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其乐融融
翟廖语哈哈笑着,当先快步向弃名楼而去,笑声刚落,就听着府门处晴云探月欣喜非常的欢呼声,听在燕霜儿耳中有些刺耳,更多的是黯然。
溯雪泪眼婆娑,哭了笑,笑了哭,好一阵子的百感交集。李落劝慰了好一会,一行人这才进了弃名楼。
弃名楼还是原来的样子,隆冬深处,弃名楼满园春色,处处都是年关的喜意,点缀装扮不见奢华,温馨恬静却更胜一筹。
正堂前,面带白纱的谷梁泪静静望着走进来的李落,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不过一双美目中早已涌出轻柔的笑意,相顾无言,尽在不言中。
“王妃娘娘安好。”迟立钱义几将躬身一礼道。
谷梁泪轻笑出声,柔声道:“都回家了,还用什么虚礼,快进来吧。”
寥寥一句,从谷梁泪口中说出来让迟立几人如春风拂面,不论外人怎么评说弃名楼里的王妃,但在迟立心中,谷梁泪确当得起这定天王王妃的名号。
几人进了前堂刚刚坐下,门外就跑进来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冲着李落大声叫道:“落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弃名楼里能这样称呼李落的唯有秋吉,李落定睛望去,有日子没见,秋吉好像又圆润了点。
秋吉眼眶微微发红,看上去有些委屈的模样,倒是吓了李落一跳,能让天塌下来当棉被的秋吉伤心难过,约莫这次李落率军北上草海惹得楼里众人提心吊胆了好久。
李落想了想,若是秋吉埋怨,那便虚心听着,认个错,兴许秋吉也就不再生气了。
正在李落沉吟思索的时候,就见秋吉忽地一乐,跑到堂前屋檐下,猛提了一口气,高呼道:“落哥儿回来啦,可以开饭啦。”说罢秋吉又回头瞧瞧李落,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肚皮,笑嘻嘻的说道,“雪姐儿一定要等你回来才吃饭,饿死我了。”
李落僵直的看着秋吉,好半天都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愣的回道:“哦,是么,那快吃饭吧。”
这天底下能让李落惊呆的人或事决计不会多,秋吉算一个。瞧着李落发呆错愕的神情,堂中一众女子嗤嗤偷笑起来,就是谷梁泪也不禁莞尔,摇了摇头甚是无奈。
李落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向迟立使了个眼色,迟立急忙取出玲珑盒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呀?”探月好奇的问道。
“马上就是年关了,怎也不好空着手回来,这里是我挑选的一些首饰,每人一件,就当是年关贺礼,送给你们的。”
一听是首饰,堂下一众女子便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不说喜笑颜开,但的确很高兴,要真说起来,恐怕也是李落很少送的缘故。
正位上的谷梁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声问道:“这些首饰是卓城里的?”
“是啊。”
谷梁泪放下茶杯,扫了李落一眼,轻哼一声,道:“王爷今天才回来卓城,去了趟纪王府,还能绕道买了首饰,说起来王爷挑选的可真够用心的。”
柔月从堂外走了进来,一身白布素衣,衣袖不顾仪态的挽着,露出几寸雪白如玉的肌肤。柔月伸手一拂秀发,走到探月身边,趴在探月的肩头望着玲珑盒,不屑说道:“王妃娘娘说的是,一看王爷就是从一家首饰店里随便买了几十件糊弄我们的,哪能仔细挑选?这点时间,能挑出一件就不错了。”
“只要是王爷送的就好呢。”探月已是心满意足,双手捧心道。
柔月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探月脑门,取笑道:“是不是王爷捡块石头给你,你都能当成美玉了?”
“嗯嗯。”探月连连点头,像个点头虫一般。
柔月没好气的瞪了探月一眼,笑骂道:“没出息。”
迟立暗暗心惊,早就听天狼骑的将士说起过弃名楼是龙潭虎穴,里面妖孽横行,偏生一个个还貌美如花,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就看钱义装出一副困倦睡着了的模样便可见一斑,只不过从钱义微微抖动的眼帘上大概猜得出钱义此刻的心情。
李落看着身边的谷梁泪,轻纱微晃,玉人也很高兴,任由堂下的女儿家喧闹。
李落轻咳一声,沉声说道:“是不是用心,打开盒子就知道了。”
柔月白了李落一眼,很是怀疑的说道:“就算是贵的,可也不一定是用了心的。”
李落心里直翻白眼,好生难伺候,随即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言不语。
探月伸手打开玲珑盒,几个女子齐齐凑了过去,就连红尘宫的江湖侠女也不禁好奇的张望了几眼。女儿家爱美,就算是江湖豪侠也不例外,不过总归不如晴云她们那么随便,没有靠的太近。
人群中传出探月一声惊呼:“好漂亮啊!”
柔月撇了撇嘴,真是大惊小怪,很是漫不经心的说道:“能有多好看……”话还没有说完,探月双手举着一支凤簪,转身笑嘻嘻的看着柔月道:“柔月姐姐你看,漂亮吧。”
柔月接过探月手中的凤簪仔细瞧了瞧,将没有说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这枚凤簪做工质地无一不是上乘,虽然没有宝石美玉之类的点缀,但的确是用了心的。
柔月吸了口气,又看了看盒子里的其他饰物,颇觉得脸上无光,扫了李落一眼,微微带些酸意的说道:“呦,让王爷破费了吧。”
“哪里,二十两银子而已。”李落轻轻一笑,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实则到了这个时候才坐实了椅子,偷偷的出了一口长气。
谷梁泪暗自失笑,也便没有再揭穿李落。柔月恼了半晌,忽地扑哧娇笑出声,柔腻说道:“还算有点良心。”
李落垂目不语,只当作没有看见。众女围着玲珑盒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这个看上去最贵重的要给王妃娘娘,那个要甘琦戴起来才叫好看,彼此在身上装扮打量着,众口纷纭,莺声燕语,好一阵子其乐融融。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秋吉好饿
众女之中顾乡最善歌舞,心底善良,很爱笑,看到跟着李落进来一语不发的燕霜儿有些好奇,隐隐还有一丝心疼冷漠木然的燕霜儿,便从玲珑盒中挑出了一件坠子,走到燕霜儿身边轻声说道:“姐姐,这个坠儿送给你呢。”
燕霜儿眼皮微微沉了下去,没有应声。
顾乡俏脸一红,急急说道:“不知道姐姐喜欢哪个,我随便拿的,姐姐喜欢哪件告诉我呢,王爷不会在意的。”
燕霜儿猛地抬起头,眼中绽出刺骨阴寒的杀意,冷冷说道:“我喜欢纪王的人头,你送给我?”
堂中一静,诸女齐齐回头望着一脸嘲讽和狠厉的燕霜儿,柔月皱了皱眉头,不满燕霜儿这般大煞风景。
顾乡吓了一跳,受惊般后退了好几步,惊讶的望着燕霜儿。燕霜儿冷冷一笑,讥讽的看了看顾乡,缓缓低下了头。
堂中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诸女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燕霜儿是什么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化解尴尬,有急变之才的诸如柔月,可就未必有那么宽宏大量,只怕此刻已经存了让李落对燕霜儿生气动怒的小心思。
就在这时,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到底吃不吃饭啊?”秋吉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扒着门框,有气无力的说道。
柔月暗暗诽谤,来的真是时候,转头望着秋吉淡淡说道:“这就吃饭,画堂,芰荷,瑾儿,随我来。”
说话间,柔月带着三个姑娘出了前堂,顺手也将秋吉提溜了走。谷梁泪向李落投去询问的眼神,李落轻轻点了点头。
谷梁泪长身而起,走到燕霜儿身边温柔说道:“燕姑娘,你随我来,换洗下衣裳,一会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谷梁泪的声音极是好听,燕霜儿很想拒绝,只是却怎也生不出这个念头来。
“解药呢?”
李落从怀中取出化劲散的解药,和声说道:“我从纪王府要来的,应该不会出错。”
谷梁泪接过之后闻了闻,淡淡说道:“嗯,我会留意。夜雨,重泉,你们两个也跟我过来。”
“是,二小姐。”两女应了一声,跟着谷梁泪出了前堂。
弃名楼不大,很快到了客房门前,谷梁泪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燕霜儿,轻轻说道:“燕姑娘,你不必对院子里的人有太多戒备,她们中有些人经历的事不会比燕姑娘好多少,既然活了下来,总该把以后的日子活好些。”
燕霜儿气息一重,嘴角微微动了一动,便又紧紧的抿住了嘴,一言不发的看着谷梁泪。
谷梁泪猜到燕霜儿想说什么,局外人又怎能知道局中人的辛酸和苦涩,只是品头论足谁又不会。
谷梁泪慢慢抬起手抚向燕霜儿散乱的秀发,燕霜儿眼孔一收,向后躲了开来。却不知道是中毒的缘故还是怎地,只见谷梁泪缓慢非常的抬手而上,燕霜儿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燕霜儿呼了一口寒气,心中一跳,江湖传闻是真的,定天王王妃的确是一位绝顶高手。
谷梁泪轻轻理了理燕霜儿鬓间秀发,柔声说道:“他带你回来,就表明了他对你心有愧疚,也不曾将你当成外人,有些话他不能说,但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不管想做什么,离开这里之后就去做吧。爱一个人或许不会长久,但恨一个人却能永生永世,同样也会让一个死了心的人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燕霜儿一怔,愣愣的看着谷梁泪,谷梁泪轻轻一笑,道:“快去吧,还等着你吃饭呢。”
水气缭绕,冲走了污泥,却带不走燕霜儿在卓城沾染上的肮脏。燕霜儿死命的揉搓着雪白的肌肤,一遍又一遍,慢慢开始发红,红的渐渐似要滴血。燕霜儿将头缓缓沉到了水中,无声无息的在水中哭了起来。
一瞬间,有一个念头从燕霜儿心间一闪而过,如果死在这里,李落会怎么办。耳旁转即又响起了谷梁泪的一番话,仇恨,便如中药,性寒、微苦,慢慢的沉淀着,积攒着,散发着让人欲罢不能的清香。天长日久,总有一天打开他们的时候,就会绞痛入骨,至死方休,用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分崩离析。
果然是一味解千愁的毒药。
晚膳拖到了很晚,别人还好,秋吉自然是诽谤连连,不过没有生气,有生气的力气,还不如盯着那只烧鹅多咬上几口来得实在。
席间融融恰恰,除了心如死灰的燕霜儿。
吃过了饭,众人各去安歇。李落一路跟着谷梁泪到了平日歇息的地方,谷梁泪到了门前忽然停了下来,回头警惕的看着李落道:“王爷跟着我做什么?”
