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寻死不是我的作风
夜瑾似乎也看懂了他刹那间的心里变化,但是此时,这个问题他却没办法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况且,他也没有告知他的义务。
“公子。”手里提着药箱的老者脚步沉稳走来,恭敬地朝夜瑾行礼,“尊主说……”
“方阁老。”夜瑾转头,声音淡漠地打断了他的话,“今天开始,阁老现在此处住下,这位……”
语气微顿,夜瑾想了想,才又道:“这位老爷的身体受损有些严重,你替他好好诊诊。”
方阁老怔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窗前一身白衣素衫的男子,眼底微讶,惊觉于对方这副出色的仪容之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看出这个男子的年纪有多大。
看起来不老――至少他觉得,怎么也无法把“老爷”这两个字冠到他的头上。
可他的眉眼间却有一种沧桑之感,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必然经历过很多的事,说是磨难重重亦不为过。
“我的身体没什么好看的。”姒聿尘淡道,“虽然虚弱了些,但也只是虚弱而已,没什么其他的毛病,不必费心了。”
夜瑾闻言皱眉,沉默了须臾,“你会寻死吗?”
寻死?
姒聿尘微讶,随即缓缓摇头:“那不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忧心这个。”
夜瑾点头,知道自己跟他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聊,彼此也都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感情和痛苦的倾诉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并非不适合他们,而是他们都不是彼此可以倾诉的对象。
既然如此,不如保持该有的沉默。到了该交流的时候,再好好调整一下心境,将事情全盘托出。
“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不打扰你了。”夜瑾说着,转身就待离开,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去看他,“你暂时先在这里住下,不会有人吵到你,君乾就算知道你失踪了,也没多余的精力寻找你的下落。”
姒聿尘闻言,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夜瑾微默,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先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早上我再来找你。”
姒聿尘听他如此说,也不再问什么,淡淡点头之后,再度转过身,又安静地望向窗外。
仿佛所有的事情,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便只是问,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并不是非知道不可。
夜瑾蹙眉,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命人随时注意这里的动向,夜瑾便和方阁老一起并肩走出了院落,“阁老现在这里住下吧,方才那位的身体若有什么异常状况,阁老随手可以待命。”
“但是尊主有过吩咐……”
“方阁老。”夜瑾转头看着他,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语气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尊主那里我会去说,你只要照着本座的话去做,其他的不必多言。”
方阁老一怔,随即点头,“是。”
第589章 谋算这么久,岂是为他做嫁衣裳
“公子,君天逸有回复了。”温牧走进书房,看着刚刚在椅子上坐下来的夜瑾,“他说愿意将二十万兵马大权交出来,但是紫霄宫必须保证能击退北夷大军,并且在战乱结束之后,扶他上位。”
夜瑾抬眼,勾唇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带着些许幽凉意味,“扶他上位,让紫霄宫助他谋反么?”
“的确是这个意思。”温牧道,“但是他不想自己承担谋反的罪名,所以让紫霄宫替他出头,万一事情失败,他还可以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
“打的一副好算盘。”夜瑾冷笑,“本座谋算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他做嫁衣裳?白日做梦。”
温牧沉默。
的确是白日做梦。
君天逸名字取得好,但是脑子却天生不怎么灵光,除了想当然地做梦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想做皇帝,却根本没有做皇帝的魄力,甚至浑然忽略了谋反的致命性――就算紫霄宫真助他谋反,能成功固然什么都好说,若是失败,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为君者哪个不是最恨叛逆?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要牵扯上谋反一事,那也照杀不误。
况且,紫霄宫的目的是让东幽江山换个姓氏,是真正的改朝换代,而从来不是为了扶哪个皇子上位。
夜瑾拿起案上的书,垂眼看着中午做的备注,眉头打了个结,看了片刻,却无心看下去,淡淡道:“去告诉君天逸,紫霄宫能助他击退北夷,这份功劳可以算到他的头上,但是扶他上位的事情就别想了。他若聪明,就该自己掂量清楚。”
“是。”温牧应完,迟疑了片刻,“今日从皇上寝宫救出来的那个人,公子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夜瑾淡道,“你有什么问题?”
“属下只是觉得有些古怪。”温牧缓缓说道,“尊主这些年似乎也一直在关注着东幽的宫廷,属下不确定他是不是为了寻找这个人,但是公子既然救出了他,以后又打算如何安置?”
如何安置?
夜瑾沉默地敛眸,他没想过要怎么安置。
九倾之前要他救出这个人,因为他是九倾的舅舅。所以如果不考虑其他,在宸王抵达东幽之后,他会把人交给宸王,让宸王通知九倾,由她决定该怎么安置。
但是现在,救出了姒聿尘,夜瑾却忽然间更想知道,那位尊主究竟是什么人?她这些年为什么要暗中探查东幽皇宫?她跟姒聿尘是什么关系?
