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试探
车队很快就收拾好行李重新上路了。
原本的那些赵王派来护送的护卫与蒙衍带来的骑士们并不对付,更不愿意与之一同行进,于是他们跟在车队后面不远处作为殿后。
鞠子洲与嬴政共乘一车,车外是六名骑马的儒生和九名被嬴政收服的游侠。
而为两人驾车的人,已经从陈河换成了蒙衍。
嬴政坐在车里,手执帛书,慢慢看着。
但鞠子洲却能察觉到他是没法静下心来看书的。
“高级游侠和低级游侠的区分是什么?”鞠子洲叹了一口气,忽然发问。
嬴政虽说心神不宁,但还是立刻本能般地回答:“是获利方式!”
“高级游侠是指已经不需要自我劳作来赚取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游侠,他们多数是被贵族和豪商所供养的,少数,已经从贵族的棋子上升成为了小贵族;而低级游侠则依旧以出卖劳力,为人卖命谋生。”
这份两万七千四百多字的调查报告,一个半月以来,嬴政已然熟背。
“赵国三年以来的平均粮食亩产是多少?”
“六十九斤十二两!”
两匹马拉着车踏踏踏踏地缓步行走,蒙衍坐在车外,耳畔听得鞠子洲与嬴政得问对,不自觉间挺直了腰杆。
“赵国平均耕种一亩地需要粮种多少斤?”
“粟二十五斤十一两,黍二十七斤三两……”嬴政信口回答。
他并不明白鞠子洲问这些做什么。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蒙衍坐在车外,双手抓着缰绳,手指捏得发白。
鞠子洲并不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一个个问题抛出,然后嬴政按照《邯郸调查》里面记述的东西,将这些问题回答出来。
“赵国自耕农税制……”
“赵国庸耕者数量与自耕农比例……”
“赵国金价……”
“赵国牛羊肉价格……”
“吁!”驾车的蒙衍忽然一勒缰绳,停住了马车。
拉车的一双矮马长嘶停步,随后跟随蒙衍一同前来的一百骑骑兵齐齐停步下马。
“怎么了?为何停车?”嬴政从车中走出问道。
蒙衍翻身下车,单膝跪在嬴政面前,双手平摊,掌心处奉一把造型精美的青铜短剑,一言不发。
嬴政见他不答,于是坐在车辕上,将帛书折叠,贴身藏好,问道:“你上过战场么?”
蒙衍回答:“禀君子,衍上过战场。”
“蒙氏的人,上过战场,立了功勋,在你这个年龄,不应该只是个区区六等爵官大夫。”鞠子洲随意说道。
“衍乃是旁支庶出,得家主垂怜,故能得蒙氏。”蒙衍的头垂了下去。
“你今年多大了?”鞠子洲问道。
“衍如今已经三十四岁。”蒙衍闷声回答。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已经不再年轻了,食量比之十年前下降了许多吧?”
三十来岁,在这个时代里已经算是步入老年了!
“衍虽老,却还有赴死之勇力!”蒙衍语气激昂,服老的语句里自带一种铿锵。
“你已经老了,即便有勇力,又能做什么?”鞠子洲问道:“你知道带兵打仗,每战必胜的诀窍吗?”
“衍不知。”蒙衍语气萧索。
“你知道练兵强兵的法门么?”
“不知。”蒙衍语气忐忑。
“你知道如何能让兵士前赴后继,一往无前,死不旋蹱么?”
“不知……”蒙衍喉咙梗住。
“你知道如何排兵布阵,保境安民么?”鞠子洲笑意更深。
嬴政坐在车辕上,一脸懵逼。
他不知道为什么蒙衍忽然间跪地奉剑,想要拜自己为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鞠子洲在这里不停的打击蒙衍。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鞠子洲,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这一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觉得席地一跪,双手奉剑,君子政就要收下你?”
“拜主之人,需要对主人有用,主人才会收下,而你什么都不会!”鞠子洲笑了笑:“你对于君子政的用处,甚至比这群游侠还要小!”
“你凭什么觉得君子政会收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从君子政手中得到权势爵位?”
蒙衍口干舌燥,冷汗直流。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意盈盈,目光漠然。
他无力垂下头。
咬了牙舍弃最后的尊严想要拜主,却愕然间发觉自己原来是个废物,不仅期望的权势没指望,甚至连信心都丧失了。
蒙衍雄壮的身体微微颤抖。
鞠子洲笑了笑,立刻拍了拍嬴政的肩膀,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君子政宽仁体恤,有古之仁君风范!”
嬴政立刻会意,跳下车来,走到跪下之后跟自己站着一样高的蒙衍的面前,拿起了他双手掌心的铜剑:“姬姓蒙氏子衍,你愿意奉我为主,拜我为君,从此做我家奴,与我共富贵,同患难么?”
蒙衍听到嬴政的话,猛然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起头,看着嬴政费力地单手持剑,站在自己面前,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严肃认真。
豆大的热泪忽地从眼眶里流出,“噗嗒”“噗嗒”落入地面,摔得粉碎。
“臣愿意!”
“自此之后,为我戈矛,令行辄至?”
“令行辄至!”
“自此之后,为我鹰犬,巡守狩猎?”
“巡守狩猎,莫敢不从!”
“主辱?”
“臣死!”
“主忧?”
“臣战!”
“好!”嬴政点了点头,手上力气松懈,将剑插在地上,抽出鞠子洲赠送的铁剑,横放在蒙衍双手掌心:“很好,你以后便是我秦政的家奴!有我一日富贵,则有你一日荣华!”
“臣谢主恩赐!”蒙衍倏地站起身来,躬身低头看着嬴政,等待他的指示。
“好了,继续赶路吧,尽快回到咸阳!”嬴政摆了摆手,转身握住鞠子洲的手,被他拉上了车。
鞠子洲微笑着看了一眼蒙衍,钻进车里。
“这是怎么回事?”嬴政低声问道。
马车缓缓开始前行,蒙衍腰杆笔直,抹了一把泪,兴奋抽出铁剑察看。
鞠子洲笑了笑:“我通过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的连续打击来破坏他的自信,然后你去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施恩,这样他对于你的感激才能最大化,你们的关系才能最牢固!”
这是pua的应用手段之一,严格来说是有点反人类的,不过都到了这个时代了,鞠子洲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不是问这个!”嬴政说道:“我是问他为什么忽然就要奉我为主?”
“他是华阳夫人派来的。”
“这跟他是谁人派来的有什么关系?”
“他是华阳夫人派来的,我觉得,华阳夫人派他来的目的是示好于你!”鞠子洲说道:“既然是示好,那么理所当然会对他有所交代。”
“甚至很有可能明示或者暗示过他可以投效于你。”
“所以我就试探了一下。”
“所以……那些问答……是试探?”嬴政这才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能够说明你对于赵国的了解……这些了解,如果在战场上,将会是最锋利的剑!”
“蒙氏是豪门大家,蒙衍如果是蒙氏的核心成员,不可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有官大夫的爵位和百长的职位。”
“所以我料定他必然是个在家族中不得志,但却又有一些能力的人。”
“这样的人……阿政,他会甘心窝在泥沼里吗?”
“必然不会!”
“所以你也是他的机会!你是他目前所能见到的唯一的……上升的机会!”鞠子洲笑道:“只要你表现出一定的才能,他就会忙不迭地拜服在你脚下!”
“我已经有才能了吗?”嬴政坐直了身子看着鞠子洲,征询赞同。
“是啊师弟。”鞠子洲傲然说道:“你已经有了过人的才能了,而且你将继续获得更多的才能,直至登临这个世界的巅峰!”
嬴政双手虚握,目光炽烈。
我会的!师兄。
我会超越这世间所有的人,包括你在内!
第十七章 因为公平
马车颠颠簸簸,慢吞吞前进,鞠子洲百无聊赖坐在车里,看着外界景物。
这个年代里可供消遣的东西并不多,赶路的过程里,就更是基本没有。
嬴政在努力的记背《邯郸调查》。
以这篇调查里的知识轻易震慑并收服了蒙衍之后,嬴政就更加觉得这篇调查是跟鞠子洲所说的一样,是蕴藏着莫大的利益与暴力的宝书。
于是他背起来加起劲,不只是背,而且是背着别人背。
他生怕别人了解到这篇调查里面的知识。
这是个知识比黄金都宝贵的时代,他这种生怕别人知道的心思其实无可厚非。
鞠子洲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过去栎阳,道路变得平坦起来,马车不像之前那么颠簸,坐在里面也好受一些。
更妙的是车外道路两旁绿油油的田地。
八月底,正是天气转凉之前最后在田地里忙碌的时节,农人和奴隶们成群结队在田里劳作,地头间或散落着一些身着黑衣,头结歪髻,腰间挂着绳子的秦吏,他们大多好整以暇地看着别人给庄稼浇水,偶尔也会下到田里给一些被剃去须发的氓隶们一脚,骂骂咧咧,督促干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鞠子洲看着眼前劳作的景象,咀嚼着这上古时代底层人民描述自耕农生活的诗句,一缕孤寂在心间升起。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七年了。
不知道我离开之后的县里的扶贫工作还有没有按照先前的强度继续。
山里的孩子们还在为上学而起早贪黑爬山路吗?
老人们还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而回家饮药自鸩吗?
贫困户有没有脱贫?
鞠子洲想着,感觉胸口有些压抑。
孤寂与担忧像是两只大手,从背后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我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来到这里,能让两千年之后的他们活得更好一些吗?
鞠子洲少见的有些迷茫。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嬴政停下看书,转而担忧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和平时一样,面若平湖,但嬴政与他朝夕相处,彼此都很了解对方。
他看的出鞠子洲此时内心颇不平静。
像是担心,像是伤心。
嬴政抿了抿唇,不知道鞠子洲到底怎么了。
“师兄……”嬴政轻轻唤出了声。
鞠子洲被这一声“师兄”惊醒。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嬴政稚嫩清秀的小脸,目光忍不住从窗户延伸出去。
田里的劳作还在继续。
鞠子洲叹息。
我有能力让他们活得更好一些!
“师兄,你怎么了?”嬴政担心问道。
“阿政。”鞠子洲目光重新变得坚毅:“为什么秦人的武力比六国都强?”
“因为秦人众而六国寡!”嬴政立刻说道。
“再说一遍!”鞠子洲喝道。
“秦人众而六国寡!”嬴政大声喊叫着回答。
他声音一大,马车外的蒙衍和车旁徒步行走的游侠们立刻就听到了。
蒙衍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游侠们则不明所以。
更远一些,六名儒生听到了嬴政的声音,驱马临近了马车,想要听一听嬴政在说什么。
“为什么秦人众而六国寡?”鞠子洲问道。
嬴政立刻回答:“因为秦人斗战能够得利益,而六国之人斗战,则只有六国之贵人能够得利益!”
蒙衍一激灵,下意识坐正了身体。
“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和为了他人的利益而战斗,区别很大!”鞠子洲笑了笑:“那么为什么秦人战斗可以得利?”
“因为商君变法,秦国法有获勋得利之门径。”
“凡斗战得首级,则可以得功勋!”嬴政回答。
“得功勋则得利!”
“秦国有此法,这不假;但魏国齐国也曾有这样的法!郑国更有割耳为功的法!”
“那么为什么,唯独秦国因此而变得强大?”
“因为……”嬴政愣了愣。
因战功而获利的法确实是让秦**队战斗力比其余国家强大的根本原因,嬴政原本以为,这样的法,应该是秦国独有的。
但他没想到,原来别的国家也有这样的法。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法……那么为什么唯有秦国可以按着别的国家打呢?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你要知道,这些法给的利益里面,同等战功,秦国的战功得利最大!”鞠子洲笑了笑:“爵位,特权,赏钱,土地,奴隶。”
“只要有功劳,这些都可以有!”
