飞熊在浙东除了军事行动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打压浙东豪族。此举一为他在浙东用兵筹措军资粮饷,二为能有利分给破产佃农与矿民以招揽之,以求迅速洗刷头顶上的东海寇的污名。

    田家为明州府首屈一指的大族,即使随田常叛投奢家以全族,田家在浙东的利益也只会受到限制。

    “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一件秘事,说权次卿提督府诸事皆依重田常,短短五年间,将这个田氏旁支子弟从提督府书令小官提拔到正五品参议官的位,咨事问策,不禁内宅走动。传闻田常与他最宠爱的小妾有染,权次卿也故作不知,只是那个给他宠爱的小妾无故坠井身亡罢了,”宋佳拿着烛台走进来,烛火照在她明艳绝美的脸上,嫣然而笑道,“权次卿恨就恨在没有如花娇媚的待嫁女儿……”

    “唉……”林缚轻轻一叹,也故意听不懂宋佳的暗讽,他也不能怪宋佳没有在田常来崇州时将事情捅破,宋家被迫跟着奢家举叛旗,宋佳内心也未免没有煎熬,她能在事后将其中关节点透,已经算是心思放在崇州了。

    奢家为慑服浙东,一些军事上的部署也宣告天下,此外浙东局势还处于混乱之后,斥侯出没也容易,崇州得到浙东的详细情报并不难。

    奢飞熊出任浙东提督,号称拥兵十万。奢家在浙东拥有十万精锐自然是吹牛,但是招揽矿产佃农、矿民入伙,短时间内在浙东将能战之兵撑到五万是有可能的。

    没有奢飞虎的消息,估计是灰溜溜的带着秦子檀、程益群等人回晋安去了。

    昌国、岱山一线,奢飞熊仍以苏庭瞻为首,调叛投奢家的萧百鸣、陈千虎等部归其节制,加强对靖海水营的防御。

    对奢家来说,当务之急是要解决闽北的虞万杲所部精锐,要攻陷浙南、使闽北、浙南联成一片,要对浙北、江西保持军事压力,短时间里根本就腾不出手来跟江东左军在东海争雄。

    奢家在岱山、昌国本岛的军事部署以防御为主,在岱山、昌国几处大岛上加固城寨防御体系,舟师则集中在明州,以确保明州以南的海域不受靖海水营的袭扰。

    林缚不怕奢家来夺嵊泗诸岛,一旦奢家在岱山、昌国诸岛采取收缩防守的策略,他对此暂时也无计可施。

    靖海水营的整体实力不强,小规模的袭扰不足以对抗奢家在明州集中的舟师,大规模远袭,奢飞熊大可以弃守海域,以城寨防守为主,集中舟师战船奔袭防备空虚崇州。

    靖海水营不可能学东海寇的作风去袭杀平民,在实力还不足以照顾两线周全的情况下,林缚也只能全力巩固嵊泗防线,短期内以争夺岱山诸岛的控制权为主,崇州则加紧时间搞建设。

    林缚要宋佳帮他将地图铺开,看东闽的地形,与宋佳说道:“宋家抢先派兵攻泉州,叛军南取漳州,也是以宋家为主,我想宋公大概有替奢家经营漳泉,不欲直接对中原用兵的意思吧?”

    “我父亲一向认为东闽地处东南之隅,地狭迫,粮田薄,自守勉强偏安,谋大事则有大不足,文庄公素有异志,怎可能屈于狭地,宗王案只是引子罢了,然而东闽八姓百年交好,彼此参差交互,一发动而牵全身,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宋家实难独善其身。父亲要宋博自幼修习内政,不事刀兵,此时主动发兵夺泉漳,许是有不用刀兵的苦心吧。但若奢家败亡,就朝廷而言,宋家怎么能逃脱酋首之罪?”宋佳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她将烛台放在桌案,隔着摇晃的烛火,眼眸望着林缚……

    烛火照耀下的宋佳面如白璧,艳若桃花,久视便有给媚惑难以自恃之感。浙东局势不解,他要与宋佳发生一段孽缘,怕是要更乱成一团麻,林缚收敛心神,视线转看烛火,说道:“宁王就藩江宁后,朝廷多半会在江宁再添一人总揽南线战事,天下权柄将有半数集于江宁矣,这天下大势何去何从,此时言之还早,且等且看吧……这天色不早了,我要到外面走动一下透透气,便送少夫人回去休息。”

    “谢大人。”宋佳微微颔首,当世女子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在家族中也没有什么地位,东闽奢家两族早当她死去,在崇州众人眼里,自己与林缚的宠姬无异,林缚还能待她以礼殊为难得。

    多少年来,宋佳心里奢想不过就是这样的尊重罢了。

    林缚也不知道她是谢哪般,难道是指顺道送她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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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云掩月,冷风灌来,山间虽说没有多少军事上的压力,林缚仍不忘巡视哨岗,以励将卒不可稍懈战训之心。

    走到东南麓,看到林庭训墓舍里有微弱灯火传出,守墓草庐里有倩影背灯而坐,看婀娜如春柳的身姿是七夫人盈袖,穿的还是白天见面时所穿的绿萝襦衫。

    烦事心太多,烛下与宋佳独处,林缚便起了情念,这时候看不到盈袖独自在墓舍没有丫鬟陪同,悄悄走过去,先吹灭烛台掩上门,将佳人扳过身来,双手直奔丰腴肉/臀而去,想吓她一吓……

    如此既能抱佳人满怀,手里又是满把丰满弹翘的肉/臀,触感**动人。

    怀中佳人的身子僵直了那么一会儿,似乎给吓住了,任林缚双手在身下轻薄,俄尔身子像抽骨似的瘫在林缚的身里,嘴里却幽叹的轻语:“大人,是我……”

    听着六夫人在黑暗里的声音,林缚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六夫人单柔没事只身来此墓舍害他误中副车,只是他的手已经捞起襦裙伸进裤子里摸到嫩滑的臀/肉了,吓了一跳想抽回手来——然而手是从紧系的腰带挤进去,陡然想抽回来,手腕给腰带勒在那里抽不出来,六夫人吃痛的轻呼了一声。

    林缚怕勒痛六夫人的细柳小腰,摊松开手,感觉她那里的皮肉当真是细滑丰弹,虽说不再搓/捏,但手心贴着也是好感受,也使心间情念非但不因惊吓而消,反而愈加的澎湃。

    六夫人身子还被迫紧贴在林缚的手里,隔着夹袄,能清晰的感受到林缚下身那硬起的物什,见林缚手停下来,不忙着抽出来,以为他要将错就错,暗道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心里却是挣扎犹豫。

    虽说多日来只贪求这一席之欢,希望暗中将身子给了林缚,只是事到临头,又委实难以决定,再说给误以为是七夫人,也使她内心受挫,有些排斥。

    犹豫挣扎着,六夫人哀求似的说道:“琉璃帮我拿狐裘子去了,转头就要过来……”

    琉璃是六夫人的侍婢,林缚还以为盈袖是只身在这里守着等他撞过来,没想到六夫人只是觉得外面寒冷,要丫鬟回房去拿狐裘过来御寒。

    有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林缚能看清六夫人妩媚动人的俏俊小脸,尴尬的将手抽回来,看着她满面羞红的整理给弄乱的裙衫,神情也是格外的动人。

    虽说尴尬,不过林缚脸皮也厚,没有跟做贼似的逃走,寻了火镰子,打火将烛台重新点着,看着六夫人比他更像做贼似的美脸,问道:“你怎么也穿这身衣衫,早间看盈袖看过?”

    “小七扯的布料有多,我便多做了一身。”单柔脸皮子究竟还是嫩,眼睛不知道落到哪里,屁股沟子都给这混蛋拿手指勾过,这时候半边身子还麻麻的,给男人摸过的感觉真是叫人难忘,但是这家伙怎么有脸当没事人似的站在这里说话?

    “我说呢……”林缚恍然大悟似的感慨了一声,六夫人与七夫人年纪相当,形体差仿,又穿同一身衣衫,也不怪他从背后看不出区别,想问六夫人为何夜里来墓舍,心想人家寡居多年,夜里难眠来墓舍转悠也不难理解,不过六夫人夜里能只身留在墓舍,也是胆子很大的人。

    林缚一时也找不到搭讪的话,这时候外面有人走过来,站在墓舍外围不敢走近,远远的喊道:“六夫人,怎么灯突然灭了?怪吓人的。我把狐裘子拿过来了,我看还是快回去吧……”

    “你先不要忙着出去,不然解释不清楚。”单柔不敢抬头看林缚,低语说道,便将烛火吹灭,走了出去,强作镇静的与侍婢边走边说话,转眼便远去回住处了。

第8章 北行田头说农事

    第8章

    夜里在守墓茅舍误中副车,无意间将六夫人非礼了一番,经过这段时间诸多事,林缚心里也觉得六夫人是可人的美人儿一个,瓜熟蒂落,又正是娇媚之年,之前对她的排斥之心也渐消除。

    这之后颇长时间六夫人跟隐了身似的不露脸,许是抹不开脸见到林缚;林缚自然也无从勾搭。

    吴梅久离开崇州重操旧业,做回他的海陵府司寇去;林缚以左参政权知崇州县事,在崇州军民政事一把抓,还要兼顾嵊泗防线的建设,忙得跟陀螺似的停歇不下来。

    十一月底,接到铁盐使张晏派来的密函,邀其领兵去沐阳准备接应宁王南下就藩。

    内侍省局郎刘直也从江宁赶回与林缚汇合一起北上,林缚此时才知道刘直将出任宁王府内常侍并兼宁王府卫营监军使,实为皇帝从内侍省挑出来安排在宁王元鉴武身边的一名眼线。

    此外,宁王府的长史等佐官,也改以往由宗正府选派的旧例,由户部直接选官。宁王府卫营也从京营调拨——实际上这些都是皇帝用来限制宁王在江宁坐大、难以控制的手段。

    册立宁王以镇东南,是破解当前困局的有效手段,授给宁王的权柄自然也要超过一般藩王才会发挥镇东南的作用,但是真正的权柄,注定要给长史、内常待、宁王府都尉等佐官属将分去许多。

    除去册立宁王以镇东南的用意不提,若崇观帝一直没有子嗣生养,百年之后,自然将由宁王来继承帝位,沐阳迎驾之事,林缚自然也不马虎。

    除骑营留守崇州外,林缚点齐靖海第一水营、长山步营经扩编后的两部精锐十一月二十九日从崇州紫琅山驻营出发,往清江浦东头的沐阳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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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西山河经运盐河西段可入北官河直通清江浦,一路都有水路可行。

    水营船队扬帆借风行于河中,步卒则沿官道北上。

    林缚坚持以长程行军来锻炼队伍,他本人也是坚持随步营徒步行走,以此鼓舞士气。

    刘直从崇州随军北上,起初还硬着头皮陪林缚徒步而行,走了一天,脚底板起了血泡,便坚持不住坐船上去,心里奇怪林缚还穿着一身铠甲,怎么能两天跟着大兵一起走出一百六七十里地?

    普通将卒到地头就躺下休息,林缚还要各处巡看并将从崇州递来的紧急公务处理掉,刘直也当真佩服林缚的意志。刘直随郝宗成长年在军中行走,虽说带兵打仗不行,也吃不了苦,但是种种见识还是有的,暗道这样的人物带不出雄兵来,才叫奇怪。

    队伍停在皋城北的花溪河前,工辎营辅兵在搭设浮桥,步卒就地休整、饮食,水营战船散开警戒。

    刘直忍着脚板血泡磨破的痛楚,上岸走到林缚的身边,看着工辎营在前方费力的搭设浮桥,指着前头的渡口说道:“用船渡人过去,不是更快些?”

    “走了三十里路,也恰要停下来休整,”林缚笑着解释道,“行军亦是操练,不能懈怠。要用船渡人,想要短时间内过河,要从水营抽出不少渡船,会打乱水营部署,而铺路搭桥本就是工辎营的份内事。想要做到井然有序,军务安排以简便易行、不易引起混乱为原则。所谓简便易行,没有比大家各司其职更合适的了,并是只图方便……”

    刘直想了片刻,知道林缚这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说了些奉承话,看到林缚举步往田头走去,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刘直从江东左军北上勤王起时就与林缚打交道,言虽不深,但交情还是有的。

    刘直此时改任宁王府内常侍,算是跟郝宗成这些年熬出了头,一旦宁王登基,他就能坐上郝宗成这时的位子,成为内臣之首。

    只是宁王府内常侍的位子也不是好做的,首先他要向当今的圣上负责,防止宁王坐镇东南时有所异动,但是他又不能让宁王有给监视的感觉。不然将来宁王登基,第一个要除掉的不会是旁人,恰恰是他这个宁王府内常侍。

    他这时候就想投靠宁王,做宁王的心腹亲信也是不可能的,当今圣上在宁王府不会只安排一个眼线,一旦他铁心跟了宁王,没等到宁王登基,当今圣上就会先将他除掉。

    刘直知道宫廷隐讳,知道皇帝不会再有子嗣生养,不出什么岔子,宁王日后必登大宝,但皇帝身子骨还很硬朗,谁知道要拖多久才轮到宁王登基?

    明面上,刘直是从七品局郎升到五品内常侍,也确实是郝宗成大力举荐、得当今圣上的信任才能坐上这个位置,但是这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令刘直感觉有如火炙。

    刘直也知道权术,要想一切都顺顺当当,就需要盯着宁王老老实实的带着大家一起熬年头,但要防止宁王登基后,一脚将自己踢开甚至怀恨除掉,无疑是要自己有所依仗,而不可能两面去讨主子的宠信。

    在刘直看来,正如宁王需要熬年头一样,如彗星崛起的林缚虽说跻身新贵,但由于资历还浅,还难以挤入真正的权力中心,也需要熬年头。

    比起江宁其他权高位重的大臣,刘直更看好林缚,心想给林缚十年八载,成为固原曹义渠那样的人物也不会是难事。

    有此人物依为外援,刘直才不用担心自己将来在宁王登基之后给一脚踢开。

    刘直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才没有急于随张晏跑去山东北境迎接宁王,而是赶过来跟林缚汇合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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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直有些沉不住气,他的心思也不难揣测。

    宁王元鉴武坐镇东南,在他真正登基之前,符号的意义更大一些。

    即使元鉴武会给授予质询东南诸郡军政事务的大权(只有如此,才能让江宁六部随之发挥作用),这种权力也要受到王府长史与内常侍二人很大的制约,才不至于让他在封藩宁王期间就按捺不住。

    刘直出任宁王府内常侍兼王府卫营监军使,这个位子极为关键,权势几乎与王府长史相比肩。

    刘直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内侍省局郎,一下子挤入江宁权力架构的核心地带,他这时候主动过来交结,林缚当然不会傻乎乎的将他往外推。但由于局势错综复杂,将来的局面很难预料,林缚也不会将未来的筹码都押在刘直身上。

    林缚往田头走去,看到刘直跟过来,破了血泡的脚走路一瘸一拐的,笑道:“刘郎还是去船上歇着吧,要是见宁王时,这脚底板的新肉还没有长起来,这样子走路可不好看。”

    “无妨,以往与郝大人在军中,脚底板也常起泡,多走动一些,结了痂起了茧子就好,”刘直忍痛说道,看到林缚蹲在田头看土质,讨好的问道,“林大人军政以及田事无一不通,令刘直实在佩服,我倒要问一声,林大人拿起土疙瘩看出什么来了?”

    “……”林缚笑了笑,将土疙瘩丢在田头,说道,“虽说海陵稻麦皆种,不过好些地方还只是高田种麦、低田种稻,不能都做到一田一年两季收成。这田靠河,地势稍低、易涝,只种水稻,秋粮收割后,只空着长草,等明年春后再种水稻,地力没有用足啊……”

    “撒些麦种,不管明年会不会涝,总能多些收成,”刘直说道,“奇怪的是,农户自己怎么就想不明白?”

