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6章 四海升平
“那一位,还没回来。”
视线越过了薄纱一样蒸腾而起的神气,落在了对面的天河里。
小龙女他们显然都正怔了一下,对看了一眼,都去看叶大人。
叶大人现在主管九重监,专司各种制度,压不住那些视线,只好继续问:“可是,水神之职,那是重中之重,空缺太久,恐怕……”
“这段时间,水神的职位也空缺了,水文又怎么样?”
叶大人低下头:“四海升平。”
水妃神代理了水神的位置之后,管理的井井有条,九州鼎动乱,四海本来应该有大灾,可水妃神指挥手下的水族,运筹帷幄,让四海的灾情,都被挡在了岸边,自己还亲自到了东海海岸,竭尽全力,把滔天骇浪给逼了回去。
哪怕是我敕封的代理水神,没有正神的能力,可她为了抵挡,甚至几乎耗尽了神骨,硬是把那场巨大的水灾给平息了下来。
既然她连这种千年不遇的大灾都能扛得住,再做一段时间的代理水神,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
“我决定了。”
他们立刻拜下,互相看了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
李千树,李北斗,水妃神,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人,帮我护着三界。
敕神印的金光黯淡下来,一切,尘埃落定。
处理完了该处理的事情,我还是回到天河下牧龙。
下头的一些虺,鱼,得道过了天门,也还是会来到了天河里。
我站在那棵最大的树下,看着莲花和水里交相辉映的龙族。
微风一动,龙鳞的光泽在天河里闪现,恍恍惚惚,这几百年的岁月,跟一场梦一样,就这么做完了。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我依然在最高的位置身上,孤身一人。
只是,连谢长生和无祁都消失了。
我现在,已经不应该觉得冷了。
抬起头,看着九州鼎。
广泽平日里,依然站在九州鼎前面,不过,他不再跟之前一样,不肯跨越雷池一步,而是偶尔也会坐在我身边,跟我一起遥望天河。
终于,这个时候,他开了口:“神君,到底还是变了。”
这句话,我听到了遗憾。
真龙骨回到了额头上,已经是脱胎换骨。
只是,依然不能展露元身。
哪怕五爪金龙,也是化形,应龙真身,三界容不下——一出来,那就代表毁天灭地,再造三界。
所以,我在下面的时候,还没想起往昔之前,知道我身份的,没一个敢把我的真名字告诉我。
那个时候,一旦控制不住,爆发出了那种力量,谁也挽回不了。
难怪,小龙女都说,你可先不要想起你的名字——容易有大祸发生。
不过,现在应该是一切如常了。
“哪里变了?”
“神君受劫之后,有了人间气息。”
人间气息?
这话怎么说?
“以前的神君,战无不胜,身份高贵,坐拥整个三界,可是神君依然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对不对?”
我心里一动。
他平时在九州鼎附近,一句话也不肯说,没想到,看的这么清楚。
他说的没错。
就是因为,拥有了一切,可我依然觉得十分孤寂。
心里像是缺了点什么,可不知道,缺的到底是什么。
“是情。”广泽答道:“那个时候,神君没有情。”
我转过了头。
不错,虽然三界是我的,可我对三界一视同仁,少的,就是个情。
我知道贪嗔痴恨爱恶欲,可那个时候,我没有。
“现在,神君知道什么是情了。”广泽缓缓说道:“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我知道我缺的是什么了。
坏事,是我知道了之后,也无计可施。
不过,只有做过人,做过贵人和平凡人,才知道人间是个什么模样,才知道,人都在吃什么样的苦。
“我也觉得放龙哥哥变了。”
一道琉璃色的凤凰火闪过,丹凰的身影落在了我面前。
她一出来,是最华丽的。
“哪里?”
“放龙哥哥不笑了。”丹凰看上去有些遗憾:“放龙哥哥的笑好看。”
我冲她笑一笑:“丹凰,这一阵子不见你上天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意思,”她的手里,把玩着一把玻璃球,微微噘嘴:“放龙哥哥,再也不管我叫小龙女啦!”
“你是凤凰,叫什么龙女。”我的视线落在了她手上:“你还带着这个?”
那些玻璃球虽然流光溢彩,可在她一身琉璃色五彩神气面前,黯淡失色。
看上去,是做法拙劣的便宜货。
“这是放龙哥哥给我的,死也带着。”丹凰梗着脖子:“这名字是放龙哥哥给我取的,怎么能说不叫就不叫?”
我自然是记得的。
是景朝国君去摆渡门见凌尘仙长的时候,送给她的。
这些珠子,在摆渡门那死水一样的日子里,陪伴了她几百年。
可是,那也像是一场梦境,醒来之后,只剩下了惘然。
有些事情过去了之后,哪怕看上去一模一样,也再回不去了。
这叫什么来着——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看向了九州鼎:“一切如常?”
广泽看了我一眼:“如常。”
他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可我们都没说破。
丹凰也盯着九州鼎,有点出神,刚想说话,一个极美的笑声就响了起来:“我说到哪里也找不到你——你hi背着我,偷偷自己来找你的放龙哥哥了?”
阿满。
阿满回到了正神的位置上,容光焕发,神气飞扬,比以前更美了。
“你怎么也来了……”丹凰皱起了眉头:“我听说你的主庙闹了乱子,不去收拾后院,还有空上天河乱跑,当心你一动,手底下造反,把你神主牌摔下来。”
“你还说我——摆渡门着火了,听说是你放的,那些修仙的正要找上来告状,你还悠哉悠哉的。”
“我被关在那里几百年,出口恶气,怎么啦?再说了,放龙哥哥舍不得罚我。”丹凰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视线一错,看到了我身后,倒是意外:“今天是什么日子,青姐也来了?”
九尾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抄着手,斜倚在了树下。
“我老人家来,是得到了个好东西,不过一个人无趣,拿来跟你们分享分享。”
第2477章 揽月之酒
“还有,”她眯着眼睛,威慑似得补上了一句:“不要叫我姐。”
没人回应这最后一句,阿满和小龙女的视线,都落在了九尾狐的手上。
那只宛如盛开莲花一样的手,拿来了一个小坛子。
“垂星揽月酒……”丹凰眼睛一亮:“青姐就是青姐,我听说,这种酒,在酿天女下界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你从哪儿弄来的?”
酿天女——跟九重监里碰到的那位公主一样,是个情种。
她是司掌酿酒的天女,制造出来的酒,是三界最好的,谁都喜欢。
尤其是用天河水垂星揽月酒,不光甘醇甜润,喝下去,能做出最好的梦,在梦里,犹如揽月摘星,美妙的无与伦比。
以前酒是用来祭祀的,所以她的神位安稳高贵,悠闲自在,没有风险,纵情享乐,不跟掌管其他神位的一样,苦心劳神,可是,那么安逸的神位,她为了下界的一个男人,放弃了。
吃香火的,自愿从天河离开,只要合规矩,可以,唯独,要把神骨留下,也就是,舍弃无穷无尽的寿命,换取几十年的凡世光阴。
酿天女义无反顾。
可惜,那个男人并没有珍惜,而是靠着她的手艺,一步一步往上爬。
酿天女没了神骨,自然跟凡人无异,积劳成疾,得了病。
男人却已经利用她的好酒,打通关节,结交权贵,把她丢在了寒窑里,只给她留下了一张纸薄的草席。
为了对方,毫无所求,付出一切,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情深不寿,我早该知道。
“我老人家跟酿天女有点交情。”九尾狐一边说着,一边把酒倒在了精致的九星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流淌出来,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飘散,连天河里的水精都忍不住探出了头来:“好香!”
“多少年,没闻到这个气息了!”
这东西名不虚传,绵密柔和,甜美顺滑,可甜润里,夹杂着一丝苦。
那丝苦的清新,像是从燥热的炉边站起,迎上了初冬的新风。
味道更醇厚了,倒是似曾相识。
“可惜的很,酿天女要是能回来就好了。”丹凰眯起眼睛:“尝到了这个味道,倒是更遗憾了,以后喝不到怎么办?”
“也不一定,”九尾狐答道:“这个酒,据说就是为了她那个情郎酿的,为着让那个情郎,知道天上是什么滋味,你说,她要是回来了,还肯不肯再酿一次?”
“难怪呢。”阿满的胳膊熟练的缠在了我胳膊上:“这个味道,倒像是跟“情”一样。”
我也恍然大悟。
似曾相识,就是这个缘故。
我看向了九州鼎,隐然还是那个念头——这酒实在是好喝,要是潇湘也能喝到,就好了。
我很思念她。
不光是潇湘。
程星河也喜欢喝酒,但是酒品极差,哑巴兰一粘酒精,就红头胀脸,可每次一看见别人喝,自己也都非得凑上去不可。
苏寻酒量大,喝酒不说话,而白藿香刚好相反,一旦喝了酒,歌声能把整条商店街的狗都引的狂吠不止。
每当这个时候,金毛就会探出半个身子,那些狗就立刻鸦雀无声——金毛自己,喜欢吃酒味腊肠,给的晚了,它就要咬你的手。
“放龙哥哥,你笑了!”
丹凰像是发现了什么,高兴了起来:“不是那种礼貌的笑——是真的笑!”
阿满也跟着高兴,立刻缠着问:“姑爷,是在高兴什么?是不是……喜欢你的阿满靠你靠的更近一点?”
果然,我虽然回到了这里,可依然惦记着下头。
商店街,还好不好?白藿香醒过来了吗?江采菱江采萍姐妹,现在又怎么样了?
厌胜门一定还是平安无事的,甚至,会繁荣昌盛,听说这一次,天师府跟厌胜门和解,行当里都传开了,师父他们,一定很高兴,老头儿,也终于能安心了。
而下头那十二天阶,空缺的座位太多,已经开始有新人上去坐了。
都会是谁呢?
老亓店有没有新货,Maria姐的店里来没来新人,冯桂芬上次还说生了孩子,叫我帮着起个名儿,我还没顾上。
古玩店老板,慧慧,吴奶奶……
我也很想念他们。可惜,一旦回到了天河,总得有人牧龙,不然,这个位子一空,也跟没了定海神针一样,就要闹出大乱子。
广泽不光监管九州鼎,也监管着我的行踪——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犼”。
可一抬眼,广泽手里还捏着酒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挑起了眉头来,这不对。
广泽是个什么人,千杯不倒,这么一口就能睡着?他不是还得看守九州鼎吗?
阿满也靠在了天河边,拉住了丹凰:“哎,你看那天河里,是个什么东西,游来游去的?”
丹凰皱起眉头:“这地方除了龙,还能有什么?”
“龙就龙。”阿满非要让小龙女看清楚:“什么颜色的鳞,几个爪?”
就在丹凰聚精会神的时候,阿满回头,对我眨了眨眼。
我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了。
九尾狐咳嗽了一声:“天河主还有个天河落地呢,你比他差在哪儿了?”