自从那日在山上一别之后,这些问题一直盘旋在心头,因为一直没有头绪,所以他刻意压在了心底,但是不去想,不代表问题不存在。
若是要查清楚这些,他就必须把姒聿尘留在手里。
“他的事情你不用过问。”夜瑾淡道,“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即可,既然已经有了兵马,北夷和东幽的战争也该结束了。”
“是,属下明白公子的意思。”温牧恭敬地应了一声,“属下先告退了,公子也早些休息。”
第590章 相隔万里的思念
君天逸的确不聪明,然是因为不聪明,所以夜瑾才会选他下手,否则二十万兵权岂会来得如此之快?
紫霄宫在东幽的势力不小,要阻止一场战争,即便没有那二十万兵权,也照样可以做到,但是既然能掌握兵权在手,夜瑾何乐而不为?
……有兵权在手的人,说话永远更有底气,行事也要更方便容易许多。
时间渐渐流逝,书房里一片安静无声。
夜深人静最是思念横生的时候,夜瑾起身走到窗边,看向遥远漆黑的天际,非常想知道九倾此时在做什么。
回到南族也有些日子了,她是否已经开始接手政务?
对于那位四皇子寒钰,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与之周旋?
那些皇夫,有没有时常出现在她的面前,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眼下已近七月,南族的红莲盛会已经结束了,盛会大典又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这些……他都想知道。
只要跟九倾有关的事情,夜瑾全部想知道,想亲眼看到。
想跟她一起分享喜悦,分享心里的悲伤,分担她纤弱肩膀的沉重……可他现在,还远远不够资格。
幽幽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些许忧伤和刻骨的思念,分开之后的日子,仅仅一个月都觉得如此漫长难捱,以后的二十三个月,将近七百个日子,又该如何一天天煎熬过去?
“主子还不睡?”无寂从门外走了进来,注视着夜瑾带着几分萧瑟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眉,“这些天主子都没怎么休息,今晚好好睡一觉吧,否则若是身体熬坏了,九倾姑娘该心疼了。”
夜瑾闻言,几不可察地抽了下嘴角,暗道,她要是真能心疼才好了,也不枉费他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日夜不眠。
不过她眼下只怕忙得很,能在每晚寝之前想起他一下,他该知足了。
无寂想起一事,眉心轻皱:“主子今晚从东幽皇宫里带回来的那个人,是主子的什么人?主子以前认识他?”
夜瑾皱眉,不自觉地沉默。
救出姒聿尘,似乎难免要被人问起跟他的关系。
无寂心里有疑问,他可以不理会,紫霄宫属下心里的疑问,他也可以不理会,但是不理会,却并不代表这个问题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姒聿尘的身份,该如何对人解释?毕竟在世人眼,早在三十年前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十年前姒家被满门诛灭,皇帝对外放出的原因是因为姒聿尘谋反,纵然很多人心里不信,但悲剧已经铸成。
时隔三十年,本该以谋反之罪被处死的姒聿尘却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么该如何解释三十年前的谋反一事?
哪怕是沉冤昭雪,对于姒聿尘这个命运乖舛的男人来说,都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难道要昭告世人,谋反之事是假,一切罪恶的根源……不过是因为皇帝对他起了龌龊的心思?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屈辱。
第591章 突如其来的不安
曾经的东幽大将被皇帝废了武功,困在宫里三十年,这件事若是被透露出去,且不说会引起多大的震动,对于姒聿尘本身,也绝对是个巨大的伤害――
事到如今,或许他自己早已不在乎这些,但是夜瑾却并不想让他再一次面对这种不堪的事情。
因为横亘在心里的那种屈辱,比死更难忍受。
脑子里盘旋着太多的事,夜瑾纵然感到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疲惫,却也很难在这个时候真正地睡上一觉。
转过身,他淡淡道:“本王先去沐浴。”
无寂点头,沉默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后。
主子不想说的事情,要么是懒得说,要么是不能说,不管如何他都不能再问第二遍。
沐浴之后,疲惫感似乎更甚,夜瑾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半躺在床上,本想小憩片刻,然而脑子里睡意袭来,他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无寂满眼心疼地看着夜瑾,心里忍不住无声地嘀咕,以前他家主子就没见过下这么多苦功夫,这几天真是让人心疼,看眼下一圈浓浓的黑影就知道他有多疲惫了。
要不要这么拼命?
就算是要考取功名,也不是一日两日时间就能把所有东西全部装进脑子里的,循序渐进不懂吗?