    “除易涝外,也与田地肥瘦有关。种过小麦,没有积肥,来年收割后就种水稻,会影响水稻的收成,又因为易积涝的缘故,还不如不种,”林缚说道,“积肥事说起来简单,行起来却不大易,村野民夫也无此意识,要地方官员大力推广才行……”

    林缚早就深刻的认识到,农耕技术哪怕看起来再简单,在普遍还是文盲农夫为主的乡野想要推广还是极不易。

    河间府地处燕冀平原,河网纵横,有利灌溉,可以种植水稻。

    虽说处于北方一年也就只能种一季农作物,但是种植水稻的产量要远远高过小麦,偏偏在河间府就没有人种植水稻。

    林缚起初还以为他的认知有误,在津海试种水稻时心里还有些不踏实。

    林缚在津海除了津卫岛驻以少量精锐之外,还有在阳信之战后跟他去津海的六千余捉俘民夫以及降卒,也一同归孙尚望节制。

    为安置这六千余捉俘民夫及降卒,那些个要依靠江东左军及林族权势的津海地方大族以佃借的名义,向林缚在涡水河畔提供了四万亩良田。

    林缚咬牙将涡水河畔的这些良田都辟为稻田,从南方运去稻种,硬着头皮种水稻。

    起初是有些忐忑,待秋粮收割后,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相对于北方一亩地得一石麦黍便算高产,津海稻田的产量则令人喜出望外。由于人力充足,又能从涡水河清淤事里得到足够的肥泥,津海试种稻田的产量要比崇州的良田还要高一大截,普通达到亩产稻谷逾四石的高水准。

    四万亩良田净得米粮就近八万石,而六千余民夫一年管饱了吃食不过半数,能余近四万石米粮出来,足以津卫岛一年的开销。

    刘直不知这种种事,林缚的话他听起来似懂非懂。

    倒也不能怪他,林缚养猪积肥,江宁清流士子尽嘲笑之能事,在看到江东左军如彗星般崛起后又喑然失声,这些本该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人物,又有几人知道当世诸多激烈难以开解的矛盾都归根在这些看上去很粗鄙低俗的小事的?

    不知局势会如何发展,宁王登基也是一种可能,林缚才耐着性子跟刘直在田头说农事,倒也不是炫耀。

    想到这里,林缚倒想到津海六千余民夫里,实际上还有一千三四百是浙兵降卒。为防止岳冷秋杀俘冒功,给林缚一起带去津海安置。都卒长以上的武官都给林缚在阳信发狠心杀了,普通的浙兵降卒都能安心接受安置,经过大半年的改造,在津海也衣食无缺,对江东左军也有较深的认同与依赖,直接编入营旅依为战卒都可以。

    林缚这时候考虑到将这些浙兵降卒从津海秘密调到嵊泗诸岛,实际比从崇州征调民勇去加强嵊泗防要好。甚至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人出来派去浙东、浙西潜伏,一为在两浙收集情况方面,二为将来打两浙做准备。

    待将刘直支开,林缚将这个想法与总哨官吴齐说了,要他负责其事,此时奢家在浙南的统治还很混乱,正是将这些两浙当地出身的浙兵降卒派回去潜伏的好时机。

第9章 问政杀心

    第9章

    宁王队伍抵达阳信之后,林缚拖后一天率部从崇州出发。

    从崇州到沐阳走驿道将近八百里路,江宁左军舟师步营日行九十里,林缚与刘直十二月初八抵达沐阳,但一直等到二十二日,南下就藩的宁王队伍才慢腾腾的行至山东南部的剡城县。

    从阳信到剡城走驿道也就七百里地,算上山东官员晋见的时间,林缚以为宁王最迟不会拖过十二日到江东、山东的交界,没想到在沐阳多等了旬日。

    就连一向谨慎、保存实力的岳冷秋也率长淮军进入豫中地区,与陈韩三、刘妙贞部的流民军在颍水两岸交战不止两回,宁王南下就藩穿越山东半岛竟然用掉二十五天。

    在此期间,陈芝虎困守大同,对抗东虏步骑围攻已满两个月,而江西郡兵与虞万杲的建安军在杉关下遗尸数千具,奢飞熊在浙东攻陷衢州。

    浙西大部失陷,奢飞熊兵临江西信州,江宁府南部也有遭兵之虞,江西、两浙、江东都束手无策,都望眼欲秋的等着宁王到江宁就藩。

    林缚想着他还要护送宁王去江宁,怕是要拖年后才能回崇州,肚子里早就将宁王的娘操翻了。

    无论心里对宁王是多么的失望,林缚还是率长山步营与刘直北上到剡城县迎驾,山东方面随行迎送的官员是汤浩信在山东的心腹亲信陈/元亮为首,陈/元亮以秣陵知县调往山东,担任山东宣抚使司左参政兼知青州府事,是为汤浩信在山东的左膀右臂。

    王府卫营以及山东护送的队伍在城外扎营,宁王以及随行臣佐、仆役都住进剡城驿馆。

    林缚抵达剡城之后,使敖沧海率长山步营在城外等候,他率赵虎及数十护兵,先与陈/元亮见过面,也不及细谈,便一起跟刘直去城中参见宁王。

    在剡城驿馆前,林缚与陈/元亮吃闭门羹,门官说宁王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也不通报,就直接将林缚、陈/元亮挡了回去。

    刘直身为宁王府内常侍兼王府卫营监军使,在这边与宁王队伍遇到便算正式上任,宁王府门官及内宅差役,都要受他管制,倒无人敢挡他进去。

    按说张晏陪在宁王身边,不应该拒绝林缚与陈/元亮的晋见,刘直一时还摸不清驿馆里的状况,也不敢擅自主张就带林缚、陈/元亮进去,抱歉的拱拱手,说道:“也许王爷路途劳顿,休息过今天应该就好了……”

    林缚还得故作大方的示意刘直先进去晋见,他抬头看了看才刚刚西跌的日头,暗道又要在剡城多耽搁一天,看陈/元亮眼睛里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心想他随行护送宁王过境到最后竟然连晋见探望都不行,想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元亮兄,江宁别后,经年不见,我们找一处酒肆去,坐下来好好的聊一聊。”林缚说道。

    “也好。”陈/元亮挥了挥宽大的官袍袖子,将随行官员遣散,就带了两个随扈在身边。回想去年在江宁相别时,林缚率领一帮由民勇、流民组成的杂军北上勤王,虽说给火速提拔当上正七品的都监,但颇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谁能想到才一年稍多些的时间过去,林缚的地位已不在自己之下了?以江宁左参政权知崇州县事、兼靖海都监使,手握江东左军、靖海水营这两支强军,实实在在的是一地雄杰,陈/元亮想到这里也是感慨万分,幸亏彼此站在同一阵营的,由于接触颇深,才能越发明白林缚的厉害之处。

    要在剡城过夜,林缚让赵虎派人通知敖沧海在城南结营,他与陈/元亮在城西街找了一处宽敞亮堂的酒楼走进去坐下说话。

    宁王过境,剡城县小城也是喧闹无比,一座酒楼同时走进来两位穿绯袍的官员,店东家也是诚惶诚恐,亲自整理过包房,请林缚与陈/元亮进去。

    林缚找了一处临街窗旁的桌子,与陈/元亮坐下,喝酒说话,也能看到剡县城里的民生模样,要赵虎陪坐,其他护卫坐在隔壁桌上吃饭,也没有让店东家将其他客人从二楼撵走。

    “汤公身体可好?”林缚坐下来就问陈/元亮这个问题,他也最关心汤浩信年过七十二的身子能不能撑住。

    “唉,宁王在山东境内拖了这些天,问题就在这里,”陈/元亮唉声叹气,“本要写信告诉你,汤公坚持不让,张希同与张晏用心歹毒啊!”

    宁王府长史张希同不是旁人,便是有小相爷之称的张协之子。

    皇帝打的是好算盘,他以为只要张协在京为相,张希同出任宁王府长史,随行到江宁就藩,绝无可能给宁王拉拢过去。

    陈/元亮一语点透,林缚心里豁然透亮,又问道:“张晏焉会与张希同合谋?”

    “应该是上面的意思……”陈/元亮手指朝天花板指了指,心里苦涩,又是一脸无奈。

    林缚心知陈/元亮所说在理,张协欲置汤浩信于死地不难理解,但是张晏与他们远无怨近无仇,在崇州战事结束,还颇为拉拢他,就张晏个人而言,完全没有必要与张希同合谋对汤浩信下毒手,说起来也只有皇帝老儿不想汤浩信活太长了。

    眼下也只有当今皇上才能指使得动张晏。

    林缚心间恨意滋生,却又无知如何发泄。

    陈/元亮压着声音将这大半个月来在山东发生的事情详细说给林缚听:“……先是要我们来回奔波赶到阳信时宁王不声不吭就走了一直追到临淄才见到面,在路上就折腾了两三天。在临淄,以问政为名,张希同与张晏轮翻上阵,拖住汤公一天一夜不得休息,汤公第二天就病倒了。才休息不过了三四个时辰,张希同又托宁王名义派人来请。到第三天,张晋贤看不过去,当场踹了酒桌。汤公顾全大局,当场将张晋贤骂回青州,硬生生在临淄陪了五天。杜觉辅觉得拖下去不是回事,要汤公暗含一口血在宴席上吐出来,还是宁王坚持要走,他们才放汤公回青州去,但是汤公夜里实实的吐了一碗血啊……”说到这里,陈/元亮也是欲哭无泪,抛开私人感情不说,汤浩信也是他们在山东的主心骨,没有人希望主心骨撑不住倒下。

    “啪!”林缚一掌几乎要将樟木桌拍裂,霍然站起来,对赵虎说道,“派人去通知敖沧海,我们回去,这驾不迎了。”

    旁边桌上的护卫听不到详细,见林缚霍然大怒,也一并拿起刀站起来,朝林缚护过来。这些护卫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耿耿,身强体壮、武艺高强,久经杀阵而不折,十数人霍然立起,这二楼酒厅里,顿时间就杀气腾腾。

    “请坐下,”陈/元亮拉着林缚的袖子,压着声音说道,“汤公要我过来,便是怕别人劝不住你。汤公本要我在你晋见过宁王之后,再将详情相告——今天见不到宁王,我怕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便先告诉你,这驾你不能不迎啊!”

    “迎什么驾,难道我要拔刀杀了张希同那小畜生不成?这狗日的官不做也罢!”林缚恨气道。

    满朝文武,其他人的心思,林缚不尽知,汤浩信对朝廷却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京畿粮荒之时,汤浩信不拘身份,奔津海协调各方,筹建津海粮道,又以古稀之年、病弱之体勉强坐镇山东。天袄叛军是陈钟年修黄河大堤搞出来的事情,汤浩信掌管的整个鲁东地区却是丝毫不乱,使津海粮道从胶莱河延伸南接东南诸郡的漕粮,又筹钱粮支援登州镇军建设,哪一桩事不是朝廷尽心尽职,皇帝老儿玩权术玩过了头,竟然容不得汤浩信活下去!

    林缚心间憋的这口气咽不下去!

    “你们先退下去……”陈/元亮吩咐赵虎将护卫带下楼去,顺便将二楼的食客都赶走,有些话传出去是大麻烦,他只是执着林缚的袖子,不让他走。

    待二楼人散尽,陈/元亮说道:“我等也是愤恨,汤公说皇上受奸侫蒙蔽,听信谗言才起了杀心,你若不迎驾,且不是中了别人的奸计?立宁王之前,宫中曾秘密遣使来青州问策。此事本是绝密,我等在青州也不知晓,还是在临淄与汤公相别时,才给告之。汤公反对立宁王,托秘使递折子回京,建议设南四郡总督,祸事怕就是出在这里!”

    顾悟尘在江宁就说过汤浩信会坚决反对册立宁王的,没想真是如此,汤浩信上书建议设南四郡总督也是忠臣之言,不册立宁王,南方必需有总揽全局之人——皇帝却在这当儿怀疑他起了异心。

    汤浩信都七十二岁了,行将朽木,他能有什么异心?汤浩信真是贪恋权势,当初也不会将相位拱手让给张协。

    如今皇帝与张协都要置汤浩信死地,这怕是比问政毒计更要置他于死地。

    林缚在津海、青州与汤浩信聚过数月,心里真觉得替他不值。

    陈/元亮见林缚脸色阴沉,随时便会发作,又说道:“汤公猜你不肯屈服,说你不迎驾也可,但要你回崇州之前去即墨一趟,他会在即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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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血书

    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从崇州兵军营驰出的马蹄急如骤雨,往东北而去,马队很快就给将暝的暮色遮掩得模糊。

    密林后,刘直隐隐约约的听到远处驿道传来的马蹄声,暗道这几十匹马这么跑下来,怕是到即墨就要都废掉了。扮作农户的葛衣斥侯穿过林子,亮了牌子,走到近前来,单膝跪禀:“一行六十二骑,靖海都监使林缚居首,出营奔东北而行,应是往即墨而去……”

    “你确定是他?”张晏阴恻恻的问道。

    “卑职跟大人在鹤城见过他,断不会认错。”斥侯回道。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张晏挥了挥手,令斥侯退下。

    虽说同出内侍省,但张晏一直都在外任职,刘直与他不熟悉,这时候也忍不住问道:“主子爷真就不怕他给十千主子拉拢过去?”

    十千即为万,内侍省的内臣说要十千主子便是指万寿宫的梁太后。

    “我们都是圣上的爪牙耳目,圣心岂是我们能乱揣测的?”张晏拢着手,也没有板着脸教训刘直,虽然他也觉得可惜,但是今上都拿定了主意,还要他来当这把杀人的刀,他又有什么办法?

    看到刘直唯唯诺诺,似乎还在担心后果无法收拾,张晏说道:“只要他没有断然领兵回崇州去,这事便算了结了……我不说,你永远也想不到会是谁去接替汤浩信的位子。要么老老实实的替朝廷效力,圣上也不会亏待他,想投靠万寿宫那位,做梦!”

    见张晏说得如此决断,刘直心想背后必有自己猜不到的内幕跟交易,但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又问道:“我去崇州看过,那边这时候断离不开江东左军的守御,主子爷是不是也太冒险了些?”

    “此时不动手将汤浩信从山东踢走,等他们真成了气候,还得了?”张晏反问道,又阴恻一笑,不屑的说道,“怪只怪汤浩信尾巴露得太早,不册立宁王而设南四郡总督,亏他想得出来!他一把年纪了,倒是没有什么奔头了,又怎知他不是给姓顾的铺路?”

    刘直想想倒也真有可能,顾悟尘已经是江宁兵部左侍郎,设个南四郡总督出来,顾悟尘即使赶不上第一任,第二任也没有几个人能有资格跟他争。

    汤浩信与张协绝裂之后,没有人将汤、顾一系官员称为汤党,倒有东阳党的说法,东阳党可不就是以顾悟尘为首?不比长淮军之于岳冷秋,江东左军、东阳乡勇可都要算顾悟尘的子弟兵啊。

    今上未必愿意忍辱做迁都之君,宁王多半要在江宁登基继位,那时江宁自然而然的取代燕京成为帝都。

    帝都之旁不能养虎成患,也难怪今上要硬着心肠将汤浩信从山东踢开才能安心。但是刘直也想不明白今上会派谁去山东接替汤浩信的位子,当今庙堂之上,还有几人能有汤浩信的威信?

    李卓断走不开,再说他身上缠着一堆事,言官整天找他的麻烦,要不是圣上护着他,他早就给踢回老家了。

    陈信伯?这倒有可能,毕竟在京中给张协架空,没有多少事权,还不如出镇大郡。顶替汤浩信,也不算没他的身份。但是陈信伯出镇山东,似乎不能阻挡顾、林等人心生怨恨投向万寿宫啊。

    岳冷秋要负责与流民军的战事,知时间里脱不开身来。

    想到这里,刘直脑子陡然给雷劈似的想到一个人,恍然想到册立宁王也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

    从剡城到即墨,有驿道曲折相通,全程六百里,林缚二十三日黄昏从剡城出发,披星戴月,除了吃干粮、到驿站换马稍停外,通宵没有打过片刻的盹,次日午前便赶到即墨。

    看着即墨城头渐近,林缚才稍勒马缰,使马减一减速,好在见汤浩信时,不使自己看上去太疲惫。

    顾嗣元匹马孤骑在西城门外等候,似乎猜到林缚此时会来。

    看到顾嗣元一身披孝麻衣,林缚顿时给雷劈似的,整个人瞬时间没知觉似的从马背上滚下来,狠狠的摔到黄土滚滚的即墨西城门的官道上。

    林缚翻身爬起来,坐在路梗上,心里悲痛,便觉得这城门楼子好远……

    “辞别宁王,从临淄离开,阿爷就断不肯进食,说是唯有死在任上,皇上才会知他忠心耿耿,”顾嗣元失魂落魄的说起与陈/元亮分开之后的事情,“阿爷要我在此等你过来,除了这封信,他要你先看这封血书……”

    林缚先将血迹斑斑的白纸摊开,以手指醮血而书,只有十字,字字千钧,压在林缚的胸口:不求青史名,但为民生故!