李落一滞,面红耳赤,幸亏夜深了看不清楚,忙不倏回道:“我送送你。”
“嗯,我到了。”
“哦,到了啊,那你早点歇息。”李落怅然应道。
谷梁泪莞尔,失笑道:“你啊,哎,有时候真的好笨呢。”
李落心头一暖,刚要伸手替谷梁泪拢一拢秀发,谷梁泪闪身躲了开来,促狭笑道:“王爷想干嘛?”
李落很是尴尬的将手放到了头上,挠了挠头,用听起来镇定的语气说道:“没事,你早点睡,我回房了。”
“等等。”
李落转过身子之后的脚步一顿,没来及回过身来,身后便有一双软香如玉的臂弯轻轻将李落拥进了怀里,耳边是谷梁泪吐气如兰的亲昵声音:“王爷记得去见见殷先生。”
不经意的温柔总是最能打动人心,李落是怎么过来弃名楼临院的,大约李落自己也记不清了。
李落收回搭在殷莫淮脉门上的手指,沉吟不语。殷莫淮倒是随意的很,打了个哈欠,睡意惺忪的问道:“我还有几日可活?”
“脉象沉疴,时断时续,殷兄的身子又见差了。”
“哈哈,意料之中的事,天一冷我这身子骨就更加的不中用了,前几日听地支的人说话,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送燕霜儿回蜀州
我算计着啊,说不定有一天我就这么走了,不痛不痒,也是件好事。”
“殷兄……”
“王爷不用劝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到了该闭眼的那天,我会尽量早些告诉你们。”
李落心中一沉,殷莫淮心思通透,犹在李落之上,能劝的话殷莫淮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唯有执念不解,便还放不下身后事。
李落无可奈何,寻思着再换几味药,调理调理殷莫淮的几近枯竭的身子。
“王爷几时走?”
“明天一早。”
“也是,尽早不宜迟,娘娘怕是舍不得王爷这么快走吧。”殷莫淮笑道。
李落心中一热,想起谷梁泪的轻柔一抱,和声回道:“她还好。”
“宋家未动,唐家倒是先出手了,看起来这世间唯有寂寞最难耐啊。”
“此去蜀州,殷兄可有指点?”
殷莫淮摇了摇头道:“王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想得到的,王爷也想得到。大甘西南现今之时不易起战端,这一点唐家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燕丹枫才会反,但是唐家也不会把手伸的太长,真要触到卓州,唐家一样收不了场,蜀州的事有转寰的余地。”
“不知道是燕丹枫想谋反,还是燕丹枫不得不反。”
“说不准,燕丹枫这个人一向韬光养晦,城府颇深,既然能在大甘西南与唐家相处两安,我猜该是想要谋反多些吧,不过到底如何要见过之后才能见分晓。”
李落点了点头,略一沉吟道:“我打算把燕霜儿送回去。”
殷莫淮揉了揉眼睛,困倦的说道:“送与不送于眼前局势并无相干,王爷不留,那就送回去吧。”
李落看了殷莫淮一眼,夜已深,该让殷莫淮早些歇息,只是有一个悬在心头的大石着实让李落坐卧不安。李落张了张口,终还是没有问出声来,吩咐暗部高手照料殷莫淮睡下。
再看去的时候,殷莫淮已然身在半睡半醒之间,神色迷离,竟似还能猜到李落心中所想,形如梦呓般说道:“宋崖余近些日子还腾不出手脚经略南府以外的事,王爷大可宽心。唐宋两家可分胜负,但北府的草海敌寇可决生死,王爷记得让唐家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话还没有说完,殷莫淮就传来低微的鼾声,气息凌乱,听着委实让人心惊肉跳,不过却也束手无策。李落歉疚的看了殷莫淮一眼,悄悄退了出去,原本想告诉殷莫淮在草海极北荒原所闻所见,如今看来,还是莫要再扰了殷莫淮的心神。
李落返回弃名楼的时候已过了丑时,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李落呼了一口寒气,路过谷梁泪房间门前时停步张望了一眼,和暖一笑,却觉一股热气绕上百汇穴,着实吓了李落一跳,忙不倏轻轻拍了自己一记耳光,疾步去了临院。
冬里的天醒的晚,卯时过半,天色还是雾蒙蒙阴沉沉的,李落几人悄然离开了弃名楼,动身南下。
弃名楼里的人儿有些起得晚,有些起得早,这个时候红尘宫中的弟子多半都已经洗漱过罢,有的练剑,有的打坐吐纳,见到李落也不吃惊,平静祥和的唤一声王爷,还有人叫李落二公子的。至于秋吉,大约得到了肚子饿的时候才会醒。
李落一一回礼,对众人淡然的神情多少有些惊讶。一行人转过一株老树,一盏宫灯,几道人影,俏生生的站在几株雪兰花旁。
灯火不是很亮,轻绵柔和,照亮了尺许方圆。丽人身姿姌袅,如烟波荡漾,凭空染上了几缕空灵仙气。
谷梁泪披着一件单薄素衣,看了李落一眼,淡淡说道:“这便走了?”
李落嗯了一声,歉然说道:“昨日归来晚,今日离别早,原想就不道别了。”
“不道别就不道别吧,王爷来去如风,弃名楼里的人都习惯了。”谷梁泪看了一眼双目微微发红的溯雪,柔声说道,“事有轻重缓急,王爷此去蜀州多多保重。”
李落点了点头,感激的看着谷梁泪和溯雪,诚颜应下。
“夜雨,重泉,你们两个随王爷去一趟蜀州。”
“是,二小姐。”重泉偷偷看了李落一眼,小脸微微耷拉着,很是不高兴。年关近处还要出远门,重泉心里有十万个不乐意,不过谷梁泪叮嘱了就不得不应,免不了暗暗埋怨李落多事。
李落哑然失笑,曾几何时那个化外山红尘宫里仗剑挡在谷梁泪身前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谷梁泪自然察觉的到重泉的不满神色,轻轻一笑,伸手拂了拂重泉肩头沾上的一丝灰尘,和声说道:“楚姑娘她们不在府里,燕姑娘是女儿身,王爷路上照顾起来不方便。”
重泉吐了吐舌头,乖巧应道:“知道啦,二小姐。”
“王爷既然要走就早些动身吧。”
“嗯,府中诸事就有劳你们费心了,保重。”
谷梁泪点了点头,让开去路,道:“王爷也要多多保重。”
李落看着谷梁泪和溯雪几人,忽然间一步也不想动上一下,有那么几息之间的奢侈,北府、蜀州、大甘四境,李落只想统统抛之脑后,不闻不问。
就在李落意乱神迷之际,耳旁传来谷梁泪细弱蚊吟的传音声:“脸还痛么?”
李落一怔,猛地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脸颊一阵滚烫,急急轻咳一声,沉声说道:“走。”说罢当先离开了弃名楼。
重泉依依不舍的看着谷梁泪,双目泪眼汪汪,紧紧的搂着怀里的小包裹,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李落离开了弃名楼。
除了夜雨重泉,翟廖语也一样过不了这个安稳的年关。
李落率部取道屏山南下,穿过屏山之后就是定州,定州往西就是蜀州,只要出了屏山一带,轻骑快马加鞭不日便到蜀州。
到了定州就已经能觉察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紧张气氛,年关的氛围比起卓州淡了许多。大甘朝廷调兵遣将,在定州囤积兵马,防备燕丹枫出兵攻打卓州。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万楼城
定州虽无大甘精锐兵将,但也被朝廷硬生生挤出了十余万良莠不齐的将士来,战力如何不敢苟同,但至少能稳住惶惶不可终日的民心。
到了定州之后,李落遣人知会了定州守将一声,命诸军按兵不动,如无帅令,切莫轻启战端。
李落倒是高估了定州守将的忠君爱国之心,就算没有李落的叮嘱,能不动手的,定州守将一定会以和为贵。
定州,定远府,定西县。
这是李落第一次遇见燕霜儿的地方,故地重游,已是物是人非。
三千牧天狼精锐骑兵留在了定西县,由迟立统领,见机行事。李落和中军骑钱义几将,连同燕霜儿、翟廖语几人孤身前往蜀州。
蜀州濉河府。
城头已没了大甘的军旗,有的只剩下一个硕大刺眼的燕字。
燕丹枫镇守中府西南四州,时至今日,唯有蜀州易帜,其余楚州、柳州和棉州都还挂着大甘的旗帜,不过多半也就是换一面旗帜的事。
城门上的将士虎视眈眈的看着策马而来的李落一行,燕丹枫在大甘西南一隅韬光养晦,麾下兵将比之定州的大甘兵马强出数倍有余,军容战力高下立判。
自从李落记事起燕丹枫就已经是戍边大将,这些年屹立不倒,还不曾引起朝廷忌惮之心,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若说其中没有唐家斡旋之功,说什么也没人相信。或许是因为唐家和燕霜儿的缘故,就连李落也忽视了燕丹枫这一支足可祸乱大甘社稷的势力。
“来者何人?”守城将士警惕的看着快马而来的一行人,一员将领提气喝道。
李落勒住马缰,平淡应道:“大甘李落,特来拜会燕丹枫燕大将军。”
城门上一阵骚乱,数声惊呼传了出来:“是定天王。”只见城门之上人影晃动,无数只弓弩探出城墙箭垛,齐齐对准了李落。
翟廖语打马上前几步,朗声喝道:“刀枪无眼,莫要误伤了燕姑娘。”说罢,钱义几将侧身让开几步,露出众人身后的燕霜儿,城门上有眼尖的将士认出了燕霜儿,大叫道:“是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当先的将领怒喝道:“放了我家小姐!”
李落挥了挥手,钱义几将四下散开,不再阻拦燕霜儿的去路。守城众将士皆是一愣,莫非李落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送回燕霜儿。
燕霜儿神情如故,策马到了城下,扬声道:“打开城门。”
守城将领一怔,环目一扫,四野之内一片平静,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李落几将外再没有别的大甘将士,的确不像有埋伏的模样,随即咬了咬牙,喝道:“打开城门!”
城门上的将士放下缆绳,城门缓缓落地,将领探出头低呼道:“大小姐,快进城。”
燕霜儿一动不动,沉默半晌,转头望向李落,冷冷说道:“王爷,请吧。”
李落点了点头,招呼一声,诸将跟随燕霜儿缓缓进了濉河府城。刚一进城,便听得身后城门吱呀作响,守城的将士已将城门拉了起来。
人的名树的影,李落虽看似形单影只,只是名声在外,余威尚存,却也无人敢小觑。
内城之中,数百将士刀剑出鞘,如临大敌的盯着李落诸人,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这满城将士并不曾困住李落,反而是李落困住了这些守城的兵将。
“燕大将军何在?”李落静静的看着身外如履薄冰的众将士,平淡问道。
目光所及之处,不少将士都不由自主的避开了李落清冷的眼神,不论朝廷如何,眼前的大甘定天王确是为社稷黎民奔波,行的正坐得直,外御强敌,内振朝纲,对得起天地鬼神。原本都是同朝袍泽,如今身不由己兵戎相见,到底还是心有惭愧。
守城的将领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燕霜儿,燕霜儿神情憔悴,不过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的看着李落,终还是行了一礼,沉声说道:“燕帅不在濉河府。”
李落双眉一扬,问道:“可是在重楼府?”
