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百五十八章 花海
印记细密,为分辨清楚,李落伸手刚要触摸,只是才碰上肌肤,血璃猛地一跳,回身喝道:“你干嘛!”
李落没有抬头,实在是无颜抬头,那两粒嫣红便在眼前不远,余光所见,臊得他面红耳赤,急急闭上眼睛,只是露出后背而已,用不得都脱了衣裳吧。
“让你看,没让你摸!”血璃粉面带羞,恶狠狠地瞪着他。
李落躬身一礼,歉然说道:“是我唐突了,你,你,先转过身去。”
血璃哼了一声,大约也有些难为情,匆忙别过身子。还待再看,血璃忽然将衣裳扯了起来,李落轻轻哎了一声,算是意犹未尽,当然只是因为那张地图尚未看完,并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回过头,血璃的脸红扑扑,娇艳欲滴。李落轻咳一声,掩去尴尬神色,沉声问道:“这是一张地图?”
“嗯。”
“莫非是天火所在?”
血璃张了张口,眼神中罕见的浮现出落寞和回忆,怎么看都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模样:“我不知道是不是天火所在的地方,只是族中代代相传,那里是我们原本的家。”
李落一怔,血璃流露出来的缅怀和柔软一时间让他五味杂陈,厉害如斯,号令极北深处,令诸族异兽闻风丧胆,原来只是个没有家的人。
可怜?未必!但是孤独总会有些的,像当年的自己。
“那这……”
“太白族中代代相传,只要找到一条长成人形的大蛇,一棵开满花的树,就找到了天火的边界。”
李落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无言,半晌才说道:“这并非就是指这种古葬之法吧,要说长成人形的大蛇和一株开满花的树倒也说得过去,不过……”
“太儿戏了是么?”血璃微微一笑,出奇的没有恼羞动怒,“我觉得这里就是我从来没有回来过的家。”
“何以见得?”
“感觉啊。”
李落不再多言,感觉一字,既是理由,也不是理由,大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天傍晚的血璃很安静,默默地看着晚霞,不出声,不吃饭,看着夕阳西下,脸上不见悲伤,也没有期许,更多的反而是面无表情。
看着她的样子,李落想起了吉布楚和,她说过她在看晚霞的时候不做任何事,所以一个喜欢看晚霞的女人很难猜,也许她想了许多,天南海北,沧海桑田,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就只是那么枯坐发呆,神游物外而已。李落恶毒地猜测也许血璃在后悔刚才将玉棺毁去,说不定那棺中人和她庶出同源。
那天他们没有赶路,血璃在花海旁坐了整整一夜,李落陪在她的身边,坐着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觉睡的很安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睡的那么沉。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件衣裳,是她的外衣。
两个人带领各自的铁甲精骑搜寻着天火的踪迹,翻过一座山,还是另外一座山,出了一片山林,又踏入另一座山林,这里没有路,也没人人迹,刚进来的时候偶尔还能碰到有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随着进入十万大山越深,野兽飞禽倒是越来越多,只是不再有人烟迹象,其号十万大山,眼下看来决计不止十万之数。
两人和铁甲精骑合起来也有数千近万之多,不过丢进十万大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更叫他和血璃无奈的是这些铁甲精骑沉默寡言,说到底也只有他们二人在分辨血璃背上的那张地图,依稀从无尽的绿意当中找到那条不知道还在不在的归乡之路。
山中无日月,处处有变,却又似一成不变的景致让李落忘记了时辰,好像进来很久了,又好像才不过昨日而已,渐渐有了迷失的错觉。李落知道他们迷路了,也许会留在十万大山再也出不去,又或许重回大甘之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徒留事事休。
他萌生了退意,他不在,天南战事必然生变,就算他相信袁骏和迟立的本领,但是时间拖的越久,天南的局势恐生变故,宋无缺和虞红颜决计不会任由牧天狼在宜州虎视眈眈而不加理会,倘若袁骏和迟立守不住,此番南征必将一败涂地,就算他能从十万大山中出来,到时候尘埃落定,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罕见的李落对自己的决定有了一丝后悔,他万万没有料到十万大山竟然如此浩渺,如此荒芜,较之极北深处有过之而无不及,最主要的是血璃着实靠不住,那张所谓的地图看似详尽,但是放眼望去山林密布,每一座山峰都不一样,却又好像都一样,身在其中除了勉强分辨东南西北之外,身处之地的远近早没了衡量。他隐隐觉得血璃背上的那副地图在当年或许是真的,但是沧海桑田,树有枯荣,山河倒转,怕是早就做不得准了。如此看来,这太白先人还是输了连山一筹,至少以观星为记,万载之间,世间风云聚合离散,天上的星辰却是不变的。
若说有什么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一路走得太平,大山深处多异兽凶兽,要人命的不在少数,但是有铁甲精骑护卫左右,省却了不少麻烦,煞气护佑之下,十万大山中寻常可见的毒蛇虫蚁早早避开,只要小心那些瘴气毒花,却也没有别的危险。
直到有一天,他们攀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原以为这山后面还是山,却不料眼前看到的景色让他们大吃一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一马平川的高原地势,偶尔有几株形状怪异宛如细长瓷瓶的树点缀其中,树下是厚厚一层绿油油状若毯子的绿草,有些像草海,不过这些草却和草海不尽相同,倒是有些像大甘水乡的稻田,结着果穗。李落伸手摘了一株,碾开之后有和水稻相若的果实,不知道能不能吃,倘若真是稻田,那这片稻草足够养活千万人。
在这片草场的深处,目力所及,怕是在百里之外有一。
第二千四百五十九章 山
在这片草场的深处,目力所及,怕是在百里之外有一座山,这山和十万大山全然不同,远远望去不见绿意,而是苍灰颜色,山顶与天上的云彩相接,直入云霄看不到顶,山顶灰蒙蒙一片,似烟似云。
“那是什么?”血璃问。
“山。”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山,我是问什么山?”
李落瞥了她一眼,倒是新鲜了,这里是天火故里,是什么山不应该问他吧。“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血璃答应一声,当先向草场深处那座未名山走去。可惜了,铁甲精骑的战马在入山前就留在了山外,隐入山林藏身,倘若有战马,应该能节省不少的时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换成人步行,说不得要被活活累死。原以为最多一两天就能走到山下,毕竟众人的脚程都不弱,当真跑起来就算不如战马,但也未必慢到那里去,只不过让他和血璃都没有料到的是这一走,足足走了七天七夜才来到了山下。
在近处看到这座山的第一眼,李落和血璃都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找到了!
山很大,站在山下,左右皆遥遥绕了出去,成一个规则的弧形,延伸到几十里外。
山很高,虽然也算高耸入云,但说接天倒是言过其实。他二人在远处看到的连天景致并非是这座山高的出奇,到了手可摘星辰的地步,而是在这座山的山顶有浓烟滚滚直上云霄,许是烟太沉,又或许是此处少风,那烟没有散,就悬在山顶,像一块硕大无比的铅块压在山头,厚重犹似大石,连同山头上的云和身下的山峰连在了一起,从远处看,如果不留神,倒叫人以为这山高得很,上连九霄,下穷碧落。
这座山和极北深处那座连天雪山比起来,在极北时李落没有去到近处,不过远观之下,论方圆或许相差无几,但说高矮这座山的确不如极北那座连天雪山。李落若有所思,这山,好像是被谁拦腰斩断了一般。
这是一座火山,李落曾经在西域见过火山,黑烟、岩浆、暗沉的火光,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端是罕见难挡的天灾。不过眼前这座火山却是他生平仅见的火山,当年在西域见到的火山和它相比倒显得小巧玲珑了许多,只能算是小娃娃的玩具。
既然是座火山,占了天火的一个火字,或许大概和天火也算得上有渊源吧。此山身在天南十万大山深处,不过山体之上除了苍灰的岩石之外没有一棵树或是一株草,光秃秃的着实突兀,像是釉彩的瓷瓶上忽然少了一块,怎么看也觉别扭,和这里的山山水水半点也不相配。
如果是这样也就算了,毕竟火山附近本来就难生草木,如果草木繁盛反而叫人惊讶。真正让他和血璃动容的是这座山,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根根粗细有别的六棱石柱堆积而成,大的独枝成峰,小的只有碗口粗细,笔直的从地面直直刺入头顶的天空,像一堆长短有别的筷子捆扎在一起。山上也布有灰尘,不过这一根根石柱的形状委实罕见,就算有灰尘也不可能全数遮掩。
李落从来没有见过哪座山会是这个模样,读过的书里也没有这样的记载,就算传说中那些仙山,什么禁琐天浆嫩,虞行夜月寒,以孤寒自傲的天虞山;风景独秀,神鸟萦绕的长留仙山……诸般种种,莫不是净落金塘水,明浮玉砌霜的景致,山明水秀,漫山遍野的松柏和常青树,要么就是金玉遍地,琢光处处,迤逦多姿。但是这座山形状全然不同,似乎很难断言它的美丑,不说别的,单是那一根根竖起来的六棱立柱,除了大小有别,其余尺寸样式几乎一模一样,就算天地造化再是钟灵鼎秀也造不出这样的山,至于是谁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本事,倒不是他和血璃一时半刻能猜得出来的。
还有!