    林缚嘴皮子扯动了一下,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却仿佛看到汤公像只老狐狸似的藏在云端而笑,他倒是看透自己会笑他死得愚忠,倒是看透自己心间的怨气难消,才留下这十字血书来。

    林缚不忙着看信,恭恭敬敬的将血书叠好,藏入怀中,对顾嗣元说道:“阿爷的心思,我明白了,我就不进城去了,这就回剡城护送宁王进江宁,你安排给京中及各地报丧吧。”就在东城门外的黄土大道上跪下,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也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泪水也不抹,翻身上了马,又带着赵虎与一干护卫往剡城方向驰去……

    **********

    林缚回剡城后,就住进军营不出,也不催促宁王起程,陈/元亮等山东官员得知汤浩信辞世之事,恸哭一场,便离开剡城回青州去了。

    张晏等人在剡城等到二十六日才接到青州正式发出的报丧公函,才知道汤浩信辞世的消息。

    张晏也是吓了一跳,就他的心思也不想汤浩信立时就死,只是透露出今上有要他死的心思,逼他辞官致仕,将山东的位子让出来,没想到汤浩信骨头这么硬,竟是死在任上了。

    整个山东郡的官员会怎么看?没有多少人会直接将矛头指向圣上,但都会知道是他与张希同联手将汤浩信逼死。

    林缚会怎么看?

    张晏一时也慌了神,张希同不肯出面,他拉着刘直去城外军营见林缚,却给林缚要辕门小校代转的一句话顶了回来:“守孝之身,见宾客不祥,何时启程去江宁,通知一声便是!”

    林缚还愿意率兵护送宁王去江宁就藩,张晏稍安心一些,但也知道这梁子结深了,颇为无奈,眼下也只是能稳定林缚便好,便去会合张希同安排宁王起程南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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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子江是三角洲地貌,整个海陵府仿佛支伸出去的大三角,从崇州北上到剡城,实际是由东南往西北斜行,是扬子江三角洲的斜边;从地理上来说,剡城是在江宁的正北方向上。

    从崇州到剡城直线有八百余里,从江宁到剡城直线距离却缩短了两百多里。

    从剡城往南便是沐阳,便可坐船走水路,再往南便是宿豫(今宿迁),再往南便是淮安城,坐船进入洪泽浦,西面是给流民军摧毁的泗州城、濠州城,再南下便是东阳府境内,通过石梁河便是江宁城北的朝天荡。

    进入沐阳之后,敖沧海便率长山步营走陆路回崇州去了,林缚率靖海第一水营护送宁王官佐及王府卫营一行四千余人走水路抵达江宁就藩。

    这一路上,林缚独坐一船,闭舱不出,除赵青山等麾下诸将,外人一概不见,刘直也不见,彼此相安无事抵达江宁。

    岳冷秋统兵在豫中与流民军作战,江宁众臣以程余谦为首,几乎全体出动到朝天荡北驿来迎宁王。

    顾悟尘也是以守孝为名,拒绝来迎。

    将宁王府一干人等丢在北岸,林缚便辞行回崇州去,乘小舟在狱口停泊,与顾悟尘相见,唏嘘之余也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汤浩信也有遗书留给顾悟尘,当前的局势以及他们能做的事情,之前都讨论充分,汤浩信留下血书便是希望他们不要以小怨而害大义。

    宁王就藩江宁后,江宁将成东南诸郡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中心,但是在宁王未登基,元鉴武本人更多只是代表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权柄几乎就掌握在张希同、张晏、刘直等人手里,东阳一系的势力依旧在给这些人努力的边缘化。

    无论是帝党还是后党,抑或楚党、西秦党或梁、曹等军勋贵戚,日后宁王若在江宁登基,地方势力里有两大势力是各方势力都不容忽视的,一是吴党,一是东阳系。

    吴党还好,以地方官绅、清流士子为主,总是愿为官家所用,但在别人眼里,东阳一系就要危险得多。无论是江东左军、东阳乡勇,都在强势扩张中,而东南局势糜烂到当前的地方,又不得不安排顾悟尘做“江防大臣”。

    若以江宁为帝都,东阳系的势力潜力实际要比当前的楚党、西秦党要大得多。崇观皇帝也是一朝给蛇咬,十年怕井绳。曹家割据西北或奢家割据东南,都不能动摇元氏的统治,但是他害怕在日后的帝都边上出一个奢家、一个曹家,为此甚至不惜起用梁习去山东顶替汤浩信。

    汤浩信给林缚所留遗书里也写到“帝好权术以御臣下,出镇山东者,唯郑国公梁习尔”。

第11章 求死之道

    相比较宁王南下就藩的慢腾腾,梁习出镇山东的动静却如烈火燎原。

    崇观十一年正月初八,林缚自江宁返崇州,郑国公梁习改封鲁国公的恩旨便已诏告天下。在恩旨诏告天下之前,鲁国公梁习、长乡侯梁成冲父子就从沁阳募得精兵万余,西击占据临清的天袄叛军。

    天袄流民军在临清兵力高达四万余人,守将依仗兵多在城下列阵迎战,一战便溃,梁习父子趁溃夺城。是役杀俘叛军逾两万余人,进窥济南、平原,使济南、平原两地天袄叛军惶惶难安。

    灌云伯、沁阳将军梁成翼率精兵六千从沁阳出,北击温县,叛将杨全所部流军民被迫退出黄河以北。

    有陈塘驿之败,取代靖北侯苏护镇守燕北辽地近十年的梁习、梁成冲、梁成翼父子被迫交出边军大权返回沁阳。

    有拥二帝登位之功的梁家父子,除了次子梁成翼担任沁阳将军外,所辖兵马不过十营六千人,梁习、梁成冲这两个梁家核心人物则三四年都隐逸不出,便是万寿宫的梁太后这几年也极少见外臣,给世人造成一个错觉:庆裕帝以来,当朝最得宠的权宦之族梁氏算是彻底蓑落了。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何况梁氏只是蛰伏不出?梁氏此次出山,颇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气慨。

    汤浩信求死之时看得极准:北方局势糜烂如此,李卓备防东虏也有勉强,岳冷秋还不足以平息流民大乱,崇观帝被迫向万寿宫低头……无论是梁氏抑或皇帝都不放心津海粮道完全掌握在汤顾一系手里,东南漕粮津海粮道转输燕京,山东衔接燕南与江东,是最核心一环,当前取汤浩信而代之者,也只有梁家西进山东,与登州舟师合力,还能勉强保津海粮道不断,以死相逼与册立宁王不过都是皇帝与万寿宫的交易罢了。

    汤浩信绝食死于任上也不肯称病告退,死得如此刚烈,大概也是皇帝与梁氏万万所料想不到。

    与鲁国公梁习出镇山东同时诏告天下还有就是对汤浩信极尽哀荣的追封,追赠汤浩信正一品太师,追封秦国公,谥文忠。

    大越开国两百年余来,文臣死而得谥文忠者,不过十余人,皆为帝师,在世人看来,汤浩信之死也是极致哀荣。

    由于汤浩信两子皆不贤,袭爵赏无官封,擢汤浩信之婿顾悟尘为资政大夫,列正二品;擢其孙顾嗣元为朝议郎,列正六品;擢孙婿林缚为中大夫,从四品,赐紫袍、金鱼袋,除此之外,陈元亮、张晋贤、杜觉辅等汤顾系的官员皆有封赏。

    在世人看来,汤浩信一死,倒是让汤顾一系鸡犬升天,有借死人升官财之嫌疑。

    顾嗣元护送汤浩信归乡安葬,林缚在崇州、在紫琅山南麓为汤浩信立衣冠冢以为纪念。

    顾悟尘夫妇流军塞外,顾君薰与其兄皆由汤浩信扶养成*人,汤浩信之死,对顾君薰的打击尤其的大。

    林缚起初以为还嫌汤浩信权谋心太重,但是汤浩信一死,便给他这样的文士儒士所坚持不移的气节所动。

    人皆求生、人皆贪私,这样的求死气节,千年之后,谁人能懂?

    封赏宣旨特使初十便到崇州,林缚不得不接旨,接旨后便派船送特使去江宁,没有挽留之意。

    东衙接旨后,林缚遣开随扈,手里拿着云纹金丝的圣旨,孤自登山,将自己关在汤浩信衣冠冢前的守墓茅舍里静思,去思考一些他看不透、想不透的事情。

    这山间的气氛也压抑得很,宋佳在崖台上看到林缚走进守墓庐舍半天不出,便走了过去。

    守墓庐舍里仅置一香案,林缚坐在蒲团上,对世人说尊崇无比的云纹金丝的圣旨给林缚随手丢在砖地上,宋佳走过去,将圣旨从地上捡起来,将泥灰掸去,轻语道:“这么乱丢,给别人看到,总是不好。”

    林缚拿出一只蒲团,要宋佳坐下,陪一陪自己。

    宋佳在香案前上了一炷香,也不顾什么仪态,陪林缚坐下,叹道:“立宁王、起用梁氏,对朝廷来说都是饮鸩止渴之策,汤公以死明志、以死相谏,然而在皇上眼里,或者在那些不明白汤公心志的人眼里,汤公是以死相挟……”

    “你知我在这世,最佩服两人是谁?”林缚问道。

    “这有何难猜?”宋佳将袖子攘起,露出皓白雪腕,“成全你独领一军北上者,非顾悟尘,是李卓李兵部。我之前也的确想不到,李卓进江宁之前,就与你见过一面,便如此器重于你——不得不说,识人的本事,李卓要强过文庄公……”

    “……”林缚微讶的看了宋佳眼,他与李卓之间的默契,世人还真没有几人能看透,没想到她能看透。李卓能如此重视自己,除了在河口的面谈外,高宗庭是个重要的因素,李卓在进江宁之前,高宗庭长时间都在江宁附近替他观察形势。

    与董原同出仙霞县的高宗庭实际是不弱于五虎的存在,只是他一直都隐身幕后,又不求功名,声名不比五虎彰显罢了。

    “……”宋佳却是不管林缚的讶异,继续说道,“你为西河会怒而领兵进逼山东,汤公以名节押上与你同行。你也就罢了,汤公一世清名,事败便是乱臣贼子,你却以为他是拿权谋压你。汤公今日为名节而死,所以对你触动犹大。汤公求死前,诸事都有安排,虽不尽善,但对顾悟尘只留遗书,对你却留血书,还不是将你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彻?汤公求死是对元家朝廷的尽忠,留血书给你,却不一定是要你对元家尽忠……也可以说是,汤公求死是为你而死。你若轻动,便是辜负了汤公;汤公不想你此时就拿津海粮道要挟朝廷。”

    林缚眼睛看着宋佳,暗道他若是一怒之下断然从剡城率军回崇州,实际上也会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可走的角落里,无论反或不反,叛或不叛,皆是不臣,只是他此时还没有割据崇州以自立的资本啊。

    林缚看着宋佳继续说下去。

    宋佳伸手将左鬃乱撩起来,说道:“在官家眼里,靖海水营仍不过是运道颇佳的杂散之军罢了,焉能与朝廷在登州的水营利器相比?梁家西进山东,与登州水营依为犄角,他们便以为不用担心你们敢轻断津海粮道——实际上,你若动,成败也只是五五之数,没有更多的把握。关键你不会降奢家,这也是庙堂及宫中诸人看准的事情——梁家一动便惊天憾地,也没有令庙堂及宫中诸人失望,只怕世人更难明白汤公的死志……你今年才二十三,五品穿绯、三品穿紫,以撮尔小吏拥一郡大吏之威,圣宠之极,两百年罕见。你若不思为朝廷尽忠,清流士子会骂你,贩夫走卒也会看你不起。对朝廷诸公来说,顾悟尘、林续文都好琢磨,唯你最难琢磨,遂示恩最宠——这些都是朝廷诸公以及宫中那位自以为是的权谋罢了!”

    “女人太聪明未必是好事啊。”林缚轻轻一叹。

    宋佳问道:“你这是夸我还是咒我?”

    “你继续说。”林缚说道。

    “朝廷既然以恩相挟,你除事忠之外,又有什么良策?”宋佳问道,“然自古以来,忠不离孝,梁家能在沁阳蛰伏四年,你为汤公守孝三月又如何?无论东南或中原或燕北,三个月后,局势便会初定。汤公以死明志,青州众人也势必能精诚团结,梁氏会控制胶莱河道,不像他们所料想的轻而易举,三个月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太短了——三个月,是忍还是残忍,你还看不清楚吗?”

    林缚微微一叹,崇观皇帝生养于王侯之家,许是自幼为谋帝权学会了尔虞我诈,便以权术御臣下,又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谋之才?朝廷诸大人如狼似虎,偏偏没有眼前这个女子的见识看得透彻。

    林缚撑着泥地,站起来,说道:“玩权谋,我也许不是庙堂及宫中诸人的敌手,老子不陪他们玩还不行吗?孝制好啊,进退之道也,”伸手拉宋佳也起来,拍着身上沾的泥灰,在蒲团上跪下,叩了三个头,自语道,“汤公待我恩义,我实在应该在你墓前守孝三月,只是时间紧迫啊,只能在这里给汤公您多叩几个头了。汤公你要为朝廷尽忠,死于你的忠义,但是我有我的忠义。你有你的求死之道,我有我的求死之道,也许是会让你失望,也许会身败名裂,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宋佳也心绪暗涌,暗道:林缚这番话大概从没有对旁人说过吧……

    林缚站起来,看到赵虎不知何时守在茅舍外,吩咐道:“你下山去宣布,从今而后三个月内,我都要为汤公守孝,概不见宾客,也不理公务,所有来崇州的公函,要李书义都先代押下,三个月后才拆看不迟……你让梦得叔他们上山来,我有事情要跟他们说。”

第12章 三月之谋

    汤公绝食死于即墨,死得刚烈,死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林缚从江宁回崇州,一连数日都沉默着闭口不说话,也绝步不进东衙,北衙的事务更是连看都不看。朝廷遣特使来崇州赏封,林缚下山来除了一声“谢皇恩浩荡”外再无其他话语,领旨后就孤自上山去……

    林梦得、孙敬轩、孙敬堂、曹子昂、秦承祖、吴齐、胡致庸等人一时也看不透汤浩信之死对林缚有怎样的影响,甚至都想派人去嵊泗请傅青河回来,毕竟崇州众人里,对林缚最有影响力的不是旁人,是傅青河。

    “那龟蛋特使走了没有,没走就赏他两拳!”周普手里拿着金属兜鍪走进来,身上鳞甲铿锵作响,看到林梦得、曹子昂、秦子祖等人坐在堂上愁眉不展,大马关刀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将兜鍪丢桌上,说道,“你们操什么鸟蛋心?老狐狸倒死得痛快,把难题都留给这边了。大人憋在山上不下来,是他心里有些事没想透,我们该干啥还干啥,给他一些时间便成……”

    “你说大人最终会想透到哪种程度?”秦承祖问道,他知道周普看似粗莽,大马关刀为一雄将,而非谋臣,但他实也有细腻心思,再说他在林缚身边时间最长,要比他们更能猜透林缚的心思。

    “我怎么猜到?”周普一摊手,说道,“我要能猜到,便跟你们天天坐在这里,不用出去风吹雨淋的去带兵了……”

    “你当我们比你容易,”曹子昂没好气的说道,“那换你过来,我帮你去带骑营。”

    吴齐忧心的说道:“浙兵降卒也从津海秘密调来,合适的人手也挑出百号人来,要不要立即就安排下去,大人也要给个准信,不能拖下去啊,时机稍纵就逝……”

    除了林梦得、胡致庸二人还有些犹豫外,此时在堂上曹子昂、秦承祖、吴齐、周普等人,包括孙敬轩、孙敬堂兄弟,对这个朝廷都没有什么忠心可言,汤浩信之人,使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即使这时候时机还远远谈不上成熟,但林缚若是要反,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不再劝阻跟着就反。

    曹子昂、秦承祖、吴齐、周普等人十年的流马寇生涯都坚持下来,还怕再干十年的海盗不成?这句话就憋在吴齐的胸口,差一点就当众喊出来,偏偏林缚不给动静,他们也只能憋着这口气。

    这时候,外面走廊有脚步声与甲片走动相碰的声响,秦承祖眉头一竖,以为又是哪个带兵的将领学周普擅自过来打探消息,想着不敢是谁进来,兜头先训一顿,没想到是赵虎下山来。

    秦承祖、曹子昂、林梦得等人一起站起来,知道赵虎这时候下山来必有消息,盯着他问道:“大人吩咐什么……”

    “大人说要为汤公守孝三个月,三个月内不见宾客,不理公务,一切递来崇州的公函悉受李县丞收下封存……”赵虎如实说道。

    “……”林梦得皆沉吟思考虑林缚的用意,秦承祖先击掌赞道,说了一句脏话:“好,管他娘的外面天翻地覆,我且岿然守之,三个月再见分晓不迟,我还担心大人想不透此结,”又想赵虎,“你过来之前,谁去见过大人?”

