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章 不想见的人
“末将明白。”袁骏暗赞一声,如此担当才是牧天狼该有的风度。
“大将军,咱们论功行赏,只怕别部将士看了会眼红啊。”
“不用理会这些,若是眼红了,去草海征讨一番,我必不吝啬封赏银两。”
袁骏洒然一笑,和李落说了几句,告辞离去。
夜静了,大帐里忽然显得寂寞起来,没了呼察冬蝉,总觉得这长水营少了点生气,冷冷清清的,让李落没来由的觉得一股冷意窜上心间,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依旧还是挡不住这股寒意。
秋凉不及人心寒。
李落猜测朝廷不会有封赏,约莫兴师问罪还会更多些,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朝廷竟然真的赐下了封赏,不过,和这封赏一同而来的,也没少了朝廷钦差的奉旨问责。
这一次,朝廷也知道区区几个寻常钦差定然没有资格对李落追责问罪,所以同行之中多了一个人,一个李落不想见,至少是眼下不想见的人。
淳亲王,李承烨。
中军大帐。
李落神情冷幽,钦差一行已在十里之外,来势汹汹,兴师问罪的味道隔了好远也闻得清清楚楚。
“大将军,来者不善啊。”
李落嗯了一声,神情放缓了些许,道:“准备迎接圣旨吧。”
袁骏应了一声,出帐自去调遣人马,恭迎圣旨和朝廷钦差。不管这一次是否能善了,面子上的排场却也少不得,万一再多一个藐视皇权天威的罪名可就得不偿失了。
营门外,军旗招展,整整齐齐的排了四行三十六面称之为纛的大旗。大旗之后是负责巡视的“清游骑”,持弓弩和槊。紧随其后的是执朱雀旗、持槊和弓弩的朱雀队。随后是十二面龙旗:风伯、雨师旗各一面,雷公、电母旗各一,木、火、土、金、水星旗各一面,左、右摄提旗各一面,北斗旗一面。旗后则是虎贲车骑,其中有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每辆车均由四匹马牵引,有将士十四人、匠人一名。
队列长逾百丈,至此,导驾仪仗才算结束,后接引驾仪仗。
引驾仪仗以乐、仗为主,由十二排分别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卫队,称之为“引驾十二重”。尾随其后的是一支鼓吹乐队,乐器以各种鼓为主,有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等,还有吹奏乐器笛、箫、笳、长鸣和中鸣、大横吹、筚篥等以及金钲等乐器,以往卓城如此隆重的仪式乐队有近千人之多,眼前这支乐队也有不下百人的阵势。
乐队之后则是由各种幡、幢、旌旗等组成的旗阵。旗阵之后,又有分列于左右的青龙旗和白虎旗,还穿插和夹杂着手持兵器的骑兵和步甲兵。兵将神色肃穆,刀剑映着阵阵寒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好浓重的杀气战意。
李落看着营前备好的迎旨兵阵,眼皮子一阵乱跳,这般阵势不可谓之不大,再多一个后部鼓吹营和后军营,就算万隆帝亲来也足够了。单单恭迎圣旨,似乎有那么点小题大做,不过既然是圣旨,如天子亲临,如此阵仗倒也说得过去,旁人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应峰和曲子墨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大将军,你看怎么样?”
李落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瘆得慌,摸了摸鼻尖道:“哪来的这些玩意?”
“嘿嘿,借的。”
“借的?谁闲来无事准备这么齐全足够迎接圣驾的行仗?”
“大将军有所不知,这都是末将几人从华海附近的几个军营里借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旗啊,鼓啊的都不缺,估摸着北上幽州的时候就都带上了,属下猜定是想等着朝廷来人的时候用,倒是先便宜了咱们,借来用用。”
李落怅然无语,挥师北上,不想着上阵杀敌,反而只想着这些旁门左道。
鼓乐声起,李落随即将脑海之中的杂念抛开,听了听,脸上露出讶色,道:“这鼓乐颇有门道,莫非军中还有精擅鼓乐的弟兄?”
应峰和曲子墨神情古怪,应峰指了指人群中的两名鼓吹令,道:“大将军,你看那边。”
应峰指的是两个身穿大甘兵服的士卒,鼓吹令是鼓乐之魂,以令为号,令不乱,则乐不散。李落稍加分辨,这两名鼓吹令音律不弱,再仔细听上片刻,李落大是惊讶,单说韵律,似乎不弱于那些宫廷乐师,只是力道差了点,不过有身后鼓乐管弦陪衬,倒也无伤大雅。
李落沉吟数息,点了点头道:“当真不凡。”说罢有些狐疑的问道,“咱们营里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人才?”
“嘿嘿,现成的,也是借来用用。”
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其中一个鼓吹令回头看了一眼率众出迎的李落,嫣然一笑,百媚丛生。
李落愕然,尴尬的笑了笑,回头瞪了应峰和曲子墨一眼,低声说道:“不是说染了风寒么?怎么还让她们离营?”
应峰叫起屈来,笑道:“大将军,这可不是属下几人擅自主张,是柔姑娘她们执意要帮忙的,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说起鼓乐,咱们营里都是些糙汉子,哪有什么章法可言。”
李落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既已如此就算了,接了圣旨之后让她们早些休息吧,还有,留意些莫要让别人看见。”
应峰和曲子墨连声应下,暗暗松了一口气,李落果然没有当真责备的意思。
“还是没有金屈卮的消息么?”
曲子墨神情一黯,沉声回道:“还没有……”说罢看了李落一眼,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凶多吉少一词咽了回去。
李落眉头紧锁,数月之前鹿野那伽设伏,除了李落,就只有曲子墨返回了大甘,孛日帖赤那身亡,喀什、喀摩,连同金屈卮在内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钦差大人到!”一声高叫远远传了过来,李落整了整心绪,率军中诸将上前迎接。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站着说话
奉旨而来的是朝中宗正司上大夫林木陵,身旁一人竟是宗正司少卿下逅王李承渡,而这两人身后,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一人,面如重枣,正是定北军主帅李承烨。
袁骏脸色微微一变,李落倒是平和,面无异色,依着大甘礼法上前见礼。
看到营门前声势浩大的接旨阵仗,林木陵和李承渡显然有些错愕,没想到传言一向独断专行、气焰滔天的定天王李落竟然这么看重朝廷钦差,不管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至少面子上很能看得过去。
"臣,西空寂帅李落。"
"臣,怀化大将军袁骏。"
...
一声声军中将领的自承名号,汇集成了一句话:"恭迎圣意!"
李承烨面沉似水,不辨喜怒。林木陵与李承渡相视一眼,暗自点了点头,林木陵下马上前一步,清叱道:"本差奉旨而来,不便回礼,众将军听旨。"
李落与袁骏诸将跪倒接旨,林木陵双手奉上圣旨,又是焚香,又是礼服,还好是在行伍之间,这些俗礼能免则免,要不然李落几个少说也要跪上几刻工夫。
圣旨倒是简洁明了,没一会工夫林木陵就宣读完了圣旨,大约的意思先是褒奖李落和三军将士的军功,日后再接再厉云云,到了圣旨最后,似是可有可无的问了一句牧州之事,着令李落查明此事,并交由钦差回禀朝廷。
李落恭敬接过圣旨,林木陵急忙扶起李落,连声说道:"下官有圣旨在身,不得逾礼,王爷快快请起。"
李落和颜一笑道:"林大人言重了,请入营。"
林木陵连称不敢,侧身一闪,让出身后的李承渡和李承烨两人。若说心里话,林木陵这个钦差当的委实憋屈,如果有旁的选择,林木陵决计不会当这个劳什子的钦差大臣。
一个是李落亲父,根深蒂固的大甘亲王,一个是宗正司的顶头上司,同样是李家族人的下逅王,哪一个都不是自己这个小小的上大夫敢轻易得罪的。结果到头来谁也不愿意领这个宣旨的差事,将林木陵推到的前头做挡箭牌,背地里林木陵没少埋怨,一路上也得小心伺候着,不敢有半点懈怠。
如今好了,圣旨已经宣读过罢,至于剩下的事,林木陵打定主意抽身事外,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身外事,只求个太平就好,若是再不知轻重,没准这辕门上该换另一颗脑袋了。
"父王,皇叔。"
"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王吗?整个大甘天下,还有谁能让你李落看得入眼。"
李落垂下眼皮,沉默不语。
李承渡打了个圆场道:"十三哥,你看看你,这是做什么?父子俩许久不见,怎么一见面就像仇家似的,也不怕将士们看笑话,有话咱们进去里边说。"
"本王没有这个目无长幼的逆子!"
"是是是,"李承渡打着哈哈道,"十三哥你怎么说都好,言之成理,嘿,十三哥,你没看我和玄楼都听着呢么。"
李承烨瞪了李承渡一眼,心气很是不顺,对李承渡这样插科打诨颇为不满,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李落,喝道:"今日你要给牧州一事和前几天欧阳正的事一个交代,听到没有!"
李落张了张口,无言的垂下头,抱拳躬身一礼。
李承烨冷哼一声,做足了派头,又在营门前当着牧天狼众将的面好生训斥了李落一番,斥责李落行事恣意妄为,目中无人,大约还有有生无教的自责意味,训斥过罢,这才骑着马当先进了长水大营。李承渡无奈的摇了摇头,冲着李落颔首示意,神色颇是友善。李落回了一礼,微微一笑,却也知道所谓和善云云不过是一张一弛的伎俩,能来这里的,又岂会有几个善于之辈。
诸将面面相觑,好歹李落也是一军主帅,没想到淳亲王竟然这般不留情面,当众严斥,几近苛刻。
"大将军..."袁骏低低唤了一声。
李落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和声说道:"走吧。"
恭迎着三名钦差堂而皇之的进了长水大营。旗鼓如旧,只是众将士的神色却都有些漠然,那个跟在钦差身后的大甘少年郎是军中之魂,辱一人便如辱一军,只是这股汹涌暗流却被眼高于顶的朝廷钦差忽视了,就算谨小慎微的宗正司上大夫也不例外。面对李落时的确心有敬畏,只不过这些寻常的兵将士卒却也不被这奉旨而来的钦差重臣看在眼里。
中军帐下。
李承烨居中而坐,没有半分客套,也没有半分谦让的意思,就这样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承渡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看看李承烨,又再瞧瞧刚进了中军大帐的李落,苦笑不已,也自寻了个偏席坐了下来。
林木陵最是省力,自去帐中角落坐了下来,老僧入定般静静候在一旁。
李落进帐之后,向三人分别行了一礼,李承渡和林木陵皆都回了一礼,唯有李承烨板着脸默不做声。
李承渡招了招手,笑道:"玄楼,来,坐下回话。"
李落霁颜一笑,正要答话,就听李承烨怒喝一声道:"站着说话!"
李落一怔,慢慢收起了笑意,皱了皱眉,看着熟悉却极其陌生的李承烨,平声回道:"好。"
李承烨脸上怒气一闪,当先发难道:"呼察冬蝉人在哪里?"
