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玉龙三百万
独轮车吱呀响着。
它盛装了太多它这个年纪所不应该拥有的财富,被这沉甸甸的财富压得走路都要散架。
它们停在了高台之下。
满满的半两钱,堆放在独轮车车厢里。
前列的兵士们努力地伸长了脖子,想要离那天下间最美的景物近一些。
负责维持秩序的骠骑们努力地用盾牌将兵士们挡回去。
前面几排的秦人兵士眼见了那些钱,对于嬴政的大话,信了几分。
发钱又怎么样?还不是要收回?
他们这样想着,但心中忍不住的畅想。
万一呢?
万一自己可以留一些钱在身上呢?
万一,自己可以花一些呢?
去女闾?去购置酒水?去买肉吃?去买好衣好鞋?
他们忍不住想着这些。
没钱时候,念头不兴,如今见了钱,思维活泛起来了。
他们各个舔了嘴唇,咽了唾沫。
他们期待着,抬头仰望着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小人儿。
听着那听不真切的话语。
如在梦中。
世界软绵绵的。
脚下软绵绵的。
身边拥挤的人软绵绵的。
空气香甜。
阳光温暖。
那个小人儿,应当不会骗我们吧?
他们期待着。
后排看不到独轮车和车上满满的铜钱的人,听着前排的同侪们的话语,也逐渐相信了面前的那位贵人,是真的愿意把钱拿出来分给他们的。
至于后面会不会收回?
那谁能知道呢。
今天发钱的举动,都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事情了。
事情超出认知范围,他们从旧有的经验里无从参考琢磨,于是齐齐地开始等待眼前的事物发展了。
拥挤、嘈杂、浊热、炽烈。
情绪翻涌,人头攒动。
然后,是一个人,被骠骑们,放了出来。
他迷茫地看着把自己放了出来的骠骑。
两名骠骑嫌恶着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赶快上去,王上喊你上去领钱呢!”
这男人如在梦中,不敢置信。
台上的嬴政抱着已经数好了的一堆铜钱,静静地等待。
秦吏们手持喇叭,高声呼喊。
“上高台,领工钱。”
“上高台,领工钱。”
秦吏们在喊。
兵士们看着有人被允许过去领钱了,一时间忘记了拥挤,也忘记了去看钱。
他们呆住了。
他们尽可能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第一个领到工钱的幸运儿。
这名幸运儿挠了挠头。
他头发干枯杂乱,面色黝黑赃污。
手背带着冻疮的疤,十七八岁的脸上带了道疤痕,稚气之余,又有些凶悍之意。
他惶恐着。
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万众瞩目这么一说。
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服兵役领工钱这么一说。
他的命运里,从来没有从贵人手中拿钱这么一说。
他迷茫着。
嬴政站在高台上静静地俯视着这个幸运儿。
下面,黑压压的兵士们静静地仰望着这个幸运儿。
幸运儿咽了一口唾沫。
他的手指绞着脏兮兮打了补丁的衣服的衣角。
幸运儿看着自己的同侪们,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回到队列之中。
幸运儿眼眶里流动晶莹。
他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终于动了。
他咬着牙,脸上的疤痕如同一条蜈蚣,慢慢爬动。
他整个人如同一条蛆虫,慢慢蠕动。
他太激动、太害怕,走路都走不稳了。
队列之中,有人开始谩骂。
“废物,上高台去领工钱啊!”
“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来啊!”
“你怕什么啊?”
“你往前走啊,蠢物!”
“上去啊,去领钱啊!”
他们激动着,恨不能以身代之。
嬴政看着,听着。
不行的。
这些人,还不行。
他们还不能承载“斗争”。
要先确保其生存。
生存之后,是生活。
满足其作为“人”的基本需求。
而后便是根据法律,知道一些简单的常识,建立起来生产关系。
而后,是脑海里,建立起一些基本的……世界观?
这些事物作用之下,他们成为了最基础的完整的人,而后,他们身上才会孕育出真正的“斗争”。
否则的话,即便起身来了,也只不过是为了向人求一个跪得舒服的可能。
那不叫做斗争的,那叫做反抗,叫做挣扎。
怀里的铜钱沉甸甸的。
嬴政向前迈了一步。
那个幸运儿深吸了气,他紧握双拳,站起身来,高声地喊着。
“我要好多钱!”
“我要工钱!”
“我应该有工钱!”
“我拼了命,钱是我应得的!”
他喊着,叫着,咆哮着。
然而双腿似乎生了根。
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哭了。
脸上的蜈蚣也伤心地蜷曲、伸展蜷曲、伸展……
天地广阔,宇宙浩瀚。
“这是你应得的。”嬴政开口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幸运儿,如看子嗣,如看灯烛。
幸运儿抬起了头。
他仰视嬴政,百般委屈,千种不甘。
他想要那钱。
太想要了。
但他不敢。
众目睽睽,从未有过,突破常识。
他怕得不到。
他怕一场空。
得到了,然后又被收走,那该多悲哀?
“你为我拼了命,打了仗,无论胜败,这钱,我都应当给你。”嬴政平静地说着。
他忽而将抱着铜钱的手撤回了,怀中铜钱洒落一地。
“当当当当当当当”
铜钱落地了。
声音如雨滴,却又有些沉闷。
一滴一滴一滴。
雨滴滴落在幸运儿心头。
他可能并不能真切的听到铜钱落地的声音。
但他的确是听到了那雨滴。
轻灵,悦耳。
那是妻催促叫卖菽饭的声音,是父亲采伐柴草的声音,是儿卖力打草的声音,是他拼命厮杀的声音。
一枚铜钱不甘在嬴政脚下打转,于是它滴溜溜转着圈,从高台上跃下。
幸运儿见着那一枚圆滚滚的钱币,立刻扑出去,一把攥住它。
他将它攥得很牢。
铜钱是凉的。
它是圆的。
它在他手里,触感冰沁沁得,很真实。
心里暖洋洋的。
幸运儿抬起头来了。
嬴政低头看着他,小小的人儿笑了起来:“这是你的钱,不要指望我帮你捡起来。”
“你应该自己上来捡!”
“因为它们是你的。”
“你应了兵役,十九个月的兵役,每月三百钱,你辛苦换来的!”
幸运儿眼睛里闪着光芒。
泪光?或者别的什么?
嬴政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幸运儿大步地走上前来,走上高台,蹲下身子,认真地捡着属于他的钱。
他捡钱捡得非常认真,非常投入。
他上到台上的一时,下面队列里翘首期盼的兵士们立刻爆发了欢呼。
声震四野,飞龙在天。
第五十一章 平静
第一个人顺利地拿到了他的工钱,而后,虽然有些波折,但问题已经不大了。
因为第一个去吃肉的人真的吃到了肉。
人们于是由此知道了,他们这样去做,是真的可以吃的到肉的。
于是一个又一个的人,走上了台,伸了手,便拿到了钱。
而且,是一笔大部分兵士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的钱!
绳子穿起来,那堆钱重的像是一家人未来数年之间的幸福生活。
——前提是,这个给大家发了钱的小人儿不搞什么幺蛾子收走大家的钱。
发钱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夜间。
大部分的人,站到中午便觉得累,于是席地而坐,休息起来。
但,即便是休息,他们大部分人的目光也并未离开嬴政所在的那个高台。
看着那台上,原本一个一个的人去领钱,后来变成十人十人去领取。
很简单的动作,稍微离远一些,就看不清楚。
可他们还是仰着头,看得津津有味。
中午时候,农会的庖厨们累了半死,烹煮了三十口猪,宰了五十五条狗,杀了十头牛。
肉汤的浓郁香味掩盖了空气中浑浊的汗臭。
但,即便是暖烘烘的肉汤,香喷喷的肉块,都完全无法掩住那个简朴的高台在兵士们心中的重量。
他们没有什么华丽的言辞可以修饰自己的语言,也没有过多的感慨可以抒发自己内心激荡的心情。
但,内心深处那一份渴盼,那一份雀跃,却是质朴真实的。
夜晚,嬴政坐在高台上。
两手旁,火焰熊熊燃烧。
负责清点人数,监督兵士,不使额外领取工钱的一百六十名秦吏退去。
喊话的秦吏们再度拿起他们手中的大喇叭,复述秦王政的命令。
“秦王政令曰:今日事毕,兵士回营,今日未发到钱的,明日继续。”
钱当然没有发完。
四万多人,不是这一天可以发得完的。
未领到钱的兵士们略有些牢骚,不舍离开这什么都没有的处所。
但领到了钱的兵士们抱着自己的工钱,顺服地排起队列率先离开了。
于是这大半的没有领到钱的兵士也都只得跟随着大部队,向着营地的位置走去。
一边走,一边发牢骚。
这一夜是颇不平静的。
咸阳城里没有人可以不关注这一个不平凡的白日,也就无人可以在这个白日所附带的夜晚安然入眠。
贵人们如何想,底层的氓隶、庶人并不知晓。
但氓隶们在猪圈一样的环境里,却有些遐思了。
他们纷纷传说着新王秦王政在给那些兵士发钱的事情。
氓隶们颇不平静。
他们不平静在,原本兵役是一件比沦为奴隶还要令人嫌恶的苦差事,是卖命之举。
虽然可以搏一个前程,但是说实话,搏到了前程的人,比没能搏到前程的人要多得多。
并且军队之中也并不是说严格按照秦法运行的。
有关系的人到了军队里面,总要比同等爵位同等官职的人待遇好吧?
有功劳,优先的总是那些有关系的吧?
愿意伏低做小的人,总要比不会阿谀奉承的人活得长吧?
这些都是无法预料,但确确实实存在的问题。
所以兵士是苦差。
少府里的奴隶,干活都要有一些工钱的。
但当兵完全没钱拿!
这是常态,是兵的本分。
可今天,本分不那么本分了。
兵士们拿了钱。
据说每个人发了数万钱!
于是奴隶们不甘心了。
“那些死人凭什么拿钱?”一个奴隶愤愤不平。
“就是,据说拿了好多钱呢!”另外一个奴隶逮到了一只老鼠,于是他兴奋的将老鼠捏死,用牙齿撕咬了老鼠的皮,啃出了血肉来,一口一口大口吃着。
他旁边的妇人舔了舔舌头,干瘪的身子凑上来,讨好笑着:“是也是也,那些兵士,谁人不知道他们就是给贵人们打仗凑数的,他们还不如我等用处大呢,他们凭什么拿钱!”
啃食老鼠的男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妇人,又嚼了两口鼠肉,随后伸手,将血肉淋漓的老鼠递给妇人,然后抓了妇人肩膀。
妇人喜形于色,主动配合着俯下身子,将血肉淋漓的老鼠往嘴边凑着。
她只饮了鼠血,却将鼠肉好生贴着身藏好。
当身后的男人疲累之后,女人扭了扭身子,便将这男人甩开,小跑着到了角落,踢开凑上来的男人,拉着同样身形干瘪的小儿,将鼠肉献宝一样献给小儿:“快吃,快吃。”
小儿眼睛发亮,抓着鼠肉,啃食起来。
“秦王政当真可恶,竟然肯给那群贱人发钱!”一个奴隶恨声说道。
“是啊,把钱给乃翁多好,乃翁凑足了钱,便可买身赎自己了!”
他们并不平静。
他们无比平静。
……
咸阳城的角落里,私售酒水的小商贾数着钱,看着窝在自己家里的丈夫们,听着他们的话语,叹了一口气。
“据说秦王政给那些兵士钱了。”
“你这消息都落时了!”一名酒客嗤笑:“是给每个兵士都发了钱!”
“你说他发那么多钱干什么啊?”另一名酒客问道:“那钱自己留着买酒喝不好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立刻有人笑着:“秦王政啊,那可是秦王,秦王买酒,哪里用得着钱?秦王吃饭喝酒都不用钱的!”