我一下就笑了。
对九尾狐点了点头:“这里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
她们,是想给我放个假。
我伸手,把牧龙鞭交给了她。
她一扬眉头:“这个可是你们龙族事关重大的东西,给我老人家……”
“敕神印你都拿过,这个又算什么?”我对她一笑:“等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九尾狐一怔,这才低下头,接过了牧龙鞭,叹了口气:“东西若是不好,那可不好干休。”
“放心。”
“等会儿。”她把那个坛子抛给我:“做了这么久的人,忘了,上门不空手的道理?”
不愧是九尾狐,慷慨大方。
我要走,可视线落在了东边。
那个位置,九方平安神的位置,还是空的。
“关于那个九方平安神,有什么消息了吗?”我看向了九尾狐。
那位跟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厚交情,却也舍身,几次帮了我的大忙,本来该好好谢谢那位神君的,我却一直也没见到他。
第2478章 重回故地
九尾狐一笑,也跟着看向了那个位置:“那要看九方平安神了——也许,有哪一天,他会自己出来,跟你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自己出来?
“说起来,你真跟那位没有什么交情?”
一面之缘,还是敕封的时候。
不过,那个时候,九方平安神藏在黑斗篷里,并不抬头。
我只知道那位是上古神之一,我对上古神一向尊重,也没有逼着他抬起脸来。
模样都不记得了,更别说交情了。
九尾狐一只手指敲打在下巴上:“然没交情,他那么帮你,又为个什么?”
我却觉得,她这话,简直像是明知故问。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要是你,就快点走。”九尾狐顾左右而言他:“想必,广泽神君醉酒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这倒也是,至于那位九方平安神——既然是执掌九方平安的,难不成,是看不惯无祁作恶,为了三界,来帮我的?
这就说得通了。
从天河下到人间,我是十分熟悉的,只要顺着天河往下就是了。
这一走,就要路过九州鼎。
抬起头,九州鼎的耳部,依然还是空缺一块。
谁也补不上。
顺着天河,就下去了。
一回头,却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叶大人。
“神君这是要上哪儿?”叶大人一推眼镜,看了看天河又看了看我,大惊失色:“您要是一动,给其他仙官看见了,那咱们天河肯定大乱,可万万使不得……”
我心里微微一沉。
哪怕是神君,也要被监守。
可叶大人回头一看,压低了声音:“所以,您要下去,得抄近路。”
我一愣,叶大人转身,推上了眼镜,四下里看了看,领着我就到了一条小路上。
叶大人,还是挺够意思的。
他带着我左突右绕,到了一个门前。
我记得这里,这地方,直通九重监。
而九重监,有下地的地方。
只不过,擅自帮着神君下地,要是让执事仙官发现了,可要给他记上一个大过错。
值事仙官的能耐是很大的,没什么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好比千眼玄武。
“叶大人,多谢。”
“不敢。”叶大人把我往门那一让,眯起眼睛:“横竖,我也是个九重监监正——承受得住。”
开了门,就奔着那块落地石走,叶大人还信誓旦旦的说道:“这个时候,九重监忙得很,没人从这里过,神君只管放心……”
又到了九重监了。
上次,才在这里大闹了一场,仿佛发生在昨天。
这地方,还是巍峨森严,密不透风,应该已经修复好了,没怎么变。
谁知道,话音刚落,一大群九重监的官员,突然就从转角对面过来了:“一早就说过,那个邪祟非得扔到了虚无宫里去不可——当着敕神印神君,我也这么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个邪祟认了罪,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是九重监的官员,可不是人间的愚民!你要饶它,被它吃了的那些母子,谁饶了?”
叶大人僵了一下。
想拉我到一边,躲到大柱子后面,也来不及了。
我们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为首的,是五大人。
众目跟我们俩的视线交汇,这地方万籁寂静。
今日里,没看黄历,大概,不宜出行。
可下一瞬,五大人忽然扬起了声音:“别说别的了,咱们也别浪费时间——上上头,找敕神印神君评评理!不过嘛……”
他加上了一句:“我记得,今日里,敕神印神君要忙着牧龙,咱们在天河边上等半天,再好好说说!”
其余的那些九重监官员一听,立刻附和了起来:“对,敕神印神君繁忙,等等也是理所当然——敕神印神君,肯定能给咱们个公正!”
说着,他们就跟没看见我们一样,从我们身边穿过,就消失了。
这简直,跟我和程狗披上了水母皮的效果一个样。
他们,是故意送我们这一程。
叶大人这才松了口气,把我推到了下界石上:“神君——快去快回。”
“知道了,”我对他一笑:“等我回来,也给你带礼物——程星河上次,跟你说过一种游戏机,是不是?”
叶大人最喜欢的,就是人间的东西。
果然,一听这话,叶大人别提多高兴了,两只手过顶,就给我行了个大礼:“神君大恩!”
谈不上什么恩。
上了下界石,一阵风就从耳边穿了过去。
那像是早春三月的暖风,如果有颜色,一定是嫩绿的,饱含着希望的那种嫩绿。
我确实,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风水渐消,耳边传来了车水马龙的吆喝声。
“三两梨来三两糖,要美你来我这喝靓汤……”
“小叶紫檀,星月菩提,老板出轨弟媳,六折五折,再不济,老板娘白送给你!”
“没见过你这么还价的,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爱卖不卖,你厉害,你生的孩子全身都是屁眼!”
还有两个人在骂街。
我睁开了眼睛。
一水牌子延展过去,街道拓宽,整齐了许多,国槐树上开满了大串大串,豆绿色的槐花,花树下,杨大麻子正在拿蒲扇,给烧烤架上的羊肉串扇烟,马大瞎子守着旧书摊,来个人就充满希望的问一句,无删减的金瓶梅要不要?
我的视线,落在中间的门脸上。
一个贵妃榻伸在了外面,一个人躺在上头,脸上盖着“环切上西华”的宣传报纸。
一只手垂下来,掌心还攥着半个无骨鸡爪。
一靠近,就闻到了一阵甜香味儿——高老师的店铺,成了一个蛋糕房。
盖在报纸下的那个人,发出了熟悉的鼾声。
程狗。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能吃能睡。
越过了门槛,到了门脸里,这里的一切,还跟以前一样——我平时用的坐垫,都没挪一点地方。
我的杯子,也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似乎,他们知道,我早晚会回来。
不过,店里怎么没人?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头顶一阵脚步声:“程星河,你说一会儿,到底是多长时间?我这的药水快熬干了,你还不来帮忙?”
白九藤。
我高兴了起来,踩上楼梯就上去了——程星河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白藿香,醒了没有?
第2479章 何时归来
听见了上楼的声音,头顶就是一阵叮咣乱响,像是早就等不及了:“你可算舍得上来了——你把那个药水给我搅弄匀了,一会儿还得用呢,我先上个厕所!”
没等我上了二楼,就听见了二楼卫生间那沉重的樟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一股子药香扑鼻而至,熟悉的让人安心。
二楼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之前空闲的房间被拓开,原来的墙被打通,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屏风。
光线柔和的透过去,满屏风的花鸟像是沐浴在金光里,活灵活现。
这是西川的金丝银线绣,怕是阿丑送来的。
也不知道,阿丑的脸怎么样了。
也许,她这段时间来看过我,可惜,没能见面。
原来那堵墙没了,有点可惜,我小时候经常在上头画飞机。
不过,这样也不错,通透了许多。
屏风后面,是一大排博古架——认得出来,是从高老师的铺子里搬出来的。
高老师——不,无祁这一走,一定是程狗知道那里的东西没主,自作主张搬到了这里来了,我甚至想象的到,那个时候,哑巴兰一定会骂他:“怎么谁的东西你都要?少占点便宜会死?”
那程狗一定会振振有词的回答:“你钱多了烧的,懂个屁,咱们不搬,就便宜了古玩店老板了——让他占便宜,比咱不占便宜都难受。”
现在,博古架上透出了一股子一股子的药香。
上头没跟中药铺子一样,贴着“田七”“陈皮”“大黄”,想来,白九藤只一闻味道,也知道里面是什么,犯不上贴标签。
柜子下是一排一排的小泥炉,其中有三个,咕嘟咕嘟,正烧了一个滚开。
还真该来个人看管了。
我过去,该添火添火,该撇渣子撇渣子——这些事情,以前常帮着白藿香干,熟练的不得了。
白藿香熬药的时候,人总是跑到里面看电视剧,大部分是看谍战剧,也有的时候看看霸道总裁,我还记得,有一次演到女主角被绑架,霸道总裁去救女主角,结果被坏人一把椅子砸在了头上,白藿香毫无预兆的嚎啕大哭。
我们几个被震的说不出话,她揪了哑巴兰的衣襟擦了擦眼泪,回手一指:“药好了,盛出来。”
一去,时间分毫不差。
我熟练的把好了的药拿来了,盖上盖子,就想起来了——白藿香呢?
她醒了没有?
想上她的房间看看,可是又一锅药滚开了。
正收拾着呢,就听见楼下的迎客风铃一响,有人进来了。
“程狗,大秋天的你在这睡觉,肚脐眼进了寒风,是要拉稀的——你别老半夜冲马桶,吵死人。”
我高兴了起来,是哑巴兰的声音。
接着,是一张报纸被掀开的声音,程星河没睡够,还有浓厚的鼻音:“你不是去相亲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卧槽,你他娘谁啊?”
这声音转成了惊吓。
我拿着药勺子一边搅一边笑,多长时间没听见程狗的远吠了,很怀念。
“精神不?”哑巴兰的声音试试探探的:“公园里的公益红娘说,头发剪得好,媳妇不难找。”
苏寻的声音也跟着无奈的响了起来:“花了五十多——理发店小姑娘嘴甜,他还办了张卡。”
“那可太精神了。”程星河答道:“价格也实惠,五十多,剪了个二百五的发型,你真是赚大发了。”
“你说谁二百五呢,”哑巴兰跳了脚:“那是你土老帽,杂货店的凤莲都说好看。”
“你还让凤莲看了?啧,你这么大个人这么不懂事呢,别把她剖腹产的伤口笑裂了。”
“行了行了。”
是苏寻劝架的声音:“一人少说一句,吵吵嚷嚷的让人笑话。”
“不是,洞仔,”哑巴兰的声音委屈了起来:“你也觉得我这发型是个笑话?”
我忽然一阵放心。
这里没有我,他们依然能过的很好。
这真好。
用蒲扇把火扇旺一些,忽然,哑巴兰底下去,就又来了一句:“要是我哥在就好了——他要是在,不但不会笑话我,还会帮我说话。”
蒲扇戛然而止,我心里猛然一动。
这话一出口,楼下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七星……”程狗半晌才打破了这个沉默:“走了也有七个月了吧?”
