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 死的蹊跷
“她是谁?”
“骨雅圣女的贴身侍女,嘿……”潘南安的神情有些古怪,李落心生好奇,低声问道:“她有什么传闻么?”
“不是传闻,王爷是不知道,这骨雅圣女在卓城待了一年多吧,把卓城大大小小的衙门都逛遍了,就差没进去天牢!咱们巡检司来的次数最多,头前谷雨前后还来过一次,杨大人不胜其扰,又不能往外赶,每次非要等到看够了,吃饱喝足才肯离开,别提有多烦人了。”
李落一怔,这个壤驷宝音竟有这等闲情雅致,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不过倘若只是贪玩好奇也就由着她,本是和亲,如今孤身一人留在卓城也没个定论,想来这大甘朝廷也没多少颜面去苛责人家。
李落看了一眼,稍有疑惑,也便没有多放在心上,留意打量着灵堂前身穿孝服的田家几人。
田功双目微闭,怔怔的看着灵牌背后自家兄长的寿棺,一旁是侄儿田守业的棺材,田涉尚无子嗣,无人披麻戴孝,所以只能停在后院,到时候一起葬进田家祖坟。记得两个月前,田成兴高采烈的找自己喝酒,说是守业接了内务府的差事,替宫里办事,这是光耀门楣的好机会,那时自己也觉高兴,贪杯多喝了点,和已经年过古稀的兄长追忆着田家过往的点点滴滴。可是谁曾想一夜之间,田家的三代长子长孙竟然都死了,死的突然,死的蹊跷,死的不明不白。田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族中议定明日凌晨就要出殡的,浑浑噩噩,像是被人推着,一步一步,一直到了今个坐在灵堂里,看着长兄的灵位时才猛然醒过神来。田功揉了揉眼睛,动了动嘴唇,看着忙忙碌碌的田府中人,无声的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人都没了,早些葬了,还能省得睹物思人。
入了夏,天气炎热,尸身存放不易,灵堂里添了不少冰,但还是难掩淡淡的尸臭味。外头阳光正当头,灵堂里却还有些阴冷,田功拉了拉衣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引来一旁一位妇人的冷眼怨恨。田功暗自冷冷一笑,脸上却没有异色,一个没见识的泼辣妇人而已,虽说自己还要叫上一声嫂嫂。自从那天传出田成的死讯,田府上下还沉浸在震惊和悲痛之中,这位张氏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明里暗里的要将田府的大权揽在手里,当家主母,发号施令,只可惜啊,这里是田家,不是张家,还轮不到她一个张家外人在田家指手画脚。
田功想着,倏忽间思绪便从自己兄长身上飘到了别处,昨天夜里外甥说的话有点道理,田成没了,守业也死了,这田家就该是自己这个二爷说了算。念及此处,田功轻轻咳嗽了一声,直了直身子,脸上挂着悲伤而又不失威严的表情,至于身旁这个目光短浅的张氏妇人就由得她当这个跳梁小丑,自己越是大度,越能衬托妇人的粗鄙不堪。
灵堂里进来了两人,上了一炷香,没有叩首,只是作揖,田功也没在意,起身答礼,倒是多瞧了两人一眼,其中一人头上戴着斗笠,粗布素衣,兴许是自家兄长或是守业带过的徒弟工匠前来凭吊吧。
到了张氏这里,老夫人头也没抬,也没起身,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身边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个面带泪痕的三十许妇人拉着一名孩童欠身回礼,礼数周到。
带着斗笠的男子微微驻足,颔首一礼,轻轻退了出去。门外三名官差径直进了灵堂,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除了那位张氏妇人,其余诸人业已悉数起身,神色恭敬的看着眼前三人,正是身穿巡检司官服的谢小石三人。
“田夫人,田老先生,节哀顺变,我等自当尽心尽力查出真相,田府遭此大难,还要田老先生费心操持,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谢小石客套的寒暄几句,怎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张氏妇人生硬截道:“田家的事不用你们官府操心,几位官爷还是把心思花在我们田家三人怎么会死的不明不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是天子脚下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谢小石一愣,没有动怒,话不中听,但确是实情,只是听起来刺耳了些。
田功吃了一惊,忙喝道:“二嫂,慎言,这几位官爷是巡检司的大人,特地来侦办大哥的案子的。”
“办案就办案,田家的事还轮不到衙门里的人指手画脚……”张氏嘟囔着,声音虽小,但灵堂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田功脸上血色尽失,巡检司威名在外,虽说寻常百姓极少和巡检司打交道,但人的名树的影,这是在卓城,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又有谁不曾听过巡检司的大名。
谢小石眉头微皱,淡淡问道:“我巡检司何时对你田家家事指手画脚了?”
张氏抬眼扫了田功一眼,刻薄说道:“田家的事自然有田家人操心,操劳不操劳的我们心里有数,谁当田家的家主也不是外人说了算的。”
谢小石一怔,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就是方才一句无意的客套话,听在地上这位田府遗孀耳中就成了谢小石有意让田功任田家下一任家主的意思,难怪初次见面就这样尖酸刻薄。
田功气的脸色发白,喝道:“二嫂,我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敬你三分,大哥尸骨未寒,你休得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还知道你大哥尸骨未寒?你怕是急着要把我们孤儿寡母撵出田家大门吧,好当你的田家家主,我告诉你,你做梦!”张氏冷笑道。
田功脸色由白转红,谢小石只瞧了一眼,便知这位田府长者多半心里确实有这个念头,只是没想到会被张氏这么撕破脸皮的说出来。
“你血口喷人!真是……真是岂有此理!”论骂街的口才,看上去田功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张氏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 开棺验尸
而田功要花好久才能回上一句,“这是田家的事,田家的事也还轮不到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三道四!”
“好啊,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我进你们田家门几十年了,还算不上你们田家人!你干脆不如说英儿也不是你们田家人,这样就没人挡你的路了。”张氏得势不饶人,站起身指着田功的鼻子撒泼叫骂。灵堂外一众宾客探头张望,不知道里面在吵什么,田功羞愧的无地自容,田家的脸今日算是丢尽了。
“英儿,到奶奶身边来,奶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今天倒要看看谁敢把你们娘俩赶出田家。”张氏叉腰怒喝,田功气的直摇头。那名叫田显英的小娃儿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吓的哭了起来,躲在娘亲身后不敢出来。张氏怒其不争,骂骂咧咧的叫道:“死崽子,奶奶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给你谋条生路,你和你那个死鬼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胆小窝囊,能成什么气候!”
话音刚落,那名面带哀伤的中年女子责道:“二娘,守业刚走,你当着几位官爷的面这么说话,守业泉下有知,他和老爷怎能安心。”
“你敢吓唬我!”张氏叫道,眼睛瞪的溜圆,只差扑上来挠中年女子一把。
“守业是田家家主,我才是田家主母,淑琴是你张家人,但英儿是田家的血脉,涉儿早夭,英儿就是老爷唯一的骨血,无论如何也没有人会把英儿赶出田府,至于谁做家主,自然有族中长辈定夺,二娘,你非要让今天来的宾客指着守业和老爷的脊梁骨骂咱们田家吗?”中年女子心疼的说着,脸色很差,摇摇欲坠。
张氏脸色微变,骂了几声,这才收敛了几分。田功连忙一礼,一脸歉然的向谢小石赔礼道:“谢大人,田家琐事让大人见笑了,还请大人海涵。”
不等谢小石说话,就听张氏似是自言自语般嘀咕道:“狗仗人势……”
田功气极,险些吐血。谢小石脸色一沉,诸般言语,这才明白其中原委,张氏如此撒泼,不外乎是想让有张家血脉的遗子田显英当上田家家主,至于其中缘故,大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不过显然绝非没有私心,张氏借故蛮横无礼,自然是打着臊了田功脸皮的心思,让田功熄了争家主的念头,但千不该万不该屡屡借巡检司生事。中年女子见状吃了一惊,田家主母多少有些见识,不像张氏这般不知轻重,刚要说话,就见万一府扬了扬手,冷声说道:“老夫人口口声声我巡检司多事,插手田家家务,我等本为查案而来,顺道祭拜而已,与诸位今日也都只是初次见面,老夫人这般提防,莫非是心中有鬼?”