山脚下是一座平台,颇像卓城的定天台,定天台已经很大了,但是这张台子要比卓城的定天台大出千百倍不止,平滑如镜,皆是一块块一丈长宽的同色石块砌成,严丝合缝,单说手艺,比卓城的定天台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在石台的末端靠近火山的地方有一条路,很直,从山脚一直通往山顶。到了近处两人才发现这条路也不是从山体上开凿出来的,只是构造此山的石柱由短及高,搭出来的一条路而已。
看着这座山和这条路,李落和血璃不约而同地泛起一个念头,谁这么无聊!当然,无聊是无聊了些,壮观也是有的。
“这里……”
“这里……”
两个人异口同声,却都默默将后半截的话咽了回去,这里会否就是天火,血璃拿不准,李落更加不知道,但是能做出这等手笔之人,先不说他是不是无聊,只论手段,的确是仙家才有的本事。
“上去看看?”血璃问。
李落点了点头,走了这么久,没道理到了眼前止步不前,再说还有数千铁甲精骑在身边,就算山里有古怪,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那走吧。”血璃当先踏上了台阶,李落沉吟一息,微微一笑,便也跟了上去。
石阶没有异常,看似光滑的台阶踩上去稳当得很。血璃走得很快,身如急电,显然加了力气。李落微微色变,提气叫了一声,血璃却充耳不闻,反而走得更快。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急赶两步,忽觉不妥,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他本视为庇护的铁甲精骑竟然纹丝不动,一个个漠然站在那条路的入口,却无一人踏上台阶半步。
李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数变,一侧是不愿动身的铁甲精骑,一侧是头也不回,背影越来越小的血璃,他心念急转,权衡之下暂且丢下铁甲精骑,追着血璃上了山。和不言不语的铁甲精骑相比,山上的血璃明显知道的更多,要不然也不会丢下他急匆匆上山而去。
第二千四百六十章 门
这山上一定有什么,李落的脸色有些难看,非是别的,总归有些被血璃摒弃,更甚是背信弃义的感觉,口口声声自称主人,不料到头来丢下自己就跑没影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主人,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然无须对他这个唯一的族人解释什么。
石阶很规则,宽窄长短如一,必是有人刻意打制而成,就镶在这座火山的山体之中,从山脚到山顶,笔直成一条线,若是天气好些,一眼可以望见顶,就像今日的模样。
血璃在上头,走的虽说快,但是这路两旁并无遮拦,只要在路上,远近不论,终归能看得见。但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就在他一闭眼再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不见了!路上空空如也,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落愣了,止步良久。回头望去,山下的铁甲精骑还清晰可见,除了看不清面目之外,其他一览无余。再抬头望去,山顶烟火还在一成不变的飘散。但是从山顶到山下,除了他,这条路上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摸了摸鼻尖,不怎么害怕,只是有点事出突然,血璃明显是打算丢下他一个人自己去找什么,若是如此,何必带他进来呢,忒地小气。李落摇摇头,缓步而上,既然她不想和自己一起上山,那就离远些,省得碍眼了。
他走得不快,日已渐斜的时候,他才爬到此山一半的位置,等到踏上一个台阶之后,李落轻咦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血璃会突然消失不见。这阶台阶之后没有紧挨着往上的台阶,而是平地,延伸进了山腹之中。约莫十几丈之后,在平地的尽头是一扇门,横平竖直,和这条山路一样宽,不算太高,倒也还寻常。见多了震撼人心的巨门,这座火山上的这道门竟然叫他生出不过如此的错觉,总觉得这门未必配得上这山。
攀山而上的石阶在这里被打断了一节,头顶的石阶还在,如果从下面望去,的确不太容易看到缺失的这一段,若无意外,血璃应该是进了这扇门。
地面很平整,积灰不多,如果不是山顶火山口吐出来的烟尘,或许脚下就该是干干净净,不着片尘。李落看着地上浅浅的一层灰土,眉头紧锁,这山路太干净了,像是才刚被人收拾了不久。尘土表面还有两道浅的几乎看不见的足迹,是血璃留下的,看来她没打算当真丢下李落不管。
门,最常见,谁家都有门,每日都能看见,摸得着,开门,关门,闲来遇上烦心事砸门出气,摔门而出;只不过最常见的东西往往藏着最质朴也是最繁杂的渊源,就看是不是有心去追讨那本源的意思。
就像门,李落眼前看见的这扇门。
门,闻也。以叠韵为训。闻者,谓外可闻於内。内可闻於外也。
后有公卿之子入王端之左,教以六艺,谓之门子;
又谯门,城上为高楼以望者。
又桥门,国学门也。
又师门。上则通达经旨,下则去家慕乡,求谢师门。
又凡物关键处,皆谓之门。物之得宜,从此易而来,故云道义之门,谓与道义为门户也。
又道家众妙之门。
又期门,勇士也。期门佽飞,列刃攒鍭。
又地名。在平阳府解州东南白径岭,逾中条山,通陕州道,山岭参天,左右壁立,闲不容轨,名曰石门。
又星名。大微星南四星执法,中端门,左右掖门。
又东门、西门、雍门、木门,俱复姓。
又《韵补》叶民坚切,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有成兮,此德之门。
又叶眉贫切,往来惽惫,通於大神。出入甚亟,莫知其门。
所以简简单单的一个门,可能会有很多不同的含义,哪怕是眼前看到的这扇门,已然定了模样,它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大小高矮,不会变化,不会长腿跑远。但是李落觉得最常见的门,不管是王侯世家还是黎民百姓,一扇门的后面都有着千变万化,其变就在一个藏字上,而其力在推。
推门而入,眼前所见就是一个被门挡着的乾坤。也许屋中有金缕玉衣,珍宝明珠,可以让人富贵一世;也许有藏书如海,纳天下之大悉数进这丈许之地;也许有金屋藏娇,那人一笑,绕指成柔,醉卧温柔乡;也许有权柄器物,铁剑丹书,执此可号令天下,成雄成王;也许门后是一堆刀斧手,推门只是接了阎王帖,上了断头台;也许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碎了心,断了肠;也许门后什么都没有,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了无其他;又或许只是稻草枯叶的柴房,兴许还会被搅了好梦的耗子窜出来吓上一跳……
门其实很简单,不简单的是门后的世界,千变万化,如果不推开门,许多事就可以不知道,哪怕是当成不知道,但是一旦推开那扇门,结果实难预料。
推,还是不推,这是个很折磨人的问题。血璃大约已经进去了,如果他不推开这扇门,就此下山,重回大甘南府,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推开这扇门,不晓得里面会是什么,有些门,打开之后就再也关不上了。
想的很多,时间却不长,从石阶走到门前的几十步里他就想了一遍,然后没有半点犹豫的将手搭在门上,微微提气,用力推门。
门,纹丝未动。
李落皱了皱眉头,加了几分力气,门还是没有动。
莫非有机关?他把手收了回来,仔细看着这扇门。这门真的很平常,如果非得挑一样不平凡的出来,兴许只能说很光溜,打磨的很下功夫,别的再无半点长处。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依旧没有找到任何有机关迹象的地方,难不成要被挡在门外?
尝试了好几个办法,门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和回应。李落微微沉了脸,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试一试鸣鸿刀的刀锋能否斩开这扇门,如果斩不开,那就是此路不通,只能找别的入口。
第二千四百六十一章 一张椅子
如果斩得开……李落苦笑一声,就怕到时候更麻烦。
抽刀入手,他长吸了一口气,功力灌聚刀身,刚要发力劈砍的时候,门忽然开了,血璃从里探出头来,看着他举刀过顶的模样,诧异地问道:“你干嘛呢,还不进来!”
李落眼皮一跳,急忙收起了鸣鸿刀,就在血璃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猛然醒觉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门其实未必要推开,拉开也行的!他试了很多的办法,想了很多的可能,唯独忘了门除了往里开,也可以往外开。
李落讪讪一笑:“我怕这里头有什么危险。”
血璃哦了一声,没怎么在意,招了招手,转身往里走去。刚走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微微歪着脑袋:“你该不会是打不开那扇门,打算用刀劈开吧?”
李落轻咳一声,含笑应道:“怎么会,只是你突然不见了踪影,有些心急。”
血璃没有追问,也没有多想,毕竟以他往日的才智,似乎这么傻的事做不出来,所以说人的确不可貌相。
入门之后,眼前所见没有让李落失望,较之门外,门内的奇异景象更叫他吃惊。一道光,自头顶穹庐直灌而来,散发着莫名的光泽,一瞬间,他以为又回去了鹿野那伽山下的巨城城郭那片无尽黑暗中,也是一道光,依附着一柄从天而降的石锤,但是显而易见眼前看到的这束光芒更加耀眼,便是白日也叫人瞧的真真切切,更有一种珠光宝气的味道,凝而不散,高不知百丈还是千丈,就似乎是在这山腹当中也有一轮皎月一般。
光束厚重,色泽深沉,不过没有鹿野那伽山下的那束光那么粗,大约只有六七丈方圆。而在光束与地面相接的地方有一张椅子,一张足够让人忘记呼吸的椅子。
椅子不是很大,和长明宫里的龙椅大小相若,一应雕刻做工未必有多细致,当真要说起来,该算是有些粗糙的,通体似玉似石,不过李落远远看去更像石头多些。椅子颇为宽阔,足够并排坐得下三五人,两侧有扶手,却无雕花刻纹,样式极为简单。椅背高一丈有余,亦是石质,成伞装展开,同样也是和椅子一样的材质制成,颇显厚重大气。如果是这样倒也不足为奇,毕竟较之大甘龙椅,这张椅子除了重些,别的无一能及。真正叫两人神为之夺的是椅子上的点缀,在那椅子边缘扶手和椅背上擦着很多兵刃,只能看得见柄,刃没入椅子之中,密密麻麻不少于一百之数,形色各异,有刀有剑,有斧有枪,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单凭手握之处的形状无法分辨的兵器,这是一座百兵熔炼而成的椅子,每一柄兵刃上都散发出一股桀骜不驯的狂虐杀气,张牙舞爪地肆意咆哮,却无法将这张椅子上留下哪怕一丁点痕迹。李落瞳孔微微收紧,不用背上的鸣鸿刀示警,他已然感受得到这些兵刃当中,单论凶芒,少说也有半数还在鸣鸿刀之上,如果流落到大甘五府,任一柄都足以搅得江湖上天翻地覆。
一个狂躁,一个沉稳,一个动,一个静,硬生生被什么人捏造在了一起,便这么不相合的彼此依偎。
血璃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嘀咕道:“这些都是宝贝啊。”
李落斜乜她一眼,这是打这张椅子上这些兵器的主意了,不过想来也是,如果铁甲精骑手中再配备这样的兵器,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就算天火渊雪重临人间,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当然,得是到那个时候铁甲精骑还会听从他们的命令。
血璃直勾勾看着那张椅子,踏前了一步,越过李落,所以他只看到血璃眼中的贪婪神色,却不知道比起那些真正意义上的神兵利器,她灼热的目光更多是留在那张椅子上。
李落没有动,诸如神兵利器,从来都是身外物,可以亦师亦友,也可以不外如是,一柄上好的神兵的确可以叫一个武林中人实力大增,但是换成绝顶高手,一柄神兵只怕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刃用处大,倘若契合,草木亦可是神兵。
看着血璃缓步走向那张椅子,李落有心叫住她,不过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神闪动,若有所思。不知道她对这里知道多少,了解什么隐秘的事,从眼前的表情上来看她应该也是第一次来,至少她背上那副地图和误打误撞找到的这座火山看不出有什么相干。最重要的是她先走一步,李落跟上来的速度并不快,这些时间足够她进来这里再出去了,所以这束光和这张椅子她应该已经见到了,实无必要再惊讶一次。或许也只是太过壮观,而他想多了而已。
血璃离那张椅子越来越近,步伐虽然缓慢,但是走的很坚定。这里很大,很空阔,穹顶高悬,靠山的一侧还是那些形状如一,粗细有别的石柱,形状很像一把伞,伞柄就是这束光,形似一顶尖顶的帐篷。山顶之下,除了那张椅子,空空荡荡的再没有别的东西,李落心生嘀咕,这倒是有些像乔迁搬家的模样,把能拿走的都拿走,至于正中那张椅子,估摸着是不好搬走的缘故,才留了下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工夫,血璃离椅子已经越来越近,抬头望去,身影已不过一掌大小。李落定了定神,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这里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有人喘不上气来。眼见着血璃伸手就要摸到那张椅子,李落忽地扬声喝道:“等等!”