“那可不。”哑巴兰意兴阑珊:“我哥走的时候,树上还是秃的呢,现在,叶子都快掉没啦!夏天——都要过去了。”
夏天过去,本来就容易让人感伤。
楼下又是一阵沉默。
但是,又一阵脚步声啪嗒啪嗒进来了:“哎呦,这谁啊?你们招了新伙计了?这孩子精神——哑巴兰?”
古玩店老板的声音。
“怎么样,精神吗?”
哑巴兰的声音充满了希望。
“这真是……”古玩店老板的声音有点迟疑:“挺好,挺好,从一个美男子,变成了个精神小伙。”
哑巴兰不吭声了。
古玩店老板没再多说,脚步声熟练的奔着冰箱的方向就过去了。
“上次西川小姑娘给你们送来那西瓜没吃吧?来趁着我有空,咱们把它切了吃……”
身后的厕所忽然也传来了白九藤的声音:“阿丑送来那个车轮大的瓜,是不是?可别让他开了!”
车轮那么大——冰箱放得下吗?
程星河的脚步声已经冲到了冰箱附近,声音一厉:“别瞎动,人不齐,不开瓜。”
“你们……还等着北斗呐?”古玩店老板的声音迟疑了一下。
“七星也没见过那么大的瓜,给他留着怎么了?”
“再放下去,里头就烂了!”古玩店老板急的像是ICU前的家属:“糟践东西,那要天打雷劈,何况——那么大的瓜!那是老天爷的恩赐,好好的浪费,亏损阴德!”
听动静,像是把古玩店老板给推出去了:“跟我们吃阴阳饭的说阴德,快别在这窝头翻个——现大眼了。”
“不是,你们要等他,得等到什么时候……”
苦涩药味儿穿透心脾,我心里,忽然也跟着一阵发苦。
古玩店老板的声音被推远了,门口的方向当啷一声,大概是程狗拿了个什么东西把门槛挡上了。
又是一阵沉默。
接着,是敲瓜皮的声音。
“是熟透了。”程星河开了口:“你们说——七星什么时候回来?”
第2480章
没人答的上来,我听到了,齐刷刷的叹气。
这个叹气的声音,跟药香一样,也有几分苦涩。
这些药,到底是给谁熬的呢?
我忍不住,又看向了白藿香的房间。
欠她的情分,似乎,也还不完。
药再一次咕嘟了起来,我回过神,赶紧把这些东西处理好了,就能跟他们见面了。
那个瓜——一定很甜。
拿了纱布隔药渣子,终于把药处理完了。
就听见白九藤的声音在厕所里响了起来:“哎,对了,你上里头屋子里,找点银叶砂——点在上头就行。”
银叶砂是一种很名贵的香料,下到了药里,能让苦味减少,但平时没人舍得用。
看来,吃这药的患者,地位不低,还是说,这就是给白藿香熬的?
里头屋子,不就是白藿香那一间?
我过去了。
一开门,我却怔了一下。
是空的。
白藿香呢?
“白藿香这一走,我忙的要了亲命!”
走……我心里微微一沉。
上哪儿去了?
但是——我应该高兴,能走,就说明,他已经好起来了。
“哎,不过呢,怪可惜的——你说,好好一个小姑娘,上了那条不归路……”
这一句,像是一只利爪,猛然攫住了我的心。
不归路,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耳朵里嗡的一下,那不可能!
我丢下了手里的银叶砂,奔着楼下就跑了过去,我得问问程狗!
“哎,不是,你急急慌慌的干什么——你别把银叶砂给糟蹋了!”
别——别,她千万别出事!
我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很多情分没还给她!
可刚踏上了下去的楼梯,就听见楼下又是一个动静。
“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干什么?”
我的脚,一下就凝滞住了。
是——白藿香的声音。
我一下坐在了台阶上。
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比起拥有,更让人高兴的,是失而复得。
一定,要谢谢白九藤。
“正气水,你回来了?”程狗的声音有气无力:“你看看哑巴兰这个头。”
“这不是挺好的吗?”白藿香的声音很有元气:“越来越像男子汉了。”
“啥?你说话,得摸着良心……不不不,我不吃伸腿瞪眼丸。”
我跟着就想笑,同时站起来,想跟他们见面。
可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阵糊味儿。
坏了,其中一味药,似乎火大了!
赶紧翻身回去盛药治,就听见哑巴兰的声音欣欣然:“藿香姐,你手里这是什么——电视毯?正好,天凉了,咱们正需要这么个玩意儿!”
“什么电视毯——这是围巾!”白藿香没好气的说道:“你仔细看看!”
“不是,正气水,你织围巾干什么?你不是有好几条吗?再说了,这是什么阴间颜色?”
“不会说话你就少说一句——小心我毒哑你。”
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忍不住笑了。
把药汁倒出来,迫不及待,想跟他们见面。
“不说就不说——反正,这玩意儿我不戴啊!”
“你真是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没看见树叶都快掉下来了,我这是给李北斗织的。”
我的手凝了一下。
“给七星?人家七星在天河放龙,冬暖夏凉,用得着你这围巾?也不知道谁孔雀开屏——不不不,我不说了,别毒哑我。”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上过天河?”
“没有是没有……”
白藿香的声音,开始咄咄逼人:“那你知道什么冬暖夏凉?那叫高处不胜寒!再说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上次我给他那个围巾,他没带走,天,都这么凉了。”
下头一阵沉默,我心里,也是一阵发沉。
“可是……”哑巴兰忍不住开了口:“万一,我哥在那头公务繁忙,咱们——再也等不到他回来呢?”
又是一阵沉默。
“洞仔,你别扒拉我,我说真的,”哑巴兰犹豫了一下:“藿香姐,你也不能,就这么等一辈子。”
白藿香没开口。
哑巴兰接着说:“上次,乌鸡在这等了好几天,其实,我看乌鸡也算不错,起码,对你真挺上心的,要不,你考虑考虑?”
药水溅到了我手上。
可是,金麟乍现,没有任何东西,能烫到我了。
“哎,”程星河忍不住了:“你这么给乌鸡说话,拿了乌鸡多少好处?还是乌鸡给你介绍小姐姐了?”
“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我姐,该有人疼。”
“别说了。”
白藿香开了口。
底下又是一片安静。
“李北斗,一定会回来的。”
“你,怎么确定?”
“我就是知道。”她缓缓说道:“再说了,哪怕他这个月不回来,我就等到下个月,下个月不回来,我就等到下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
耳朵像是被敲了一下的钟,轰然一声响。
这么决绝的话,可白藿香的声音却淡淡的,甚至像是事不关己:“我等得起。”
煮开了的药,腾起了一阵水雾,灼到了眼睛里,一阵发烫。
苏寻像是要岔开话题:“哎,你说这天气,天气预报说是晴天——要下雨!”
哑巴兰赶忙附和:“天气预报跟男人的嘴一样,都是骗人的鬼。”
我忍不住又想笑——你忘了,你也是男人了?
估摸着,苏寻和程星河都得瞪哑巴兰一眼。
“一场秋雨一场寒,”程星河的声音,像是伸了个懒腰:“得添衣服了。”
他们三个似乎十分默契,都一起上门槛的方向去了。
我已经把药,全处理好了。
下了楼,我看见,门外风声萧萧,卷下了大片黄叶子,刚才在外头摆摊的,全卷了东西四下奔逃,程星河,哑巴兰,苏寻,都蹲在门槛上,背对着我,白藿香窝在了她平时专用的小沙发上,一下一下,认真仔细的打一个围巾。
难怪哑巴兰说那是电视毯。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围巾。
只是——我皱起眉头,她的十个手指,全是伤。
“金毛——出来帮我缠毛线!”
金毛的身影从里头蹭出来,因为体格太大,把茶几,电视柜,多宝阁,全震的颤动了起来。
金毛熟练的去叼毛线,可是它一低头,很快又抬起来,定定的看着我。
“金毛,你看什么呢?”
白藿香跟着金毛的视线,也抬起头,看见了我。
第2481章 我回来了
这段时间,她瘦了。
脸色也越加白皙,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日头了。
虽然憔悴,却更衬得,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
而一看见了我,那双眼睛像是升起了烟花,瞬间就璀璨了起来。
我对她笑。
她这才发觉自己愣了,立刻低下头,不由自主看向了对面多宝阁的玻璃,迅速抬手,想把鬓发整理的更整齐点,可手一动,就要从锋锐的毛线针上划过去。
我握住了她的手腕——跟针尖,就差一指甲盖的距离了。
她整个人一震。
松开手,我对她笑:“头发很好,不用整理。”
她松开了毛线针,忽然一下就抱住了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耳朵一震,跟上次她看见总裁的头白椅子砸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却是一阵发疼。
她的背,都比以前瘦削了。
但是,那么纤细的人,抱我却抱的死紧,像是生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
这一声,让蹲在门槛前面看雨的三个人全激灵了一下。
而他们三个回过头,也都愣住了。
程星河眨巴了眨巴眼睛,站了起来,哑巴兰扶住了门框,张大了嘴,苏寻像是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程星河扑过来,对着我的脑袋就来了一下。
接着,那双澄澈的二郎眼,看着自己的手,喃喃的说道:“不是做梦……”
你大爷的,你要想知道是不是做梦,不会打你自己?
还没等我说出来,程星河跟个狼一样,嗷呜一嗓子,也从背后把我抱住了。
哑巴兰就更别说了,蹿过来的速度好似一把流星梭,跟程星河叠在了一起,嗷呜嗷呜的狂叫了起来。
苏寻反应一向很快,可唯独这一次后知后觉,半晌才也跟想起来了什么似得,也扑了过来。
身上一沉,简直跟叠罗汉一样,但是——十分温暖。
在天河上,永远也体验不到的这种温暖。
有情真好,情是个好东西,只有情,让人知道,什么是酸甜苦辣。
“快快快下来,”程星河来的早,被哑巴兰和苏寻压的一阵窒息:“你们俩想压死我还是怎么着?没让玄武局整死,他娘的要让你们整死。”
“哥!哥!”哑巴兰跟舞龙的龙头一样,一个脑袋激动的左摇右晃:“我哥回来了,我哥真回来了!”
他一只手撑着程狗的头,程狗被压的苦不堪言:“咯咯咯——你是母鸡下蛋了还是怎么着,给我下去!”
身上一松,他们三个松开,唯独白藿香还窝在我怀里,就是不肯出来。
胸前一阵发暖——细细微微的顺着衣料蔓延出来。
是她的眼泪。
“正气水,”程星河拍了拍她后背:“你差不多得了。”
“我不!”
白藿香的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决绝:“你起开,哪怕是做梦也行——我不醒。”
她的手,更紧了。
“那也行,你要把他勒死,也能青史留名——屠龙女侠。”
一听“屠龙”这俩字,白藿香的手这才犹豫了一下,试试探探的松开了,可一只手,还是死死攥着我胳膊——像是生怕下一秒,我就在她面前消失一样。
我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管什么牧龙,九尾狐和广泽,一定会帮我处理好的。
“我先不走。”我对她一笑:“你什么时候好的?”