“胡说!我怎么会心中有鬼,你们这是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不如就请老夫人去巡检司说个清楚,放心,我们巡检司有的是时间,老夫人可以慢慢说,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张氏老脸一变,终于不敢吱声了,进了巡检司能不能出来先不说,只怕到时候这田家家主的位子早就凉了。
万一府冷冷瞥了张氏一眼,张氏心中一寒,却还拧着脖子小声咒道:“在我一个老婆子跟前逞什么凶,有本事去抓人啊。”
谢小石的脸色很不好看,还有人在暗中看着,巡检司查案何曾有过这种时候,真是赶得巧了。谢小石本想着顾念田家颜面,这个时候也着实没什么心情,漠然喝道:“既如此,开棺验尸!”
田功大吃一惊,中年女子也慌了神,急忙跪倒行礼,口呼开恩,张氏这才知道闯了大祸,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开棺,这件事要是传出去田家就算是颜面尽失,能不能在卓城立足都不一定。
谢小石当然不是当真想在这里开棺验尸,就算要开棺,大可等宾客散去之后再说,但若是执意开棺,区区一个田家又如何敢拂巡检司的虎须。
谢小石冷着脸不说话,张氏不敢应声,缩在一旁大气也不出上一声。
“嘿,谢大人好大的威风呀。”门口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谢小石哼了一声,果然到哪都有她。
“你们南人不是有入殓之后再开棺不吉利的说法么,谢大人何苦强人所难?”女子轻笑道。
“哦,不知道格日乐姑娘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低见倒是有一个,不是说凶手行凶的手段都一样么,这里这么多人,不方便谢大人验尸,不过不是还有田家少爷的尸身么,谢大人不如去瞧瞧田少爷的尸首,兴许能看出点什么,也免得他们为难。”
田功忙道:“回大人的话,老朽侄孙的尸身就在后院,还没有落棺盖,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老朽感激不尽。”说完田功连连拜首,祈求的看着谢小石。
谢小石只是要杀杀张氏泼辣放刁的习气,借坡下驴,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言下之意便是准了。
田府诸人松了一口气,格日乐抿嘴笑道:“你们呀,要不是巡检司那位当家的驭下极严,谢大人不过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们田家灰飞烟灭,哎,你们胆子真大。”
田功额头上渗出冷汗,背心都已经湿透了,连声赔罪。谢小石也没有再装腔作势,笑了笑,和万一府刘开山出了灵堂。格日乐好奇的看着谢小石,似乎想从谢小石脸上瞧出花来,只是谢小石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没有异色,女儿家的目光早在香市的时候就看够了。
谢小石无意追究,田功却不敢怠慢,叮嘱了几句,匆忙跟着谢小石出了灵堂。
灵堂之中的变故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就在灵堂之上传出争吵的时候,李落和潘南安两人悄然潜进了田府后院。
“是哪一间?”
潘南安挠了挠头,为难说道:“大理司递过来的文案中只记载了田家三人被发现的时候都死在了田家家主,也就是田守业的书房里。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 小侄潘安
但也没说哪一间才是田守业的书房啊,要不属下找人问问?”
“这,不妥吧。”
潘南安也觉不太妥当,就在两人踌躇不前之际,忽地,潘南安哽咽起来,眼中泛着泪光,怅然中带着遗憾和失落,有些伤心,有些不敢相信,诸般情绪,杂乱纷呈,在李落目瞪口呆中缓缓说道:“没想到,就只差了三天,我终究没能见上师父一面。”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跑来田府后院了?”
李落和潘南安回头望去,就见两人身后站着一个温厚敦实的中年男子,一脸疑惑和戒备。潘南安连忙起身一礼,擦了擦眼角泪痕,沉声说道:“这位兄台对不住了,我们不是有意擅闯内府,只是在下睹物思情,不能见师父最后一面,心里难受,才想来看看师父生活过的地方,叨扰之处还望见谅,我们这就走。”
“师父?你师父是谁?”中年男子只觉眼前潘南安伤心之情绝非作伪,心中的戒备散去了大半,听闻潘南安口呼师父,连忙问道。
“在下师父正是匠心先生。”潘南安恭声回道。
中年男子啊了一声,信了大半,知道田守业自号匠心的人不多,应该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不过从来没听守业师兄说起曾经收过这么一位徒弟。潘南安见中年男子面露怀疑,怅然道:“其实这声师父恐怕也是我一厢情愿,当年我来卓城习艺,耗尽了所有的家财,除了几钱银子,全身上下再没有半个铜钱。那时侥幸拜了匠心先生为师,他见我可怜,勉强收了我,我身无分文,师父便让我做活来抵饭钱,就住在后院的柴房,习艺期间没有半文工钱,但拜师的几钱银子师父却收了。那时我还曾心怀怨恨,暗恨师父小气刻薄,只想着日后学好了手艺,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等学成的那天,我本想不辞而别,岂料师父早就察觉我的心思,把我叫到身前,从一个木盒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很眼熟,我一看就知道是当初我娘给我包银子的碎布包,那是我娘所有的积蓄。师父说,这些银子自打他收了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动过,说完之后师父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大些的布包,里面装了不少散碎银子,我瞧了瞧,不多不少,正是我学艺这些日子的工钱。师父笑了笑,没说话,把这两个布包都给了我,我不明白,就问师父,师父笑着说当初他收了这点银子,就是要我知道学艺来之不易,不能虚度光阴,他原本就没打算要我这几钱银子,如今我技艺已成,足以养家糊口了,他就把这些银子连同我学艺那段日子的工钱都给了我,让我回去之后谋条生计。到了那时我才明白师父的苦心,心甘情愿的叫了一声师父,可是先生却说他没收我的银子,让我不必称他为师父,就把我打发回乡。我回去之后盘了一家小店,日子虽说不怎么富裕,但也过得去,前些日子记挂着师父的生辰快到了,我娘就让我来卓城拜谢师恩,不管师父认不认我这个弟子,我总该要尽这份心意,谁能想到……”潘南安说着话,泣不成声,那中年男子不禁动容,叹了一口气,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是总有这等重情重义之辈让人感慨不已。
中年男子拍了拍潘南安肩头,劝慰道:“小兄弟,你也别太伤心,命中该有这个劫难,躲也躲不过,师兄若是知道你的这份孝心,定会快慰,你叫什么名字,我让人添在师兄门录中,也不枉你们师徒一场。”
“原来是师伯,小侄潘安,不曾见过师伯,无礼之处还请师伯莫怪。”潘南安急忙擦干眼泪,躬身行礼。李落一听潘安这个名字,忍不住好笑,记得有古卷记载,上古之时有男子名潘安,风流倜傥,怕是和潘南安八杆子也打不着。
中年男子眼眶微红,喟然叹道:“不说了,不说了,好孩子,有心了。”
“师伯,小侄想看看师父的居所,廖解悼念之情。”
“这……”中年男子面有难色,不过看着潘南安凄苦悲伤的模样,于心不忍,思量片刻道,“你随我来吧,不过只能远远看一眼,不能进去。”
“小侄知道分寸,田府是大户人家,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山野小民不能乱闯。”
“什么话!”中年男子一瞪眼,喝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田府从来不以貌取人,你既然是守业师兄的弟子,就该堂堂正正的进去,谁能说你什么!”
“谢谢师伯。”潘南安恭敬应道。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一旁木呆呆的李落,疑问道:“这位是?”
“他是小侄族兄……弟,和小侄一道来卓城的。”潘南安硬着头皮说道。
中年男子也没怀疑,点了点头道:“嗯,你们跟我来。”说罢,领着李落和潘南安进了后院。田府不小,但也不大,比起动辄百顷的王府侯门差得远了,不多时三人就到了一处院落前,中年男子指了指不远处那栋房屋道,“那里就是你师父的起居之所。”
潘南安悲从中来,颤声问道:“师父就是在这里遇害的么?”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哀叹一声,目光看向一处楼阁,萧索回道:“不是,是在你师父的书房,不过那里不能去,有官府的封条。”说完,中年男子回头看着潘南安,岂料潘南安根本没有留意那处楼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呛唤道:“师父……”这般模样着实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中年男子劝说了几句,也不禁鼻子发酸,垂了几滴泪。李落在一旁适时的劝慰着潘南安,只是潘南安似乎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久久不能起身。中年男子不疑于他,劝了几句,前院还有事,不能久留,很是放心的说道:“潘师侄,师伯还有事要去前面,你稍晚些来找我。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 热闹的书房
我带你去录名讳。”
“多谢师伯,敢问师伯尊姓大名?”