“是啊,秦王啊,秦王应该不用钱的,秦王干什么都不用钱,可是钱自己留着不好吗?”
“秦王也要用钱的吧?我听说先王修坟,都用了好多钱!”
“傻!那是把钱埋在坟里!陪葬!”
“你说,秦王陪葬需要用多少钱啊?”
“反正不必今天发出去的钱少。”有人不甘心说道:“我要是有那么多钱……嘿,我以后买酒就喝一碗买两碗,留一碗,嘿,谁喊我耶耶,我就把酒给谁喝!”
“你这挺享受啊!”
“但是秦王政为什么要发钱呢?”
“那谁知道,许是脑子坏了吧?”
“许是发下去听个响,听那些兵叫他耶耶?”
“傻!听人叫耶耶,明明一碗酒就够了,但是秦王政发了好多钱呢!”
“那你说是为什么?”
“那我哪儿知道啊。”
“秦王政……能活很久的吧?”
“那谁知道啊,或许女娲知道吧。”
“那,秦王政以后还会发钱吗?”一名酒客问道:“我就该服兵役了……以后他要是发钱的话……”
“傻子!他不发钱,难倒你就不用去送死了吗?”
“也不一定会死啊!”酒客说道:“我听说,他要发好几万人的钱呢,那可都是活着的!”
“你知道什么?人家说出兵出了五十万,就回来了几万,你想想,你到了战场上,你死不死?”
夜深了,他们颇不平静。
第五十二章 太多
军营之中,用来看管兵士们,不使逃跑的队伍已经撤走了。
军营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岗哨,深夜之中,兵士们自发的点燃了篝火,坐在一起。
他们是睡不着的。
这一夜,都不会有多少人能够睡得着。
钱,太多了!
每月三百钱,十九个月。
每人数千钱。
听那个小个子的秦王政说,这次发钱,每人要领到五千七百钱。
很多人甚至都没法数到五千七百前那么多。
但那个小小的秦王政,却可以明明白白地一口算出来:一个月三百,十九个月,一共五千七百钱。
多厉害啊!
兵士们看着他连算筹都没用的。
他轻轻松松地提着那些穿起来的钱。
大家看到了的。
他亲手拿的钱,提着钱看起来还很吃力的样子,一口气提不起那么多,于是只能一串一串提着。
每串是一百钱。
本来,按照规矩,千钱一畚,要拿东西装的。
但那个小小的秦王政,担心自己没有力气一口气拿得起五畚多的钱,于是他就把畚去掉了,专用绳子把钱穿起来,好方便自己提着钱。
多好啊!
兵士们笑闹着:“你不知道,那秦王政看着小小的,比我家中幼弟高上一些,力气却还没我幼弟大呢!那么几串钱,他提着,都憋着一口气呢!”
“就是,我也看着了,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宽宽大大的,都不好走动的,但是真好啊,自己都提不动那么多钱,还愿意发那么多!”
“是啊,真好啊!”一名兵士怀里抱着自己的五千七,暖着那暖不热的铜,心中抚慰:“愿意发钱呐,是个好人呐!”
“要是我家中的小儿敢把钱这么发给家里的庸耕,我非拿竹棒把他的腿打断了去!”
“是啊!”有人醒觉,有些警惕了:“万一秦王政家里的大人忽然发现了他在把家里的钱发给我等,会不会拿竹棒打他呢?”
“不会吧?”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有些事情,放在自己家人身上,当然是十恶不赦的,但是放在别人身上……
“要不然……”有人有些惴惴不安:“咱们把钱送回给他一些吧?万一他家的大人发现了,不至于打他那么狠?”
“可是……”有人怀抱着自己的五千七,犹豫起来:“可是他是秦王啊!”
“但他是小孩子啊!”立刻有人站起来反驳:“秦王总也要被父母打的吧?”
“可是他爹不是死了吗?”
“爹死了不是还有娘,还有大父大母的吗?”
“是啊……万一呢?”
人们顿时不安了。
没发到钱的,担心秦王政发钱给自己类人的事情被他的父母,大父大母发觉。
分到了钱的,担心秦王政挨揍。
于是他们纷纷的议论起来了。
没发到钱的,大多愿意少拿一些钱,换取秦王政不挨揍,或者挨揍挨得轻一些。
而怀里抱着五千七的人们,又都纠结着。
一面是五千七的冰冷而火热,一面是那个笨笨拙拙的小个子的秦王政。
他那么白白净净,又没有力气的样子,挨揍的话,要疼很久,要哭很久吧?
有人不把这种担忧当回事:“秦王政是秦王啊,秦王,也是挨得揍的吗?他手下的大臣们肯定不会真的叫他挨揍的,多半,是要劝。”
“而且,即便劝不住,也可带着秦王政逃跑,随便在哪个大臣家里缩几天,大人的气消了,再回去,多半也就是不用挨揍,只需被骂几句了!”
“秦王乃是天神之子呢!”
“哪个天神?”
“那谁知道呢?许是女娲亲生的也说不准呢!”
“女娲,不是燧人么?”
“燧人是个男神吧?男神会生孩子的吗?”
“或许是会的,毕竟是神嘛!”
“那会生孩子的男神,还是男神吗?”
“那谁知道?”
他们慢慢说道着,慢慢畅想着,有人数着钱,有人抱着钱。
得了钱的,提防着没得钱的。
没得钱的,一面羡艳,一面期待,心中又有浓重的担忧。
万一呢?
万一明天不发了?万一明天钱发完了?
心事谁知呢?
或许是女娲吧?
……
嬴政今天站了许久,坐了许久,搬着钱,搬得手都酸了,回到宫中,一面使人给热水泡着脚,一面交了宫女给自己按手。
他瘫坐在那里,使人喂食自己吃晚饭。
鞠子洲还在那里写着什么东西。
嬴政看了他就来气:“你出些馊主意!”
“怎么了?”鞠子洲问道:“不是没有出什么岔子吗?”
他把规章制度指定的好好的,不说滴水不漏,起码也是面面俱到。
鞠子洲着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骂。
“我都累死了,你却在屋里头清闲地坐着,这是什么道理?”
“你累了点而已,但是这一次之后,这些兵士的心,都归你了!”
“累个一天两天,这四万多人,咸阳城里的几十万人,以及秦国的大部分人,都是你的了!”
“你觉得不值得吗?”
当然是值得的。
嬴政衡量这点东西的智慧还是有的。
但,人到了气头上,是不管这些对错的。
他只想发泄一下而已:“我才不管,总之你明天也要忙起来!”
“我在总结今天的事情,在制定以后的工作安排,这件事情有多重要,你自己心里没数吗?”鞠子洲叹气,起身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今天这一天,发了那么多钱出去,有什么感触吗?”
嬴政嫌恶地扭了扭头,甩开鞠子洲的手:“今天最大的感触就是,他们的要求真低!”
“要求低还不好吗?”鞠子洲问道。
“太低了,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拉拢他们了!”嬴政摇了摇头:“还是,不好!”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鞠子洲问道。
“把他们的要求拉高!”嬴政眸子明亮,嘴角是得意:“拉到,除了我,谁人也给不起能够拉拢他们的地步!”
“那需要多少利益?”鞠子洲饶有兴致问道。
“很多!”嬴政昂首:“所以……”
所以这世界上,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跟嬴政抢夺利益的人,不是么?
“吕不韦的钱,挺多的!”嬴政感叹:“但吕不韦只是一个没什么根基的人物,他以前只是个商贾而已。”
一个商贾,再有钱,能有多少钱?
能有贵族百代积累的多吗?
第五十三章 缺陷
没有把刀架在贵人们脖子上追索钱财之前,谁人也不知道一个累世的血脉贵族究竟有多少财富。
鞠子洲卷起了竹简,洗了手,准备吃晚饭了:“你晚食吃了吗?”
“当然是没有的。”嬴政给了身旁宫女一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去开了窗户。
初冬的风已然有了砭骨的威能,嬴政吹了风,略显昏沉的大脑清醒起来:“发完钱之后的事情如何安排?”
“当然是叫他们各回各家。”鞠子洲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他们出门这么久了,得了如此多的钱财,不得回家去花用来为家人稍微改善生存条件吗?”
“聚起来,他们是令天下震颤的虎狼之兵,但是散开就不是了啊。”嬴政沉吟:“散开了,回到家了,他们手中的钱,不就成了‘璧’了吗?”
小儿持金,匹夫怀璧,其人固无罪,而其难生焉。
秦兵回到家乡,那五千七百钱,对于一般人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路途上,劫匪、乡老、秦吏,都可能让这些秦兵丧命。
尽管,不可能太多,但是这些人,这些已经归服于嬴政的人,嬴政一个都不想让他们死。
那些都是他以后破灭六国,统御天下的助力。
现在,这股助力实在太小,每损失一股,嬴政都会感觉肉疼。
“你想让我找到一些办法,使这些兵卒全须全尾地回家,然后安安静静地呆在家乡里种地生活,等待你下一次将他们召回,为你打仗?”鞠子洲惊诧。
嬴政看着鞠子洲的表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有些纳闷:“有什么问题吗?”
“真可笑!真幼稚!”鞠子洲笑起来了,笑容畅快:“你虽然聪慧,但是说到底,完全就是个没有经历过太多实事考教的小孩子嘛!”
是了!
鞠子洲到现在才发现,嬴政其实是很欠缺实际做事的经验的。
他制定兵役薪酬制度和抚恤金制度的时候,就表现出来这一点了,只不过,昨晚上,鞠子洲刚忙活完地里的活计,身心俱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如今听到嬴政的话语,揣摩了他的想法,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是的,嬴政很聪慧,前所未有的聪慧。
但是他才只十三岁。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聪慧,能够懂得一般人二十三岁都未必能够理解的东西没错,但他到底是没有太多的执掌政事的经验的。
很多事情,他思考起来,是非常理想化的,是严格按照理论来,不留一丝罅隙,下意识就觉得理论会和实际完美贴合。
“你这是什么意思?”嬴政“腾”地站了起来,双脚从水盆里踏出来,走到鞠子洲面前,怒目而视:“给我解释清楚!”
“第一点!”鞠子洲收敛笑容:“你最好记住,人是复杂的,他的思维、情绪,包括性格,都不是单一的!”
“面对父母的时候,他可能孝顺无比,面对妻儿的时候,他可能是温和无比的,面对敌人呢?”
“他冷酷无比,不将敌人赶尽杀绝,他誓不罢休!”
“这样的一个人,你觉得,他的真实性格是怎么样的呢?”鞠子洲问道。
嬴政眼睛向下看了看,微微颔首,坐了回去,闭上双眼:“继续。”
“你今天发了钱,得了他们的忠心,他们感激涕零,无比顺服,这是没错的。”
“但是转过头来呢?”鞠子洲坐在那里,看着赵高带人将菜饭布上,然后退得远远的:“他拿到了钱,不再面对你,而是面对一些比他穷困的人,面对那些比他没地位的人,面对那些你看不顺眼的人,面对那些与他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人?”
“他们这些兵士,同乡之人,会不会在回家途中,想到自己同乡的五千七百钱而心生贪念?”
“他们,会不会拿了钱,就想要享受,不愿意把钱带回家,就是想在咸阳城里找美人、饮美酒、着美衣?”
“你所想要的,他们听你的话,安安稳稳地回到家,把这些钱全部用来为家人改善生活条件,这件事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鞠子洲吃了一口鱼,吐出鱼刺:“而且,他们家乡里面的那些秦吏、那些三老、那些匪徒之流,我们现在也犯不着去为兵士们防备他们。”
嬴政皱眉,张开双眼:“前面的话我大概明白,后面的话是为什么?”