    赵虎替林缚感到尴尬,不过这堂下都能知机密的人,虽说是男女私事,也不能刻意瞒过他们,摸了摸鼻头,说道:“大人在南麓庐舍坐了半天,宋氏去说过话,约有半个时辰……这会儿要你们上山去谈事情。”

    秦承祖、曹子昂等人相视而笑,这种隐讳事知道也便罢了,都不去议论什么,要说起来,薰娘与柳月儿,贤淑是极贤淑的,但在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给林缚帮助的。

    秦承祖与曹子昂、林梦得等人商议了片刻,便决定让李书义以官衙告文的形式将林缚守孝一事正式公布出去,海陵府、郡司及总督府都公函去,管他们有什么反应,朝廷对汤浩信死后也是极尽哀荣,总不能阻拦林缚为汤浩信守孝。将这件事先定下来,其他事先上山商议后再定。

    秦承祖、曹子昂、林梦得兴冲冲的赶上山去议事,却没有逮到林缚本人,在山上守值的孙文婉说林缚带夫人顾君薰前一脚去了西沙岛,要大家去西沙岛议事。

    林梦得疑惑的问道:“明明要我们上山来,他倒先一步去岛上了,岛上今天有什么事,要他紧赶过去?”

    西沙岛事务主要由胡致庸、孙敬轩两人负责,胡致庸也想不明白,看向孙敬轩。

    孙敬轩也颇疑惑的说道:“船场那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许是去看烘窑……”

    除非临时使用一两次,不然的话造船最重视备料,特别是海船,备料更是马虎不得。

    一般说来造船用的木料需要浸塘数旬不等之后再捞起阴干,视各地气候不同,阴干时间更是要半年到两年不等,经用老油反复刷涂,取来造船才能确保下水后长时间不变形不腐烂。

    要是木料不经过这些步骤处理,木质海船在海水里浸泡十多天,船板就会变形渗水变成漏船,结构强度也会遭到致命的破坏,经不比大撞。

    由木料涂老油易燃,靖海水营所造的战船木料所涂之老油额外还要混加一种矾料,增加阻燃性。

    晋安也早就有船场,但之前多造小船、渔船,短料不缺,没有大料。依旧现有的备料,奢家再大的投入,短时间里也只能大量造中小型海船,质量还比不上龙江船场造的船,更不要说立时就造出大型海船来。

    一般的大料,以晋安多雨湿润的气候,至少要处理两年的时间才能使用,奢家缺乏造大船的耐心。

    林缚在崇州造船坞,从半年前就开始备料,但要严格按照传统工艺,这些木料少说还要过一年半载才能用上。眼前修船所用的各种备料,都是多其他船场买来,一些关键性的大料,则是买通龙江船场的官员从龙江船场偷运出来的。

    这么做,毕竟做不大规模,靠买通偷大料造津海级战船,造一艘两艘可以,造十艘八艘,江宁工部的官员觉察不到,与林缚不对头的势力,也会提醒江宁工部的官员。

    崇州要在短时间内形成造大型海船的规模,林缚只能在西沙岛试着造烘窑,人为的加木料阴干过程。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世许多匠术都是凭借数百年摸出来的经验而传承,人为去造易于阴干木料的窖室,是好些人想不敢想的事情。

    烧窑要保持怎么样的热风才够,不是光有热度就行的,还要加水,保持一点的湿度,将木料烘裂也是坏事,木料在窖室里怎么堆垛,窑火要怎么长时间去维持,窑室要怎么透风,都没有一点现成经验可循,都要慢慢的去摸索,有些老匠人甚至抵制这种破坏传统的做法。

    观音滩船场早期备下的木料都拿去试验烘窑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合格的,大量的木料废掉,半年来窑室也是改了又改,负责这事的孙敬轩都觉得心疼,好歹有些进展,不然他也要忍不住跳出来反对林缚这么乱搞了。

    听孙敬轩说林缚有可能去看烘窑,秦承祖微微颔,说道:“倒是有可能,朝廷与梁氏以为占了山东,就占了津海粮道最关键的一环,将津海与崇州就分隔在两翼;以为有登州水营坐镇,就镇住登莱海商不敢跟着我们倒戈要挟朝廷……庙堂及宫中能识得黑水洋者,还真是百中无一呢。”

    曹子昂、林梦得也越想越有可能。

    眼下津海粮道,最主要是东南漕粮出淮河口,再经青州境内的胶莱河穿过山东半岛,再由登莱海商送往津海等地。

    登莱海商集团虽说亲近东阳一系,但是几乎都在渤海湾内活动,登州水营的驻地恰在山东半岛的东北端,将登莱海商势力封锁在渤海湾里,只要梁氏能控制住山东半岛的局势,从表面上看,东阳一系独自掌握整个津海粮道的大势似乎从此就要给化解掉。

    实际则不然,出淮口、走山东半岛的胶莱河,是林缚筹划津海粮道的前期权宜之计。

    受青州境内的复杂地形影响,胶莱河的运力十分有限,汤浩信在山东坐镇,组织了两万运军,水陆并进,才勉强保证每月二十五万石的运力。

    不知道在山东维持如此运力的艰难与成本之高,就体会不到汤浩信是如何替朝廷尽心尽职的苦心,也不会体会汤浩信求死的刚烈。

    林缚对津海粮道真正的规划是从江口出海走黑水洋航道直接将粮食运抵津海,山东郡只是津海粮道的补充而已。

    等梁氏掌握山东,就算不惜投入的勉强维持住胶莱河运力,崇州这边在淮口做手脚就太容易。隔三岔五的沉一艘船,就能将积淤严重的淮口废掉,迫使所有漕粮必须都从江口出海。那时候漕粮是去山东,还是直接走黑水洋,又岂会轮到梁家来做主?

    林缚前期在崇州一个劲的鼓励崇州大户集资造海船,最根本的用意便在这里。

    登莱海商,受登州水营威胁,关键时刻未必会选择站到林缚这边,但是崇州的海商集团要是展起来,他们可就没有什么选择了。

    但是关键的关键,要将津海粮道的控制从根本上控制在崇州手里,崇州就要保证一年有三百万石的运力才行。

    以一艘船一年平均往返六趟计,津海级的大型运粮海船要有一百艘才够,还不算备用船只。

    林缚守孝三个月不见宾客,不理公务,不看公函,可不是就什么事都不做。恰恰相反,要利用这三个月的宝贵时间,要将崇州的根基打得更坚实。

    三个月后,山城、水城、陆体一体的新崇城将大体建成,新鹤城也将建成,嵊泗防线也将建成,运盐河清淤事也将大体完成,崇州增产之粮,足以再养十万流民,开垦鹤城也具备条件,到时便是守住崇州一地,也可以从容坐观天下乱局变化。

    也知道林缚这时候突然去岛上是不是看烘窑,秦承祖、曹子昂、林梦得等人没有办法,只能走石径到南涯码头坐船去观音滩见他。

第13章 将田种好

    林缚站在干热的烘窑里,正看赵醉鬼儿组织工匠将木料在风口上堆垛,看到秦承祖、曹子昂、林梦得等人在窑口探头往里看,走过去,说道:“我要去一趟津海……”

    林缚以守孝为名假隐三月,秦承祖他们便知他心结解开,这时候听林缚开口就说要去津海,秦承祖想了一会儿,说道:“确实应该去一趟津海,不能明着去,但也没有必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去……”

    林缚率江东左军回崇州之后,汤浩信才是北线的主心骨,津海那边虽有林续文主持,但是林续文的威望还是不能跟汤浩信、林缚相比。汤浩信绝食死于任上,津海诸人,特别是那些本来就相对较松散的登莱海商们,难免会有些不知适从。

    这时候,那边的人心绝不能散掉,林缚这时候过去很有必要,也能试一试他的人脉与声望到底有多深厚。

    林缚毕竟是借守孝的名义假隐,所以不能明着去,但也要让朝廷,特别是梁家知道林缚有去过津海,是警告这些人知道这边对津海的影响力是他们无法轻视的,也算是一次反击。

    “我打算将第一水营也调去加强嵊泗防线,崇州这边的江防,就由杨释代劳,目前这边的江防也是以训练为主,”林缚说道,“那样就能将津海船都抽出来,再抽五艘集云级战船出来北上。烘窑如今一次能出三分之一的合格木料,这个成绩已经好过我的预期,但是不是真合格,还要试造几艘船试水,才能大规模的采用烘窑备料。龙江船场那边就再做最后一锤子买卖,一次能搞多少大料,都搞出来,最好在夏季结束之前,这边能有六到八艘津海级战船造出来……”

    孙敬轩陡然感觉到肩上的压力极大。

    船场建造之初,也只是计划在三年之后达到年造津海级战船十到十二艘的水平,船场这才筹备建造不到八个月,林缚就希望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就造出六到八艘津海船来,还不得把老命都拼上?

    当然,烘窑要是能成,备料的时间将大幅缩短,短时间内形成大规模的造船能力,也不是不行。水营驻入军山寨,观音滩外面的露天船坞几乎都给让了出来,又从江宁带了近百名匠师过来,使得这边人手宽裕不少,孙敬轩也不说难,只说道:“那我回一趟江宁……”

    造津海级战船所需的大料,只能从龙江船场偷买,一次要买足够造六到八艘船的大料,也真是一锤子买卖,事后江宁工部再没有觉,那真是够迟钝的了。

    “梁家在燕北对付东虏无力,但对由三十万黄河修堤民夫仓促组成的天袄军还是很犀利。葛平迫于北线压力,很可能会选择率天袄流民军南撤。那样的话,战火会很快从平原、济南往南延伸,波及济宁、临沂,有流民军涌入徐、宿地区也不会让人意外。击败流民军不难,难的是这团火很难扑灭。流民军一打散,就像迸开的火星,会引燃更大的一片火,”林缚说道,“流民军与官兵怎么打,我们不管,也管不到,运盐河清淤事要在三个月内完成,还要引入三四万青壮劳力才够。立即派哨探北上,暗中引导流民南下崇州。若有击溃流民军想来崇州避难,也可以,前提是必须接受崇州的改编——运盐河清淤事完结之后,不要担心流户无法安排,鹤城开垦,现在就从两地交界处进行准备……”

    当世地界概念颇为模糊,虽有界石,但悄悄的将界石往东移一两里,崇州地方上无人多嘴,在鹤城也属于江东左军防区的情况下,根本不担心会给谁拿到确凿的把柄。水利设施一时跟不上,可以先种春小麦。真要断了向盐区供草之职事,往鹤城草场里填十万人进去,一点压力都没有。

    “许多人轻视崇州,在他们看来,崇州一县作为立基之地太过狭窄,实难有什么作用,”林缚负手说道,“我却不以为然,衡量一地之战争潜力,地广人稠是一个方面,但也不是决定性因素,关键要看物资富裕程度及组织动员能力,想来你们也有深刻的体会……”

    在林缚所认知的历史,蕞尔小国将老大帝国打得满地找牙似乎更为常见,所以他才不会有崇州作为立基之地太狭小的困惑。

    说到体会,林梦得、曹子昂感受最深。

    江东左军在燕南勤王立功最卓,以致张协、岳冷秋之流也不能在战后公然站出来喊着解散江东左军——他们所想的毒计就是在财力上拖垮江东左军、掩垮林缚,赏赐性的将崇州县划为江东左军的饷源地与驻地,任林缚怎么折腾去。

    当时江东左军表面的兵员还只有三千人,无数人都坚定的认为以崇州一县之财力,根本养不起三千精卒。

    林梦得、曹子昂起初也是满心忧虑,林梦得愁得起初半年,鬓都霜白了。

    在林缚以雷霆手段借通匪案清查崇州县僧院寄田之后,江东左军先后暗中得了近十八万亩的薄产屯田,林梦得、曹子昂才稍有些底。

    “别人拿‘猪倌儿’之名污我,只不过暴露其无知无能的底细罢了,”林缚负手而笑,他细想自己背负这些的恶名已经有两年了,“我送尔等六个字需谨记‘高筑城、广积粮’,既然不能扩大地盘,将田种好,即为上策、良策……”林缚藏下“缓称王”三字不说。

    说到种田,胡致庸等人最有感触。

    西沙岛面积不少,可开垦土地将近二十万亩,但长期以来因为环境恶劣,岛民都只维持在千人左右。流民大规模南涌之后,才一下子急剧扩张到四万余人。

    一场暴风浪啸,卷走半数性命——几乎没有人认为以西沙岛贫瘠的土地、恶劣的环境能养活余下的两万人。

    最艰苦时,林缚将宝贝得不得了的战船派出去满世界的找海岛挖鸟粪积肥,一年半时间,就硬生生的带着这些没有退路可以去走的岛民,在西沙岛开垦出桑园两万亩、棉麻田两万余亩、稻麦田十二万亩,挖运河三十余里,灌溉用沟渠五百余里。

    去年西沙岛秋粮收成达十万石,预计今年全年产粮能达到二十万石。

    以丁壮需年口粮六石、老幼减半计,西沙岛年产粮达到二十万石,除了满足岛上三万六千余民众饱腹所需外,还能节余四五万石米粮以供军需。

    大约是过惯穷日子的缘故,林缚决定将米糠、麦麸等物作为饲料用,却害胡致庸在岛上没少挨人骂。岛上产棉、桑麻也能满足岛民穿衣之需,此外滩禽及猪牛牲口的蓄养量也远远过江南富裕府县水平。

    若仅仅是达到抽三千精卒、养三千精卒的标准,实际只需要西沙岛一地便足够了。

    此时江东左军的兵力实际已经扩充到一万两千人,足足抵得上一个完整的宁海镇编制。在林梦得、曹子昂、胡致庸等人看来,就算没有郡司每年拨付的三万多两银钱饷,只要熬过今年,将运盐河清淤工程这件大事做完,以崇州一县之地、以江东左军实际掌握在手里的四十万余亩屯田、公田(不计西沙岛),也能勉强供养这一万两千余精锐。

    当然,他们想在崇州这片土地达到的目标,还不会止步于此。

    “江门、鹤城、九华、观音滩皆设巡检司,即使郡司不认,先以县衙与靖海都监使司的名义给印信,”林缚说道,“以当前形势看,九华一地最为紧要,胡致庸去九华,让李书堂上观音滩替你,王成服负责鹤城,陈雷去江门……”

    一旦运盐河清淤工程完成,运盐河、西山河、扬子江道、东海就构成崇州、鹤城的天然外壕,九华处于西北角,与兴化、皋城、海陵三县交界。

    听林缚将九华作为当前最紧要处来提,曹子昂等人都暗暗兴奋,这实际上就有拒外敌于崇州西北之外的用意,崇州西北面会有什么外敌入侵?

    胡致庸也爽利应承下来。

    虽说目前看来除崇城外,以观音滩最为重要,九华除了一座军塞外,形势甚至还远不如江门、鹤城完备。

    既然林缚有守崇州以自立的心思,九华的守御战略地位自然过江门、鹤城、观音滩。

    “巡检司若依惯例,以缉盗为要,那便没有多设的必要,”林缚说道,“我要你们在诸巡检司皆仿县衙设户、刑、兵、工、礼、吏及仓七曹,以一正三副之数设吏,别人搞精兵简政,我们便要搞冗员繁政——此次选吏,可以让大户荐子弟担任……”

    林梦得、曹子昂他们也一并应承下来,林缚早在重组县衙之初,就多设冗员冗吏,使得小小的县衙有五六十号吏员吃官家饭,算上东衙的吏员,就有一百多号人。吏部若是考核冗员,崇州大概能得最下等的评价。

    不过崇州筑城及清淤、清查公田等诸多大事一涌而上时,这么多人手还是不大够用。

    增设四巡检司,设七曹皆为一正三副选吏,再加上书办、抄录等杂吏,崇州县下属吏员将过二百五六十人,至少在当世,这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崇州丁口总数有三十五万还多(含西沙岛),识字者没有两万也有一万,一百人或五十人里取一吏,还是能让林缚挑挑捡捡的。

    大户子弟毕竟是少数,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吃官家饭是挤破脑袋都想做的事情,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管巡检司是不是私设、违不违律制。

    流民军之所以为流民军、为流寇,或许在长期斗争中会培养出一批合适的甚至可以说极优秀的将领出来,但是很难培养出大量的内政吏员出来。没有这些梳理政务,想在一地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外,战训识字班从今更改为随军战训学堂,设学堂长,我亲自担任,”林缚说道,“就麻烦秦爷担任总教习官……等船从嵊泗抽出来我便去津海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便会回来此间事你们各司其职先将田种好了。”

第14章 东行出海

    五艘津海级船、八艘集云级船组成的庞大船队于正月十五这一天的正午时分,从观音滩坞港起碇扬帆,沿着浅黄微浊的江流东行出海。

    林缚一袭青衫,儒生打扮,站在甲板上远眺远近这一片白川褐土。

    看到夫人顾君薰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码头上的赵虎、孙文炳、葛援诸人都给她恭敬行礼;顾君薰敛身回礼。

    林缚见薰娘走出来透气,问道:“初次出海,这风浪还适应?”