白藿香却不回答,只是抬起头,死死的盯着我,简直,像是要把我给刻到了自己的眼睛里。
她另一只手,攥成了拳头,指甲重重的陷入到了手心里,也像是在等个什么结果。
我一下笑了。
“不是做梦。”我把她的手拉开:“别掐。我——真回来了。”
白藿香的鼻子一下就红了,跟身后那个圣诞驯鹿的摆件,一模一样。
我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围巾上,终于开始撒谎:“那个围巾,挺好看的。”
白藿香的视线,一下就更亮了,立刻伸手去拿那个围巾——可是右手,还是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就是不松开:“你围围看!”
那个围巾跟个毛线被子一样,一下就把整个人都拢住了。
我一笑:“挺好,真的挺好。”
白藿香别提多高兴了,眼睛闪闪发光:“我就知道!”
程星河则早就跑到了冰箱后头,推出来了一个东西:“七星——你看!你是不知道,阿丑把这个东西拉来的时候,把咱家门拆开了才进来。”
还真是不假——这个西瓜,真有车轮那么大,也不知道,阿丑是从哪里弄来的。
“阿丑怎么样了?”
“别提了,”程星河伸手把那个巨大的瓜拍的啪啪作响:“现在变成阿美了——大潘天天寸步不离,跟个保镖似得,生怕谁把他们家阿美给抢走了。”
我终于松了口气,这对阿丑,不,阿美来说,真是太好了。
“你拍个屁,赶紧切瓜。”哑巴兰等不及了:“哥,我们给你留了老长时间了!”
“你懂个屁,不把西瓜叫醒了,怎么吃?还说让正气水别等着七星,你自己一个瓜都这么留着,真是乌鸦说猪……”程星河赶紧摆手:“我这张嘴,切瓜!”
“不过,这么大的瓜……”苏寻凑上去:“不大好切。”
我反手把斩须刀给拔出来了。
屋子里,是久违的金光。
“七星你别冲动——咱们是要吃瓜,不是喝汤!”
他指了指我身后:“七星龙泉就够了。”
七星龙泉——我还给广泽了。
这个时候,门口一阵电动车的刹闸声,一个人把雨衣一甩,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哎呀,你还真回来了!”
老亓。
“老亓,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程星河一愣:“你在我们这装监控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老亓指着一边:“我给他们家装的监控。”
接着,视线落在了那个巨大的西瓜上,一搓手,自告奋勇:“我来!这个瓜,今儿切开正好!”
话音刚落,商店街上,就响起了一片轰鸣的声音,大队人马冒着雨就来了。
Maria姐打头,身后,都是那些熟悉的灵物。
程星河盯着他们,啧了一声,显然有些肉疼:“这瓜,怕是不够吃了……”
我想笑,发现白藿香什么也没看,只看着我,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
第2482章 一场还席
Maria姐一下扑过来,好似一个火箭炮,差点没把我给撞一个跟头——现如今,为了避免神气把谁灼伤,全收敛起来了。
再也不用戒备什么了。
“Maria姐,你倒是悠着点,”老亓把她给拽了回来:“你知道他现在是谁吗?”
我知道老亓是好意,他也从程星河那听说了事情的全貌。
他怕Maria姐冒犯了我,惹来灾祸。
可是……我心里略略有些难过。
到底,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老亓身后,露出来了几张小脸——是灰百仓的孩子。
它们已经不认识我了,看着我,又点新鲜,又有点害怕。
我想起了灰百仓,心里一阵难受。
可没想到,Maria姐梗着脖子说道:“以前他不就这样,换了个身份,还是一样,我还不信了,咱们这个交情,他能罚我——我嫁妆都给了他了!”
水母皮。
我看向了程星河,现在,那个“嫁妆”在他那。
谁拿了谁负责。
程星河歪过脸,假装去拍瓜:“哎,先来后到去排队,说你呢,长翅膀那个,在这扑棱什么呢!”
其实他的脸早白了。
Maria姐说着,还跟我飞了个媚眼:“你说是不是?”
我高兴了起来。
“你这双眼皮拉的真不错。”
Maria姐眼睛一亮:“你看看,还是上头的人物有品位!”
老亓盯着我,也笑了。
笑的如释重负,简直像是在说,没变就好。
“恩公,你们上头有火锅不?”有几个爱吃辣条的小灵物凑过来:“平时涮什么锅底?”
“那是上头,我看,锅底是九转人参,高汤是琼浆玉液!”
“也不涮菜,涮灵芝和茯苓,煮麒麟肉和仙丹?”
“麒麟肉不行,那得龙肉!”
他们越说越带劲,快打起来了。
你们不去写点仙侠小说可惜了。
Maria给那俩小灵物脑袋上来了一下:“你们吃撑了,龙肉龙肉,李北斗还能吃同类?”
程星河一看Maria姐挪开了,这才放下心来:“谁来切瓜!”
“白毛貂!那十个利爪——能做钻石切割!”
一个灵物被让到了前头,四下抱拳。
啊,我想起来了,这是那个跟着老太太卖糕的白毛貂。
当初,谢长生叫他找一个头上有疤的小孩儿——也就是我。
也许,那个时候,高老师还没找到银河大院那个鬼医。
白毛貂现在已经不离群索居了,他跟其他灵物熙熙攘攘站在一起,竟然和乐融融的。
它抱完了拳头,对着我,就拜了下来。
我心里一热。
接着,一道寒光闪过,那个瓜成了数不清的片状。
一股子瓜类特有的清甜气息散出来,眼前,一片嫣红。
天女散花一样,整整齐齐的摆在了台面上——一滴瓜的汁水都没溅出来。
白毛貂的本领,一个是快,一个是锐。
“好!”
周围都是叫好的声音——这瓜熟的刚刚好。
白毛貂赶紧跟四面拱手,表示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程星河赶紧拿了一片,咬下了第一口,眨巴了眨巴眼,都顾不上咽下去,转手塞给我和白藿香一人一片——怕晚了,被抢没了。
“阿丑说,这是山巅上的瓜,叫天水瓜,喝着天河雨水长大的,”程星河唇齿都被瓜瓤掩映的一片通红:“一座山,也就这么一个能长成了的,过了这村没这店。”
别说,还真是一股子清甜滋味,沁人心脾。
剩下的瓜老亓带头,一抢而空,哑巴兰和苏寻吃完了还想拿,身后就只剩下了瓜皮,像是一弯一弯的月牙。
别说,还挺好看的。
可一双穿着破拖鞋的脚,一下蹬到了桌子上。
老亓。
程星河一愣,就要把老亓给拖下来:“你要开演唱会还是怎么着,下来下来,别踩坏了!”
老亓浑然不顾,直着嗓子就喊道:“你们吃了你们恩公的瓜,是不是得干点啥?”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那肯定!”剩下那些灵物都跟着大喊了起来:“咱们得还席!”
程星河一听精神了:“算你们懂事儿,蒸羊羔蒸鹿尾……”
我想笑,回头看向了白藿香,却发现,她捏着那片瓜,一直没吃。
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就小声说道:“这瓜性寒凉,我不爱吃,你帮我吃吧。”
不对,她最喜欢的水果,其实就是西瓜,夏天的时候,都是用勺子挖着吃的,也没听她提过什么寒凉。
她是,怕我没吃够,自己没舍得吃。
她明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想要什么都不会缺。
心里忽然就发酸。
刚想说话,忽然身边就是雷鸣一样的欢呼声:“好,那就这么定了!”
“摆起来!”
门脸里的家具全被清开,几个灵物冒着雨跑出去,也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了一块一块木头,拼成了一个巨大的桌子。
其他灵物,都往桌子上放东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金色的松仁,绿色的菜叶子,满满当当,硬是拼凑出了一桌宴席。
程星河眼睛一亮,伸手想拿一个烤鸭吃,被老亓把手给打下来了。
“干嘛?”
“王风卿还没来呢,我叫她来,再动筷子。”
程星河不由悻悻然:“有异性没人性。”
“那也比你连异性都没有强。”
头顶上踏踏踏一阵脚步声,白九藤下来了,气急败坏:“程星河,你又偷懒——活儿就干了一半……”
他可能是在厕所玩儿手机了,这么久才下来。
结果,一看见我们,愣住了。
我对他笑。他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来。
外面雨下来的越来越绵密,桌子上的菜色掀起了一阵白色的蒸汽,和扑鼻的香气。
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白藿香犹豫了半天,想上厨房做个拿手菜。
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去——她一直不肯松开我的袖子。
我说我暂时不走,她装听不见。
我把带来的酒放在了桌子上。
酒香撩上来,又是一片欢呼。
那个气息,没谁能抵挡得住。
觥筹交错,Maria姐在跟老亓划拳,哑巴兰对着手机自拍——他那个发型确实不怎么样,前后都像是狗啃出来的,程星河谁都不顾,把腮帮子塞的像是仓鼠。
比起天河,这里真是温暖。
白藿香喝了一口酒,耳朵红了。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第2483章 犼牙护符
大概很多人会以为,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是能随心所欲的。
可截然相反,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回到了天河之后,先处理敕封,再处理九州鼎,还要管理错乱的气运——尤其无祁这一阵子为了对付我,本来就压下了许多没处理完的事情。
一些偏颇要修整,一些从龙门跨进来的新龙族要领路,一些重大的决策要决定,紧锣密鼓,没有腾出的空。
白藿香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我是惦记着要把事情处理完了来看她,可一旦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就是那里的定海神针,不该随便离开。
上头的时间,跟下头也不一样,是早就打算找机会下来,可要不是下来,我都没发觉,对我来说弹指一挥的时间,下面已经过了七个月。
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他们,心里有愧。
白藿香连忙说道:“你现在的身份,忙的当然都是大事,我没什么要紧——你看,这不是都好了吗?上次你托人来看我们,我也听程星河说了,你是什么心,我们都知道。”
那一次,托了小龙女帮我看看他们,小龙女给我回话,说一切都好,不过,江采萍的残魂还是没回来,依然是谁都不认识,还有,就是白藿香没醒。
这叫一切都好?
我想下来,可刚一回去就乱动,天河怕要生变。
我这才清楚的意识到,已经到了“大局为重”的时候了。
小龙女就告诉我,不用着急,江采菱带着江采萍去摆渡门了,说总能想到法子,哪怕想不到,就让她从零开始,两姐妹重新认识一场,白藿香没有生命危险,不知道哪一天就好了,忙完了眼前再去不迟。
这个“不迟”,就到了现在。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白藿香犹豫了一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有这个,我就不会有事的。”
她把领口内里一个东西,小心翼翼的取了出来。
是上次那个金毛犼的牙齿。
凶兽的牙齿做护身符是最管用的,当时一分为二,一个给了白藿香,一个……
心里猝不及防又疼了一下。
还在我身上。
那个护身符,我没能送出去。
白藿香看着我,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这一阵子,过的也不容易。”
心里一震。
潇湘的事情,埋在心里,总是难受。
白藿香像是从我眼睛里看出来了什么,笑的有些勉强:“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回来,还提那些做什么,大家能坐在一起,就是高兴的事儿——这酒好香!”