“因为利益很大,所以秦国才能比其他国家强?”
“也不对!与利益大小无关!”鞠子洲笑了笑,钻出马车,坐在车辕上。
嬴政也跟着钻了出来。
“你看那些田里的人。”
“那些是什么人?”嬴政问道。
“禀主人……那些卑贱的野人!”一边的蒙衍凑过来说道。
“同样的利益条件,野人上了战场,会比士人更加悍不畏死,更加勇猛作战。”
“什么?”嬴政有些疑惑:“为什么?”
他很早就想问一句为什么了。
“还有,师兄……”嬴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感觉这个问题与我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很相似——一斤黄金就可以让游侠们为我卖命,但放在儒生们身上,一斤黄金,他们似乎并没有多么感谢我……他们不也是很穷困的吗?为什么给了一斤黄金他们甚至都不怎么感激我呢?”
六名儒生来投之时,嬴政按照游侠们的待遇,给了他们每人一斤黄金。
但这六个儒生没有多么感激,更没有丝毫要为嬴政效死的念头。
嬴政感觉很纳闷,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如果早知道无法与之结成“关系”,嬴政是绝对不会给这群家伙黄金的!
“因为游侠和儒生身份不一样啊!”鞠子洲笑了笑:“身份不一样,所能够得到的机会就不一样!”
“儒生们投效你可以获得一斤黄金,但是投效别人,也同样可以获得一斤黄金,甚至可能更多。”
“但游侠,就没有这么多机会!”
“机会?”嬴政咽了一口唾沫:“跟蒙衍拜我为主的那个“机会”一样吗?”
“一个意思。”鞠子洲笑了笑:“蒙衍想要向上爬,能够拥有的机会只有你,儒生们想要往上爬,可以有许多机会,游侠们如果不是遇到你,连一个机会也不会有!”
“机会的数量不一样,那么机会的重要性也会不一样!”
“机会少了,机会很重要,但也没有性命重要;机会多了,选择和权衡就会更重要,而机会本身就不那么重要。”
“如果完全没有机会,那么机会就无比重要,甚至可以用命去换取一个机会。”
“所以……”嬴政点了点头:“野人们需要的其实是机会!”
“而秦国的法,是秦人们没有机会时候的机会?”
“并非如此!”鞠子洲还是摇头。
“那师兄你说,不是利益大小,也与机会无关,那到底是为什么?”嬴政索性不猜了。
因为他知道,鞠子洲知道答案,并且鞠子洲会告诉他答案。
“因为公平。”鞠子洲回答。
第十八章 其犹龙也
“公平,但并不是那种我为你做事你给我付钱的相对平等的公平。”鞠子洲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态,所以他当时很惨。
“他们要的是一份机会公平。”鞠子洲笑了笑:“郑国的军功法的机会只给君子;魏国、齐**功法的获利机会只给君子、士人。”
“而秦国的军功法,受众已经向下延伸到了氓隶的身上。”
“一名氓隶一场战斗得首级一级,可以脱离奴籍,成为士伍,得两级,可以购一首,得爵为公士,得田一顷,宅一方。”
“秦**功法的获利者群体比其他国家都大,所以秦人的战斗力比其他国家都强。”
“而这本质上其实就是把卖命的“公平”向下延伸了一下。”鞠子洲伸出手,往下探了探:“并不是说立多少军功就能获得多少战利品,战利品其实还是只归于秦王而已,士兵打仗得到的并不是他们卖命厮杀应得的全部。”
“比如你做秦王,驭兵八十万,将六国社稷破灭,得到天下之土地,但其实天下之土地你并不需要分给这八十万士兵。”
“你所需要做的,是按照这八十万士兵的战功,分给他们少少的一点点土地和一点爵位。”
“这是极其有限的公平,但是比之其他国家的卖命不给钱来说,已经公平很多。”
“所以秦人都愿意为秦王卖命!”鞠子洲笑了笑:“秦相比于其他国家都“公平”一些,能够给人卖命的机会,买人命肯给高一点的价钱,所以秦的武力才会比其他国家都要强!”
嬴政身体颤抖。
“原来……原来是这样么?”
鞠子洲将手搭在蒙衍肩膀上。
这位八尺多高的秦人大汉此时身体如嬴政一样颤抖。
但他和嬴政不一样。
嬴政颤抖是因为他看到了他所需要的真理,他得到了实现“理想”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和道路。
蒙衍的颤抖则纯粹是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
甚至很想反驳。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儒生们早已经气急败坏:“什么时候,道家子弟竟也如名家子一般只关心利益而罔顾道德了?”
“只计争杀,只知道以利诱民!正是有你鞠子洲这般的人,礼法才会败坏!你枉为道家子弟!”
“混账,庶人岂能对社稷主擅动兵戈?”
鞠子洲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嬴政慢慢平复心情,身体不再颤抖,眼眸中透出比平时更加灼热的光。
他轻蔑看了一眼六名儒生,不屑冷笑。
齐子元看着嬴政的表情,有些失望,还是勉强振作,想了一下,他说道:“我倒觉得,鞠师弟所言甚是!”
儒生们叫嚷的声音一顿,纷纷惊怒看着齐子元。
“子孔子曰: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齐子元继续说道:“鞠师弟方才与君子政讲利,乃是教授君子政驭小人之法。”
“市井小人,仓廪未足,衣食未安,便纵使宗师如子孔子,都无法将屠狗之辈教化成为知礼之士;贤德如子颜子,都不能将击剑之徒感化为知荣辱之民,更何况你我辈呢?”
齐子元笑了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鞠师弟想必也是知道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教授给君子政以利诱民之法的。”
嬴政挑眉看了一眼齐子元,对他,颇有一些满意。
鞠子洲笑了笑,不置一辞。
“子元师兄?”五名儒人看着齐子元,很是纠结为难。
虽然他们知道齐子元的话是有悖于儒门讲求的,但他们也没办法对这样的道理置喙。
因为齐子元讲话之时是在引用先贤的言论。
对此言论置喙,就意味着质疑先贤的正确性。
这是儒人绝对不会做的。
他们闷闷无言。
嬴政扫了一眼,将儒人们的反应和齐子元的勉强一一看在眼里,心底感觉很可笑。
“师兄,这算不算是第二课?”嬴政问道。
“这算什么第二课?”鞠子洲笑了笑,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田连阡陌,人如蝼蚁:“这只不过是第一课“生产关系”理论用在实际应用之中的一些化用而已,没有什么你所未曾学到的新东西,即便我今日不说,假以时日,你抱着《邯郸调查》自去思考,三五个月,也就明白了!”
嬴政点了点头;“学了第一课之后,通读《邯郸调查》,三五个月便能自己领悟么?”
在这两者的基础上三五个月才能领悟,那么如果没有了这两个基础,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无法清晰直观的感受到这样的道理呢?
嬴政深深呼吸,将情绪藏在心底。
“生产关系”的理论,是嬴政自觉光凭自己,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参透的理论。
而鞠子洲给他讲的第一课,便将这高深莫测,直指世界本质的理论教授给了他,仿佛是路边野草,不名一文。
这种淡然的态度着实令嬴政惊诧不已。
他觉得,鞠子洲可能就是人言之中的天生神圣,智慧过人。
在如此想法的同时,嬴政又感觉,自己已经学到了这种直指大道的理论,即便是鞠子洲,也未必就能有什么比这种理论更加真实深刻,贴近本源的道理教授给自己了。
但现在,鞠子洲坐在车里面,轻轻松松地将秦国强大的根本剖析了出来,如积年老辣的猎手,一箭,正中鹿眼,不损肌肤纹理而能获取猎物,精准果决,正确优美。
这种眼光,是他自觉无法具备的。
而儒人们跳梁小丑一般的反应更加让嬴政对这种确确实实可以应用到实际里的理论心生敬畏。
尤其,这种能力,自己只消学习了“生产关系”理论,再看《邯郸调查》三五个月就能够具备。
——既然“生产关系”理论和《邯郸调查》能够赋予人如此高绝的智慧,那么这种理论的掌握者和《邯郸调查》的书写者又该是多么高深莫测?
嬴政窝在车里,手里攥着《邯郸调查》的帛书,另一只手悄悄抓住鞠子洲的袖子。
我跟师兄之间的关系,真的足够牢靠了吗?
他拥有这样的能力,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机会吧?
鞠子洲没有注意嬴政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坐在车辕上,看着远处出现的河流与城市的轮廓。
咸阳城,就要到了!
第十九章 突破点
车队进入咸阳城,立刻便有王宫的卫队前来接应。
鞠子洲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压压的人群和地面相对比较平整干净的路面,微微点头。
早听闻秦国是一个法律相对“严苛”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有别于法律完善程度、监管力度都比较差的国家的地方就是秩序化程度。
在初期,偏向于严苛和繁琐的法律会带给国家的是较高的运行成本和对于优质劳动力的需求。
但此时已经不是初期了。
秦国已经立国五百多年,商君变法也已经过去一百年,秦人们在严苛繁琐、面面俱到的秦法的规范之下生活了数代,早已经习惯了依照法律行事。
守法,成为了下意识的举动。
在这种情况下,秩序化的好处就是管理成本低,政府公信力强,以及相对而言的干净整洁。
“这倒是能省我一番功夫!”鞠子洲颔首。
嬴政没有注意鞠子洲的行为,他此刻看着那些站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的秦人们,激动不能自已。
一旦成为秦王,那么这些人就都是他可以掌握的人!
嬴政小手虚握,继而伸入怀中,攥住《邯郸调查》的帛书。
这薄薄的帛书,给了嬴政无穷的自信与安全感。
车队行进到王宫时,六名儒人和九名游侠被拦了下来,带往别处,鞠子洲随着嬴政等人进入王宫。
“好破旧啊……”嬴政看着巍峨秦宫说道。
秦宫比起赵国的宫室要差一些。
这倒并不是秦王们不如赵王们奢靡,而是咸阳作为都城不过一百年,宫室建设之时是商鞅变法时期,那时候秦国贫弱,为适应当时的经济状况,因此王宫规模甚小。
而现在,秦王宫虽然经过数次扩建,却囿于百年前留出的占地面积不足,没能大建。
“君子说的是,国中王宫的确较之别国王宫差了一些,这却是因为历代先君都克俭勤政,以图霸业。”驾车的蒙衍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很快,鞠子洲等人被送到了王后居住的离宫。
“是太子妃与君子政到了吗?”离宫门外早有宦官守候。
“禀熊太监,臣奉王后命迎接太子妃与君子政,如今平安归来,来此复命。”蒙衍低眉垂首。
熊太监点点头,轻捋胡须:“既如此,你先下去吧,我引君子政与太子妃前去觐见太后。”
“唯。”蒙衍领命,搬了垫梯,将嬴政和鞠子洲从马车上接下来,随后侍立一旁。
熊太监看着蒙衍一言不发地侍立于嬴政身边,惊讶挑眉。
他是华阳王后的亲族心腹,当然知道华阳王后对于蒙衍的安排,如今看到蒙衍这幅姿态,很轻易就可以判断出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已经选择了投效君子政。
那么……这个小小的君子政,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他扫了一眼嬴政身边的鞠子洲,看他肤如古铜,面目也不甚秀美,下意识觉得他是嬴政的奴仆。
但是看到嬴政向他闻讯的的样子,却又有些逾越。
“太子妃,君子政,请二位随我来吧,王后已经等候二位许久了。”
“哦?她竟也会等待我们母子吗?”赵姬冷笑,昂首挺胸,很有一些傲娇姿态:“我们母子可是被她给害惨了呢!”