“那些底层的小吏,掌握了一点点的权力,横行乡里、欺压庶人,里通三老,外养匪徒,这样的事情……”鞠子洲放下了手中餐具:“嬴政!”
嬴政下意识坐正了。
“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有没有?”
“有的。”嬴政点了点头。
鞠子洲的调查报告,他是第一时间就看完了的。
而且,因着农会的那些事情,他这三年之间对于一些小吏的行事,也多有耳闻。
“那么你防备他们有什么用?”鞠子洲问道:“你不应当防备他们,你应该把他们洗掉。”
嬴政恍然:“是了,我不应该防备他们,我应该直接把他们清洗掉!”
“但那些人,地方上盘根错节,朝廷里通风攀气的,动了一个两个没有什么,动的多了,那些朝臣肯定就是要找你麻烦的了!”鞠子洲笑了笑:“所以你不应当主动去洗他们。”
“我要被动的,去清洗他们?”嬴政皱眉,有些不安:“师兄的意思事……”
“放任那些人去祸害你的兵士,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闹大。”鞠子洲说道:“领了钱就把兵士赶回家,这样一批钱,朝中的贵人们权衡利弊,不动心,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但是地方上的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呢?”
“各地都会有人动心。”
“匪患劫杀了人、秦吏逼死了人、乡老骗杀了人……”
“你在送他们回去之时,也将刀兵予了他们,这之后,会是一场又一场的小乱子。”
所谓的小乱子,嬴政明白的。
其实就是,回家的兵士们与匪徒的斗争,与小吏的斗争,与三老的斗争。
这些斗争,或者走向缓和,或者走向尖锐,无论如何,嬴政所需要的那个整肃吏治、撤掉三老、清除匪患的理由,也就有了。
但,还有些不太对劲。
嬴政总觉得不对。
他向鞠子洲看过去。
鞠子洲手拿了刀叉,正在吃肉。
金色毛发的暴猿,在吃肉。
他獠牙尖利,齿白血红。
第五十四章 重重破绽
吃过饭,鞠子洲离开王宫。
嬴政坐在寝宫中,坐在床榻上,身边暖炉将温暖的空气带到面前,敞开的窗户又将冰冷的空气打在他脸上。
温暖且寒冷。
嬴政低头看着鞠子洲新制定的计划书。
这计划还没做完,但嬴政总觉,这计划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蘸着他所收服的那些人的血泪写就的。
那些人里,有一部分将会死去。
——鞠子洲只是提议将他们即刻遣返。
但对于这些人回家途中、回家之后将会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喜与悲,鞠子洲是早有所料的。
他在明知道这些后果的前提下,提议只给一些兵器就将这些秦兵送回家乡……
嬴政并不是对于这些人的性命十分看重,他看重的事情是,鞠子洲的表现。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鞠子洲不应当是爱民如子的吗?
嬴政翻出了徐青城留下的竹简和帛书。
那些东西,嬴政早已经看过,也早已经记在了脑子里。
他此时翻看,只是有些心烦意乱。
他过目不忘的!
争流的身世,嬴政是清楚的。
在徐青城的记述之中,只寥寥几个字,便将这一切说清。
嬴政是记得的。
所以他开始疑惑了。
不对!
师兄应当是爱庶民如子女的人物。
他对待小儿女,从来温和有礼貌——我当然是除外的。
但他为何又要坐视这一切发生呢?
而且,他为何要把这些兵士送回家?
方才,师兄说了的。
他说“第一”
说话有主次,以第一第二,表述不同的点。
说了第一,就起码会有第二、第三。
但他没有说第二和第三。
是因为表述的错漏,还是因为不想说与我听?
更远的以前。
也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嬴政记得的!
他都记得。
他天生有这样的能力。
“一定,有什么问题!”嬴政注意到了鞠子洲自身行为与思想之间的……矛盾!
但是问题是什么呢?
问题又回到以前嬴政所思考过的那一点了。
鞠子洲教授过嬴政的。
首先找定位,其次看需求……
第一点,师兄的定位是什么呢?
他是把自己放在氓隶庶人的位置上了吗?
似乎是。
但又…似乎…不完全是!
如果完全是这样,那么师兄根本不会坐视争流一家人去死的。
他也不会,选择今天这样的办法,去找到手段,帮我清洗吏治。
嬴政思来想去,终究无法找到鞠子洲真正的定位。
第一步都找不对,那么后面的一切推测都是不可能准确的了。
嬴政摇了摇头,自嘲也似地问道:“赵高,你说,第一步都走不对,后面如何能够走的对呢?”
黑暗中,窗口的赵高冻得打了冷战,声音依旧平稳:“陛下,奴婢觉得,第一步走不对,后续并不见得就完全不对。”
“你所说的,或许可能是对的。”嬴政叹气。
冷风吹过来,嬴政想起了先前鞠子洲的话语。
人是复杂的,他的思维、情绪,包括性格,都不是单一的!
面对父母孝顺,因为他们之间的生产关系……
面对妻儿温和,因为他们之间的生产关系……
不对!
嬴政眼睛里是光亮。
他从榻上坐了起来。
“第一步,如果错了呢?”
嬴政笑起来。
“呵呵,师兄啊,你还当真……比我想象中狡猾得多啊。”
但鞠子洲身上的破绽,恐怕也比他自己想象中,要多!
……
第二日,兵士们来到昨日发钱的地方,静静地坐下来,看着那个小人儿在那里发钱。
很简单很无聊的一件事情,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已经领到了钱的一些兵士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于是便凑在一起说起话来。
他们互相调侃着,互相在彼此身上寻找慰藉。
他们心中是有忐忑的。
因为他们真切地拿到了这些钱,感受到了拿到了这么多钱的安心,于是开始担心失去这些钱了。
拿到了,再失去,要比从来没曾得到过,痛苦得多!
兵士们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们本能地对于失去,有着深切的畏惧与憎恶。
他们说着荤话互相转移彼此注意力。
他们约着,有机会一定要一块去到咸阳城里地女闾之中,感受一下真正的美人。
他们向往着上层人物舒适惬意、奢侈美好的生活,畅想着,上层的贵人们该有多少妻妾,多少子嗣……
钱,还在继续发。
鞠子洲中午午饭时候来看了一遍。
虽然称不上什么秩序井然,但到底是比一锅粥要强一些的。
“还不够啊。”鞠子洲走了。
嬴政没有注意到鞠子洲的到来,于是他也就没有注意到鞠子洲的离开。
他拿着书简,慢慢看着,慢慢思考。
赵高在他耳边说道:“陛下,鞠先生方才来过的。”
“他来过?”嬴政挑眉:“他怎么敢来的?来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只看了一下,就走了。”赵高回答。
嬴政皱起眉头。
又是这种无法判断的行为。
越是熟稔,越是觉得,鞠子洲身上破绽百出。
偏偏,嬴政又抓不到任何头绪。
为什么会这样呢?
嬴政知道,自己所学的,肯定是这世间最优秀,最完备的义理和方法了。
但这样的义理和方法和这么多的线索加起来都没办法找到鞠子洲的行为依据。
这是不是就说明了……自己所学到的义理和方法……是有着某种自己所不清楚的漏洞的呢?
“生产关系……”嬴政念叨了一句:“朕知道了,你不许再使人盯我师兄了。”
赵高立刻跪伏下来:“奴婢知错,求王上轻罚。”
嬴政睨了赵高一眼,脸上不屑,心中可惜:“谨小慎微过了头了,起来吧,不罚。”
“谢陛下。”赵高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战战兢兢起身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嬴政的目光越来越犀利冷漠了。
越是如此,威严越重……
果然是天生的君主吗?
……
四日。
钱发完了。
兵士们怀抱着自己的五千七,开怀与自己的同侪们聊着天,仰着头,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台上的那个小儿人。
秦吏们拿着大喇叭又出现了。
他们带来的消息,是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可爱小人儿地命令。
他们说:“秦王政令曰:钱发完了,今日晚间将兵器发还,众兵士休憩一晚,好生休养,明日,汝等可以还乡。”
一片寂静,秦吏们的声音还在飘荡。
然后,不知道何时开始,兵士们开始欢呼了。
他们欢欣雀跃。
他们热泪盈眶。
那个小人儿,他没有骗我们!
他把钱给了我们了,他,没有把这些钱收回去!
他的话是真的!
我们以前,误会他了。
第五十五章 体态
不论兵士们是如何想法,规则制定下来,便是需要落实的。
夜晚时候,军队之中按照编制将新制铁剑发下,弩、甲、盾等比较紧要的武器并非下发。
第二日,秦王政召集了众人,赐下了一餐香喷喷的菜饭,当着众人面,对于阵亡者的抚恤做了安排。
然后,到中午时候,便下令发还兵士们验、传,遣返还乡。
这些兵士,同乡者一齐买了农会趁机出售的一批独轮车,轮流着推车,载着自己一百多斤的工资回家。
秦王对于兵士们归乡时候所会遇到的情况有所了解,兵士们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傻瓜。
拿了这一百多斤的钱回家,他们自己也知道,是肯定会招人贪婪嫉妒的。
于是他们本能般地结成队伍,三五成群地走着。
一年多接近两年的军旅生活给了他们足够的血勇,独轮车上沉甸甸硬邦邦的钱给了他们足够的拼命的理由。
而手边,耗费大量铁料的铁剑锋利无比,可以轻易切断任何人的生命。
他们在咸阳城中购置了一些干粮。
有些拿了钱,胆子大起来了,竟在城中女闾玩了个把时辰,而后买了肉、酒离开。
离别是大风天。
净跟同营帐的几名朋友拥抱着,喝了从咸阳城里买来的浊酒,颇有些伤感地告别。
大家都知道,这一别,可能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于是他们很是珍惜这最后的相聚。
去年冬日的战争里,净被指派到别的一什的营帐之中休息,大家虽然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彼此之间,口音有些差别,但聚在一起,时日久了,那稍微显得怪一些的口音,其实也就可以变得蛮动听的。
他们于是就此熟悉起来了。
净是巴郡人,这些个同营帐的人都是咸阳人,据说还是当今的秦王政做太子时候收服的“农会”之中的人。
他们从口音开始相熟,然后,是饮食。
净在巴郡,因着气候特殊,他们其实喜欢热腾腾能让人发汗的食物。
而他居住在咸阳人为主的农会所在的营帐之中,饮食上,也就要受些影响。
这边所供给的基本口粮,是包含了肉食、鸡子在内的,并且是不要钱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天吃四顿!
而且他们还需要每天训练。
说实话,净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天四顿,比正常人多吃两顿、三顿,而且四顿全部都是吃干饭,吃到吃不下为止。
那多浪费粮食啊?
净不了解,不过既然上官说是这样,他也就只好跟着这样做。
一年多下来,净原本瘦弱的身体变得敦厚,脸型也发生了变化。
他感觉,自己如要回家,家人肯定是不敢认的。
就像是被神人施法了一样!
简单的道别之后,便是踏上归途。
净跟同乡的五个人一块回乡。
他们一行六人,只买了一辆独轮车。
因着净是队伍之中最精壮的,因此他不用推车,只消提了铁剑,警示四周。
车子,由其他五人轮流推。
这一路,净最大的感触就是饥饿。
他觉得自己被农会的那些人养成了饭瓮了。
“净,你怎肚皮又开始叫唤了?”竭看着肚皮定时开始咕咕叫的净,很是无语。
净蒲扇大小的厚实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觉得有些丢人。
“这,也没办法嘛,这一年多来,在营中,每日跟着农会的人,一日吃四餐,这骤然开始一日两餐,一干一稀的,还吃不饱……就有些不……”
“你果是被农会那些人养成了饭瓮了!”一边的余打趣说道:“我瞧啊,秦王政发下的这五千七百钱,你一人就能吃光,甚至可能还不够吃的!”