话音刚落,血璃的手便轻轻摁在了椅子上,一边回头讶然看着他,不解问道:“干嘛大呼……”
她该是要说大呼小叫,只是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忽然传来一股震动,伴随着一声陈旧斑驳的声响,声响很难用语言形容出来,说它陈旧,但似乎又很像一个摒弃了时间和光线的漆黑溶洞里,一滴水落入潭中的声音。
第二千四百六十二章 火龙
说它清越,却似又多了浓浓的倦意,透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老态龙钟之感,像极了遥远山村里七八十岁老妪哭丧到精疲力竭的声音。
声音打断了血璃的呵斥,她惊咦不定的四下张望,大概也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纵身正要往门口的跑来。李落仔细聆听,猛地扬手喝道:“别动!”
这一次血璃乖乖听话了,一动不动的站在椅子旁,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李落离得远,若是离得近些,当然能看得到她眼中神色,惊疑是有,不过并没有慌乱和惧怕。
李落小心戒备,不过那一声响之后这个空旷的山腹中再没有别的动静。等了数息,他缓慢地朝着血璃走去,没有刻意施展轻功,只是寻常走路,脚步声在这里清晰可闻。直到他走到血璃身边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难道刚才的声响只是两人幻听了?李落和血璃面面相觑,那扇门还开着,并不曾发生入门之后门突然落锁的情况,可是那响声到底从何而来?
李落回忆着方才的动静,依稀可辨那声音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双眼睛,血红色的眼睛,没有眼珠,就在两人脚下,冷漠而又无情的看着站在地面上的两人,目不转睛!
李落呼吸一重,还不等他作何反应,血璃却已出手,准确地说应该算是出脚,就见她提起盈盈纤足,迅若奔雷地踩了下去。李落眼皮一跳,这一脚,换成常人怕不是得被踩成肉泥。不过那双眼睛却一动不动,脚便踩在眼珠子上,却被隔了开来。两人定睛一看,在血红色的眼睛和他们之间有一层透明的地面将上下分隔了开来,约有尺许薄厚,却不知是何质地。
“什么鬼东西!”血璃只是吃惊,却不见害怕,还待再动脚,李落伸手将她拦了下来,俯身凝神看着,探手摸了摸地面。入手的触感有些冰凉,但不冷,倒似是冰玉一般,有点玉润珠圆的意味。进门时被那道光柱和光柱下的那张椅子吸引了心神,谁都没有注意到脚下地面的异状,眼下看来,较之极北深处那座五族齐聚争夺五行珠的黄金祭坛有过之而无不及。李落轻咦了一声,冰玉大略有眼前所见之物的些许模样,但是决计没有这般透亮,端是一件异物。就在这时,地底一道红光闪过,那双血红色的眼珠一掠而过,两人齐齐吸了一口气,再看时那双眼睛就已经消失不见,紧接着就在刹那之间,地面之下仿佛沸腾了一般,无数条火蛇四下飞舞窜动,由下而上,像是要冲破这牢笼,从地底深处蜂拥而至。最开始的时候火蛇只有手指粗细,顷刻间,那些火蛇互相吞噬,从手指粗细到犹如儿臂,再到碗口,最后有数尺粗细,狰狞无比地撞向地面。没有声响,却似有一声接着一声的咆哮响彻这空阔之地,一时间动和静失去了本来的界定,李落和血璃齐齐变色,面色苍白,只觉得这座火山也跟着晃动起来。
事到如今,他总算知道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什么,这分明就是一座活火山,而那些火蛇正是地底熔岩四下喷涌的模样,很像正月里的烟花,一般的绚烂,却有截然不同的暴虐,这种景象他只在往生崖下的那条暗河里见到过,不过较之此处,大概是一条泥鳅和一头龙王的差别。
什么人,能将一座姑且算是宫殿的建筑修筑在一座活火山的火山口上?这地面玉石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竟然能将岩浆挡在脚下,自然不是俗物,放在山外也是奇珍异宝,在这里,不过是垫脚石罢了。
李落的惊讶还没有完,他就看到了一幕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火蛇成龙,愈发显得暴躁,但是迟迟冲不破这头顶的牢笼,便将这山搅得东倒西歪,肆意发泄着怒火。就在这山不堪重负之时,忽地,一条自地底而起的暗红火龙冲破了地面,在二人骇然失色的当口,这条火龙却大摇大摆地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欠奉,从那道光束所在之地破空而出,活活就像是一条真的羽化飞龙,腾空而起,沿着这条光路跃然冲天飞起,眨眼间就消失在了穹顶间。
李落和血璃面面相觑,那条火龙飞天而去的神态久久让他们难以平静,那种悠然淡漠,大概也只是神祇才能有了。在那条火龙破空飞天之后,又有百余条火龙沿着相同的路径从地底腾空而起,自那道光柱中跃入头顶穹庐之巅,瞬息不见,璀璨如流星,夺目夺魂,和卓城年关前后的烟花比起来,小时候觉得热闹精彩,不过和眼前的景观相较,只能算是简陋寒酸。
约莫是有了一个足够宣泄的口子,两人脚下的那无数条火蛇变得没有那么暴躁,熄了几分怒火,开始游弋巡查着这座大殿,所过之处,地面尽皆变得透明起来,更有几条火蛇争先恐后,灵动至极的结伴从一个地方追逐着去到另外一个地方,稍作停留,又再转去了别处,很像当年他在东海时看到的那些大鱼,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东海的大鱼是活物,这些,连死物都算不上吧。
纵然血璃胆大包天,见此也压低了呼吸,呼扇着一双大眼睛,小声问道:“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动静吗?”
李落摇了摇头:“没有,生平仅见。”说完之后转头看了血璃一眼,略显古怪,难不成她这个自称活了上千年的老妖精也没见过?如果这里就是天火,那该算是她的祖先生活的地方,就算太白祖辈许多年前就已经去了极北之地镇守渊雪,但是不可能族中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只是看着她震惊失神的表情,恐怕也是头一次见。这些火龙火蛇活过来的时候,原本孤寂空阔的山腹石殿瞬间变了样子。
第二千四百六十三章 异象
除了地底之下龙蛇飞舞,那些六棱石柱也都折射出一道道迷彩一般的光芒,不单是一个红色,而成七彩。没来得及瞧瞧山外边是什么模样,但是这里头的景色就像是有几十道彩虹被锁在了其中,趁这个机会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地也动了,山也动了,光也动了,唯独那张椅子没有动,还是那副万古不变的尊容,漠然端坐在光柱之下。
“这椅子不寻常……”
血璃白了李落一眼,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得出来那张椅子有古怪,别的不说,就单单说椅背后面镶嵌的那些兵刃,她粗略地扫了几眼,如果把尚在谷梁泪手中的血剑塞进去,她很悲哀地发现,那把在极北深处横行无忌,饱饮妖兽血的太白传承之物恐怕连前十都排不上,至于他的那把鸣鸿刀,也许能在边边角角占个位置。
“这座石殿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张椅子,你说它是被人故意留在这里,还是说被人遗忘在这里?”
血璃不蠢,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张椅子十有八九是被人刻意留在此地,目的大概是为了镇压地底那些火龙和这座火山的气韵吧。
不过,人到底去了哪里?
石殿之中的异象维持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渐渐散去,那些火蛇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地面恢复了他们刚进来时的模样。看起来这脚下地面的因火而透亮,却能隔绝热气,纵然地底火龙再怎么肆虐也不能冲破,质地罕见,乃是他首次见闻,至于是不是天然而成实难预料,此间之主能将一座大殿安放在火山口上,镇压火韵,如此手笔肯定不是常人做得到的,所以这些看上去形如玉石的地面基石如果不是天然之物也不算稀奇了。
大殿又重新安静了下来,那些萦绕在六棱柱上的七色光芒也渐渐散去,这个时候的山才勉强像一座山。
在原顶的另一端,就当两人震撼于大殿中琉璃璀璨的光线而屏息静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刚刚从山腰露出了头,还没来得及惊讶眼前这万顷良田的时候,就被远处那座连天火山上绽放出的妖异光芒迷了眼,良久没有挪步,直到那光散了去才长出了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惊意,低头看着脚下结穗的不知是谷物还是什么的绿草,伸手轻轻从枝头拂过,喃喃低语:“百宝粮,原来是真的有……”说完之后就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那座奇异的火山怔怔出神,似是在琢磨什么。
在他身后,站住一群黑袍人,足有近百之多,皆都鸦雀无声,默默地看着身前老者,偷偷打量着让他们惊魂未定的那座山。
在这群黑袍人身后,挡住视线的山腰上,一群铁甲武士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跟在诸人身后。黑剑白刀,他终于来了!