    “还好,倒也没有之前想的那么严重。”顾君薰说道。

    酷寒季节还没有过去,蓝海如畴,是出海远航的最佳时节,不过进入黑水洋,即使无风,也波涛翻腾,倒不知道顾君薰能不能捱得住,拉她到身边,一起看壮丽海天。

    汤浩信之死,对顾君薰打击犹重,林缚此行秘密北上,也没有多少凶险,便将她带上,希望此次出海远行,能舒解她心里的悲痛。

    赵虎如今是亲卫营指挥,这趟除赵虎率亲卫营两百武卒随行护卫外,从靖海第二水营领了六百精卒随行,由葛存信之子葛长根、葛援率领。孙文炳随林缚南下后,就负责起集云社在江宁之外的事务,大半年时间,这黑水洋航线,他就亲自跑了有三回,为林缚这次北上,他挑选出一批最有经验且忠诚可靠的船工、水手。

    西北风正盛,扬帆西行,入夜后不久,就看到长山岛浮于海月之间,皓月当空,有牵星盘在茫茫大海里可辨方向,也未在长山岛停靠,继续西行……

    顾君薰一觉醒来,颇觉船颠簸了许多,倒也没有什么不适,推开舷窗,亮光透来,天已大亮。也不知道船队在夜里航行了多远,出海时,海水是浊黄色的,这时的海水却如蓝如靓,也真是名符其实的黑水洋。

    刚出海时,波随风动,此时刮的还是西北风,海水却源源不断的往北奔流,似冥冥之手在这无边无垠又探不到底的海里拨动海水北流,顾君薰下巴磕在舷窗上,这奔流北上的海流,便让她望痴了。

    林缚翻了身醒来,看到薰娘发愣的看舷窗外,探着看去,除了茫茫海流,别无他物,将薰娘揽到怀里,问道:“有什么好看的?”

    “风从北边吹来、这海流却奔腾往北,而且常年不变,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的情形又怎么说得通?”顾君薰问道,初次出海使她眼界大开,种种不解、种种疑惑以及种种壮美都堆在她心间,使她暂时淡忘失去外祖父的悲痛。

    林缚笑了笑,初中地理课本就有讲到暖流的知识,但对于当世人对这些自然现象的底细连边都没有摸到,也难怪将一切都归结到怪力乱神之上。

    “我们暂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海流常年北上,所以要去研究,却不应该将我们暂时理解不了的事情都归结到鬼神之事上。”林缚笑着说道。

    “我们还要继续往东走吗?津海不是在北边吗?”顾君薰看着船头与海流方向斜切,却是在往东北而行,而是顺着海流北上。

    “难得有空闲,急着去津海做什么……”林缚说道,“要是方向不差的话,明日午后便能看到高丽国的海岸了。”

    “高丽?”顾君薰诧异的盯着林缚的脸,“是那个经辽东跋山涉水而来需要两三个月时间才能到燕京的高丽国?”

    “当然,你以为世间还有几个高丽国?”林缚笑问道。

    越朝立国两百多年来,辽东一直都是高丽通往燕京的朝贡之地,靖北侯苏护被斩之后,辽东地给东胡人夺去,高丽便与中原断了联络,不过也就十三四年的时间,世人对高丽国并不陌生。

    朝廷诸公有所不知的是,陈塘驿一役之后,使得东胡人能抽出手来南征高丽。高丽从此便成为东胡的属国,成为东虏铁骑蹂躏中原的帮凶。去年东虏破边入寇,便有一些高丽人混在其中。

    顾君薰犹然不相信走辽东要两三个月才能抵达的高丽,从崇州出海只要两天两夜的时间都不用就能到达,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林缚,嘬着小嘴问道:“真没有骗我?”

    “骗你就骗一辈子,我会傻乎乎跟你说明天就会拆穿的谎言?”林缚没好气的笑道,知道薰娘虽知诗书,但要她脑子里有个准确的地理概念,还真是难为她了,赤脚到案头将地图拿出来,摊开褥子上给她看,“准确的说,我们先到达会是高丽国东南的儋罗国,儋罗虽称一国,实际只是一座约有西沙岛三倍大的岛屿,从江口到儋罗,走海路实际只有一千里左右,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远……”

    “这么近?”顾君薰倒觉得意外得很,她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当初随父亲赴任,从燕京南下江宁,就走了两千多里路,突然知道原以为远在天边的高丽、儋罗这些国度竟然距离崇州就一千多里的距离,这种地理上的重新认知,对她的冲击非常大,虽然不再怀疑林缚的话,却也跃跃欲试的期待见到儋罗岛的一刻早些到来。

    儋罗即为济州岛,踞崇州仅有千里之遥,早在数百年前,就偶有海商往来儋罗、九州、高丽与江东之间,东海寇崛起后,东海上的海商绝踪,但是也偶有东海寇前往儋罗这些地区劫掠。

    特别是奢家向东海渗透以来,有些东海寇势力不甘心给控制,又无力与奢家支持的势力在东海抗衡,便东渡大洋,便儋罗、九州、高丽沿海活动。

    儋罗(济州)岛面积不大,丁口不多,但长久以来都是独立一国,但是庆裕八年,高丽兵侵入儋罗,掳儋罗太子为质,儋罗从此便成了高丽的属国。

    高丽国虽弱,但地广连郡,有一两百万丁口,林缚暂时还没有余力去对付。

    儋罗成为高丽属国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多年,儋罗人对高丽满怀怨恨,特别是高丽于崇观七年给东虏破国称臣,虽说只有三万余丁口的儋罗人却也蠢蠢欲动起来,有意挣脱高丽人的控制——林缚自然是非常愿意推他们一把。

    高丽收儋罗为属国之后,便以儋罗为养马地,孙文炳早在去年秋时,便拿崇州所产的铁器、棉布、蔗粮跟儋罗人换战马。

    林缚虽然没有建庞大骑营的计划,但是战时的斥侯、通讯以及小量骑兵队伍编入预备队或掩护侧翼,都非常的必要。

    有儋罗岛这个廉价的马源地,一匹棉布便能换一匹战马,要比到北方以四五十匹布才能换购一匹战马的高价合算得多。

    从另一方面来说,不产棉、以葛麻为主要布料来源的儋罗岛,细软全身的棉布绝对要算高档布料,价格自然不能跟差不多已经普及了棉布的江东郡比低。

    只是儋罗人养马主要是缴贡给高丽人,岛南的草场养大约常年保有近三千匹优质骏马,但在儋罗人摆脱高丽人的控制之前,能偷偷拿出来交易的马匹数量非常有限。

    虽说换得的马匹数量也不多,但也是勉强补充骑营的战马损耗,就这一点已经是非常的难得了。

    十七日日头微跌时分,船队便看到儋罗岛西海岸,远远看见岛中央巍峨耸立的日出峰,也是南高丽的第一高峰。顾君薰从燕京到江宁途中,看过泰山,便觉得日出峰比泰山似乎也不低。

    以靖海都监使的身份成为儋罗王庭的贵宾,林缚与顾君薰在儋罗住了两天。

    临行前,林缚将两百余套兵甲、百余张桑木弓以及一艘集云级战船慷慨的赠送给儋罗王,还同意派人帮儋罗人训练一支千人规模的精锐武备,以便在儋罗宣布独立之后对抗高丽人的报复。

    换来的条件便是在儋罗岛的西海岸划出不足四五百亩大的小块平地出来,以便靖海都监使司在这里建坞港要塞,驻入以两艘集云战船、两百兵力的水营部队。

    对于留驻少量战力,林缚的说法自然是为帮儋罗人对抗高丽人。

    如今大越跟东胡人打得厉害,而高丽人又是东胡人的属国,帮助儋罗人牵制高丽人,便能削弱东虏人的力量。

    这个弯子绕得稍微也有些远,缺乏说服力,林缚又强调驻兵还可以打击从东海逃窜来的海盗势力,更为主要的是维持儋罗与江东郡的贸易往来。

    儋罗人对汪洋大海之外的大越朝没有什么戒心,又迫切想得到援助对抗高丽人,即使开始有些犹豫,也很快打消顾虑,同意给林缚从西海岸划走一小块地。

    儋罗人主要与北面的高丽以及东面的九州岛联络,西海岸的海岸资源都是白白的闲置在那里。

    林缚盯上儋罗岛也非一天两天,当下就从日出山西南麓、也是与长山岛隔海正对的西海岸划走一小片两面依山、一面临海、一面有狭窄通道通往儋罗岛南平原的狭长土地。

    这片土地虽然只有四五百亩大,但基岸平直,外有护波长岬,形成一座天然的湾港,几乎不需要怎么投入,便能泊入一支中等规模的船队。而且在南侧还有大片可以延伸、扩张的岸线。

    林缚直接将这里命名为济州港;考虑高丽人即使发现济州塞的存在,不打招呼主动攻击的可能性也较小,林缚使葛存信的长子葛长根率一哨水营以两艘集云级战船为主力驻扎下来,经营此地;扩大驻军,也要等此地坞堡建成之后。

第15章 抵达津海

    二十日离开儋罗岛济州港,顾君薰站在尾舱甲板上,望着渐行渐远的儋罗岛,颇为疑惑的问林缚:“便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道理,儋罗王怎么没有一点戒心?”

    林缚微微一笑,笑道:“换作你这次出海之前,又怎知从崇州借西风到儋罗会如此便利?”

    长期以来,中原王权对茫茫东海上的这些岛国在政治上的要求也仅仅限于臣服,为了表现大国气度,每年赏赐的财物甚至要远远高于朝贡,而不像高丽一直都在努力的要将儋罗直接变成直领辖土。

    儋罗人对成为大越朝的属国并没有太大的抵触,再说在当世人眼里,千里海域犹如天壑,谁会对千里海域之外的岛屿有领土上的野心?

    顾君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眼睛犹有疑虑,倒也没有追问下去。

    林缚转身看边北面浮出海天之际的南高丽海岸的影子,在夕阳之下,仿佛曲线隐约的冷峻线条。

    林缚此行没有在南高丽靠岸的意图,离儋罗岛之后,船队便往西偏南而行,以便最快的度进入黑水洋,再借海流快北上。

    在崇州、嵊泗兵力都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林缚还是要在儋罗驻扎部力精锐,等济州港的塞堡建成之后,他还要加强那里的驻军。

    儋罗岛本身的面积就足够大,百里纵横,有可耕作之平原,有可据守之岛地,物产丰富,又北临高丽、与九州岛、本州岛隔海相望。

    往浅处说,一旦中原局势糜烂,江东郡通往内陆的商路被断,丝绸、棉布、蔗糖、瓷器、茶叶、盐等大宗商品便会陷入滞销(事实上,这种趋势在漕运河道被断之后就已经十分的明显),那时就可以组织海船,将这些商品通过儋罗岛往高丽、九州、本州等地倾销,使江东郡当前还算繁荣的桑园绸庄、纺织、制粮、制盐、制瓷等作坊经济体系避免崩溃的地步……林缚抓住这条商路,自然能从中抽取重税作为养军之资。

    表面上支持儋罗人,有利加据高丽内耗,一旦江东左军有足够的实力,势必要将高丽从东胡人的属国,变成从侧后威胁东胡的势力存在。

    往深处说,一旦中原局势糜烂到江东左军也根本无法立足抑或崇观帝或宁王登基后英明神武或吃了狗屎运,使中原局势陡然好运,西沙岛、嵊泗诸岛都离陆地太近,不是好的割据地,大约有西沙岛三倍大的儋罗岛则要合适得多。

    离开儋罗,偏西南进入黑水洋航道,再行北上,几乎是与高丽半岛的西海岸平行而行,二十二日破晓时分,便看到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海岬,折向往西北而行,黄昏时从登州北部的大钦岛与砣矶岛之间的航道通过,在大钦岛西海域,与登州水营的巡船相遇。

    相比起津海号三桅、五桅巨舰,登州水营的两艘单桅巡船就像在风浪里挣扎的小丑,甚至没有敢接近盘问来历的心思,便扬帆返回登州水营去了。

    登州水营编有二十营一万两千余正卒,兵力是原宁海镇水营、江宁水营的总和,也是大越朝唯…支以海防为主的镇军水营建制。

    苏护当年奏请建登州水营,考虑到辽东走陆路与关内相通,有千里之遥,又山高路险,而从登州到辽东南角的金州走海路只有两百余里,走海路运粮草进辽东,所费都不需陆运的十一。

    最初建登州水营是为运军;辽东失守后,为了加强进占辽东的东虏的牵制,登州水营的地位才日益重要起来。

    在李卓抛出的平虏策里,期待登州水营能展直捣东虏侧后腹心的偏师奇军,登州水营遂成为李卓治北军重点投入的对象,编制扩充到二十营。

    不过在李卓的治军思想时,登州水营是渡海登陆作战性质的,而不是展海上对抗或远海航行的能力,与奢家展东海寇势力的治军思想是一样的,均没有展海上大型巡战帆船的意思。

    登州水营的主要防卫对象,东胡人甚至就没有所谓的海上军事力量,在军费如此吃紧的情况,登州水营也没有必要投重资展大型巡战帆船。

    看着登州水营的两艘单桅巡船胆怯而走,葛援笑道:“靖海水营全师北上,登州军也是不堪一击……”

    林缚眺望北方的辽东半岛,在黄昏的夕阳光里,金州角的海岸线曲折迷人,为防备登州军,东虏人在金州城里屯有数千精兵,城池也是辽东少有的坚固——要说起来,这金州城还是靖北侯苏护所筑,却给东胡人不费一兵一卒的拿走。

    二十四日午时,船队抵达正处于酷寒之中的津海。

    十五日从崇州出去,二十四日便抵达津海,还要扣去在儋罗耽搁的三天时间,骑马走陆路起马也要走上半个月的距离,实际只用了六天。

    北方正处酷寒季节,渤海里的海冰都封到津海北面,差一点将涡口港封着结实,要是那样的话,从山东运来的漕粮就要先在南面的小泊头寨上岸了。

    孙丰毅、周广南午前坐船到津卫岛来见孙尚望,他们倒不知道林缚要来,孙尚望以及津海诸人都没有提前得到消息。

    走海路要快得走,崇州那边也没法提前通知这边,便林缚要在崇州守孝三个月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

    “汤公这么死了,南边就没有给个信过来?”孙丰毅蹲在石础子上嚼着苦茶叶子,他知道林缚在这边用孙尚望为,林续文有什么重要事情,也会最先一批找孙尚望去商议,汤浩信死了,大伙肚子里都憋着气,但是冷静下来,就难免心慌啊,他午前在涡口与周广南遇上,便一起到津卫岛来……

    旁人不知,孙丰毅、周广南这些已经算是津海核心圈里的人物,当然知道汤浩信是给逼得走投无路、绝食身亡任上,梁氏父子又紧接上率兵进山东,情势真是让人愁啊。

    周广南压着声音说道:“汤浩信巍峨大山式的人物,官家说推就推倒了,不费吹灰之力,这以后到底要怎么做啊?”

    “不费吹灰之力?”孙尚望压着鼻子一哼,似乎对高高在上的天子皇权不屑一顾,与孙丰毅说道,“要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之后也无需如此厚赏了……”津海自林续文以下,几乎所有汤系的官员都升了一级。

    “话是这么说不错,京畿还依仗着这边,”孙丰毅说道,“不过一旦给梁氏在山东站稳了脚跟,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梁氏在山东站稳脚跟也没有用,胶莱河那么浅窄,走中部丘陵还要经过两次提水,陈元亮、杜觉辅、张晋贤等人摞摊子一走,鲁国公不抓瞎,我帮脑袋割给你……”孙尚望说道,“河仓、登州的海商,这些天联络紧密一些,人心不要散了,大家齐心,官家也奈何不得我们……”

    “如今也只有如此了,林府尊也这么说,”孙丰毅点点头说道,不过脸上忧色未去。

    周广南压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有船南下,要不你亲自去崇州走一趟?”