将领点了点头,直言应道:“不错,燕帅该是在万楼城。”
“好,去万楼城。”李落淡淡说道。
这员将领张了张口,只觉心间有一股郁气难以消解,如今燕丹枫与大甘朝廷已是反目,李落孤身入虎穴,只怕是九死一生,莫名间,便想让李落就这样退出濉河府城,只是这些话却不是自己一员小小偏将敢妄加非议的。
将领看了燕霜儿一眼,燕霜儿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若是李落,便可猜到燕霜儿此刻想的应该是唐梦觉了。
“收起兵刃。”将领沉喝了一声,城中诸将士收起兵器,轻轻的退开了几步。
“王爷要去万楼城?”
“你若不放心,就派人跟着我们吧,燕姑娘也随我们一道前去。”
将领看着燕霜儿,燕霜儿徐徐收回神思,吐了一口气,眉梢轻颤,冷漠应道:“王爷既然想去,那便去吧。”
“大小姐,何时动身?”
燕霜儿没有回言,沉默数息,猛然抬头盯着李落,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如果现在想走,我不会为难你。”
李落轻轻一笑,缓缓说道:“多谢燕姑娘挂心。”
“你不后悔么?”
“我有后悔的余地么?”李落反问,随即朗笑一声道,“燕姑娘该知道我此去拜会燕将军,对你我皆无坏处。”
燕霜儿神情数变,容颜冷了下来,漠然问道:“何时动身?”
“现在。”
燕霜儿握了一下拳头,传令道:“来人,随我送王爷去万楼城。”
将领五味杂陈,深深的看了李落一眼,自去调遣精锐将士护送燕霜儿和李落动身前往万楼城。
燕霜儿点齐了三百将士,连同李落一行八人离开濉河府城,西入重楼府。
城门前,燕霜儿喝住胯下骏马,沉默片刻,目视远方,幽冷说道:“你真的不后悔?”
李落诧异的看了燕霜儿一眼,没有做声。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该来的来了么
“如果你现在走,这里我做得了主,一旦到了万楼城,生死便由天命。”
李落和声回道:“燕姑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用我一命能抵过纪王对燕姑娘做出的恶事,也算是一件好事。”
燕霜儿玉容骤然狰狞起来,寒声一字一句的说道:“总有一日我会亲手了解这件事,用不着别人可怜。”说完冷哼一声,冷冷的看了李落一眼,接道,“言尽于此,王爷好自为之。没有到万楼城之前,你要是改了主意,我可以送你离开蜀州。”
“多谢。”李落诚颜应道,心里泛起阵阵凉意。燕霜儿能说出这样的话绝非易事,若无胆色,岂有如此担当,纪王李玄郢又为大甘朝廷惹上了一个了得的敌手。
守城将士离城相送,辞别之际,城中将领来到李落身边,抱拳一礼,低声说道:“王爷在北府和草海所作所为军中弟兄无不佩服,但愿有朝一日,末将与王爷不会在沙场上相见。”
李落展颜轻笑道:“好,不过你我隶属不同,你不必再以末将相称。”
将领一怔,应了一声,留步返回濉河府城。
穿过濉河府,众人快马加鞭,路赶的很急,过叩川府,到了重楼府时年关已过。
万楼古城,年关的喜气被城门上严阵以待的兵将冲淡了许多,带着缕缕肃杀沉郁的味道。
李落举目望着这座与大甘卓城、余州扬南城齐名的大城,城门下兵戈齐整,战旗猎猎,燕丹枫已经收到了消息,早早在城门前等候。
“记得第一次来万楼城的时候天色还好,不像现在这么阴冷。”李落淡淡说道。
“我父就在前面,王爷可以试试用我的命能否换来四州兵权。”燕霜儿冷漠说道。
李落一怔,想起当初和唐糖一起捉弄燕霜儿和唐梦觉的时候曾说过的这句话。当初只是当初,戏言也只是戏言,到了真实面前,种种曾经的嬉笑喧闹便似纸糊一般不堪一击。
李落自嘲一笑,当年说出的话如今想想着实可笑,只不过无论是无知还是拙笨,过去的总是不会再来了。
一行人到了城门前,李落第一次见到了雄踞大甘西南的燕丹枫。
初见燕丹枫,李落一时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燕丹枫方脸白面,留着短须,眼神很平静,看上去像一个极为沉稳镇静的统边大将,不过又能从眼睛里瞥见几丝异色,似乎燕丹枫能为了什么人或什么事做出疯狂的令人难以度测的举动。坐在马上的身躯尚还不及燕霜儿高,总而言之,燕丹枫的模样和燕霜儿一点都不像。
看过之后,李落不由自主的瞧了瞧燕霜儿的模样,大概还有点心思好奇一二,不知道这个燕丹枫是不是燕霜儿的亲生父亲。
燕霜儿瞪了李落一眼,多少也猜到点李落此刻心中所想,暗骂了一声,大难临头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爹。”燕霜儿唤了一声。
燕丹枫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温色,看着李落朗声说道:“王爷不辞辛劳护送霜儿,大恩不言谢,燕某人没齿难忘。”
李落嗯了一声,没有应言。
燕丹枫疑惑的看了看李落,沉声说道:“王爷一路辛苦,燕某备下薄酒,为王爷和诸位洗尘,还请王爷赏脸。”
“好。”李落很是磊落的应了下来,如此干脆倒是出乎燕丹枫的预料,看着李落的模样好似就是游山玩水而来一般。
李落稳如泰山,燕丹枫却疑虑万分,向燕霜儿投去不解询问的眼神,燕霜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并没有被李落挟持。
燕丹枫略一沉吟,朗笑一声,让开万楼城城门,大手一挥道:“请。”
李落一提马缰,没有客套虚礼的意思,直直向城门而去。
“霜儿,你先回府。”
“爹,我也去。”燕霜儿神色坚决的看着燕丹枫,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燕丹枫皱了皱眉头,正欲呵斥燕霜儿,就见身前的李落回过头来,神色平静的问道:“该来的都来了么?”
燕丹枫眉梢一挑,道:“王爷想见谁?”
“蜀州唐家。”李落没有半点含蓄之意,直言回道。
燕丹枫脸色微变,沉默少顷,道了一声好。
“让燕姑娘也来吧。”李落淡淡的看了燕霜儿一眼,轻轻打了打马股,泰然自若的向城中走去。
燕丹枫看着李落的背影,神色数变,嘴角的寒意越来越盛。燕霜儿黯然一叹,进了这座万楼城,就没有自己说话的份了,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万楼城依旧如故,只是街上多了许多将士,与城中百姓秋毫无犯,倒是比大甘朝廷执掌蜀州时还要安宁一分。
帅府就在原来的蜀州知州府衙,燕丹枫雀占鸠巢,众人过去的时候,知州戴湘文已经候在府外,神情狼狈,见到李落犹如看见了救星,拜倒在地,口呼王爷。
李落下马扶起戴湘文,戴湘文热泪盈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嚅嗫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燕丹枫冷眼旁观,朗声说道:“府中已备好酒宴,王爷,请!”
李落哦了一声,看着潸然泪下的戴湘文,忽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帅府。燕丹枫和李落一前一后进了帅府,戴湘文愣在当场,半晌没有从李落莫测高深的一笑中回过味来,狐疑的瞧着鱼贯而入的牧天狼诸将,晃了晃头,跟上前去。
酒宴就设在正堂,李落只带了翟廖语一人赴宴,钱义诸将皆留在堂外。燕丹枫让了李落主座,李落也没有推辞,径直坐了下来。燕丹枫坐在下首,戴湘文手足无措的陪在末座,燕霜儿一言不发的发着呆,席间多了几个空位,留待唐家来人和蜀州界面上的名望人物。
唐家人来的不慢,酒刚温好,唐众唐望二人便进了正堂,神色如常的与李落寒暄招呼,身后还有一人,正是燕霜儿不愿面对的唐家公子唐梦觉。
唐梦觉怜悯疼惜的看了一眼燕霜儿,燕霜儿神情木然,呆呆的,痴痴的。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酒席
只是微微用力握紧的素手却也暴露了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唐梦觉又神色复杂的看了李落一眼,没有说话,悄然落了座。
随后又到了几人,来的也都不慢,行礼之后便即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
人,已聚齐。
酒,已温好。
席间一阵沉寂,李落孤身赴宴多少乱了燕丹枫的布置,也乱了人心。
席间诸人要么各怀心思,要么城府深重,没有人开口说话,等了片刻,就见酒盏上的缕缕白气也渐渐的若有若无起来。
“王爷一路舟车劳顿,小小薄宴不成敬意,不知道这些饭菜比起王爷府中可还能入口,王爷尝尝。”燕丹枫身为主家,旁人缄默三口,燕丹枫却不能装作听不到看不到,随即出声招呼道。
李落轻咳一声,回道:“好。”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拿起了筷子,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翟廖语哈哈一笑,自斟自饮,饭菜合不合口无甚紧要,酒是好酒就好。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燕丹枫也错愕不已,方才一言只是客套而已,整个酒宴也是客套而已,燕丹枫从来没想过李落会真的用饭,一见面应该是唇枪舌剑,杀机暗藏,万万没有料到真的会有人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境地之下还能淡然自若的吃起饭菜来。
燕丹枫脸色沉了下来,李落此举先不说是不是有意嘲弄,如此模样,着实有些目中无人。
燕霜儿挑了挑秀眉,万般无奈的低声说道:“离开卓城之后一路昼夜兼程,到这里之前几乎没有休息过。”
燕丹枫的脸色这才放缓了些许,招呼了唐众诸人几句,便也闷着头喝酒。
唐望苦笑无语,刚想与翟廖语借故说几句话,岂料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翟廖语截断:“我只管喝酒,你们自便,不用管我。”
唐望碰了一鼻子灰,自嘲一笑,入定般望着屋顶出神。气氛很压抑,除了正在大快朵颐的李落和自斟自饮的翟廖语,其余众人眼下都有些难受,犹以唐梦觉为最,一侧玉人不愿看自己一眼,另一侧正座之上的李落形同路人,虽然依旧谦逊有礼,只可惜再也不是当初兄弟相称的时候了,淡淡的、不可僭越的隔阂就萦绕在这酒宴之间,格外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李落吃的很快,吃的也不少,看样子是饿了很久。
碗筷落定,众人齐齐望向李落,李落举杯一礼,平声说道:“这杯酒谢燕将军一饭之情。”
“举手之劳,不足言谢……”
李落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看着欲言又止的燕丹枫,朗声说道:“我护送燕姑娘归家,燕将军以美酒佳肴相赠,这一杯酒之后,你我两清了。”
燕丹枫神色不愉,冷哼一声,寒声说道:“王爷想说什么?”