“我是你师父的七师弟,你去前院找田七就行,一问便知。”
“嗯,小侄一会就去找田七师伯。”
田七又再劝了几句,便匆忙去了前院帮忙。田七刚走,潘南安一骨碌就起了身,泪痕早已拭去,沉声说道:“王爷,妥了。”
李落张了张口,良久无语,这位巡检司的巡按能屈能伸,演戏的本事怕是宫里那些人拍马都赶不上,当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潘南安见李落神色怪异,老脸微红,道:“走江湖时的小伎俩,混口饭吃,让王爷见笑了。”
李落一乐,巡检司鱼龙混杂,眼前这位巡检看样子也非等闲之辈,若无一技之长,想来柳悔也不会亲点了他来协助李落查案。
两人不再多言,此处僻静,人都去了前院,这里反而清静,绕道几个起落便到了书房前。门上果然贴着大理司的封条,也没见潘南安动什么手脚,封条完完整整的摘了下来,潘南安小心推开房门,探头张望了一眼,低声说道:“王爷,进来吧。”
李落进了书房,潘南安不知怎么又将封条挂了回去,若是有人来,只要不是推门进来,谁能想到此刻房中已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书房只是寻常,挂了些字画,但都是俗物,最贵的一副画放在市面上约莫也就值几两银子,根本不值得惦记,也就是买来做做样子罢了。李落环目四顾,书房里有翻找的痕迹,应该是大理司查案时留下来的,地上还有大理司捕快描出来尸体的痕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异常了。
这间书房干干净净,似乎没什么好看。李落出神打量了打量,问道:“这田家家主为人如何?”
“田守业算是个热心肠的人,乐善好施,口碑风评都不错。属下先前打听过他,要不然也不敢欺瞒田七。”
李落赞道:“知机应变,不错。”
潘南安尴尬的笑了笑,汗颜说道:“雕虫小技,王爷折煞属下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而已。”
“你不必妄自菲薄,田家能不以貌取人,难道咱们巡检司还会以貌取人不成。”李落和声说道。
潘南安心中一热,刚要说话,忽见李落脸色微变,轻轻咦了一声,传音道:“有人过来。”
潘南安神色一紧,最怕是田家的人带着谢小石三人过来,到时候撞破行藏可就难堪了。
“只有一个人,脚步很轻,不是谢小石他们。”李落沉声说道,抬眼看了看房梁,道,“上去。”
潘南安提气跃上房梁,低头再一看,屋中已没了李落的踪影。就在潘南安吃惊之时,屏风后李落探出身子挥了挥手,示意潘南安稍安勿躁,随即缩了回去。潘南安暗自咋舌,都说这位殿下武功精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潘南安收敛了呼吸,仔细聆听,屋子里除了自己的心跳,竟然再听不到半点声息。
屋外的脚步声很轻盈,来人轻功不弱,意图很明显,就是为了这间书房而来。到了门前脚步声一顿,过了几息,屋外之人大概是用了和潘南安相似的手段摘了封条,推门而入,进屋之后极快的掩上房门,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看见,怎料早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潘南安居高临下看得真切,着实吃了一惊,来的人竟然是格日乐,不知道这位骨雅圣女的侍从跑来田府做什么。格日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落在了一位梁上君子和一双屏风后的眼睛里了,神色很是紧张,怕是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就见格日乐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慌张,极快的扫了周围一眼,让梁上的潘南安很是好笑,胆子这么小,还非要学人来做小贼。
格日乐拍了拍胸口,很是担忧,小嘴微微一撇,就开始仔细翻找起来。李落心生诧异,田守业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能值得壤驷宝音动心。
格日乐找的仔细,不过一看就知道没什么章法,手生的很,这里已经被大理司那些精于此道的高手找了一遍,要是有什么,只怕也留不到现在。
找了一会,格日乐有些泄气,竟然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支着下巴发起呆来,让李落和潘南安哭笑不得,这哪里是当小贼,分明是来游玩的。过了片刻,格日乐终于回过神来,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正打算离去,忽然脸色一变,梁上的潘南安和屏风后的李落也微微动容,门外竟然又有人来,这次的脚步声稍显沉重,参差不齐,来人应该不识武功。格日乐慌了神,宛如没头苍蝇般乱闯乱撞,直气得头顶房梁上的潘南安七窍生烟,就想跳下来将格日乐提溜上去。好在格日乐终于看见了一处藏身之地,好巧不巧的正是那扇屏风。格日乐来不及多想,快步小跑了过去,转过屏风,就看见一个头上戴着斗笠的人影静寂无声的站在屏风背后,让李落五味杂陈的是格日乐乍见一道人影,身子猛地一滞,最先想到的不是戒备或是出手,而是双只手捂着嘴,惊骇欲呼的看着眼前人影。
推门声接踵而至,格日乐眼见就要惊叫出声,李落身形微晃,探手一抓,将格日乐扣在怀中,极快的封住格日乐穴道。格日乐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直愣愣倒在李落怀中,闻着李落身上传来的淡淡温热,一时间又羞又急,俏脸涨的通红。
格日乐的羞臊李落没有在意,而是凝神打量着刚刚进来这间书房的人。来的是个妇人,约莫三十余岁,杏目流光,风韵犹存,有几分姿色,正经就差了点,虽说身上还穿着白衣,胳膊上也扎了黑带,却还是难掩眉梢头的轻佻。
妇人亦是一般无二的鬼鬼祟祟,不过比起格日乐就要镇定多了,进来之后左右看看,然后翻找起来。李落和潘南安疑心大起。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 偷窥
如果只是一个人偷偷潜入书房翻翻找找也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来可就不寻常了,看样子一定是田守业藏了什么东西,引得众人起了觊觎之心。
一番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妇人归拢了归拢痕迹,颇显费解和失望。忽地,妇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向房梁上张望起来。李落心中一紧,房梁上一览无余,除非潘南安变成猫鼠,要不然决计避不开妇人的眼睛。潘南安缩在梁上一角,没有半点慌张,就在妇人抬头张望的刹那间,潘南安屈指一弹,借一粒石子打翻了房中一只瓷瓶,瓶子落在地上碎了几片,发出一声脆响,吓了妇人一跳。就在妇人回头查看的眨眼工夫,潘南安悄无声息的滑下房梁,闪身藏在了书柜之后。
间不容发,等到妇人抬头再看时,房梁上空空如也,连一根稻草都没有。妇人叹了一口气,很快将碎了的瓷器收拾起来,打算带出书房。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远远传来一阵说话声,声音不小,而且人数众多。妇人一惊,小心翼翼的贴耳靠在门楹旁分辨着院子里的动静。
少顷,院子里的说话声骤然变小,似乎是说话的人进了哪间屋子,妇人连忙将屋门推开一道缝隙,张望了片刻,极快的拉开房门,闪身出了书房。
等了片刻,院子里尚有动静,但书房前没有人走动的动静。潘南安从书柜后走了出来,先到屋门前聆听了一会,低声说道:“院子里还有人。”
李落牵着满脸红晕的格日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只手扣住格日乐脉门,平声说道:“我要解开你的穴道,你若叫人,我便杀你。”
格日乐俏脸一抖,显然是气极,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然不会自讨苦吃,僵硬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乱喊乱叫。
解了穴,格日乐长出了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盯着李落问道:“你是谁?你们是谁?”
李落轻轻送出冰心诀,格日乐吃痛闷哼了一声,知道不该问话,赌气般垂首不语。
“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格日乐躲闪着李落的目光,别过头回道。
“田家有什么东西值得骨雅圣女惦记?”
“你认得我?”格日乐吃了一惊,脸上有些许窘迫,道,“我来这里和别人无关,你别冤枉我们。”
“我们?呵,你这句话说出去旁人是信还是不信呢?到时候恐怕还要宝音圣女去大理司接你出来。”
“你!?”
“姑娘最好说实话。”
格日乐脸色数变,恨极了李落,刚要说话,忽然屋门处的潘南安疾声说道:“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格日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低声说道:“我和你做笔买卖怎么样?”
“什么买卖?”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避开耳目离开这里,我带你们出去,你别抓我,怎么样?”