我摁住了她的手腕:“少喝点。”
白藿香这才把手拿下来,有些不甘心:“我酒量还行。”
我想起来了她在我背上,唱的那首“小木马呀真是好”。
而且——我连忙问道:“杜蘅芷最近怎么样了?”
那一次,白藿香喝醉,正是我和杜蘅芷的“订婚宴”上。
这一次上天河,杜蘅芷也没跟我一起去。
她还要了一片龙鳞,也说做个护身符。
但是,自此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那一次,我曾经叫小龙女帮我问过。
毕竟,她身上还有跟我的婚约。
我总得给她个交代,让她别等了。
她的出身,完全可以有个更好的人生,何必要荒废在我身上。
小龙女顾左右而言他,说没找到。
后来,趁着叶大人来,也问过叶大人——九重监和天师府,一直是有来往的。
可是,叶大人也没说出什么一二三来,说杜蘅芷不在天师府了,所以他也没地方打听。
不在天师府,那可能是回到西派,去继承西派的家业了?
倒也是好。
心里微微一动,我想起来了,她上次在我手腕上那一下。
她说,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忘了她。
可没想到,这话一问出来,白藿香也是一脸茫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她确实hi销声匿迹了,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杜蘅芷一向以我未婚妻身份自居,上门脸来,都跟回自己家一样,要照着以前,我这一走,她那个性格,甚至会亲自来这里主持这里的事情。
可是,我一走,她一次也没露面?
不是她那个认真负责的性格。
我立刻看向了程星河:“你们知道杜蘅芷的近况吗??”
程星河把脸从碗里抬起来,跟白藿香的表情没区别:“不知道啊,她没上咱们这来过。”
“哎,会不会听说了我哥的事儿,这天人相隔,知道这算是单方面取消婚约了,重新寻找人生新篇章了吧?”
不,杜蘅芷不是那种人。
“乌鸡是不是经常来,乌鸡没提起过?”
“你还问乌鸡呢,”程星河一边把牙上的菜叶卷下来,一边站起来夹菜:“你那个宝贝徒算是走了太岁运了……”
白藿香咳嗽了一声。
程星河筷子里夹的菜一哆嗦就掉回去了,Maria姐大骂程星河饭品不好。
程星河赶紧把菜夹回去,偷偷摸摸的看了白藿香一眼,这才说道:“也没什么,年轻轻的,有点病有点灾很正常……”
但他眉头瞬间一紧——白藿香在饭桌下面踩了他一脚。
“乌鸡是天天来,”哑巴兰离得远,对这里的事情浑然不觉:“上次买了一大把玫瑰——跟个花圈,就差个背板,还在下头点蜡,让藿香姐给他个机会,结果不长时间就起了湿疹,都没见到藿香姐,就让救护车拉走了,还有一次,他请了一帮人来咱们门口跳舞,叫什么闪,结果又拉稀……乌鸡这体格不行。”
我拿了以前的手机看了看杜蘅芷的消息——杜蘅芷没有任何消息。
问了问乌鸡和夏明远,没人回复。
我皱起了眉头,杜蘅芷,这一阵子到底怎么了?
“哎,你这一次平安归来,我看,跟就九方平安神有关系。”一边的白九藤来了这么一句:“那我可是功臣——当初,是我让你拜的。”
九方平安神……
我被这个话题给岔过去了:“说起来,你对九方平安神,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第2484章 一个长梦
九方平安神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了,哪怕小龙女她们都不熟悉。
“那边的给我点,”白九藤够不着菜,他要吃个小乳鸽。
程星河一皱眉头:“你碗里没吃完,就盯着盘子里。”
“碗里的不够吃,用你管。”
苏寻直接给他倒了半盘子。
白九藤扒拉了一筷子,把乳鸽的脑袋咬的咯吱咯吱作响,这才说道:“我是在银河大院里听见的。”
“银河大院……”我想起了那个剔除真龙骨的鬼医来了。
当时,被老头儿抱出来的时候,是对那个剔骨的眼熟,所以才点头让他动手的。
那个时候就觉出来,他是来帮我的。
“那个给你刀子的鬼医告诉你的?”
白九藤的半块乳鸽脑袋卡在了嗓子里,咳嗽出满脸的眼泪:“你怎么知道?”
“你跟我说说,那个鬼医的事情。”
白九藤勉强把那块乳鸽脑袋咽下去,擦了擦眼泪,这才说道:“那个鬼医,说起来,是个怪人——他说,这件事儿不让我告诉其他人。”
难怪,之前他有点闪烁其词的。
“你这人,肚子里就没有一句实话。”程星河冲着我抬起了下巴:“你赶紧说吧——七星现在,不是人。”
白九藤犹豫了一下,显然也有点抱歉:“我这个人吧,一向是信守承诺……”
“这件事儿,对我来说很要紧。”我答道:“而且,也许对那个鬼医来说,也很要紧。”
他真是九方平安神的话,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才没归位。
要是能打听清楚,说不定,能帮上他,让他回到了神位上。
白九藤一听,事关重大,左思右想,这才开了口:“那——真要是为了那位,我就说。”
原来,白九藤那个时候到了银河大院,算得上是孤立无援,又因为医者不自医,差点没了命,一个人出手相救,他才知道,这地方还有其他鬼医。
不过那个鬼医不抬头,也不说话——怪是怪,可银河大院里,哪儿有一个正常的。
白九藤就此欠下了那个鬼医的情分。
他也打听过那个鬼医的情况,可那个鬼医什么也不肯说。
他老低着头,脸上糊着一层皮,看上去跟毁容了差不多,所以也没人看他的脸。
不过,有一天,那个鬼医忽然开了口。
“你不是一直想还人情吗?帮我个忙。”
声音也极其粗哑,难以辨别。
白九藤来了精神:“什么忙?”
“我遇上了麻烦,有个东西交给你——过些年,你能拿这个东西,帮一个额头有疤痕的,就算是还了这个情了。”
那是一把小刀,和一卷医诀。
白九藤一愣:“麻烦,在这里,能遇上什么麻烦?”
那个人摇摇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白九藤一看那刀——是个人间绝无仅有的好刀,高兴的不得了,再一看那医诀,愣住了。
那是九天医诀,治的,是吃香火的!
白九藤简直是难以置信:“这玩意儿……”
大逆不道!
“再说了,”白九藤小心翼翼的问:“我在这地方,有这个,给谁看?”
“你放心吧,”那个人低声说道:“晚上你开开右边栅栏,奔着西走,走十五步,有一个小道,一直从小道往外钻,有一辆运粪车,钻进去,外头什么时候亮,你什么时候出去。”
这是——逃生路。
“那——你怎么不走?”
“我已经走不了了。”那个人淡漠的说道:“所以,这些就托付给你了。”
“可是……”白九藤有些犹豫:“这是银河大院,没人能活着出去。”
“这你就别管了,后头的事情,我来给你做,还有,记得一件事儿,路特别难走的时候,去拜一拜九方平安神。”那个人在窗户外的那块天空上,把位置指给了他:“只要星辰是亮起来的,就能管用。”
白九藤顺着那个人说的,就出去了,后来,果然银河大院没有一丝关于逃犯的消息,更别说追兵了,白九藤也不知道,那个鬼医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还真能瞒天过海。
更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怎么样了。
这以后,他就学会了医诀里的东西,有了那柄无往不利的刀。
可他已经不敢去当什么名医了,日常就在大家族里混口饭吃——有大家族的荫蔽,他就能保平安。
这些年,他东奔西跑,跌跌撞撞进到了江家。
他也打听了几次银河大院的事儿,可根本就打听不出来。
直到有一天,他在江家大宅,看见了我。
一开始,他没敢帮我——那是个什么情况,他要是帮了我,自己也得搭进去。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别帮江家。
所以,他逃跑了。
可是那以后,他就老做噩梦。
梦见银河大院那个人指着他,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他寻思这可能是良心受到了谴责,于是就赶紧四处去找我,才在金翅药龙那碰到了我。
可我那个时候,也没太需要他的帮忙,他就给了我能压制灵物的石头。
这件事儿,他确实不想提起来,一来,那个鬼医告诉过他,事情不要告诉别人,二来,他也怕说多了,把银河大院的给引来。
再后来,他就开始帮我了,也就不再做恶梦了。
说着,他舒了口气:“能再见到那一位,我得赶紧把东西还给他。”
现在想来,是九方平安神下界,成了人,就为了帮我。
可是,剔除了我的骨头之后,被无祁发现了。
他躲进了银河大院,也没能逃过无祁的追捕,于是他就把东西托付给了白九藤,让白九藤帮他完成。
白九藤带着东西和使命一走,无祁找到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的消息给撬了出来,而那个人——也消失了。
他为了我,也做了许多。
可惜,连个谢谢,也没法说。
“哎,正气水。”程星河跟发现了什么似得:“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白藿香脸色确实不大对劲儿。
她看向了我,犹豫了一下:“你之前,不是问我什么时候醒的吗?说来奇怪,这段时间,我做了个梦。”
“梦?”
白藿香认真的点了点头:“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第2485章 孤身一人
“我梦见,我在一个很高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站在一个高台上,凌于九天之上,周围除了轮转的巨大刻度,满眼星河,只有一片寂寥。
而她平时除了看管轮转的刻度,就是看着下面一条河。
河边,似乎总是站着个人。
身影极其挺拔,像是出鞘利剑,什么光芒,都盖不住他。
她离着那个人很远,而且,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以前是见过一面,不过,他的光芒太盛,不好抬头。
但是,因为那个背影在,她只要远远望着,自己就不孤独了。
那个人跟她一样,永远只是独自一人。
只要这么远远望着,心里就安稳踏实,而且,会高兴。
有了那个人,像是有一颗璀璨的星,她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也能甘之如饴。
有的时候,那个背影会消失,虽然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可这一回来,总是满身的伤。
她看见那个背影靠在树下养伤,心里会痛。
甚至,她会想——我能不能,下去陪陪他?