李落沉默片刻,平声回道:"牧蝉郡主五日前业已离营。"
"离营?去了哪里?"
"牧州。"
"你!?好大的胆子!"李承烨怒斥道。
李承渡见帐中气氛紧张,连忙插言道:"十三哥,你先消消气,听听玄楼怎么说..."
"说什么?目无朝廷纲纪,谁给你的胆子!"
"哎,这...玄楼啊,这件事你处置的确欠妥,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任呼察冬蝉离营呢,这是纵虎归山啊。"
李落没有说话,神色淡然,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承烨见李落还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你要造反麽
气不打一处来,喝骂道:"蠢材,难道你不知道呼察赐已经降了蒙厥吗?如今倒好,生怕呼察赐不敢有恃无恐,竟然还将呼察冬蝉放走,你眼里还有没有大甘的社稷?还是说在你眼中只有呼察冬蝉的美色,让你利令智昏,分不清孰重孰轻?"
李落眉头一皱,平声说道:"牧州一事还没有水落石出,朝廷何故这么急于置科库族于死地?牧州侯镇守大甘边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草海联军南下,朝廷未向牧州发一兵一卒,科库族独木难支,朝廷不问牧州侯是不是有苦衷,就这么急着定牧州侯投敌叛国之罪,如此行事,岂不是让将士寒心。"
"住口,巧言令色,照你的意思,难道圣上昏庸到忠奸难辨的地步了么?"
"玄楼并无此意,只是朝廷理屈在先,如今不问缘由便追责问罪,难道没有落井下石之嫌么?"
李承烨气得脸色铁青,李承渡连忙劝道:"玄楼,你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了,皇叔痴长你几岁,别怪皇叔倚老卖老,就算牧州一事另有隐情,你也不该放走呼察冬蝉,而且还斩了欧阳正,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你不服朝廷之意。你是牧天狼主帅,天下四境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这么做,固然无意,但的的确确置皇上于进退两难之地啊。"
"皇叔明鉴,欧阳正既没有朝廷圣旨,也没有军中帅令,就敢煽动北府诸军围玄楼麾下长水一营,擒拿一军主将,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如今敌兵临境,单是祸乱军心就当该斩。"
"谁说他没有朝廷圣旨,明明有中书省公文在手,难道你看不见?"
李落平静的看了怒不可遏的李承烨一眼,轻声说道:"中书省何时有职权擅断军中主将的罪责,而且,玄楼身为中书省令监,为什么没有人告知此事?这难道不算僭越皇权之举么?"
"你..."李承烨语塞,怒目而视,只看着李落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更觉来气,恨不得大耳刮子抽过去。
李承渡晃了晃脑袋,叹息一声道:"玄楼,就算你说的有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放走呼察冬蝉啊。"
李落知道擅自命呼察冬蝉离营北返是朝廷诸人想抓到的痛脚,今日种种问罪,能站得住脚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牧蝉郡主出身牧州,论起对牧州的了解,大甘无人能出其右,玄楼遣郡主北上,也是想尽快查明牧州降敌一事的真相。"
"玄楼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就不怕呼察冬蝉返回牧州之后与大甘刀兵相向?"
李落默然,少顷之后才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信她。"
李承渡一滞,没有话说,只是一脸惋惜,连带着沉痛的摇头晃脑。
"冥顽不灵,本王早就说过不该在军中有女将,什么大甘第一女将,真是荒唐无度,也不知道这妖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护着她。本王原以为你能分得清是非,没想到还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我与郡主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事,还有,倘若有一天呼察冬蝉真的会率领牧州游骑兴兵南下,今日罪责,我李落愿一肩承担。"
李承烨大怒,抓起桌案上的茶杯摔倒了李落脚边,怒斥道:"荒谬!你一肩承担,李落,你担得起么?我看你是病入膏肓了!"
帐中一阵死寂,李落闭口不言,一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凝滞的几近令人窒息,只能听见李承烨粗重如牛息的呼喝喘气声,显然气得不轻。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这般父子反目,剑拔弩张的杀气还是首次得见。大甘朝野传言李落父子一向不合,而且李承烨曾不止一次的说过李落刚愎自用,难成大器,终有一日大甘的江山社稷会葬送在李落手中,今日一见,也许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林木陵亦是难再作壁上观的当成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轻咳了一声,求助般向李承渡使了个眼色。此来幽州,林木陵有皇命在身,若是李落父子闹到这般田地,彼此争锋相对,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这个所谓的钦差大臣。
眼下这个局面,李承渡实则也不想徒生枝节,不过再怎么说林木陵都是宗正司的下属,也不好眼瞅着林木陵为难成这个模样,只要硬着头皮仗着自己是皇室王爷的身份说上几句话,反正李承烨也在气头上,大不了挨上几句骂,总好过现在这样,一触即发。
"这,要不这件事咱们容后再议?此次北上幽州,圣上特意封赏玄楼麾下的将士,不如先..."
李承渡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承烨极其不耐烦的打断,冷喝道:"封赏什么?这个目无尊长的逆子还值得皇兄惦记着给他封赏?他做了什么事当得起朝廷赏赐?"
李落脸色微变,吐了一口气,直视帐中主座的李承烨,平声说道:"朝廷的封赏玄楼担不起,的确也不值得圣上赏赐,不过军中数万将士孤军北上,与草海强敌生死搏杀,逾万忠魂埋骨他乡,只留了名姓,连尸骨都回不了乡。玄楼当不起朝廷赏赐,但这些大甘将士当得起,那些盼儿归的慈母严父和那些独守空居的孤儿寡母当得起。"
"逆子,你要造反么!?"李承烨大怒起身,指着李落的鼻子喝骂道。
李落神情冷幽,没有理会暴跳如雷的李承烨,转向林木陵平声唤道:"林大人。"
林木陵眼皮一跳,打了个激灵,急忙应道:"下官在。"
"除了这两件事之外,朝廷可另有圣旨?"
林木陵一怔,不解其意。
"朝廷可有解我兵权?"
"没有。"
"可有削我军职?"
"这个,也没有..."
"那就好。"李落淡淡说了一声,看着李承烨,寸步不让的说道,"父王,父为子纲,以伦理而论,父王是尊长,玄楼以下犯上,罪不可赦。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父子反目
不过先有君臣,再论父子,玄楼要先论君为臣纲。”
“你要说什么?”李承烨一脸杀气的寒声问道。
“我是御封的西空寂帅,以军职而论,此间以我为大,整个北府兵将,乃至定北军都要受我辖制,包括父王在内。”
“竖子尔敢!”李承烨气急败坏的大骂道。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朝臣。这北府有天威皇权,玄楼掌帅令,自要行君王之事,此乃大甘国法。”
掷地有声的说辞让李承渡和林木陵傻了眼,没料到会闹到如此不可开交。李承渡不免有些埋怨李承烨,一进这长水大营就摆足了亲王的架子,这下倒好,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难道自己心里还没点数不成?朝野上下嫉恨诽谤李落的不在少数,但任是谁提起李落也都得掂量着点。当年太师作乱,西域不稳,东海贼寇犯边,到了最后还不是都被眼前这个李家晚辈一一踏平了么,还拿捏着亲王的架势,殊不知天下人敬畏李落的远比敬畏大甘朝堂的要多得多了。
骑虎难下,自讨苦吃,李承渡看着李承烨气得发青的脸色暗暗咋舌,酣畅淋漓,怎一个痛快了得。
李承渡虽说与李落没什么深交,也算不上如何亲近,但此情此景,这样的李落的确让李承渡暗自心折,抛开李家错综复杂的权力纷争不说,李家有子如斯,当是大幸。
不过,心折归心折,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李承渡自然心中有数:“哎,这,玄楼啊,你怎么扯到兵权上去了?朝廷也没有说你用兵的事,这不是在说牧州侯叛国的事嘛,扯远了,扯远了。”
“朝廷既然无意干涉玄楼用兵,北府兵将如何用,该怎么用,那便是我说了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何处置呼察冬蝉我自有打算,无须旁人议论。牧州一事稍晚些我自会上书朝廷,给圣上一个交代。”李落斩钉截铁的回道。
局面又再僵持了下来,李承渡一脸苦笑,林木陵噤若寒蝉,心里早就打了一百遍的退堂鼓,问责牧天狼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而李承烨脸色阴沉的发黑,死死的盯着李落。
“所以,你这个西空寂帅是要指点本王该怎么打仗,该怎么用兵么?”李承烨呼着寒气,一字一句的说道。
“先弃掖凉州,再丢鄞州,雁沉州危在旦夕,如今又将牧州拱手相送,北府门户大开,强敌压境,难道说不得?”
“你!?”
“玄楼,你放肆了!”李承渡急忙看了一眼李承烨,大声喝道。
“皇叔与林大人奉旨而来,玄楼接旨便是,若想兴师问罪,那就再请一道圣旨来,若是没有,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李承烨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字,眼中寒芒四射,冰冷的望着李落。
“倘若没有别的事,父王就请返回藏云谷,定北军镇守秦州门户,不得有失。”
“好得很,你如今羽翼丰满,我淳亲王府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我李承烨也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
李落神色不变,漠然说道:“江山社稷为上,玄楼管不了那么多,藏云谷为兵家要害,守不住自有军法惩处。还有,大甘北上之师不必都堆在藏云谷内外,只留下二十万大军即可,其余诸部将士我另有调遣,不日便有军令送达。”
“二十万?是不是有点少了?”