可怜的无寂哪里知道,宸王只给他他家主子半个月时间背完那两本,眼下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他家主子的功课还差得老远呢。
无寂蹲跪在床边,手法娴熟地给夜瑾捏着肩膀和鬓角,试图缓解他的疲惫,让他睡得更沉一些,然而只睡了一个时辰,夜瑾却蓦地睁开了眼。
“主子?”无寂吓了一跳,“时辰还早,主子再睡一会吧,离天亮还远着呢。”
夜瑾没说话,缓缓从床上坐起了身,心头一阵狂跳的不安感来的那么突兀,让他根本无法再继续入睡。
起身下榻,随手拿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他步履匆匆地出了房门。
“主子。”无寂心里一凛,举步就要跟上。
“你留下。”夜瑾头也不回,声音却绷得如弓上的弦,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无寂闻言,脚下顿时僵住,并且再也迈不出去一步。
今夜无风无月,满天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纯粹的黑色让夜瑾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沿着熟悉的青石板朝着安置姒聿尘的清风苑走去,夜瑾不自觉地敛起了周身的气息,哪怕知道姒聿尘已经武功全废,他依然下意识地隐藏了自己的呼吸。
足尖一点,夜瑾无声无息地飞身上了屋顶。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心里那种强烈到让他无法忽视的感觉,不断地驱使着他来到了这里,心头阵阵狂跳,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揭开……
然而到了此处,他却又无法控制地生出离开的冲动。
夜瑾咬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心里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突兀不安的感觉,但是他只能强行压下心头所有几乎已不受控制的感觉,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风一般的轻微声响钻入耳膜,夜瑾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伸手掀开了一片琉璃瓦片。
第592章 这张脸,如此熟悉
姒聿尘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已经吹了半夜的风。
白衣黑发,飘逸清冷。
仿佛已经与这黑夜完全融为一体,深不见底的眸心不见丝毫情感波动,窗外是风景还是无边的黑暗,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眼底,也什么看不见,他的心里,什么也没剩下。
像一片无边无垠的荒漠,寸草不生,因为没有希望,所以也体会不到绝望。有的,只有自心底一点点弥漫在肌骨血液里的,已经存在了整整三十年的悲哀。
“……聿。”
一声低哑的声音响起,因为长时间的伪装显得有些低声暗哑,雌雄莫辩,但是对于姒聿尘来说,这个声音听在耳朵里,却带来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钻心刺骨般的剧痛。
身躯蓦地一震,他盯着窗外的眼神出现了猝然间的波动,呆滞了一瞬,才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看着出现在房的黑衣人。
一个样貌很普通的男子,身段娇小纤瘦,走在闹市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种——
然而,姒聿尘却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情绪翻涌,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关节渐渐泛白,他却浑然未觉一般,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黑衣人。
黑衣人也在看着他,眼神紧紧地锁着他的脸,专注带着贪恋,似是要把他的容貌映入眼底,放进心里,片刻不敢稍移。
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悲伤,似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刻骨柔情,还有一种万念俱灰,透着劫后余生的复杂难喻。
两人此时的对视在外人看来,显得如此诡异,然而虽是未有一语,但彼此眼底的情绪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各自的面前,一丝一毫都无法隐藏。
良久,良久,姒聿尘轻轻闭眼,声音沉寂如雪:“你……是谁?”
他,是谁?
屋顶的夜瑾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心口越发跳得厉害。
……他是谁?
他也想知道答案,紫霄宫尊主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聿……”黑衣人抬脚,一步步走前,一直走到了姒聿尘的面前,眼眶泛红,眼底浮现出清晰的水光,喜悦带着苦涩苍凉,“我……我是……”
姒聿尘睁开了眼,平静地看着他。
夜瑾掌心汗湿一片。
“聿,我是……我是……”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几分哽咽,几乎破碎不成调,“我是……绯月……”
瞳孔骤缩,姒聿尘一刹那间咬紧了牙根。
颤抖的声音落下之际,一只手慢慢抬起,那是一只苍白瘦弱的,完全不像男人的手。
夜瑾喉咙滚动,黑夜也几乎掩不住他煞白的脸色。
绯月……
他说,他叫绯月。
可……绯月,云绯月,却分明是姒聿尘结发妻子的闺名。
人皮面具一点点被撕下,露出了面具下那张长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无色的脸庞,纵然失了几分血色,纵然憔悴不堪,纵然眉眼间染浓浓的风霜之色……
可这张脸,却如此熟悉——不管是姒聿尘,还是夜瑾,都再熟悉不过。
再熟悉不过……
第593章 过去的美好,再也不复见
血腥之气涌喉咙,夜瑾强行压下,手指死死地抠住了屋顶的琉璃瓦片,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巨大的汹涌起伏,让他几乎快克制不住失控的情绪。
这叫什么?
这到底算个……算个什么事儿?
命运故意捉弄,还是苍根本见不得他好?
整整七年,他因为她,受制于夜惊鸿……不得自由,活得悲哀无望,她却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陵……
没有一个人知道。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消息,他以为,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可为什么她分明活着,却连一丝消息都不曾透露给他?
她知不知道,这些年他是如何在地狱里一步步熬过来的?
为什么活着,却非要让所有以为,她死了?
为什么?
夜瑾安静地闭眼,胸口传来一阵阵钝痛,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唇角一缕鲜红的颜色映出了他的怆然和悲哀。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曾经他所认为的“母亲其实是个伟大无私的人,对我也是真心的疼爱”,此时想来,竟是如此的讽刺。
若真的伟大无私,她如何能一个人悄然离开西陵,却让自己的儿子七年身陷地狱深渊?
若真的爱他,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他因为自己母亲的骨灰,而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折磨长达七年?
一切的受制于人,原来不过是个假象,那他这些年所受的苦楚,究竟算什么?
究竟算什么?!