可她的位置是换不了的,一旦偏移,将会带来大祸。
这个险,赌注太大,不敢冒。
可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滋生,就跟生了根一样,一点一点往下蔓延——她还是想下去,想跟那个人说话,哪怕不说话,能靠近一点也行。
这个时候,有传令的来警告,说她的位置,已经低了一寸三分。
她这才知道,自己偏离了自己该处的方向。
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回去,她依然每天凝望那个背影,心里的期盼也越来越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靠近。
她会许多关于疗愈的方法,她想帮他。
而这个时候,一个极其美丽的身影出现了。
那种美丽,能让日月星辰失色。
那个她日日凝望的背影,显然也被那种美丽震慑住了。
她忽然就觉得,心里极其不舒服。
一定要有个机会,她忽然觉得,她需要个机会,她也想跟那个身影一样,离他那么近。
终于,她等来了一个机会。
那是个难逢的星隐日。
她可以从位置上下来,自由自在一天。
她盼着盼着,终于,那个日子来了。
她往下一看——那个背影回来了!
只是,她心里一沉,那个背影又受了伤,还是——极重的伤!
他什么时候,吃了这种亏?
她迫不及待就等着星隐日的时间到来,她要亲手把他给治好。
可就在星隐日到了之前的半刻,那个美丽的身影出现了。
那个美丽的身影,用自己身上的鳞片,来给他治伤。
那个背影,似乎是被震住了。
她心里忽然极痛。
同时,有了一种极不甘心的想法,自己错过了一时,也许,就错过了一世。
星隐日到了,她从高高的位置上下来,可那个背影,已经靠着树,在那个美丽极了的身影的照顾下,睡着了。
没赶得上。
她只能回去,但是,她发现,那个人,不再孤独了。
那挺拔的身影开始高兴。
她为那个身影高兴,可是,心里总是发苦。
这也好——只要他能高兴,我也能高兴。
可没想到,这段时间,持续的不算太长。
那个美丽极了的身影,竟然洞穿了他的胸口。
她豁然就从位置上站起来。
她从没见过这种事,也没想到过这种事。
她想把他救出来,可是她依然被钉在这个位置上,根本不能动。
她眼看着,那个身影被拖拽下去,一身是伤!
那是她心里最重的,竟然被别人这么折磨!
她不甘心。
下面一片大乱,说,那个人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合该不得超生。
她却知道,他不是这种人。
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他消亡。
她千方百计,想救他。那一天,她好不容易算出了一个短时间内离开,不会引来灾祸的时间,下到了地上。
正看见,那个极其美丽的身影,把他给救出来了。
而那个极其美丽的身影,也看见了她。
她是恨她的,要不是她,那个人,怎么会受到这种灾祸?
可那个美丽的身影抬起头,忽然开了口:“想请你帮一个忙——让他能顺利离开。”
她一怔。
不能细究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她没回话,却到了高处,用自己的力量,给他们开出了一条路。
“大恩大德,终要相报!”
那个身影,也终于抬起头,跟她点了点头。
可是——那个挺拔的身影,还是坠落了。
她按理说,已经应该回去了——她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太久。
可她心一横,冲了下去。
她把他领到了该走的路上。
那个时候,他甚至是不能认出她来的,只迷迷茫茫跟着她走。
那条路,是个转生路,阴暗凄惨。
可就是那个路,她却走的十分幸福,甚至,有了私心。
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才好。
可那条路终将走完,她也终于松开了手。
望着那个背影,她想的只有一件。
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呢?
但是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等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已经来不及了。
她耽误了时辰。
而且,那地方,也已经换了主人。
她的位置是很高的,可到底确实犯了大错,她被从高位上驱逐了下来,坠到了地上。
她一直等,什么时候,那个人回来了,她也就能回来了。
而且,这个情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珍贵——毕竟,已经靠近他,迈出了第一步。
但是,她等了很久,他还是不回来。
她开始着急了,她很思念他。
四处寻找了很久,她才终于知道了他的消息——她看到了龙气,和异动的北斗星。
他终于回来了!
高兴的同时,同时也发现,依然有人要追杀他。
她拼尽全力,找到了他。
那个时候,他变了。
成了一个肉眼凡胎,可她依然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为了救他,她做了件什么事儿。
记不清楚,是什么事儿了,总之,做的时候,心里难受。
而且,她也知道,既然这件事,是自己动的手,那有麻烦,也一定会追到了自己身上来。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保护好。
第2486章 九方平安
她带着一件从他身上取下的东西,冲着另一个方向跑。
只有这样,她才能把追杀的人引开。
果然,她身上的气息,把追兵引了过来,心里那个人逃走了。
她高兴的不得了。
下一步,就是藏匿起来。
不过,这个时候,她已经从最高的位置跌下来了,远远没有以前的能力。
她在心里选了一个地方,一个其他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可这个时候,她见到路边有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她能救。
可一旦救了,她的踪迹可能就会暴露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最仁义,绝不会见死不救。
于是,她还是救了那个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自己来。
那个人答应了。
可是,照着后来发生的事情看来,被救的人,没做到。
她也怨不上谁。
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而且,救人也不光是坏事儿,她还在这个壁垒森严的地方救过一个,说不定,这一个,能派上用处。
追杀来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追杀来的人,能力似乎极其强大。
施加在身上的痛苦,摧心折肝。
毕竟,她多少年没吃香火了。
可她熬得住。
直到,她的身体倒下去,失去了一切知觉。
只有一件事遗憾,自己,还不曾亲手去帮他。
她盯着跌在地上,她从他身上取下的那个东西。
这个东西,她一直舍不得丢弃。
这是她得到的,唯一一个跟他有关的。
这件事,可以结束了。
但是,就在视野也要消失的时候,她看到,那个追杀的人,从她身上,取下了一块东西。
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还说了一句话:“你不说,也没有用——你知道的,我能在从这上头炼制出来。”
她心里一沉,是说不出的绝望和后悔——她哪怕咬死不说,竟然也能成为一个指南针,给追杀者指明了道路。
她做的一切,不是白费了吗?
她消亡了,这一次,比从高位上驱逐下来还不如,她成了一丝残魂。
可是,就因为那个后悔和不甘,她拼尽全力,坠入了一个黑暗的地方。
既然这一次错了,那就一定要修正回来。
跟上次,送他离开的轮回路很像。
之后,就是一片黑暗蒙昧。
似乎,她做到了一些想做到的事情。不过,记不清了。
直到记忆又开始出现出现变化,她似乎是有某种极其要紧的事情,回到了那个很高的地方。
那似乎是某个很特殊的时刻,回老地方的路,无人阻挡——毕竟,知道她的,已经不多了,更别说戒备了。
她来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开始熟练的调动刻度,像是,要改变什么东西。
可是,那个位置被封死,根本就改变不了。
她着了急,可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要撞开这个封死的位置。
那个东西,似乎对她苦苦哀求,请她一定要帮自己这一把。
她动了手。
那个封死的位置被冲破,眼前一片大亮。
她好像,还是做到了那件想做的事情。
不过,四处忽然一片大乱,像是被取走定海神针的龙宫。
她从那个位置上坠落了下来,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醒过来的。
说到了这里,虽然饭桌上还是热闹非凡,可是我们几个,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白九藤筷子上的乳鸽,跌到了碗里,他都没觉出来,因为他的眼睛,只盯着白藿香,几乎是被冻住了。
她看向了我,喃喃的说道:“刚才,我听见白九藤的话,总觉得似曾相识……”
我的心,像是被惊涛骇浪重重的拍了过去。
不用说,我都听明白了。
站在高处的,是九方平安神,她盯着的,是我。
美丽的身影,是潇湘,追杀者,是无祁。
从额图集,把我领到了转世路上的,是她。
剔除了初生李北斗头上真龙骨的,也是她。
她带着真龙骨,去的壁垒森严的地方,是银河大院,在银河大院里救下的人,是白九藤。
无祁追到了银河大院,就是在银河大院,他成了“高老师”。
她本来是拿了真龙骨,想引开无祁,可没想到,她救下的人目睹了一切,帮着无祁找到了我的下落。
无祁取下的,应该是她的神骨,在九州鼎里,能把她的记忆炼制出来。
这就能找到我的下落了。
她拼尽全力,这才转世为人,成了白藿香。
她是为了我来的。
白藿香看着我,紧张了起来:“这个梦,是不是有什么说道?”
我忽然想起来,潇湘讨厌我身边任何一个女性,唯独,对白藿香是柔和的。
还跟我说,要对白藿香好一些。
潇湘——认出了她,知道,她帮过我。
我望着白藿香,说不出话来了。
脑子里,一片发白。
而白藿香似乎没见过我用这种表情看着她,耳朵一下就红了。
她有点发慌,攥着我的手更紧了,似乎是有点不安:“我——说错什么了?”
鼻子一阵发酸。
她和潇湘一样,对我这样好,是我根本还不起的好。
“你到底怎么了?”白藿香慌了起来,有点坐立不安。
我摇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需要慢慢说。”
白藿香皱起眉头,显然是没听明白。
白九藤看了看白藿香,又看了看我,嘴唇直哆嗦。
程星河的脑子最快,显然也听出点什么头绪来了,盯着我,吸了口气凉气,忽然就在自己身上摸了起来。
哑巴兰一听别人说话就犯困,所以刚才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这里,一看程星河这举动,吓的就往一边躲了躲:“你长虱子了?别着上我。”
“你懂个屁,七星身边没有善茬——保不齐,我也有什么来路。”
“你?”哑巴兰一口饭喷出来:“你这就多少有点吊死鬼抛媚眼——死不要脸。”
难怪,那段时间,她昏迷不醒,九方平安神的星辰却刚好亮了起来。
是她从白藿香身上出来,回到了那个位置上。
而,被封死的道路,是星轨,想突破那条封死星轨的……我的心猛然一沉。
第2487章 闭门不出
而白藿香把手机拿了出来,上面正是给杜蘅芷拨的电话。
我一愣。
“刚才看你,就像是惦记杜蘅芷,不是没打通吗?”白藿香说道:“再打一下试试。”
她眯着眼睛,还想露出笑意:“再说了,这么热闹,不叫她一声,改天她知道了,未免不好。”
程星河看出来了:“正气水今天气度很大——七星回来了,心情好?”
白藿香一抬眼睛,程星河立马低下头开始扒拉饭,像是生怕一会儿就让白藿香给下了毒。
“我是觉得。”白藿香缓缓说道:“杜蘅芷也帮了咱们很多,可咱们,还没请过她一顿饭。”
是啊,杜蘅芷做的,确实已很多。
我心里焦灼了起来。
可这一次,依然是没有回音。
白藿香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了口:“你要是着急,要不,明天上西派去问问?今天下这么大的雨,天也快黑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就想站起来。
我就想知道,杜蘅芷是平安的。
而这个时候,一阵引擎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一柄伞蓬的一下在车门前鼓起,乌鸡一身白西装从驾驶位上下来,帅气逼人,手里还是一大把花。
结果一辆电动三轮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溅了满身泥。
程星河和哑巴兰扑的就笑了:“下雨天穿白西装——烧包。”
“想当白马王子,成了大麦町——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
乌鸡大怒,可是注意到了白藿香的表情,把领结正了正,清了清嗓子就进来了,抑扬顿挫开了腔:“今天人多,就让大家,见证一下我和白医生的爱情……”
白藿香的脸拉了下来。
可乌鸡浑然不觉,说着,对着白藿香单膝跪地,极为诚恳的说道:“师父已经是回不来了,白医生,我愿意替师父照顾你,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我心里……”
话说到了这里,他那双灼热的眼睛,看见了我。
瞬间就冻住了。
我也看着他:“接着说。”
乌鸡手一抖,那一大把玫瑰花就跌在了地上,溅了满地的花瓣。
“师父……”
乌鸡勉强站起来:“您,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呢?”