“不少,二十万大军守不住藏云谷,再多一百万兵将结果也一样。”
李承渡与林木陵面面相觑,论起行军布阵,在眼前这对父子面前自己两人的确没有说话的份。
李承烨冷笑一声道:“井底之蛙,本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能扭转乾坤。”
“父王若有异议,自可上书朝廷,撤了我的帅令。”
“岂敢,你是大甘中兴之望,天下英杰竞相追随,本王区区一个败军之将,如何敢对你指手画脚。”
“既然如此,玄楼就不送了。”
李承渡和林木陵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承烨大怒,抑制着几近癫狂的杀意,冰寒说道:“本王就看看你能猖狂到什么时候!”说罢,李承烨拂袖而去,帐外传来一阵马嘶,李承烨忿然离营,父子反目,今日之后已成陌路。
帐中诸将默然无语,各自想着心事,眼前发生的事,传出去只怕整个大甘都要为之震动。
李承渡和林木陵两人脸色苍白,如坐针毡,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好生难受。
李落神色冷幽,半晌之后才平淡一笑道:“皇叔,林大人,你们一路劳顿,玄楼已备下酒宴,为皇叔和林大人接风洗尘。”说完李落顿了一顿,和颜接道,“牧州一事我会修书一封,请林大人带回卓城,其中详情另将传书朝廷,不会让皇叔和林大人难做。”
李承渡和林木陵相顾无言,唯有应下。虽说待在这长水营不怎么自在,但奉旨而来,总不能学着李承烨的模样拂袖而去。
“钱义,先请王爷和林大人安顿梳洗。”
“末将遵命,王爷,林大人,请。”
李承渡和林木陵起身示意,跟着钱义离开了中军大帐。
待人走之后,袁骏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最后也只能轻轻唤了一声:“大将军……”
李落展颜一笑,道:“我没事,你去吧,稍后一起为下逅王和林大人接风。”
袁骏暗叹一声,一礼退出了中军大帐。
李落垂首怔怔的看着碎在脚边的茶杯,良久之后,俯身将地上的碎片捡了起来,丢出了帐外。
酒宴不算奢华,倒也丰盛,只是李承渡和林木陵两人都没什么胃口,食之无味,草草吃了几口便即告辞歇息去了。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不久,李承渡与林木陵二人便来辞行,返回卓城复命,半点时辰都耽搁不得。
李落略显错愕,沉吟少顷,没有再多挽留。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弃守小市关
告罪了一番,命袁骏派遣一营将士护送两人南下,礼数周全。
钦差一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好歹今晨还有李落相送,不像昨天李承烨那样气冲冲的独自拂衣而去。
数日之后,镇守秦州藏云谷的大甘将士接到了李落的帅令,责令定北军屯兵二十万固守关口,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此时的藏云谷内外已经聚集了大甘五十三万将士,不单是藏云谷前,就连望梅府也人满为患。
李落一纸帅令,原本镇守藏云谷的将士按兵不动,其余诸部均有调遣,除了分散镇守秦州各处关隘之外,另有十七万兵将移师幽州,李落未曾提及缘由,引得北府诸部将领一阵猜测。
帅令送达藏云谷的时候,李承烨尚未返回定北军中。
除了藏云谷,镇守雁沉州旗岭山的大甘将士也收到了李落帅令,接令者一为定北军副帅元稹,一为大甘北征大军的后起之秀凌孤眠。
这道帅令,很简单,没有多余的解释说辞,只有一句话,诸军将士弃守小市关,退兵幽州。
这道帅令之下,雁沉州的诸部将士一片哗然,好一顿埋怨。苦战数月,埋骨数十万英魂,到了最后竟然是一纸苍白如斯的将令,命诸部将士弃守小市关。
元稹邀凌孤眠入营商议此事,定北军中军大帐之内群豪激愤,埋怨的说辞不绝于耳,只差对李落破口大骂了。
“这是什么帅令!?元帅,凌将军,你们评评理,咱们为了守住小市关,这些天没日没夜,时时提防,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可倒好,一句弃守就前功尽弃,这是什么道理!”一将忿然斥责道,年纪不大,与凌孤眠相差无几,若是李落在这里定也瞧的出来面熟,正是当年章泽柳与杨柳烟大婚之日前来赴宴的号称卓城七杰之一的娄关山。
帐中诸将闻言纷纷点头,看不透李落这一纸帅令的用意,自然对李落这样莫名其妙的传令大是不满,纷纷倒起苦水来。
元稹皱眉思索,翻来覆去的看着帅令上的寥寥几个字,半是不满,半是为难。若是接令,对营中将士不好交代,更不要说那些战死疆场的士卒,倘若不接,这道帅令上可是分分明明的印着西空寂帅的大印。李落父子营门翻脸的事元稹略有耳闻,连李承烨的面子都不给,这个时候如果违令,说不得李落就会拿自己这个定北军副帅开刀。
沉吟半晌,元稹也想不出个什么头绪来,帐中纷纷扰扰,更觉心烦,抬头正要说话,猛然看见帐下静默无语的凌孤眠,微一诧异,心中一动,扬声问道:“凌将军,这道帅令你怎么看?”
凌孤眠哦了一声,似有些无奈的吐了一口气,苦笑道:“元帅,还有别的办法么?”
“你的意思是?”
“军令如山,这是规矩,军中无长幼,但军令有大小,除非另有圣旨,否则在北府,王爷的帅令我等需得遵从,除非我们敢抗令不遵。”
帐下一静,诸将都沉思起来,凌孤眠说的没有错,此刻除非朝廷能传来圣旨,要不然就只能依令行事,军中抗命,那是杀头的死罪。
“那咱们就联名上书朝廷,请圣上降旨。”娄关山大声说道,一时间附和声倒是不少。
凌孤眠淡淡一笑,道:“时间来不及的,而且,就算咱们上书朝廷,诸位觉得圣上传旨命王爷收回帅令的把握有几成?”
“那也总好过就这样放弃小市关啊。”娄关山拧着脖子叫道。
凌孤眠没有马上应声,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王爷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屁的道理,能有什么道理?还不是看咱们守住了旗岭山,害怕咱们和他争功……”
“徐常,住口!”元稹喝道,“口无遮拦,小心传出去治你大不敬之罪。”
说话的是定北军中的一员猛将徐常,年近半百,刚有定北军的时候就跟在李承烨身边,算得上定北军的一员老将。论资历,除了李承烨和元稹几人,就算在定北军四帅一十二将之中徐常也是首屈一指,脾气火爆,谁的面子也不给,也就能敬李承烨和元稹三分。
徐常从军三十年之久,如今才不过是个区区的从三品云麾将军,不要说李落,就算对面这个满口军令如山的太傅义子都比自己的官职高,如何能让徐常服气,再加上这道看似荒唐不堪的帅令就更加惹得徐常心头火气,破口大骂,多半是在骂李落,少半约莫也有意扫了凌孤眠的颜面。
徐常被元稹一声呵斥,倒是没有再放肆,不过依旧黑着脸,喋喋不休的低声骂骂咧咧。只是中军帐就这么大,再低声旁人也听得见。
元稹无奈的摇了摇头,徐常这脾气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要不然也不会到了现在还是个云麾将军,在定北军资历最老,但一十二将的排位之中却在最末,这还是李承烨看在徐常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要不然怕是连一十二将都排不上。
元稹不再理会骂骂咧咧的徐常,看着凌孤眠沉声问道:“你觉得王爷有什么用意?”
对于眼前这个大甘军旅的后起之秀,元稹没有半点轻视,能为一军副帅,眼界自然不是徐常之辈能比。这些日子定北军与北征大军并肩而战,凌孤眠的领军之能元稹是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论战绩,的确比不上李落那般妖孽,但也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良将。其实元稹自己心里才暗自度量过,单说领军之才,不说李落,凌孤眠当要在李承烨当年之上。
凌孤眠看着元稹,一脸思索之色,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恕末将愚钝,末将猜不出王爷的用意,或许正是因为王爷知道咱们看不透,索性也就不说了。”
诸将哗然,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李落自诩聪慧,便要把其他人当成蠢才来看么,连一句话都懒得解释,如此行事实在是欺人太甚。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老狐狸
“凌将军,照这意思,要怪还得怪咱们自个太蠢了?”娄关山自嘲愤懑道。
凌孤眠笑了笑,没有说话,不过要说什么却也不言而喻。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了,受他娘的这个鸟气。”徐常又开始叫骂起来,连带着帐下诸将议论纷纷,谁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联名上书,一定要联名上书,他娘的,让守就守,让撤军就撤军,这是让军中的弟兄们白死!”一将愤慨喝道。
诸将齐声应是,便要联名上书朝廷,让李落给一个交代。
元稹若有所思,没有呵斥乱糟糟的中军大帐,而是抚须打量着凌孤眠,对诸将的请命声充耳不闻。
凌孤眠看似一脸茫然,也有些不甘心的意味,不过从始至终都很镇定,没有什么激愤的模样。
元稹扬了扬手,诸将噤声,元稹盯着凌孤眠含笑问道:“不知道凌将军打算怎么办?”
“还请元帅指点。”凌孤眠恭敬回道。
元稹哈哈一笑道:“你我虽然同为王爷辖制,但份属不同,老夫是定北军,你是北征大军,指点就谈不上了。”
凌孤眠眼睛一亮,诚颜示谢道:“多谢元帅指点。”
元稹一怔,愕然不解道:“指点?本帅指点你什么了?”
“末将隶属北征大军,听命于王爷,如今王爷传下帅令,先不说军令如山,主帅之令末将不能不从啊。”
元稹愣了半晌,暗呼厉害,好一个借坡下驴,猜得出凌孤眠早就有领命的意思,这会反倒成受了自己的点拨。
元稹暗暗摇头,将是良将,只可惜心机太重。
“这么说来凌将军要领命?”
“嗯,”凌孤眠点了点头道,“末将会依令撤军。”
“迂腐,你不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么?”徐常还在忿忿不平的叱道。
凌孤眠淡淡一笑,面无异色,沉声回道:“不管王爷这道帅令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用意,末将会接令撤军。”
“孤眠……”
凌孤眠止住娄关山说话,平声说道:“娄将军无须多言,既来军中,就该守军中的规矩,不可造次。”
娄关山涨的满脸通红,满脸愤慨之色,犹自在一旁生着闷气。
元稹点了点头,看了凌孤眠一眼,忽地微微一笑道:“老夫明白了。”
凌孤眠起身一礼,道:“元帅,末将先回营了,稍后会命人前来通传行军诸事,告辞。”
“好,慢走不送。”
凌孤眠恭身一礼,转身出了中军大帐。娄关山跟了出来,疾声低语道:“孤眠,真的要退兵?”