熊太监皱眉,看了一眼赵姬的表情,确定这个人不是在说怪话试探自己,立刻就意识到这位太子妃只怕脑子不是多好使。
“太子妃可是错怪王后了。”熊太监扫了一眼嬴政,没发现这孩子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心底暗赞:“王后听闻太子妃与君子政要返回秦国,可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呢!”
“她还能为我母子高兴?”赵姬将信将疑。
“是否属实,太子妃随我见过王后便知道了!”熊太监说道。
说着,这个雄壮的男人弯下腰,谦卑面对嬴政:“君子政,请吧。”
嬴政两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捏紧了拳:“那就有劳熊太监引路了,正巧政也很想见一见祖母。”
“请。”
熊太监引路。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鞠子洲。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鞠子洲摆了摆手,随意坐在车辕上。
熊太监略有些惊讶:“敢问君子政,这位是?”
“是我师兄。”嬴政回答。
“无怪乎眉宇之间隐然看得见一股豪壮之气!”熊太监赞叹。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确实非常人!”
看来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子对君子政很重要啊!
熊太监抿唇。
“鞠先生。”蒙衍目送嬴政进入离宫,随即凑了过来,虽然他并不喜欢鞠子洲,但是作为以后要在嬴政手底下讨生活的人,蒙衍觉得,还是有必要与鞠子洲打好关系。
“王后为何要这么急着召见君子政啊?”他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随便问道。
“因为她想要拉拢阿政。”鞠子洲问道:“太子在秦国新娶的妃,是楚国人吧?”
“好像是王后的侄女。”
“王后与太子关系如何?”他又问。
“那自然是母子相谐。”蒙衍职位低微,对于此事当然没有了解,但他却不愿意说自己不知道——他还记得自己被鞠子洲问得跪在地上一连说了数句“不知”时候的难堪。
“太后与君子成蟜关系如何?”
“祖孙相谐,天伦此乐。”蒙衍回答。
瞎掰!
鞠子洲点点头,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太子与君子成蟜,关系如何?”
“极好,太子往往亲自教导君子成蟜读书射箭。”
“吕不韦与成蟜的关系呢?”
“吕先生似乎是君子成蟜的师父。”
“这样啊……”鞠子洲点了点头。
已经很明显了!
他眯起了眼睛,靠在车上,像是假寐。
秦异人是吕不韦在秦国为官的基础,吕不韦是秦异人落难到发迹的最大助力,这俩人天然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们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异人需要吕不韦的财力和能力,吕不韦需要异人的身份和地位,他们是政治盟友,更是伯乐与千里马。
而他们能够获得今天的身份和地位,是靠着华阳夫人的。
华阳夫人是他们曾经的助力,也是他们如今的敌人。
——君王将死,太子想要掌权成为实权君主,而华阳夫人作为一个能够把随便一个公子推成太子的人物,手中权力和能量自然不会小。
华阳夫人也想要把握住自己手里的权力,甚至期许获得更高一层的权力。
两个人利益相互冲突。
而现任的这位秦王,就快不行了!
而他不行了之后,自然是异人接位成为秦王。
届时如果没有意外,异人与华阳夫人的斗争就不会有什么波澜。
异人会胜利。
这是稳稳地死局。
所以这个时候,华阳夫人迫切的需要突破点。
她需要一个即便是异人成为了秦王,自己也能保有权力的突破点。
这个点,就是嬴政!
“秦政,拜见祖母。”嬴政看着绣榻上跪坐的妇人,毫不犹豫,跪伏下去。
第二十章 预测法
“政儿不必多礼。”华阳夫人从绣榻之上站起,快步走到嬴政面前,将他扶起:“赶快起来吧。”
嬴政身边的赵姬动也不动,冷笑看着华阳夫人做戏。
一边熊太监看着赵姬毫无动作的样子,暗自叹息。
这么愚蠢的女人,怎么会生出如此聪慧的孩子呢?
“政儿在敌国为质数年,辛苦你了啊!当年因祖母一己之私,致使你母子与子楚分离,寄居敌国,当真是祖母不是!”华阳夫人拉着嬴政向自己的绣榻之上走了过去:“来,教祖母好生看一看政儿。”
“谢谢祖母关心,政未觉辛苦。”嬴政仰着头,看着华阳夫人,一派天真无邪:“政与母亲归国,祖母派人来迎接,才真是教政感激不已呢!”
“政儿怨不怨祖母?”华阳夫人轻抚嬴政眉梢,脸上慈爱,溢于言表。
嬴政看着面前华贵美丽的华阳夫人,面前浮现出的却是鞠子洲的脸。
“她见你时,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极热情,但似乎因为过去的事情而觉得很对你不起。”
“你此时只消表示对她愿意派人迎接的感激,她就极有可能会问你怨不怨恨她。”
“当然怨!”嬴政点了点头,小脸上显出纠结神色。
华阳夫人心中暗喜。
她似乎无意间抬头看了熊太监一眼。
熊太监点了点头。
“好孩子,当真苦了你了!”华阳夫人眼含热泪:“真是祖母的不是,教你母子受了多年的委屈,吃了许多的苦,是祖母的错!”
“确实是祖母的不是!”嬴政叹气,反手抱住华阳夫人,钻进她怀里:“政在赵国苦楚吃过不少,挨过饿,受过冻,处处被人瞧不起,被蔑称为无父之野合子,被称为“赵政”。”
他说着,双手不断加力,抓得华阳夫人生疼。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华阳夫人昂起头,一边侍女过来手捧绣帕擦了擦她脸上晶莹的泪珠。
“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嬴政仰起头,放开手:“因祖母之过,政受了苦,却也得了一些超人之能,算起来,这应是祖母之功!”
华阳夫人泪汪汪看着嬴政:“政儿!”
“祖母切莫再伤心,损了身子,倒是政之过错,反倒应算是政不孝了!”嬴政笑起来:“方才政在祖母怀中时刻,暗暗以手抓掐祖母背部,祖母应感觉到疼痛的,但祖母非但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在关心政,足以见祖母爱政之心。”
“祖母爱政如此,政又怎么能再以区区无伤大雅的些许往事而怪罪祖母!”嬴政叹气:“祖母勿再内疚伤心了!”
华阳夫人脸上绽出笑颜。
“好好好,政儿说不许伤心,祖母便不再伤心了!”华阳夫人挥挥手敕退了侍女,自己举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泪滴。
赵姬此时人已经傻了。
“政儿?”她惊诧看着嬴政拿过去的苦难与华阳夫人续亲情。
“呀。”华阳夫人看了一眼赵姬,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太子妃一路从赵国赶到秦国,路途遥远,想必身子也应已经乏累了吧?”
“不若先去青宫之中休息一番?”
“熊当,送太子妃去东宫与太子团聚!”华阳夫人抱着嬴政说道:“朕要与我的好孙儿亲近亲近。”
接着,她低头以手描摹嬴政的眉,看着他清秀的小脸,眼神悠远:“政儿可知道,祖母年轻时在楚国的家里,有一个早夭的幼弟,虽然样貌与你不同,但这体贴,当真是别无二致!”
“是极!”熊当太监立刻应声:“我方才见君子政时,便觉有些熟悉,太后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家中的小君子,唉!”
他说着,指示两个侍女强拉了赵姬出门。
……
鞠子洲在离宫外等候时候,看到赵姬被熊太监强拉了出门,送去太子居住的青宫。
又过了约莫两刻,衣着华美,体态雍容的妇人牵着嬴政的手从离宫里走了出来。
“政儿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望祖母。”
“祖母放心!”嬴政点了点头。
“去吧,与你那狠心的父亲见一见也好!你也应该想父亲了!”华阳夫人又举袖擦了擦泪,目送嬴政出门。
嬴政跨过殿鸾,走过长长的台阶,下到陛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嬴政一脸兴奋:“师兄,你果然料事如神!”
鞠子洲点了点头,从车辕上跳下来:“既然已经与她结成了同盟关系,那么便可以开始准备下一步了!”
“下一步?”嬴政有些不太高兴:“师兄不问问我具体是如何与祖母聊的吗?”
“你们闲话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结成了!”鞠子洲无奈叹气:“不要太过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小处之上占了再多的便宜都无法影响大局!”
嬴政叹气,揉了揉脸:“师兄为何如此急躁?”
“因为时间不多了!”鞠子洲笑了笑:“想要当秦王,不是华阳王后愿意帮助你就可以了的,你自己还得做一些努力!”
“那么师兄,你是为何能够如此精准地判断出祖母的言辞和反应呢?”嬴政问道。
两人乘了车,蒙衍像是聋子一样驾着车向青宫赶过去。
“立场决定思想!”鞠子洲笑了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任何有脑子的人做事情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而这目的,是由他的利益所决定的,他会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悖离他的利益!”
“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立场,再确定了他的利益关系,然后弄清楚他所面临的问题,那么,预判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如掌上观纹,无所不至!”
嬴政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么,师兄,我祖母的立场、利益关系和她所面临的问题都是什么呢?”
“她的立场当然是秦国王后;利益关系是由秦王发端的,她所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下一任的秦王,你的父亲与她的利益并不一致!”
第二十一章 父与子
“利益不一致?”嬴政想了想,问道:“师兄,这个利益不一致,与之前所说的,赵国里赵王和赵贵族之间的利益分歧是一样的吗?”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里的利益不一致,本质上来说,与赵国的利益分歧是一样的东西。”
“阿政,你说,根本的利益是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是对于关系的掌控!”嬴政说道:“掌控住关系,可以让强者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弱者的脚下……”
“砰”马车停住了。
蒙衍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鞠子洲看了他一眼,看向嬴政。
嬴政注意到鞠子洲的目光,立刻会意。
他看向蒙衍:“你如能够听得懂,最好就多听一些,我师兄的学识,乃为真龙一般,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多听一些,对你这老匹夫可以说百利而无一害!”
“你当日拜我为主之时,我师兄曾问询与你,你回答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不会就要学!”嬴政呵斥道:“我师兄的道理,是比他要求你会的那些东西都要精妙宝贵的,乃是治国之根本要术!错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多谢小君子,多谢鞠先生!”蒙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继续驾车前行。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错,阿政,千万不要吝啬于将知识传播出去,认识和解释世界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事情是——改造世界!”
“我明白!”嬴政点了点头。
“根本的利益既然是“掌控生产关系”,那么在社会运行方法没有做出根本性的改变的时候,生产关系的种类和数量是固定的。”
“把关系比作粮食的话,就是,粮食是固定的,你和我都有资格来分食这固定数量的粮食,那么,在这个时候,你多分一粒粮食,我就会少分一粒粮食。”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也就是说……”嬴政若有所悟:“权力的总量是固定的,而赵王越是想要保有更大的权力,那么赵国权贵们手中的权力就会越小!”
“他们在对于权力的分配上,是敌对关系。”
“你父亲与华阳王后的关系也是如此!”鞠子洲点了点头,摸摸嬴政的脑袋:“他们的关系都是依托于秦国这个“政体”所存在的,而在政体的笼罩范围无法急剧扩大和做出根本性改变的时候,他们所能够分享的权力的总量也是固定的。”
“这固定量的权力,当然是你多拿我就要少拿,你多吃我就要少吃。”
“这就是他们……”
“吱呀”马车又停了。
嬴政不耐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蒙衍额头上,冷汗如雨:“不,不是的,主上,是青宫到了。”
嬴政朝车外看过去。
巍峨的青宫近在眼前。
青宫,又称东宫,乃是太子居所。
“下车吧。”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我们进去吧。”
“阿政,记得你跟你父亲现在的“关系”吗?”