    “……”孙尚望知道津海众人是因为林缚才抱成一团的,像沧南孙家、津海周家在前年之前还是河间府没怎么有名望的小族,东虏破边入寇,孙、周两家迅崛起为河间府屈一指的大族,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背后有林缚的支持。

    林缚的威望是林续文替代不了的。

    大同被围快有三个月了,晋北地区给破坏得一糟糊涂,有东虏骑兵意图从太行山北部的口子再进燕南,所幸给李兵部带兵堵住,但是燕北局势能不能避免像去年那些一烂到底,关键还要看陈芝虎能不能在大同守住。

    梁家父子在夺得临清稍作休整,从十四日连续作战,从夏津、平原、临邑、济阳、济南,追着天袄叛军的主力打,几乎每天都有一场大战,每战必克,必大溃敌。

    叛军领葛平抵挡不过,二十一日率天袄流民军主力退出济南,仓皇南撤。

    梁家父子率兵初六日进入山东,半个月就收复山东北境,声势一时无两,就连李卓、林缚的光芒也都给梁氏父子尽遮住。

    有官家的支持,再加上梁家也是权宦大族,有人、有势力、有钱、手里还有精兵勇将,如今又借战功声望大涨,陈元亮、杜觉辅、张晋贤等人在青州想要阻止梁家控制胶莱河道,似乎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一旦胶莱河给梁家控制,津海粮道的源头就不在这边手里了——梁氏什么作风,早在梁氏父子掌燕北边军时就领教过了,跟边军打交道的登莱及河间府商人,没有因此倾家荡产,就算是好运道了,哪里能跟林缚的声誉相提并论?

    这时候津卫岛北山望哨出警哨,又以旗帜示意有大型船队从东南过来。

    “怕是崇州来船?”孙尚望疑惑的站起来看向东南方向,也不忘要守岛将卒加强警戒,山东局势复杂得很,不排除登州水营派船队过来将他们一锅端了。

    孙尚望与孙丰毅、周广南等人往高处登,看到有桅帆浮出海平面。

    孙丰毅年纪大,眼力却好,高兴的叫起来:“五桅船,是崇州来船,啊……前面五艘都是五桅大船啊,崇州这时候怎么可能抽出这么多船来?”谔然想到一种可能,与周广南、孙尚望面面相望,看他们眼里又惊又喜,便知道他们的想法与自己一样:林缚过来了。

第16章 狮子张口

    张文灯提着官袍缎襟子小溜着跑进来,给堂上而坐的黄锦年揖了一礼,又与在座的诸位同僚拱了拱,说道:“林续文、杨一航、马一功、周广东等人都上岛去了,孙丰毅、周广南二人午前就去了津卫岛,十之**是林缚过来了他假托守孝,不理崇州军务政事,却秘密潜至津海,其心……其心……”到底是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黄锦年阴沉着脸不吭声,暗道欺君惘上吗?除非派人登岛将林缚抓住,不然何来的把柄?派谁去?便是张相这时候大概也不愿意将这条恶犬彻底的激怒,即使要收拾他,也要等鲁国公梁习完全掌握山东局势力,才更有把握。

    堂下诸人也都不吭声。

    张文灯是最早以户部主事的身份过来主持津海仓,经张协擢升员外郎,成了张、岳一系在津海的重要人物,然而张文灯远远不足以对抗林续文在津海的强势。

    在汤浩信坐镇山东后,张协就光明正大的将户部右侍郎兼京畿仓场总制使黄锦年调来津海坐镇,成为张协系官员在津海的核心。

    黄锦年为朝廷正三品的大员,以户部右侍郎的高位总制燕南漕运、京畿十三仓事务,是楚党张、岳系的核心成员。

    为加强协调宣府、蓟北两镇以及京营的钱粮支拨、转运,朝廷在去年五月于津海设总领司,黄锦年兼任总领司总制使。

    总领司与后世的后勤部概念、职能相当,不仅仅负责转运事务,实际将宣府、蓟北两镇及京营大军的后勤补给大权都抓在手里。

    在协调粮草转运、调拨的同时,也是在郝宗成之外,对李卓在北军的军权多加了一道限制。

    总领司设在津海,是因为宣府、蓟北两镇及京营大军所需的粮草等物资这时候都严重依赖津海粮道的输入。

    津海就这样形成两系势力,一是以林续文、马一功等人为的津海都漕体系,控制从山东到津海涡口的运务及津海的防务。二是以黄锦年、张文灯为的户部系仓场及总领司一系,将涡口通往卫河的内河运务夺去之后,负责运抵津海粮草的仓储、调拨及转运事务。

    在津海除马一功、杨一航等人所率领的津海军之外,也有黄锦年节制的仓场护军,兵力都在十营六千人左右。

    派系的隔阖与争斗,使得李卓想在津海建一支精锐偏师的努力大打折扣。

    黄锦年与张文灯等一系亲信官员在堂下一坐便是半天,等到暮色四合,也未见林续文、马一功、杨一航等人从津卫岛回来。

    黄锦年心里将林缚祖宗十八代都操翻了,除了派快马进京通知张协林缚有可能到津海一事外,也只有让差役掌了灯,耐着性子继续坐堂上等着,也没有心思让人安排夜宴的事情。

    张文灯是最早警觉到林缚来津海的,午饭还没有吃,一直捱到现在,肚子里直打鼓,借口出去解溲,让人去后厨找些吃食来解饿,心里也猜不到林缚暗地里来津海的用意,难道真有胆子掐京畿粮道的脖子?

    这么想,也怨不得张相以及宫中要对汤浩信下狠手了,谁愿意自己的脖子一直给捏在别人手里?

    汤浩信死后,林缚没有什么动静,还遵旨护送宁王前往江宁京藩,为何拖到今日再动手?

    张文灯百思不解,但是他知道林缚真有胆断了津海粮道,那很可能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亡的结局啊!

    长年以来,京畿包括津海十三仓场每年筹运漕粮总数约在三百万石左右浮动,主要用于内廷、王公及文武百官食用以及宣府、蓟北兵员总数过二十万的官俸兵粮及牲口饲料;唯有仓粮有余或京畿大灾,才售漕粮给平民。

    鲁北漕路被废后,通过开辟津海粮道及太行山北麓驿道运粮,勉强渡过京畿粮荒危机。在账面上,京畿还勉强维持四十万石粮的存量。

    张文灯心里清楚,有相当一部分米粮从津海运往京畿就秘密进入粮商私仓放售市井牟利,京畿十三仓场的实际存粮怕是半数都不足。

    如今东虏在晋北肆虐不去,太行山运粮驿道会废掉大半,每月只有一两万石粮运到京中,津海这边的粮道一掐,即使算上军中余粮,宣府、蓟北及京营二十万大军也只能支撑两三个月,到时候内廷及文武百官、王公勋贵都要跟着节衣缩食。

    鲁国公能在两个月之间掌握东山局势,以登州水营来替代津海海商势力承担从山东到津海每月二十万石米粮的运务吗?

    还要考虑到林缚等人有可能直接叛变,率靖海水营北上攻打登州水营;登州水营能胜还好,要是一败涂地,除了迁都就没有别的法子好想了。

    这时候就迁都,会是怎样的灾难,真是难以想象啊,更何况东南的局势也是混乱一片。鲁西、豫东安顿不下来,连个迁都南下的路线都没有。

    停在津卫岛西岸码头边的那几艘大型战船,即使隔着四五里远,也让人感觉明显的压迫力啊。

    朝廷跟张相要是妥协,会不会牺牲一些下面人?张文灯想到这里,心就有些紧。

    这时候外面的门官小步走进来,张文灯走过去拦住他,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都漕大人过来了,要进总制大人。”问官回道。

    林续文这时候上岸了?张文灯也顾不上找吃食解饿,也立马回堂上,等林续文过来,这***是过来摊牌了,是死是生就在这时,哪里顾得上肚子的问题。

    林续文穿着他正四品的绯色官袍,包纱帽颤巍巍的走进大堂,看到满堂官吏在座,朝黄锦年一拱手,说道:“不知道黄大人召诸官议事,林某来的不是时候,那等片刻再来见黄大人……”孙尚望跟在林续文之后,没有吭声,过来后一切都以林续文马是瞻。

    林续文以左佥都御史兼知河间府兼督兵备事兼都津海漕运司,官列正四品,受山东及督漕大使汤浩信的节制。

    汤浩信死后,津海都漕运司名义归出镇山东、担任山东总督的鲁国公梁习节制,只是梁习才进入济南,手还没有伸到津海来。

    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兼京畿仓场及北军总领司总制使黄锦年无法是名义上,还是实际里,都节制不了林续文;两人在津海的地位是对等的。

    “哦,这边事议完了,”黄锦年耐着性子,让诸人退下去,只让张文灯等三四人亲信留在堂上,问林续文,“林大人这时来找我,莫非有什么紧要事情不成?”

    林续文见黄锦年故作镇定,也不管他,坐下来,接过差役端上来的茶,微眯起眼睛,说道:“今天午后给揪到岛上,听登、莱、河间等地的海商以及集云社在这里的主事人好一阵抱怨如今海路艰险,这海冰比去年还广,天稍暖,津海左岸都是浮冰,津海仓收的是净粮,这运途损耗却要海商及集云社背上。去年给定的脚钱,也是由于之前没人干过这事,在汤公在时草草拟下,年后大伙儿一核算,跑了大半年下来,非但没有赚到银子,还牵累大伙儿都往里贴了不少银子,商人言利,没银子赚,这人心就难聚拢,我也觉得为难,才过来找黄大人你商量……”

    黄锦年眼眸子一收,盯着林续文的脸:为保持从山东到津海这条海上粮道,朝廷几乎要往每石米里贴五百钱的脚费,虽说比从晋中走陆路运粮来要节俭得多,但相对于海路,已经是相当宽的脚费了。

    这个脚费,便是登州水营也愿意进来插一脚,只不过给李卓、汤浩信、林续文等人给合力拦着,汤浩信、林续文是什么居心不用说,但在这件事上,李卓施加阻力,也使得一些人对他颇有微辞。

    黄锦年见林续文、林缚以提高船运脚费相威胁,按下心间的怒气,说道:“登莱海商的人心都散了吗?”眼睛却盯向林缚在北边的代理人孙尚望。

    这个河间府秀才出身、早年只能去济南给富户当西席先生混个温饱的孙尚望,如今已经是林续文、林续一系在津海的重要人物,登莱海商将粮运到指定仓港御货,但与仓场并无直接的银钱往来,以孙尚望在北方为代表的集云社才是全面跟户部、仓场进行结算的中间商。

    提高效率的同时,在集云社居中协调,也避免在当前商人地位不高的情况下,海商给官吏任意盘剥的事情生。

    “的确如此。”孙尚望不动声色的说道。

    “到底要赚几分,人心才不散?”

    “每石粮涨五分银才够。”孙尚望说道。

    听孙尚望如此说,黄锦年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瞪大眼睛,每年指望津海粮道输入两百万石粮,每石粮涨五分银,也就意味一年要多一百万两银的脚费,林缚还真是敢狮子大张口!

    张文灯心里也琢磨不透,林缚这是要往崩里谈吗?户部哪里还有一百万两银的余钱挤出来?

第17章 密会

    夜深人静时,急驰而过的马蹄声仿佛春雷在甜水巷里滚动,骑客跳下马来,胡乱的将缰绳系在拴马柱上,走上台阶抓起大铜环“嘭嘭嘭”的叩门,门官在里厅听到马蹄声就起来探看,这时候问道:“谁啊?”

    “津海急函,相爷有没有睡下,总制大人吩咐要喊醒相爷的……”

    朱红大门“吱哑”打开,老门官张成探出头来,白茬茬的胡渣子有些乱,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张成这个门官还真有品级的儒林郎,借着檐头挑出来的气死风灯,看清来人相貌,说道:“是耿栏头啊,相爷等着津海的信呢……”吩咐小厮将马牵进来给料食,带着来人往内府走去。

    张协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名义上还是次相,但由于陈信伯只任左仆射不兼门下侍郎,有相之名而无相之权,非召不得出入宫廷,几乎不参与政事张协才是大越朝此时大权独握的权相。

    时唯正月,天寒未消,西屋中间的兽衔环大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时年五十有七的张协坐在火盆旁的檀木桌前,正端笔书写奏章,他听到重院叠楼外的马蹄声,手里的笔也是稍稍一停,恭然站在一旁伺候他写奏章的是他的次子张希泯……

    与汤浩信二次皆不贤不同,张协二子张希同、张希泯都是进士出身,在当朝有“一门三进士、父状元子探花”的美誉,长子张希同随宁王南下就藩,次子张希泯考取进士稍晚,担任翰林还没有外放的机会,实是张协在京中的重要助手。

    张协面疲有清瘦之感,略显狭长,颔下长须稀疏,穿着湖青色的夹袄,听到脚步声进了这座院子,才从容的将手中笔放下,心里暗叹,他自以为看透了汤浩信,他钟意的学生与他效忠的君上都巴不得他死,他应该心灰意冷的辞官而去才对啊,哪怕是躲起来看这边的好戏也行,却也没有想到他会救死,这危机还远远没有散去啊!

    张成带着信使进来,张协在烛火下看过封漆无误,才吩咐张成:“耿校官一路赶来送信,怕是又饿又累,你把陈澜喊起来,给耿校官炒两个好菜、温一壶酒,我写了回信,还要麻烦耿校官往津海赶呢。”

    津海来人见相爷还记得他这个人,还点名让私用的厨子大半夜起来给他做饭,感激的叩头谢恩,才跟着门官张成先出去。

    张希泯这才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信,谔然骂道:“这猪倌儿还真敢开口,户部从哪里再挤一百万两银给他!梁氏占了山东之后,未必就是个不吃肉的主啊!”

    “朝廷这艘船再破,梁氏还没有能力跳出去,林缚更没有能力跳出去,朝廷能给他的,奢家给不了,难不成他占着崇州那屁股大的地方还能学曹家不成?”张协将信件接过来,丢到火盆里……

    “这事不让圣上知道?”张希泯问道。

    “知道什么,知道津海的那伙商人跟朝廷要挟提高脚费,还是知道林缚假托守孝、秘潜津海、意欲不轨?”张协反问道,看了次子张希泯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让圣上知道,那就只能以欺君、忤逆之罪调京营去津海缉拿林缚归案林缚轻易不会投奢家,但不意味着给逼入绝境后也绝不会投奢家。汤浩信死则死矣,却是让我们寝食难安啊。”

    “要遂他的意?”张希泯讶然问道。

    “我写一封信,你带着去蓟州见李卓……”张协说道。

    “李卓会出面?李卓出面会有用?”张希泯连续问了两个问题。

    “你去了便知。圣上不了解汤浩信,我还不了解?圣上不了解李卓,我还不了解?李卓那点把戏能瞒过别人,还想瞒过我不成?”张协笑了笑,坐下来,从紫金盒里拿出一张纸,提笔醮墨先写给李卓的信,感觉这次要掉一块肉,就心痛得很,写好信,说道,“唉,等熬过这阵子,再收拾这竖子!”要次子希泯立时坐马车去蓟州,再写给黄锦年的信,要津海来人稍歇息过,再备马回津海去。

    李卓在蓟州的行辕设大营里。

    自张协在津海设了总领司,全面负责诸镇及京营的粮草转运事务之后,蓟北军就悉数撤出津海往北侧集结,蓟北军行辕与津海方面就没有直接的联络,高宗庭也是夜深时分才知道林缚有可能秘密抵达津海的消息,不过压着没急着去禀告,到天清亮李卓起床办公后,才过去禀告。

    “他来得倒不晚啊,咳……”李卓对林缚潜至津海一事没有感到意外,给屋里的寒气一逼,剧烈的咳嗽起来,抓紧衣裳。

    “汤公死得太屈,他不要来折腾一下,也不合他的性子,”高宗庭蹲下来将火盆里的炭火拔旺,“李帅以为黄锦年与张协会有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他们捅出来的窟窿,还敢摞挑子不成?”李卓恨气的说道,汤浩信死得让他心痛,对窃居相位的张协恨得很,奈何圣上信任他,甚至让其子张希同去担任宁王府长史,“张协不敢将事情捅大,反而会千方百计的掩饰,林缚看不透这点能轻易来津海?随他们折腾去吧!”