“那哪儿能呢?”净憨厚笑着:“我再是能吃,也不可能吃那么多啊!”
“说不定呢!”旁人纷纷笑起来:“我可是听说过了,咸阳的那些兵,就那个王二五百主手下的兵士,每天四餐,可都是有肉吃的!”
“你这跟着他们吃,每天吃肉,以后回到家,吃不到肉,还不得饿疯了?”
净听到这话,自己也消沉下来:“是啊,我都……”
他捏了捏自己硬邦邦的胳膊。
那两臂之间透出的气力,是他以往所想都不敢想的。
他拔出铁剑,挥舞两下,铁剑撕破空气,发出尖啸。
虎虎生风,说的便是这样了。
一个以肉食干饭喂养出来,又以足够的训练和厮杀,磨砺出的,是有着足够气力和爆发,并且十分精擅团队配合与持械厮杀的人间凶物。
同行者们见到净拔出铁剑之后的凶悍,纷纷惊讶,感叹:“净啊,你这姿态和气力、就应该是去战场上搏杀的人!”
他们既是惊讶,又有些安心,同时,又很害怕。
他们以前是认识净的。
净人如其名,干干净净,虽然皮肤并不多么白皙,却一直干净清爽,脸庞也是有妇人一样的温和柔美。
但进入军营之后,他整个人像是雨后的菌子,迅速膨胀起来。
虽然个头好似没有长高,但整个人横向发展,变成了精悍的人物,远远看去,他们是决计不敢认的。
有这样凶悍的人物保护,自己等人应当是安全的。
可是,万一这样一个人对自己等人手中的钱生了贪念,自己等人又该如何反制呢?
他们对视之后,纷纷摇头。
没有太好的办法的。
他们这样的思考着,慢慢赶路。
中间,原本准备了的五日分量的粮食,短短一天半便被吃完。
于是众人不得不在客舍之中购置。
秦国对于国内物资的管控是很严重的,要买足够六人吃的食物,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
要么是六人去买,要么是有足够的爵位和官职。
很巧,他们六人征夫,在这掠土夺城的战役之中活了下来,都有了足够的爵位。
其中,净已经升至不更。
于是购置粮食,便就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购置了足够的干粮,天色便已经晚了。
于是众人决定在此客舍之中暂时歇息。
净毫不费力地将六袋子以麻布口袋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铜钱扛回六人同开的一间单间。
客舍舍人见了,摄于净的爵位,并不敢说什么。
但他入夜之后便离开,准备向人举报。
第五十六章 剑器行
夜色深黑,风呜呜的刮着,声音太大,以致净觉得房屋有些摇晃。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
他准备睡觉了。
可是睡不着。
手边拿着铁剑,可是他没有安全感。
心中总是觉得,缺点什么,晚上门外无人轮值,睡不踏实。
可是已经脱离了军营,不必再打仗了。
他这么想着。
他想睡觉。
屋中的其余五人都已经睡去了。
净听着他们均匀的绵长呼吸声,知道他们已经睡去。
这是净在军营里学到的一点小窍门。
而且相应的,他获得了能够使用这些小窍门的听力。
他听着同伴们的呼吸声,听着外面的风声,闭上眼睛,想要睡觉。
闭上眼睛不知道多久,一阵嘈乱的脚步声如雷鸣般在耳边炸响,净猛然张开双眼,在意识完全清醒、眼睛还未张开之前,他的手便握住了铁剑的剑柄。
铁剑约有七斤重,剑柄是木制的,绑了细绳,以防打滑。
净下意识深深吸呼。
他呼吸深刻绵长,身体不由自主悄悄由躺着,变为了半蹲。
他手中铁剑并未出鞘,脚下不发一点声音,慢行至于窗边。
窗外,有火光,有呼吸声,有脚步声。
还有话语声。
“……是的,一行六个,远途打仗回来的,扛了麻袋……”这是客舍的舍人的声音,净是记得的。
“那肯定是钱!”有人回应了,趾高气扬的,这声音教净想到了以前在魏地遇着过的贵人。
那人也是一样的趾高气扬,但是被砍死之前,也比一般人叫的更凄惨,恐惧之情更深切。
净的五指微微屈伸。
他听着,肌肉慢慢舒展、紧绷、舒展、紧绷。
他在做准备,但他没有把同伴叫醒。
这些人……遇到夜袭的话,战斗力是很低的,没有经受过训练,没有太强的合作意识,加上武器装备不完备,他们完全是不合格的。
甚至这时候把他们叫醒,他们都只能给自己添乱。
如果雉尾他们在的话就好了……
净心想着。
雉尾他们的话……
他满满的听着声音,数起了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九个人。
打了火把,不知道有没有弩。
有弩的话没法应付,没有配弩的话,自己这边暂时就只有一个人,还算比较棘手的。
他握着剑。
幸好学过用剑。
农会中的兵士,武器装备更换频率奇高。
因为他们是精兵。
精兵,就要打一般的兵打不了的仗。
他们吃得多,吃得好,训练多,力气大,速度快,配合默契,战力极高,经常做一些比较危险的任务,因此战损在整个秦军当中都是比较高的。
也因此,他们身上的一切武器装备都不能够有半分马虎大意。
一般兵士的戈崩口了,那就要磨。
但农会的人不磨。
他们换。
铜戈他们是不用的。
起步就是铁戈。
铁戈之后是钢。
钢之后是铁刀、铁剑、长柄的矛。
人手一把小弩。
十七个!
净记得的,自己在战场上,杀了十七人!
与农会兵士相互配合,小规模对战之中,在面对同等数量的敌人的时候,他们常常可以一人不损地完胜。
所以净身上只是一些小创口。
戈啄伤的、矛捅着了。
大伤是没有的。
他深深地呼吸,积蓄力量。
“……上吧,杀了他们,把脸划了,说是剿匪徒、杀群盗了!”那个趾高气扬的声音傲慢地说着。
净深呼吸,眼眸里闪过厉色。
果然么?
他慢慢贴着门蹲好。
九个人。
加上舍人,一共九个人。
舍人和那个说话的家伙不算,还有七个。
他蹲下了。
有人将门敲开了。
他提着灯和一柄铜刀。
那是柴刀。
净借着火光,看清楚了对手的武器。
铜刀,可以拼一下!
他缩在墙边,手掌按在剑柄上。
那人完全走了进来了,脚步尽量放轻,可是没有训练过的家伙,再是轻,也还是有声音,而且走路时候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面前,视线是容易出现大片死角的。
这些人,配合相当差!
另外两人走了进来了,手中的也是比较差的铜刀。
这种铜刀,用的料子是很差的,因此一般作为小富之家的柴刀。
这种武器……
净拔剑了,一瞬之间,他脚下往后猛蹬,身体窜猫一样的跃出去,一剑刺在一人腿弯,随即借着身体前倾的势头,将剑刃往另外一个人腿弯出剌开。
两声惨叫在提着灯的人身后响起,而且是熟悉的声音,这人吓了一跳,连忙回身。
然而,他回过身去时候,原本他面对的位置里,翻滚过来的净立刻调整了身位,站起身来,铁剑在这人脖颈处轻轻一划。
这是不足以杀人的力道,但是血液迸出来了。
净杀过十七人。
他们一什之中,他杀人并不是最多。
对于一些要害,他们是很清楚的。
血液自脖颈迸出时候,这人的惨叫也发出来了。
他捂着脖子,惊恐大叫,灯也落了地。
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消失,于是一片黑暗。
被割开脖子的人在黑暗中大叫。
他身后,两个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也在大喊大叫,惊慌失措。
没有经受过训练,没有直面战争的血肉磨盘的人,是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的。
他没法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
屋外,剩余的六个人也因着这惨叫慌张起来。
“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趾高气扬的人在指挥了。
他们手中是有光的。
尽管净知道对方没有受过训练,但同时面对四个人,还是很危险。
他于是躲在被隔开了脖颈的人身后,半蹲半跪,手中铁剑贴着身前人的身体,尽可能避免它反光而暴露自己的位置。
失去行动能力的两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刀,在胡乱挥舞。
除了面前被割开喉咙的人,他们谁也砍不到。
但当光源进入视野的时候,他们立刻狼狈地转身,将刀子往光源出招呼。
他们被自己的伤势和房间里的黑暗压制得完全的失去了理智了。
于是他们两人成功击杀了一名队友。
很好!
净嘴角溢出狰狞。
他的血液似乎沸腾起来了,于是他忘却了自己的饥饿和不安。
不安的来源很快就可以被消灭了!
第五十七章 剑器进
屋外此时一阵骚乱。
净听得到外面那些人细碎的恐惧,知道他们此时应当已经乱了。
是啊,眨眼之间失了一半的自己人,而敌人甚至连脸都没有露一下,这种情况下,没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冷静理智的。
外面这些人,已经比赵人韩人和魏人强了。
起码,他们现在还没跑。
净这样想着,慢慢深呼吸,平复心情。
他耳边,惨叫声仍在继续。
身后的呼吸声似乎乱了。
是醒了吗?
他这边刚刚有些分神,便听得屋外凌乱的脚步声。
屋外的人,跑了!
净心中一喜。
在交战之中,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如果胆气不失,正面对抗,即便是不能获胜,对方也要谨慎,不敢强攻。
可是,只要一方阵脚乱了,开始逃跑,那么敌方哪怕只有一个人,都能追着一群人,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人。
如今对方逃了,正是取死之道!
净起身,紧握剑柄,想要追击。
走了两步,忽而耳边听到门外一柱隐蔽的呼吸声和剑刃从剑鞘中缓慢抽出时候的细碎摩擦声。
净脚步欲顿而未顿,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便做出了应对。
他继续向前走,行走过程中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柄铜刀。
他手持铜刀,向外猛然追出去。
速度很快,出门没几步,身后的黑暗之中,一柄剑迅速精准地朝着他的背心刺了过来。
净一步不停,反手将铜刀掷出。
“当”
金铁交鸣。
对方迅速变招,以长剑格开了铜刀。
一朵焰星炸开。
这转瞬而逝的细微光芒不足以让双方看清楚对手的面目。
净往前跑了几步,半蹲下来,一手握持剑柄,一手按在剑脊。
他胸中烈火燃烧。
嘴角不由勾起来。
刚才这一合,他已经确定了对方的手中是没有甲胄、没有弓弩的。
从声音听来,对方的兵器是一柄材质极好的铁剑。
甚至,可能是传闻当中的钢剑。
秦国目前的大部分优质武器,都已经更换了材质,换成了更加廉价且性能更好的铜铁炉出产的铁剑。
王二五百主说过,铁比铜更坚固,同时更加便宜,所以铁制的武器,可以比铜质的更长。
在战斗中,武器长一点,是很了不得的优势。
秦军在去岁的战争之中,便是凭此优势,给与敌人重创的。
而军队里的武器,虽然造型、包括武器质量都不如一些贵人家里自己采购的武器那样是用了精钢。
但制式武器最大的特点就是,它很长。
比外售的绝大多数武器都长!
武器长,就是优势!
净静下心来,仔细聆听。
他耳边,慢慢响起了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
对方轻轻的向前走了半步,随后刻意的重一些向左前方走了一步。
然后,他往后退了。
诱敌以细弱!
王二五百主曾讲过的手段。
故意给出一点破绽,引诱敌人来攻击,然后自己以逸待劳,在其锋芒正炽的出击之时不击,在其戒心最强的试探之刻不击,而专在其收缩回去,准备下一次攻击时候出击。
净是记得的,
他们以此手段,曾无死伤地吃掉过魏人的一百五十人。
那时候,他们只五十人。
对方不逃的话,他们自己就要转身逃跑。可是对方才放下戒心,便受到袭击,所有人都慌乱无比,根本就没有回头冷静的看一眼的心气,一心就是逃跑。
不逃,还不一定会死!