死死的压制,仍然无法阻止剧痛锥心,鲜血再度溢出唇角,夜瑾强行压制着喉咙里的痒意,目光如呆滞了一般,透过被掀开的琉璃瓦片,直直地锁在记忆的那张面容。
屋子里,陷入了冗长的静寂。
久别重逢的喜悦,历尽千帆的沧桑,劫难之后的悲哀,被命运折磨的痛苦和仇恨……所有的情绪此时齐涌而来,几乎要将这曾经恩爱的夫妻二人,生生吞噬。
过去的美好,再也不复见。
纵然三十年后终于得以想见,然而……然而,他已不是当年的他,而她,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她。
他们之间,除了悲哀和绝望,除了痛苦和苍凉,还剩下什么?
只剩下心底的一片疮痍……
绯月闭了闭眼,颤抖着声音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还好吗?
他还好吗?
哪里好?如何会好?
可算不好……又能如何?
该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一切,再也回不来。
“……还好。”姒聿尘开口,声音很轻,轻到几不可闻,“……你呢?”
“我?”云绯月一怔,嘴角扯开一抹苍凉的笑意,“你要我……怎么回答?我说很好,你会信吗?”
姒聿尘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也慢慢失去了血色,但是很多话,他……不敢问,不知道该如何问……
也不确定,还能不能问。
三十年的时间,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太多,他们身,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纵然此时重逢,他心里却很明白,他们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第594章 每一次回忆,都是抽筋剥骨的剧痛
夜越发深了。
夜瑾一动不动地坐在屋脊,身体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而显得有些僵硬,但是他无暇顾及这些,此时像失了魂似的,沉默地坐着,听着,看着漆黑的天际。
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黑。
房里的气氛也并没有多美好,短暂的情绪失控之后,云绯月看着容貌与三十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姒聿尘,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我花了七年的时间,想查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可除了确定你还活着,其他的……我一无所获。”
姒聿尘安静地看着她,转身走到往里面床榻走去,慢慢在床头坐了下来,纵然是在夏季的夜晚,站了半夜的双腿,此时也已经变得僵硬而冰冷。
疲惫地在床头斜靠了下来,他道:“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们聊聊。”
云绯月转身,沉默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如他们刚成亲时一样,他对她霸道温柔,极尽呵护宠爱,是所有女儿家心目最理想的夫婿。
她娴静而温顺,相夫教子,视丈夫为天,也爱他如自己性命。
帝都几乎无人不知他们夫妻恩爱,姒聿尘深爱自己的妻子,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无礼。
“我现在武功尽废,一个弱书生还不如。”姒聿尘平静地开口,“三十年前我没能保护好你,现在更没能力护着你了。”
云绯月摇头:“我无需你的保护。”
无需他的保护?
姒聿尘微默,随即缓缓点头,了然地道:“这间厢房外面有诸多守卫,你能如此轻易找到这里而不惊动任何人,可见你现在本事应当了得。”
本事了得?
云绯月眼底一丝苍凉隐没,声音低低地道:“我曾经……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你以为……你以为我为何有这般本事?”
姒聿尘眉头轻拧,盯着她布满沧桑的容色,方才撕下人皮面具时在脸颊留下了好几道红痕,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心一恸。
手无缚鸡之力?
是啊,她曾经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今日这般本事,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倾力相助?
“三十年前,我去山进香,被一群武功高强的人掳走,他们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给我用了迷魂香,等我醒来时,已经到了与东幽相隔几千里的西陵。”
回忆的声音沉寂而空洞,那些痛苦的经历,每回忆一次,都是抽筋剥骨般的剧痛,鲜血淋漓。
姒聿尘不自觉的地伸手,将她冰冷的掌心握住,生生克制的情感此时再也忍不住,丝丝缕缕自眼底流露出来。
“我得知你失踪的消息……疯了一般带兵寻找,几乎把那座山周围的地界和城池翻了个底朝天……”他低涩开口,因为终于涌尽脑海里的回忆,而使得脸色苍白似雪,声音里也染了丝丝轻颤,“我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我的阴谋,疯狂的寻找了很久很久,最后……没找到你,却被君乾冠了谋反的罪名,姒家满门,因我而被诛灭……”
第595章 他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
姒家满门,因我而被诛灭。
这句话,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如此平静地说出来?
云绯月能体会到那种泣血的刺痛,但是她此时,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错误可以挽回,感情可以挽回,但是逝去的生命……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刀刀的毁灭,那血流成河的残酷……
要如何才能挽回?要如何让他们都活过来?