“看你这意思,不大愿意我回来吧?”
“看您这话说的,”乌鸡嘴角直抽:“也不好这么直白。”
所以我是说他心坎里去了。
乌鸡看看我,又看看白藿香,一张本来挺帅的脸,比哭还难看。
白藿香应该已经拒绝他拒绝麻木了,话都没说。
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我就告诉你,今天细雨落地,大凶不利,你就是不听。”一个蓬松的卷毛脑袋从门后进来了,正在拍摄:“这下好了。哎,白医生,你这这么多吃的,有没有面啊?”
白藿香一笑:“什么面?”
四周围一片口哨声。
显然,对他的土味情话,白藿香也麻木了。
“你的心里面。”
话没说完,乌鸡就要给夏明远一脚。夏明远敏捷躲开。
“你胡说八道,你说的是明明是细雨绵绵,永结同欢。”乌鸡几乎把一口牙给咬碎了:“夏明远,你赔!”
夏明远还笑呢,手也僵住了。
他的镜头里,也捕捉到了我。
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像李北斗?”
多新鲜哪,从小别人就这么说。
现如今,夏明远已经有了紫气——成了十二天阶后人里,第一个升上了天阶的。
乌鸡还差一截子,不过,有何老爷子的影响力,应该也不会差到了哪里去。
他们,会逐渐取代过去那一代,蓬勃生长起来,成为中坚力量。
这俩人来的倒是正好。
他们作为天师府的同事,十二天阶的青梅竹马,没有比他们更知道杜蘅芷下落的人了。
乌鸡低着头,还在寻思呢,我就冲他扬了扬下巴:“杜蘅芷呢?”
乌鸡一愣,抬起头,茫然的说道:“师父,你不知道?她不是……”
可话没说完,就被夏卷毛在后面踢了一脚。
洁白的西裤上,又是一条泥水印子。
乌鸡大怒:“夏卷毛……”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夏明远的表情。
夏明远的眼神,冷了一下。
乌鸡被这个冷激了个哆嗦,跟想起来了什么似得,这才露出了一丝后悔。
我立刻就看出来了:“杜蘅芷,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夏卷毛面色如常的说道:“杜蘅芷在天师府辞职了,我们也不太清楚,要不,你问问西派。”
我抬起头,盯着夏卷毛。
乌鸡被那个视线,一下震慑的跌在了椅子上。
夏卷毛本来的胸有成竹,瞬间看垮塌了,脸色有点局促,这才说道:“这里头,挺复杂的……”
“多复杂也行。”我开了口:“说。”
天气已经凉了,可夏卷毛光洁的额头上,却沁出来了一层汗,像是完全被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就说道:“是听说,有点不对劲儿——她好像出事儿了,可,不知道出的什么事儿。”
乌鸡也迟疑着加上了一句:“西派不让说。”
原来,九州鼎这么一动,他们全跟着李茂昌在各地去戍守风水,当时每个人都如临大敌——四大天柱要是断了,三界都得完。
但是九州鼎稳定,四大天柱也就跟着九州鼎一起修复起来了,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那个时候,十二天阶乃至所有的风水家族,几乎是全部出动了,四下一片大乱,谁也想不起来去联系谁。
等事情结束了,他们看见西派往回走,才想起来,从头到尾,都没见到杜蘅芷。
他们自然就上前去问,可西派的人一听到了杜蘅芷的名字,脸色都极为难看,还有个别的,眼圈红了。
西派素来彪悍,什么时候,见他们掉过泪?
杜蘅芷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自然要问,西派却咬死不说,只说自此之后,杜蘅芷不回天师府了。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们想去问杜大先生,可杜大先生,竟然也闭门不出。
他们正纳闷呢,忽然就看见西派大门的门缝里,夹着个东西,看清楚了,他们心里都是一沉。
那是个——白纸葫芦。
第2488章 玄阴之地
我一听见这四个字,心里咚的一下,就沉下去了。
白藿香也愣住了,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声音一颤:“白纸——葫芦?”
苏寻抬起头,莫名其妙:“那是,什么东西?”
程星河也怔住了,听苏寻问,这才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小点声——那是,送夭亡的。”
所谓的送夭亡,我耳朵里嗡的一声。
那不可能那不可能。
可我心里一清二楚。
西川有个规矩,那就是,凡事没成婚的年轻人去世,就被称为夭亡。
这种没成家立业的,在以前的旧习俗里,被认为是讨债鬼——家里白养一场,却没留下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孝,无后不孝,所以,没资格进祖坟。
也没资格有葬礼。
但是,人死了,总要送出门,所以,这种人去世,不能办葬礼,而是夜里悄悄送出去,被称为送夭亡。
夭亡者连葬礼都没有,更不可能去入祖坟,他们的下落,往往就是一个十字路口的孤坟,家大业大的,还有人去照顾,可一旦家族往下发展,他们没有后人,不光没有香火,还会被永远遗忘。
所以,有一段时间,总有人去医院,守着有没有夭折的青年男女——就是为了,给夭亡者配上冥婚,好入祖坟。
配不上冥婚的话,这种夭亡既然算是不孝,那已经欠下了家里的债,家里就更不应该给他们烧纸钱,免得增添业报,所以,都会在送夭亡上,撒白纸葫芦。
葫芦多子,意思就是要他们记住,下辈子,千万要留后,不要重蹈覆辙了。
杜家,没有其他继承人了。
白藿香看着我,满眼难以置信。
我满脑子,都是那片龙鳞。
她要那片龙鳞,真的是为了,给我做什么护身符?
程星河他们都看着我。
星轨重合,那颗替我挡住灾厄的星辰……
我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乌鸡跟着我跌跌撞撞出来:“干什么呀师父,你这个眼神,我,我有点害怕……”
商店街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雨水哗啦啦的打在了我头上,雨势显然更大了。
西川不近,普通人要过去,得开很久的车。
好在,我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几个小小的身影,汇集在了门脸附近。
是上次在南三条看见的引路童子。
他们蜷缩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也看着我。
“给我领个路。”我对着他们开了口:“找个玄阴地。”
所谓的玄阴地,其实是鬼差走的地。
人是流动的,但是管理他们,是从籍贯管理,好比一个江北人死在了江南,那就需要江北鬼差跨越大江把他带回来。
他们走玄阴地抓人,这种路是捷径,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立刻就到。
白藿香他们都追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我。
我回过头:“我很快……”
“多快也不行。”白藿香一把将落在头上的雨水给撸下去:“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可是……”
活人下玄阴地,伤身。
“我一定要去,谁知道,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我心里一梗。
而那几个领路童子,已经撒腿就往前面一个路灯杆处跑过去了。
他们倒是高兴:“神君终于回来了!”
“神君看见咱们啦!”
“等到了,可算是等到了!”
我记起他们来了。
那个时候,我是景朝国君。
行军打仗,冷得很,有人要拆了路边的木头祠堂。
木头祠堂看上去很寒酸,里面也不过供奉着几个点着红点的干硬馒头。
是供奉夭亡孩童成神的。
我拦住了。
他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挨上这种拆庙的事儿?远走几步,总能找到柴。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那些引路童子觉得欠了我的情,这一次再看见我,无论如何,都想还人情。
很多人觉得,帮助别人没用,可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帮过的人,什么时候会给你帮助。
情分这种东西,你来我往,哪儿有那么好清算。
而我欠潇湘,白藿香,杜蘅芷的呢?
我跟着那几个领路童子就走了过去,泥水溅上来,身上一阵发凉。
入秋了。
身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白藿香他们也跟上来了。
引路童子把我们带到了小路尽头——那个地方,有个路灯杆子,可路灯是坏的。
那地方,一片黑暗,一把伞挡在了我头上。
白藿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一把伞来,只顾着追我,自己身上全湿了。
我把伞往她头上推了几分,往前一迈,就进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
适应了光线,就觉出,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万籁俱寂。
那是一条大路,长的几乎没有尽头,只是两侧,有蜈蚣脚一样的小径。
有个人正好提着灯笼出来,碰上了我们,大吃一惊:“这地方可不是活……”
可一见了我们,那人愣住了。
我也看出来了:“狐大哥?”
那个,狐狸眼阴差。
狐狸眼阴差连连摆手,几乎把灯笼摇成了跳绳:“您,您可别折我……您这是……”
“我去西川杜家,借个路。”
这是阴间主人的地方,天河平时跟这里,井水不犯河水。
狐狸眼连忙带路,可犹豫了一下,忽然说道:“您稍等——有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说着,急匆匆往前一走,不久,另一个人提着狐狸眼的灯笼,走到了我们前面。
这个人的背影,十分挺拔。
而且,说不上哪里,似曾相识。
他一言不发的迈开脚步,轻捷的带着我们一转,没走几步,就到了一扇门前:“到了。”
这个人……我确实没见过这个背影,可却是说不出的亲近。
我想说话,可是,既然到了——先去看看杜蘅芷。
“多谢。”我开了门要出去,就听见那个人一声微笑。
“一个人,注意身体——被雨淋了,可没人给冲小米鸡蛋了。”
那扇门开了,两盏灯光隐然出现,赫然,就是西川杜家的大门口。
程星河一吸凉气:“神了。”
可我心里陡然一动。
我小时候是被雨淋湿,发过烧。
而每次那个时候,给我冲一碗小米鸡蛋的,是老头儿。
我猛然回过了头去。
第2489章 半片金麟
可那扇门,在我眼前合拢,来路成了一道斑驳的灰墙,上头,只有一道梧桐树的影子。
心里猛然一沉。
那个挺拔的身影,是老头儿?
老头儿——现如今,在下头做事,也成了个阴差?
难怪,难怪不肯回头看我,我记得,在下头有个规矩,鬼差是不能跟家里人见面的。
我和他确实没有血缘关系,可也确实死实打实的一家人。
只可惜——也没跟他说上一句话,没来得及,问他现在好不好。
不过——心情微微舒展了一些。
老头儿的本事,在哪里,都能过的好。
“七星,你愣什么呢?”程星河拉住了我的胳膊:“真到位了!”
哑巴兰也伸着脖子,满眼新鲜:“任意门!”