冥冥之中血璃似有所感,抬头朝着远处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李落并未察觉她的异状,四下打量着这间石殿,朗声说道:“我们找找吧,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人在。”
血璃嗯了一声,并没有走动的意思。李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血璃垂首轻语,“我想再看看这张椅子。”
李落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以为血璃还在意椅子上那些神兵利器,大殿左右一览无余,看着不似有什么陷阱埋伏的模样,便即自行离开,找找看这里还有没有人,如果还有人,倒是可以问一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会否就是他听了很久,却一直悭缘一见的天火。
绕过那道光柱,侧面有一道门通向外面,以光柱为界,对称的另外一侧岩壁上也有一道门,门很高大,站在这边也能清晰地看见数里之外的另一扇门。
门没落锁,确切地说,这扇门本来就没有门,只是个门框而已。无扇不成门,说这是扇门,倒不如说更像个牌坊的模样。穿过这扇门,门后是一个琳琅别致的建筑群,有厅堂,有回廊,有水榭花坊,有集市喧嚣,有会客的雅庭,还有大小各异的院子,雕了花的树,爬着藤的葫芦,应有尽有,就差几个雕工细致的猫狗鸡鸭。李落看得津津有味,更多的是惊叹。这假花假树假山他也见过,以前入了冬,万隆帝一时兴起的时候,就曾要过卓城皇宫一夜之间百花齐放,那可真是坑苦了少府司和内务府,差点累吐了血,连夜赶制出了假花假树绑在宫外,意图蒙混过关,保住项上人头。后来赶着万隆帝酒醒了,也觉着天子一言有些荒唐,倒是没好意思瞧宫外的假花假树是个怎般的景致,白白便宜了李落他们,玩得不亦乐乎。那个时候,大哥李玄奕还在,二哥身子羸弱,不过还能出去走走,敛玉还是个只会跟在他屁股后边大呼小叫的娃娃,现在呢,宫里那些花树下又换了一群娃儿,听说七哥子嗣兴旺,如今已有三子一女初长成,过些年还会有更多吧。
李落走走停停,信马由缰,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然后再想到哪里。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从刚才开始就觉得这里有些奇怪,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因为没有人烟的缘故,可是再当走了走,这股难言的古怪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郁起来。李落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景物,花是假花,树是假树,那些爬藤的葫芦也是假的,只是雕工了得,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只是色彩单调了些,都是同门外大殿上那些类似的冰玉材质雕刻而成,大概只有这些房屋是真的,当年也许这里都曾住过人,有桌有椅,有床有榻,只是但凡能动的都被拿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带不走或者动不了的。
想到这里,他猛地一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刚才那股古怪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了。这座大殿和这里,有不少于千万数的不同东西。
第二千四百六十四章 烤肉
椅子,门,桌,路,楼台,凭栏,市井小摊,挑高的酒旗,诸般种种,色泽如一,质地也是相似,唯独不见有缝隙拼接的痕迹,也就是说这整座山,整座殿,竟似是一个整体,浑然天成。
李落吃惊地看了看四周,这般技艺委实有些耸人听闻。他不死心的将这里里里外外翻了足足三遍,最后还是死心了,眼见着这座石殿和这座山不分彼此,说是在山腹之中修建一座石殿,倒不如说是这座山长出了一座石殿来得恰当些。
若说外物,除了他和血璃,就只有那张椅子是个例外,它倒是没有生根,不过看架势,更像是整座山的阵眼所在,不是搬不走,只怕是不能搬。
在血璃费尽心思也没能从椅子上抠出来哪怕一把兵刃之后,只好灰心丧气的和他一起搜寻这座石殿的内外。两个人找了又找,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这座石殿似乎什么都不缺,但是唯独没有人生活过或者存在过的痕迹,当然也有可能是临走之前抹去了所有的印记,但为什么不毁了这里,反而将这里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
看着这座石殿,李落想到了极北深处的太白山,都是没有人迹,太白山倒是更荒芜些,但是总归是有一丝人存在过或者生活过的影子,而这里精致绝伦,却和那些镜中花水中月一样,真实之外都是处处虚假。
这里究竟是不是天火李落不得而知,这也怨不得他,就连号称是天火传人的她都不敢确定,更别说他这个外人。不过如果仓央嘉禾在这里的话,大概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铁甲精骑守在山下,没有踏上这座火山半步,李落很是不解,但是不管他怎么问,或是喝令铁甲精骑上山,却没有一个有回应的,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看来这山就算没有人了,也还有什么能叫这些铁甲精骑止步。
石殿无人,最要命的是没有留下丝毫记载,连壁画都没有,整座大殿,算上那些依稀像是住人的院子楼阁,都没有半点能表明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的证据。原本打算离开这里,只是血璃不想走,定是要将这里掘地三尺,挖也要挖出点什么。李落看在眼里倒是没说什么,血璃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只不过眼底深处的那抹哀伤却也叫他不知道怎么劝解的好,这里如果是她的家,她回家了,只是家中已然没有等她的人。这或许就是无根浮萍,如此算来,说不定他真的勉强算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也是最后一个亲人了。
若是她发脾气,就由着她的性子。李落这样想,不料血璃却并未迁怒于他,只是表情的沉重眼见着日益深重,如果最后一无所获,说不好她会不会想不开呢。
已经在这座山中石殿待了六七天了,血璃加起来说了不到十句话,还大多是嗯哦好之类的话,就连那张椅子上的神兵利器都没有兴致,整天呆呆盘腿坐在地上,杵着下巴,直勾勾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落见状暗自摇头,劝是无用,只能想别的法子,随即出了石殿下了山,在那片稻香田里回忆军中袍泽教授过的捕猎技巧,设下陷阱,前后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捉到几只小兽,大小和兔子相若,门牙很长,短毛小眼,吃得肥头大耳。李落拎着后腿掂量了掂量,差不多一只就足够他们两个吃了,别的暂且放它们一条生路。
生了一堆火,又花了多半个时辰烤熟了肉食,用几片大些的叶子包好送了上去,换换口味,该能叫她的情绪好些。进了大殿之后,李落举目望去,轻咦了一声,血璃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地上发呆,而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低垂着头,静默无声地等他进来。
李落只是略有惊讶,没怎么吃惊,笑道:“我烤了些肉,你吃点吧,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再想别的法子,这里不一定是天火所在,退一万步讲,既然这里的人能在离开前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至少说他们走的并不仓促,也许只是舍弃了这座石殿而已,你背上那副地图,可是和这里没有半点相干的。”
说着话,他快步走了过去,这刚到火候的肉,散发着肉香,有些烫手。就在离血璃,或者说离那张椅子还有二十步的时候,血璃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深邃,用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眼神看着他,不算冷漠,只是陌生。这样的血璃也很陌生,李落蓦地止步,眉头一皱,眼前的血璃身上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血璃对他的警惕视若无睹,将背靠在椅子上,用一种俯视的眼神看着他。他读过道家的典籍,知道道家有言以万物为刍狗,他不知道这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时候天和地是怎样的一个模样,但是看了血璃,他大概想得到了。
在她眼中,约莫他也是刍狗而已。
莫名的变故让李落心生寒意,如果是在山下,他有数千铁甲精骑保护,哪怕血璃反目他也无惧,但是此刻这些铁甲精骑都在山下,这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如果血璃狠下杀手,以她显露出来的绝世武功,李落自忖凶多吉少。
前后不过数个时辰而已,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陌生,还是说从来没有识得过她,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所以在这个古怪的气氛下,李落做了一件让血璃瞠目结舌的事,他席地而坐,将手里包在树叶里的肉食摊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椅子上的血璃一愣,明显地呆了一呆,那股冷漠瞬间淡去了很多,皱着眉头问道:“这不是要给我吃得么?”
李落抬头,笑了,暖如初春:“你想吃多少,我就帮你烤多少。”
血璃莞尔,脸上的冷意消解得无影无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却是将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第二千四百六十五章 黑剑白刀
就在这时,大殿之中传出一声苍劲的朗笑声,李落听罢,缓缓放下手中的肉食,另外一只手悄然摸上了鸣鸿刀刀柄,目不转睛地看着殿中一处。
一道人影,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枯瘦、单薄、潦倒,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了,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是暮气还是死气的气息,和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处处不祥,不容于天地之间。李落眼孔微微收紧,来人似乎为天地憎恶,但是却能自成一方乾坤,让这世间的天地道法于他无用。如果是以前,李落只会觉得吃惊震撼,不知缘故,现在的他大约是明白的,那人已能将素惠清口中所说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武道极致的域外露,显于人前,单是这份武功,如果放在大甘,已是天下第一。
黑剑白刀,他还是来了。
“没想到区区一只野味,竟然能让太白血剑心软,哈哈,多年不见,你还是变了。”
李落侧目看了血璃一眼,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轻轻垂下眼帘。李落恍然,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怎还能不知这其中的虚实,她和黑剑白刀,势同水火,理该一见面就要分生死的,但是现在却还能站在一起说话,只是一想到自己离开也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世事无常,这无常的也着实快了些。
李落看着黑剑白刀,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所以,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算是吧。”
“所谓世仇,灭族之恨,到底还是不如岁月和空间的侵蚀,世间万物唯有宇和宙亘古不变,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血璃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脸上说不上来是赧然还是悔恨。李落淡淡一笑,“不怪你,换做是我,也未必忍受得了千年孤寂,只是自今日起,我怕是太白一族仅剩的族人了吧。”说完之后,李落心中一动,血璃将血剑留给谷梁泪,莫非她早就已经料到到今时今日的事,还是说她对她自己已无信心……
李落缓缓起身,血璃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黑剑白刀也没有进逼,相比而言站得更远。不过他知道这石殿就算再空阔,如果他俩人一旦联手,自己亦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较之当初在卓城皇宫里万隆帝设下八面玲珑舒才人的八面埋伏,这里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才是真正的十面埋伏。
“你想如何?”李落只说你想如何,却不说你们想如何,用意不言而喻,是要把黑剑白刀和血璃分开,倘若血璃还顾念昔日之情,此间之事大有转机。黑剑白刀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洒然一笑,没有将他这点伎俩放在心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算计都没有用处,“想和你聊一聊。”
“你说。”
“你可喜欢这个天下?”