李落没有理会燕丹枫,看着燕霜儿沉声说道:“再说燕姑娘的事。”
燕霜儿一震,脸色骤然苍白一片,身子微不可查的轻颤起来。
李落眼中闪过愧色,缓缓说道:“燕姑娘以女儿身行走于大甘刑律之间,上振社稷,下保黎民,是李家有愧于燕姑娘。”
燕霜儿闷哼一声,紧紧攥着手,脸色又白了三分。
“纪王做下的龌龊丑事,王爷打算就这样一句话揭过么?哼,王爷好大的威风,燕某人就这么一个女儿,谁也不能辱她!”燕丹枫猛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李落神色不变,淡淡说道:“所以燕将军起兵谋反,就是为了替燕姑娘讨回公道?”
“不错。”
“李家有错在先,大甘百姓却是无辜,我来蜀州,便是为了赔罪而来。”
“赔罪?哈哈,燕某还以为王爷是为了问罪而来。”燕丹枫冷笑道,“不知道王爷要怎么个赔罪法?莫不是纪王的人头?”
“纪王不管做了什么事,他都是大甘的颜面,这件事我无能为力,燕将军若想要纪王性命,不如等到有朝一日兵临卓城城下的时候再说吧。”
“那就不知道王爷打算用什么赔罪,若是钱财,趁早还是算了吧,免得拿出来你我都难看。”
李落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说道:“朝廷许燕将军于柳州楚州两地裂地称王,此番兴兵谋反一事朝廷不再追究,以大甘现在的境况,朝廷也没有余力再追究此事。”
话音一落,堂中鸦雀无声,燕丹枫几人齐齐失色,原本有诸般预料,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李落会给出这样一个震耳发聩的答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良久之后,燕丹枫才接言问道:“大甘朝廷会有如此气度么?”
“不会。”李落清冷说道,“这并非大甘朝廷本意。”
燕丹枫脸色一变,冷喝道:“那王爷是存心消遣燕某人?”
“朝廷无心,却是我的本意。”
“什么!?”堂中诸人脸上皆闪过骇然神色,就连燕霜儿也惊醒了过来,吃惊的看着李落。李落如此行事,端可称得上胆大包天。
“王爷的意思是你的话就是朝廷之意。”
“不错,离开卓城之前圣上准许我代天行事,蜀州诸事,我说的话便是圣旨。”李落斩钉截铁道。
堂中静的落针可闻,诸人心念电转,思索着李落方才道出的骇人言语。
大甘裂地称王的异姓不多,先有南王,如今若是再多一个,只怕整个朝野都要为之震动。
燕丹枫一声长笑,冷冷的盯着李落,寒声说道:“好一个缓兵之计,只是燕某人却信不过大甘朝廷。”
“燕将军确有信不过朝廷的道理,不过我又怎能信得过燕将军?”李落反问道,“时至今日,信与不信燕将军以为还紧要么?”
“这话什么意思?”
“先有燕姑娘一事,再有燕将军兴兵谋反,先不说对错,燕将军和大甘朝廷实则已势同水火。朝廷不计前嫌燕将军不会相信,同理大甘朝堂也不会相信燕将军就这样安分守己。一旦事情发生了,芥蒂就不会轻易消失,你我都明白这个道理,与其考虑这些信与不信的说辞。
“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一时两安
还不如让彼此投鼠忌器,一时两安。”
“好一个一时两安,王爷的意思是一旦日后平定北府祸乱,大甘朝廷就会掉转枪头来对付燕某人?”
“倘若我说大甘朝廷对燕将军谋反一事既往不咎,燕将军信么?我若让燕将军卸甲归田,燕将军愿意么?”李落微微一顿,接道,“如果燕将军想在这个时候出兵定州,接下来的局面可是燕将军想看到的?”
李落一连三问,燕丹枫沉默了下来,堂中诸人神色各异,唐梦觉脸色古怪,原来有些时候光明磊落更难招架。
“如果燕将军是想借草海攻打北府的机会向卓城进兵,此刻是时候唤出刀斧手了。”李落淡淡说道。
燕丹枫冷笑道:“王爷到底还是兴师问罪而来,所以王爷平定北府之日,就是干戈再起之时。”
李落一怔,微微出了出神,忽然感慨道:“倘若有一天北府平定,这西南四州让给你们又有何妨。”
唐家诸人默然无语,唐梦觉轻声问道:“北府战事不利?”
“守多攻少,掖凉州、雁沉州、牧州已经失守。”
这个消息唐家早已知晓,算不上有多震惊,只是从李落口中听到时却别有一股沉重压抑之感,如果连李落亦不敢轻言胜负,那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与草海群豪一较长短,或许有,但多半不会是燕丹枫。
“王爷是要怪罪在燕某人的头上了?哼,莫非在王爷看来霜儿就该受这等无辜屈辱,燕某人就该忍气吞声?”
“燕姑娘无辜,北府的百姓难道便有罪么?朝廷无道,我从来没有说过燕将军不该反,只是厌恶燕将军会在这个时候反。”李落平静的看着燕丹枫,淡淡说道,“所以我在想,燕将军真的只是为了替燕姑娘讨回公道么。”
燕丹枫冷冷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燕某人就霜儿这一个女儿,老子就算死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霜儿受如此侮辱!”
“其实救燕姑娘的法子也有不少,我与唐家有旧,只要唐家修书一封,我不会坐视不理。”李落洒然一笑,缓缓说道,“我生死之交不少,但朋友不多,唐公子,你我虽无太多往来,但我当你是故友。”
唐梦觉一愣,怔怔的看着李落。唐众唐望二人脸色微变,却也沉得住气,没有动怒,只是有一缕隐晦的杀气渐渐飘上了台面。
“王爷的意思,燕姑娘身陷囹圄,还是我唐家的不是?”唐望抚须和声说道。
李落摇了摇头,清冷说道:“李家之错,我无意怪罪到别人身上。只是这天下风云变幻莫测,到头来总还要有一个人挡着草海铁骑。”说完之后,李落平静的看着燕丹枫,接道,“不知道是燕将军愿意抵御草海联军,还是说有别的大甘豪侠愿意担此重任,诸如南王宋家?”
“听王爷话中之意,这天下间除了王爷就再没有英雄豪杰了么?”唐望哈哈一笑,面不改色的说道:“王爷的确是人中龙凤,但这天下间并非都是庸碌无为之辈,草莽多英豪,王爷以为呢?”
“唐二先生言之有理,大甘最不缺的也就是英雄豪杰了。”李落神色冷淡,听不出这句话是贬是赞。
“王爷的话老夫明白了,只不过今日燕将军设宴,与王爷谈的是天下大事,却与我唐家有何干系?”
“燕将军在蜀州起事,唐家乃蜀州世家之首,听听也是无妨。”李落长身而起,看着燕丹枫平声说道,“燕姑娘在卓城的遭遇是我之过,我送燕姑娘回来,只能略表亏欠之心,与燕将军和蜀州无关。倘若燕将军应我之意,我会以朝廷圣旨为据,赐封燕将军为燕王,镇守柳州、楚州两地,两州政务军务朝廷不会再插手,不过燕将军须得向大甘朝廷称臣,封赏之词便是燕将军劳苦功高,朝廷论功行赏,许燕将军裂地称王。倘若燕将军不应,我会在万楼城找一家客栈留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我会离开万楼城,燕将军若有别的打算,记得在这三个时辰里早下决断,告辞。”
说罢,李落拱手一礼,在众人惊诧愕然的眼神中离堂而去。到了门口,李落停下脚步,转身神色复杂的看着燕霜儿,忽地深深一礼,沉声说道:“燕姑娘,你是好人,是大甘负了你,来日方长,燕姑娘多多珍重。”
燕霜儿愣愣的看着李落,张了张口,黯然垂首。
李落没有再看堂中诸人的神色,平静离去,身后传出燕丹枫肃杀的声音:“王爷这次孤身前来,想必不管燕某人有怎样的提议,王爷都不得不应,对么?”
李落微微一顿,淡淡的应了一声:“对!”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知州府衙,自始至终没有再招呼戴湘文一声。
离开府衙,钱义诸将迎了上来,李落神色清冷,翟廖语面露凝重,钱义心中一寒,低声问道:“大将军,去哪里?”
“找一家客栈,若无事,歇三个时辰之后离开,若有事,杀出万楼城。”
钱义脸色微变,看了翟廖语一眼,翟廖语轻轻点了点头,钱义向一旁天狼骑将士打了个手势,将士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王爷……咦,那个姑娘是在等王爷么?”翟廖语眉毛一挑,望着不远处一个俏丽灵动的女子问道。
李落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快步向李落走来,一双美目目不转睛的盯着李落,带着一缕重逢之后的欣喜,笑意盈盈,天真无邪的脸庞极是惹人怜爱。
李落心中一跳,仿佛又回到了木括古道旁,黄沙深处孤寂客栈里初见的那一刻,也是一般的影子和一模一样的纯澈,静静的站在窗户边,回眸一笑。
“李大哥,你来啦。”女子甜甜的叫了一声,蹦蹦跳跳的到了李落身边,不忘向翟廖语盈盈一礼,让翟廖语这样的老江湖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唐姑娘,好久不见。”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三个时辰
李落淡淡应了一声,正是唐家千金唐糖。
唐糖没有察觉到李落言语中的冷淡意味,娇笑着说道:“李大哥来万楼城怎么都不告诉我呢,还是听奶奶说起来我才知道你来了呢。”说罢,唐糖不满的嘟着嘴,很是不高兴。
“来得匆忙了些,唐姑娘找我有事?”
唐糖终于听出李落话语中的冷漠和敷衍,愣愣的看了李落好一会,模样格外让人心疼,喃喃说道:“李大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燕姐姐她还好么?”
“燕姑娘此刻就在府中,唐姑娘若是没什么事就多陪陪她。”
“你和燕伯伯……”
“唐姑娘,”李落打断唐糖说话,平声说道,“蜀州是是非地,我更是是非身,唐姑娘离我越远,对你我和你们唐家都好。”
唐糖朱唇微张,愣愣的看着忽然间陌生起来的李落,眼眶微微发红,迷茫不解的只是这样望着李落。莫名间,李落忽然觉得一阵窒息的烦闷涌上心头,低声说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唐姑娘就请自便。”
说完,李落就要离开,唐糖压下心头酸楚,急急唤道:“李大哥,奶奶想见你一面。”
李落脸色一沉,沉默数息,淡淡回道:“不见。”说罢翻身上马,决然而去。
翟廖语跟在李落身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唐糖呆呆的瞧着李落的背影,凄凉单薄。翟廖语暗叹一声,当断则断无可厚非,只是对这样一个女娃儿似乎残忍了些。
李落狠下心肠没有回头,直到没入人群背后,唐糖依旧孤零零的站在府衙前遥遥相望。
客栈不大不小,亦是一座依桥傍水的小楼,古色古香,颇有一番韵味,只不过李落几人俱都无心眼前风景,各自回房歇息,钱义几将小心戒备着客栈内外,如有异动,便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
年关刚过,客栈里的住客不多,开门的客栈其实也不多,万楼城尽在燕丹枫和唐家掌控之中,除非李落能上天入地,要不然决计逃不过散布城中的耳目。
不过一路走来,翟廖语却没有察觉到一个盯梢的眼线。
“王爷,眼下就撕破脸会不会有些早?”翟廖语四下打量了客栈内外几眼,轻轻关上房门和木窗,沉声问道。
“翟大哥是说唐家?”