    高宗庭也是微微叹息,朝廷用梁氏父子出镇山东,不仅仅激起矛盾,还有引鸩止渴之危,汤、顾若有可能成为卧榻之患,梁氏父子虎狼之志更是昭然。宫中人啊宫中人,听着别人将谎话说一百遍也要信以为真了,有汤浩信前车之鉴,高宗庭不由的为李卓日后的命运担心。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坚如金石的忠诚与信任,也抵不住日积月累的小人诋毁,也许在燕北局势稍有改观之时,就要劝李帅引退了。

    日头爬上树梢,张协次子张希泯携函出京进了蓟州大营,高宗庭带他去见李卓。

    看过张协半夜草就的私函,李卓沉吟了片刻他对张协绝无好感,在蓟北领军,时时感到张协伸出一只无形的手要捏他的脖子,终了还是将信递给高宗庭,说道:“你去一趟津海吧,张相既然答应将脚费再提高两分,想来津海那边的商人也不至于无利可图……”

    一别就是大半年,高宗庭也想见一见林缚,没有犹豫就答应下,与张希泯从蓟州直接南下津海。

    枕着涛声入眠,又在涛声中醒来,但比连续几日来都在船上的生活要舒坦。

    得知黄锦年那里有谈判的意思,林缚也不着紧,岸上自有林续文、孙尚望应付,他即使在崇州守孝,自然不能直接公开露面,最后一层皮总要给朝廷留着。他起床后练了半个时辰的刀术,拉着薰娘吃早餐又用去半个时辰,在岛上溜跶了半夜,倒是准备吃中饭了,岸上派人来通知,高宗庭与张希泯刚赶到津海要见他。

    旁人可以拒绝不见,高宗庭却不能拒之门外。

    “高先生不是讲究的人,午宴就随便准备些,”林缚吩咐孙尚望道,“派我们的船去接,看张希泯有没有胆子过来……要是这点胆子都没有,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黄锦年、林续文都没有露面,高宗庭与张希泯乘船破浪而来。

    上岛后,高守庭心里暗想:津卫岛是林缚封爵所授的永业田,算是林缚名下的私产,庄园怎么造,朝廷无法干扰,只是将岛上的坞港、塞堡造成也未免太固若金汤了些,心想林缚这大半年来从津海粮道得来的银子怕是有近半都投在这座周不过一千四百步的小岛上了吧?

    此行事涉机密,想来圣上也不愿意听到他们与林缚暗中交易的消息,张希泯来津海也是要掩人耳目,除了黄锦年、张文灯等二三人外,也无人知道他与高宗庭来津海。

    张希泯过去半年来两回津海,认得孙尚望,看到孙尚望身边站着那个穿青衫的青年与高宗庭相视而笑,便知道他便是林缚了,心想父亲果然没有看错,李卓与汤、顾早就眉来眼去了,没想到顾悟尘在江宁与李卓对着干,还真瞒过很多人,让李卓北上出镇蓟北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不能亲自过去接高先生到岛上来,林缚失礼了,”林缚作揖道,朝张希泯看了一眼,对逼死汤浩信的张家父子,他没有什么礼数,见他与张希同相貌相肖,只是扬眉一挑,说道,“岛上只有薄宴,小相爷自不看在眼里,可在岛上看一看这风景,我与高先生用过饭后,再谈事情。”

    张希泯忍着咕咕叫的空腹,傲然说道:“请便。”当真留在码头上抖抖缩缩的看起风景来,暗地道把林家的祖宗问候了一遍。

    高宗庭微微一笑,也不管张希泯在那里喝西北风,与林缚径直进塞堡。

    拿河间府有名的驴肉做菜,整了六个盘子一碗汤,温了一壶酒,林缚与高宗庭坐下边喝边谈,孙尚望作陪。

    “北面的情况怎么样?”林缚问道。

    “每天都有折子递上去奏请圣上敦促督帅出兵,”高宗庭摇头叹道,“圣上也不批复,隔一段时间便将这些折子都送到蓟州大营来,督师身上压力大啊,看这情形,圣上的耐心也剩不下太多啊。”

    “陈塘驿一战,东虏人就抽出十五万兵力,朝廷里的言官以为五年时间过去了,东虏人还只能抽出十五万兵,而且都聚集在西线合围大同,”林缚微微轻叹,“五年时间过去,形势大不同了,以前东胡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在西线组织大战,如今能合围大同,怕燕北五胡七八万丁都附了东虏……”

    “靖北侯案,失辽东地;陈塘驿之败,失辽西地,辽东、辽西近百万丁口未能迁回关内,去年又给掳走三四十万人的丁口,”高宗庭说道,“言官们以为只要督师领兵北出辽西,这些当初给丢下来的弃民就会夹道欢迎、里应外合。督师争辩说两辽之民心未必可用,却给诬蔑居心叵测,有些人说得更难听……”

    “上一回的破边之寇,就杂有许多辽民,洗劫大获而归,今年也有相当多的辽民为贪财或求战功赎身而加入虏兵围大同,更不用说那些叛将降卒了朝廷有些官员总是眼睁睁的看不见这些事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了,要是能看清了,局势也至于这样!”林缚压着声音说道。

    “你总不可能单为船运脚费的事情来津海……”高宗庭问道,“督帅信你不会去做害民之贼,所以才让我过来。”

    “津海粮道让张协、梁家插手,注定会一塌糊涂,你不要不信,过两三月再看便知。关键时刻,我必须要保证北军不因粮而乱。元家谁当皇帝,拥不拥宁王,我不管,但是不能让东虏人进关来骑在汉人的头上,”林缚说道,“我要建一支从崇州绕过山东直达津海的远海船队,手里就缺银子。张协、黄锦年将大量米粮拨入粮商私仓以贪巨利,总不能让他们一点血都不吐出来。”

    “张协写给督帅的私函里给出底价是二分银,我看你敲他三分银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高宗庭说道。

第18章 清君侧之忧

    船舷接岸,张希泯就迫不入待的跳下船去,匆忙坐进早在码头等候的马车。黄锦年、张文灯都换了一身青衫便服,坐在马车里,待张希泯坐下,迫不及待的问道:“谈得如何?”

    “这猪倌儿,欺人太甚!”张希泯忿恨的说道,“高宗庭与他沆瀣一气,鼠类相投!”

    黄锦年、张文灯见张希泯如此的气愤,恨不得将林缚撕碎了吞下去,心里皆一黯,暗道苦矣,谈崩了?

    张文灯脸色白,干裂的嘴皮子抽搐了一下;黄锦年还算镇定,压着声音问张希泯:“猪倌儿一步不让?”

    “让倒是让了,抵岸粮价同意每石粳米以银一两八钱结算,但粮款结算需拿两淮盐税抵押。盐税抵款一事,猪倌儿一口咬定,绝无退步可能……”张希泯长吸了一口气,将林缚提出的条件说出来,也是气苦的看向黄锦年、张文灯,“皇上眼睛都亲自盯着两淮盐税,谁敢轻动?偏偏这猪倌儿不知好歹,竟然敢动盐银的心思!他哪有半分谈的诚意?”

    除了皇庄粒子银外,长芦及两淮盐利是内府收入的主要来源,这一块的银钱,户部根本就管不到,张协也无权过问黄锦年与张文灯都没有想到林缚要将粮款与两淮盐银扯上关系。

    张文灯下意识的想到林缚根本就是想将事情捅破、捅开。

    黄锦年蹙着眉头思虑,过了片晌,说道:“抑或林缚想从崇州直接粮,才想就近拿盐银折算粮款,也可能是借机想将张晏一军。汤浩信在山东绝食而亡,张晏也脱不开干系,这事他不能不出力……我看立即派人去维扬见张晏,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看来也只有如此,”张希泯吞气说道,“先派人去京中走一趟,再看有没有必要派人去见张晏……”他也不敢想象事情谈崩、林缚立即捏死粮道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即使圣上决意讨逆崇州,但惹得京畿粮荒大乱,张家仍有给推出来当替罪羊、平息众怒的可能;也不排除林缚有联络李卓“清君侧”的可能,张希泯突然想到:父亲让李卓参与进这件事来,未必是好事啊。

    张文灯暗感背脊寒,想张协乃当朝权相,翻手覆掌之间能决定一郡大吏的命运,却给小小的靖海都监使掐着脖子不敢挣扎,想天下枭雄者,奢文庄算一人,曹义渠算一人,林缚位虽卑,其雄志真不容人小窥啊。

    高宗庭没有在津海停留。

    蓟州的军务繁忙,李卓的身体又不大好,他不放心这些军务都压在李卓一人的身上,晋北那边的情势也是一日多变,令人不敢分神,他知道津海这边一时半会也谈不拢,赶在黄昏坐马车往蓟州赶,回到蓟州大营已经是深夜。

    李卓还未休息,等着高宗庭回来。

    “津海谈得怎样?”

    “还繃着呢,林缚这一回要把张晏再扯进来,”高宗庭摸着水壶还暖和,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喝起,说道,“林缚意在拿盐银折算粮款……”

    “动盐银的主意?”李卓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张协、张晏要答应他这条件,怕是要好好想个主意去糊弄皇上。”

    “张协也是挑软的欺负,这次踢到铁板上了,”高宗庭说道,“林缚打算组织船队直接从崇州运粮北上,粮款还是就近拿盐银结算便利,省得绕几道圈子与户部打交道……”

    “林缚对局势很不看好啊!”李卓长长一叹,说道,“若仅仅是为结算便利,将盐铁使扯进来,很可能使局面不受控制,林缚不会冒这个险,他是从根本上不再信任户部的支付能力!”

    听李卓如此说,高宗庭也陷入思虑,他之前倒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如此一想,倒是意味悠长,忍不住问李卓:“此次若谈不拢,李帅如何处置?”

    “你以为能轮到我去讨逆崇州?怕是张协还担心我会清君侧呢,”李卓苦涩一笑,摇头说道,“张协自以为将所有人都看透了,但是有些人是他看不透的,林缚或许会变,但不会在汤浩信尸骨未寒时。林缚与张协必有一人会退让,至于日后……日后的事情我也顾不上去考虑了,先顾好眼前再说吧。”

    整个津海似乎都陷入难以言喻的沉寂之中,孙丰毅、周广南等人既有担忧也有兴奋。

    他们都选择跟林缚走一条极为艰难的道路,一旦谈崩,他们就要携家带口逃亡崇州后,也可能在崇州还站不稳脚,但是千古以来,有几个商人敢理直气壮的敢跟朝廷提条件?

    商人重利,视银货两讫是天经地义之事,然而跟朝廷做交易,为结款一事拖得倾家荡产者比比皆是,最好的结局也要给卡口的官吏盘剥得血肉淋漓,今天唯集云社为马是瞻,抱成一团要挟朝廷结算粮款拿盐税抵押,是千古未有之事,使得孙丰毅、周广南等人在忧惧之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为争这口气,哪怕是携家带口逃亡崇州也值得!周广南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他也知道顾林一系的势力一旦给驱逐出津海,周家根本没有能力去保住眼前的家业。

    孙丰毅与周广南登上岛,只有孙尚望在岛上,说道:“大人与夫人去离岛看海鸟了,说是黄昏时的鸟群最壮美,怕是要等天黑才会回来,要么我们赶去离岛?”

    “我们去凑什么热闹?”孙丰毅说道,“那在这里等一等吧。”

    “大人倒是胸有成竹啊,”周广南感慨的说道,“仓场那边三天未见动静,我们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呢,大人可有后策?”

    “后策?”孙尚望眼睛望向远海,日头西跌,湛蓝的海洋里金波粼粼,过了片刻才说道,“大人倒没有说有什么后策,但是张协敢拖到清君侧那一步吗?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京营没有动静,难道他们指望津海仓营能将我们一口吞下去不成?我们依计行事便是,明日午时不见回应,五百石以上的粮船都离开港岸。今天夜里,大家都可以暗中加强戒备了……”

    日头坠入王登台山之后,林缚才与顾君薰坐船回津卫岛,看到孙丰毅、周广南在此等候多时,歉意的说道:“让你们久等了,真是失礼……”

    “大人会安心去离岛观鸟,我们在这里等得也安心。”孙丰毅说道。

    “张晏是阴忍之人,”林缚说道,“他定能忍下以盐税折抵粮款之事。张晏、张协这关过了,怎么糊弄皇上,是他们的事情。一旦他们试图说服皇上同意以盐银抵粮款,那就是他们没有退路可走!我找你们过来,是谈明日之后的事情……”

    “李兵部能在北面坐镇,燕南也许能避免去年的大祸,但是就朝政的情况来看,张协之流容不下李兵部坐镇蓟州,倒有半数人都开口表态愿意迁去崇州,没有表态的人,多数也是担忧明天……孙家与周家是铁心跟大人去崇州,除了必要的人手,能走的人,这趟都走。也依大人的吩咐,我们这几天都暗中找人处置田产,消息也应该传到黄锦年他们的耳朵里去了。”

    “嗯,这些事急不得,急着也是给张协他们些压力……”林缚说道。

    东虏破边入寇,河间府大量丁口给杀害、给掳夺或死于逃难异乡,整个河间府差不多损失了三十多万的丁口,灭族灭家者不计其数,也留下大量的无主之地。

    这些无主之地按律要收为公田,但其与有主之地交错纵横,在整个河间府基本官僚体系给摧毁一空之后,战时临时筹立的官府是没有能力将这些无主之地收为公田,绝大多数的无主之地自然都给那些残存下来的地方大户占去。

    林缚一向都是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的心态,从燕南战事结束之后就大力支持孙、周等亲林系的地方宗族去抢占无主之地,当时整个燕南的驻军就只有江东左军与晋中军残部,孙、周等族也因为坚持留守抵抗,而在地方声望急涨,在战后就形成河间府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土地兼并风潮。

    仅周氏一族在涡水河两岸就占有十二万亩良田,其中分了四万亩地给林缚安置捉捋民夫在前年之前,孙、周在河间府都算不上大族,燕南战事之后,孙、周都成了地广连陌、田覆县府的大豪族。

    只是孙、周等族崛起太,根基太浅,孙丰毅、周广南等人心里都非常的清楚,一旦失去林缚的支持,或者说林缚一旦失势,孙、周等族就成为张协这些虎狼的盘中大餐。

    林缚未来津海时,孙丰毅、周广南等人惶惶不安,林缚一来津海,便是立时举旗造反,他们也是铁心跟着走他们的选择很少,难道将一半田产割给张协、黄锦年,他们会放过另一半田产不夺?

    林缚来津海,除了提高脚费试探朝廷,说服孙、周等族处置田业迁往崇州则是另一个主要目的。

    崇州一切都好,但是立基太晚、太急,根基实在谈不上深厚,缺银子缺得厉害。林缚此时勉强维持当前军备都很艰难,没有余力去展其他。

    一旦孙、周等族陆续处置在河间府的田业迁往崇州,也势必会有大量的资本流往崇州。

    当世人看不到资本的力量,林缚却不会看不到。

第19章 盐银保粮

    (今天红票应该能破百万了,预先庆祝一下)

    二月初二,张希泯再次来到津海,这次却是携上谕而来。

    上谕特准次相张协、盐铁使张晏、户部左侍郎黄锦年、鲁国公梁习等人联名上奏,在内河漕道疏通之前,暂时以两淮盐税所得之银来确保从淮口、江口经山东通往津海的粮道疏畅,运粮脚费由津海都漕运司、山东总督府、户部、盐铁司诸衙门汇合核计成本后奏请准以随时价浮动时人称为“盐银保粮”之奏。

    至此,林缚假托守孝而潜来津海的目的便算完成了一半。

    风寒海清,波涛前仆后继的扑向涯石,碎浪如雪,高宗庭与林缚并肩往码头这边走来,孙尚望随行陪同,觉得这边水汽足,要比岛上湿寒一些。

    “你打算何时返回崇州去?”高宗庭在岸头上站住,问道。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林缚说道,抬头看了看天,“自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与高兄相聚……”

    “世事无常,谁晓得呢,”高宗庭微微一叹,又说道,“盐银保粮事成,细想想,实对社稷有大利以后还会有相见的机会。”

    “……”林缚笑了笑,问道,“要是全为私念,高兄日后便不见我?”