李落抿着嘴只字不言,他大约知道黑剑白刀想说什么,而他有资格叫黑剑白刀耐下性子说来听听,多半不是因为他是大甘的定天王,手握雄兵,权倾天下,而是因为山下那四千余铁甲精骑。
他知道黑剑白刀要说什么了。
“我想说什么想必你也能猜到了,这天下终究是天火和渊雪的天下,就像是山下的良田,天火和渊雪不在,总会有野草滋生,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这些野草杂草总是须得被除去的。”
“如何除法?”
“哈哈,这就不好说了,我也不想骗你,总归不比你们大甘被草海攻陷时好到哪里。”
李落闷哼一声,他料到了,不管是天火还是渊雪,在他们眼中并无传承意义上的仁慈,最多不过是淡漠和无视而已,就像镇族遗民,用草海族人的命炮制异鬼大军,无非是守住极北雪山下属于镇族的那扇门而已,至于那些千千万万变成异鬼的人命在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树化卦知眼中,兴许也只是杂草而已,不过是他这棵杂草长的有些高了,有些惹眼,才换来多说几句。至于后来迷雾收敛返回鹿野那伽以北,镇族遗民怕的不是他,而是当年的苦主,太白的血剑。
和树化卦知一样,黑剑白刀并无轻视他的意思,在他们这些姑且称之为人的人眼中,所谓计谋,须得是实力相近的时候才会用,像他这样的,似乎还无须动用计谋,只是说来听听而已,如果他不答应,那就顺手铲除了,像山下的良田。
仁慈可能都有,但是没有人,包括他在内,会对一亩良田中的几根杂草抱什么仁慈之心,黑剑白刀说的并没有错。天火和渊雪存世之久远胜历朝历代,为何没有只言片语留下,只是有些人临终之前才敢在自己的墓穴中隐晦的提及一二,由此可见,不论是天火还是渊雪,所谓仁慈也都是有限得很。
“所以你和她已经谈好了么?把这个天下送给渊雪?”
黑剑白刀莞尔一笑,道:“你不用这么冷嘲热讽,天火如果不在,这个天下总要有个归宿,于你们而言,天火和渊雪没什么分别,说不定渊雪还要更好些。”
李落长笑一声,胸中郁气难消,争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到头来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旁听的资格,半生忙碌,也不知道值还是不值。
“我能得到什么?”
“在你的天下里你可以为所欲为,想怎样就怎样,不必想那些世俗的约束,在那里你足以成为真正的神。”
李落没有动容,也没有惊讶,只是平淡地看着黑剑白刀,椅子上的血璃忍不住冷哼一声,“你说的这些,现在的他做不到吗?”
黑剑白刀一怔,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那你说。”
“天翻地覆之时,你一人,可保十万人平安。”血璃一字一句地说道。李落看着她,心里没有悲哀,没有憎恶,更没有凄凉,她有资格和黑剑白刀站在一起讨价还价,但是他没有,黑剑白刀能容忍他或者允许他从一个棋子变成一个执棋的人。
第二千四百六十六章 出手
她在这里功不可没,而那些让他有资格让黑剑白刀心有忌惮的铁甲精骑说到底还是血璃送给他的,人贵自知,农夫除草的时候只怕也没人想过一棵野草心里在想什么吧。
“我要做什么?”
李落的决断让黑剑白刀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起了一丝波动,眼下这个决定或许是错的,但是他的自傲却让他不好开口出尔反尔。
“你什么都不用做。”
李落一愣,大抵上明白过来了,接下来黑剑白刀会想方设法打开极北深处镇守渊雪之地,他要做的,就是别去搅局,乖乖的留在大甘,毕竟他麾下的铁甲精骑是眼下唯一可以对黑剑白刀造成威胁的变数。至于草海铁骑和相柳儿,大概连和黑剑白刀做交易的资格都没有。
李落展颜一笑:“顺其自然换十万人平安,怎么算都是我占了好处,我若不答应,的确是太不知好歹了。”
“你答应了?”
“自然是答应。不过到了那一天,还望两位信守承诺。”
血璃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没有出声,末了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一个好字,就再也没有说话。
黑剑白刀负手而立,抬头看着那道光柱,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李落神色如故,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似乎有些无奈,不过最终还是把那些杂念压了下去,恢复了往日平静淡然的神色,不知道是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还是他故作镇定而已。石殿多了一个人,倒是显得有些拥挤,李落缓步出了石殿,走到石阶前端看着山下那片稻田一样的绿草。那些结穗的果实的确能吃,听黑剑白刀说起,比大甘的稻花香米还要胜出数筹,能填得饱肚子,而且口感上佳,这么大一片稻田,李落粗略算了算,足够牧天狼全军两三年的口粮了。
就在他出神之际,血璃独自一人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两步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数息之后开口问道:“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李落回头,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道:“这个结局我想到了,说心里话,我只是没有想到当真会走到这一步。”
“你……”
“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在天火渊雪的夹缝里生存,我只是碰巧知道的多了些,但是绝非是我有资格介入天火渊雪之争,他能听我说话,只是因为我从太虚幻境中带出了数千铁甲精骑而已,也许刚才我应该讨价还价,不过能护得住十万人或者二十万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让你为难罢了。”说完之后,他笑了笑,似是自嘲一般地说道,“我这个人也算有个长处,就是识趣,我值十万人,我便救十万人,这样也不错。”
血璃沉默良久,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想离开。
“我真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问吧。”
“你能得到什么?”
许久之后,才传来她悠悠的声音:“我得不到什么,只是让自己不再那么寂寞了。”说完之后就走进了石殿,李落待了一会,回头看了看那扇门里的世界,似乎颜色黯淡了很多,夕阳西下,渐渐有了些阴森。
他没有活过千余载,不知道那种孤寂有多难熬,自然不会说她矫情,世间万物,除了时间和空间之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连天火和渊雪也是如此。不变是假,变才是真,她得到的也许在常人眼中是个笑话,但是又何尝不是夏虫语冰呢,至少也要活够千年再做评断。
那一夜,他没有留在石殿中,而是下了山,静静地坐在平整的石质广场边缘,看着大片的稻田发了一个晚上的呆。
翌日清晨,他们要走。
李落很想问血璃和黑剑白刀是如何断言这一座火山就是天火栖身之地,而天火归隐,人去楼空,他们何以断定十万大山的深处就不会再有天火的族人,不过既然他们要走,那就走吧,这里只是十万大山,不是大甘,也不是牧天狼能够掌控的地方。
下了山,不知道是不是李落的错觉,这个垂暮的老人似乎比上次在鹿野那伽见时要年轻了些,虽然还是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但是总觉得他的气色涨了点。
“出山之后,你们要去哪里?”
“北上。”
李落轻轻一笑:“在十万大山耽搁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一趟可是白来了。”
“哈哈,怎么会,没人的山一定比有人的山要好,如果这山上有人,恐怕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局面。”
“也是,倘若天火还在,前辈能不能活着走出十万大山也不一定。”
“那是自然,所以我的运气不错。”说完之后,黑剑白刀看了身旁血璃一眼,笑道,“她的运气也不错。”
“我的运气自然也不错。”
“哈哈,王爷真是一位妙人,比起我当年的一招闲棋,你可比他们有意思多了。”
“前辈的后人雄踞一方,染指中原,离开这里之后我便要和他们分生死,不知道前辈可有什么嘱托。”
“你有四千余鬼卒在手,他们只不过习得我一招半式,挡不住你,是生是死,你自己看着办吧,不必在意我的看法。”
“前辈如此体恤,不知道宋家先祖知道之后会作何感想。”
“由得他们去想。”
李落走到铁甲精骑前,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一夜之间,虽说这些铁甲精骑都是一个模样,但是他似乎能分辨出那些是追随自己的将士,那些是血璃的部卒,而黑剑白刀的铁甲精骑却不在这里。
“走吧。”血璃走到他身边,轻轻说了一声。李落嗯了一声,忽然问了一句,“有朝一日,你会对我出手么?”
血璃一愣,皱起眉头看着他,半晌之后才肯定地说:“我不会对你出手的……”
“那就好!”血璃话音未落,李落突地一挑眉梢,鸣鸿刀骤然出现在掌中,刀芒刺破苍穹,刀光亮起,让远山之上的朝霞都黯然失色。
第二千六百六十七章 刀碎了
这一刀,不是大罗刀诀中最神秘的轮回诀,也不是分阴断阳的阴阳诀,而是生死诀,他最熟悉,也是最杀伐决断的一刀。刀芒破空,斩的是黑剑白刀!
这一刀只攻不守,血璃就在他身边,美目之中尽是震惊和骇然,李落空门大开,刀出,先求死,再杀人,冰心诀倾泻而出,还有被她切磋出来的先天真气,连带着一个从未出现在世上的奇异刀域,惨烈而绝杀的斩向了黑剑白刀。
倘若血璃出手,李落必死无疑,但是她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带丝毫颜色,只剩下干干净净生死诀别的一刀。鸣鸿刀雀跃着,发出自落入李落掌中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脆鸣,刀身之上先有血色云雀一闪,犹如实质,转眼间那只血色云雀就不见了,刀还是刀,普普通通,只不过这一刀却已将这里所有的天地灵气齐聚一处,只断生死,不论胜负。
黑剑白刀似乎也没有料到李落会突然发难,古井不波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惊容,与鹿野那伽山腹之中不同,李落若是有余暇,当能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惧意。
这一刀,不好挡,不好避,不好接。挡不住,避不开,接不下,就是死,而且两人离得很近,近在咫尺,纵然以他的心性也来不及反应。这才是真正杀人的一刀!