“不错,燕丹枫自然不用说,单指眼前这件事背后肯定有唐家的影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如果还有这一层窗户纸在,彼此之间还有余地,过了今日,唐家和王爷就难有回旋的退路了。”
李落苦笑一声道:“有回旋的余地又能怎样,朝廷无力再战,一个北府就已经捉襟见肘,一旦与燕丹枫开战,天南宋家势必也会趁势而起,到时候就真的是四面楚歌。倘若草海联军渡过昆江,苦的还是大甘的百姓。”
“没想到唐家竟然会做出这等乘人之危的小人行径,嘿,百闻不如一见。”
“这件事于唐家和燕丹枫而言并没有错,起因在大甘朝廷,有如今恶果,必有他日之因,燕姑娘的事只是个引子。我若说恨,一半是燕丹枫会在这个时候兴兵谋反,另一半就是四皇兄不识轻重,给了燕丹枫起兵的借口。”
“燕丹枫会答应王爷的提议么?”
“不知道。”李落叹了一口气,无奈回道,“燕丹枫此人一向低调,不显山不露水,难知深浅,倘若他一意孤行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眼前的局面该是合了唐家心意,燕丹枫虽说执掌四州兵权,但是棉州靠近沙湖州,西府还有牧天狼在,唐家暂且不会想和牧天狼短兵相接,至于蜀州又离卓州太近,如果我连蜀州都舍得,只怕唐家反而会心有疑虑,赐封楚州柳州两地,短时间内彼此都能相安无事。”
“蜀州可是唐家立足之地,这样一来后患无穷啊,虽说没有让出蜀州,但是只要朝廷有点什么风声传出去,唐家怕是会第一个造反,而且眼下还要看唐家能否说服燕丹枫接受朝廷的赐封。”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今日一宴逼不得已我只好赌上一赌,说到底就是虚张声势,让唐家知道我心中的猜忌,如果能让唐家和燕丹枫心有忌惮最好,如果输了,就会适得其反,便像翟大哥所说,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过那个时候或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也就看不到这个结局了。”李落自嘲一笑道。
翟廖语一怔,哈哈一笑道:“没想到王爷的赌性比我还重啊。”
“运气总有一天会用完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是今天。如果真的是今天,翟大哥,那我就欠你一坛好酒了。”李落洒然说道。
“一坛怎么够,少说也要两坛。”翟廖语满不在乎的笑道。
李落微微一笑,朗声应道:“好,那就两坛。”
李落的运气似乎还没有用尽,三个时辰,客栈中除了打着盹的店家小二,再没有旁人进来,也不见街上有重兵围堵,看样子燕丹枫终是领受了大甘朝廷所谓的赐封。
翟廖语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也捏了一把汗。
等足了三个时辰不见人来,李落脸上不见有任何的喜色,蜀州一行,不论是李家还是唐家,又或者是燕丹枫,放在草海群豪眼中不过都是输家而已。
李落率众离开万楼城,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送别。重楼府很平静,就在李落离开之后不久,燕丹枫便传令麾下将士有条不紊的撤离了蜀州。在燕丹枫撤军之后半个月,大甘朝廷的赐封圣旨如期而至,赐燕丹枫燕王之号,镇守大甘西南楚州柳州两地。燕丹枫谢恩领旨,受王位,回奏大甘朝廷称臣,一场干戈暂且平息了下去,大甘便又多了一位异姓诸侯。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流言四起,有真有假,让人目不暇接,搅得好一阵子风云变幻。李落直到回了卓城之后才听到这些传言,在回返的路上耽搁了些工夫,碰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我师父想见你
叩川府,溧阳县。
蜀州多青山绿水,即便是年关前后也还有不少绿意,除了冷了些,的确是一个秀丽舒畅的好去处。
溧阳县得名于两条河,一条溧河,一条阳河,贯穿溧阳县而过。好山好水好风景,如果不是烦心事太多,李落真想走的慢些,好好领略一番蜀州的山水景色。
一行人顺着溧河官道出叩川府,李落没有想到会在溧河河畔遇见流云栈。
官道旁一个年久失修的落魄驿站,是离开溧阳县的必经之地。李落看到流云栈的时候,流云栈就静静的站在驿站的屋檐下,似乎等了很久,又好像刚刚才来到这里,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道袍,难得露出几分女儿家的装扮,只不过这一身道袍略微刺眼了些。
李落停下脚步,也是很平静的看着流云栈。前次两人分别还是在掖凉州,算不上什么惜别的桥段,流云栈生了气,恼了李落杀人太多,而李落借机激走流云栈,之后率军北上,在漠北草海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让世人知道原来草海也并不都是龙潭虎穴,若是够凶够戾,依旧可以闯上一遭。
李落看着流云栈,流云栈也在看着李落,两个人神色都很平静,只是眼中多少有些尴尬的意味。
翟廖语认出了这个大隐于市的传人,当初长明宫前的道门之争,流云栈就一直跟在雍大先生身侧,沉静如水,李落对此女也多有赞许推崇之意,只是个中缘由李落却从未说起过。
"王爷,翟大侠,好久不见。"流云栈做了个道揖,稽首说道。
李落和翟廖语相视一眼,在这里遇见流云栈绝非偶然,显然是有心在等李落。
李落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展颜回道:"好久不见了,该称呼流公子为道长么?"
流云栈抿嘴浅浅一笑道:"称呼都是身外之物,随便什么都好。"
"哈哈,那还是叫你流公子吧,习惯了。"
流云栈不置可否,轻声说道:"看来王爷万楼城之行有惊无险。"
"流公子的消息很灵通啊。"
"如果有险,那我就等不到王爷啦。"
李落笑道:"确是如此,怎么,流公子莫非有些失望?"
"谈不上失望,倒是听说王爷威风的很,唐家老祖相邀,王爷竟也没留情面,嘿,有胆子拂了唐家老祖面子的近十年内怕是只有王爷一人了。"
李落摸了摸鼻尖,洒然回道:"不想见就不见,非亲非故,何用委曲求全。"
流云栈深深的看了李落一眼,道:"那如果我相邀王爷,王爷会见么?"
李落一怔,不解问道:"谁想见我?"
"我师父。"
李落眉头一皱,看了身后的翟廖语一眼,翟廖语也露出惊讶神色,委实没有料到流云栈的师父,大隐于市的掌门竟然要见李落。
李落向翟廖语投去询问的眼神,说起江湖事,李落绝对比不上翟廖语。翟廖语吸了一口凉气,先是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矛盾,不过李落却猜出了翟廖语的未尽之言。
点头的意思是翟廖语觉得应该去,大隐于市不同于寻常的江湖门派,去了或许就是喝杯茶而已,不去的后果没有人能够预料的到。
摇头的意思是让李落自己拿主意,这种事祸福难料,但凭一心足矣。
李落略一沉吟,看了看流云栈,和声问道:"令师在何处?"
流云栈嫣然一笑,道:"王爷愿意去见我师父?你不会怪我们不敬王爷的身份吧?"
"怎会,令师是长辈,哪有前辈屈尊的道理。"
"那就好,不远呢,就在那边。"流云栈指着道旁灌木丛下一条小路沿出去的很小的村子。
"在...那边?"李落微微有些诧异。
"嗯,师父和我落脚的地方就是墙外有凤凰木的那户人家。"流云栈看了一眼面露诧异的李落,笑道,"怎么了,王爷难道以为我们不能住在寻常院子里么?"
"这,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总觉得流公子栖身之地应该是钟灵鼎秀,不染俗尘的地方。"
"哦,那就是大树底下或者树梢头,再不就石头后边,要么干脆躺在水里,反正待在有人的地方就是不相宜咯。"
李落稍显窘迫的回道:"那倒也不是..."
流云栈狡黠一笑,道:"我开玩笑的,王爷别放在心上,王爷随我来吧。"
钱义见状沉声唤道:"大将军。"
流云栈看着牧天狼诸将和声说道:"几位将军如果不放心,就请一起过来呢。"
钱义看了一眼翟廖语,翟廖语随即与李落相视一眼,翟廖语哈哈大笑道:"如果连大隐于市都不放心,那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敢相信的了,我们在这里等王爷。"
流云栈没有勉强,向翟廖语颔首一礼,领着李落去往村子里那株凤凰木下的人家。
院子离驿站不足百丈,李落二人脚步都不算快,不过也花不了多少工夫就到了凤凰木下。
这株凤凰木有两人合抱之巨,高近六丈,树冠扁而平圆,分枝多而开展,隐隐有独木成林之势。
凤凰木,取意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又名红花楹树、火树,因鲜红或橙色的花朵配合鲜绿色的羽状复叶而得名,色彩极是斑斓。年关前后,凤凰木的花早就谢了,不过树枝上的荚果种子还在,能想象得出盛夏时分,凤凰木花满枝头时绚丽醉人的模样。
到了院子前,流云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李落问道:"当初在掖凉州你救了我,后来你是故意想要激怒我,让我离开掖凉州么?"
李落沉吟数息,直言应道:"一半吧。"
"哦,那另一半是什么?"
李落看了流云栈一眼,平静说道:"另一半是因为我实在讨厌你兼济天下的好心肠,可笑,而且可恨。"
流云栈长大了嘴巴直愣愣的看着李落,好半天都是晕乎乎的,许久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感慨叹道:"王爷,你真是太小心眼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平凡的妇人
李落脸色不变,淡淡说道:“彼此彼此。”
流云栈拍了拍额头,想让自己从失神中醒过来,今日之前,流云栈从来没有想过李落还有这么记仇的时候,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凤凰木下的大甘九皇子好像变得有血有肉了些,不再那么让人捉摸不透,还没怎样,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王爷进去吧,师父在里面等你。”流云栈抛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杂念,轻声说道。
“流公子不进去么?”