凌孤眠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看不出在想什么。
“关山,这里不是卓城,军营之中等级森严,外人在的时候莫要唤我名字。”
娄关山张了张口,闷闷的哼了一声,去了一旁招呼军中亲卫牵马过来。
凌孤眠站在中军大帐前,面若寒霜,听着身后定北军诸将不加掩饰的抱怨和对自己的不满耻笑,嘴角慢慢的渗出一个冰冷的嘲笑。
旗岭山早就该弃守了。
李落知道,凌孤眠知道,也许帐中的元稹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来些眉目,剩下的只是一群单凭一腔血勇的莽夫,什么都不知道便在那里大放厥词的蠢货,就连所谓的卓城七杰也不例外。
小市关在整个北府战局当中连鸡肋都算不上,只是大甘朝廷的一块遮羞布而已,向世人昭显着北府战局还不是最坏,雁沉州也还没有落到草海诸族手中而已。但是从行军布阵而言,小市关已经不该守,也守不住了。鄞州如果还在大甘手中,小市关还有点用处,如今鄞州失守,小市关所谓天险实则已经无险可守,倘若鄞州的草海铁骑腾出手脚,渡江东进,小市关就成了大甘诸部将士的坟墓,到时候插翅难飞。
可笑李落救了一帐蠢将的性命,他们反而还在这里咒骂李落。凌孤眠冷冷一笑,虽然看出来了,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凌孤眠自然心中有数。如今的北府,谁也不敢说弃守旗岭山,或者说没有想过弃守旗岭山,李承烨不敢,元稹不敢,凌孤眠想过,到了最后却也没敢这么做,唯有李落,不论情由不辨口舌,只是一纸帅令,说弃守也就弃守了,如此霸道,让凌孤眠艳慕之余,更是多了几分心惊。
在李落挥师北上之时,李落曾派人去往凌孤眠营中传信,若是旗岭山不可守,弃守退回幽州。
李落传信的时候,鄞州尚在。
凌孤眠的面色愈加阴沉起来,李落想到的战局是自己没有想到,或者说当时并未想到的,只是当鄞州战局慢慢恶化之后,凌孤眠才明白李落传信的用意。
论眼界,自己终究差了李落一筹。念及此处,凌孤眠心中郁气难解,狠狠的抽了一记马鞭,回头望着元稹的中军大帐,从牙缝里挤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寒声说道:“老狐狸……”
鄞州首府盘江府,首城六盘城。
六盘城里已经没了大甘官兵,随处可见来来去去的草海异族,大声的说着,笑着,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大甘百姓。沿街的居所大门凌乱的散着,有的开,有的闭,听不到鸡鸣狗吠声,也听不见有一句熟悉的大甘言语。
不过,街上倒还算太平,也没有太多战火肆虐过的痕迹,血迹很少,残砖断瓦也不多,人来人往,人去人留,看上去有些规矩,有那么几丝残败的平静。
只是,巷子深处,偶尔能听到的呜咽声大约也能告诉这天地并非是看上去的模样,院墙背后,巷子暗处,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什么,就算是蒙厥拨汗相柳儿在这里,恐怕也一样阻止不了。
大甘将士败退的太快太急,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能逃得了难。
城外,一个小小山坡上的一座小小山庄,相柳儿抱着一捆青草,很仔细的喂着院子篱笆里圈起来的两只小羊,一白一黑,一个大些,一只小些。
大甘的米面草海将士吃不惯。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他回来了
现如今已经很少能找到牛羊鸡鸭了,但大甘的酒很不错,城中酒庄里的藏酒差不多也剩不下几坛了。
好在相柳儿不喜欢喝酒,更喜欢喝茶。
相柳儿的身后站着一名黑衣武士,这身装束不陌生,正是蒙厥鹰眼。
“你说大甘兵将从雁沉州退兵了?”
“是,除此之外,秦州的大甘守军也有变故,藏云谷的大甘将士少了很多,半数去了秦州别地,还有些渡江去了幽州。”
相柳儿哦了一声,将手中最后一把青草喂给了小羊,拍了拍手,平淡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黑衣人告退,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院子。
相柳儿走回屋中,桌旁有一个人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听到相柳儿进来,放下手中笔墨,起身一礼道:“拨汗。”
“国师不必拘礼,这里没有外人,随意些就好。”
段江颔首示谢,转言问道:“拨汗,你觉得大甘近日异变,可有什么缘故?”
“他回来了。”
“他?拨汗是说……”
相柳儿微微一笑道:“除了他还有谁,大甘的九皇子果然没有死在骨雅,只不过回来的晚了些。”
段江脸色稍显凝重,沉声说道:“如果李落已经回到大甘军中,那的确有些麻烦。”
“岂止是麻烦,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被他算计。”
段江一怔,看了看相柳儿,只是相柳儿的脸上还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口中说着麻烦,只是从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忧色。
相柳儿的心思段江猜不透,也不想再猜,越是猜测,越是让人心惊肉跳。
“国师。”
“拨汗有吩咐?”
“柘木合图是你的徒弟?”
段江心中一动,点了点头道:“正是劣徒,拨汗找他?”
“嗯,早前王兄传过书信,我那王嫂格根塔娜据说死在大甘了,听说还是大甘九皇子下的毒手,王兄让我留意一下,前些日子忙着别的事,倒把这件事给忘了,前几天才想起来。对了,说起来格根塔娜和国师也有师徒的缘分,柘木合图算起来是她的师兄,又和她一道南下大甘,而且赞瞬死在李落手中也是令徒传回来的消息,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让他来见我一面吧。”
段江眉毛一扬,平声问道:“拨汗莫非怀疑劣徒说谎?”
“国师怎会这么想?”相柳儿讶然看着段江,淡淡接道,“只是想知道李落是如何下得了如此毒手而已,我还以为他不杀女人呢。”
段江冷笑一声道:“不杀女人?怕是不少杀吧,就看他在草海做出来的事就知道他有多狠毒的心肠。”
“嗯,那就是我想错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不管如何,我都是要杀他的。至于柘木合图我还要见上一面,无论如何也要给王兄一个交代。”
段江略一沉吟,点点头道:“好,我这就传书给他。”说罢离开了木屋。
相柳儿沏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忽然淡淡说道:“听到了?”
“听到了。”隔墙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聊的意味。
“杀了他,把他的首级送给我王兄。”
沉默少顷,隔墙的声音问道:“你相信南人说的话?”
“区区一个蒙厥赞瞬,杀就杀了,不值得他欺瞒撒谎。柘木合图此人我早有耳闻,淫邪好色,如果不是他杀的,反而让我惊讶。”
“哈哈,瞒着国师么?”
“不必,国师已经猜到我让柘木合图来见我就是要杀他,国师既然答应传书,也就是说国师舍得了他这个徒弟。”
“啧啧,果然心狠手辣,接下来拨汗有什么打算?”
“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去藏云谷。”
“嘿,这么急。咱们这一走,那小黑小白怎么办?”
“杀了吧。”
“也好,晚上烤些羊肉吃,不过大甘的羊肉不劲道,不如草海的好吃……”
“埋了。”
“埋了?”
“嗯。”
木墙另一侧好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才悠悠传来一句:“果然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相柳儿喝了一口茶,神思难测的笑了笑,恰巧院子里的两只小羊叫了一声,相柳儿抬头望了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八月十九,中秋月圆过后的第四天。
驻守幽州的北征大军突然出现异动,李落率北上草海余部悍卒和凌孤眠率部将士兵合一处,渡江西进,直扑鄞州盘江府。
同日,折江鄞州沿岸久安渡口草海铁骑严阵以待,相柳儿料敌知先,猜到大甘将士会沿河西进,早早设下埋伏,静候大甘将士送上门来。
船一靠岸,草海铁骑转瞬即至,杀了大甘将士一个措手不及,相似的一幕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的羊歇渡,只是当日的苏乍尔木换成了如今的李落。
三面楚歌,一面环水,相似的境地,只是军心人心却大不相同。
大甘将士初时颇有慌乱,不过李落身先士卒,疚疯翻舞,鸣鸿呼啸,在草海阵中七进七出,难逢一合之将,大振大甘兵将士气,稳定了军心。
军心暂定之后,李落并未传令撤回折江对岸,而在三军将士错愕难解中烧毁了渡江而来的船只,将随军携带的所有长物抛之一空,轻装而行,只为与草海强敌一战。
是役,李落破釜沉舟,与折江口岸与草海铁骑决一死战。
这一战,天地失色,四海皆惊。大甘,乃至南疆西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以为李落疯了,孤注一掷,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就连草海诸部将士也甚为惊愕,不知道李落为什么会如此疯狂。
大甘将士在永安渡坚守了八天,互有胜负,折江江水由清变红,再变回清澈,如此反复了数次,久安渡口,鲜血入土三尺,抓起一把泥土,使些力气就能攥出几滴血水来。一直到了八月二十七,一支精锐骑兵出现在大甘北府掖凉州阳关府,恰是草海联军的心腹要害,截断了草海联军南下北上的去路,领军之将正是名闻天下的牧天狼悍将呼察靖,所率骑兵将士自然是牧天狼中战力最盛的越骑营。
第一千四百1章 水战
用人不疑,虽有牧州事变,但呼察靖依旧领牧天狼一营精锐,纵横驰骋。朝廷得闻,诸臣议论纷纷,上奏万隆帝责斥李落胆大妄为的折子如漫天飞雪一般,不过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轻易插手北府战事,稍有不慎,定会祸及大甘基业。
草海联军背腹受敌,不过亦无慌乱之相,论战力兵力,草海诸豪也不弱于牧天狼,而且还有一个智计胜妖的相柳儿在,更加不会将大甘将士看似垂死挣扎的反扑放在眼里。
三日后,鄞州西线北苍府,玉门关两地各出现一支大甘骑兵,北苍府领军之将云无雁,麾下率领赫连城弦、付秀书诸将,剑指鄞州重地盘江府。
玉门关的牧天狼大军惊鸿一瞥,而后便似泥牛入海,踪影全无,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下一次又将从哪里再冒出来,神秘莫测,鬼气十足,正是精擅诡兵之道的时危领军,左右辖迟立、石冲、武塔几将,大军行踪飘忽不定,成了悬在草海诸部将士头顶的一把利刃。
贯南大营的牧天狼几乎倾巢出动,如今的西府只剩下沈向东、刘策几将镇守边塞,防卫空虚。不过西域诸国,犹是回蒙拜火已被牧天狼杀寒了胆,明知狄州大甘守军十不存四,但谁也不敢轻言开战。丁斩镇守临夏城,周临寒镇守漠上城,鹰愁峡被刘策经营的固若金汤,再加上沈向东在贯南大营居中策应,西府安如磐石。
风起云涌,尽在鄞州。