黑剑白刀怒啸一声,不退反进,扬起两只手,虚影一闪,从他的袖口中李落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黑剑和白刀。
黑剑,长一尺,只有筷子粗细,通体黝黑,却有一股莫名的光泽。白刀,他只看到了刀柄,刀身却未曾得见真容,不过从兵刃相接的声音里分分明明的听到了白刀和鸣鸿刀相击的脆响,那刀身竟然是透明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让黑剑白刀不得已施出了他的剑和他的刀,千百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逼他同时施出黑剑和白刀,即便是他与血璃再次交手,也从来没有刀剑齐出的时候,值此一处,就足够李落自傲了。
但这并非是李落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杀人,或者说杀神。
啸声未落,这原本在山外必杀的一刀被黑剑白刀挡了下来,兵刃交击的声音并不是很刺耳,略显沉闷,像两根木棍撞击在一起,发出稀松平常的“啵”一声,然后,在他惊诧痴呆的眼神中鸣鸿刀碎了,这柄伴随他半生戎马,救过他无数次传说中的魔刀碎了,如同羽化一般散落了漫天的碎片。他离得最近,碎片以交击的地方为中心向四面飞舞,割伤了他的手,还有脸,还是身上的衣裳。看得见的地方留下数十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看不到的地方,只怕血痕更多。
人劫战刀毕竟还是不如青刀血剑。黑剑白刀除了踏前的一步之外,没有后退半步,震碎鸣鸿刀之后,那柄黑剑和那把白刀倏忽间缩了回去,仿佛是害羞的大姑娘,不愿见人。
鸣鸿刀碎,李落被反击之力震得倒飞出去,人在半空中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落地一个踉跄,摇晃了数次才勉强站定。只是一招就已经让他负上了极重的内伤,这还是黑剑白刀猝不及防之下,倘若正面交手,恐怕此刻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很凑巧,李落落脚的地方恰好是铁甲精骑阵中,黑剑白刀看了一眼,脸上没有愠怒,竟然还带着一丝赞许的微笑,轻轻颔首,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血璃说道:“你这是养虎为患,他若是狠得下心来,别说是你,连他自己都会杀。”
“我答应了他,不会向他出手。”血璃生硬地回道。黑剑白刀莞尔一笑,“也是,才刚说过不久,这个青刀传人当真叫人吃惊,能让我意外两次,当年你妹妹都未必有这个本事。”
血璃冷笑一声:“你是在怪我?”
“倒不是怪你,只是在想刚才你会不会想对我出手,而此刻因为错过这个机会后悔。”黑剑白刀含笑看着她,血璃脸颊轻轻一抖,淡淡说道,“你最好命长点,要不然我一定杀了你。”说完之后她就向李落走了过去。黑剑白刀看着她丝毫没有防备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再将目光越过她的身子,落在紧靠着铁甲精骑的李落身上,不见喜怒。
李落勉力站定,奇经八脉之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呼啸奔腾,疼得他冷汗直冒,就连呼吸一口气都觉得胸腹之间刀割一般的疼。还好,一时半刻死不了。
血璃离他三步远的时候,以往从来都是对她视若无睹的铁甲精骑忽地挡在两人中间,似乎知道如今的他和她已经不是从前。血璃停了下来,皱了一下眉头,没有闯过去,而是歪着头看着藏身铁甲精骑背后的李落,平声问道:“不让我过去么?”
李落捂着胸口,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吸了一口气,却不小心带动了内伤,脸色又白了一分。
“我答应过你不会对你出手。”
李落笑了一笑,挥了挥手,让铁甲精骑让开去路。血璃走到他身前,脸上说不出的古怪,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样?”
“还好,死不了。”
“你,这是何苦啊……”
“如果不斩出这一刀,我一定会后悔的,只是可惜了鸣鸿刀。”
血璃沉默良久,没有回避黑剑白刀,直言说道:“你知道吗,如果刚才在你手中的是青刀,那一刀不一定能杀了他,但是足以伤他。”
“可惜我没有青刀。”李落展颜一笑,他没有问血璃刚才为什么不同他一起出手,也许,可能,真的会重创黑剑白刀,兴许还能把他留在十万大山之中。这种话一旦问出口比剑更伤人,就像她也不曾对李落出手一样。如果她对黑剑白刀出手,未必能杀人,但是如果刚才对李落出手,他必无幸免。
总归是承情了,莫要贪心,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何必要怪在别人头上,怪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第二千六百六十八章 同行
这一次又赌对了,黑剑白刀望着不远处说话的两人,心境泛起阵阵波澜,盘算着自己的后人弟子中有谁能是他的对手。青刀死的最早,也最不为他所重视,甚或是有些轻视,但是没想到千年之后一个算不上传承的青刀传人竟能真伤了他,还能让他生出忌惮之心!
血璃看错了,即便是一把人劫战刀,也已经足够伤他。而且除了这一刀之外,李落还有一招隐而未发,就在他没有握刀的左手上。所以黑剑白刀没有逼迫,也没有借势要将李落毙于刀剑之下,他如果进逼一步,李落一定会破釜沉舟,到时候他已经负伤的事一定瞒不过血璃。黑剑白刀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取走李落的性命,但是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在负伤的情况下在血璃手中全身而退,哪怕他们刚刚才达成一个看似盟约的誓言。他骗过了血璃,让她以为自己没有受伤,但是如果还有第二次,他知道血璃一定会出手,而且还会是必杀的绝招。活了一千年了,所谓的誓言早就看穿看透,没有绝对的实力,那些盟约誓言不过是徒惹人笑的废话而已。
这一刀斩的奇快,鸣鸿刀也碎的奇快,李落败的更快,用电光石火来形容也还差了点味道,不过比起这些变得更快的是三个人各自的盘算,一瞬万变。从李落震飞的身躯落在铁甲精骑阵中的一刹那,黑剑白刀便已承认他有资格入局,而不单单是因为凑巧从太虚幻境带出来的铁甲精骑。
李落任由血璃握着他的脉门,一股浑厚温柔的气劲从她掌心缓缓流了进来,将体内的异种真气逼了出去,归拢杂乱的内息。受得伤的确很重,也就勉强到死不了的地步。看着他身上的伤,血璃有一丝怀疑,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被黑剑白刀骗了,他应该也受了伤,但是自己却已经错过最好的出手时机。
黑剑白刀看着血璃替他疗伤,面无异色,直到李落的喘息声小了之后才朗笑一声:“方才那一刀很好,不小心错手毁了你的兵器,对不住。”
李落回了一礼:“刚才差点杀了你,也对不住。”
黑剑白刀大笑起来,似乎没有半点芥蒂:“那你还要和我们走么?”
“自然。”李落微微一笑,“前辈许给我的十万人还有效吗?”
“当然有效,除非你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那就好,多谢前辈。”
“客气了,要谢就谢她吧,不是她,你已经死了。”黑剑白刀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往一侧走去。血璃松开手,看了李落一眼,一言不发的去了另外一边。李落动了动手腕,轻轻蹲在地上,小心的将那些鸣鸿刀的碎片捡在一起,碎片还很锋利,地缚草又不容易裹紧碎片,最后还是身边一个铁甲精骑不知道从哪里取出来一个袋子,将这些碎片装起来收在身上。鸣鸿刀因他而碎,将来回去大甘,也许能重铸鸣鸿刀,了却遗憾。
再出山的时候,李落没有和血璃走在一起,一众铁甲精骑围着他,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黑剑白刀的那句话绝非只是空言恫吓,他真有可能不能活着出去。人死了,答应他的事当然也就做不得数。
走了三天三夜,还没有走出这片稻田。也许是这里的地势高,夜里天上的星辰格外的近,仿佛触手可及,在苍穹之下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星光。半路上遇到了黑剑白刀接应的人,除了被他们三个人平分的铁甲精骑,还有那些看不清面目的黑袍人。不过许是黑剑白刀有过交代,这些人都不曾靠近到他身边,就连黑剑白刀也离得远远的,好像并没有打算找他的麻烦。
李落靠在一株瓷瓶树下歇息,外伤好的差不多了,内伤还早,约莫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将好。幸亏有血璃出手梳理,要不然恐怕还会留下暗疾。
看了一会星星,有些困了,他慢慢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十万大山很潮热,不过这里却还好,也许是地势高的缘故,到了夜里还有点温凉的感觉,最是舒爽。
耳边听着田野里不知名的夜虫叫声,时长时短,应合着天上的星星似乎也在一眨一眨着眼睛。渐渐地,眼皮子越来越沉,听在耳中的虫鸣也绵长起来,连成了片,从最开始的一个方向变成四面八方,包围着在他身边吟唱起来,可能有点鼓噪,但是不刺耳,好像更能叫人入睡。
半睡半醒之间,那虫鸣声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奇怪的音符。李落仔细听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而且成了调,他努力分辨着音调的含义,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还真的让他听出了音调里的声音: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虫鸣声反反复复地吟唱着这一首曲子,李落听着听着,忽然诧异起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首传自上古的诗歌,写的是上古时期族民祭祀前后的一些事,怎么会在十万大山里被一群不知名的虫子吟唱出来。
他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天上的星辰依旧如故,古书有言,这天上的星辰一个眨眼,都是数年甚或是几十年几百年前的事了,他原本是不信的,不过今夜他有些信了,说不定这里的歌声也是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声音,却传到了自己这个百年千年之后的后人耳中。
他站起身来,环目四顾,稻草长的很高,也极为茂盛,足足到了腰间。梢头的结穗沉甸甸的,一晃一晃。铁甲精骑还在安静的守着自己,寸步不离,正是因为有这些铁甲精骑他才敢对黑剑白刀斩出那一刀,如若不然,他怕是没这个胆子行险一搏。果然,这些老不死的都难杀得很。
第二千四百六十九章 曲子
李落侧耳聆听着歌声的强弱,轻轻拂开稻草,顺着歌声最亮的地方慢慢走了过去。忘了看头顶有没有月亮,但是四野之间很亮,看得很真切,稻田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下,轻摇慢舞,好似在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走着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铁甲精骑不见了,歌声却还在,而且好像就在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李落茫然抬头,四周除了他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稻田,连那座火山也看不到了,只有轻轻拂过身体的稻草枝叶和头顶、四周无穷无尽的光。
当然,还有孤寂。
李落怔了怔,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孤寂让血璃放下了仇恨,忘记了过去,如果是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也忘了世间的一切。他想了又想,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活的不够久,让他忘却一切着实有些难,还有那么多人和那么多的事,岂是想忘就能忘的,兴许要是能活上个几百年,该能放得下,忘得掉。
歌声在他驻足思索的时候会变得急促,而他开始走的时候就又会放缓,好像在催促他快些找过来。李落顺着歌声漫无目的地走着,拂开一簇又一簇的稻草,直到草叶把他的手也划破了。
他把手伸到眼前看了看,皱着眉头,手破了,却没有血流出来,但是很疼,比刀剑斩在身上还要疼。李落想回去,一转身,却已找不到来时的路,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但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铁甲精骑,也没有血璃和黑剑白刀,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难道这又是一个类似太虚幻境的地方?或者是自己在做梦?李落揉了揉眉心,他能感受到身边的一切,风、稻田、歌声,如果是梦,这梦真实的有些骇人。饶是他心性沉稳,此刻也不免有些揪心,不知道这歌声要带他去哪里。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着歌声继续走,终于,在又一次忘却了时间之后,当他拂开一片稻草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与这片稻田截然不同的景物。
一座孤坟,孤零零地藏在稻田下。
李落吃了一惊,平白出现一座孤坟,理该不是什么好兆头。坟前有一座墓碑,不高,刚好隐在稻草下。上头好像有字,离远了看不清楚。他走近拨开有些烦人的稻草,蹲下身子仔细看着墓碑表面上刻的字。字迹已经斑驳起来,还有一层浮灰挡住了视线。伸手擦掉了墓碑上的灰尘,字迹勉强看得见了。李落凑近身子,正要细看的时候,猛地,一只手从坟墓中破土伸了出来,急如闪电,迅疾而决断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下,惊出了他一身冷汗,闷哼一声,慌忙往后一仰,眼前一花,再睁眼的时候……李落看见了铁甲精骑!