净笑着,深吸了一口气,解下身上麻衣,缠在左手,而后轻手轻脚地向先前对手踏步的方位走过去,左手护在自己咽喉处,右手半弯,握紧了铁剑。
黑暗中,脚步声很微弱。
但靠近一些,还是能够听得到。
忽然,一道武器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传过来,净想也不想,伸手去承受了这一击,发出一声惨叫,并且重重地向后退。
一边退,他一边用左手抓住了那只击中了自己的武器。
那个重量……
是掷过来的,是刚才净自己掷出去的那柄铜刀!
净心念转动,立刻做出痛呼声,并且手持了那柄铜刀,左右挥砍。
漆黑夜色之中,对方不轻不重地向前走了一步。
净似乎慌张无比,朝着那个方向挥砍。
“你竟然听到了啊!”一声带着嫌恶与恶意的赞叹。
先前听到的那个趾高气扬的声音响起来了。
净想也不想,将武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挥砍。
但什么也没有砍到。
“你这种贱人,居然也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击杀我的四名手下!”对方赞叹着,在另一个地方踩出脚步声。
净不说话,只是重重朝着那注定空白的位置挥砍。
“我瞧你身手似乎挺不错的,不若拜我为主?”那人轻佻说着:“我可包你此后衣食无忧!”
净咽了一口唾沫,闭上双眼。
听不到呼吸声。
“怎么样?考虑考虑?”那人似乎有商量的意思。
然而他一步一步地变换着位置。
净蓄了力气,再次将铜刀掷出去。
“铎”
铜刀在墙壁上撞击,弹落。
“啧啧啧”对方笑起来了:“你这贱人,心智倒还算坚韧的,我都有些不舍杀你了!”
他径直走了上来。
然后,他在距离净只两三步的位置停下来了。
“方才我掷出兵器的高度,距地面四尺有余,你这贱人既然被击中,那么想必应是伤在腿上、或者腰腹之间。”
“从你这一时并不十分变动位置来看,你应当是失了行走的能力吧?”对方哈哈笑着,向前走,又猛然后退。
宛如狸奴子耍弄老鼠,既不杀,也不放,只是嬉戏一般。
如此试探了好几次,他这才放下心来,向后退去:“你跑不掉的!”
他如此说着,点起了火。
灯光亮起的一瞬,净一剑刺出去。
“噗”剑刃刺破肚肠,那人想要动作,净手腕翻动,剑在他腹中正反搅动两圈。
“你……”他惊恐万分,又畏惧无比。
净从他手中接过灯火和长剑,并在他面前晃了晃缠着麻衣的左手。
“有趣吧?”净咧嘴一笑,猛虎张口,腥风扑面。
“你这贱人……”
“能活下来的才是贵人!”净冷笑着:“王二五百主曾说过的,赢家才能有贵贱,输家不会有任何体面!”
那人双手捂着自己腹间被剑刺穿的窟窿,满眼的不敢置信。
“我竟然,被一个贱人杀了!”
第五十八章 卧虎
净手持灯与剑,跨过了死去贵人的尸首,回到房间里。
他以灯火照耀,手中铁剑又补了几下,确定了屋里的四名敌人已经死透。
顺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五名同伴,此时都还躺在原来的位置,似乎根本没有被打扰。
只是,他们的剑似乎都在手边了。
“哼。”净有些不屑,又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几名同乡。
想来,这几位,应当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吧?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将那位贵人剥了衣服,划了面皮,并且将他的衣服一火烧了去。
之后,才回到屋中,叫醒了自己的五名同伴,一把火将客舍烧了去,然后推着小推车离开。
时间错过了,逃掉的人,是没法追了。
净等六人不尴不尬地一齐行走。
“有几个人逃掉了。”逃跑的过程中,净如此说道:“真是可惜,当时你等没有醒来,否者,我们可以把他们全数留下的!”
五个人对视了一下,灯火下,影子扭曲伸展。
有人干笑着说道:“是极,只是可惜我等当时太困累,以至于没有睡醒,耽误了事情,当真该死!”
“这也不怪你们!”净连忙说道。
他松了一口气。
秦法是鼓励“连坐”的。
这种制度的本意是设立一种囚徒困境,分化民众,使其互相监督、互相举报。
可是目前,净没能把所有敌人都杀掉,而是放了几个跑路了。
五个人并不知道净是有意如此,还是无意而为。
但总之,他们已经失去了举报净以获取赦免的机会,只能跟随他,一条路走到黑了。
于是他们六人……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内部分歧了。
净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坐在独轮车上,问道:“可能够使我歇息一阵儿吗?先前受了些伤,体力消耗极多,我有些困倦。”
虽然是疑问地语句,但他的语气着实没有什么询问。
推车者干笑着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
“咸阳城里死了六人丈夫了。”赵高汇报道。
这里的丈夫,当然指的就是那些拿了钱,留在咸阳挥霍,而没有立刻还乡的人。
怀揣这样一笔“巨款”而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与地位,被人谋了去,也是应当的。
嬴政叹气,但并不意外:“六人,已经比预料之中少很多了。”
预料之中,昨夜死去的,至少该有十五人!
不过目前看来,咸阳城里的这些人,还是比较收敛的。
嬴政收拾了心情,下令道:“去把王翦找了来。”
赵高立刻领命:“唯。”
王翦还在家里被儿子烦着,被父亲训斥着,得了秦王政召见,立刻开开心心地将儿子往地上一摔,拍拍屁股跟着赵高离开。
来到王宫时候,王翦见了嬴政,很得意地行了礼,眉开眼笑:“殿下,我打赢了!”
赵高轻咳,手肘捅了捅王翦的腰身。
王翦转头奇怪看了一眼赵高:“你咋了?病了吗?”
赵高立刻站远了一些。
嬴政是知道王翦的一贯风格的,所以对于王翦的失仪不以为意,挥了挥手:“你就别行什么礼了,坐下吧,别难为自己了。”
“谢殿下。”王翦开开心心地坐下来了:“殿下,我们之前说好的钱……”
还真不客气!
赵高古怪看着王翦。
这一位,打仗的时候,不是听说挺聪慧的吗?
为何到了陛下面前就……
“钱不会少你的。”嬴政撇撇嘴:“但是先讲一讲你此战时候的一些感触吧,朕有些兵制方面的想法,想要先听一听你的意见。”
“也行吧……”王翦有些不高兴。
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哼哧半天,没有说出什么东西。
嬴政叹气:“赵高,带人去库中取些金玉,然后使人去铜铁炉取一千具宝甲共一千柄钢剑。”
王翦听到这命令,眉开眼笑:“殿下想要听哪一部分的意见?”
“你觉得,农会的那些兵士,他们还有什么需要吗?”嬴政问道。
“他们的需要?”王翦想了想:“他们需要每人配上一具小弩,身被一身甲胄,主武器用钢刀,副手用长剑。”
嬴政多少有些无语,他指节在桌面重重叩下:“这些都是小事,除此之外呢?战事方面,计谋阵型之类的,没有什么需求吗?”
王翦咧嘴:“殿下,我越是用计谋,越是讲求阵型,就越是发现,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东西!”
“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花钱,买了肉食,买了粮食,一天五顿饭六顿饭,把兵士们养的膘肥体壮的,然后花大价钱给他们配上最好的武器、弓弩和甲胄。”
“然后让他们知道,他们家里人也都是合他们一样可以吃的饱饱的,晒着太阳,唱着歌安安生生过日子。”
“这些条件都满足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计谋和什么阵法,甚至连兵法都不怎么需要。”
“到那种地步,就是冲冲冲,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硬冲都能把那些孱弱的敌人冲垮!”
嬴政皱眉:“还有这种事情?”
“那当然啦!”王翦眉毛都跳起了舞:“殿下啊,你是不知道啊,把人养的身强体壮的,拿了好的剑和盾,去跟那些饭都吃不饱,训练都没训练过的农夫打,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计谋和阵型,正面硬捍,才是最有效的!”
嬴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么也就是说,以前我们训练农会的兵士的那些手段,还是可以用的,对么?”
“当然能用!”王翦点点头:“可惜了,之前若是能够训练出五千如此的精兵的话……我们这一仗根本就不可能会输的!我们若是有五千如此精兵,我们甚至可以反过来把魏无忌圈起来杀掉!”
“五千人即可反败为胜?”嬴政挑眉:“魏无忌不是将兵六十万人吗?”
“他们最多有七万人!”王翦大大咧咧说道:“我们去攻赵人的时候还号称三十万呢,其实一开始就只有三万人而已,人多了,后勤跟不上的!”
嬴政点点头:“即便是对方只有七万人,你也能保证,只消五千人精兵,便可将敌人冲垮吗?”
“当然!”王翦很有自信:“真正的打起仗来,其实人数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反而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甚至人太多也是一种劣势。”
“这要如何解?”嬴政将信将疑。
第五十九章 山鬼歌
“殿下是不知兵事的,所以我便从头开始讲起吧。”王翦觉得跽坐有些难受,于是盘踞坐着,若个乡间老农,抠着脚皮,兴致勃勃说道:“其实兵家之事,说简单,是很简单的,就是以强打弱,以多打少。”
“但是有些时候,总体的人数来讲,我们可能比对手人少,不过这时候也没必要害怕。”
“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
“而且即便是人数少,也未必就是人少。”
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水,在面前木桌上划了两道。
“殿下可知道,战阵是干什么用的吗?”
“做什么的?”嬴政配合着,看了一眼王翦用手指蘸过水的那个铜爵,忍住不满。
“所谓的战阵,其实就是把人圈起来,让他们按着一定的形状去排列。”
“阵里面,人与人之间,一般来讲,是站得越密集就越好。”王翦舔了舔舌头:“因为人密了,一步之内有两个人的战阵之中,交战时侯,对比起一步之内只有一个人的战阵,那么即便这一步之内有两个人的战阵里总的人数是少的,可是从每一个人来看,却是反过来的。”
“阵型越密,往往对方同时要面对的敌人就越多。”
“一个人同时能够做的事情是有限的,你一步之内只有一个人的战阵,即便个个都是精英,一戈啄出去,也会被对方一步之内有两个人的一方挡住。”
“而反过来,一步之内有两个人的战阵里若是刺剑呢?两人对一人,人少的那一方根本就没得打。”
“所以……”
“战阵,就是用一定的形状,去最大程度的让每个对手所需要面对的敌人最多!”王翦说道。
嬴政皱眉:“既然是如此好的东西,为何又会无用了?”
“因为战阵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王翦说道。
嬴政眼眸里闪过一些不悦。
王翦距离嬴政很近,但他就像是没看见嬴政的不满一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战阵这种东西,说到底是死的。”
“任何的战前安排,战阵演练,说到底,就是为了让士兵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而且战阵并非是越密越好的。”
“一步之内,按道理最多可以布三个人的,但是布三个人的话,他们每个人手臂伸展,动作做出,都是不适合发力的。”
“所以布置三个人,反而会影响每一个人的战力,甚至布三个人,稍微有一点差池,地面不平、奔速过快,他们自己就把自己人推倒,踩踏致死了。”
“即便战阵布下来,对方难道就是傻子吗,他们真的会跟兵书上写下来的那样跟你交战吗?”