“公子爷,来的人不少,再不走就迟了。”
李落略一沉吟,道:“好,先离开这里,我不会为难你。”话音刚落,潘南安就极快的揭了侧墙木窗外的封条,三人纵身跃出书房,格日乐也不嗦,径直在前带路。果然是有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两侧绿树成荫,如果不留意,的确很难被人发现。
绕了半柱香的工夫,格日乐带着李落和潘南安进了一座竹屋。竹屋不高,不曾封顶,潮气有些大,竹屋的竹墙都有些泛绿。
“这里是?”潘南安狐疑问道。
“竹屋后面有一道侧门,很少有人走的,从这里出去就是田府外面。你们走不走?不走的话我先走了,田府有巡检司的人,被他们看到就走不了了。”格日乐急匆匆的说道,说完之后,抢先一步进了竹屋。
李落和潘南安跟了进去,竹屋入口有一扇黄花梨木圆雕屏风,质地颇是讲究。绕过屏风,入目所见赫然是一汪池水,还有几件莫可名状的女子衣裳。李落二人皆是一愣,就见格日乐狡黠一笑,低声说道:“大恩不言谢,不过一会你们可要跑快点。”
“跑?快?你什么意思?”潘南安一头雾水道。
格日乐猛一吸气,尖声刺耳叫道:“来人啊,有色狼偷窥!”
这一声,足足吓了李落和潘南安一跳,格日乐将头发拨乱,遮住面容,又半解了衣裳,十足是刚要入浴却撞上色狼的模样。一旁帘子一动,传出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颤声问道:“谁!?”
李落和潘南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竟然当真有人在净身。李落和潘南安脸色一变,哪顾得上再找格日乐的晦气,逃也似的翻墙而出,在街上路人惊诧的眼神中几个闪身,消失在街角深处。
那天田府丧礼,竟然有人混入后院窥视女眷入浴,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让田家颜面大损,据说田功派了好些人手去查到底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结果如何,都是后话。
李落和潘南安脚下不停,过了好几个街口才放缓脚步。潘南安心有余悸,道:“这个格日乐,真不是个善茬。”
李落吐了一口气,笑了笑道:“颇有决断,难得。你说她们在找什么?”
“这,属下之前倒是没有听说田家有什么稀世珍宝,属下这就去打听打听。”
“等等。”李落抬头看看天色道,“不早了,折腾了半天,肚子也饿了,走吧,我带你去吃碗面。”说罢,李落抬脚顺着人流向北而去。
潘南安很是惊讶,城南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照理说李落贵为皇子,不该来这等地方,就算年少时觉得新鲜来过一两次,也不至于这么熟悉才对。
城南的街道比不上城西,更比不上城东,街道狭窄,曲折盘旋,要说迷路未必见得,但动辄多绕上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的路还是常见的很。田家在城南百里坊,算是城南的一处繁华地,出了百里坊,李落在前带路,潘南安跟在李落身后。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 玉观音
两人步伐不大,脚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就到了一条斜巷入口前。
李落驻足,微微有些出神,摇了摇头笑道:“我也很久没有来过了,不知道卖面的店家还在不在,进去瞧瞧,若是不在,咱们就换个地方。”
潘南安自然应允,两人进了斜巷,两边的墙壁遮了光,巷子里有些暗,暮气沉沉,行人很少,潘南安有些惊讶,没想到卓城城南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巷子。
走了没多久,李落扬眉笑道:“还在!”
潘南安定睛望去,愣了愣神,是个街边小摊,而且还是这么偏僻的地方,生意一定不会太好,也难为李落能找到这里。
到了近处,面摊前果然没有人,一个老人坐在矮凳上抽着旱烟,一个还算健壮的年轻男子在案板上揉着面,和老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老丈,煮碗面。”
“好嘞。”老人磕了磕烟斗,刚要起身,看样子腿脚不甚利落,头一下没能站起来。
年轻男子瞥了一眼,说道:“爹你坐着吧,让你在家歇着你非要来。”
老人捶了捶腿,揉了揉浑浊的眼睛,咳嗽一声答道:“在家坐不住啊,天快黑了,一会你把灯点上。”
“知道了,知道了,一天说八遍,烦不烦。”年轻男子不满的哼了一声,倒也没多说什么,麻利的做好面条丢进了锅里。
面很快就煮好了,年轻男子盛好面条端了上来,走路的时候左腿有点瘸。面是清汤面,很劲道,也很暖胃,味道一如既往。好在这面摊多了点花样,有了两道小菜,一个是野菜干,一个是青豆,李落各要了一份,老头添了小菜,盘子不小,菜堆的更多,分量很足。
李落没有说话,埋头吃面。面香味很浓,潘南安食指大动,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
吃完了面,李落丢下一块碎银起身要走,年轻男子忙不倏唤道:“客官,多了。”
李落回头看着男子轻轻一笑道:“留着,下次我再带朋友来的时候一起算。”说完,就和潘南安向巷子另一头走去。
年轻男子愣愣的看着李落的背影,总觉得这个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老头也陷入了沉思,李落临走前的那句话依稀什么时候听到过,如今上了年纪,岁数大了,记性越来越差,想了好半天也没记起来。
出了巷子,潘南安目不斜视,心里虽有疑问,但李落不说,潘南安决计不会多问半句。
“他曾是我麾下兵卒。”李落轻轻说了一句。
潘南安恍然,回头看了一眼,巷子深邃,已经看不见那个面摊了,不过似乎有几团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条僻静的深巷。
翌日清晨,沉香河的一处支流河畔,斗大的蒸笼冒着热乎乎的白气,包子的香味随风飘了好远,引得人垂涎三尺。
最边上有张桌子,李落安安静静的就着稀粥咸菜吃包子,素馅的,皮薄馅大,当然比不得宫里的包子,但也算好吃。正吃着,潘南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到了李落身边隐晦的行了一礼,李落点了点头,示意潘南安坐下说话,回头吆喝了一声:“店家,再来一屉包子。”
“得嘞,客官稍等。”
潘南安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道:“王爷,打听清楚了。”
“这么快!”李落微微一惊,和声应道,“边吃边说吧。”
潘南安接过稀粥包子,咬了一口,接道:“这田家的确有一件异宝,来头不小。”
“什么异宝?”
“玉观音。”
李落拿着包子的手猛然一顿,眼中有风云聚散,数息之后才缓缓问道:“消息可靠么?”
“到底是不是玉观音现在还说不准,但去田府的人十有八九是冲着玉观音的名头。”潘南安狠咬了一口包子,狼吞虎咽的说道,“这个消息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据说卓城地下交易的几个巨鳄都已闻风而动了。”
邻桌一个背对李落和潘南安的食客忽然接言道:“玉观音倘若真的现世,一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万大人,你来啦。”潘南安吸溜着米粥,没有张望,平常的不会让路人多看一眼。
李落放下手中的包子,缓缓说道:“那么田家三人是怀璧其罪,引火烧身?”
“田家纵有仇家,也不至于到一门三命的地步,仇杀的可能不大,如果不是因为身怀异宝而被人杀害,那就是灭口,除此之外,属下想不到别的因由。”
“眼下看来,引火烧身的可能性最大。”
“除了玉观音之外,还有什么消息?”
“回王爷的话,卓城地下的风声属下探知的就只有玉观音这一个,至于还有没有其他消息,还要再查。”
“南安,能不能查到这个消息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要花些工夫。”
“嗯,王爷,依属下之见,不管玉观音是不是真的现世,咱们都不能忽视,就算这个消息是假的,既然有风声传出,那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借玉观音来掩人耳目。”
李落轻轻点了点头道:“万大哥言之有理,潘巡按,玉观音这条线索你接着追查,看看是什么人放出来的消息。”
“属下遵命。”
“万大哥,明面上你们以巡检司的名义继续查下去,不要露出破绽,这桩案子恐怕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属下明白。”
“不妨多施些力,若有必要,可命大理司从旁协助。”
“王爷是想打草惊蛇?”
“不错,明处逼上一逼,暗处便有蛛丝马迹可寻,除非他们真能沉得住气,其中分寸你和谢御使自行斟酌。”
万一府应了一声,回道:“对了王爷,昨日看过田家公子的尸首了。”
“有什么发现?”
“尸体上没有外伤,脸上有惊恐之相,偏偏嘴角带笑,很诡异,谢御使猜测是中毒而亡,不过已知的毒物没有听说有这种死状的,还要再查,尸体已运回巡检司。”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 异宝
“好,尽力而为,若是中毒,一定要找出下毒的人。”
万一府领命,没有回头,付了钱径自离去。
“王爷,那你呢?”
“我要去一趟承运宫。”
“可要属下传信让柳大人派人随王爷一起去?”