所以,言语的安慰太过苍白,三十年的仇恨和痛苦已经融于血水,与他们的身体成为一体,没办法抹去,没办法分开,只能如此……生生承受。
“我睁开眼之际,已经成了西陵四皇子夜惊鸿所爱的女人――对外,他冠冕堂皇地撒下弥天大谎,只因为,他跟君乾私底下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交易。”
时间渐渐流逝,黑夜越见深浓,外面安静得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生物都已沉睡,只有厢房中两个曾经相爱至深,而后受尽了磨难,历经千重万难才再度重逢的夫妻二人,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碎片,一点点回忆,拼凑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而残忍的故事。
“我不想屈服,也没打算屈服,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选择跟他同归于尽……”扯了扯嘴角,云绯月低头,眨去了眼底一丝迷蒙的水雾,“可是我……有了身孕……”
握着她掌心的大手紧了紧,云绯月清楚他此时并非无动于衷,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低声苦涩道:“我有了身孕,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只能答应他……从进入他的皇子府,到他登基为帝,我始终沉默,任由他在外面表现他的深情,他的独宠……我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回应……”
再然后,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外,她以为,她登基之后能放她离开,可他没有,一次酒醉之后,强迫了她,却也同时让她知道了所有不堪入耳的真相……
“我有了他的孩子。”抬起头,云绯月脸色白色透彻,眼底尽是悲哀痛苦,“我有了他的孩子……聿,我已经是个不洁的女人……”
夜瑾抬头望着天空,没有星子的天夜空如此漆黑,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就像那七年暗无天日的岁月,见不到希望,只有无尽的黑暗,而如今……
夜瑾无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身体,心里喃喃出声:九倾,好冷……好冷,现下明明还是夏季,他为什么会这么冷?
分离了三十年的夫妻团聚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找回他们的儿子,享受一家团圆?
而他,不过是她被强迫之下生下的,孽种。
对于他们来说,他应该算是孽种吧……
夜瑾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若没有他,姒聿尘找回了自己的妻子,云绯月找到了自己的丈夫,然后……他们去认回自己的儿子……
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多美好,历经磨难之后的重逢,也会让人倍加珍惜。然后……如今他的存在,是不是只会让云绯月觉得耻辱?
第596章 事实,竟是如此简单
“一切起因皆在我,我才是所有罪孽的根源。”姒聿尘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只是一个受害者,所有的遭遇皆是因我而起,所以……什么洁不洁这些话,还是少说罢,我听了心里难受。”
说完,他垂下眼,声音淡到几不可闻,“这些年……苦了你了。”
云绯月一怔,随即缓缓摇头:“苦的何止是我一人?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没说完的话,她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姒聿尘也没有要追问的心思。
静默了一阵,姒聿尘低声道:“我现在已经失去了为人丈夫的资格,武功尽废,身体孱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你……若是有什么好的归宿……”
“聿。”云绯月开口,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今夜来找你,也不是为了要跟你……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们的夫妻情分还在,却大概没办法再如以前那般……你没了爱人的能力,我也一样。”
姒聿尘一怔,她也一样?
“绯月……”他开口,声音里染上了一些劝服的意味,“你跟我不一样,这世上如果有人懂得珍惜你,能成为你的依靠……我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的轻松快乐一些……”
“后半生?”云绯月轻轻一笑,笑容如花绽放,却亦如昙花般转瞬即逝,透着一种深沉的哀绝,“哪里还有什么后半生?”
姒聿尘一怔,什么意思?
算算年纪,她现在也还不到五十,为什么没有后半生?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话锋一转,云绯月淡淡道,“我们的儿子,现在已经成了西陵的皇帝,其中登位的过程……不说也罢,横竖他的皇位来的也算是名正言顺,但夜惊鸿是我们的仇人,如果你想复仇,只要让我们的儿子知道真相,我觉得……他会替我们完成。”
复仇?
姒聿尘眸心闪过一抹怔色,复仇么,似乎的确应该复仇,不共戴天的仇恨怎能轻易就算了?
纵然他现在已一无所有,但应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姒家满门的血债,东幽皇帝君乾,和西陵皇帝夜惊鸿……都是最大的祸首,怎么能轻易放过?
“你说的对,我还得复仇。”姒聿尘淡声轻笑,笑容里却透着蚀骨的寒意,“我们的儿子……应该让他知道真相,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更该让他知道……仇人是谁,”
“我此前,曾经给他的皇后送去了一个消息。”云绯月道,“他们夫妻感情深笃,我以为他的妻子会把此事告诉他,但是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夜瑾微震,原来……果然不出所料。
那个传递消息给晏雪的人,真的是来自东幽而非西陵,然而就算打死他,夜瑾也绝不可能想到,传递消息的人,居然就是他的母亲。
不是为了挑拨,也不是为了威胁,而只是想通过晏雪的口,把这个真相告诉夜昊?
事实,竟也可以如此简单。
第597章 不祥的预感,果然不会出错
夜瑾嘴角扯了一下,却是没有感情的弧度。
双手无力地撑着屋脊,他艰难地站起身,顾不得双腿的酸涩乏力,僵硬地走了下去。
不祥的预感,果然是不会出错的。
今晚他不该来,或许不知道真相反而会更好,至少……至少便不会觉得如此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至少有一个理由……之所以受制于人,至少还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是因为孝,因为不忍母亲的骨灰受到践踏,所以,有时候即便觉得痛苦,觉得屈辱,觉得日子漫长而煎熬,他也能找一个让自己支撑下去的理由。
可现在……这一切,算是什么?
呵,算是什么?