“大部分的兵士其实即便有了战阵,也还是没法儿对自己应该做什么有一个清晰的认知。”王翦摇头:“在这种时候,战阵才是应当使用的。”
“因为兵士们是不清晰的,所以要将领告知他们这一切,告知他们他们应当怎么打。”
“通过不停的练习,让他们接受将领的意志,按照既定的战阵与对方交战。”
“但将领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女娲,战前做出的安排,也会受到各种限制而不那么适用于真实的战况。”
“其实真正最能够判断形势和自己应该做什么的,永远都只有身处交战之中的兵士而已。”
“他们若是能够自发的配合起来,能够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么即便将领是一条狗,他们都没有打不赢的道理!”王翦笑了笑:“现在农会的这些兵士,已经开始能够做到自发的配合起来,能够模糊的对自己应该做什么有一个认知了。”
“所以这时候,战阵之类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就不再是能够提供帮助的东西了,我们在交战时侯,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既定的目标,比如说:冲垮敌阵,直捣大纛这样的,剩下的,便是为他们提供充足的食物、优质的武器和足够让他们安心作战,奋不顾死的理由。”
“那么人数呢?”嬴政指节轻叩桌面。
赵高低下了头。
“就跟之前所说的一样,人数并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我们这一战之中,以一屯之兵破三百五百都是有的。”
“他们人多了,即便是摆出了什么战阵来,但是他们能够第一时间里跟我们的兵士短兵相接的人数最多也就那么几十人,他们一群农夫、四肢无力、未受训练,武器还差,即便是以二围一,都不见得能够破开我军的甲胄,我们只消在第一时间里砍倒了他们的一些人,让他们第二排第三排的人开始害怕,觉得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他们就会开始逃跑。”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其实是根本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的,见着自己的战友逃跑,即便是没有目睹我们的强悍,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会跟着开始逃跑。”
“而在战场上,一旦开始逃,那么人数再多都没用了!即便是十个人,都能追着五百一千人乱砍乱杀。”
嬴政叹息:“所以说我们以前训练的那些兵士……”
“战场上,能够临敌而不溃阵的兵士一般被称为精兵。”
“而农会之中训练出来的这些,则是能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并且自发的就可以进行极好的配合的。”
“他们,是精兵中的精兵!”王翦叹了一口气:“就是前面的战争之中,我没有指挥权力,因此才叫这些精锐去执行那些太危险而且收益极小的任务,以至于他们死伤了那么多人。”
“朕听蒙骜报告说,他给你派遣了六人直属长官,但这六人,俱都意外失踪了,是么?”嬴政漫不经心问道。
王翦扣脚的手一顿,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聪明不断。”嬴政嗤笑:“以咸阳城来看,在保证物价并不影响小民生计的情况下,最多能够训练四千二百人农会这样的精锐。”
“但是这两年天旱,周遭庄稼收成都不行,即便是如今麦、菽轮种,一年两成的情况下,粮食的产量也还是不足。”嬴政叹气:“今年开始,就要大作土木,兴修水渠了,朕要将咸阳城附近的所有小农户全数纳入农会当中,所以最多给你留二千人的员额。”
“两千有点少吧?”王翦有些不情不愿。
“一千五?”嬴政问道。
“两千挺好的!”王翦讨好地笑。
第六十章 炉火翻作
离开时候,赵高领着王翦前往少府去领取嬴政早已经许诺过的武器装备。
讲实话,赵高现在已经不是太想跟王翦这种憨人交流。
自己说话,他大概了是听不懂的。
这样的交流,太累!
赵高低着头默默的走着,将出王宫时候,王翦忽然道了一声谢:“谢谢。”
赵高愣了一下,没能反应过来。
他左右顾盼,确定了近一些的位置是没有人的,这才意识到这一声“谢谢”是对自己说的。
他呆了片刻,随后浑身寒毛竖起,凉气从脚底上升至头皮。
“你……”
王翦没事人一样左右看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于手中挥舞,虎虎生风,无比幼稚。
十月十七日,咸阳城中、咸阳城周遭,嬴政所能够接收到的“意外死人”、绞杀匪徒的消息越来越多了。
多到了,已经有两百多人死去的程度。
这个数量,比他想象中要少。
而且,这两百多人之中,有接近六十人,是咸阳周遭地区,一些原本有些明面的身份的人物。
嬴政大概能够猜到他们的死因——去截杀那些兵士,结果被反杀了。
嬴政看见这个数字就有点想笑。
他慢慢在帛书上勾画了“生产关系”四个字。
……
再一次走进铜铁炉工地的时候,鞠子洲看着那工地外的驻兵和稀稀落落的一些小商贩,多少是有些伤感的。
两年半的时间,秦王异人将铜铁炉的掌事从秦傒、换成秦更、又换成秦熹。
但无论人如何的换,他们掌事的大致思路都是一致的。
铜铁炉是秦王的私产,也就是嬴氏的私产。
而工地里的工人们,除却一些掌握机要技术的墨者之外,其余的所有人,都是签了契书的奴隶人。
对待这些奴隶人,他们一致认为,工钱是不需要给的,即便给,也不需要每天十个钱、加班二十个钱那么多。
于是工钱最初削减至于八钱每日。
后来则削减至于百钱每月。
而工作时长,现在则是六个半时辰。
当然,厂子里时常要加班的。
这个时常,频率大概是每天一次。
其间,工人不是没有过意见。
直接对抗,或者提出意见,他们是不敢的。
于是他们选择了辞职。
所以辞职者死了。
之后,整个工地便就死气沉沉。
产量,既没有爆发,也没有太过跌落。
新技术的研发……还是算了吧。
新技术的研发,最需要的是大量的熟练工人参与。
现在这些工人大致也知道了,自己在铜铁炉中,地位约等于每天燃烧的薪火。
这种情况下,要他们满怀热情地参与到新技术的研发当中去,那除非是他们贱得浑身难受,才有可能。
墨者离带着几个学徒慢慢绘制新式武器的图纸,并且时不时以尺子勾画其尺寸,以方便制造模范。
鞠子洲敲了敲门,走进他的公室。
离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眯缝了眼睛,看了一会儿,惊喜地扔下了手中尺子,走上前来行礼:“鞠先生,暌违许久了!”
离的学徒们见到自己的老师是如此的恭敬,也都纷纷上前见礼。
“不必多礼了。”鞠子洲扶住离:“现在工地当中,有工人多少?”
“七千一百四十四人。”离立刻回答:“这其中大部分是从各地抽调来的精壮奴隶和罪囚。”
“每人月工资是多少?”
“一……”离有些迟疑:“一百钱。”
“实际工资!”鞠子洲厉声喝问。
“没有。”离挠了挠头:“薪资已经拖欠了数个月了……”
他还想说说理由或者苦衷之类的。
鞠子洲又问道:“那么我离开时候所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工人……还剩下多少了?”
“两千来人吧……”离有些羞愧:“这……”
“召集所有工人,停工!”鞠子洲冷声说道。
离想说什么,这时候,鞠子洲从怀中掏出嬴政给的虎符:“验符!”
离立刻转身,从一个锁着的箱子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铁匣子,打开了锁,校验符印。
符印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离双手将符印送到鞠子洲手中:“鞠先生,最近……”
“我说,召集工人,停工!”鞠子洲看着墨者离,表情严肃认真:“能听得到我的话吗?”
“唯。”离躬身一礼。
两三刻的时间里,工地的一切生产活动停止,工人们被召集起来。
鞠子洲看了一圈。
大部分人显出疲老姿态,皱纹深刻,双眼无神。
比他以前所见过的那些流水线上的麻木更加麻木。
大部分人的反应迟钝站在那里,像是梦游,不知所措。
这幅姿态,比一般的奴隶人都要麻木了!
“今天开始,休息十天。”鞠子洲站在高台上大喊。
他的声音经过喇叭的放大,传到墨者们耳中。
墨者们虽然不喜这命令,却也还是尽职尽责地重复鞠子洲的话语。
“这十天里,你们大家可以出去玩一玩,也可以去咸阳城中去买些吃用、衣物,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
他说着,拍了拍手,一些铜钱被墨者们从高处倾倒下去:“这些钱你等可以自去取用。”
“十天之后复工,每天工作三个半时辰。”
他这样的喊话,底下的工人们听了,也没有什么喜悦,大多,是等了好久,才随便的走上前去,到铜钱堆里随便的抓了一把钱。
大炉炉火熄灭,工地大门敞开。
但鞠子洲在大门口等了半个时辰,都没有见到一个工人出门。
他回到工地之中,转悠了一圈,也没有见到有什么人在做活。
食堂里,也是一样。
最后,来到宿舍时候,发现大通铺里睡满了人。
他们密密麻麻地躺在那里,或者鼾声不止,或者静静悄悄。
抓来的铜钱,就随意的扔在地上。
薪柴,即便是要钱也是没有用的!
鞠子洲深深呼吸。
空气寒冷,他吸进肺子里的,只有绝望。
胸腔中炉火翻出,将冰冷的绝望锻造成为灼热的愤怒。
今夜,你们在此安睡吧。
积蓄一些力量,酝酿一些愤怒。
明夜,你们会在哪里睡去?
明夜,你们会否愿意就此安睡?
未来的事情,因其未来,所以无人知晓。
但,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鞠子洲捏紧了拳头,转身离开。
第六十一章 逢场作戏
嬴政坐在农会聚居区中间,看着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分别搂抱着形容娇俏的少女说说笑笑,偶尔有少女羞怒地将少年人推开,或者追打着。
远一些的地方,孺童们手里拿着竹竿,竹竿上绑了花花的长蛇,威武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喊叫着炫耀。
“并人之事进行的如何了?”嬴政从腰间系着的口袋里掏出一块肉脯慢慢嚼食。
“如今咸阳城中的散户均都已经被并入农会之中了,周边的田地,也大多已经丈量开了……宗室之家趁这个时机,也做了一些兼人并土之事。”赵高躬身回答。
“宗室?”嬴政指了指那树梢的鸟雀:“你看那鸟儿,它是不是跳得有些招人厌烦?”
赵高退而不语。
嬴政没有等到赵高的回话,冷笑一声:“你这般的谨小慎微,说实话,以后不能有什么作为的。”
“陛下。”赵高走近了一些:“宗室的人来了。”
嬴政朝着赵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秦熹带着两个壮硕的手下,拿了一堆竹简,小跑着赶来。
“陛下。”秦熹脸上笑容可掬,乍一看来,就像是个邻家富贵老实的伯伯,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好感。
“伯父,许久未见了。”嬴政笑眯眯看着秦熹,又扫一眼他身后的两个手下:“您怎会亲自来农会的?有什么事情,知会一声不就是了?”
秦熹恭恭敬敬朝着嬴政行了一礼。
嬴政退半步,这礼数,介于受和辞之间。
“陛下。”秦熹宛如未见嬴政的举动,而是走上前来:“臣听闻陛下前些日子要农会开始并地兼人,并且丈量土地,臣觉得,臣当是可以帮助陛下做些事情的。”
嬴政看了一眼他身后两个人手中的竹简:“如此说来,伯父这次来农会,是来送田土农户的?”
“正是。”秦熹脸上笑容不改:“老臣在这些天,也带着几名愿意为陛下分忧的宗室,帮着花些小钱,收拢了田土和人手。”
嬴政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伯父了。”
“寡人先前曾设想,要把田土,从王一人所有,变为天下人所有,如今收拢田土农户,正是想要先把此想法,在咸阳周边,落实一下,看一看其中成效。”
“若是效果好了的话,这便可以证明朕的想法乃是善政,是利国利民的,便可以开始施行于全国之中。”
“但若是有什么问题,因着施行范围不广,而且在寡人眼皮子底下,这些问题,寡人也都可以一一了解,并且迅速着手解决!”
嬴政冲着秦熹微微躬身一礼。
秦熹立刻避让,辞不敢受。
“伯父此举,不光是帮助寡人,更是帮助试行此政,乃是利天下之举!”
秦熹有些惶恐动容:“臣感于陛下利民之心,却不敢贪天之功,臣之举措,原本是想着,陛下未冠而既大位,弱龄而继秦国,恐陛下劳累倦怠,欲为陛下分忧,以全人伦之礼。”
“伯父有心了。”嬴政看着有些感动。
“赵高,还看着!”嬴政对着赵高呵斥道:“不知道要找人接过朕伯父的好意吗?”