“不必了,这里是卓城。”
潘南安会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倘若在卓城连巡检司都束手束脚,那么这件案子不查也罢。
潘南安粥没喝完就匆匆离去,李落多坐了片刻,将桌上的包子稀粥吃的干干净净,这才缓步离去。
玉观音,得自残商,是大甘有数的一件异宝,价值连城,还要在阳月石这样的东海瑰宝之上,据说是一块通体无暇的璧玉,而玉中有一尊数寸高矮,面容栩栩如生的观音像,浑然天成,没有一丝一毫雕刻的痕迹。传闻之中这尊玉中观音像是天然而成,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绝非人力所能为。倘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只是一件玩物而已,最紧要的是这枚玉观音是当年荣皇后的心爱之物,就连李落也不曾见过。后来荣皇后受太师于乘云忤逆谋反牵连,自刎身亡,这枚玉观音就下落不明。几近辗转,听说后来玉观音到了明武王李玄旭手中,那时李落尚在西府领兵,回来之后又遇到被万花小院李家郡主挟持一事,远走蜀州,来不及与明武王说起此事,再回卓城明武王就已经犯了事,落了大狱,李落更加没有机会问起玉观音的下落,自此之后玉观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想到田家一案竟然会牵扯出这件绝世珍宝。
据说玉观音中藏着一个秘密,事关当年残商皇室府库珍宝的线索,多少年来无数人为之醉生梦死,因玉观音而亡的人不计其数,武林,朝堂,世家皆不曾幸免,就连前朝太保,太仓张家的灭门惨案其中也有玉观音的影子,每每现世都会引来杀戮和死亡,被世人称之不祥,万一府才有腥风血雨之说。
昆江,烟波浩渺,千百年来一贯如此,现如今的昆江江岸,多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半浮水,一半依岸,承运宫的传闻李落听了不少,直到此刻眼前所见,李落才知道这座宫殿的瑰丽和奢华,这是足足将半座皇宫搬来了昆江江边。
以水为镜,天上一座,水下倒影着一座;以岸为界,水中一座,地上一座。便是那首上古诗词一般的气象: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峦山北构而西折,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世间帝王盛景,莫过于此。
李落收了惊叹之心,巧匠天工,却把这心思都花在了粉饰歌舞升平里。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五杀令
宫门外有禁军将士镇守,李落未露真容,但有巡检司的腰牌,进出无阻,问了问路,千回百绕,到了琉璃殿前。琉璃殿尚未完工,那座镜花水月照鉴台也只雕琢了一半,先前的工匠田家三人出了事,琉璃殿也被暂且封了起来,有将士把守,没有人出入,很冷清,炎炎白日却还有些阴森。
李落进了琉璃殿,殿中空空荡荡,尚无桌椅锦绣,只有那座镜花水月照鉴台光亮照人。李落走到照鉴台前,轻轻用手抚摸了一遍,是一块上等质地的玉石,难得有这么大的,约莫价值不菲。李落绕着照鉴台走了数圈,驻足陷入沉思,良久不语。半晌之后,李落抬头打量着琉璃殿四周,这座琉璃殿不在江水之上,离江岸百丈之遥。右侧是一片竹林,青翠茂密,有雀儿歇脚,风声过后,竹叶沙沙作响,似成了语调,呢喃轻语。
若非凶杀,便是灭口。李落记起了万一府的话,倘若不是劫财凶杀而是灭口,那么田家三人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人,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出了琉璃殿,李落唤来驻守的禁军将士,平声说道:“将这块照鉴台搬去巡检司。”
几个禁军将士皆是一愣,巡检司与禁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纵管你巡检司权柄再大,也不能对禁军呼来喝去。领头的禁军将士刚要说话,李落掏出怀中西空寂帅令,淡淡说道:“搬走就是,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李玄楼让搬的。”
禁军将士先是一呆,脸色骤变,纳头便拜,惶恐回道:“末将有眼无珠,不知道王爷亲临,罪该万死,请王爷恕罪。”
“起来吧。”
“谢王爷。”将士咽了一口唾沫,恭敬候在一旁,小心问道,“王爷,现在就搬走?”
“嗯,即刻送入城中巡检司,路上不能有半点耽搁,这是我巡检司的腰牌,一并送到。”
“末将遵命!”禁军将士不敢多问,接过腰牌,连忙招来人手,撬开石基,将镜花水月照鉴台起出送往城中。
李落缓步走到竹林前,静静的看着这片竹林,直到禁军将士将照鉴台搬上马车后才悄然孤身离开了承运宫。
卓城地下交易由来已久,早在百年之前便有端倪,早些时候只是些富家公子和纨绔子弟廖以消遣的玩意,暗地里偷偷摸摸的过手些上不了台面或是大甘律法明令禁止的物件,多是以物易物,稀罕的自然舍得用珍宝来换,不稀罕的便是半文也不值。当年的卓城地下交易中曾有人耗费十二颗夜明珠就换了一副据说是当时宁国公宠妾的出浴图,一时无二,少不得被人津津乐道,而那位宁国公的宠妾自然也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穷极生变,这安稳太平的日子过的太久,尤其是那些个世袭了王侯的子嗣,守着家里的金山银山,整日里无所事事,实在是无聊的狠了些,慢慢的,卓城的地下交易竟然红火起来,就连当初那几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也没想到会有这般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追根究底,还是一个刺激。上头顶着大甘朝廷律法,背地里偷偷摸摸,若是经手的物件再多点见不得人的秘密,这般心惊肉跳可绝不是花天酒地能比得了的。
富家趋之若鹜,不乏王孙公子和朝臣之后,久而久之,这卓城的地下交易渐渐变了质,从原来只是富贵人家无聊时图新鲜刺激的地方慢慢变得龌龊起来,藏污纳垢,杀人掠货,简直是一块无法无天的法外之地。历代都有大甘朝廷严令禁止,可是这卓城地下交易背后的靠山根本无从考究,兴许是哪个亲王,或是哪个皇子,朝廷有心无力,好多什么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这种情形到了万隆帝年间愈加的放肆,诸如贩卖奴隶这般只是寻常,竟然还有什么美人垂尖,处子白桐之类菜肴,美人垂尖是取自女子耳垂,而处子白桐据说是取男女处子的心头肉所制,味道好不好暂且不论,这一盘菜要祸害多少无辜百姓,而且价比千金,即便如此,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上的,不知道从何时起,这卓城地下交易中尝一尝惨无人道的处子白桐竟然成了身份的象征。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犯了血案摇身一变的法外之徒,以人为畜求欢纵乐的黑枭凶徒,便是这世上能见到的恶,令人发指的残忍,在卓城的地下交易中都能找得到踪影。
直到立了巡检司,卓城的地下交易才收敛了起来。区区一处地下交易,莫说是枢密院的耳目,就算大理司想查想办也不是没有办法,忌讳的只是这背后错根盘节的罗网,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就是如此,不知道手里牵着的这根绳上栓着的是只蚂蚱还是一头恶狼。
李落也不是没想过将卓城地下交易连根拔起,不过与章荣政商议之后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非是不能,而是时机未到,一旦让卓城里那些闲人同仇敌忾起来就有些得不偿失,若是放任却也有悖于巡检天下的初心。如此,李落便为卓城的地下交易立了一道五杀令:有损社稷者杀,祸及百姓者杀,人畜不分者杀,构陷忠良者杀,由暗及明者杀。一纸五杀令,似乎将卓城的地下交易由大甘明文律法中不曾界定的法外之地变成了法内之地,其中利害好坏纠葛在了一起,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道五杀令一出,卓城地下交易自然震动,有人不服,有人观望,有人闻风而动,有人不以为意,倒也有几人安分守己了许多。不过混迹在卓城地下交易的人没有几个愿意遵纪守法,铤而走险亦或是根本不将这道五杀令放在眼里的不在少数,巡检司倒也没有客气,凡有违五杀令者,不问缘由,皆斩之。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章 地下交易
在那之后的确震慑了不少黑道凶人的气焰,但是真正让卓城地下交易看到李落凶厉一面的却是当年商正衙门一案,盘踞卓城数十年的蛇堂在一夜之间被李落连根拔起,蛇堂上下足有近万人,几无幸免,发配充军和入狱受刑的还算好,千余之众一夜之间身首异处。血流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当战战兢兢了一夜的卓城百姓打开院门走出来张望的时候,卓城里平静的就好似数百年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清晨,而袖里乾坤朱家这个名字就在一夜之间化为虚无。
经此一役,再没有人敢小看这道五杀令,谁也不知道卓城的地下交易会不会是下一个蛇堂。虽说卓城地下交易这滩浑水背后不缺靠山,但在巡检司这头庞然大物面前都要避让三分,说一千道一万,李落并没有把卓城的地下交易一网打尽的意思,只是让它再回到当初最早时候的模样,颇有些水至清则无鱼的无奈。
李落和巡检司不曾逼人太甚,这些背后的靠山们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半推半就的接了这道五杀令,比起钱财,还是自家小命要紧。这道五杀令似乎是法却又不是法,江湖气更重些,而且所谓五杀也没有个定数,泛泛的很,若是接了,生杀予夺只在巡检司一纸黑白之中,巡检司说它是黑,纵然是白也无济于事。这般掩耳盗铃的手段自然瞒不过卓城地下交易里的这些人,只是有人躲避,有人隐忍,也有人视而不见,装糊涂罢了。巡检司的危险甚少有来自背后的靠山,而是那些地下交易中真正的亡命之徒。
潘南安带着李落穿行于城南的大街小巷之中,轻车熟路,宛如进了自家的后花园,着实让李落大开眼界。城南的夜,灯火依着高低不平的楼阁屋舍,显得层次不齐,不如城北大气,不如城东精致,也不如城西粗犷,却别有一番撩人的滋味。走了多半个时辰,潘南安和李落到了一处院落前,这处院子颇是僻静,门前有两棵老槐,都上了年头,俱有两人合抱粗细,树冠郁郁葱葱,将身后的院子罩的更加幽暗。
李落抬头看了一眼,借着院前两盏昏黄的风灯烛火和淡淡的月色看清门楣,微微一怔,问道:“城隍庙?”