北府战况骤然倒转,李落覆手之间北府风云突变,亦是出乎草海诸将的预料。相柳儿的确时时提防着牧天狼,李落手中这一支堪称大甘最为精锐的雄兵一直是相柳儿心头大患。北府诸州大甘战事接连失利,牧天狼却一直按兵不动,除了将西府守的坚不可摧之外,就一直没有听到有什么调兵遣将的动静。相柳儿猜到牧天狼一定会来,只是没有想到牧天狼来的这么快,这么凶。
绕过天水州,千里奔袭,借道漠北荒野,呼察靖出现在阳关府的那一刻,鄞州便已在牧天狼诸部将士的围困之中,接下来,便要看是牧天狼困死草海铁骑,还是草海铁骑撕开李落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一战,若是牧天狼败了,大甘颓势再难遏制。
李落尽起牧天狼精锐雄兵,于鄞州与草海诸部决一死战,
此战不容有失,李落明白,如果草海联军败了,只是折了草海诸部的锋芒而已,会疼些,但不会伤及根本,除非能擒杀相柳儿。但若大甘败了,结局只会是回天乏术。
一时间,藏云谷突然变得微不足道,定北军苦心打造的雄关要塞变得可有可无,从一开始李落就没有打算凭借藏云谷与相柳儿一较高下,真正的沙场正是盘江府,之前诸般种种的调兵遣将,只是为了掩盖今日一战。
相柳儿处变不惊,果断放弃攻打藏云谷,收敛兵马,重新在鄞州排兵布阵,以不变应万变,剩下的就看谁人能坚持到最后。
大甘这侧,连同李落凌孤眠麾下将士,聚兵三十万,只是呼察靖虽说切断了草海铁骑在掖凉州与鄞州之间的道路,却同样也是背腹受敌,还要防备掖凉州的草海兵将破围南下,最是凶险。算起来李落手中可用将士也就在二十万上下,比起盘踞鄞州的三十万草海铁骑只少不多。不过这二十万将士战力与大甘别处的兵将不可同日而语,固然草海诸豪眼高于顶,也要小心应对。
决战一触即发,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最先燃起战火的并非鄞州盘江府左近,反而是在折江江面上。
鄞州告急,雁沉州的草海大军自然坐不住,挥师西进,意图渡江围攻久安渡口李落率部的大甘将士,却不想在折江江面上遭遇了早早埋伏在这里的大甘水师。
这支水师正是顾怜影所率,游弋在昆江江水之中的大甘水师无声无息,骗过了大甘朝廷,也骗过了草海诸豪,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毒蛇,谨慎的舔舐着自己的毒牙。
一击必中。
大甘水师再是积弱,也要看是和什么比较,比起多半辈子骑在马背上的草海将士而言,大甘的水师无异于一支精炼勇锐之师,毕竟到了江面上,除了应对大甘将士之外,草海兵将最大的敌人实则是脚下的波澜江水。
这一战,顾怜影所率大甘水师大获全胜,虽是逆流,但这位顾家当代的中流砥柱之辈也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诸营将士调遣有度,指挥有方,不管是大翼,中翼,亦或是小翼冒冲战船都颇具章法,至少牧天狼里挑不出几个能在水战中胜过顾怜影的,只不过沈向东是个例外。
草海诸将长于马战陆战,对水师作战很是陌生,坐船渡江还好,以舟师为战可就差得远了。虽说有顺流而下的优势,毕竟生疏了些,也未曾备齐诸如火船、火兽等物,被大甘水师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狼狈逃回了雁沉州。
此战旗开得胜,大涨了大甘北府诸部将士的士气,暂且截断了雁沉州与鄞州掖凉州之间的联系。
这一战大甘虽胜,杀敌却不多,多半草海兵将都逃回了雁沉州,未能一战建功,将雁沉州的草海将士尽歼在折江之上。
这怪不得顾怜影,大甘水师已经许多年没有经历过水战了,能结成战阵已属不易,至于战果如何,说实话顾怜影自己都没有奢求过。
六盘城,百里之外。
李落蹲在一处水洼前洗着疚疯枪身染上去没来得及流走就已经干涸的血迹。
疚疯还算好,最刺眼的是李落身上的盔甲,仿佛从血水中刚刚捞出来的一般,蹲的久了,还有血滴从衣摆上落下去,溅起一个小小的水滴,眨眼间就散开了一枚血色红花。
这是刚刚战罢之后的模样。
凌孤眠就站在李落身后两步开外,一手斜杵着一支方天画戟,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李落的背影。
第一千五百零八 为何为战
凌孤眠其实觉得自己比起李落更显王者之风,不管是上阵杀敌时的霸道狂傲,还是调兵遣将时的成竹在胸,亦或者是学李落那般与营中将士同甘共苦时的模样,都应该有一股比之李落稍胜一筹的潇洒自信和风流倜傥,天生就该是万人之上的人中龙凤。
只是这几日下来,凌孤眠从刚开始对李落小心翼翼的戒备,慢慢变成了吃惊,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的沉默和疑惑,还有其他种种连凌孤眠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情绪。
李落从没有觉得自己该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哪怕已经是当今显赫无二的大甘定天王。冲锋在前,他便是最锐利的锋芒,只道带起面具的那一刻,这世人便少了一个人,多了一头恶鬼,不单敌将惊惧,其实就连跟在李落身后的大甘将士也免不了怵目惊心。吃干粮的时候,李落便那样吃着,就着清水,没有所谓的患难与共的艰难,随意的就像一呼一吸,没有半点勉强。
凌孤眠知道,自己的确吃得下那块干粮,但实则凌孤眠是不愿吃的,若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谁愿意嚼着硬邦邦的干粮果腹。
不过在看见李落吃下干粮的时候,凌孤眠清楚的知道李落根本不在乎手中拿着的是一块干粮还是别的什么山珍海味,吃只是吃而已,并不因为在哪里吃,和什么人吃而有什么不同。就像现在,蹲在水洼边擦拭疚疯的李落,和那些营中的寻常士卒并没有两样。
李落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头看了凌孤眠一眼,笑了一笑。
凌孤眠心头一沉,没来由的泛起五味杂陈的感觉。
“草海骑兵还是没有离营?”
“没有。”
“呵,相柳儿当真能沉得住气。”
沉默数息,凌孤眠忽然开口道:“王爷。”
李落看了凌孤眠一眼,笑问道:“怎么了?”
“咱们真要步步为营么?草海铁骑骁勇善战,这样一来,就算咱们攻下盘江府,营中将士也会死伤惨重。”
李落沉吟片刻,和声问道:“凌将军以为何为战?”
凌孤眠一愣,不明白李落话中之意。
“战,从单从戈,斗者,两士相对,兵杖在后。我大约能猜到凌将军的意思,两军交战,攻心为上,伐力为下,像这样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实非可取之策。
只不过两军相争并不是都有攻心之策,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成势,势起,则乘势而行,所以在我看来,战场之势才是制胜首要。折江、久安渡、阳关府、北苍府、玉门关都是我在为鄞州一战造势,而盘江府的蒙厥拨汗也明白其中道理,她在等我大甘诸部将士势弱之时。”
凌孤眠露出思索神色,仔细揣摩李落话中之意。
李落知无不言,接道:“就拿方才这座无名山头一战而论,草海死士固守,我部将士如果有什么动静,他们都能以狼烟示警盘江府的草海大军,我们除了强攻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固然可以困死他们,只是也许要花三天,五天,而这三五天之后,战机稍纵即逝,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或许就是成败的关键所在,容不得从长计议。攻下这座小小山头,歼敌两百,到头来也死伤了一百余军中将士,只能算是惨胜,明知不可为偏偏不得不为。”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哈哈,差不多吧,积小胜而成大胜,这才是战场真正的样子。的确也不乏有一战而定的记载,但更多的是这样一刀一枪,一尺一寸用将士血汗换回来的战果。成势之后便是应势,如果可以用计谋自然最好,倘若无计可施,那就步步为营,不是有句话叫做势均力敌么,势在力前,势为王道,计为诡道,王道为正,诡道为辅,若能奇正相辅当然最好,但如果没有诡道可用,堂堂正正的徐徐图之也不失为稳妥之策。心思谋算多了,顾虑自然会多,多半还会乱了自己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势。”
凌孤眠愣了愣神,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李落方才口中所说的这些事。
李落展颜一笑道:“如果真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其实我更喜欢以多胜少,以强击弱这样的战局。”
凌孤眠面露诧异之色,数息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可惜的是以多胜少或者以强胜弱这样的交锋不够精彩,历朝历代的史官多半都不怎么愿意多下笔墨记载这样平淡无奇的史实,所以流传下来的知之者甚多的都是那些看似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来之笔,进而成就一代名将之名。却不知道以战而争,求的是胜,而非屡屡行走于刀锋之上。沙场上以奇谋定胜负的毕竟只是少数而已,善用神算奇谋的总是势弱一方,巧借计谋可成一时之胜,但势不成,终究难逃败退的结局。所以越是势弱,越有名将辈出,但最后扭转乾坤的却寥寥无几。”
凌孤眠恍然,面露敬佩震撼之色,此时此刻,凌孤眠的的确确是真心实意的佩服李落。
“现在,大甘就是势弱的一方。”李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遥望盘江府,平声说道,“我也知道力敌并非上策,可我更担心等得久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势会再被草海铁骑压制下去。草海诸部粮草充足,看似孤军南下,却有援军呼应,他们比咱们更能等得起。”
凌孤眠沉默无语,眼神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李落话锋一转,朗笑道,“如果凌将军有什么奇谋妙计,莫要私藏啊。”
凌孤眠笑了一笑,看着李落的眼睛,恭敬中带着些许小心问道:“王爷为何要告诉末将这些,是因为依依?”
李落一怔,凌孤眠或许心结未解,也或许是另有用心,沉默数息之后才缓缓回道:“这些与凌姑娘无关,也与太傅无关,或许有一天我不在了,凌将军也能担起大甘的一面军旗。”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阳谋之战
凌孤眠脸色微变,看着李落良久无语。
李落哈哈一笑道:“不说了,凌将军,整点兵马,再谋一战。”
凌孤眠恭敬一礼,神情复杂的自去整军。李落看着凌孤眠的背影,神色同样有些庞杂难辨。
六盘城外,敌我泾渭分明。
一连十余日,大甘与草海铁骑鏖战数十次,战马将整个盘江府几乎踏了一个遍。两军将士互有死伤,草海没有落在下风,牧天狼也没有占到便宜。
从两军短兵相接开始凌孤眠就一直跟在李落身边,似是被李落激起了心中血勇之气,数次上阵厮杀都是身先士卒,悍不畏死,声望大涨,隐隐已有盖过袁骏之势。
连番苦战,凌孤眠终于明白了两个道理,在蒙厥拨汗面前行奇谋诡道,也许等不及敌军中计,自己先会作茧自缚,反而中了相柳儿的算计。李落的徐徐图之固然有些平庸,但不失为万全之策,先求不败,再求胜。其次这盘江府和小市关外的战场的确有些不同,看过了盘江府的战场,凌孤眠总觉得小市关外的战场好像少了点什么,难道就因为少了李落和相柳儿么。