“父子关系!”嬴政立刻回答:“所以我应该要顺服。”
“不只是如此。”鞠子洲笑了笑:“你们还是隐藏的敌人。”
嬴政脸色一变,好一会儿,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了,我们是隐藏的敌人!”
嬴政对于华阳夫人而言是破除危局的突破口,是可以争取的及时雨,那么对于华阳夫人的敌人秦异人而言,嬴政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是一个随时会炸的炸弹。
而对于政治动物而言,亲情关系的优先级是要比政治关系低得多的!
儿子可以再生,但权力拿不到,自己就很有可能没命!
不明白这一重关系,嬴政会很吃亏。
但明白这一重关系……他应该会很痛苦。
鞠子洲抿了抿唇。
他知道,让一个孩子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敌人并且隐藏敌意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是他没办法。
不能尽早地意识到这一重隐藏的“关系”的话,嬴政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意外落水死去”。
嬴政昂首阔步,带着蒙衍和鞠子洲向青宫之中行进。
陛下的侍卫们想要阻拦,蒙衍立刻上前训斥:“愚夫,还不速速让开道路,这位乃是太子殿下嫡长子君子政!”
侍卫立刻闪身躲开。
嬴政登临最后一重台阶,回身向下看去。
一切景物都变小了。
九岁的孩子眉宇间有着打不开的郁结。
他咬了咬牙,做出一派天真懵懂,转身进入宫殿。
“……哎呀异人你快去把政儿救出来,那老贼妇可是……”远远的就听到赵姬的声音。
鞠子洲暗自叹了一口气。
赵姬的智力如有她相貌的十分之一,自己和嬴政的处境都会好很多。
但很遗憾,她没有。
她的心智似乎与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持平,爱憎分明,心思简单,不能认清自己的立场和利益所在。
换言之,这是个猪队友。
异人此时正与一个四十许岁,长髯风雅的男人对弈。
二人视赵姬如无物。
两人身旁,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榻上,认真地把玩木剑。
“太子殿下!”蒙衍当先俯身行礼:“臣下骠骑百长蒙衍,奉王后命,带了君子政前来见您。”
那就是秦异人跟吕不韦吧。
鞠子洲像个奴仆,低眉垂首,站在远处。
“父亲,儿臣政,拜见父亲。”嬴政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
“政儿,是吧,多年未见,你长大了,父亲都认不得你了!”秦异人投子,站起身来看着嬴政,眼神很有一些复杂。
嬴政,乃是异人的长子,是异人囚困敌国,孤苦时期与邂逅的大家贵女宝贵爱情的结晶,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责任,觉醒了野心,发掘出了不能窝囊死去的念头的长子。
而他为了野心和理想,抛弃了爱情和长子。
说完全没有一点愧疚之心,那肯定是假的。
但是……
秦异人拉了嬴政起身:“政儿都快长成人了!”
他感慨着,手从嬴政头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到父亲的肋高了!”异人叹气:“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为何偏偏就是这个时候,你回来了呢?秦政!
早三五年回来,培养一下父子感情和利益关系;或者晚一些回来,等异人正式登临王位,稳定政局,都是可以的。
但偏偏就是这个最不该回来的时候,嬴政回来了。
秦异人长叹。
一边吕不韦笑了笑,盯着嬴政看了一会儿,目光掠向蒙衍和鞠子洲。
鞠子洲与吕不韦对视,目光交错,恭谨低头。
第二十二章 兄友弟恭
秦异人并没有询问嬴政关于华阳王后的事情。
王后与他单独谈了什么,或者有没有结成联盟,甚至嬴政本人的个人意愿,他都没问。
因为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嬴政这个人的存在。
他存在于秦国,存在于太子异人之子这个“身份”之上,他的身份代表了他天然就拥有这一切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才是华阳王后所需要利用的东西。
这跟嬴政本人意志无关。
尽管华阳王后和秦异人他们并不通晓“生产关系”理论,无法清晰地感知到这样的道理,但他们这样的政治人物的智慧足以叫他们隐约间明白事情的发展早已经超出了嬴政这个“九岁孩子”的掌控。
甚至嬴政即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稀里糊涂之间进入了华阳王后的离宫,只要他与华阳王后见了面,这件事情对于秦异人而言就已经坏了事了。
周密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尽管“漏洞”本人是无意识的,但出现了,就是出现了。
谁也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异人现在所想的,就是竭力补救。
但补救……能有什么办法呢?
补救的最根本办法当然是抹除掉这个“漏洞”。
嬴政意外落水死去,或者便溺之时落入茅坑淹死,再或者出猎之时坠马而亡。
只要他此时不在秦国,又或者他不在“太子异人之嫡长子”这个位置上。
异人看着嬴政,眼里是老父亲的慈祥与感慨,心中是无边怒火与愤恨。
吕不韦轻捋胡须,看着嬴政。
嬴政一脸依恋抱着异人。
好一派父慈子孝。
“你是谁人?”稚嫩的声音传过来。
把玩木剑的成蟜惊奇看着抱着自己父亲大腿的男孩子:“是来陪我玩的吗?”
嬴政看了成蟜一眼。
眼神冰冷。
成蟜问自己是谁人?
嬴政心中有了明悟。
他恐怕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不然的话,他不会询问自己是谁,而是应该询问:“你就是我父亲的庶子吗?”
嬴政听着那童稚的声音,本以为自己会愤怒。
因为这是父爱的丧失,和父亲对于自己存在的隐瞒,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背叛。
但嬴政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自己并没有愤怒!
这也就意味着。
嬴政眼中一片冰冷,心中比眼中还要冰冷。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对自己的“父亲”秦异人保有过任何幻想。
在赵国无力地担惊受怕之时或许有过。
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
嬴政知道自己不需要依靠“父亲”了。
相反,父亲还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我已经有了独自生存和获取力量的能力了!’嬴政想着,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越过蒙衍,落在并不十分高大或者俊俏的鞠子洲身上。
他们是“师兄弟”关系。
是“同志”关系。
拥有同一个志向,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最精妙的理论知识。
并且拥有着足够的方法去获取实现“志”的力量。
“我们不依靠你们!”嬴政心中对自己说道。
虽然“师兄弟”关系不见得多么牢靠,但是有了那个“志”的存在,嬴政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有了一个在“志”实现之前,永不会背叛自己的强大的人。
“成蟜,这是你兄长政。”异人见到嬴政没有任何话语,于是便将他介绍给成蟜。
成蟜拖着木剑,跳下锦榻。
他以懵懂眼神看着嬴政:“兄长?”
“是阿父的另一个儿子,你以后最亲密的臂助!”异人笑了笑说道。
吕不韦瞥了嬴政一眼。
嬴政听到“你以后最亲密的臂助”之时,没有任何反应。
吕不韦笑了笑。
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
要么,嬴政愚钝,听不懂这一句话中的深意。
要么,嬴政聪慧。懂得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隐藏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的外泄!
吕不韦叹气。
“阿政!”赵姬见到儿子,顿时喜笑颜开。
“那老妇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她心眼小,但是对儿子,着实也没有什么心眼。
虽然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母亲,但她还是很关心儿子。
尤其是在陌生的,丢失了自己以往特权的环境里。
如今她所能够依靠的,唯有丈夫和儿子。
异人看了赵姬一眼。
他皱了皱眉。
看着这天真烂漫,一如往昔的女人,异人无论如何再找不回过去的心动感觉。
他现在只觉得这女人愚蠢吵闹。
“政儿,成蟜,你们兄弟亲近一二,父亲与吕伯父还有政事处理,就先出去了。”异人随口说道。
他有些烦闷,不想再看到嬴政与赵姬。
临走,异人想到什么一样嘱咐道:“政儿,不要欺负弟弟。”
嬴政木然点了点头。
“异人……”赵姬有些不舍。
她倒是没有感觉到丈夫有什么改变,最多,也就是多了点胡须嘛!
“你原来是我的兄长吗?”成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嬴政,捅了捅他的脸:“为什么身上臭臭的,衣服也这么破旧?”
嬴政扫了成蟜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想了想,朝着蒙衍伸了伸手。
蒙衍立刻上前,将铁剑从腰间摘下来递交到嬴政手中。
“噌”铁剑出鞘。
嬴政挥了挥手,一剑将成蟜手中木剑斩断。
成蟜整个人都吓呆了。
他手中紧握木剑。
铁剑斩断木剑,不只是因为铁剑锋利,还因为,木剑固定的极好。
——也就是,成蟜握剑极紧。
嬴政将剑还入剑鞘,说道:“不要耍小聪明,没有意义!”
他将铁剑扔在成蟜脚下:“你若有本事,大可以持真剑对我!”
成蟜小嘴瘪了瘪,“哇”一声哭出来。
他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也没有太重的心机。
只是见不得别人分享父亲的宠爱而想要报复而已。
然而他实在不会隐藏自己的意图和情绪。
嬴政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他想要做什么。
——其他人也是。
异人出去之前特意嘱咐了嬴政“不许欺负弟弟”。
所以嬴政很听话。
他没有欺负弟弟。
他只是弄坏了一个区区玩具而已。
尽管这玩具是秦太子亲手为儿子制作的。
第二十三章 谋略
“太子殿下还在思虑如何破局?”吕不韦轻笑:“我瞧君子政绝非是什么纯善之人,方才那骠骑百长蒙衍,似就已然投了君子政了。”
异人点了点头:“身处敌国,背负众人之仇恨,而能游刃有余者,大才也!不愧是我的子嗣!”
他此时心情复杂。
一面,是因为长子在赵国过得不错,并且消息里,他归国时候还收服了数名游侠,招揽了几名儒生为己用,很是可以显现才能。
这样的才能和经历,很难让异人不缅怀过去的自己。
他能够在嬴政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过去的孤苦无依与为求生而做出的种种努力。
这是一种超越血缘的传承。
嬴政越是优秀,异人越是欣慰愧疚。
另一面是,这种传承此时却成为了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嬴政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成为了阻止异人攫取权力的威胁,成为动摇他无上的秦王权力的祸害。
嬴政越是优秀,异人就越是难受。
“他若是平庸一些就好了!”异人思虑良久,最终长叹。
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不到什么好的能够施行的办法!
嬴政如今是华阳王后手中的利器,异人想要动他,华阳王后可不会坐视不理。
而无法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决他的存在所带来的问题的时候,直接杀死他,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杀死他,又与异人自身意愿相违背。
“殿下……”吕不韦沉吟片刻:“可知道田成子旧事?”
“田成子?”异人摇摇头:“这是何典故?”
“田成子者,田氏陈恒是也!”
“陈恒所为何事?”异人问道。
“陈恒杀其君简公,立一傀儡为君,把持朝政!”
“这是常见之事。”异人皱起眉:“有什么问题吗?”
“陈恒杀其君,儒人污之曰:陈恒娶美妾数百,夜与宾客为乐,飨美妾,生数十子。”
“这也是常事。”异人更加不解。
无论臣子弑君,还是儒人对弑君之臣做出污蔑或者大肆夸赞,都是过去常有之事。
异人并不明白吕不韦提这件事情的原因。
“太子可知,方今之人,再想到田成子,是什么想法吗?”
“什么?”异人皱了皱眉,片刻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无论当年事实如何,儒人百年谤污,田成子早已沦为桀纣之流!”
“然也!”吕不韦点了点头。
“所以?”异人问道:“先生是想以流言杀其名?”
流言杀其名的招数,便是毁谤。以谣言,致人社会性死亡。
“不错!”吕不韦点了点头:“市井无虎者明矣,然三人之言,足以成虎!”
“谤秦政之愚与不孝?”异人问道。
“非也!”吕不韦笑了笑:“与文姜旧事类也!”