苏寻也跟着四下看了一圈,眼珠子也瞪圆了:“早先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早先知道,也没资格进来。
按下了心思,我看向了那扇大门。
杜家祖上是钦天监,家族历史悠久。
这扇大门,也看得出往日的辉煌。
现如今,大门紧闭,只有左右两个黄铜色的门环,反射着微弱的灯光。】
我上去敲门。
金属的脆响,撞在了厚重的木门上。
没有人应声。
程星河他们着急,上来就砸门。
“平时杜家派头挺大的,今儿怎么连个值班的都没有?”程星河回过头,有点莫名其妙:“难不成,他们放假团建去了?”
不对,他们——是知道我来,不给我开门。
我回头看向了哑巴兰。
哑巴兰早等在后面了,立马心领神会,“嗨呀”一声,伸手就抱住了那扇木门。
“咯吱”一声,那个木门跟蚌壳一样,直接就让他给卸下来了。
杜大先生知道我要来,那就也应该知道,这地方,拦不住我。
果然,跨过那扇及膝盖的门槛,就听见了里头有叹息的声音。
杜家的人都在,院子里站的整整齐齐的。
盯着我,神色各异,有的紧张,有的叹气,还有的——惋惜。
一个老头儿往前了一步,表情有点为难:“您请回吧——您先的身份,不合适上这里来。”
这是桂爷,算是杜家的管家。
“我不回。”我盯着他:“杜蘅芷呢?”
桂爷颤了一下。
我跟桂爷算是老相识了,之前在杜大先生被徐福算计,要在杜大先生生日上夺权开始,就认识了。
之后上天师府,下真龙穴,他们都给我帮过忙。
院落我很熟悉,三课大松树后面,是一大片金贞花花圃,后头就是主宅。
订婚宴的时候,我来过这里。
杜蘅芷要是在,一定在主宅里。
我奔着那个方向走,桂爷和杜家的人想拦着我,可哑巴兰和苏寻早挡在前头了,偶尔有越过来的,一触碰到了我的视线,就不敢往前走了。
桂爷跌跌撞撞,几乎要绊一跤,被身边人扶住了,还直着嗓子叫:“杜大先生,也不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
我跟杜蘅芷订过婚,整个行当,谁不知道?
跟外头的大门一样,住宅也一样紧闭。
杜大先生不想见我。
我越过了小花园,就看见了杜蘅芷平时住的房子。
那是一片草木清香。
那地方跟她的名字一样,全是藤蔓药草。
这个院子,没有灯火。
那扇雕花木门,没锁。
吱呀一声开开,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子桃花的气息。
是杜蘅芷身上的味道。
“杜蘅芷?”
我的声音,发涩。
椅子是空的,床榻是空的。
灯火一亮,我只看到,这里四处都贴着白纸葫芦。
我还是不接受,直到,我看见梳妆镜上,贴着一副白色的对联。
“遽促芳龄,兰摧蕙折。”
这叫压灵联——镜子是照人的,只在人死了之后,才会挂在这里,怕人留恋,不走。
耳边轰的一声,心倏然像是被人剜下去了一块。
程星河看见了,不出声了。
白藿香也看清了,眼圈忽然就红了。
她跟杜蘅芷从来都处不来,还吵过架。
哑巴兰和苏寻对看了一眼,都没说出话来。
“杜大先生说——您看见了也好,也就甘心了,”桂爷靠近,叹了口气:“您——回吧。”
我回头看向了桂爷:“她怎么……”
剩下的半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手腕上,杜蘅芷触碰过的位置,一阵隐隐作痛。
桂爷低着头,一副恭敬守礼的样子,却抬起手,擦了擦眼泪。
“这个,不能跟您说。”
我的声音,凌厉的抬起来:“我非要知道!”
这一声一起,远处,有了隐隐的雷声。
桂爷一个激灵,差点没跌在地上:“您,您别逼我,逼我,也不管用。”
西派的人,聚集在了门口,都是一脸惶然。
我转身出去,他们想挡着,不敢挡,目送着我到了杜大先生门口。
我就站在门前,等杜大先生出来。
隐约的雷,越来越近,程星河他们彼此看了一眼,默然都跟在我身边。
白藿香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
西川,也下起了秋雨。
她把带来的伞,偏在了我头上。
西派的人抬头看天,表情越来越惶惑,桂爷左思右想,小心翼翼的进去了。
半晌,屋里才响起了杜大先生的声音:“您这是何苦?”
杜大先生,也开始跟我叫“您”了。
“你不说,我就不走。”
杜大先生叹息了一声。
门开了。
那个穿着一袭秋海棠银丝绣的身影,出现在了绵绵夜雨之中。
“不是我不说,”杜大先生缓缓开了口:“我答应蘅芷的事情,不能做不到,不然——他日,怎么见她?”
这个“他日”,像是山峦崩塌,砸下来的巨石,一下落在了我心上。
“这个,给你留个念想。”
杜大先生叫桂爷,给我拿来了一个东西。
落在掌心的,是那片金麟。
杜蘅芷要走的那片。
可现在,金麟,只剩下了一半。
心里像是卷起了惊涛骇浪,轰然砸像了三魂七魄。
“那孩子说,她不后悔,”杜大先生接着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咱们都要往前看。”
来不及了,原来,真的来不及了。
第2490章 改变星轨
心像是死了一块。
那种疼,因为太过剧烈,反而呼喊不出。
有血有肉,能感受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的位置,像是被瞬时烧成了碳,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杜蘅芷……”程星河盯着那半片龙鳞,也直了眼,忽然就蹲在了地上。
我们每个人,都见惯了生离死别,可一旦生离死别发生在自己身边,谁都一样会控制不住的难受。
他应该跟我一样,想起来了那天。
杜蘅芷要把我作为四相局的钥匙,抓去活埋的那天。
那像是在昨天,
哑巴兰一把抓住了我:“杜天师,杜天师人不错——哥,你现在不是坐在最高的位置吗?你去跟奈何桥那头通个信儿,让他们把杜天师送回来!”
“那不可能。”
杜大先生缓缓说道:“你们都不用费心了,蘅芷——没去奈何桥。”
是啊,我看向了那半片龙鳞。
杜大先生一早就看出来了,杜蘅芷的星轨,跟我是重合的。
那个时候,杜大先生就告诉我,杜蘅芷才是李北斗这一世堂堂正正的妻子。
本应该是她陪着我走到最后。
我那个时候不信,我说,我不管什么星轨,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在我去万华河的时候,杜蘅芷已经来阻挡我,说让我这一次不要去,以后,总还有其他机会。
我没听。
于是,为了我,她拿了金鳞——说是给我做护身符。
其实——她那个时候,就打算好了。
要偏移自己的星轨,给我挡住那一场灾厄。
杜大先生曾经改变星轨,让天地失色,行当里,谁都知道。
我抬起头看向了杜大先生:“她求您这么做的?”
杜大先生没回话。
想也知道,杜蘅芷为了让杜大先生帮这个忙,不知道求了多久。
九方平安神归位的时候,那个要改变位置的,就是杜蘅芷。
潇湘一开始,就警告我,决不许我靠近杜蘅芷。
也许,潇湘也早就知道,杜蘅芷靠近了我,会有不幸。
我本该给她更多的,可为什么,现在才能知道?
白藿香脸色一片死白。
她显然也想起了那么梦。
“那个时候,是不是,我……”
“跟你没关系。”我对白藿香摇摇头:“是为我。”
“没关系,我哥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哥?”
哑巴兰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希望。
很久以前,我以为,我什么都能做到——只要我想。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哪怕我曾经参与创世,可这个三界一发展起来,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去掌握的。
哪怕我提前洞悉了未来,可未必就能改变。
无祁就是一个例子,三界一旦开始运转,就有自己的规则,要想破坏,有可能,就要承担更沉重的后果。
我想起来了卜老人那句话,心里一下就锐痛锐痛的。
他说,远水近木。
杜蘅芷的名字里,有木。
杜大先生说,她没去奈何桥。
我的眼里像是揉进了玻璃碴子,刺的一阵剧痛。
那是给我的灾,她强行去挡,哪怕有做我伴星的命格也不行——她会魂飞魄散,一丝也剩不下。
她为我做了很多,我为她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来得及。
可哪怕到了最后,她连告诉,都不肯告诉我。
哪怕她应该要的位置,她都不要,就怕我会难受。
她的心思我知道,哪怕一点亏欠,都不想让我有。
我抬起头:“她的墓地在哪里?”
杜大先生看着我,摇摇头:“那孩子说过,这一次,你怕是回不来了,真要是回来看她,她做的一切,也都值了,还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个退婚信。
打开,只有一行字。
“违负原约,誓不回头,愿君此后,另择佳偶。”
那张信纸,有一滴泪痕。
桂爷他们,全红了眼睛。
他们是看着杜蘅芷长大的。
“她还说……”
“她说过,什么都不告诉我,是不是?”我抬起头来:“可她还说过——她死了,要埋在我的祖坟里。”
在玄武局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说的。
杜大先生一怔。
“带我,去她的墓。”
雨势转大,打的庭院里的松树一阵作响。
除此之外,秋风萧瑟,万籁俱寂。
他们全看向了杜大先生。
杜大先生总是雍容华贵,淡薄不惊的,可这一瞬,她一怔,眼圈也瞬间红了。
桂爷眼巴巴的看着她,似乎,也在等一句话。
杜大先生,终于点了点头。
站在这里的,都是彪悍的西川汉子,可这一瞬,我听见了其中有浓厚的鼻音,和呜咽的声音。
抬起手,把脸擦干净。
冷的热的,混在一起,一塌糊涂,我不能让杜蘅芷看见我这个样子。
杜蘅芷的墓地,就在杜家族墓不远的位置,孤零零的悬在了杜家不远的地方。
附近有几棵树,有梅花,有木槿,有银杏,有松柏。
要她身边,一年四季,花叶不断。
这个时候,那一树的银杏叶,黄的正灿烂。
这叫滴泪墓,孤悬在外,本来是最不好的。
可杜大先生,到底不肯把她扔在杜家看管不到的地方。
一个人,正靠在了那棵银杏树下。
公孙统。
他抬起头看着我,似乎并不意外,还跟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一个招呼。
坟前有几个盘子,压在一些新鲜的荷花饼,棉花糖,只是,被雨淋湿了。
墓碑上,已经爬上了微微的青苔。
我旋过了斩须刀,一道金光,对着那个新坟地就下去了。
公孙统却一愣,声音一扬:“你的身份……你这要干什么?”
我的身份,已经高高在上,也许,永远不会落回到土里。
可那又怎么样?
“我来接她回家。”
黄土和青苔犹如波浪一样被分开,中间是个棺木。
西派的人惶惑的看着我。
我叫他们,把棺木扶到了江老爷子所在的祖坟。
我答应过江老爷子,李北斗,算是江家的人。
那一片墓地,是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江老爷子叫我答应他,以后,第一个孩子姓江。
我选了最好的石头,在新坟地上亲手刻了字。
“爱妻杜蘅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