盘江府一战李落行军布阵大异往日,攻占五成,守占五成,谨慎的比起刘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往交战,李落都是以攻为守,不论是平定西府,还是肃清东府流寇,向来都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敌军主力,以最短的时间和最少的伤亡来换取一战而胜的结果,但是这一次着实让牧天狼诸将吃惊不已。
所谓奇谋妙计,一战定乾坤的故事的确有据可查,不会都是后人杜撰的闲话小说。但往往能以奇谋定胜负的战事总有一方将领会有破绽可寻,要么轻敌,要么贪功冒进,要么便是智不及人,落个惨败收场。倘若两人旗鼓相当,不相上下的时候,有时候一门心思的想用奇谋定胜负,反而会引火烧身。
凌孤眠颇是感慨,史官当真害人不浅,多会留墨于后人想看的故事,往往忽略了战争最残酷无情的一面。
大甘与草海将士虎视眈眈,李落和相柳儿也在相互试探着,窥视着彼此的弱点和破绽,寻求一击制胜的机会。
不出十余日,两方战死沙场的将士都已超过万人,虽说很难用惨烈来描述,但一刀一剑的脉络都瞧的真真切切,更加让人触目惊心,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只是鄞州一战的序章,还没有真正到决死一战的时候,不过不一样的是李落已经数次率麾下将士与草海骑兵厮杀,而大甘诸将却连相柳儿的面都未曾见过。
高下已经渐渐露出了端倪。
数日后,被李落征召移师幽州的十七万大甘将士越过折江,西入鄞州,与李落率部兵合一处。大甘兵营之中士气大盛,这十七万大甘将士虽说战力不敢苟同,但胜在养精蓄锐已久,可堪一用。
凌孤眠暗赞一声,李落这个时候调遣这几营将士的时机恰到好处。来得早了,多半会被草海铁骑杀的丢盔弃甲;来得晚了,一旦精锐如斯的牧天狼露出疲态,别说十七万,就算再多一倍的兵马也重整不了大甘军心。
草海诸部的骑兵将士相柳儿各有调遣,盘江府四周的军阵八面玲珑,却又一丝不漏,让大甘诸将赞叹之余不免咬碎了牙根,论起军心,相柳儿麾下的草海精锐比之牧天狼有过之而无不及。
势均力敌最是煎熬,除非有一方先露出疲态。不过如今不管是李落还是相柳儿当先露出力不从心的模样,另外一人都不会信的,只能另辟蹊径。
掖凉州的草海守将正是瑶庭猛将令狐丹,算起来与李落有数面之缘,善骑射,以勇猛善战成名草海,论起声威还要在瑶庭雄库鲁的篾儿干之上。
阳关府的战况比之盘江府激烈数倍,令狐丹率瑶庭骑兵与呼察靖率领的越骑营激战数场,难分胜负。单论战力越骑营稍胜一筹,不过掖凉州背靠漠北草海,后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似呼察靖,除了越骑营一营将士之外再无倚重。
半月之后,令狐丹终于破开了呼察靖的阻拦,挥军南下。
眼见鄞州战局徒生变故,令狐丹率部南下鄞州,大军穿过阳关府,进入了鄞州赤眉山一带,不日将至盘江府,与相柳儿兵合一处。
一旦令狐丹所率瑶庭骑兵与相柳儿汇合,李落苦心经营的声势便将付之东流。
赤眉山。
行踪飘忽不定的时危终于显出了踪迹,大军自南而北,拦截令狐丹所率瑶庭骑兵,无视身后的盘江府敌军,疯狂中带着一丝凶残,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令狐丹破围南下之前,云无雁分出半数军中精锐骑兵,由赫连城弦率领,兵行如风,昼夜行军,埋伏在赤眉山西侧,突袭令狐丹所率大军。
同日,呼察靖率越骑营弃守阳关府,尽出全军,南下赤眉山,从后杀至。
就在云无雁分兵前后,与相柳儿率部交战正憨的李落也悄然分出一支骑兵,由袁骏领军,从东侧绕向赤眉山。
如此,四面合围之势已成,大甘诸将想在赤眉山尽歼令狐丹率领的瑶庭骑兵的意图昭然若揭。
李落既已出招,相柳儿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不过相柳儿并没有驰援受困的令狐丹和瑶庭骑兵将士,而是尽起盘江府的草海铁骑,直扑六盘城东侧沿线的大甘军营,不遗半分余力。
相柳儿的意图也很明显,擒敌先擒王,只要能擒杀李落,大甘军心自然会分崩离析。
这场较量比的是谁更快一步,如果大甘将士能在相柳儿攻破盘江府的大甘兵阵之前先行围歼令狐丹部,那么大甘兵将聚起来的势将会更盛三分。此长彼消,这样一来相柳儿反倒会成为势弱的一方,不好说能否一战建功,但至少能看到一丝希望。李落没有退让,牵制着相柳儿麾下的精锐将士。这是一场阳谋之战,相柳儿看穿了李落的计谋,李落也明白相柳儿的心思。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失算
令狐丹是诱饵,时危也是诱饵。
相柳儿一旦出兵北上解围,时危多半会调转刀枪对准盘江府,赫连城弦部与袁骏部也大概不会再围攻令狐丹,而呼察靖只要吊在令狐丹身后就好,唯一的差别就是到时候的战场会从赤眉山移到盘江府而已。既然如此,相柳儿索性任令狐丹自生自灭,全力攻打李落率部将士,就看是令狐丹和李落到底谁先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袁骏带走了长水射声两营的精锐,留下的牧天狼士卒不多,再加上十七万援军,人数上比起被围的令狐丹要多出一些,只是战力不尽相同,算下来境况倒也没有强过令狐丹多少。
而且,围攻令狐丹是在数日之后,强攻李落率部的草海铁骑却是转眼即至。
盘江府战火肆虐,李落原本摆出了一个蟹螯阵,以沐子城和攀城为蟹螯,班仲和凌孤眠各领五万大军镇守两城,李落居中,率其余八万将士据守白鹿坡,彼此三营遥相呼应,以抗势如山海的草海大军。
蟹螯阵又称莲花抄尾阵,只是个寻常战阵,并不算怎么出奇,可攻可守,两翼军阵稍稍靠前,中军阵略微向后,三营之间相隔数里上下,有远近之分,但没有主次之别。
阵是常阵,细微处在指挥使,移后置前,运用之妙在于统将根据敌情的临场指挥。李落布下蟹螯阵就是看中了此阵只用几个大旗手便可以指挥万众,略无参差,提纲挈领,深得以简驭繁的妙用。用好了,寻常兵阵便能收奇效,未必须得什么绝世奇阵。不过要是用的差了,徒然让敌兵将士白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这一次,李落失了算。
草海诸军来势汹汹,原本依着李落的盘算,只要沐子城和攀城的大甘将士能守住半日,其余两军便可来援,借蟹螯阵的妙用能抵挡些日子。求胜大概没什么可能,但拖到赤眉山一战分出胜负应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沐子城城高三丈,攀城的城墙近五丈高下,一县双城,两座城池离得很近。班仲率军去了攀城,凌孤眠去了沐子城。相比班仲,凌孤眠的确要胜出不止一筹。
其实,相柳儿也可以舍弃沐子城和攀城两地,直取白鹿坡。临行之前,凌孤眠实则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倘若相柳儿挥军直入。
白鹿坡无险可守,大甘虽有居高临下之势,不过却没有兵力之优,纵然李落武功了得,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八万大甘将士能挡得住五万草海骑兵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李落倒是没怎么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谋算再多,终究还是要在手底下见真章。
只是让李落和凌孤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为易守难攻的攀城竟然失守了,而且失守的极快,让李落和凌孤眠都来不及出兵驰援。不足半日,确切的说在草海强攻之下班仲率部仅仅坚守了不到三个时辰,就被草海大军攻陷了城池。
班仲固守攀城,抵死不降,攀城城头的箭垛和城下的碎石都被鲜血染成了殷红之色,望之惊心。漠北狂鹰第一个攻上了攀城城墙,而且先后攻上去了三次,前两次都被班仲率领的军中高手舍命迫了回去,只是最后一次,班仲被漠北狂鹰一刀枭首,至此大甘将士军心大乱,被草海高手趁势攻破了城门。
城门失守,草海兵力军力又胜于大甘,兼之军中主帅身死,败相已成,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最后破围逃出攀城的大甘将士不足万余,其余近四万将士或擒或杀,尽在攀城一战之中烟消云散。
此时来援的李落和凌孤眠还有数里之遥,只能眼睁睁看着攀城易主。李落当机立断,即刻退兵,另传令凌孤眠弃守沐子城,兵合一处,坚守白鹿坡。
相柳儿自然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肥肉,草海铁骑风卷残云般追杀而至,李落且战且退,幸得凌孤眠从旁相助,这才安然退回了白鹿坡。即便如此,这匆忙一战李落也折损了麾下数千将士。
凌孤眠不敢怠慢,攀城已失,剩下沐子城独木难支,再分兵在外只会被草海大军分而歼之,连忙舍弃了沐子城,与白鹿坡的大甘兵将汇合。
攀城失守确让李落措手不及,之前诸般布置一朝尽毁,还白白搭进去了班仲和数万大甘将士的性命。李落心沉似水,听闻了草海大军攻打攀城的情形,只怕前些日子草海诸部纵兵北府还留有余力,隐藏了草海铁骑的真正实力。
白鹿坡前,战旗猎猎,遮了日月,挡了星光。
白鹿坡是一处缓坡,长数十里,由下自上大约有三百丈高,纵马白鹿坡上下来回也不过个把时辰的工夫。白鹿坡山势起伏自始而终相差无几,没有什么特别的险要之地,坡顶是鄞州小有名气的白鹿原,方圆数百里,据说很多年前曾有人在白鹿原见过白色的神鹿,白鹿原也因此而得名。
白鹿原有没有真正的白鹿不得而知,反正近些年里别说白鹿了,就连一只寻常的灰鹿花鹿都不容易碰到,再者说了,李落对所谓吉兆的白鹿现世实则心有余悸,当年官山行猎也碰到过一只白鹿,可惜了,非但不是吉兆,反而是勾魂摄魄的大凶之兆。
白鹿原三面有沟壑环绕,极是陡峭,只有白鹿坡这侧适宜行军。草海将士的确也能翻山越岭,绕到李落身后。不过这样一来耗费的工夫就要多出数倍有余,等杀到李落所率大军的背后,只怕赤眉山战局已定了。
草海铁骑将白鹿坡前围得水泄不通,粗略望去,少说也有二十万骑兵将士,而大甘这侧只剩下不到十二万兵卒,而且以步兵为主,骑兵寥寥无几。
李落构筑了三道阵线,每一道阵线之间都有壕沟、擂石、滚木诸物,辅以简陋的石墙,抵挡草海骑兵冲杀。工事之后,是大甘将士所列军阵,以方阵为主,前端为盾墙及矛手,后方为弓手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却月阵
狂鹰斜在马背上,双目微闭,闲散中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煞气来。刚刚落罢的攀城一战,正是这位漠北枭雄三进三出,于乱军之中取了班仲首级,草海联军才能这么快先声夺人,重挫大甘将士的士气。
段江仔细瞧了瞧,沉声说道:“有些名堂,有点像是却月阵。”
“却月阵?”
“嗯,上古奇阵,专门用来克制骑兵冲杀的。”
“哈哈,看来大甘定天王怕了。”
段江神色如常,并没有轻视之意,沉声接道:“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我强敌弱,李落不是无智之辈,在白鹿坡摆下却月阵,挑明了就是要以守为攻。”
狂鹰冷哂一笑道:“上古奇阵又怎样,大甘的精锐都去了赤眉山,如今李落手下的这些残兵败将不堪一击。阵法再了得,手下没有可用之将,单凭一个李落难道还挡得住这么多草海豪杰不成?”
“将军切莫轻敌,大甘尽出精锐围剿令狐将军不假,但他帐下还有一个凌孤眠,此人也是劲敌,不可小觑。”
“哈哈,我知道他,前些日子在雁沉州守的不错,的确有点本事。拨汗,你怎么看?”