文姜,故齐僖公之女,年轻时候与兄长襄公私通,嫁鲁桓公后又与兄长私通,最终害死了丈夫。
异人略微犹豫,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罢了,还是暂时休住,此时不宜也!”
“殿下……”吕不韦想了想:“可是忧心秦王?”
“不错!”异人毫不避讳地承认:“正是如此,如果现在就开始做,那么依托于父王的权势和地位,王后可以很轻易地将此时压下去——此事乃不可二行之事!”
“前日我观大王已然面如金纸,恐怕时日不多,请太子殿下早做打算,免得到时过于悲切,忘了大事!”
“先生放心!”异人点了点头。
……
嬴政与鞠子洲对坐,蒙衍捧着铁剑坐在一旁侍奉。
嬴政倒了两杯水,先递给鞠子洲,而后自己捧起水杯喝了一口:“师兄,我们现在算不算是与王后结了盟了?”
“当然是了!”鞠子洲点了点头:“当你出现在秦国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盟了,即便你不愿意与她结盟,她也会不留余力地帮助你当下一任秦太子。”
“因为这最符合她的利益!”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你觉得呢?”鞠子洲反问。
嬴政略微思衬,说道:“我们现在应该示敌以弱。”
“为什么?”鞠子洲问道。
“因为敌手是我的父亲……他应该对我保有怜悯愧疚,我在赵国时听说父母之爱子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有母亲愿意舍身为子女挡住猛虎。”
“我父亲虽然可能不如那位为子女挡住猛虎的母亲,但总归是会对我抱有父母之爱的。”
“我们此时示弱,他应该会对我心软。”
鞠子洲想了一想,说道:“世上肯定会有愿意为子女而死的父母,但你父亲和你的事情,并不是简单的“父与子”的事情,你们的矛盾也并不是“父子争端”这样的小事。”
“示弱的目的,是为了让敌人大意,进而轻率骄傲,自乱阵脚。”
“但你父亲与你的关系是什么?”
“是父子关系!”
“一个父亲会因为儿子对自己示弱而感到骄傲吗?”
嬴政摇了摇头:“不会。”
“那么示弱是不是就没有用了?”鞠子洲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么师兄,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积累贤名!”鞠子洲说道:“此时你才回到秦国,秦人甚至很多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你“秦政”这个人,更不知道你是“秦太子之嫡长子”。”
“此时你要做的是,迅速的为自己找到一个定位,揽下“贤明”的名声,获得自己的根基!”
“否则的话,即便是当上了下一任的“秦太子”,你也很容易会被撤换!”
“找到定位,揽下贤名,获取根基?”嬴政不解。
“所谓政治之事,无非就是团结能团结的力量,打败敌人,掌握“话语权”和“正义性”。”鞠子洲说道。
“话语权?正义性?”
“话语权,就是让所有人都要安心下来听你说话的权力。”
“正义性,就是让所有人都顺从你所做出的利益安排的根基所在!”
“话语权……就是在“生产关系”立占据高位,让所有人都要听到我的话的权力!”嬴政点了点头:“正义性,就是……”
“就是“打人的原因”和“分粮食的原因”!”鞠子洲说道。
“我们现在两个人坐在这里,我拳头大,你粮食多。”
“那么你的粮就是我的粮!”
“但我抢你,你肯定会反抗。别人看见了我抢你,肯定会帮你反抗,或者趁机抢一点粮。”
“所以我要给出一个让你可以接受,别人也可以接受的理由。”
“当我给出这个理由的时候,你听到理由,再看看我的拳头比你的大,你就不会反抗,别人也会认为这是正确的。”
“这就是正义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嬴政眼前一亮:“寻常人在丰收时候去百姓家抢夺粮食,百姓反抗,谓之盗。”
“而官府收缴抢夺,百姓则不会反抗。”
“因为土地是君王的!”嬴政看着鞠子洲,眸中火焰炽烈:“这就是正义性!”
第二十四章 追问
蒙衍整个人都傻了。
如果先前在马车上嬴政与鞠子洲的对话让他感受到惊讶,感慨二人所学离经叛道,过于功利的话,那么此时他已经完全不惊讶不感慨了。
他心中只剩下恐惧。
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么大胆地谈论这种东西?为什么当着我的面谈?我会不会被杀死?
他心中满是恐惧与骇然。
汗水浸湿衣服。
“那么我这个时候又要说了,我收取的粮食叫做税收。”鞠子洲笑着说道:“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我君主的,你耕种我的土地,给我交一部分粮食,不是很正常的吗?”
嬴政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是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你看!”鞠子洲摊了摊手:“你以此为基础思考的时候,首先就承认了我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承认了这个关系之后,那么你与我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从没有关系变成了……”
“庸耕关系。”嬴政恍然大悟:“是了,首先被承认的并不是直接的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而最终目的却是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个时候,我的“正义性”就被证实了。”鞠子洲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向你要粮,你交是不交?”
“交!”嬴政说道:“因为“正义性”形成的背后,是对于两个“关系”的承认。”
“既然都承认了这两个“关系”的形成和正确,那么不交粮食就是不遵循“关系”的要求,过失也就形成了!”
“此时“君主”的打击,也就不再是无故的抢夺,而是连你自己也承认是正确的“惩罚”!”豁然开朗!嬴政深深呼吸,兴奋无比。
终于贯通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鞠子洲面如平湖,心底无限波澜。
他本来不想把理论的纵深拉到这么根本的东西之上的。
但是奈何嬴政联想能力太强大,一下子就能从自己浅薄的见闻之中找到与理论相符的事实模型,并且直接无视其神圣性,拿来举例。
这种学习能力真是可怕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继续平静问道:“假若你不承认我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那也没关系。”
“你生存在我的国度里,我以我的力量保护了你不受外人侵害,保证了你安居乐业,在这里耕种粮食,自由成长。”
“你是受我庇护才能拥有现在的一切的,你不应该给我交税吗?这税其实就是你购买我对你的保护的费用!”
“如此,你交不交?”鞠子洲问道。
嬴政愣了一下,缓了缓兴奋心情,仔细斟酌。
鞠子洲见他陷入沉思,松了一口气。
教授嬴政的手段,其实与他所知道的一些女孩子养备胎训舔狗的手段如出一辙。
首先是以学识在他心中树立起一个“目标”,而后用一些事实侧面证明自己“目标”的正确和美好。之后把控距离,每当他努力的时候就给出一些正反馈,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努力是能够带来收获的。
而让他感受到收获之后立刻抛出合理的,更高层次的东西对他进行打击,打压其自信,并且让他看到更辽阔的前景,并且激励他再次努力,以获取更多的正反馈。
三两次之后,正循环形成,即便是再对他进行打击,也会被他自己当作是激励。
当然,鞠子洲肯定不能像那些女孩子一样用虚的目标和正反馈来糊弄嬴政。
他需要以真正超越时代的知识来教授嬴政。
现在的话……自己所给出的这个问题,足够嬴政疑惑一段时间了!
鞠子洲喝了一口水,准备让嬴政暂时搁置疑问,教授他新的东西。
也就是这时候,嬴政的思考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鞠子洲,目光平静:“交肯定是要交的,但是师兄,这个说法也不对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既然有疑问,那就先仔细思考,我们先学一些……”
“不!”嬴政摇了摇头:“我没有疑问!”
鞠子洲挑眉。
“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一些答案,所以向师兄征询,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鞠子洲抿唇,喝了一口水,做出“请”的手势,说道:“说一说你的想法!”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给出的说法,其实与先前提出的那个说法,并无不同。”
“前一个说法,是要人先承认君主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以此为基础,确立自己收税的正确。”
“而后一个说法,则是对于“国”的占有。”
“是在预设里,占有更广阔的土地。”
“承认了君主对于“国”的占有,而后才会有所谓的“保护”的说法存在,并且似乎合乎常理。”
“但君主对于“国”的占有是虚假的!”嬴政目光灼灼,紧盯鞠子洲:“师兄,按照我们“生产关系”的理论,这种君主和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以欺骗缔结出的,少数的一部分人团结起来,把多数的分散的人按在地上欺负的关系吧?”
“唯有如此……”嬴政喝了一口水,按着右臂,强行抑制自己身体的战栗:“唯有如此,师兄之前曾说过的“下位者也可以单方面决定关系的存在与否!”、“厕筹也可以是钱财”、“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这些道理,才会是根本成立的!”
鞠子洲看着嬴政左手按右臂的姿态,感觉这姿态是如此眼熟。
他不确定此时小弩还在不在嬴政身上。
但他知道,嬴政这个动作是在表达自己审视追问的态度。
嬴政在逼迫鞠子洲!
他知道鞠子洲有时候会故意把问题留给他,他也知道鞠子洲很多时候说话只说一半。
但他已经迫不及待。
他不愿意再雾里看花一般的感知自己所要学的知识所属流派的庐山真面目。
嬴政性格霸道。
他霸道不是霸道在他一定要立刻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妄想以蛇吞象,一口吃胖。
他霸道在他想要掌握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一切人和事。
无论多么困难,他都要尝试、努力,进行掌控。
嬴政目光紧盯鞠子洲双眼。
他的左手按在右臂之上。
右臂上没有安装小弩。
但他依然按在那里。
他相信,鞠子洲懂得他的意思。
鞠子洲平静喝了一口水,艰难咽下这口水,心中就一个念头——玩砸了!
第二十五章 主动权
嬴政的学习能力很强,这是鞠子洲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强到这个程度就有一点离谱了。
按照他过去的表现来看,此时他着实不应该能够想到这里。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在藏拙。
鞠子洲喝着水,心中思绪变幻。
一边的蒙衍终于忍不住恐惧,整个人弃剑,跪伏在地上,手脚与额头紧紧贴住地面,成“五体投地”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
嬴政没有在意蒙衍的反应。
鞠子洲更无暇顾及他。
想了好一会儿,把杯中水喝干,鞠子洲心中终于有了决断。
他放下杯子,与嬴政对视。
四目相对,嬴政松了一口气,按在右臂上的手松开了一些。
“按照我们学派的理论来看,目前世间所行的一切“生产关系”的根基都是虚假的,是压迫和欺骗的纠集,是需要被改变,需要推翻的!”
鞠子洲继续说道:“我以前跟你说过,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分化挑拨,引起敌视,拉一派打一派。”嬴政立刻回答。
鞠子洲愣了一下,有了一些明悟。
这些东西他只说过一遍。
但嬴政直到如今都还可以立刻回答上来。
他……天赋真的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期啊,怪不得自己没办法把控住他。
鞠子洲抿唇,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的。”
“生产关系,也并不多么牢固。”
“不牢固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原因是,朝廷也好,贵族也好,甚至县郡的官吏,他们都并不能真正代表最广大的那部分人的利益。”
“儒家最近这些年讲求“民有所安”,但是“民”是什么?他们讲“人”的需求,但“人”又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那些野人、农民和奴隶。”
先秦时期的“民”“人”这些字眼,不是对于所有人类的代称,而是对于有姓有氏的人的代称,这些群体包括了“士人”、“商人”“贵族”。
其他的手工业者、自耕农、野人、奴隶之类的群体,那就完全不被当作人。
不过“墨家”出现之后,手工业者的社会地位急剧上升。百五六十年间,墨者纵横南北、奔走各国之间,世人都看到了手工业者的力量,所以大家又都把这部分人列入到“人籍”之中。
其他的野人、农民和奴隶……那就只能等几次农民起义了。
“孔子时期,“人”和“民”的范畴里是不包括底层手工业者、自耕农、野人、奴隶的。”
“但是现在各国都承认了手工业者也属于“人”和“民”。”
“这是为什么?”鞠子洲问道。
“不知。”
“因为墨家站起来了。”鞠子洲笑了笑,试图把握对话的主动权:“墨家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跨国性武装团体所能发挥的力量远远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贵族武装所能够比拟的。”
“所以墨者的力量是各国都忌惮的。”
“所以大家都想要消灭墨者,都想要招揽墨家。”
“现在墨家三分,都已经式微,大家不必再害怕墨家,但还是需要忌惮墨家的来源——手工业者。”
“所以手工业者的社会地位在这区区一两百年之间迅速抬升。”
“连最仇视墨家的儒家都不得不承认那些手工业者的“人”与“民”的身份。”
“市井之间,即便是最偏激的游侠,说到墨家,也都是赞扬之声不绝于口。”
“假若有墨者成为统治者,组建朝廷,你觉得,墨家与这些人的“关系”会不会牢固?”