不过一个讽刺的笑话而已。
咔。
掀开的瓦片被脚尖不慎踢到,夜瑾一怔,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下面厢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云绯月抬头,淡淡道:“谁在面?”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慌乱,但是平静却透着一种,别样的复杂意味。
被发现了呢。
夜瑾沉默了片刻,便施展轻功飞身而下,整了整身的袍子,缓缓迈步,踏进了灯火明亮的厢房之。
云绯月站起了身,目光安静而复杂地看向走进来的夜瑾。
夜瑾也看着她。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两人的眼神都复杂幽深,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坐在床的姒聿尘,眉眼半垂,身体更觉疲惫地靠在床头,浑身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
沉默了不知多久,夜瑾嘴角艰难地扯了一下,“我该叫您一声母妃,还是直接称呼……姒夫人?”
“……瑾儿。”唇瓣微动,云绯月低低地开口,“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他?
夜瑾笑得凄凉,“有何对不起?是夜惊鸿对不起你在先,你也是个受害者,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云绯月脸色刷白,无言以对,只能怔然愧疚地看着他。
“我不怪你,真的,你也不过是个被命运折磨的可怜之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夜瑾转身走到窗边,盯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死死地握紧了自己的手,“你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不过是想挣脱囚笼,为自己和所爱的人谋得一线生机,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和自己的丈夫团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愿望。”
合情合理的愿望?
云绯月怆然地摇头,“瑾儿,事实不是所想的那样。”
事实?
现在还有什么事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夜瑾淡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云绯月唇角抿紧,“是我对不起你……”
“你是否知道,我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夜瑾闭眼,睫毛颤动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我想知道,七年来,你是否清楚我的煎熬?”
云绯月蓦地一震,“瑾儿。”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夜瑾笑得凄然,讽刺,悲凉,“我曾经以为,夜惊鸿是因为爱你,所以在你走后,移情到了我的身……因为我与你容貌如此相似……”
第598章 扭曲的皇权,变态的君王
云绯月先是怔了一下,似乎没明白他的话,待一点点反应过来他话里隐藏的意思之后,脸色骤然一变。
移情?
容貌相似?
“外人皆传……皇宠爱九皇子。”夜瑾低低笑开,声音里充满着冰冷的讽刺,“可又有谁知道,夜惊鸿的宠爱,让人恶心到想吐?母妃能想象得到,我这七年里,是怎么样在他的控制下,一步步熬到今天的吗?”
转过头,他盯着云绯月煞白的脸色,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些残忍的真相,“他拿母妃的骨灰来威胁我,逼迫我范,想把我当成一个女人……承欢于他,哈哈,他想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成一个女人来爱,母妃,你能想象吗?哈哈……哈哈……”
夜瑾无法控制低笑,笑得凄厉,笑得悲哀,笑得苍凉绝望。
云绯月双唇颤抖,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夜瑾,当真是无法想象……她无法想象,夜瑾所说的……
究竟是怎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畜生,才会做下这样丧尽天良之事?
靠在床头的姒聿尘骤然抬头,目光沉沉地盯着夜瑾,眼底划过愕然、震惊、不可思议的光泽,随即所有的情绪缓缓归于沉寂,只剩下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和一丝悲哀的自嘲……
西陵的皇帝,夜惊鸿。
东幽的皇帝,君乾。
……两个畜生为王的世道,注定了一场悲剧,以及这场悲剧多少无辜的人。
扭曲的皇权,变态的君王,丑恶的人性……
“他的心思肮脏而恶心,我当然宁死不从,可他拿母妃的骨灰威胁我,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爱,大抵也是蒙骗世人的谎言……”伸手死死地抓着窗棂,过度的力道使得手背青筋道道突起,夜瑾却浑然未觉一般,“纵使骄傲不屈,我也没办法不受他的威胁,可让我顺从……却是断然不能,所以……他只能鞭打发泄,每月一次,并且以让人成瘾的毒素来控制我……“
云绯月身子剧颤,眼底猝然划过一抹痛苦之色。
这一字一句,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地狱,她的儿子……究竟如何熬过的这七年?
她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若是知道,她怎么可能……
“因为母妃的骨灰,我受制于他七年……是九倾救我脱离深渊,我才得以自由……”夜瑾声音顿住,抬眼看向云绯月,“可如今,母妃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我坚守了七年的孝道,承受了七年的折磨,如今都算什么?”
云绯月咬唇,嘴唇不断地颤抖,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夜瑾敛了自嘲悲凉的冷笑,低低苦涩地道:“我很想知道……七年前被夜惊鸿焚烧成灰的那具尸骨是谁的?母妃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西陵,并且……以一副柔弱之身,成了紫霄宫的尊主?”
“那具尸骨,是我的。”云绯月闭眼,嗓音颤抖得厉害,“瑾儿,那具尸骨是我的,我没骗你……”
第599章 迟来的辩解,有何意义?
倚在床头的姒聿尘再度抬起了眼,眸心划过一道带着震惊不解,以及不可思议的光芒。
夜瑾脸上表情僵住,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僵滞地开口,“你说……你说什么?”