相柳儿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身旁诸将,淡淡一笑道:“国师说的以守为攻的确不错,他是打算借眼前的军阵与草海联军厮杀,大概是存了以命换命的主意,定天王技穷啦。”
狂鹰眼睛一亮,一直腰身,请战道:“拨汗,让我来吧。”
相柳儿看了狂鹰一眼,略作沉吟,摇摇头道:“你刚战完一场,先歇歇吧。”
“嘿,不用,攀城一战还来不及让我活动筋骨,正好对手换成了大甘定天王,算起来我和他也有数面之缘,一直没有机会一较高下,刚好偿了心愿。”
相柳儿只做不允,和声说道:“暂且用不着狂鹰少侠出战,要是每战都要少侠打头阵,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草海联军无将可用了么。”
“拨汗,让我来。”一将拍马上前,战意昭显,还带着挑衅的瞪了狂鹰一眼,正是蒙厥悍将曲跋。
狂鹰笑了笑,没有做声。比起凶悍嗜杀的曲跋,狂鹰要更加多智,相柳儿帐下绝不会无将可用,草海悍将猛将比之李落麾下的牧天狼只多不少。相柳儿这么说只是为帅的驭下之道而已,草海将士血勇,自然受不得轻视,如此,可得军心一用。
相柳儿看了看曲跋,微微点了点头,道:“曲将军是蒙厥的拔都儿,当然可以与南人将士一战,不过还不知道坡上大甘兵阵的虚实,首战分兵三路,除了曲跋,还有人愿意一试么?”
“拨汗,我去……”
“拨汗,让我去,保管杀他个落花流水……”
“拨汗……”
草海诸将纷纷请战,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出兵,将山坡上的大甘兵马一扫而空,杀个片甲不留。
相柳儿轻轻一笑,玉手轻点,从众将之中挑选了两员猛将,一个是蒙厥特木伦,另外一将是落云的呼兰。三将各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兵分三路,冲向大甘军阵。
草海骑兵来势汹汹,不过看得出来这一战还是试探多些。草海大军有大胜余威,相柳儿却无轻敌冒进之意,徐徐图之,倘若大甘将士稍稍露出破绽,势必会迎来草海铁骑的雷霆一击。
“王爷,草海进攻了。”关河沉声说道,神色凝重非常,距离攀城失守才过去不到半天的工夫。
“洪将军他们都准备妥当了?”
“回禀王爷,都依着王爷说的做好准备了。”
“好,凌将军。”
“末将在。”
“你来掌旗。”
凌孤眠一怔,愕然不解,关河几将也是一脸错愕,不解其意。这个时候大约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敌军势盛,李落想弃阵而逃了。
李落望着兵马调动的草海军营,平声说道:“首战,我去。”
“王爷……”
李落一扬手,平静说道:“这一战,既为了班将军和战死攀城的大甘将士在天之灵,也为了安定军心。攀城失守,是我错估在先,这一战就当是为班将军和战死的袍泽弟兄赔罪了。”
“王爷,还是让末将去吧。”关河几将纷纷劝道。
“诸位将军,”凌孤眠沉喝一声,望着李落面不改色的说道,“首战不容有失,白鹿坡草木皆兵,如今唯有大将军一人可定军心。”说罢,凌孤眠深深一礼,缓缓接道,“末将定不负王爷所托。”
李落展颜一笑,环视身旁诸将,长笑一声道:“此战若胜,我请诸位共谋一醉。”
众将轰然叫好,再无异言。李落策马而去,身后凌孤眠收敛心绪,心无旁骛,死死的盯着山下草海军营的动静。
数十里的缓坡,对于草海骑兵而言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曲跋三将率军离营,不多时就到了大甘军阵前。白鹿坡不够陡峭,擂石和滚木等物的威力大打折扣,再加上草海骑兵生在马背长在马背上的本事,就算将擂石滚木都推下去,大概也是无伤大雅。
阵前有壕沟阻挡,草海骑兵吆喝着前冲后继,杂耍般在壕沟前来来回回,几乎是在眨眼间就用马背上的沙袋填平了数处壕沟,足可供战马奔行。
大甘将士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箭如雨下,只可惜除了几个倒霉的自己撞上弓箭的草海骑兵之外,其余大半都落了空。
李落隐在一处方阵之后,神情冷幽,草海将士的精湛骑术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与大甘将士相较,战力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大将军,他们试图破阵了。”钱义低声说道。
李落应了一声,骑兵作战一为速,二为利,草海骑兵将这两处发挥的淋漓尽致,本就不算陡峭的白鹿坡宛若平地,草海将士来去自如,凭借高超娴熟的骑术纵横驰奔。
伤亡渐渐多了起来,不单是大甘这侧,草海亦是如此。成块的方阵割开了草海骑兵汇聚而成的洪流,大甘兵将先以盾墙抵挡骑兵冲杀的锋芒。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面具下的眼神
而后是长戟长矛刺杀骑兵将士,辅以绊马索之类的陷阱,一时倒也不曾乱了阵脚。只是草海骑兵奔行极速,阵后的弓手反而有些形同虚设,没派上大用场。
这一次,草海骑兵不足一万之数,便已经可以在大甘阵前随意出入,非是李落布下的半个却月阵有太多的瑕疵,而是多半的大甘将士都被草海铁骑吓破了胆,未战先怯,士气先输了三成。
李落一摆疚疯长枪,当关在背,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戴在脸上,平静说道:“杀。”
随着这句声音不大,反而算是有些小声的传令,李落率一支骑兵冲了出去,钱义诸将紧随其后,朝着敌军之中那员最是凶悍的草海猛将杀了过去。
曲跋怒吼着,狂笑着,不可一世的挥舞着手中马刀,呼啸连连,驱策身边的草海将士奋勇杀敌,自己亦是奋不顾身,形如一头嗜血的野兽。
战场上领军之将的呼啸声由来已久,也颇有讲究,除了传令应变之外,还能鼓舞身边将士的士气,安定军心。不过也有坏处,往往会暴露领将的身份行踪,被敌对将士群起而攻之。在大甘,战场上已经很少有将领以呼啸传令,多半都是以军旗示意,只要军旗不倒,军心就不会散。
在草海,向来没有以军旗传令的习惯,冲杀最狠,最是血勇的人才是草海的拔都儿,才有资格领军为将。不管是不是大甘文人所说的蛮夷之士,还是说草海悍将血勇过人,单凭这艺高人胆大的豪气的确要胜过大甘一筹。
血勇归血勇,但大甘将士的却月阵也绝非只是摆设。曲跋高声怒骂,向来不惧以命搏命、以杀止杀的争斗,不过像大甘将士这样缩起脑袋当乌龟的打法着实让曲跋愤愤不已。盾墙阻隔,冷不丁就从缝隙之中刺出一支长矛,曲跋便有一次险些中了招,气得曲跋哇哇大叫,回头再看,谁知道是盾墙之后哪个不开眼的大甘小贼在偷施冷箭。
草海的骑兵在大甘方阵面前的确占据上风,不过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曲跋心急起来,早先在相柳儿面前夸下海口,没想到这第一道阵线还不曾攻破,近万草海骑兵就已经陷入鏖战胶着之中,格外觉得脸上无光。
曲跋心中发狠,正要传令众将士归拢一处先破其一阵,忽地脑门处便是一寒,一股与秋燥截然不同的冷意硬生生刺进了脑海之中。曲跋心中一寒,连忙抬头望去,就见一支大甘骑兵疾驰而至,看样子是要和草海骑兵真刀真枪的分个生死。
曲跋求之不得,大喜过望,嘶吼着迎面冲了上去。一步,两步,三步,猛然间,曲跋心头一沉,终于看清了大甘来将的相貌,或者说是看清了大甘来将脸上戴着的面具。这张面具,不只是在大甘军中,在草海诸部也流传已久。
大罗鬼。
人的名树的影,曲跋向来瞧不起大甘将士,但李落是个例外。这个人曾以攻对攻,破过草海三部联军,斩了落云头贲苏乍尔木。北上草海,搅了一个天翻地覆,毁了草海圣地鹿野那伽,差点连累了相柳儿一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与别的大甘将领一概而论,不过却更该杀。
曲跋嗜杀的凶性不减反增,红了双眼,狠狠一拍战马,指着李落吼道:“就是他毁了鹿野那伽!”
草海诸将先是一静,猛地,爆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怒吼声,一双双满含杀意的眼睛齐齐聚在那张面具上,一众将士以曲跋为首,争先恐后的杀向李落,对身遭大甘方阵置之不理,声势之骇人就连方阵里的大甘士卒也吓了一跳,不知道平白的这些草海将士怎么会突然发起疯来。
面具下的眼神波澜不惊,无惊无惧,战马不疾不徐的迎了上去。
没有花哨,只有短兵相接之后的惨烈,兵刃此起彼伏,上下的翻飞着,带起一缕缕泛着青幽的寒光。兵刃的破空声在彼此将士的呼喊声中微不可查,但每每响起的时候,都会在半空之中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漫天飞舞。
寒的是刀光,温的是红花,交织的人影你来我往,站着的,趴着的,抽搐的,嚎叫的,还有躺在地上不动的,身首异处的,被战马踩踏的瞧不出人样的,不分草海与大甘,尽数被蹂躏在这片方圆之中。
取敌将之首级可定军心,这是李落首战全力出手的目的,要的就是曲跋的项上人头。
刀光如练,分山断海一般斩向曲跋。这一刀,几乎盖过了此刻所有激战将士的锋芒。
曲跋狂吼一声,对当头斩落的鸣鸿刀视而不见,猛然纵身向李落扑了过去,手中马刀直直刺向李落胸口,竟然是抱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念头。
李落一怔,心头隐隐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警觉,曲跋同归于尽的模样有些异乎寻常,就算李落毁了草海圣地鹿野那伽,想方设法杀了自己就是,犯不着以命相搏。
转念间,李落收刀一引,迫开曲跋,轻提马缰绕开半步,鸣鸿刀一转,大罗刀曲直一诀如影随形,疾斩曲跋后颈。
这一招迅若惊雷,不容曲跋有丝毫喘息应变之机,大好的一颗头颅就置于鸣鸿刀下。忽地,一支通体青白之色的短戈挑向李落握刀的手腕,来无声息,宛若一只蛰伏已久的毒蛇,狠毒的叮咬向自己的猎物。另一侧,一把长剑,两把寻常制式的马刀,再加上一柄长枪,封向李落胸腹要害之处,破空俱都无声,显然也是少见的内家高手。错马而过的曲跋亦是怒啸出声,翻身举刀力劈而下。
一时间,李落身陷重围,六名草海高手齐攻而至,将李落困在杀阵之中。
一旁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大甘将士与草海骑兵的厮杀没有一丝停歇,两方将士皆在以命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这处杀阵仿佛隔绝于战场之外,唯有李落一人困在阵中。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杀阵
大甘将士没有察觉异状,等到觉察出有异的时候,已经迟了。
李落心中一沉,方才的警兆已然应验,这个杀阵正是相柳儿专门用来对付自己的杀招,乱军之中竟然不显山不露水的藏着暗招,醒觉的时候已身在杀阵之中,果然是防不胜防。