“会!”嬴政点了点头:“墨者为这些人带来了实打实的利益,又有暴力作为担保,他们对于墨者的信任要远远超过对于其他人的信任!”
“那么你反过来看现在的诸国呢?”鞠子洲问道。
“我明白了!”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的意思是,需要能够给人带来切身利益,才能够确保建立起更牢固的“关系”!”
“是这样。”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也就是说……按照我们的理论……”嬴政站起身,俯视跪坐的鞠子洲:“师兄,按照我们的理论,其实是有更加安全的统治手段的吧?”
“只要我能够代表最多人的利益!”嬴政俯视鞠子洲,目光清亮。
鞠子洲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嬴政居然还记得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鞠子洲心中反思:还是自己太过急躁。
自己面对一个九岁孩子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就放下了防备,以至于屡次被嬴政套话。
看来还算是太小看了这小子——这根本就不能以面对小孩子的眼光来看待嘛!
“话是这样说。”鞠子洲摇了摇头:“但是阿政,事情却不是完全按照理论来的!”
“或者说,是现实根基不足以支撑理论的施行!”
“这怎么讲?”嬴政问道。
“生产力不足!”鞠子洲说道:“这是最严重的问题。”
“你还记得一亩地里能种出多少粮食吗?”
“赵国粮食平均亩产为六十九斤十二两!”嬴政脱口而出。
“那么每人每天需要吃多少粮食呢?除了粮食,人还必须摄入油、盐、醋等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柴火。没有柴火,连熟食都吃不上!”
“如今的生产力,不足以支撑太多人脱离实际生产!”鞠子洲看着嬴政归坐下来给自己倒水,心中松了一口气。
“你要记住!”鞠子洲端起水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人的承认呢?”
“人的承认,是生产关系存在的“根基”,是创造各种“生产关系”的东西,但是创造出来的生产关系不一定就适应现实。历史上有很多生产关系存在过,但又最终湮灭,就是因为它不适应当时的“生产力”。”
“那么师兄……我们学派的“正义性”,其实就是代表“多数人”的利益,对吧?”
鞠子洲有些不自在了:“理论上是这样。”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又给鞠子洲倒了一杯水。
鞠子洲看着态度恭敬无比的嬴政,心底有种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的错觉。
但愿一切都是错觉。
鞠子洲喝了一杯水:“我该走了,你可以住在王宫里,我是不好住在这里的。”
“师兄可以与以往一样与我同住!”嬴政恭敬说道。
他依然敬鞠子洲如神灵。
虽然偶尔他会以武力胁迫神灵。
“住在王宫里始终是不方便的!”鞠子洲意味深长地模仿另外一个人的语气:“不接地气了,就糟的很咯!”
嬴政下意识退了半步。
鞠子洲笑了笑,很是开心于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节奏;“走吧,给我拿点钱,然后搞个身份。”
第二十六章 计划
离开王宫之后,鞠子洲跟随蒙衍往城南走。
古代的这些城市,一般是逐水而居,因河建城。
城南,普遍来说是更靠近水源和直面正午阳光的地方,环境相对较好,成为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地方,也是应有之义。
一些专为贵人和富人服务的高级客舍,也都建在这里。
“鞠先生,您先在客舍之中住上一晚,明日卑下定会为您寻一处合您心意的宅院。”蒙衍擦了擦头上的汗,弓身恭敬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问道:“之前君子政带来的那些游侠和数名儒士安排到哪里去了?”
蒙衍立刻回答:“是城西的客舍之中,卑下还为他们备了人,指引女闾道路。”
“鞠先生您若有需要,卑下当亲为寻觅佳肴!”
指引道路,当然不只是单纯的指引道路。
佳肴,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物理意义上供人饱腹的食物。
鞠子洲摆了摆手:“这就不必了,我没那个兴趣。”
蒙衍想了想,说道:“城中有两家子衿馆,颇具盛名。”
子衿,就是诗经里面很出名的那个子衿,描述的是男人之间纯洁美好的爱情。
“秦国还有这东西?”鞠子洲惊讶道。
蒙衍小心翼翼回答说道:“是楚国人开的,这东西在他们那里比较多。”
“不必了,我对这东西没兴趣,你给我找些酒水来就可以了。”鞠子洲摆了摆手。
“唯。”蒙衍立刻躬身行礼。
这高级客舍的房间比之寻常客舍豪华许多,就连提供的食物,也从寻常客舍里严格按照秦法规定的四菜两酱一汤变成了涉嫌违规的八菜三酱一汤,配的饭更是洁白的大米饭。
鞠子洲就着蒙衍送来的一坛过滤过的米酒,慢慢进食。
一边进食,鞠子洲身上一边流出大汗。
待吃完饭时候,他已经汗流浃背,浸湿衣服。
他是着实被嬴政吓到了!
本来按照计划,今天他应该教授嬴政初步了解“矛盾论”。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嬴政竟然一下子摸透了理论的根基——要说其实也并不是嬴政天赋高的超出认知。
他天赋高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能够摸清楚马克思的理论所需要服务的群体,鞠子洲估计,应该还是自己太心急惹的麻烦。
自己面对嬴政时候被他的外表所麻痹,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鼻涕娃,因此就没有防备心理,很多有的没的,顺嘴也就说了出来。
除衣躺在浴桶里,鞠子洲开始反思自己。
——之前的计划需要大改了!
那份计划里,自己所应该扮演的角色是嬴政的师父。
以成熟的思想体系对嬴政做出思想灌输和方法论的教育,两人的关系虽然名义上是平等的“师兄弟”和“同志”,但实质上还是不对等的师徒关系。
而以目前嬴政所展现出的心机和学习能力来看,再把他当成弱势一方去对待,恐怕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必须要以平等的关系来对待他了。
并且……
鞠子洲皱起眉头。
这么早就被嬴政猜到了理论的正义性所在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啊。
不管怎么说,嬴政都是既得利益者里的一分子!
前世扶贫工作时候所时常需要面对而无法回答的问题就是: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还会去抱怨世界不公平吗?还会愿意付出大代价去帮助弱者获取公平正义吗?
鞠子洲不敢赌嬴政的思想!
从浴桶里爬出来,鞠子洲换上一身衣服,多点了几盏灯,趴在书桌前慢慢开始起草新的计划。
鞠子洲奋笔疾书之时,王宫之中的嬴政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趁着秦王去到离宫之时前去拜访,而后讲三张帛书奉献给了华阳王后。
这三张帛书,就是鞠子洲送给嬴政的基础教材《邯郸调查》。
秦王赢柱和华阳夫人看到这份帛书的时候人都傻了。
嬴政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两人面前,低眉顺眼,一副乖宝宝的姿态。
秦王赢柱本来还在吃晚膳,看这份帛书也只是一时兴起。
然而看了几行字,他就立刻意识到了这份帛书的重要性。
饭也不吃了,挥挥手令下人将饭菜撤掉,聚精会神地对着帛书仔细钻研。
间或干咳几声也毫不在意。
历代秦君都有的一个梦想是,破灭六国,宰掌天下,重定分封诸侯之事。
赢柱虽然五十多岁,自己也知道自己恐怕没有多久好活了,但他到底是一个从小耳濡目染先代秦君大志的,尽管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完成这个大志,但他心里面是有惦记的。
落在现实里面,就是,他很关心政治事项。
而对于一个君王而言,政治的本质是什么呢?
就是国人的生存。
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们的利益的情况下,最大程度的满足自己国民的衣食,就能让“国人”服从秦王命令,就有无上的武力。
至于什么稀世珍宝,和氏璧或者禹王鼎,那都是虚的!拿来唬人的东西!
而《邯郸调查》,这样一份很详细的社会调查报告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嬴柱对于千里之外的那个敌国的首都,终于有了一个细致且清晰的印象。
城市规模比咸阳大,土地兼并情况比秦国严重,人民普遍比秦人穷,奴隶比秦国少,粮食产量比秦国低,依照人口规模来看,城里的粮食应该时常不够吃,但冬天的时候赵**队经常出关寻找匈奴人劫掠牛马以度严冬,所以城里的牛羊肉价格低的很……
他越看越兴奋,甚至都忘记了嬴政就跪坐在自己面前。
直到一口浓痰卡住了嗓子,干咳不止,赢柱的思绪才从帛书之上抽离出来。
华阳夫人帮他捶着背舒气,赞赏看着低眉顺眼的嬴政。
“秦…咳咳…政!”赢柱咳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温水,慈祥看着嬴政,越看越喜欢:“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嬴政立刻顿首回答:“禀王上,这帛书是我师兄写的,说是要用这种简单的文章来给我开蒙。”
“咝。”赢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简单的文章”是拿来给你开蒙的?”
开蒙,也叫做启蒙。
一般是指教授蒙童认字和学习遣词造句的过程。
拿这等好东西来开蒙,那么嬴政的这位师兄……他该是多么学究天人?
赢柱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嬴政嘴角微微勾起。
鞠子洲并没有说过什么拿简单的文章给嬴政开蒙这种鬼话。
这话是嬴政自己编造的。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给秦王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以目前秦王的反应来看,目的是达成了!
第二十七章 判断
嬴政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积累贤名”。
这是鞠子洲曾明确讲述过的必要事情,嬴政虽然逼迫鞠子洲,虽然对他提出疑问,但嬴政却丝毫不否定鞠子洲言语的正确性。
相反,他觉得鞠子洲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确的人!
在赵国时候,嬴政是寄人篱下,寄住在自己的外祖家中。
幼年的嬴政在生活之中从未被苛待过,相反,他过的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因为赵姬的娘家是贵族。
贵族的生活品质,无需赘言!
但与一般正常的贵族相比,嬴政所接受的教育和所享受到的美好是极少的。
因为他的外祖、他的母亲、他的老师,他所认识的一切的人都告诉他:你是一个秦人。
一个秦人,长在最仇视秦人的国度,思想上,嬴政是很受了一点苦的。
因此他对于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保有极大的怀疑。
怀疑之中会生出疑问和不信任。
这种不信任正是他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这份怀疑此时也正是嬴政愿意相信鞠子洲的根本原因。
——因为鞠子洲的理论可以回答他的一切疑问!
那种早已经刻入骨髓的疑问和不信任都被鞠子洲的理论消解了!
“生产关系”理论能够回答嬴政所能够想到的任何疑问,甚至这种理论一度让他感觉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种种。
而那种掌控“生产关系”,并且在关系之中占据主动地位的感觉也着实的令嬴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那是可以改变一切、可以决定一切的感觉!
这种感觉,嬴政从收服陈河在内的四名游侠时初次感受到,而后念念不忘。
他清晰的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何处,以后又该如何获得。
而告诉他这一切的,是鞠子洲!