“迟迟不接,不怕寒了人心么?”
赵高诚惶诚恐:“奴婢该死,王上恕罪。”
秦熹有些着急,随即将正要跪拜下去的赵高拉起,勉强笑着说道:“陛下,陛下何必动怒,赵侍乃是陛下近侍,更是全心全意为陛下而行的人物,一时不察,在所难免,老臣并不在意,还请陛下恕罪。”
“既然伯父如此说了,赵高,还不谢过?”
“奴婢赵高,谢过计阳侯。”赵高深深低头,眼神阴鸷。
再抬起头时候,他脸上一片谄媚的笑。
“罢了罢了,不必多礼。”秦熹并不在意,挥了挥手,见到嬴政仍看着那些小儿女打情骂俏,似乎全神贯注的姿态,他很是着急。
“陛下。”秦熹弯了腰,走近一些。
“要吃么?”嬴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脯,递了过去。
秦熹有些尴尬,还是接过肉脯:“老臣谢陛下赏赐。”
“伯父此来,怕不只是要向寡人进献一些田土人口吧?”嬴政转过身来,抬眼看着秦熹。
他抬头仰视,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熹总觉得,面前这身量不高的小子,是在俯视自己。
“臣……”秦熹有些犹豫。
“不愿意说,那便算了。”嬴政笑了笑,拉住秦熹的手:“伯父还是与政,一齐来尝试一下农会的饭食吧。”
“他们因着是大锅烧饭,因此陶瓮、铜鼎都不合使用,于是去年时候,农会的庖厨们与墨者商议了一下,由铜铁炉改制了一批铁制灶具,剖半个圆球,不置立足,而架于土台之上,四面围住,煮饭奇快,饭食更别有一番风味。”
“伯父可以来试一试!”
“陛下!”秦熹躬身一拜:“陛下,老臣来此,是有要事禀告。”
嬴政背负双手,傲然接受了这一记深揖大礼:“哦?是什么要事,竟然能让伯父你饭都不想吃都要上奏?”
“陛下可记得您将鞠子洲鞠先生派遣到铜铁炉中的事情?”秦熹问道。
“朕记得的。”嬴政点了点头:“怎么,我师兄他在铜铁炉中受了伤了吗?”
“并非如此。”秦熹没有抬头,弓着腰身说道:“鞠先生何等尊贵人物,如何会在铜铁炉那般境地里受伤。”
“那是何等要事?”嬴政问道。
“鞠先生……”秦熹深吸一口气:“鞠先生使铜铁炉停工五日了!”
“停工便停工嘛!”嬴政语气轻松。
铜铁炉的收益,他已经许诺出去了,至少在最近两年,精兵练成之前,这些收益,一定要归于宗室里的这些人所有。
所以停工不停工的,对于嬴政而言没有任何问题。
“陛下,铜铁炉中如今承负了国中大半的兵器造料与几乎全部的甲胄制造!”
“所以呢?”嬴政脸上是探寻之色。
“所以铜铁炉万万不能停工的啊!”秦熹语重心长,大义凛然:“更何况,鞠先生他竟然是想要停工十日,此后使工人每日只做活三个半时辰!”
“三个半时辰?”嬴政有些诧异了:“以前是多久?”
“以前……以前……”秦熹说不出话来。
嬴政笑了笑:“伯父不必担忧,我师兄乃是铜铁炉的创制者,此中事情,他比你我都要纯属,了解都要更加深入,他做事,长久来看,不会影响你的收益的!”
长久?
秦熹气得想笑。
第六十二章 久别重逢
铜铁炉很重要,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秦熹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夺取铜铁炉的实际掌控权。
因为那是取死之道。
他们所想要的,就只有铜铁炉的收益而已。
那些铁料打造出来,制成铁器、钢剑,向外国销售出去,动辄上百倍上千倍的利润,令人眼馋。
秦熹自己也知道,以嬴政的手腕,其实他们能够拿到铜铁炉收益的时间也不会很多。
长久一些,十年八年。
短一些,甚至只有三五年。
但即便如此,每一天,铜铁炉所能够产生的收益,也还是一笔巨款!
这几年的收益,也足以叫他们对吕不韦动手,也足以叫他们为之冒险。
“伯父可知道……”嬴政随意地问:“寡人想要做什么吗?”
“陛下少而登位,应当是想要有一番作为。”
“朕现在想要破灭六国。”嬴政轻声细语,仿佛见了心仪的少女,思绪悠悠,语气幽幽:“所以朕知道,朕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多的支持,更多的钱财!”
秦熹腰身弯得更低。
“所以伯父,你得要支持朕啊!”嬴政笑笑:“铜铁炉的收益,你拿上五年,便也就可以了吧?”
五年!
这个时限,远在秦熹的心理底线之上。
“这……既然王上给,那么老臣便取!”秦熹强忍了激动。
“五年的收益,应该说是不少了。”嬴政问道:“五年之后,伯父又要靠什么呢?”
秦熹屏住呼吸。
“铜铁炉虽然炼铁冶钢,但归根到底,一切的活计,都要人去做,我师兄也说,越是熟练的工人,就越是宝贵。”
“这些熟练的工人,以后越是熟练,他们所能够享有的待遇就越好。”嬴政转身,背对秦熹:“他们会很快有钱的,人从贫到富,钱不可能不花出去的,他们的钱花在哪里……”
“老臣多谢陛下提点。”秦熹胸中喜悦激荡。
“另外就是,炼铁,是需要矿石的!”嬴政笑了笑:“伯父明白么?”
“臣明白了。”秦熹深深一礼,目送嬴政离开。
嬴政离去之后,秦熹直起腰来,惊觉自己已经浑身冷汗。
——在嬴政面前,他升不起半分的不敬了。
“异人已经那么强势了,没想到他的儿子,比他还要强势。”秦熹有些虚脱。
嬴政带着赵高,赵高身后,几名农会的丈夫憨笑着搬着秦熹送来的竹简。
“赵高,你觉得,宗室的这些人,是有自知之明呢?还是没有自知之明呢?”
“想来是有的。”赵高轻声回答。
“那么他们跟朕的关系……”嬴政转过头来,像个孩子一样稚气问道:“你觉得,像是‘生产关系’吗?”
“奴婢不敢妄言。”赵高立刻回答。
赵高身后,农会的丈夫们很不明白,这位贵人为何忽然浑身颤抖。
他们互相之间挤眉弄眼,笑呵呵的,感受不到半分紧张。
“不要紧张。”嬴政看了一眼赵高身后那些有说有笑的丈夫,稚气问道:“大兄,啥时候开饭呀?我都快饿死了。”
“嘿!”女人清脆的笑声在很近的距离响起。
赵高惊骇看着一个妇人将一只小小的孩子架在嬴政脖子上:“许久不见了呢!”
妇人身形高挑,从身后折腰低头,面对嬴政:“你可比以前更美了哟!”
“怜。”嬴政扭动了一下脖子,伸手将骑在自己脖颈上的小娃娃揪下来,抱在怀里,看着这粉粉嫩嫩,嘴里吐着口水泡泡的小东西:“你儿子吗?”
“是呢。”怜笑嘻嘻的:“我的儿子,怎么样,美不美?”
嬴政摇了摇头,伸手戳破怀里这小东西的口水泡泡:“不如我美!”
“哪能跟你比啊!”怜奇怪看了一眼赵高,问道:“你怎么了?很冷吗?”
赵高下意识低头,片刻后又摇头:“不冷。”
“冷的话去老者居去吧,那儿全天都烧着柴的,很是暖和。”怜笑着打趣:“你这身体不太行啊,才十月就已经冷得浑身发抖了,看是身子虚弱吧!”
“他害羞,遇着好看的女人都这样。”嬴政随意说话:“这两年不见了,最近生活如何?”
“马马虎虎吧,最近挺忙的。”怜叹息:“最近王上招纳了许多人进入农会,我们又急急忙忙召集人手地把地犁了,又是砍伐更多的柴草、编制更多的草鞋、又要帮着穷苦一些的人家重新盖房子……总之到处都是事情做。”
“你不是妇人吗?妇人也要犁地了?”嬴政捏着小孩子滑溜溜的脸蛋。
“妇人比丈夫力弱者,当然不必做的,但你看我像是力弱者吗?”怜捋起袖子,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她的胳膊虽然并不白皙纤细,可是距离粗壮,也还是有些距离。
“我瞧你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嬴政笑嘻嘻说道。
“你呀!”怜翻了个白眼:“你兄长呢?”
“他在铜铁炉的工地里做事。”嬴政回答。
“铜铁炉!”怜惊叫:“那是极折磨人的境地啊!”
“以前不是挺好的吗?”嬴政问道。
“以前是以前!”怜关切问道:“你兄长近来身体还好吧?”
“还好。”嬴政迟疑一下:“讲一讲铜铁炉的情况?”
“从哪儿讲啊,我知道的也不多……总之那里面的工人个个都像是鬼一样……”
“我兄长说,很快就不同了。”嬴政摊摊手,讲怀里的小孩子还给怜。
小孩子临离开时候,“噗”一声,喷了嬴政一脸口水,然后没心没肺地“咯咯”笑着。
怜看着嬴政呆呆的样子,忍俊不禁:“看来蕨很喜欢你呢!”
说着,她掏了帕子出来,为嬴政擦了擦脸:“真是抱歉啊,蕨遇着喜欢的人,总会这样子。”
“这小废物!”嬴政伸手用了点力,在小孩子屁股上捏了一下,小孩子仍没心没肺的笑。
嬴政于是伸手拉着眼睛,做了个鬼脸,把小孩子吓哭,才心满意足。
“你呀!”怜笑吟吟地,又有些无奈幽怨看着嬴政:“你要是当初说喜欢孺子,我说什么也要等着你长大,给你生个孩子!”
“嘿嘿。”嬴政看着小孩子哇哇地哭,无比舒畅。
“走吧,去吃个饭。”怜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拉起嬴政小手。
嬴政踮起脚,“噗”一下在小孩子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小孩子于是撅起嘴,“噗”“噗”“噗”地也朝着嬴政吐口水。
嬴政大笑着跑开。
赵高朝着怜歉意点头,随后指挥着几名丈夫一齐跟上。
追上的时候,嬴政已经开始在农会的大食堂里排队吃饭了。
饭菜是煮制的粘稠的小米粥,配菜是绿油油的葵菜和两片带着白花花油星的肉片。
米粥管够,肉限量。
嬴政小口吃着,抬头看着身边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人们。
师兄,这些人的“关系”,就真的只是“生产关系”吗?
第六十三章 关系
吃罢了午饭,嬴政带着赵高,慢慢出城,在城外的庄稼地里巡视。
赵高并不敢发表声明意见,只跟随着嬴政慢慢步行。
他们看着田地里热火朝天的秋耕。
农会的集体作业,并非是集中所有人去蛮干,而是集中各种资源,然后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地方。
就比如现在,即便是一次性增添了非常多的人口和地亩,一时间需要做的事情陡然增加,但农会的基本原则也还是没有变化。
在田里耕地的,大部分是老者、壮硕的妇人以及一些半大的少年少女。
他们比起正当壮年的丈夫,气力自然是不足的,不过赶着耕牛耕地,对于体力和气力的要求也并不高。
嬴政看着那田间的一个老者赶着耕牛,牛面前绑了一棵苍翠的菘菜,老农手里拿了鞭子,时不时地将菘菜拉下来给耕牛吃一口,若是耕牛走偏了道,或是干脆不走了,便不给吃菘菜,挥舞着手中鞭子,抽出空响,吓唬耕牛。
“啪”鞭梢炸响。
耕牛吃了吓,继续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劳者于是整个人松散下来,对着不远处同样赶着耕牛的另一名老者说着些什么。
有童子几人搬了水囊和饭菜来,于地头吆喝一声,便就把东西放在那里,团成一团,叽叽喳喳的跑过来,拍拍牛腿,戳戳菘菜,胆子大些的,拿了小棍,距离远些,戳了后门,转身逃走。
“这些,应当算是单纯的生产关系吗?”嬴政问道。
赵高沉吟:“奴婢觉得,应当是算的。”
“应当算是吧。”嬴政叹息。
应当算,意思即是,他不能明晰地确定,到底是或者不是。
因为缺少一个标准。
但嬴政心里清楚,事情,应当是与自己想象中相差不大的。
也就是,关系,真的,不只有区区一个“生产关系”。
可是,如果不只是如此,那么判断是否是“生产关系”的标准是什么呢?