李落轻喝一声,曲直一诀凌空变招,虚实为引,以生死诀绽出刀意,远近为攻,轻重为守,将斗转星移化入刀劲之中,骗过刺向手腕的短戈,一轻一重,将两把马刀借力打力,迫开一丝空隙,随即挥刀一挑,正中长枪枪尖,借力腾空而起,从马背上扑了下来,毫厘之间让开曲跋力斩而下的刀锋,稳稳落在地上。
战马悲鸣,李落避开了这一刀,只是胯下的战马却避不开,被曲跋全力出手的一刀斩在了背上,入肉半尺有余,马脊应刀而裂,战马向前冲出了几步,呛然倒地,口鼻呼哧着,血沫横飞,混成了一滩鲜红的泥水,不多久便没了气息。
李落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盔甲,左肋处有一道尺许长的破口,躲过了草海五名高手的暗算,却还是没有避开那柄长剑,幸亏有盔甲护身,要不然这一剑便能重伤李落。
“曲将军,这里交给我们。”一名寻常草海将士装扮的男子沉声说道,翻身下马,围住李落。
曲跋大笑一声,戏谑的扫了李落一眼,打马狂奔而去,率领草海骑兵冲杀大甘军阵。
“定天王,久候多时了。”使短戈的男子扬了扬手中兵刃,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落。
面具下的李落神色明暗难辨,只是围杀李落的五名草海高手却有三个都是李落的旧相识,使短戈的正是蒙厥国师段江,使剑的高手也是故人,当初在秀同城围攻李落,布下犹节候阵的十三位草海绝顶高手之中的其中一人。秀同城墨卿所居的那座院落中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战恍若昨日,当初李落在此人剑下吃过不少苦头,身上大大小小添了数十道剑伤,没想到今日一战,也是此人手中长剑率先见功,划破了李落的战甲。再有一人,刀如急电,刀法已然是登堂入室的大家之境,正是相柳儿身侧的蒙厥高手,斛律封寒。
另外两人看着面生,李落首次得见,不过既然能与这三人联手布下杀阵,想必武功也在伯仲之间。
五名高手围攻李落,自然不是为了分高下,而是为了定生死。虽说李落身在大甘兵阵当中,但在此刻却是孤立无援。
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寒暄,只剩下生死相见。
“来得好。”李落清冷回了一声,先发制人,鸣鸿刀直取段江,一出手就是大罗刀生死一诀。
段江脸色微变,李落这一刀破围尚属次要,刀意刀劲无一不在昭显着李落此刻的杀人之心,这一刀是想要段江的命。
草海联军南下,段江为祸之烈犹胜相柳儿帐下的无双名将,若能斩杀段江,相柳儿无异会少了一双眼睛。
不过段江是魔门巨擘木萧下的同门师弟,两人反目多年,段江依旧活的风生水起,摇身一变还成了蒙厥国师,权势无双,约莫魔门之中当也能另立门户了。被木萧下惦记着还能活这么久,一身艺业就算不及木萧下,想来也不会差的太远。
其余四人见状皆低喝一声,刀光剑影,枪如恶龙,纷纷罩向李落。段江亦是提起十二分小心,短戈极快的递了出去,迎向鸣鸿刀。场中诸人都明白,只要段江能挡住李落这出手一刀,一旦李落困入杀阵之中,非死即伤。
风暴正中的李落自然知晓其中轻重,能否破困而出,皆在这一刀之下。
蓦地,李落心底忽然莫名其妙的窜上一个念头来,如果是谷梁泪,也许她能不沾烟火的脱困而出,说不定还能捎带着取走一两人的性命。
多年奔波,却是格外的思念。
念头一闪即逝,鸣鸿刀的杀招不变,李落的身法也没变,对左右杀来的刀剑长枪视若无睹,十成心思皆在段江一人身上。
段江暗骂一声,当真是个疯子。如果段江舍得性命,拼死拦住李落这一刀,五人围攻之下,有七八成的机会重创李落,说不定还有可能将李落袭杀于两军阵前,北府一战,大甘再难有回天之术。
这个念想着实诱人的很,钱财富贵触手可及,唯一可虑的是段江并没有把握接下李落这一刀。
杀阵如故,杀心却有不同,眼下的杀阵李落没有高人从旁指点,但阵是死阵,人是活人,有些时候破阵并非一定要找到阵眼所在,人心亦有可能是破绽。
杀阵的破绽就是段江。
段江与木萧下反目成仇,李落虽然不知道其中内情,不过段江既然会投靠蒙厥另立门户,想来所谋非小,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舍命。
只要有犹豫便有破绽,只要有破绽便有生机。李落赌命,段江却赌不得命。看着欲断生死的李落,段江恨得牙根直痒,但也是无可奈何。如果换成旁人,段江也许还能凭借魔门秘术接下杀招,但大罗刀不同,而且还是李落淫浸最深的生死一诀。
短戈去势不减,不过已然暗留了三分劲,旁人看不出来,但交手的李落和段江彼此心知肚明。
原本密不透风的杀阵终于露出了一丝缝隙,李落长啸一声,人随刀走,破阵而出。破阵之后没有回头,鸣鸿横扫,荡开了中年男子的长剑与斛律封寒手中马刀,正是自回马枪信手而来的无名刀招。
刀剑相击,李落轻轻哼了一声,漠然喝道:“谢国师相送。”说话间,身如急电,隐入乱战的两军将士之中。
斛律封寒几人都是一愣,谋算了这么久的暗招竟然就只落得如此结局,只有一个开头,却没了结尾,潦草的让人心灰意冷。
“国师,你……”一名草海高手怒目而视,此战无果而终,段江首当其冲。
段江脸上狠色一闪。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蛮夷
也不知道是暗恨身旁草海高手不留情面,还是记恨李落临行一言。突地,段江脸色一变,叫道:“不好,曲将军……”话还没有说完,段江便如离弦之箭般闪了出去。李落不战而退,大概不会是怕了这几个草海高手,而是还记挂着曲跋的脑袋。
斛律封寒几人齐齐色变,忙不倏跟了上去。大好的局面没有留住李落不说,倘若再搭上一个曲跋,相柳儿决计不会轻饶。
草海骑兵徐徐退下了白鹿坡,李落站在一块大石上静静的看着退走的敌营将士,将面具收回了怀中,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只差了一点,功亏一篑。”
“大将军,那几个人是谁?武功怎么这么了得。”洪钧在一旁看着护在曲跋左右的几名草海将士,心有余悸的说道。
“蒙厥拨汗帐下的顶尖高手,日后倘若碰到千万要小心。”
“末将知道了。”洪钧揪了揪胡子,只觉得脑瓜子一阵疼,那几个草海高手长的都差不多,谁知道下次碰到了还认不认得出来。
若不是段江及时赶到,李落该能斩下曲跋的人头。曲跋勇武过人,但武功并不算太高,以有心算无心,李落有八成把握斩杀曲跋。可惜了,必杀的一刀被段江卸去了七成劲气,伤了曲跋,却不曾要了曲跋的命。
这一战,草海联军留下了数千具尸体,多半都是死在方阵之前。洪钧看着颇显狼藉的阵线,灵机一动道:“大将军,不如我们把这些草海骑兵的尸体丢下去,让他们收尸。”
李落闻言惊讶的看了一眼洪钧,洪钧善战而不善谋,没想到竟也有些小聪明,不过此法对草海铁骑却没什么用处,微微一笑道:“草海诸族没有收尸的习惯,战死沙场的大多都会以身饲鹰狼,除非是领军之将或是王族中人,才会有人收尸安葬。”
洪钧闷了一口气,原想着若是收尸怎也要休战片刻,蛮夷果然还是蛮夷。
“把尸体都丢下两侧深沟去吧,天还热,莫要让营中弟兄染上瘟疫。”
洪钧诽谤诋毁了几句,自去整点兵阵各处。
白鹿坡下,段江几人灰头土脸的站在相柳儿身前,打雀不成,险些还送上一份大礼。曲跋一回营就暴跳如雷的连声喝骂,气愤不已,大骂南人阴险,不顾身上的刀伤就要请命再战,却被相柳儿一个平平无奇的冷眼浇灭了几近滔天的凶焰,一句话也没敢多说,灰溜溜跑去营帐中疗伤去了。
“见到人了?”
段江几人面面相觑,斛律封寒苦笑一声,莫可奈何的说道:“见到了,他果然如拨汗猜的一样,想杀曲将军立威。”
“你们围住他了?”
斛律封寒一滞,张了张口,硬着头皮回道:“围了,不过没有围住。”说罢,斛律封寒看了段江一眼,若不是段江临阵退缩,也不至于在相柳儿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相柳儿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平声问道:“是却月阵?”
段江连忙回道:“的确是却月阵,除了方阵之外还有车阵,白鹿坡上的地势皆被他因地制宜,虽说阵型和却月阵不尽相同,但精髓已有七八成了。”
“我对大甘军阵所知不多,国师,你说说这却月阵有什么不凡之处?”
段江沉吟少顷,如实回道:“战场诸物相生相克,没有常胜的阵法,也没有常胜的兵种,却月阵守强于攻,优势极为明显,弊端也同样一目了然。却月阵机动不足,就算没有攻坚利器,只要换成别的战场破阵也容易,可以前后夹击,或用火攻之类。只是眼前这个地势对我军极为不利,时间又不够,想短时间之内破阵很难。”
“没有办法了么?”
“如果守阵的将士是牧天狼,属下会进言弃战,不过白鹿坡上的只是大甘寻常将士,战力不及李落的牧天狼,更加比不上草海铁骑,人数上还要少过咱们,如果想在短时间内破阵,眼下唯有强攻一途。”
相柳儿看着人头攒动的大甘阵线,点了点头,道:“传令下去,每一个时辰命军中将领率兵攻营,不给大甘兵将一丝喘息的机会。”
诸将齐声领命,段江几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相柳儿看似无意追究方才一战未曾见功之罪。
“下一次,你们再见到他,带着他的脑袋回来。”相柳儿神色和缓,静静的看着斛律封寒几人,浅浅一笑道,“记得么?”
段江几人齐齐心中一寒,忙不倏连声应下,若是细看,冷汗已经流了下来。
大甘这侧,将士刚刚收拾完一片狼藉的战场,就见坡顶一将疾驰而至,大呼道:“敌营有变!”
李落神色一紧,喝道:“列阵,草海骑兵要冲上来了。”
洪钧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呼道:“这么快!”
“接下来只怕就没有一刻空闲的工夫了。”
说话间,一片乌云,如摧城之势从坡底冲了上来,比之方才更凶更疾,直直刺向大甘军阵。大甘将士还没有从刚才一战中缓过神来,便即重列兵阵,抵御草海铁骑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李落猜的没有错,相柳儿果然没有打算让大甘将士有喘息的余暇,攻势此起彼落,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从晌午开始,短则半个时辰,长也不过一个时辰,就有数支草海骑兵分而攻之,轮番冲杀大甘兵阵。
擂石、滚木业已耗尽,壕沟已经被草海将士填的平平整整,有些地方竟然还会高出些许出来。大甘将士已无余力再挖开壕沟,一旦草海骑兵退去,一个个便都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大口呼***疲力竭。
兵阵千疮百孔,第一道阵线岌岌可危,就是那些战死沙场将士的尸首都来不及处置,随意的横七竖八堆在阵中,有些是草海的骑兵,有些是大甘的将士,还有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人了。
即便如此,原本孱弱的大甘兵将竟然没有退缩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