李落躺在地上愣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再看左右,依旧还是那棵瓷瓶形状的树。不远处有声音,寻声望去,血璃和黑剑白刀在说话,察觉到他的目光,血璃回首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醒了?该上路了。”声音不算大,却稳稳传进了耳朵里。
天已经亮了。
李落的脸色很苍白,呼吸急促,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背心,却发现早已被冷汗浸透了后心的衣裳。
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自己真的在入夜之后寻着歌声去过什么地方,李落难以断言,如果是梦,可是在梦里经历的一切似乎比眼前所见还要真实,手腕还在隐隐生痛,那只从坟墓中伸出来的手力气很大,犹如铁铸一般,但是出奇的没有留下半点伤痕,连同那些被稻草叶子割破的伤痕也不见了。
这一天,他走得浑浑噩噩,血璃不止一次的张望着他,眉头紧锁,一脸担忧。
到了夜里,这是离开那座火山之后的第四个晚上。李落没有睡,盘膝坐在稻田里,运转着冰心诀调息受伤的经脉。困倒是不怎么困,不过就算困了他也不想睡,想起昨夜那个匪夷所思的梦境就由不得一阵心惊肉跳。
又是一个好天气,算算节气,应该是初春不假,不过在十万大山里四季的变化不怎么明显,宁是要分个春夏秋冬出来,大概要看什么时候下得雨多,什么时候下得雨少。
风吹稻田香,稻花已经开过了,没有稻花香,不过稻米的香气也很好闻,虽然不如稻花的香气那么明显,但是沉稳内敛,更能叫人心安理得。
风动,稻叶舞动,心倒是静了许多,许久不见有什么异状,李落渐渐安下了心。今晚虫鸣声依旧响了起来,但是只要不留神去分辨虫鸣声里的歌声,虫子叫就是虫子在叫。
李落轻吐了一口气,冰心诀流转十个周天,带走了经脉中的一些顽疾和伤势,渐渐蛰伏起来。睁开眼,还好,星空依旧,铁甲精骑也在,血璃和黑剑白刀也在附近。他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倒叫自己疑神疑鬼了整整一天。
有人在吹奏一首曲子,李落抬头张望了一眼,声音虽不算大,但是很真切,就在不远处。他没太在意,以为是黑剑白刀率下的哪个人在抚笛弄箫,毕竟和黑剑白刀不熟,天知道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像他这样的人决计算不上无欲无求,喜欢听曲也属寻常。
音乐,有时候要比语言直接,要比文字感人。
从耳及耳。以心传心。
有时候,要将你心比我心才知相忆深;有时候,要以一曲还一曲方知心意浓。爱恨情仇,都可以用一首曲子唱出来,李落觉得最早先的时候先辈祖宗可能未必会说话,但是他们一定会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闲来无事,黑剑白刀这几日似乎都没有要杀他的意思,那就听听这首曲子,莫要再被夺去心神就好。
幽幽怨怨,七曲九回,繁花落尽,繁华散尽,生死以之,不离不弃,千秋万载,泪影笑颜,心情尽聚合在这越岭悲尽了夜墨,越墙落尽月红的一段曲子里。
第二千四百七十章 真实的梦
李落会弹琴,王侯世家,自小就练习琴棋书画,不过比起他的棋书画,他的琴着实差了点,但是他弹曲子时很流畅,有荡气回肠,也有清澈明净,有悠扬,有悦耳,有动听,有婉转,其实已经胜过不少宫里的乐师,在一众王子王孙里实属上乘,比如如今到了天子的七皇兄,他弹的琴连牛都不忍听。只是他的琴还是不好,宫中教坊自然不少了大家高手,当然能听出来他的琴里少了什么,但是没有人敢说,恼了他不要紧,万一恼了万隆帝,那是要掉脑袋的。
他在岁末的宫宴中抚过琴,乘了万隆帝的兴。琴声很流畅,技法也很娴熟,但是那天受邀入宫的杨柳烟听完之后回家和娘亲还有父亲杨万里提过一句,他的琴没有心,没有琴韵,听着好听,那只是因为他的手指记得什么时候去弹哪一根琴弦而已,别的就没有一个可取之处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不妨碍他去听一首曲子是好听还是难听,耳濡目染,总归是见过点世面的。
这首曲子就很不错,或者说很衬当下的夜空景色,声音悠然扬起,如潮水一般往四下荡去,好像能冲盈这片宽阔无边的月下稻田的每一寸土地。花落月缺人消瘦,心思随音乐渐行渐远,不知道同一片星空下有谁守着这一轮阴晴圆缺,又有谁斟了一杯月光酒,如独倚窗前,观星听风,往事绝艳。流年的影子,风的歌声,星的优雅,絮语千言,道不尽前尘旧事,定格在断弦之后,回响在琴瑟深处。
古人把很多乐曲叫指上听,意思是用手演奏出来的,毕竟笛子洞箫也是须得用上手,这曲子不知道是吟唱还是弹奏出来的,和李落生平所见所闻好像都差了点,有些陌生,但是无损它的音色优美和旋律动人,如果是黑剑白刀喜欢的,总该有点不同凡俗的地方。
听着听着,曲子的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抒情,又不落于悲情,反而有一种冷眼看世间、袖手傲红尘的气概,不只于为其悲,还关其心,切其情。音调流转如意,如苍苔履迹,倚横待目。
等歌余舞倦的时候,李落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但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究竟自己忘记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笑声,很欢快的笑声,有大人的,女人的,姑娘的,但是更多是孩子的。
他没有动,因为那些笑声从远处离他越来越近。一阵沙沙的风声过后,几个互相追逐孩子的身影出现在这里,打闹着,笑着,和大甘的孩子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其中一个跑得最慢,有些胖胖的娃娃看见了李落,笑嘻嘻略显蹒跚地跑到他身边,把手里的一只纸做的风车送给了他,然后就蹦蹦跳跳着返回了玩伴的行列中。
李落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风车,刚想问什么,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了一声,虽然没听清喊的是什么,但是意思他却懂了,是在叫那些孩子洗脸洗手回家吃饭。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父母,手牵着手,跳着欢快的步子往田野远处走去。李落大急,急忙叫了一声留步,在笑声里显得那么单薄,连他自己都觉吃惊。他跟了上去,想留住一个孩子,但是任凭他走得再快也赶不上那些人的影子,反倒是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李落停了下来,又是和昨晚一样的场景。苍穹如盖,笼罩四方,光很柔,让他怀疑也许不是从头顶洒下的月光星光,而是这些稻田和土地其实也会发光。
只剩下他一个人,音乐没有了,笑声没有了,铁甲精骑也没有了。不知道怎么回去,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不如先睡一觉,醒了再说。
这一觉睡的很香甜,血璃叫他的时候才醒,一脸诧异吃惊的表情,李落知道她在想什么,这种情况之下也能睡得这么死,心的确很大。血璃瞥了他一眼,眼角一阵抽动,淡淡说道:“没想到你还有一颗童心呢。”
李落一怔,茫然不解,顺着血璃的目光看了过去,呼吸骤然一重,瞳孔不由自主的收紧了。
一只风车安安静静的被他攥在手里!
那是梦,也是真,如果说昨日只是叫他惊疑,那么眼下就是惊惧和心寒。人面对未知不解的东西的时候都会容易胡思乱想,会自己吓自己,会敬畏,会求天跪地,也许等到有一天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灯前的一片叶子投下的影子。即便是这样,也丝毫无损最开始的害怕,李落现在大抵上也是这样。
咽了一口口水,他怔怔地看着血璃,低声问道:“昨天夜里,我可有离开过这里?”