那具尸骨是她的?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之前……的确死过了一次?
“那具尸骨是我的,虽然我……没告诉你我还活着的消息,但是我并不知道你这些年……”云绯月艰难地开口,似乎想解释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她却忽然不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辩解什么呢?
说她根本不知道,夜惊鸿对他的宠爱竟是如此变态?
她的确不知道,西陵帝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九皇子夜瑾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风光无限,在帝都他可以横着走,连素来厌恶他的太后都对他无可奈何,因为皇上护着他。
她曾想过,皇上如此宠他,他的日子过的顺风顺水,那么其他的……都并不重要的了,不是吗?
他是她的孩子,虽然他的身体流着仇人的血,但是云绯月并不恨他,冤有头债有主,作孽的人是夜惊鸿和君乾,她怎么能对一个孩子倾注恨意?
这是不公平的。
这些仇恨都跟他无关,她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纵然无法像正常的母亲一样来毫无芥蒂地去疼爱他,但是如果知道这些真相,她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面对那样不堪的屈辱。
可现在,辩解这些有什么意义?
她不奢求能得到他的谅解,他们也注定不可能像正常的母子一样,母慈子孝。更不可能,在这么多年的仇深似海,磨难重重之后,还能平和地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沉默了很久,她只能涩声愧疚地道:“瑾儿,是我对不起你。”
夜瑾盯着她看了半晌,心里剧烈起伏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淡淡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对得起对不起,也没什么意义。我现在只想知道,既然那具尸骨是你的,你为什么……此时又站在了这里?”
这个问题,姒聿尘也很想知道。
如果她曾经死过一次,甚至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那么此时,她如何完好无损地站在了这里,且容貌没有丝毫异常?
历经沧桑,容色可见明显的几分苍老,但这张脸却分明还是她自己的脸,纵使染上了岁月风霜――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丝毫不怀疑,这张连原本就该是属于她的。
“是我对不起你。”云绯月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其他的显然不想再说,或许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说,“瑾儿,以后紫霄宫是你的,这两年我虽然没认出你,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东幽的江山是该易主了,但是……”
说到这里,抬起头,眼底隐含着祈求,“夜昊是你的兄长,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但,这些事情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能不能……不要与他为敌?”
第600章 跟死神做了交易
跟夜昊为敌?
夜瑾笑了笑,“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止你明白,我也知道,所以你大可放心。”
说完,他不想再在这里逗留,转身离开了厢房。
一切至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不管曾经是仇还是恨,是痛还是苦,都随风飘逝,跟他再无关系。
踏出房门,夜瑾抬头望天,东方似已经出现了一点鱼肚白。
深沉无边的黑夜,终于也是有结束的时候,眼下……天亮了,所有的黑暗正在渐渐远离,即将迎来光亮的天明。
一切爱恨纠葛,到底该结束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夜瑾如没有感情的游魂一般,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在无寂担忧不解的眼神之,关了房门,将自己一个锁在了这片不大的方寸之地。
他需要平静,需要放空思绪,需要好好地静一静。
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绯月,你用了什么办法……”厢房里,沉默了很久的姒聿尘缓缓凝眉,不解地看着她,“你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是真的。”云绯月怔怔地盯着房门的方向,半晌才收回视线,转过身,与姒聿尘诧异的眼神对,声音沉寂到听不出一丝感情,“为了复仇,为了见你最后一面,为了弄清楚当年的阴谋……我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跟死神做了一个交易。”
“死神?”姒聿尘瞳孔骤缩,几乎失声,眉心紧紧蹙了起来,“绯月,你……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在梦魇,还是以为我胡说八道?”云绯月扯了扯唇,缓缓摇头,一步步走了过去,“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知道这种交易算是什么,但是那个人说……给他二十年寿命,他可以助我达成心愿……横竖活着还不如死了,既然如此,剩下的寿命……给他又何妨?”
那个人……
哪个人?
姒聿尘心里沉了沉,不安地道:“这种事情……你不觉得太离,太荒谬了?以寿命为交易,我闻所未闻……”
“但是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到了。”云绯月在床沿坐了下来,淡淡道,“我在西陵皇宫里过的生不如死,皇帝对外宣称独宠于我,导致太后恨我,各宫嫔妃也算计我,在那样豺狼虎豹环饲之下,我一个弱女子算突然死了……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姒聿尘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心头一阵阵无言的酸涩,苦闷,窒痛。
他们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以至于这一生受到这样的惩罚?
美满婚姻被拆散,家破人亡,夫妻二人各自过的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漫长的一生尽在地狱度过。
云绯月平静地笑了笑,带着一种过尽千帆的释然,“后宫里多的是阴谋诡计和吃人的手段,而西陵的皇帝,很少真正把心思放在我的身,所谓的独宠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所以对于我的突然死亡,他同样不会有任何怀疑。”
第601章 痛苦只是被遗忘,而从不曾消失
姒聿尘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场被人操控的阴谋。手机端
死神……
这个说法他根本不会相信,这世怎么可能真的有死神的存在?