“嘿,城隍早就搬了家,这挂着城隍的招牌,却是财神爷坐了庄。”潘南安轻笑道。
李落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看来这里就是一处卓城地下交易之所了。潘南安探得消息,今夜的卓城有一件异宝出世,虽无明言,但消息灵通之辈彼此都心照不宣,怕不是巧夺天工坊引来杀身之祸的那件宝物。消息从何而来无从考证,但无风不起浪,李落也便存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倘若不是,那就算见识见识卓城的地下交易也无不可。
“你断定是这里?”
“王爷有所不知,卓城的地下交易也有规矩,不是每日都开市,一旦开了市,每夜不过双,而在哪里开市也有一套说道,听说和什么避凶趋吉有关,反正都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是神秘,就越能吸引人。今晚开市,就是这里。”
李落沉吟数息,轻声应道:“会不会急了些?”
“王爷的意思是今夜开市有蹊跷?”
“若是你得了田家的玉观音,你会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引人注目么?”
潘南安挠了挠头,道:“王爷说的有道理,不过要是这东西烫手,急于脱身也不无可能,而且卓城地下交易从来不问来路,所有秘宝价高者得,当夜钱货两讫,关了市谁也不认,打了眼也得自认倒霉,要是有人敢坏规矩,没出卓城就得横死街头。”
李落皱了皱眉头,这般行事的确有些无法无天。潘南安沉声接道:“卓城这么大,哪天不死人,光是今年,咱们巡检司就已经接了百八十凶案了,更别提大理司。”
李落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城隍庙。
潘南安暗自吸气,小心回道:“今晚或许是别的什么稀奇物件,未必就是田家丢的那宝贝。”
李落一怔,微微一笑道:“潘巡按切莫多心,这卓城的地下交易你知晓的远胜于我,你我猜测虽说不同,但都有可能,我岂会怪责于你,若是如此,那我可就是刚愎自用,没有容人之度了。”
“王爷言重,属下惶恐。”潘南安脑门一热,连忙恭声回道。
“也罢,既然来了,那就见识一番,顺便看看你我二人谁猜得对。”李落展颜一笑,示意潘南安在前带路。
院门前的残败风灯晃了一晃,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吱咛,李落微微扬眉,却是另有一个猜测未曾告诉潘南安,今夜的城隍庙,也许在等一个人,但愿这个人不会是李落。
两人转过正门,到了城隍庙的后门处,潘南安伸手轻扣木门,长短不一,颇具韵味。少顷,一个知客模样的庙祝探出了头,呆呆傻傻的看着李落和潘南安,一脸茫然,若不是他身上隐隐流动的气劲,几乎能以假乱真,只被人当成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小知客。
潘南安没有多说,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抛到知客手中。知客低头瞧了一眼,脸上的呆痴模样瞬间尽散,眼中冷芒四射,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落二人,数息之后淡淡说道:“两位眼生的很,是头一次来吧?”
潘南安一笑,道:“我见过你,你未必见过我,尊驾不必探底,我知道规矩,还是说你怕我坏了这里的规矩?”
“哼,你若敢生事最好不过,长夜漫漫,无聊的很。”知客冷着脸寒声答道,不过言语之中却收敛了几分,潘南安面不改色,应对自如,的确有几分熟客的意思。
知客拉开院门,侧身让了两人进来。潘南安拱手一礼,笑道:“谢了。”
“你们来晚了。”
“不晚。”潘南安看了知客一眼。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地下甬道
道,“兄台别着急关门了,一会准还有人来。”
知客咧嘴一笑,置若罔闻,却还是在等着李落两人进来之后将院门上了门闩,转头去了一侧偏房,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落一怔,看着空空荡荡的城隍庙后院,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在潘南安驾轻就熟,颔首一礼,径自向角落里的一处小屋走了过去。李落跟上前去,到了屋门前潘南安也不敲门,伸手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待李落进来之后反手掩上屋门,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才被隔在了门外。
进屋之后李落刚要说话,就见潘南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李落莫要出声,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供桌上的一盏油灯。李落四下打量了一眼,这间屋子倒也寻常,除了正中靠墙那尊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古怪泥塑雕像,决计不是城隍爷,更不是李落所熟知的大甘神明,颇有点异域模样。
供桌上除了一盏油灯之外空无一物,倒是那尊不知名的泥塑雕像手中捧着一只碗,莫名有点乞丐的落魄之感。
潘南安径直上前,掏出一枚铜钱丢进碗中,就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枚铜钱似乎掉进了一个深洞,声响渐渐隐去,直至消失不见,却不曾听闻有落地的声音。
抛出铜钱之后,潘南安退后几步,安静的等着。李落耐性更佳,不急不躁。约莫过了半刻光景,就听泥塑雕像背后传来一阵暗沉的轰隆声,这尊雕像缓缓转动起来,地面上露出一个数尺见方的洞口,漆黑一片,似乎深不见底。
李落颇觉惊讶,潘南安倒是见怪不怪,向李落颔首一礼,径直钻进洞中。李落轻轻摇了摇头,微觉好笑,这卓城的地下交易之所委实煞费苦心。
两人进了地底甬道,潘南安亮起火折子,暗道不高,需得曲着身子。潘南安在前引路,李落紧随其后,暗道中不见闷热,隐隐还有凉意,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到了暗道尽头,入目是一扇石门,没有雕花,也没有刻纹,颇显朴素。潘南安上前敲了敲石门,石门裂开一道缝隙,从门外递进来两块黑布,门外有人沉声喝道:“蒙上眼睛!”