所以嬴政相信鞠子洲,如同他相信自己。
也因此,虽然嬴政很恼怒鞠子洲话只讲一半,教东西遮遮掩掩,但他没有反对鞠子洲的打算。
他依然严格的按照鞠子洲制定的计划行事。
只不过,细节上,嬴政有自己的想法!
嬴政觉得鞠子洲在细节上做的极差——嬴政自己数次套鞠子洲的话,鞠子洲都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
这足以说明他在细节上、在防备和心机之上其实有很大漏洞。
所以嬴政觉得,大处按照鞠子洲的规划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细节,还是需要自己来把控!
于是他行动了。
他带着《邯郸调查》,来见秦王赢柱,并且编造谎言,先为鞠子洲扬名。
先帮鞠子洲扬名,鞠子洲有了名气,嬴政自己也就有了名气!
这是学习自先前“范例”的手段。
君主们先让人们承认他与土地的归属关系,归属关系成立以后,那么税收也就具有了正义性。
嬴政学习完这个范例之后,觉得这种“间接”达成目的的手段简直太好用了!
本来需要以暴力强迫的事立刻变成了不会有人反抗的事情。
这是多么省事?
于是嬴政觉得自己可以学习一下。
先帮助鞠子洲扬名,而后人们都知道这位大贤的时候,嬴政自己的“身份”也就多了一个“大贤的师弟”!
嬴政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与鞠子洲的关系乃是“师兄弟”关系。
沉吟片刻,秦王赢柱缓缓地卷起帛书,如待重宝。
他手携帛书,走到嬴政面前,将自己的王孙拉了起来,和蔼说道:“政儿乃是我秦国王室嫡长孙,以这等雄文开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着,他依依不舍地双手将帛书递还给嬴政:“我看这文章颇有一些门道,政儿年幼,怕不一定能够完全读懂,你明日读书时还是找你那位师兄或者师父来王宫之中来教你读书吧!”
赢柱虽然很看重这《邯郸调查》,但他是一个脑子很清醒的君王。
一篇旷世奇文,和能够写出一篇旷世奇文的人,哪一个更重要,他是分得清楚的!
所以他想让嬴政将这篇调查报告的书写者带到王宫之中来。
他要亲自问一问!
嬴政收下帛书,故意随意的折叠几下,塞回到自己怀中,说道:“孙儿明白了,但是师兄说这文章太过简单,几乎不会有我看不懂的内容……陛下,若是我拿帛书去问师兄,他会否嫌弃我笨啊?”
“不必叫陛下了,太生分!”赢柱拉着嬴政走到自己的主席位置,挥了挥手,让华阳王后走开。
华阳王后愣了一下,随后眼眸里流过喜悦,麻利地让出位置。
赢柱拉着嬴政,一老一少,坐在唯有秦王能够坐下地位置上,摊开了帛书,慢慢说话。
赢柱咳了两声,说道:“政儿乃是太子嫡长子,是寡人的嫡长孙,日后不比如外人一般呼陛下、王上等类,寻常称我祖父、大父则可。”
“这是否会坏礼数?”嬴政问道。
赢柱摇了摇头:“礼数?我秦国乃是化外野国,不文之境,失礼的地方难道还……咳咳……还少了吗?”
嬴政点了点头:“那大父,这篇文章很难懂吗?”
赢柱认真看着眼前的文章,摇了摇头:“不,这文章文辞之间并无华彩流溢,字句只是平实而已,未有什么微言大义,也并不难读懂。”
“那大父为什么要我请师兄来教授呢?”嬴政问道。
赢柱摸了摸嬴政的头,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嫡长孙向自己献这篇文章,其实是想要邀名。
他也知道嬴政知道自己知道。
但两人都不说。
这是默契。
也是表达了两人对于这篇文章价值的一致看法。
他们都觉得这篇文章的价值值得让秦王给一个刚刚回到秦国的王孙以“嫡长孙”的待遇。
因为看完了这篇文章,基本上就了解了赵国的情况。
在国与国的战斗之中,大致的了解,就代表已经赢了一半了!
而《邯郸调查》所代表的,不是大致的了解,是细致的了解!
这很重要。
秦王赢柱觉得,如果这篇文章是嬴政自己写的,那么给嬴政一个“太孙”的名分都不为过。
但并不是,这是嬴政的师兄写的。
所以给嬴政一个“嫡长孙”,就已经够了。
剩下的,要看嬴政的那位师兄!
夜色渐渐深了。
离宫今夜睡得很晚。
第二十八章 秦王
早晨,鞠子洲刷完牙还未吃早餐的时候即被蒙衍通知:“鞠先生,王孙政殿下派遣卑下请您入宫讲解《邯郸调查》。”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吃完饭就……你说什么?”
他原是随意回答,但答到一边便察觉不对:“秦政原话是怎么说的?”
“王孙政殿下说:告我师兄:政请他速来入宫为我讲解《邯郸调查》。”蒙衍模仿着嬴政的语气说道。
“王孙政?”鞠子洲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说着,便着即换了宽袍大袖,扎好了平日不怎么打理的发髻。
如今他十五岁,按照习俗,也算是成年人,扎发髻也是可以的。
从包裹里取出基本没有怎么用过的玉簪子,别在发髻里,对着不甚清晰的铜镜确认了自己没有仪表不整,鞠子洲跟随蒙衍进入秦王宫。
嬴政是不会需要鞠子洲为他讲解《邯郸调查》的!
这一点,鞠子洲早早就看明白了。
如果需要讲解,嬴政不会死记硬背背了《邯郸调查》接近两个月。
这种细致到游侠一般会做什么工作,自耕农用的农具多久需要修一次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可以讲解的。
但嬴政还是说了要让自己去为他讲解。
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有大人物想要见他鞠子洲!
鞠子洲明白了这一点,立刻换了宽松的士子服,扎了发髻,戴了玉簪。
这是一个十分注重“礼”的时代。
这个时代,“周礼”虽然泰半已经荒废,但“周礼”本身其实只是类似“中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东西,全文也就三四万字,大半荒废,也还有一两万字的行为规范还在作为“贵族日常行为规范”来运行。
鞠子洲很少与贵族打交道,他也并不清楚秦国的贵族所遵循的是“周礼”这部贵族日常行为规范里的哪一部分。
但,确保仪容整洁,外表像个平常的士子是肯定不会有什么错的。
进入王宫,鞠子洲被带到了青宫之后的偏殿。
嬴政跪坐在书案前诵读《邯郸调查》。
鞠子洲游目四顾,除了王宫的侍女,没看到旁的什么人。
他于是坐下来,问道:“怎么?今日忽然察觉有不懂的地方要为兄给你解释吗?”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我不太懂得为什么《邯郸调查》里面缺了最重要的那些内容。”
“你是说,调查报告里我没有写上赵国那些贵族家里的财产情况?”鞠子洲想了想问道。
嬴政点点头:“不错,师兄在文章里将商人、自耕农、手工业者、游侠儿、奴隶得生活情况写的很细致,但唯独缺少了贵族的情况。”
他问道:“师兄为什么不写上呢?”
这不是嬴政会问的问题!
鞠子洲看着嬴政,透过嬴政,鞠子洲可以从嬴政的话语里窥见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必然是读了《邯郸调查》,而后按照这份调查报告的思路,了解了赵国的民生和经济情况,进而对于赵国的具体社会状况有了了解,但还想要了解更重要的那部分——贵族的情况!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过去曾在魏、赵两国之间游离生活,游历过大邑,行走过小县。”
“实地考察过的地方计有大梁、邯郸、并县、虞县、广宜等地方。”
“从十二岁到今年十五,前后历时三年,与许多人交谈过,商人、奴隶、野人、农民、游侠、匠人。”
“与之交谈,我所得材料颇多。”
“我在他们口中获取到的信息,与在贵族、士人口中所得的大义道理,完全相反!”
“许多奇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想这些底层的人口中的情况,其他地方,许多地方都有,与他们这些亲历者的话相违背的所谓道理、大义,则都说明是脱离了事实根基的,是必须迅速矫正的!”
“我想,施政者改变政令的目的,是为了对匠人、自耕农、游侠、奴隶的生活有所补益。”
“是想要让他们得利。”
“因为唯有让他们得利,他们才能够更好的拥护关乎为他们带来更多利益的施政者。”
“一旦有君王可以让他们吃饱,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站起身来战斗,小县与大邑结合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多强大的敌人挡在前头都要被撕碎!”
“而想要对这些人的生活有所补益,就必须切实的了解这些人如今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而不是听贵族们半真不假的空口白话!”
“我所以没有在调查报告里对于贵族直接着笔。”
“但很多地方,我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其实有所描述。”
“写游侠时候,我写了贵族们以豢养游侠作为门客而自豪,他们往往攀比谁的门客多,谁的门客本事大、名气大。”
“写商人时候,我写了赵国的巨商背后的贵族是谁,这些巨商每年要给背后的人多少献金。”
“写自耕农时候,我也详细描述了针对不同的人,贵族们收粮食是有“大小斗”的。”
“借出粮食用“小斗”,收还粮食用“大斗”,如此他们可以多收几多粮食,冬日里再高价卖粮,或者免费施放羹粥,以博美名。”
鞠子洲说着,看向嬴政:“你怎么能说,我没有写上呢?”
“我只不过是没有把这些人单独的整理出来罢了!”
嬴政点了点头:“多谢师兄教诲!”
说罢,嬴政看着鞠子洲背后的屏风。
“啪啪啪”老人面带笑意,抚掌走出。
他惊叹看着鞠子洲,跽坐在原本嬴政的位置。
嬴政则乖顺地移位,坐在边上奉茶水。
“先生果然大才!”老人双手接过嬴政奉来的热茶水,奉在鞠子洲面前:“我原以为先生如此年纪,即便天资过人,学问定也不深,不意先生竟能通晓为政之本意,着实令人惊叹!”
鞠子洲接过茶水,站起来躬身一礼,随即跪坐,将茶水反奉给面前老人:“子洲,拜见秦王陛下!”
秦王赢柱点了点头,接过茶水,直饮一口:“先生是哪国人?”
一般的士人游说君主,开口自我介绍必须是通报国籍、姓、氏、祖宗、师承,而后才说自己的名字。
但鞠子洲省略了一大堆东西。
秦王赢柱有些好奇。
鞠子洲心中叹息。
所以最讨厌跟这些贵族见面了。
问完祖宗问师承,问完师承问国籍。
第二十九章 断章
“我生在魏国。”鞠子洲平静说道。
他强压了自己心头对于过往种种不堪地记忆的厌恶,让自己保持平静镇定:“幼时长在魏国,并不叫做鞠子洲。”
“如今的名字,是我自己为自己取的。”
“先生为何要更名改氏,莫非是家中遭遇变故?”秦王赢柱关切问道。
一边问,他一边在心底思索最近这几年里面魏国遭逢变故的贵家。
鞠子洲到底是哪一家的人呢?
“学不成名誓不还!”鞠子洲说道。
赢柱听到这句话,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先生有如此大志向,倒是本王小觑了,我之过也!”
“王上不必如此。”鞠子洲笑了笑:“王上可有历代先君破灭六国社稷之志?”
秦王赢柱缓缓点头,轻捋胡须:“先生亦颇知我秦国事?”
“我尝从韩人孙淹学文,宗老庄,乃是道家弟子,对于道家成名先辈商鞅,良多景仰。”
商鞅,百科之中说他是法家代表人物。
但,西汉之前,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做“法家”的学派。
李悝、商鞅、韩非子这些人,在分类上,属于黄老家学门人,归于三显学之中的道家。
秦王赢柱听到鞠子洲的话,略略皱起眉:“可是我听闻,老庄学派与黄老家学……不是那么和谐。”
如同儒家八分、墨学三支,道家学问根据侧重不同,也产生了分裂。
不同的家学之间关系并不好。
但异端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比异教更加可恶得多。
老庄门人与黄老门人内斗是最厉害的。
多数时候,是黄老家学按着老庄家学打。
鞠子洲笑了笑:“我虽就学时宗老庄,但学成之后,宗黄老!”