算有,三界自有规则,死神有岂能随意操控人类的生死?
“我也不信。”云绯月淡淡一笑,显然是明白姒聿尘心里的想法,也明白他眼底的疑虑和深思,“但是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他能助我达成心愿,我为何不能选择信他?横竖,也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了,也不过一条命而已。”
不过一条命而已。
姒聿尘无声地敛眸,是啊,不过一条命而已。
跟那些经历相,跟当时心里的绝望相,跟看不到光明的黑暗相,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可真正经历过人世间最惨烈的痛苦和屈辱之后,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思?
此时对于他们来说,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过分苍白,姒聿尘甚至连给与自己曾经深爱的妻子,一个温暖有力的肩膀,都不能。
无声的悲哀,在两人心底缓缓弥散。
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凌晨的微光透过窗子,慢慢进入了房,云绯月才缓缓抬眼,专注而温柔地看着姒聿尘的眉眼,伸出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聿,这一生,跟你做过夫妻……对我来说,已经满足了……”
姒聿尘抓着她苍白冰冷的手,慢慢握进了自己的大掌之,从她的话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点点看着她的脸,唇边扬起一抹真心的笑容,低声道:“我也是……”
唇角轻颤,他的笑容显得苍白苦涩,“绯月……我也是。这一生,我不会后悔爱过你,却后悔自己没保护好你,下辈子……找个可靠的人,如我这般的,算喜欢,也还是绕道吧……”
下辈子?
云绯月轻笑着站起身,缓缓摇头:“没有下辈子了……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三界轮回之,再也不会有我的存在……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姒聿尘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生命结束之后,我会魂飞魄散。”云绯月慢慢靠近,一点点倾身拥住他,以一种贪恋却小心翼翼地力道,“聿,人死如灯灭,我的尸骨已经被焚烧过一次了,这一次,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死亡,你不要难过,我们这样,挺好,来世你不会再遇见我,我也不可能再遇谁……”
一滴泪滴落在深爱之人的发,云绯月泪眼朦胧地抬眼望着窗外,“聿,答应我,不要伤害夜瑾,他也是个无辜不幸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要伤害他……”
姒聿尘闭眼,感受着心底最深沉无力的伤痛。
他以为,三十年的时间,他对一切皆已经麻木,所有的感情早已与他无关,可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人只要活着,哪怕活得如何绝望悲哀,也依然改变不了自己是个血肉之躯的事实。
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痛苦只是暂时被遗忘,而从不曾消失……
第602章 夜瑾的内心独白1
夜瑾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想了很多很多。手机端
从有记忆开始,他生命里美好的时光是极为短暂的,也因此,才会觉得弥足珍贵。
小时候母亲对他很好,可那个时候,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因为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都该是这样的态度——
即便是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也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或是真心,即便有的人会更多地考虑到自己的地位,但毫无疑问,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们不可能去厌恶或者疏离。
从一个孩子的角度看来,母亲对于儿子的爱,是没有掺杂什么权势算计的,孩子的心思都很单纯。
母亲离世之前的夜瑾,也的确是个再单纯不过的孩子。
往后的几年,他慢慢见识到,并以一己之身亲自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耻辱不堪,以前天真烂漫的孩子不由产生了一个认知——
他以为,因为母亲的骤然离世,让父皇的感情变得有些扭曲了,所以才生出了那样不堪的心思。
所以纵然反抗,他还并没有真正开始去恨,他觉得时间久了,父皇总会慢慢接受母亲离世的这个事实,然而,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母亲的骨灰成为父亲威胁他的筹码时,他心里所有的温情刹那间烟消云散,所有父慈子孝的幻想在那一刻,全部化作无止境的仇恨和反抗。
但是仇恨和反抗并不能改变处境,他的确太弱,一个少年如何与强大的皇权对抗?如何跟自己至高无的君父对抗?
他所拥有的唯一筹码,只是自己的命。
所以那七年,他是以自己的性命在维护自己已经不堪一击的骄傲和尊严,他也渐渐明白,母亲的受宠,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假象。
仇恨的因子在心里慢慢滋生,疯长,随着一次又一次进宫,一次又一次受伤之后,他心里所有的想法被击得支离破碎,七年的时间让他见证了皇权的无法反抗,也让他明白,他心里所有的盘算都只是盘算,因为太过不切实际,所以,根本不可能实现。
仇恨能使人变得强大,可也要有强大的机会才行。
再后来……所有的幻想被磨灭,他唯一还剩下的信念只有——找到母亲的骨灰,然后,算不能杀了夜惊鸿,至少,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摆脱他的掌控。
可即便只是如此的想法,对他来说,也无异于天方夜谭。
直到他日复一日近乎于绝望之后,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带着一种仿佛戏弄的语气,“既然活得如此痛苦,那不如把你的寿命给我,我助你达成所愿,如何?”
或许是已经心如死水,对于这个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出现的人,他连震惊都没有表现出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我的寿命你尽管拿去,只要替我找到母亲的……”
“这可不行。”那个人笑眯眯地开口,“我只能给你机会,但是所有的事情,还是得你自己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