流云栈撇了撇嘴,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憨神态,很是不满的说道:“师父不让我和你一起进去。”
李落一怔,看了流云栈一眼,若有所思。记得当初在卓城时,言心曾告诫过李落,和流云栈走的太近的话会让她很为难,也许进了院子之后也会有另一番告诫。
如果自己不答应会发生什么事,李落难得的胡思乱想,里面的人会生气?会责备?还是会把流云栈关在什么地方,直到流云栈忘记了一些人和事才会让她出来。
李落愣愣的发着呆,心底深处竟然生出了一丝细微的颤抖,不是生死之间的害怕,而是想掉头就走的冲动。此时此刻,李落后悔了答应流云栈过来见这个莫名其妙的师父。
流云栈留心着李落的一举一动,看见李落脸上闪过的细微异色,身形便是一动,探手抓住李落衣袖,惊讶问道:“你不是想反悔吧?”
李落老脸微红,摸了摸鼻尖,尴尬的笑了笑。
流云栈倒吸了一口凉气,睁着难以置信的美目,半晌才说道:“你真的想逃跑!”说罢,抓着李落衣袖的手又紧了三分。
流云栈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一脸尴尬的李落,有些生气。
李落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谁能想到聪慧如流云栈竟然也有这般执拗的时候。
“嘿,流公子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的。”
“真的?”
“真的。”李落汗颜。
流云栈这才松开了手,退后几步,不过站的地方恰恰截断了李落逃走的方向。李落哭笑不得,略微整了整衣衫,深吸了一口气,向院子里走去。
一墙之隔,里面的人就是大甘江湖传说中站在孤峰绝顶的那个人,纵然如李落也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呼吸,虽然还没有见面,但总有一种古怪至极的气息绕在李落身边,驱之不去,似乎这一方天地都联起手来隐隐排斥着李落。
身后期许的目光隐去了,李落伸手按在院门上,猛地,心跳了一下,没有预兆,没有杀气,很突兀,这种感觉好像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遇见过。
李落沉吟片刻,眉头皱了皱,没有推开院门,而是收回手,单指叩向了普普通通的木门。
咚咚咚,声音有些沉闷。
“进来吧,门没有锁。”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温醇柔和,听起来年纪不小了,且谈不上有多悦耳,比起谷梁泪的天籁之音实有天渊之别。
这个声音没有什么想象之中的魔力,很平常,听在耳中也不会让烦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更不会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幻觉,就如同每天都会听到的千百种声音里的一种而已,随处可闻。
李落推开院门,院子是寻常的农家院子,角落里散落着一些干柴,屋檐下还有风干了的青红干菜,还有,满院子跑来跑去的鸡,和一个正在喂鸡的中年女子。
李落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了眼睛,回头看了看无所事事的坐在凤凰木下专心致志数着虫蚁的流云栈,应该没有走错院子才对。
中年女子放下手中簸箕,向李落招了招手道:“过来吧,关上门,小心它们跑出去。”
李落咽了一口唾沫,踏进了这座寻常小院之中,随手掩上门,怔怔的看着院子里的人,还有这一群活蹦乱跳的家禽。
眼前的女子自然没有三头六臂,一样是一张脸,两只手和两只脚,也穿了一件道袍,不过比流云栈身上穿着的要陈旧些,洗的已经泛白,很贴身,罩着衣衫下平平常常的中年女子的身躯。李落的目光小心的,不失礼数的打量着,想从中年女子身上找出点什么来,找出点能让人惊叹一声,发出原来这就是大隐于市掌门的赞叹。只是,很快的,李落便失望了,或者说有那么一丝茫然若失。
眼前这个人太平凡了,平凡的气度,平凡的相貌,平凡的声音,平凡的撒着粟米,就像是临街店铺里随处可见的一个妇人,又或者不经意间就能在路上遇见的行人。李落有十成把握,如果这样一个人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李落定然不会刻意去瞧第二眼。
中年女子轻轻一笑,拂开黏到脚边的一只小鸡,和声说道:“王爷失望了?”
李落深吸了一口气,先是摇了摇头,而后便又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前辈和我想的的确有些不一样。”
“哈哈,王爷猜想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李落一阵汗颜,实话实说道,“大隐于市门下我只见过言心姑娘和门外的流姑娘,总觉得前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应该有常人一见惊为天人的模样,无论是气度、风采一定不同凡响,只是……”
李落止住话语,中年女子柔和轻笑,接道:“只是一见面就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太平凡了。”
李落摸了摸鼻尖,赧然回道:“晚辈以貌取人,请前辈见谅。”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道:“以貌取人的确不好,不过能像王爷这样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亦是难得可贵,世间人多了取舍,就少了纯粹,往往只会用眼睛去看,却忘记了怎么用心去看。”
“前辈教训的是,晚辈受教了。”
中年女子摆了摆手道:“像王爷这样的人,我只怕教不了呢。”
李落一怔,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中年女子话中之意,是当真教不了,还是说李落无可救药。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九大四小
“是真的教不了。”中年女子猜到李落心中所想,浅笑道,“能教王爷的人也许是个武林高手,也许是个贩夫走卒,也许是世间大儒,但王爷师从者众,绝非一两个人能教得了的。”
李落嘿嘿一笑道:“我就当前辈是在夸奖晚辈了。”
中年女子白了李落一眼,笑道:“言心和云栈没少在我耳边说起王爷,连大先生都不胜其扰,两个徒儿对王爷的评语南辕北辙,不过有一处倒是说的中肯,王爷当真是惫赖奸猾的很。”
“世事多难,不如苦中作乐。”李落洒然一笑道。
“我有一事想问王爷。”
“什么?”
“若是我徒儿言心相邀,王爷会来与我一见么?”
李落沉默片刻,直言应道:“不会。”
中年女子深深的看了李落一眼,无奈说道:“看来王爷对言心颇有成见。”
“也说不上有何成见,只是道不同而已。”
“爱憎分明,确也强求不得,王爷请过来坐吧。”中年女子一指院子里一张小小木桌旁的两把小椅,和声说道。
李落应了一声,刚刚踏出了半步,身躯猛然一顿,一股寒意从背心处沿着脊骨直直没入百会,良久没有呼出一口气。
院子里,九大四小,一共十三只鸡,两只黑的,两只黄的,四只白的,还有五只羽毛花色的,伸着脖子,叽叽咕咕的在院子里踱着脚步。
一张木桌,两把小椅,一个躬身理着茶杯的妇人,一副平凡无奇的乡间画面而已,却在一瞬间让李落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感触。十三只来来回回的家禽,绕着木桌,忽然有了一个很古怪,却又流转不止的气场,一缕缕看不见的气息彼此萦绕,从这一只白色羽毛的家禽身上游到另一只黑色家禽身上,又从这只黑色羽毛的家禽身上绕到了木椅边角,倏然不见,错神间,猛地又凭空出现,流转不定。
此始为彼终,终了之后却又是另一个开始,圆润如一,看似杂乱,却没有破绽可寻。
李落转念间便有明悟,一旦踏入半步,这满院的圆润如一必将被打破,彼此萦绕的气息再无始终流转的气韵,而这之后,看似平平无奇没有分毫凶险的院子竟让李落生出如临深渊一般的寒栗。
直到李落收回了踏出的半步,这股看不见的逼人气势忽地也不见了,周遭诸物归于平常。
李落小心翼翼的呼了一口气,皱眉沉思,良久没有动上一分。
中年女子没有说话,侧身背着李落,嘴角含笑,依旧平淡无奇,伸手摆放着茶杯,一举一动一眼可辨,清澈无比,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雍容气度。
李落终于发出了一声唯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惊叹,大隐于市的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这一瞬间,不必借助外物,不必假手高深精绝的内力就有令天地失色的能耐,相比而言,道家地人宗的绝学天地失色确实已经落了下乘。
足足一刻有余,李落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茶水已斟满,小椅虚位以待,中年女子这才起身望向李落。就在这时,李落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丝决然般踏出了一步。
两尺,这一步比早前李落踏进院子里的半步还要多半尺有余。中年女子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静静的看着李落,眼中丝毫不掩惊讶赞许之色。
一线之隔,仿若有一道看不见的门,门外是一方天地,门里是另一个乾坤。李落神色凝重,额头微微有了汗意,只是身子依旧笔挺如故,纵然单薄,却有宁折不弯的豪气。
一步之后又是一步,这一步耗费了李落足足一刻光景。从李落举步之处到木桌旁只有七步之遥,走完这七步,李落用了半个时辰,每踏出一步,李落都要沉吟许久方能落脚,不过耗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最后一步李落只用了半刻工夫。
到了桌旁,中年女子这才和声说道:“王爷,请用茶。”
李落接过茶杯,不经意间才发觉掌心一片苍白,背心传来一阵凉意,原来便是这寥寥七步,竟让汗水打湿了整个衣背。
一只小白鸡摇头晃脑的走了过来,歪着脖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落,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有些好奇,只不过没有半点怕生的意思,看够了,便低头在地上啄上几下,悠哉的去了别处。
李落抿了一口茶,压下心头震惊之意,沉声问道:“前辈,这是什么?”
“域。”
“域?”李落一怔,这个字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只是此刻心神震动,没有余暇细想,闻言追问道,“什么是域?”
“不知道。”中年女子坦然回道。
“不知道?”李落愕然。
“域自古就有相传,大概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所以知道域的人只是能说出这个字而已,什么是域却从来没有人能说得清,我也一样。”
李落瞳孔微紧,问道:“域可算一种绝顶的内功心法么?”
中年女子哑然失笑道:“王爷可曾察觉我有向你出手之意么?”
“这倒不曾。”
“那就是了,如此说来域也就不算是一种内家心法。王爷莫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我若答不上来岂不是很丢脸。”中年女子笑道。
李落一怔,恍然大悟,诚颜一礼道:“多谢前辈指教。”
中年女子摆了摆手,狡黠一笑道:“王爷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从来没有指点过王爷什么,这要是说出去,又有人要在我耳边啰嗦啦。”
李落哈哈一笑,此刻中年女子的模样实在是和流云栈如出一辙,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不过,据说能破解域的,也唯有域而已。”中年女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落一眼,悠然说道。
李落一震,一个念头瞬息之间划过脑海,大罗刀最后三式也许其中蕴藏的就是中年女子口中所说的域,端木沉舟穷极一生未曾踏入的境界或许也正与此有关。李落领悟了阴阳一决,如果中年女子所说无错。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域
该是破解这股古怪气韵的关键所在,换言之,莫非李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触及到了域的境界。
“江湖之中成名的高手的不少,但能够领悟域的也只是凤毛麟角。域无形,千变万化,无有定式,却也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道,舍本逐末必不可取,不过墨守成规不知变化也难成大器。域因人而异,领悟不同,域也有不同。我原以为王爷能察觉到域就已经很让人吃惊了,没想到更让我惊讶的是王爷竟然能破解域,只是王爷尚不自知而已,而王爷的域……”
“大衍五十,其用四九,遁去其一。”李落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不单是中年女子,就连李落亦是一脸呆呆模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几个字来。
中年女子怔怔的看着李落,苦笑道:“难怪言心和云栈不管对王爷作何评断,有一处不约而同,便是王爷悟性过人,有天纵之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不得不让人心生忌惮。”
“前辈……”
“不能再多说啦,刚才还说没有指点之意,这会又说个不停,岂不是要食言了。”中年女子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些刚说过的话都忘了。
李落一滞,摸了摸鼻尖,这个大隐于市的掌门,该怎么说呢,好像真有那么点与众不同。
“王爷坐吧。”
李落颔首一礼,待中年女子坐下之后方才落座,定了定心神,压下心头杂念,朗声问道:“不知前辈相邀一见可有什么指教?”