“原来如此。”赢柱点了点头:“那么先生觉得如今秦国的法如何呢?”
“秦法自商君去后,多经变化,适时而进,当该是这世上最精妙的法律。”
赢柱抚掌而笑,很有一些得意。
秦国的严苛的法律,是秦国区别于东六国而立于世的根本之物。
可以说,法不变,即便秦王是个弱智,坐在王位上的是一只猴子,秦国都不可能被东六国灭国。
每一个秦人,都以秦法为骄傲。
鞠子洲等赢柱笑够了,继续说道:“然而秦法虽好,却也需要人去执行!”
赢柱停住笑容。
他知道,鞠子洲话语的重点来了。
“秦国立国五百年了,商君变法也已经百五十年了。”鞠子洲说道:“百五十年前立下的框架里,秦国积贫积弱,正需要以重赏激发每一个秦人的热情,让他们为秦王而战。”
“但百五十年之后,曾经积贫积弱的秦国已经变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强国了。”
“贫困的秦人们还会觉得曾经的那些重赏很贵重,贵重到足以为之卖命吗?”
秦王面色严峻看着鞠子洲:“秦国购首之资,寡人觉得,还是比较丰厚的!”
“对于贫苦的公士,它足够了!”鞠子洲阴恻恻问道:“但是对于关中子弟呢?”
关中子弟,乃是秦国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历经百五十年秦法统治,他们已经从骨髓里透出对于秦法的认可,甚至也愿意以行为去捍卫秦法的威严。
但多年的战争洗礼,使得关中子弟几乎人人皆有爵,户户家养奴。
这种时候,秦法规定的那一点点的奖赏,还足够打动他们,让他们去战场上拼死搏杀吗?
他们会不会厌倦了战争?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赢柱摇了摇头:“无人能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鞠子洲点了点头:“无人能够知道,其实就已经是对于秦法之中赏赐的吸引力的质疑了吧?”
赢柱低头思考,喝了一口温水。
他已经老了,思维不太能跟得上鞠子洲的速度。
好久,他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正确啊,对于法律规定的赏赐而言,寡人不能立刻自信地开口确认它对于关中子弟的诱惑力,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对于它的诱惑力的否定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大王,百五十年过去了,关中良田,还有多少未曾封赏出去呢?”
赢柱倏然一惊,诧异看着鞠子洲,又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嬴政。
好片刻,他才想起,嬴政刚回秦国没多久,也不是多么了解秦国内政事情。
“唉。”赢柱长长叹息:“总归还是有一些的!”
有一些,那就是没多少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一点,而后继续问道:“大王可知道,贫困的秦人对于战争的渴望吗?”
“秦人有爵者坐拥良田,无爵者沦为庸耕赘婿者,多不多?”
秦王赢柱略微迟疑,点了点头:“多。”
鞠子洲笑了笑:“多,而且一年比一年多!”
赢柱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承认了鞠子洲的推测。
土地成为私产之后,就会出现兼并,这是必然。
尽管秦法里面有针对性的措施,但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法律呢?世上有的是聪明人可以钻一条已经被制定出来许多年的死规定的空子!
“那么这些人在有战争时候能去做什么?无战争时候又会去做什么?”鞠子洲问道。
“有战争时候当然是争相赴国难,取功勋!”
“无有战争则……务农?”赢柱不自信了。
鞠子洲提醒说道:“大王可记得秦国有战争时候国内国人一年之内的犯法受刑数目和无战争时候国人一年的犯法受刑数目吗?”
赢柱摇了摇头,微微俯身:“敢请先生指教。”
鞠子洲松了一口气:“教。”
“请教!”赢柱俯身一拜。
鞠子洲还礼:“秦法对于东六国而言严苛,非是对于东六国的农民严苛,而是对于东六国的商贾、士子、贵族严苛!”
秦王赢柱点了点头:“然也。”
“对于贫贱之人,他们本就没有什么特权,更没有什么钱,所以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以故也就谈不上被剥夺什么。”
“法律对于他们,多数时候是一种保护。”
赢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觉得这话十分正确。
所以他点了点头。
鞠子洲问道:“秦法对于秦国的贫贱之人如同父母爱护子女一般保护,那么为什么秦人还要违逆法律呢?”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想要继续贫困,而想要变得富有,变得高贵,并且以实际行动去践行了自己欲。”
“也就是,抢。”鞠子洲面无表情:“法律不许别人抢夺秦人的同时,也不许秦人自己去抢别的秦人。”
于是矛盾出现了。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赢柱,让他自行发挥想象。
赢柱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商君言之曰:国中之毒?”
“不错!正是国中之毒。”鞠子洲点了点头。
国中之毒,就是在无法观测到“阶级矛盾”的情况下,商鞅对于国内贫富差距过大形成的内部矛盾的称谓,非常具有道家特色。
“所以应该发动战争!”赢柱恍然若悟。
商鞅在,描述“国中之毒”的时候,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发动战争。
通过战争,减少国内人口,获取外部资源,并且在内部腾出一部分资源以平抑矛盾,减缓矛盾的发作。
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鞠子洲笑了笑:“能够想到以战争化解“国中之毒”,王上也算是对于商君有很深的了解了。”
赢柱点了点头:“自商君后,历代秦王必定读商君书。”
“但商君只能缓解“国中之毒”,而无法拔除此毒!”鞠子洲傲然说道。
赢柱捋须的动作一顿,他立刻惊愕看着鞠子洲:“先生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今日倦了!”鞠子洲打了个呵欠。
赢柱思虑百转,脸色变幻,最终起身,恭恭敬敬给鞠子洲行大礼,并且派遣亲随将鞠子洲送回到客舍。
鞠子洲回到客舍,发现自己所居住的房间变了。
桌案之上不再铺满灰尘,铜镜也不再模糊,被衾柔软暖和。
果然有用的人在秦国待遇才好啊……鞠子洲笑了笑。
第三十章 一点缺憾
赢柱跪坐在矮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邯郸调查》,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嬴政。
“政儿,你这位师兄可有教授你他们这一脉的理吗?”赢柱非常好奇。
“国中之毒”这种东西,乃是在东六国从未有过的东西——东六国以旧式的规矩治国,贵族占据九成以上的社会资源,穷人野人一辈子都不会跟国家政权有太多交集,他们终日为求饱腹而辛苦劳作,根本没有机会把自己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东六国的战争就是靠贵族子弟、士人和私兵进行的。
资源在小圈子里流通,小圈子之外的人都不算是人,因此他们的国家里,基本上遇不到“国中之毒”这种高级玩意儿。
“国中之毒”只在社会资源相对分散,但富集程度依然超乎健康标准的秦国之中出现。
商鞅自己就以过去的经验和实际生产里会出现的情况而观测到了“国中之毒”的存在,并且提出了解决的方法——对外战争。
但即便是有了解决方案,“国中之毒”依然像个毒瘤一样附在秦国这个国家的身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
每一次,都是密集的小规模内乱。
失去土地的农民拿起刀剑,入山为盗,下河为贼,截杀路人,破坏秩序。
只要隔上一段时间不对外反动战争,那么这样的乱子就会出现。
秦国因此把那些“高危”的人群打入别册,定为下等人。
——庸耕者、赘婿、失去土地而没有一技之长的小商贾、大龄不婚男、宫人。
征徭役时候,这些人要被优先录用;打仗的时候,这些人要冲在第一线;做苦力的时候,这些人要干最累的活。
总之就是不把这些人当人。
每一位秦王都会因“国中之毒”而彻夜难眠。
每一次出现“国中之毒”发作时候,秦王们都会选择发动对外战争。
而现在,有人说他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这如何能不让赢柱欣喜若狂?
赢柱恨不得马上就能得到拔除“国中之毒”的办法。
但鞠子洲要摆谱,赢柱明知道鞠子洲想要摆谱,他还是要恭恭敬敬地给鞠子洲让出舞台,教他摆个够。
因为方法,只有鞠子洲有!
卖方市场,即便是赢柱这个财大气粗的买方也没辙。
他按捺性子,看着鞠子洲的著作,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一天以前,他把《邯郸调查》奉为圭臬。
但只过去一天,他就再看不下去《邯郸调查》了。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教过我一些道理。”
“是何道理?”赢柱立刻问道。
“有关于利益与暴力的道理。”嬴政说道:“师兄说,这世间一切的国家,都是依托利益与暴力而建立起来的。”
嬴政选择性地对赢柱讲述鞠子洲曾教过他的东西——核心的“生产关系”理论,嬴政不想让赢柱知道。
因为这理论是他目前所能掌握的唯一的优势所在。
夺取“秦王”大位,他还是很需要依靠这种理论的。
但,即便只有表层的“利益与暴力”的部分理论,赢柱依然很是吃惊。
因为说得对。
“生产关系”是人类社会得以组建的实质,而浮于表面的那一部分,则是以暴力和利益作为根本依托的。
这理论与人们直观上能够总结出来的规律一致,并且别出心裁,令得赢柱很是神往:“只是讲述给你的这部分理都已经如此深刻正确,真不知道鞠先生完整的理会是如何的高深啊!”
“咳咳咳……”赢柱心潮澎湃之时,立刻肺腑之间一阵瘙痒,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只老鼠,闷气又吐不出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嬴政立刻关切为他拍背倒茶。
赢柱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心底叹息。
赢柱挣扎起身,看着嬴政和桌上的《邯郸调查》,面色几经犹豫,传唤贴身的宦官:“拟,传寡人旨意,昭国人悉知,太子子楚之嫡长子政,为秦王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实际性意义的话,最多只是昭明了嬴政是秦太子的嫡长子、秦国王孙的这一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一句话,直接给定了嬴政的身份:太子嫡长子!
这等于是直接将下一任太子的位置塞到了嬴政的手里。
只要日后他不犯什么大错,或者成蟜不立什么大功,那么嬴政就是稳稳的下下一任秦王!
宦官怜惜看着苍老的赢柱:“唯。”
“政儿就先读书吧,大父先要去处理政务了!”
赢柱叹了一声,慢慢离开。
嬴政看到赢柱离开,松了一口气。
目光扫向桌案上的帛书,嬴政嘴角勾起笑意。
真好啊……
嬴政拿出笔,一边回想,一边默记下先前鞠子洲对赢柱所说的话。
一边写,嬴政一边分析。
“国中之毒”的理论,嬴政过去学习《商君书》的时候也曾学习过,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东西。
因为毕竟这玩意儿几乎可以说是秦国独有的东西。
而如今依照赢柱给自己的赏赐来看,“国中之毒”这东西好像很可怕啊!
嬴政想了想,拿了一卷《商君书》,翻开找到“国中之毒”的相关描述。
【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国家强大而不发动战争,“国中之毒”停留在国内,诸小乱象频发,国力衰退;发动战争,“国中之毒”被转嫁到别国,国内则没有小乱象,人民安居,国家强大。
嬴政看着《去强》一篇,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国中之毒”,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好似很了解它。
而且类似的情况,嬴政觉得,自己必然预设过这一类情况的发生。
但到底是什么?
嬴政思索着,总觉得自己的理论里差了一点什么。
只要补足这一点点东西,即便是自己,都能拿出很多办法彻底解决掉这萦绕在秦国头上百五十年的痼疾。
但……究竟是差了一点什么呢?
嬴政抬头向南看去。
那是鞠子洲现在应该在的位置。
师兄啊,你到底少教了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