潘南安将黑布接在手中,面露讪色,回头看了李落一眼。李落和颜一笑,取过一块黑布当先蒙上双眼。待两人系上黑布遮眼之后,便听石门外有人走了进来,仔细查看了李落二人脸上罩着的黑布,没有留着缝隙偷看之后,很是生硬的拽起两人手臂,不耐烦的喝道:“跟我走,莫出声,若敢偷看,别怪我手下无情!”说罢,也不等潘南安答话,就拉着两人出了石门。
石门外有一个向下的石阶,十余道,那领路的男子也没出言提醒,好在李落和潘南安俱有轻功在身,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李落暗忖,这男子不出声,十有八九是故意试探两人的身手如何。
下了台阶,男子一左一右牵着李落和潘南安,脚程很快,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闷着头赶路。李落暗暗揣测离开城隍庙之后的路程远近,不算回旋环绕,约莫也就走了两三里路程而已。
又是一盏茶的工夫,凉意扑面而来,带着些许温湿之气,李落讶然,竟似到了水边。果然,牵着李落二人的男子止步低喝道:“留神,上船了。”
先是暗道,而后是七绕八绕,如今换了水路,李落有感而发,这去一趟卓城的地下交易着实不易。上了船,李落和潘南安被男子推进船舱,男子撂下布帘,叮嘱二人不可擅自离开船舱,否则后果自负。李落自然应允,男子见两人甚好说话,也就没有再为难两人,摇了船,晃晃悠悠的驶了出去。
李落和潘南安没了目力,耳力还在。船外有水声,有风声,还有偶尔从远处飘来的说话声,时断时续,不甚嘈杂,看样子是一条僻静的水路。船走了大半个时辰,沿途没有半点停歇,似乎走了很远,若按着船速约莫已到了卓城城外,如果没有那些不经意间微微偏转的船头。游来荡去,这艘船始终没有离开卓城,更甚者还在城南。
船停了下来,男子仍旧没让李落和潘南安摘下眼罩,待船刚刚靠岸,这一次不是男子粗手粗脚的生拉硬拽,而是两团香风,簇拥着一只柔弱无骨的细滑柔荑,轻柔含情的各自牵起李落和潘南安,燕语莺声,轻声细语道:“公子,随奴家来,当心了。”
这一声公子,带着点甜腻,酥酥麻麻,入耳玉润珠圆,若是换成常人,怕不是一路上憋着的火气早就在这一声呼唤里烟消云散了。李落微微一笑,很随意的任凭女子牵着手,和声说道:“我们能说话了?”
女子浅笑,回道:“自然可以啦,公子快随奴家来吧,交易马上就要开始了。”
李落道了一声谢,随着女子上了岸。女子很是仔细的叮嘱李落小心脚下,那边有块碎石,那边高半尺三寸,那边有水,或有湿滑等等,事无巨细,只怕比睁着眼睛亲眼看着还要细致三分。
男子操舟又荡了回去,还有别人也要乘船。很香的女子牵着李落没走多远,不过二三十丈远近,推开一扇门,迎面又是一股别样的清香,不甚浓烈,但很好闻。李落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面不改色的轻轻跨过门槛。
这气味有个名字,叫醉乡,香能提神醒脑,刺激气血。往日里司衙大臣熬夜处理公务时都会点上此香,虽然不算稀罕,但也价值不菲,而且都是内务府或冢宰府统一发放给各司衙门的,卓城的地下交易之所能有醉乡,该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进了门,那女子便在李落耳边低语道:“公子,奴家替你摘了眼罩吧。”说罢,女子便垫着脚伸手去解那块黑布,有意无意之间,女子的身子轻轻靠着李落。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 点灯
不重不轻,不远不近,软香满怀,引得人心猿意马,却又不落了低贱淫荡,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不用了,我自己来,多谢。”李落退开半步,抬手解下眼罩,轻轻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位俏丽女子微微一笑,道,“有劳了。”
女子轻轻一福,甜甜一笑,面无异色,回头看着潘南安身边的漂亮姑娘轻声说道:“秀儿,你先带两位公子去辛三就座,我去通禀总管一声,再为两位公子奉些香茗就过来。”
“嗯,知道了,姐姐去吧。”另一个女子点了点头,示意知晓。女子歉然一笑,告罪离去,剩下那名叫秀儿的女子带着李落和潘南安走了过去。
门后的天地倒不是怎么震撼,毕竟外头有巡检司和大理司的打压,这卓城的地下交易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间屋子,足够隐秘,能纳人藏物就够了,紧要的是那些稀奇古怪或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间屋子不小,方方正正,门不少,但是没有窗户,封得严严实实。正中有一张圆桌,挑着十余盏香烛,将桌面照的透亮。围着这张圆桌,前后左右散布着几十张桌椅,有远有近,有些有亮,有些隐在暗处,如今三三两两都坐了人。
辛三这张桌子稍稍远了些,不过要看清圆桌也容易,只是不如东西南北那几张雅座。李落和潘南安入了座,秀儿站在两人身旁,柔声问道:“两位公子,可要奴家点上灯么?”
“点灯?”李落一怔,环目四顾,倒是有些惊讶,此间屋子里除了寥寥数张桌子掌灯之外,其余桌椅都是黑乎乎一片,不知道是惜烛还是怎样,俱不见人掌灯,兴许也是害怕自己的相貌身形落入有心人眼中,隐匿踪迹。
这时,突听潘南安冷哼一声,寒声喝道:“怎么,以为我们是初来此地的雏么?点了灯,贵地打算向我们叫卖什么?”
秀儿脸色一变,连忙一礼,惶恐说道:“妾身失言,妾身不敢,还望两位公子海涵,秀儿知错了。”
看着秀儿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潘南安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冷喝一声:“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秀儿委屈的应了一声,泪珠在眼眶里打了一个转,轻巧的滴了下来。秀儿深深行了一礼,没有抬头,孤寂落寞的悄然隐去。
说起来李落大概也算个不解风情,不懂情趣的主,兴致盎然的看着潘南安和秀儿。潘南安责备喝骂,如此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垂泪自艾自怜,李落无动于衷,直到秀儿黯然离去,李落竟连眉毛都没动上一动。
“何为点灯?”
“这点灯也叫点命灯,命灯亮,叫阎王,三更四更鬼迎道。谁点了灯,那就是说今晚至少有一样东西是势在必得的,而且一旦叫价就不能半途而废,若有人加价,点了命灯的人必须出高价压过旁人。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暂避锋芒
直到最后买下此物才能作罢。”
“这岂不是会有人漫天要价?”
“的确如此,不过也不是没有规矩,如果有人故意抬价,明明没有银子还要叫价,点了命灯的人可以较价,暗语叫灼眼。每次灼眼之后,如果叫价的人没有那么多银子,就要留下点什么,轻则手脚,重则性命。若是叫价的能拿得出来,点了命灯的人就得留下一只眼睛,意思是走了眼,这也是灼眼的由来。”
“那也就是说每次叫价只能灼眼两次?”
“不,三次。”
“三次?”李落一愣,随即恍然,轻轻叹了一声。潘南安看着正中的那张桌子,嘿了一声道:“第三次就是搏命,这灯一旦点了,烧的不是油,而是血,这也是点命灯的由来。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这里没有人会轻易点命灯。”
“如果点了命灯,叫了价,却不如旁人出价高,最后会怎样?”
“把命留在这里。”潘南安吐了一口气,接道,“点灯灼眼,原是以前地下交易里那些财大气粗的一方巨鳄争强斗狠时的玩意,大多时候叫的是个面子,并不是这件宝物价值几何,也不是一定要谁的命。为了少伤点和气,当初点灯都有时辰和次数的限制,或许会伤筋动骨,但不至于要了谁的命。但如今的点灯早就变了味道,一样的争强斗狠,不一样的是现在见不到人命不灭灯。如果没有把握,点了命灯就是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刀上,而且还不知道谁会砍上一刀。”
李落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微微仰首道:“靠前些那几张桌子上都点了灯,他们不担心么?”