中年女子轻轻一笑,道:“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而已,哪有什么指教,闲时养养花,喂喂鸟罢了。王爷你看我养的这几只小鸡,个头最大的大黑是一只雄鸡,每次我喂它的时候它总想占着所有的粟米稻谷,不让别的鸡啄食,不过那只小白最是不服,每每都要和大黑争上一争。虽说每次小白都赢不了,但大黑也占不到多少便宜,等到赶跑了小白,地上的粟米已被小花它们捡了不少,结果到头来谁也没有吃饱,岂不是很可惜。”
李落沉吟不语,半晌之后缓缓说道:“前辈的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敢问在前辈看来,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中年女子笑道:“我只是说了件闲暇时的逗弄小事而已,王爷的心思果真通透。”
李落目不转睛的看着中年女子,和声问道:“前辈所说当真只是一件趣事,容晚辈听听而已?”
“当真啊。”
李落沉默少顷,朗声笑道:“那我就当人生在世于小处见夷愉,非大欢喜,却有不经意间的舒畅自在。”
中年女子笑道:“王爷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了,正如王爷所说,世人多愿追逐大欢喜,却忘记了身边已有的快乐,殊不知有些时候自己的小欢喜恰是别人的大欢喜。”
“前辈通晓世间人情世故,晚辈佩服,不过请恕晚辈无礼,前辈唤我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劝诫晚辈吧。”
“王爷着急返回卓城?”
“嗯,很急,回城复命之后晚辈欲将即刻动身再赴鄞州。”李落直言应道。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今日相邀一见,只是想当面见见王爷,倒没什么紧要的事,王爷若是着急赶路,那就日后有缘再见吧。”
李落一怔,洒然笑道:“也好,前辈非能以凡俗视之,晚辈倒也不必矫情,日后前辈若有差遣,只要不违道义,晚辈自当尽绵薄之力。”
“呵呵,是看在我那云栈徒儿的面子上么?”
李落摸了摸鼻尖,笑道:“怎么会,前辈有提携指点之心,值此一处,晚辈怎好厚颜推脱。”随即李落长身而起,抱拳一礼,正欲告辞离去,略一沉吟,沉声问道,“蜀州之事想必前辈业已有所耳闻,但不知在前辈看来,晚辈是对是错?”
“王爷行事一向自有分寸,何须他人评断对错,王爷蜀州一行看似赌的是成败,实则赌的还是人心,只是人心向来最难捉摸,既有多变,又有不变,不过依我之见,王爷日后还是少赌人心为妙。”中年女子看着李落,和声说道,“此刻王爷见我,当也不例外。”
李落沉默数息,展颜回道:“恕晚辈不能苟同,人生在世,总要有些人值得相信的。”
中年女子嘴角微扬,含笑回道:“哪怕是不该信的人?”
李落展颜回道:“倘若错信,也是识人不明之过,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扪心自问。”
“不知道王爷有没有想过你忠的是大甘江山社稷,却会害了黎民苍生?”
李落微微愣神,淡淡应道:“我出身大甘李家。”
“如果王爷不是姓李……”
“那晚辈此刻大概会是个教书先生吧。”
中年女子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道:“说的是,若王爷不是出身大甘李家,这天下间也不会再有一个定天王了。”
“前辈过誉了,晚辈有一事请教。”
“哦?”
“前辈可知道极北的尽头和天南深处是什么?”
中年女子神情微动,深深的看了李落一眼,平声说道:“倘若有一天王爷的心可囊括天下,自然会知道天火之地和渊雪深处的秘密。”
李落笑了笑,颔首一礼道:“多谢,若无他事,晚辈就告辞了。”
“王爷请便。”
李落起身走到院门前,回身望去,笑问道:“敢问流姑娘是否也领悟了域?”
中年女子淡然回道:“云栈的悟性还要胜过言心,只是她心中尚有一劫,劫未过,难达通明之境。”
中年女子虽然没有明说,但李落也猜到流云栈定然已经领悟了这层玄之又玄的境界,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至于应劫之说,江湖上的前辈高人自古都喜欢打哑谜,看起来这位大隐于市的掌门亦不例外。
出了院门,李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却见流云栈抱臂靠在凤凰木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一脸余悸的李落。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流言蜚语
“和我师父说完啦?”
“嗯。”李落点了点头,笑道,“说完了。”
“怎样?”
“还好。”
“还好?”流云栈皱了皱眉头,颇是不满,随即扑哧一笑道,“算了,我还是少问几句的好,免得师父又要说我。”
李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流云栈略显气恼的看着李落,哼了一声,问道:“王爷要回去了?”
“是,蜀州的事了了,不过还有别的事。”
“那我就不送王爷了,王爷保重。”
李落看着流云栈和声说道:“我远在朝堂,不知江湖风波恶,流公子也多珍重。”
流云栈一愣,错愕的看着李落,李落却移开目光,拱手一礼,径自离去。到了翟廖语身边,李落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凤凰木下已经空无一人,独留萧萧枝叶。
“王爷。”翟廖语和钱义迎了上来,重泉夜雨也很好奇的凑了过来,听听李落会说什么。大隐于市的掌门可是大甘江湖举足轻重的人物,隐秘非常,常人想见一面难于登天,比入宫面圣还要艰难百倍。
李落愣愣的看着眼前一脸好奇的众人,猛然一拍膝盖,吓了众人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屏息静气,就听李落汗颜说道:“忘了问人家名讳了。”
不等几人从僵直发呆中回过神来,就见重泉不以为意的皱皱鼻子,脆声说道:“素惠清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
李落连同翟廖语几人齐齐转头盯着重泉,重泉小脸一红,忙不倏往后移了移身子,红着脸小声说道:“小姐说的时候我听到的。”
“嘿,看来日后还要多多向谷梁姑娘讨教一番。”
“那是自然。”重泉骄傲的一挺酥胸说道。
众人皆都放声大笑,让重泉闹了个大红脸,倒是忘记了追问李落见到素惠清的情形。
半个时辰后,翟廖语急赶数步,伴在李落身侧,传音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
李落望着前方,无言苦笑,压低声音回道:“就知道瞒不过翟大哥。”
翟廖语嘿嘿一笑,道:“平白相邀,如果没事那反倒是怪了。”
“翟大哥,倘若有朝一日大隐于市和我们兵戈相见,你觉得我们可有胜算?”
翟廖语一怔,良久无语,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囊,猛猛的灌了一大口,让李落也不禁为之侧目。
“要是知道了会胜才做一件事那多没意思,把赢不了的事做成才有趣,用王爷的话说,道不同而已,怕个卵蛋。”翟廖语爆了一句粗口喝道。
李落心中一暖,展颜笑道:“说得好,怕个卵蛋,哈哈。”
几声长笑,在马蹄声中远远传开。
凤凰木再是绚烂,终只是区区一隅之地。素惠清传道解惑,是答谢李落厚待流云栈之义,寥寥几句话,彼此皆知各自的心意,相比李落,此刻的大隐于市终究不会站在大甘朝廷这一边。
李落再回卓城的时候,流言蜚语已经笼罩了整个京城。
燕丹枫受封退兵,解了大甘朝廷的燃眉之急,接下来就是朝野上下一些所谓有识之士的口诛笔伐,一来责斥燕丹枫深受皇恩浩泽,却行不忠不义之事,其心可诛;二来便是暗自诽谤李落软弱无能,大概依着这些人的口舌流言,换作自己手持天子令符,燕丹枫还不得俯首帖耳,乖乖交出兵权,而后再负荆请罪,以求恩圣宽恕,岂能容燕丹枫如此放肆,作乱谋反不说,还成了一方诸侯;再者,纪王李玄郢身处风尖浪口,行事不端为次,有损皇室脸面最是紧要,上书废王的折子这些天里就不曾断过,好在万隆帝沉得住气,或者说万隆帝干脆就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折子虽多,不过大多都是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李落得知消息,自打离开卓城南下蜀州之后,纪王李玄郢就没有离开大甘皇宫半步,天天守在宫里,连纪王府都没有回过一次。
李落听罢黯然无语,这个时候越是如此,就越是落了旁人口实,这样胆小气弱,又怎能守得住诸子之首的位子,又怎会有朝臣投靠。
不过最让李落遗憾的是离城之前,李落曾留书一封,奏请万隆帝下令朝堂上下莫谈此事。此番回城,非但是朝堂内外,就连市井之间也传的沸沸扬扬,好似一夜之间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般。
天威受损之巨莫过于此,至于纪王品性不端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李落入宫缴令,这一次倒是没有人再阻拦,不过也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万隆帝才传旨命李落在养心殿前候着。
养心殿中。
昔日大甘帝王韬光养晦之所,如今也换了装饰,旖旎不说,处处都充斥着说不出来的温热**的味道。
殿中早已换了布置,龙祚不再,已然被一张富丽堂皇的锦榻所取代,万隆帝慵懒的躺在一名宫女不着寸缕的玉腿上,另有一名宫女正小心翼翼的揉捏着万隆帝的身子骨,好一处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帝王人家。
殿中待客之处,当今的皇后云妃正陪着李落尝着宫里最好的茶。
李落端起的茶杯许久不曾放回桌上,目光中隐含着一股不为外人所察觉的失落和黯然,兴许还有那么一丝绝望,怔怔的看着这两个相貌如出一辙的宫女。
双生子,又是一对晴云探月。
云妃浅浅抿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朱唇轻启道:“王爷这次去蜀州辛苦了。”
“辛苦?”李落一愣,回望着一如往昔的丽人,茫然道,“辛苦么?”
“不辛苦么?”云妃诧异问道。
“那便是辛苦吧。”李落淡淡一笑,终是放下了手中茶杯。
“王爷有怨气了。”
“岂敢,我深受皇恩,理该为天子分忧,这点苦算不得什么。”李落淡然应道。
“是么,可是本宫却听说王爷差点就回不来了。”云妃美目一眨不眨的盯着李落道。
“回不来岂不是更好。”李落笑了笑,不置可否的回道。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立储
“王爷这是在赌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皇后娘娘是想告诉我这句话么?”
云妃一阵沉默,许久才缓缓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呵呵,这句话恐怕也是王爷想说给本宫听的吧。”
“娘娘言重了,玄楼是晚辈,岂会有如此以下犯上之心。”
“你是没有,只是于事又有何补?说你胆小吧,蔑视皇权的事你从来都没少做过,说你胆子大,好多事却都畏手畏脚,难成气候,笼中虎,困水龙,怕你的人那么多,你却偏偏要给自己带上镣铐,本宫看着也是心疼。”
李落洒然一笑,道:“多谢娘娘。”
“谢本宫什么?”