    高宗庭没有回答林缚这个玩笑性质的问话,他指着扑击岸石的海浪,说道:“海浪若有心知,知道扑到岸石上会粉身碎骨,会不会就此退缩?”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林缚见高宗庭侧目望来,知道自己几乎就不与同僚诗文相和,突然吟一句诗也难怪高宗庭会觉得突兀,笑道,“我喜浏览杂书,也记不得这句诗是谁人所写,以石灰为喻,立意奇佳,便一直记着,听高兄突然生出这样的感慨,便觉得这句诗还算衬景。

    高宗庭也无暇去体会林缚是拿这句诗来自喻,还是单纯心生感慨以诗句相和,作揖与林缚相别,坐船离开津卫岛。

    有盐银作保,打消粮商、海商的顾虑,确保东南各郡米粮源源不断的从淮口、江口运往津海,使京畿及北军不受缺粮之扰在当前局势下,“盐银保粮”可以说是良策善政。

    若非如此,张协、黄锦年、梁习、张晏等人也无法说服皇上同意“盐银保粮”之事,言官也少有反弹,但在张协等人看来,林缚纯粹是趁机难、勒索朝廷至少聚集在林缚周围、以集云社为的海商势力这次都如愿得偿的大幅提高船运脚费,还能得拿两淮盐税作抵押。

    “高先生最后几句话倒有些不善啊!”孙尚望看着送高宗庭上岸的船渐行渐远,琢磨着他刚才的话,犹有感慨的说道。

    林缚淡淡一笑,说道:“李兵部在这次事上,最终还是支持了我,大概也仅仅是认为我比梁习父子更靠谱、津海粮道绝不容有失罢了……我扬帆回崇州而去,余下的压力,却要李兵部来挑,也难怪高宗庭忍不住出言试探。”

    孙尚望细想这数日来风平浪静之下的激烈暗流,也真叫人背生一身冷汗。

    这数日来,对张协等人来说,林缚潜来津海所带给他们最大的危机不是别的,而是这边有可能拿粮道胁迫李卓一起出兵演一出清君侧。

    偏偏高宗庭两度代表李卓往来津海,表面上是协调,实际上却明显偏袒这边,加剧了张协等人的疑心,才使盐银保粮一事这么快有了结果。

    盐银保粮一事算是成了,也的确是他们这边得了大利,但是张协对李卓的怨恨跟疑心却会更强烈,会使李卓的处境更为艰难,也难怪高宗庭在离开时要说这一番话。

    看着高宗庭渐行渐远的身影,林缚微微一叹,心想李卓、高宗庭不惜为朝廷鞠躬尽猝、死而后己,却不知道张协之流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也不知道金銮殿里的那位会不会将对汤浩信所用的手段,施加到李卓的身上。

    这会儿,林续文坐船过来,与高宗庭所坐之船交错而过,还在海上停了片刻,与高宗庭话别。

    林缚便在码头上,等林续文过来。

    “这边事便算暂时了了,我明天就回崇州去,”林缚说道,“盐银保粮虽说行了,但是提高的船运脚费要逐批兑现,需要时间。我在崇州实在缺银子,尚望在这边积了七万石米粮,想托大哥在河间府放售……”

    秋粮收割后,京畿粮价有所回落,但也在三百钱一斗的高位上,燕南粮价只略低一些,接下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价只会持续上涨。

    正如张协以及户部官员暗中操纵京畿粮市渔利一样,林续宏去年春末带着林记货栈大批人马过来,有林续文的支持,成为河间府最大的粮商实是轻而易举之事。

    “好,我让续宏过来,点二十万两银子给你带走……”林续文也不含糊,直接以市价将林缚在津海屯下的七万石粮吃下来。

    “多谢大哥了。”林缚诚挚的行礼道。

    林缚此行装船带来津海的,没有别的,都是太湖粳米,共有两万余石;涡水河两岸种稻丰收,留下必要的口粮,其余一并拿出来,共凑出七万石米来。林缚原打算能拿十五万两银子回崇州去就满足,没想到林续文答应给二十万两银。

    “亲兄弟、明算账,林族分作两支,你在崇州站稳脚才是根本,”林续文说道,“我也不想天下大乱,但是天下真大乱了,津海站不住脚,我也只能回东阳去……”

    林续点点头,似乎听懂了,也似乎没听懂。

    孙尚望在旁边倒听出林续文话里的意思。

    如今东阳林家以林庭立为,林续文在津海站不住脚,退回东阳去,林家是以林续文为,还是以林庭立为,就是一件头疼事。

    不过想想林氏一族出了林缚、林续文、林庭立三人,也当真了不得。盐银保粮一事,能迫使张协这等的权相及诸多权宦低头,也是林氏作为天下大族的势力体现。

    汤浩信死后,汤顾及林氏一系倒可以名符其实的称为东阳党了,东阳党虽然还是以顾悟尘为凤,但这个凤又相对单薄了些。

    林续文笑了笑,没有再说别的,林家当前的主流还是要一致对外的,不能失了这个根本。

    林缚来津海时,以五艘津海级船、五艘集云级船组成总运力达两万五千石的船队装载两万石太湖粳米而来。

    返回崇州去,船队更为庞大,除了随林缚前来津海的十艘大船外,孙、周等近二十家海商将五百石以上的双桅海船都编入船队一起南行,总运力达到八万石。

    在开辟津海粮道之前,渤海湾内部,沿山东北部海岸、河间府东部海岸行走的海船里少有大型海船。

    受贸易量有限又多为短途的限制,也受海运危途的限制,海商更愿意多置办小船来分散风险,而不愿意将全部身家押在一艘大船上。

    在开辟津海粮道之后,渤海湾内的长程海运需求激增,林缚又将登莱及沧津地区的海商聚集起来,形成风险分摊的机制,每艘船以百中抽六的比例提取钱款,以补偿那些在海难中遭受损失的海商以及给遇难船员放抚恤渤海湾里五百石以上的坚固海船总运力由之前的一万余石在半年多时间里迅激增到近六万石。

    要在梁氏父子控制山东后,继续影响甚至牵牢控制住津海粮道,林缚必须马上打开黑水洋航道,组织一支拥有足够运力的远海船队。

    盐银保粮一事,真正重要并且更实际的意义,就是将整个因津海粮道而形成海商势力更紧密的团结在一起,成为江东左军能与之联合纵横东海的坚实根基。

    林缚凭栏而望,碧波无垠。

    周广南、孙丰毅站在林缚身后,看着渐行渐远的故土,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

    除部分人留下来处置田宅以及协助孙尚望打理北地事务外,周、孙两家这次可以算是举族迁往崇州。

    这次随周、孙两家一起决定举族南迁崇州的,还有其他十七家海商,他们将与集云社以及林记货栈一起组建黑水洋船社。

    孙、周等人不仅将手里头性能最优良的双桅大海船都编入黑水洋船社,还共筹出三十万两现银来。

    西沙岛船场,林缚前前后后投入十万两银子,差不多是他的极限,短时间里没有力气再去扩张。孙、周这些海商宗族这大半年来从津海粮道里赚了不少银子,他们早就看到海运之利远大过种田,也都愿意将银子投入船场扩大崇州的造船规模。

    崇州有自己的船场,造成更坚固、性能更适于远海航行的海船,才是展远海贸易的根本。再说投资船场也是有利可图之事,何乐而不为?

    除十万两现银作为黑水洋船社的运营本金外,其他二十万两现银都将直接注入船场作股金。

    此外,林缚还从林续文那里获得二十万两银的卖米钱,此次北行,算是暂时缓解了崇州的银钱紧缺危机。

    等孙、周等族正式开始处置在北边的田宅业产,还将有更大量的银钱流入崇州。

    除船场外,崇州及西沙岛的工场、作坊业,都将能从中获得大量的展资本,甚至可以有本钱组织农社去大规模的开垦鹤城草场。

    当然了,除了银子之外,林缚念念不忘的还有那些工匠。

第20章 二月崇州

    船队二月初四从津海启程,十七日抵达鹤城,中间绕去儋罗岛停了两天。

    中原局势越的混乱,商道堵绝,不仅仅江东郡的棉绸、蔗糖、、粳米、瓷器、茶叶等大宗商品滞销,江东所需要的木材、铁矿砂、石炭等原材料,甚至也可能给绝了来源。

    除津海粮道外,林缚还将直接开辟崇州与济州之间的航线。

    林缚打算以儋罗济州港为中转站,将江东郡的大宗商品往九州、本州、高丽等地倾销,也考虑从九州、本州、高丽等地输入木材、铁矿砂、石炭等原材料。

    孙、周等十九家海商携家带口及依附南迁者多达三千余人,网罗工匠及家属南迁者也有两千余人。

    除孙周等族除近支较为富裕外,远支受照顾不多,穷困者颇多。

    虽说儋罗远在异乡,加上工匠,倒也有三十余户、一百八十余口愿意留在济州开垦这片从儋罗人手里得来的荒地。

    为了消防儋罗人的戒心,林缚没有直接在济州港设巡检司,将军民政务都交给葛长根负责,从儋罗岛运了百余匹优良仔马便跨海返回崇州。

    黑水洋航线的运力,除了与船舶装载总量有关之外,港口的装卸能力也是制约因数。

    黑水洋船社目前远海总运力就达到八万石,计有五百石双桅以上的大中型海船九十六艘。

    这么多船仅仅是利用观音滩及崇城港(含南崖码头)的泊位靠岸来装卸米粮,即使不缺力工,即使昼夜不休,不出意外,装卸一次也要七八天的时间这还没有考虑水营战船及其他商用民船或渡船停泊占用码头泊位的情况。

    港口的扩建需要时间,林缚这时候自然要将鹤城、江门两地的港口资源也用上,甚至还要在九华建内河码头。

    江淮之间的沿海地区,由于潮水顶托的作用,使得近海处沙淤水浅,不利大船靠岸停泊。但,由于潮汐运动规律,使得浅海淤沙间也存在少量的深水航道,大型海船可以直接靠岸停泊,成为江淮之间少有的天然海港。

    早在千年前,当地人就从近海淤沙间现鹤城水道,出海渔船在此聚散,鹤城渔港的形成时间要远远早于鹤城草场,也要比运盐河挖掘早数百年。

    待运盐河清淤事结束,鹤城通过运盐河与西山河水道与崇城相接,比绕走江门要近百十里,将成为除崇城外的另一个重要港口要塞。

    除了新崇城、西沙岛之外,南迁者将有相当一部分人分散到鹤城、江门、九华等塞安置。

    林缚与孙丰毅、周广南以及安置在鹤城的两百余户的南迁者在鹤城港登岸,其他人则随船队继续南下,绕过鹤城东南的沙角,从江门进入扬子江。

    林缚归程未定,崇州这边也无法提前安排迎接事,除王成服来,只有在附近组织运盐河清淤事的林梦得、李书义、孙敬堂、葛司虞等人闻讯赶来鹤城相见。

    相比北地的酷寒,二月中旬的崇州已经不那么寒冷。

    林缚穿着青衫夹袄,站在海塘上,为孙丰毅、周广南等人介绍鹤城众人及风物。

    “相比战前,在鹤城塞的外围筑了一道夯土城墙,如今已成纵四百余步、横六百余步、内藏船坞、外滨海港的大城,单纯以占地规模及内外城来说,鹤城比新崇城要大得多,”林缚笑道,“王成服是鹤城司巡检,这边的情况,还是由他给大家介绍……”

    宋小波才是鹤城的真正主官,王成服的鹤城司巡检还是林缚私设,他倒是很规矩的过来相迎,又很老实的先告辞离去。

    王成服给林缚及诸公作揖行礼,说道:“鹤城规制虽大,但远远称不上雄城、坚固。崇州夏秋多豪雨,土质又松软,城墙仅是夯土版筑,坚固不足,易崩坍,还需要外砌青砖包覆。此外鹤城滨海,易受大风海潮之灾,接下来还要对海塘进行加固,还要在海塘内外种植大片的杂林,以防海防风护地护堤等真正的新鹤城建成,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及持续投入。”

    “除了保护鹤城不受风潮之灾外,海塘及防海林带可以继续往南延伸,那些寸草不生、易受海潮灌漫的滩涂地就有条件改造成良田,”林缚对周广南、孙丰毅等人说道,“我不赞同你们在崇州圈买田地,但是你们要将银子投进来建海塘,将这大片的滩涂改造成桑棉田,我是举双手支持的……”

    鹤城除草场外,倒有近半土地是沿海滩涂、沼泽,真要花大力气开垦起来,在草场之外再得百万亩地轻而易举。

    开垦西沙岛,一半年的时间,开垦桑麻棉稻麦等良田近十六万亩。但是林缚前后投入过二十万两银,仅米粮一项运上岛就有二十四万石之巨,还要加上近三万人持续一年半的辛苦劳作,才有这样的成果。

    中原、山东大战,流民大量南涌,劳力不缺,但是林缚这时候要将手里的资源集中起来去建设江东左军及靖海水营,手里没有在鹤城东大规模建海塘、开垦荒滩的资本。

    林缚不希望孙、周等南迁宗族与崇州当地人争地,但是推他们来鹤城建海塘、开垦荒滩,有百利,也不会引南迁宗族与当地势力之间的矛盾。

    林梦得笑道:“孙、周两位兄长当真先要去西沙岛看看,与天斗,才叫其乐无穷。两年一座江滨荒岛,硬是给我们开出十六七万的良田来,叫许多再次经过西沙岛的人都瞠目结舌……世人皆说大人之谋算在战场,却不知战场之外才是见真功夫的地方。”

    孙丰毅、周广南都比林梦得年长一些,遂以兄长相称;孙、周二人都知道林梦得实为崇州核心人物之一,谦恭回礼:“大人之谋,我等深有体会,深有体会。”

    他们虽然都没有来过崇州,但是林缚在津海做的诸多事,他们都较深的参与。

    不说别的,林缚打破传统,强行在涡水河两岸改麦种稻,使粮产激增近三倍,就使他们感受至深。

    接下来从津海转移来崇州的银钱数量会很可观。以周家为例,战后在涡水河两岸圈占良田近八万亩。虽说北地亩产粮少,但是粮价高昂,地价也不比崇州稍低,八万亩良田即使是低价处置去,也能转移出三四十万两现银来。

    十九家海商宗族南迁,除之前的三十万两现象,差不多还将陆续转移一两百万两的银子到崇州来。

    十九家海商宗族自然不会将这些银子空白无故的直接捐给林缚去建设江东左军及靖海水营;林缚也不会希望这些银子沉淀在南迁宗族的银窖里。

    银子用活了才能算资本,才能增值,林缚才能从增值部分源源不断的抽出税银作为养军之资。

    船社及造船场及配套作坊、工场及坞港码头的扩张,立时就有三十万两现银资本金的投入,崇州其他的作坊、工场还才有个基础,短时间里承接不了上百万两现银资本的注入,大规模海塘建设及荒滩开垦,无疑是个现银资本流入的好领域。

    如此,能使崇州生产更多的粮食,容纳更多的流户,也能有更广泛的兵员征募基础。

    林缚与孙、周等人在鹤城只是稍作停留,就沿运盐河南岸的驿道西行。

    运盐河清淤工程已经进行了将近四个月,两岸工地之繁忙,即使去年为解决京畿粮荒紧急开辟津海粮道也不过如此,令孙、周等人叹为观止。

    开辟津海粮道可以说是朝廷紧急调动当时能调用的一切资源,而运盐河清淤一事却是林缚在崇州独力推动。

    除西沙岛外,崇州安置流户共两万六千余户,丁壮四万六千余,约五千余壮勇编入江东左军,余下的丁壮都抽调上堤劳作。此外还有战后涌入崇州的万余流民丁壮,以及崇州当地主户丁壮两万余人。仅丁壮就有七万余人,加上两岸协作的老弱妇孺,运盐河两岸的劳力达到十二万人,骡马畜力六千余头。

    除了以米粮计酬外,同时还采取减赋计酬的方式。

    丁壮出一工计酬两斤半粳米,但若以减赋计酬的方式,丁壮出一工,则在今年的夏秋粮租赋征收中减少三斤粳米的征收量;妇孺减半计酬;有骡马参与清淤事,每日给草十五斤、料两斤,计一工。

    采取减赋计酬,是鼓励家有余粮的劳工尽可能的少领酬米,以缓解财政上的压力,实际上,县里只需支付两成的利息。

    不计骡马畜力及大量清淤工具上的投入,四月来仅放工食银折米就达二十万石。

    对运盐河进行这么大规模的清淤,除了考验崇州的财力之外,更考验崇州的组织与动员能力。

    再有两个月,崇州将进入梅雨季,运盐河也将在此之前完成清淤,届时,集云级战船就能通过西山河、运盐河深入崇州腹地参与作战与防御。

    西山河与运盐河真正成为崇州的外濠,而靖海水营的战船甲卒还能通过运盐河、西山河、北官河、高邮湖、洪泽浦、淮河迅往两淮地区输送、渗透崇州的战略地形将大为改观。

    将晚时分,曹子昂、胡致庸、孙敬轩等人得信从崇城赶来相迎,还带着个好消息:“如夫人昨夜生养了一个公子,肥肥胖胖的,都说有八斤重,夜里哭闹得东衙都听见;我们赶过来是迎接大人及孙、周等兄长,也顺带给大人贺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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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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