关系当中,除却生产关系,又会有哪些关系呢?
鞠子洲隐瞒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王翦带了丈夫们去狩猎了吧?”嬴政问道。
“是的,农会训练出来的旧兵,如今已经组成建制,进入山中狩猎,而王都尉则带着新建制的两千人兵员,去清除官道之上的猛兽了。”
此时的野生动物还算是比较多的,秦国也好,别的其他什么国家也好,道路上有猛兽盘踞都是常有之事——比起四处狩猎,果然还是在交通要道上找落单的过路行人比较快捷。
针对这种情况,商业稍微发达一些的国家,都会定期出钱组织人手清理道路。
秦国虽然重农抑商,但是却注重交通与辖制,所以一些重要时刻也有对于各处交通要道的清理。
但,也仅限于重要时刻和交通要道。
王翦此时带人去清理道路,当然是受了嬴政的命令。
秦国的先君们受过叛乱,都有些偏执,国内凡五十人以上的兵员调动,都是要请示秦王的。
“清理完道路,便可以调集人手,修一条水渠了!”嬴政叹息:“修渠所需要的各项工具都不是小数目,铜铁炉中此时停工,的确是有些耽误事的。”
“要去催一催吗?”赵高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不必了,既然师兄已经将话放了出去了,那便按照他的话来执行吧!”
嬴政深深看了一眼赵高:“师兄此去铜铁炉,是领了朕的命令去的,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我的意思。”
“既然话已经说了出去了,那么就应该兑现!”
“这不是区区一时的效益所能够衡量的价值。”
“因为这代表了,寡人的信用!”
“秦人所以信秦国者,皆出此信。”
“先王急于求财,坏掉了师兄当初在建立铜铁炉时候对工人、对秦人的承诺,也就是坏掉了秦国对于他们的信用。”
“他们已经被秦国背叛了一次了,要想让他们重新相信秦国、重新相信秦王,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嬴政将目光转移:“赵高,你记住了,这一点信用,才是为政掌权所最重要的事情。”
“有了这一点的信用,你只要不破坏掉这信用,那么你说的,即便荒谬,秦人都不会怀疑。”
“因为你以前的话,已经都一一兑现了!”
“掌握了这一点信用……”
赵高弓起腰身。
这是能对自己讲的话吗?
赵高深深的怀疑着。
先前的鞠子洲是这样,如今的秦王陛下也是如此。
他们到底为何要对自己讲述这些呢?
赵高谨慎地不发一言。
嬴政慢慢踱着步,一步一步,走回王宫。
赵高如同静默的影子,不发出一点声音,慢了两步地跟在嬴政身后。
“可用之人还是少啊!”嬴政叹息着。
目前秦国朝廷里,可用的,有些本事,且没有自己根基的人物有几个呢?
即便是王翦,嬴政知道,虽然自己可以用他,但却需要时刻的注意他与旁人的利益交换。
而且,未来的路是一条几乎与现有的所有优秀的人物为敌的路。
赵高,又能到哪一步呢?
回到宫中,嬴政见到了母亲赵太后。
赵姬死了丈夫,虽然有些伤感,可要说她十分悲伤,悲痛欲绝,那还是算了吧。
夫妻两个分居数年之久,这不通音信的,什么坚贞不渝的感情也磨灭了去了。
如今的赵姬,每天依旧没心没肺的过着。
因着她成了秦太后,又是秦望陛下的生母,所以宫中之人也好,能够接触到的贵妇人们也好,都是以她为尊,虽然不至于阿谀奉承,但也尽量依顺,小心侍候。
这种境况,当然是很舒服的。
“政儿,政儿,你看啊,你大父从赵国寄来了好多财宝呢!”赵姬兴冲冲地拉住了嬴政的手。
嬴政皱皱眉,虽然不满母亲的举动,但是说到底,她毕竟是生养自己的生母。
尽管母爱缺失,但到底是一直陪着的,嬴政知道她没有什么城府,心眼也不大的样子,该顺着的时候,也就顺着了。
“送来了多少财货?”嬴政无奈问道:“有单据吗?”
“应当是有的吧?”赵姬愣住了。
“拿来我看。”嬴政伸手。
“单据呢?”赵姬朝着身后伸手。
一旁的侍儿立刻将早已经备好了的单据递到赵姬手中。
赵姬献宝一样,有些讨好笑着,将单据递给嬴政:“政儿,这么多财货,应当足够填补你这些天发出去那么多钱的空缺了吧?”
嬴政嘴角不自觉向上勾了勾,心头微暖:“足够了的。”
倒不如说,这么多钱,真的是自己远在邯郸的大父送来的吗?
还是说,旁的什么人,借了他的手送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赵姬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你还不去玩吗?”嬴政将单据卷起,递在赵高手中。
“对哦,公孙鹴约我去赏花呢!”赵姬想起什么一样,急急忙忙提起裙裾,小跑着离开了。
嬴政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胸膛里暖暖的。
这,也是单纯的生产关系吗?
嬴政沉吟片刻,饱蘸了墨汁,用力将“生产关系”里的“生产”二字划掉。
第六十四章 停工
赵高捧着财宝的单据,侍立一旁,静静看着嬴政将“生产”二字划掉。
说实话,他并不很明白,多这两个字,或者少这两个字会有什么问题。
他如今所能够想到的事情,就是秦王陛下很重视这个词。
但关系……很重要吗?
他不明白。
……
“吃饭了,吃饭了!”离带着人在工人宿舍里高声吆喝,时不时用铁勺敲一敲手中铁盆。
但工人们大多赖在床铺上,少有一些因着他敲了铁盆的声音感到烦闷反感的,也只抬头看他一眼,随后埋头继续睡觉。
他们的眼神死气沉沉,又带着深深的戒备。
离被他们盯得有些发憷,感觉很是不爽。
他又喊了几声,仍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起床吃朝食。
“这群懒鬼!”离喊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没趣,于是带着墨者们离开。
他离开之后,工人们陆陆续续坐起身来,隔着窗户看着他们的背影。
那目光,依旧是那么死气沉沉,依旧是那么戒备。
看了一会儿,他们大部分人又都躺了下去。
少数的一些人,犹犹豫豫,三五结群了,去往食堂。
食堂的菜饭很足,早晨是浓稠的小米粥、咸菜、小块鱼肉、每人两个鸡子。
铜铁炉里,还买了农会的人新近制作出来的名为“酱油”的调料,泼洒在咸菜上,以热腾腾冒着热气的鱼肉蘸了吃,味道鲜美可口。
工人们吃了朝食,见着正在此处进食的墨者们,没有给出什么好脸色,只默默的离开。
平日里热火朝天的铜铁炉,如今沉寂下来,四野无声,分外寂静。
墨者们吃完了饭,看着工人们的背影,表现出了强烈的疑惑。
他们只看着工人们离开。
因着鞠子洲的命令,他们是不敢对工人们说什么的。
不说教、不干涉、不命令。
但。
好生空旷啊!
离吃着白水煮来的鸡子,张目四望。
目光所及的工地里,没有了平时敲敲打打的声音,没有了忙上忙下的身影,没有了力量与技巧相结合起来将物质由一种形态转变为另外一种形态的作业。
空旷的工厂,如此压抑。
离迫切的想要让工人们复工,为秦国冶炼铁料,为王上的伟业添砖加瓦,为秦国吞并天下的大事贡献力量。
但……
已经六天了!
铜铁炉停工六天了!
六天,按照平日的进度,当该有铁剑九千四百把,钢甲一千六百件,铁犁四千三百……
整整第六天了!
墨者离始终想不明白。
但鞠子洲,也不是会跟他将清楚其中缘由的人。
他也无权追问。
“师兄。”墨者诀对着离施了礼:“师兄,左右工地里无事,我想着,回家去看看我家中妻儿……”
“去吧。”离挥挥手:“早去早回。”
诀这边成功请假,他身后,几名墨者也都纷纷走上前来。
离一一允准了他们离开工地。
最后,竟连那些学徒们都离开了。
离一个人,走在工地平坦的路面上,慢慢朝着大炉方向走。
烧炭区,空无一人。
炼焦处,空无一人。
选石区,空无一人。
大风箱,空无一人。
所有应该有人的地方,都空无一人。
他最后走走停停,来到工人们的宿舍。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地方,反而塞满了人!
离默默注视着那些依旧酣睡,或者已经醒了都不愿意从床榻上起来的工人。
他看了一会儿,到底无奈离开。
停工第六天,工人们仍旧懒散不堪,甚至越发懒散不堪。
停工第七日,工人们仍旧懒散。
鞠子洲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他对这一切,也都不怎么惊讶。
第八日。
工人们仍旧懒懒散散,即便睡醒了,也总是在床榻上待着。
鞠子洲去宿舍逛了一圈,地上的钱已经被工人们捡了个干净。
鞠子洲于是写了一封书信,找人将书信递给嬴政,叫他又加急送来了一批钱。
——这是工人们被拖欠了的工资。
第八日的傍晚,用过晚食,夜色昏黑,离来寻鞠子洲了。
“鞠先生。”离深深一礼:“后天复工之后……”
“后天不复工。”鞠子洲摆了摆手:“坐下吧,不必多礼。”
离一下被鞠子洲拿住了,好一会儿没能组织起语言来。
“说是要让他们休息十天,那就是要休息十天。”鞠子洲笑着给离倒了一杯白水。
离看着面前的白水和用做容器的陶碗,叹息:“先胜为何如此宽仁呢?”
“我从来不是一个所谓的‘宽仁’的人物。”鞠子洲摊手:“只不过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停工、减少工时,都是必须要做的吗?”离不解。
“是啊,都是必须要做的。”鞠子洲很是随意。
“我不明白。”离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就暂时别去想,这些事情不是靠空口白话可以解释开的。”鞠子洲审视墨者离:“你就看着就好了。”
“唯。”离一礼之后,起身离开。
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更加烦闷了。
鞠子洲知道,墨者离从来没有想过害人。
甚至他会因为工人的病症而感到痛苦。
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杀人。
第九日,工人们不那么懒散了。
但他们同样没有任何想要主动复工的打算。
一大早,他们中的大多数,起床去吃了朝食,随后聚在宿舍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但心中感觉很是紧迫,睡觉也再睡不着。
虽然身体依然是那么疲累,但已经不想躺下。
睡了**天了,虽然身体上最深切地疲劳没能被消除,但好歹比之前更有精神,也更有力量了。
他们说着一些自己关心的东西,热切交流着什么。
第九天,他们就这样在互相交流之中过去。
第十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早早地去到工作地点,看着眼前空旷无比的工地,他们心中茫然,他们意识里空空荡荡。
今天仍旧没有复工。
他们回到宿舍里,想要继续说说话,却又想不到任何话可以说。
于是大眼瞪小眼。
他们互相看着,互相想问话,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说什么呢?问什么呢?
他们的精神是如此的匮乏,他们的生活是如此的单调。
这一天的下午,鞠子洲召集了人手,烧了热水,组织工人们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