“若不是娘娘,只怕今天我赌得气会更重,哈哈。”
云妃莞尔一笑,眼神深不见底,透着一缕让李落望之惊心的神采,柔声回道:“本宫总不至于把你当成眼中钉,就算当真到了那一天,本宫也不会对不起你。”
李落脸色微微一变,沉声回道:“娘娘言重了,多谢娘娘厚待,玄楼惶恐。”
“你不用在本宫面前假惺惺的装模作样。”云妃轻哼一声,接道,“我做什么事自然有我的私心打算,我不打算瞒着你,你也看得清清楚楚。宫里的事若是对你不利,我不会置之不理,不过倘若你自寻死路,那便也由得你。”
李落正要答话,就听锦榻上万隆帝气息绵软的叫道:“楼儿,你回来了,和云妃聊什么呢?”
李落起身一礼,沉声回道:“皇上,蜀州一事暂已了结,玄楼入宫特来缴令。”
“好好好,只要是玄楼办的事,朕一向放心的很,不管什么事你放心做就好,别管旁人说什么,有朕替你撑腰。”
李落恭声称谢,看样子已经有人在万隆帝耳边说过什么,万隆帝没有明言,不过猜也猜得出来。
“四皇兄……”
“这个逆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万隆帝冷哼一声,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气咻咻的喝道。
李落看着锦榻上的万隆帝,没来由的心头一紧,这才数年光景,万隆帝的身子竟然已经被酒色掏空到了这般境地,双颊深深的塌陷了进去,眼眶下暗藏着一抹灰败阴沉的颜色,目色赤红,不见清明,反倒是浑浊不堪,仿佛罩上了一层暮气,宛如晚霞深处的夕阳,不见神采,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迟暮老态。
“皇上,玄楼有一言请奏。”
“你说。”
李落看了一眼锦榻之上的两名宫女,此刻倒是很乖巧的垂首不言不语,偶尔才会好奇的张望一眼堂下的大甘九皇子。李落欲言又止,万隆帝却似并没有察觉,也没有摒退侍女的意思,李落暗叹一声,直言道:“四皇兄行事不捡,处事不察,识人不明,其罪当罚,不过还请皇上莫要大惩四皇兄。”
“咦?”万隆帝惊愕的看着李落,问道,“你要保他?”
李落沉默片刻,沉声回道:“是。”
“朕能问问为什么么?在朕看来,你似乎和纪王没什么过密的交情吧。”
“玄楼替四皇兄求情,与私情无关,如今北府战事胶着,蜀州刚定,卓城实不易再生波澜。”
万隆帝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既没有答应李落,也没有执意惩处,李落猜测万隆帝多多少少会听进去些,或者说,万隆帝根本就没有在意纪王会如何。
万隆帝问了几句蜀州之事,就已兴致乏乏,竟然也绝口不提收回天子令符的事,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如此。三言两语之后,万隆帝便即开始困倦的打着哈欠,没有让李落请安告退,但不言而喻的情形大约也没什么需得隐藏的了。
“皇上。”
“嗯,”万隆帝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意惺忪的问道,“还有事?”
李落斟酌少顷,平静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子不可一日无长,可否请皇上择立太子,定下储君之位?”
养心殿中一片寂静,云妃惊讶的看着李落,朱唇微张,没有料到李落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立皇储之议。
这些年里,奏请万隆帝立太子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只是万隆帝从来也没有展露过哪怕一丝一毫想立太子的心思,任凭朝臣议论纷纷,吵来吵去,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意思,而如今,立太子的提议终于从李落口中说了出来。
云妃惋惜的看了李落一眼,垂下眼帘,闭口不语。
两名宫女噤若寒蝉,大殿上下只能听到万隆帝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猛地,万隆帝一把推开身边宫中丽人,吓得两女惊叫一声,缩在床边瑟瑟发抖。万隆帝不顾帝王仪态的从锦榻上赤足走了下来,跌跌撞撞的来到李落眼前,状若癫狂的叫道:“立皇储,立皇储!你们都让朕立皇储,是盼着朕早点死么?”
李落吃了一惊,没有料到万隆帝竟然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忙回道:“皇上,玄楼……”
“住口!他们在朕耳旁鼓噪也就罢了,玄楼,你是朕最信任的人,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盼着朕死么?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万隆帝探手抓住李落肩头嘶吼道。
李落没有挣脱,多的是错愕不解,更没有想到万隆帝看似羸弱的身躯之中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抓得肩头阵阵刺痛。
万隆帝神色狰狞的盯着李落,仿佛一头走投无路的凶猛困兽一般,眼睛里冒出团团鬼火,灼伤着近在咫尺的李落。
“朕还没死,还没死!你们都等不及了么!?”万隆帝怒吼着,发泄着,疯狂的叫喊着,养心殿外也清晰可闻。
李落愣愣的看着万隆帝,神情有些哀伤,轻轻按住万隆帝的手,低声说道:“伯父,玄楼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信你,便如你信我!”
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万隆帝眼中的赤红血色渐渐平复了下去,有些呆滞的看着李落,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后缓缓平静了下来。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逐客令
终于在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清明,眼眶微微湿润,好似这个时候才认出眼前的人正是自己视为依靠的李落。
万隆帝卸去了手上的力道,一瞬间仿佛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李落扶着,万隆帝多半就要瘫倒在大殿之中。
万隆帝颓败的扶着李落,呼着气,低声喃喃自语道:“玄楼,朕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朕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你千万莫要让朕失望。”
“来人,圣上倦了,扶圣上下去歇息。”就在这时,云妃起身平淡的说道。
两名宫女急急跑了过来,一左一右从李落手中接过万隆帝软若无骨的躯体,使出浑身力气将万隆帝搀扶回了锦榻。
李落再看时,万隆帝已然闭目睡了过去,胸口的起伏也似有似无,一眼望去,着实让人揪心不已。
李落良久无语,眼神平静若无一物,脸色清冷的可怕,比之当年问心路上时更胜三分。
云妃轻轻走到李落身边,柔声说道:“圣上倦了,王爷有话日后再说吧,本宫送你出去。”
这是逐客令,李落何尝听不出云妃的话中之意,平静的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养心殿。
养心殿外,风轻云淡,朗日余晖应和着一旁宫殿屋顶的积雪,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有些肃杀,还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寒意。
“圣上既然没有收回天子令符的意思,这枚天子令符还是王爷暂且保管吧。”云妃跟了出来,站在李落身后淡淡说道。
“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事?会出什么事呢?若是宫中有什么异动,想必也瞒不过王爷的耳目吧。”
李落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天,直直的盯着头顶朗日,好像要让这刺目的日光扫去身上沾染的阴霾,或者干脆些,让青天白日灼瞎这双通透世情的眼睛。
“皇后娘娘。”
“嗯?”
“在大甘宫中,倘若我罔顾国法族规,我若想让一个人死,我定能做得到。”
云妃呼吸一沉,许久没有接言。这句话并非是李落用来恫吓云妃,而是别有用意,云妃知道,这大概是李落最后一次表明心迹,此时此刻,李落却还把身后的大甘权妃当成昔日同生共死的南陌。
云妃心中一疼,疼的一呼一吸都那么的刻骨铭心。李落没有回头,若是李落回头,该能看到云妃此际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双沾了血迹,刺破如玉肌肤的指甲。
“在这宫里,娘娘有想让什么人死么?”李落轻轻问道。
死寂一般的沉默,养心殿前的侍卫宫女早早躲去了一旁,就算有人经过养心殿前,也都是低着头来去匆匆,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一眼,多停留半步。
半刻之后,云妃轻笑一声道:“王爷今个是怎么了,说的话本宫都听不明白,不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可千万别再说了,要是传出去,又该有人编排王爷的不是啦。”
“是么,那就多谢娘娘提醒,娘娘若有余暇,不妨劝劝皇上,能早立太子还是早立太子的好。”
云妃望着李落背影柔声回道:“不怨本宫嫉妒,圣上其实心里最信任的人还是王爷,王爷的劝说圣上都不听,本宫再去岂不是自找没趣,惹得龙颜大怒。再者说了,后宫不干政,这是宫里的规矩,王爷莫不是叫本宫明知故犯么。”
“规矩是规矩,玄楼不求结果,娘娘试过便可,尽人事听天命吧。”
云妃有些惊讶,记忆中甚少听到过李落会有听天命的无奈说辞,轻笑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冒着坏规矩的名声试上一试,结局如何本宫可不敢保证。”
“这样就好。”
“既然说起立太子,不知道王爷心中可有太子的人选?”
李落稍事沉吟,仿佛想都没有想过,或者说这个人已经在脑海中想过很多次了,笑了笑,道:“娘娘觉得慧王如何?”
数息无声,身后传来云妃略显错愕的声音:“慧王?不该是英王殿下么?”
李落回头看着云妃,展颜笑道:“英王?倒也是情理之中,原来皇后娘娘属意的是七皇兄。”
云妃脸色微变,转即又平静如初,淡然回道:“本宫可从来没有在圣上耳边念叨该立谁为太子,这点分寸本宫还是有的。”
“哈哈,娘娘说的是,是玄楼孟浪了。”
“王爷难道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来当大甘的皇帝么?”
李落一怔,讶然笑道:“娘娘这番话才是真的大逆不道吧。”
“彼此彼此,有这样念头的绝非只有本宫一人。”
“哈哈,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倘若我有意,娘娘会在圣上耳边说起么?”
云妃静静的看着李落,平声说道:“会,如果坏了宫中规矩,大不了本宫把这条命再还给你就是了。”
李落一怔,想从云妃平静的眼神中分辨出点什么,只是眼前的云妃深邃的如同沧海云山,看不见底,摸不到边,李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的云妃自己真的看不明白。
“对了,敛玉要择驸马了,王爷有空了去看看你这个妹妹,她可是想你的很,常说你来回卓城也不去看她,时不时在圣上和太后面前耍小性子呢。”
“好,我晚些时候去看她,也该向太后请安了,免得失了礼数。”
“王爷知道就好,那本宫就不留你了,王爷请自便。”说罢,云妃颔首一礼,转身回了养心殿。
李落拱手一礼,径自离开,转道去看了看欲将嫁人的李敛玉,少不得一番黏人。
李敛玉原本绷着一张俏脸,打定主意对李落不理不睬,只可惜李落逗弄了几句,捡了几件凶险的事说给李敛玉听,没等李落说完,李敛玉就吓的玉容失色,扑将上来将李落好一顿揉捏,仔仔细细的翻找了数次,见李落没有受伤这才罢休。复又看见李落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敛玉涨红了脸,醒觉是李落故意捉弄自己,气呼呼的冲着李落发脾气,一会怪李落不来看她,一会怪李落故意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