血璃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好歹和他在一起也有些日子了,知道他的心性为人,似乎不像故弄玄虚吓唬人的无聊之辈,随即也压低了声音:“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血璃惊咦一声,吃惊地看着他。“所以,你有没有看到我离开?”血璃目不转睛盯了半晌,轻声回道,“没有,我没有看到你离开。”说完之后微微一顿,“我不觉得你能一个人离开,如果你自己离开,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有留在铁甲精骑身边才能救你一命。”
李落闷哼一声,果然,他猜自己未必会离开这里,但是这样一来的话手中这只风车是从哪里来的……这片稻田果然不是普普通通的稻田。血璃离开之前告诫他千万莫要让黑剑白刀知道异常,李落答应下来。如果血璃没有骗他,那么入夜之后的他应该还留在这里,这似乎是说得通的,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分明感受不到身边的铁甲精骑,换言之,那个时候的他也许一个七岁的孩子都能要了他的命。
黑剑白刀对血璃和李落私语有些好奇,问了问血璃他们在说什么。
第二千四百七十一章 藏星观影
血璃冷着脸敷衍了几句,黑剑白刀见状也没有追问,看向李落的眼神里竟然还有些许友善。一夜不见,他好像又年轻了些。
离开那座山的第五个晚上。
果不其然,他根本不知道是哪一个睁眼又或者哪一个闭眼间,再一次去了那个奇怪的地方。稻子的梢头更加沉甸甸的,腰也更弯了,一个挨着一个,一颤一颤的打着盹。远处有人在收稻米,他们身边有一个奇怪的器具,有很大的轮子,来去如风,还有一张好大的嘴和满嘴的伶牙俐齿,一张口就能吞下去很快结穗的稻米。
李落远远看着,这次他没有去到跟前,他知道自己一定走不到哪里,无论自己走多快。
索性睡睡吧,怪累的。昨天夜里追了那孩子好久,白日里还须得提防黑剑白刀,不能让他看出破绽,委实辛苦。难得清闲,能睡多少是多少,就怕日后连睡个安稳觉的时候都没有了。
闭上眼睛之后,他也不知道是睡在哪一边,只能等睁开眼睛之后看看铁甲精骑在不在身边。
有人在身边耳语,一定不是血璃,她如果想叫醒自己,一定是大耳刮子抽过来,像早先那么温柔的实属罕见。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语速很快,好像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过,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将这些字都连在一起,反而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了。
鼻子有些痒,李落忍不住伸手挠了挠,有人故意在用茅草戳他的鼻孔,想要叫他起来。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没有睁眼,且瞧瞧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私语声越来越大,有几个字不停的重复着,至少说了七八遍,终于让他听懂了那几个字的含义。
藏星观影。
这几个字有点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提起过。想了半天,李落恍然醒悟过来,这是当年鼠王任远衫传于他的书信中提到过藏星观影的说法,这是他在一处先君帝皇的陵墓中拓下来的,任远衫也知之甚少,只是大略知道这是一种极其隐秘神妙事关风水星象的秘术,但是在大甘并没有流传,连记载都不曾有,也许是太过精妙,遭了天堑,不为天地所容,因而才断了传承。
拓本李落让牧天狼术营异士破解过,绝大多数内容都解读不出来,不过也不全是白费工夫,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比如这藏星观影之中,有九运,九宫,九星的说法,当然了,到底古人是不是这么叫法,术营的将士也做不得准,只能用大甘流传记载的风水星象来解释。
藏星观影很复杂,勉强对应大甘的阴阳风水术,要对应二十四山向,八卦八方八门,还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四象三才和两仪归元;九星,应该是一白坎贪狼星,对壬子癸山,八卦为坎位,八方为北,八门为休,五行属水。二黑坤巨门星,对未坤申山,八卦为坤位,八方为西南,八门为死,五行为土。三碧震禄存星,对甲卯乙山,八卦为震,八方为东,八门为死,五行为木。四绿巽文曲星,对辰巽巳山,八卦为巽,八方为东南,八门为杜,五行为木。五黄中廉贞星,其为正位,无对应方位,不过五行为土。六白乾武曲星,对戌亥乾山,八卦为乾,八方为西北,八门为开,五行为金。七赤兑破军星,对庚酉辛山,八卦为兑,八方为西,八门为惊,五行为金。八白艮左辅星,对丑艮寅山,八卦为艮,八方为东北,八门为生,五行为土。九紫离右弼星,对丙午丁山,八卦为离,八方为南,八门为景,五行为火。
至于九运,言及气数气运,有日升月沉,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四季更迭,生生死死,一进一退都有各自的规则和规律,其玄妙已接近法术神通,从术营录译过来的文字上看,差不多和骗人的神棍没什么分别,大概的意思是说将九运掌握在手中,就能以天地之力为己用,翻山倒海信手拈来,大抵上和神仙的本事差不多。
想着想着,李落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没有往左右去看,而是定定地看着头顶那片连着三个晚上都没有抬头去看的星空。不出意料,夜空中是有星星的,还很亮,一闪一闪。
藏星观影,以九星对八卦极有可能出错,用九运九宫九星,分别对二十四山,八卦八方八门五行,就绝对不会出错。怎么个对应的法子,李落并不知晓,别说是他,就算任远衫亲临,怕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这次不同,如果头顶这片星空中藏了什么,想破阵极难,穷尽一生多半也不得其门而入,因为每一个方位,都要超过三个方位的对比印证,才有一个准确的结果!但是如果有钥匙的话那就另当别论。如果有钥匙,那就不必去破阵,找到藏星观影里隐含的那条消息就足够了,至于这秘术的精妙玄机,那是布阵的人和破阵的人应该琢磨的事,庸人何苦自扰。
钥匙就在血璃背上!
一开始两个人都以为那是一张地图,一张进入天火的地图。那张图也许和进入天火有关,但绝对不是一张地图,而是一张密码图,解开这里星象的密码图。现在李落要做的事就是照着血璃背上的图形,一步一步找到藏在星象里的秘密就好,这是投机取巧,也是当年天火给上古五族留下的后路,没想到倒是便宜了他。
心情从开始的震惊和激动到归于平静,这里果然不简单,毕竟也是和极北深处齐名之地,前些日子的所见所闻未尝不是太简单了些。但是此刻有一个更大的疑团在他的心里,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血璃!?不论是血脉还是传承,她都是比自己理该更应得到呼唤的那个人才对。
李落开始回忆里血璃后背上的那副图案,如今黑剑白刀就在行伍之中。
第二千六百七十二章 密码
想来血璃也不方便再解下衣裳让他看了,不过那副图案他看过很多次,记得清清楚楚。
从表面上看,在血璃背上的是一副地图,有山川起伏,有河流走向,但是如果把表象的所有东西都拿走,在那副图案的下面是一个个记号。如果在别的地方,就算有人破解了这幅图案里的秘密,他们得到的也是一个一个零散的标记,只有到了这里,这些零散的标记才能显露出它们真正的含义。这是一个只有到了特定地点才有用处的密码,是天火留给他们族人的密码。
把这些标记放在藏星观影的星象之中,就会有一个个点,将这些点连在一起,是一条路。李落推演了一两个,当是可行,这种办法也常用在牧天狼军中,尤其是行军路线或是沙盘推演的时候,用纵深、远近、深浅就能确定位置,如果不求精准,只用纵深和远近就足够了,能用得到深浅的地方极少,倒是当年任远衫走遍大甘过半数的地底古墓,探知路径的时候用过这个法子记录地下暗道的走势,刚巧和血璃背上的那副图案是类似的,都是用三个点来确定那一个确定的位置,暗合藏星观影秘术。至于猜测到底是不是正确,还需观星象印证。
头顶的星象还是算了,连它是真实还是幻境都不知道,就算印证,等醒来的时候也都是无用功。想清楚之后李落便不怎么着急了,微微闭着眼睛,聆听耳边的风声。呢喃私语声已经不见了,约莫是灵犀一点,能不能开窍他们就懒得理会。如果是个蠢笨的憨憨,想必天火未必愿意要他们进来。
不过李落漏算了一件事,在血璃背上的密码就已暗合藏星观影之法,有九星九宫九运,得三点确定一个位置,将这里所有的位置连起来就是一条路。但是藏星观影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谱子,让人通过三个点来找到对应的一个位置,它的玄妙在于推演和计算,以最初三点为记,推演出第四个点,乃至第五个点……如果李落算到这一桩,大抵上他也该知道了世间传闻那些洞天福地的意义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血璃就站在不远处皱着眉头看着他,还不等他开口,血璃便说道:“你睡了一夜。”
李落扬了扬眉梢,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能说?”
李落看着血璃沉吟数息,道:“不能说。”
血璃没有追问,只是很平静地接了一句:“他起疑心了。”李落起身看了一眼不远处人影晃动的黑剑白刀那侧,轻轻一笑,没有多说,若不起疑倒是叫他惊讶,不过现在才起疑心,约莫是有些迟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问完之后血璃就知道自己白问了,摇摇头,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话,“你别死在这里。”
李落看着血璃的背影,眼中有风云聚散,末了似是自言自语,又或是说给血璃听,“他好像又变年轻了些。”血璃娇躯一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是一夜,黑剑白刀身上的老态似乎又淡去了一些,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远在漠北的相柳儿,不过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相柳儿,而是她那个突然冒出来神秘至极的女儿,那个叫小殇的女孩,总觉得她和黑剑白刀有些莫名的相似,难不成……李落一阵恶寒,相柳儿应该不至于有这么重的口味吧,不过那是漠北,即便发生什么似乎也都有可能。
李落知道如果今夜再一次沉睡,去了那个莫名的奇幻空间,也许就再也醒不来了,黑剑白刀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好在三个晚上,三场梦,他大约猜到了这片无边无际稻田的秘密,比之鹿野那伽山腹之中的太虚幻境,这里的神妙诡异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天火,他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和神通。
想来这里就算不是天火,也该是山门所在,血璃终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一无所知,也许他和黑剑白刀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也未尝可知。
白天继续赶路,入夜之后,李落没有再入梦,安静地坐在铁甲精骑正中。黑剑白刀没有来打扰他,也没有找他来说话,似乎忘了他一样,不过他隐隐察觉得出来实则黑剑白刀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稍有破绽,多半会闯进来试图要他的命,就算铁甲精骑凶厉难挡,但是于黑剑白刀而言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而且在他身边可也有铁甲精骑的,更别说那些自极北深处带出来的黑袍人,以有心算无心,有很大的把握将他留在十万大山之中。
不做梦了才发觉这夜过的格外的慢,从来没觉得等天亮要这么久。李落抬头望着真实的星空,百无聊赖之际胡思乱想,不知道黑剑白刀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就叫黑剑白刀吧,或者叫黑剑,或者叫白刀,要不然干脆就叫黑白。
七天之后,一行众人终于到了这片稻田的边缘,已经能看到十万大山别处的山峦和密林,再出去就是大甘南府。
许久不见雨水的天气在他们就将离开的那一天飘起了细雨,雨越下越大,整个天地之间都灰蒙蒙的,像罩上了一层帘子,迷雾混杂着水气,竟然连十万大山中亘古不变的绿意都短暂地压了下去。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雨下大了,下山的路就不好走了,铁甲精骑固然坚不可摧,但是若说从山崖上掉下去,只怕也得从哪里来归哪里去。血肉之躯,还是莫要行险了,万一失足,不用黑剑白刀动手,自己便找了去处。当然,若是能叫黑剑白刀掉下去摔死,那就最好不过了。
等雨小些再下山,李落提议,黑剑白刀并无不可,血璃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也不知她在诅咒什么,倒是没催促众人冒雨下山,毕竟湿了衣裳她也觉不舒爽得很。
等了约莫半天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