潘南安瞧了一眼,讪讪回道:“自然也有不缺钱的……”
李落微微一笑,没有多问,淡淡说道:“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还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卓城的地下交易也算不容易。”
“他们费尽心思,躲的就是巡检司,不过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暂避锋芒。”
“暂避锋芒,留待日后卷土重来。有志气,且看今夜这场是否一如传说中那般惊艳。”
潘南安扫了一步而来的俏丽女子,收声不语。女子近前之后奉上香茗,刚要致歉,就听潘南安漠然说道:“要开始了。”
女子一怔,张了张口,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赧然一礼,一言不发的悄然退了回去。
李落的目光跟着那女子走了十余步,一颦一笑,言谈举止,皆从容淡雅,很是得体。就是做错了事,这般姿容模样也叫人不忍心责备,轻声细语如沐春风。只不过这样的女子像极了当初李落初见晴云探月时的模样,美是极美,总归是多了点死气沉沉的暮气,远不如现今时分那般灵动跳脱的晴云探月姐妹。
能操练出这样仪容姿态侍女的人不会太简单,野心只怕更加不会小,此间的水深不见底。李落收回目光,望向正中处,身边没了人,说话倒是方便了些。
第一千七百五十三章 上古宝剑惊蛰
不过李落和潘南安都不曾闲谈,静静的等着交易开始。
波澜不惊的开场,甚或是有些枯燥,那几桌点了灯的卓城雄豪早就不耐烦了,嚷嚷着快些上宝贝。李落听了几句,暗自咦了一声,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对面点了命灯的那张桌子前坐着的几人,有男有女,皆以白纱遮面,却也难掩那股子突然有了钱的暴发户味道。
圆桌前,一男一女分列左右,男子年纪已过半百,须发半白,双目开合之际冷电隐现,人称季先生,是卓城地下交易里有数的高手,据说还没有人能在此老手下过得十招,若是心怀不轨,觊觎卓城地下交易中出现的珍宝,就须得先过季先生这一关,而此老主持卓城地下交易已有近十年之久,没有丢失过一件易物珍宝,由此可见其不凡的武艺。另一侧的女子神色很是幽冷,十足一个冰雪美人,身形高挑,一袭长裙却半露着香肩,冰肌玉骨,看似吹弹可破,煞是诱人。更惹眼的是女子肩头纹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栩栩如生,落红含而不吐,半是清丽,半是魅惑,乍看一眼,就能让人面红耳赤,心动难以自已,好一个夜色深处的尤物梅夫人。李落多看了女子几眼,眼中并无情色,却有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数息之后才缓缓转了开来。
此刻圆桌上正在叫卖一件据说是传承自上古的兵刃,形似长剑,端处稍稍有些弧度,剑脊很薄,长于刺削,不利于挥砍,和大甘寻常的刀剑不甚相同。
“此剑名为惊蛰,据传是上古之物,削铁如泥,为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底价三千两,价高者得。”季先生捧上惊蛰剑,轻轻挥了一挥,一根两指宽窄的铁条应声而断,切口平缓如镜,确也锋利,只是明眼人都知道再好的神兵,若无内力,怕也难斩断这根铁条。
场中诸人兴致乏乏,大概是神兵利器见得多了,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除了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怕是没人愿意花这么多银子买一把未必用得上的兵器。
自然,舍得花钱的大有人在。季先生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脆中略微带着娇憨的声音叫道:“五千两!”
众人一惊,齐齐举目望去,正是靠近圆桌的一张点了灯的桌旁之人叫价出声,叫价那人带着面纱,一边叫着价,一边也没闲着,抓起桌上的脆梨拂开面纱吃的不亦乐乎。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叹息,有人讥笑,有人等着看热闹,只见那叫价之人我行我素,却是半点也没将旁人的议论和目光放在心上。
点了灯,便要叫到底,如果中间有人叫价,须得跟着叫价,倘若不灼眼,那就只能奉陪到底,直到无人叫价为止。一件宝物价值几何,诸人大约也都心中有数,若是故意抬价,在这里不亚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仇人,等闲也没有人愿意平白惹来这等麻烦。
请假两天
过敏季,头昏昏沉沉的,休息两天,望理解。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 金缕玉衣
不过倘若刻意为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把兵刃最多也就值六七千两银子,吃梨的人叫价不低,再加上那盏明晃晃的命灯,场中一时没有人再出价。季先生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也不能坏了规矩,连喊了三次之后见无人出价,只得以五千两的价格卖出这把惊蛰剑。
钱货两讫,叫价的颇显雀跃,捧着惊蛰剑把玩了一番,而后丢在桌上,看也不多看一眼,神兵蒙尘,莫过如此。
一盏茶的工夫,又有三件宝物面世,两件名花有主,另外一件无人问津,被梅夫人收了回去。季先生环目一扫,兴许是现世的宝物太过普通,提不起众人的兴致,就见场中诸人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闲聊起来。季先生长身而起,拍了拍手,两名侍女抬着一张三尺见方的檀木托盘疾步走了过来,木盘中盛放一物,盖着锦绣红帆,崎岖不平。
众人见状,不由自主的停了交谈,定睛瞧着圆桌上的檀木托盘,有人高叫一声道:“大件?”
季先生大笑一声,道:“自然是大件,老朽猜今夜来此的诸位大豪必然有人心仪此物。”
“季先生别卖关子了,快掀开叫大伙瞧瞧是什么宝贝。”
季先生也不嗦,伸手揭开红帆,露出托盘上的一件珍宝。檀木托盘上盛放的是一件衣裳,却不是平常丝织之物,而是一枚枚通体青白之色的玉片,用金丝银线编织而成,先不说做工如何,单是这一枚枚大小如一的玉片就极为罕见,更不消说还要用金丝银线编连起来。
此物一出,场中鸦雀无声,无数道混杂着炙热和贪欲的目光悉数钉在了这桩异宝上。季先生环目四顾,等了少顷,这才不慌不忙的朗声说道:“玉乃山岳之精,将金玉置于人之九窍,可保精气不会外泄,尸骨不腐,可求来世。这件金缕玉衣完好无缺,玉是上等的苍山青玉,对缝严密,极是平整,色泽如何诸位一望便知。此宝共计玉片二千八百七十三枚,除此之外还有缀玉面幕,价值几何就不用老朽在这里废话了,老规矩,价高者得,底价一万两!”
话音刚落,叫价声此起彼伏,眨眼间就已到了一万八千两的高价,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季先生的脸色好看了几分,气定神闲的等着场中诸人出价,金缕玉衣的编织技艺早已失传多年,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万隆帝殡天,只怕也未必找得到这样一件几近完好无缺的金缕玉衣陪葬,若是买来送人,那可是天大的人情,自然引得场中众人趋之若鹜,争的不可开交,多半要卖出一个天价来。
李落听着叫价声暗自咋舌,大甘朝廷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早是寻常,没想到在这地下交易中数万两银子竟然只是稀松平常,着实让李落大开眼界。
数息之后,这件金缕玉衣的叫价已到了三万两,叫价声少了些,但余下角逐之辈想来也都是身家丰厚的大鳄。
“五万两!”一个清脆,听上去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声音硬生生挤了进去,众人举目望去,尽皆哗然,正是那个买下神兵惊蛰又丢在一旁不屑一顾的神秘人。
早前叫价,多是压过一二千两便作罢,三千两也是少数,像这样一次出价超过两万两的还是头一次。季先生闻声一望,眼皮便是一跳,此子搅局,怕是这件金缕玉衣的结局又不好说了。果然,如此财大气粗的声势吓了诸人一跳,而且还有一盏命灯,更加让人心生怯意,叫价声骤然清冷了下来,季先生气得脸色发黑,只恨不得把这个神秘人生吞活剥了,不过顾及卓城地下交易的声誉,总不好在当下出手。
神秘人叫价,而且还是一次加了足足两万两,自然有人不满,只听得一个高亢,但却略显中气不足的声音恨声骂道:“章泽柳,你他娘的是急着入土吗,先买陪葬的兵器,又买这件金缕玉衣,赶明本公子再送你一具棺材,挖个坑埋了,早死早投胎!”
言语恶毒,骂人的和被骂的人却很是熟络。神秘人身边一个虚胖男子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随手扯下面纱,不是章泽柳这个二世祖还能是哪个。
章泽柳指着出言不逊的男子怪声怪气的回骂道:“爷爱买哪个就买哪个,你管得着么?王麻子,你要有种就跟着爷喊,没种就闭上你这张臭嘴,少在这丢侯爷的脸。”
李落抬眼瞧了瞧气急败坏和章泽柳对骂的男子,轻轻一笑,原也是个旧相识,宁远侯王振远的公子王相,当初也算是卓城四少的狐朋狗友,时而和章泽柳他们沆瀣一气,时而又在月下春江争风吃醋,也是个无法无天,荒唐无稽的主。
“哎呦呦,章大公子如今背后有人撑腰,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王相身侧一个眼珠子乱转,看上去一肚子坏水的秀气男子阴阳怪气的叫道。
章泽柳冷哼一声,道:“怎么,眼红?”
“眼红是一定的,九爷视你为友,这福分咱们就不想了,不过倒是羡慕章大公子的很,放着家里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跑来这里跟咱们较劲,哎呀,今个怎么还带了几位妙人,眼生的紧,都是老相识了,不如章大公子揭开身边这几位美人的面纱,也叫哥几个瞧瞧章大公子的眼光,让咱们也开开眼。”
不等章泽柳说话,方才叫价的神秘人拍案而起,娇叱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么,回家看你娘去!”
李落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方才听声就知道来的是谁,不想如此泼辣,一点也不给这几位卓城里的浪荡公子颜面。
王相脸色一沉,争锋相对的叫骂道:“哪来的泼妇,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就敢如此放肆,来来来,取了面纱让爷看看是何方神圣。”
“取就取,姑奶奶怕你不成。”神秘人撤了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