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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四十二章 姻亲

    聘礼一样一样地抬进吴家大门。

    吴府的下人风传着章家聘礼如何如何贵重,此外就是聘金的多寡。

    十七娘此刻自是在闺阁里,也下令房里的女使老妈子不许出入,不过仍挡不住各房的女使将碎语传入。

    姑爷又给了什么啊。

    姑爷又如何如何啊。

    姑爷多看重咱们家姑娘啊。

    至于吴府李太君也是很高兴,觉得很有面子,吴家上下都知这位姑爷出身寒门,但能拿出这些聘礼聘金来足见诚意了。

    而李太君这边一面与章家的人说,章家的礼实在太过贵重了,自家的女儿不过平平,哪里当如此之看重。

    这些话自也有人传至十七娘的耳里,抱怨老太君如此,不是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姑娘么?哪有说得这么平平的,似配不上章家的聘礼的。

    十七娘倒是通情达理地道:“此谓极于责备,则两家周致,无他患矣,故而不可不说。”

    而李太君这边说完,而那边不仅将聘礼中贵重的首饰金银以及全部聘金都添作陪嫁给了十七娘,还在给十七娘的嫁妆里又添了三百亩汴京郊外的上等庄田。

    反正就是章家给多少,吴家不仅大头都拿作陪嫁,还另行往里面加倍的贴补,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若是之前与夏家吕家文家这样的宰相门第结亲,吴府如此会遭来旁人的闲言,说什么讨好亲家等等,不过若是章家倒没有人这么说,因为章越是寒门出身,吴家多给些陪嫁也是为了女儿以后日子过得好一些,这点就少了旁人乱嚼舌根,反而是赞吴家大方。

    但十七娘明白,两家谈论婚事时,李太君早就不止一次地明言暗示过章家若多给聘礼聘金,则都会放进十七娘陪嫁里,而且吴家在嫁妆里另行双倍贴补。

    而所给聘礼聘金的意义,这不仅仅是面子上过得去,从章家这样的寒门拿出这么多聘礼聘礼来,等于也掏空了章家一部分财力,虽说最后都以陪嫁的方式还给章家,但其实陪嫁都在十七娘的手中。

    日后陪嫁如何用,都是由嫁妇说得算数,这样是让嫁妇在夫家有个保障。

    而对吴家这样的富贵之家来说,陪嫁再多倒也拿得出,可是于十七娘而言陪嫁越多,在章家那边不仅更受看重,而且也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家中财权,日后在家中上下面前的话语权也是很重。

    如此也就确保章越与吴家同在一条船上。

    当然这也是阳谋,章家上下不会那么蠢看不到这一点,故而也是心知肚明。

    婚者,所谓盟也!

    非受币不交不亲。

    男女方谈婚论嫁,先要上草帖子细帖子,上面书写双方家产家财。

    之后下聘赠礼,每次彼此送礼都带着讨价还价的意思。

    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大事即关系到两个家族的结盟。上层官宦之间的联姻,利害计较更多,似章吴两府倒算是少了。

    如今章家给了聘礼聘金后,李太君立即践行承诺,在原有的陪嫁里又给十七娘添了三百亩汴京郊外的上等庄田,还有二三十个管理庄子的庄丁的身契也一并给了。

    这出手着实的大气。

    十七娘记得这可是李太君当初嫁入吴府的陪嫁,三百亩庄田每年所出即便在灾闹之年也有两百余贯。

    吴大娘子及十五娘都曾眼馋过,不过李太君四个亲女儿谁也没给,十七娘本以为李太君会留给自己两个儿子,没曾想最后倒是给了自己。

    至于十七娘房里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处理。

    她身旁的女使不少都是跟随她多年的,都在吴府享惯富贵的。

    在吴府似跟随过李太君的的一等女使,每月在账房可支得两贯钱月例银子,二等女使也可支得一贯钱,至于新入府的则不给钱。

    月例银子虽是不多,不过却有四季衣裳供给,穿戴的都是绮罗绫縠,这点上吴府从不刻薄下人。衲絮缊弊,浣濯补绽之服从不给下人们,因为下人也是吴府的颜面。

    除了衣裳还有吃食,平日吴府女使都是一样,一桌子的人可吃五菜两汤,每个月还能吃两次羊肉。

    此外年节节礼,主人家不时出手赏赐也不少,另外生病了也请大夫医治,汤药钱都由吴家里支给。

    故而吴府普通女使虽说是伺候人,但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里的女子还好上许多。

    但嫁入章家后,十七娘与身边女使嬷嬷明言,月例钱减半,此外衣裳也减作一年两件布帛,至于饭食供给更远不及在吴府时,毕竟平日章越章实自己吃的也不过这般。

    听了十七娘这么说,众人都明白这是要去章家吃苦了。吴家虽说前几年因吴育病故其势不如从前,但比那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破落官宦人家可是强多了。

    故而十七娘的身边人请托各等情由留在吴府,不愿跟她陪嫁去章家,对于她们十七娘不仅不留,还安排妥当,让她们在吴府另有着落。

    当然也有不少女使嬷嬷愿意跟去,除了与十七娘确实感情深厚的,还有怀有其他心思的。

    那些愿意跟去的人,当然不蠢,故而去吃苦磨练自己。她们看中的是日后章越的前程。章家没什么仆役,她们不用担心陪嫁过去会遭到排挤,同时章越以后是大概率要飞黄腾达了,那么跟着主母的身边必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故而她们都是作好了跟着十七娘去章府吃几年苦头,只要熬过去了,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些人大多年轻,同时也野心勃勃。

    其中有两位见过章越的女使,当初还帮着传信带过话,她们愿意跟着十七娘陪嫁过去,也是另有打算。在府里但凡打听章越一切消息最是热心的也是她们,每次谈起姑爷来也是眉飞色舞的。

    十七娘知道身边人的意思,故没有带这两名女使陪嫁,也没安排她们继续留在吴府,而是给她们找了个好人家,还赠予了一笔丰盛的嫁妆,让二人日后衣食无忧。

    两名女使得知后都是留了好一阵眼泪,十七娘见此也是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如此。

    除此之外,十七娘也筛掉了几个一看便知野心勃勃的或平日有些行止不端的女使。

    如此精简一番,十七娘房里只剩下数人。十七娘明白嫁到章家,陪嫁带得人太多自是不好,毕竟住在一起还有章越的哥哥嫂嫂一家。

    他们身旁没几人伺候着,如此浩浩荡荡一群人过去,他们会作何想法。

    但十七娘又到李太君那请了三名伺候多年老嬷嬷和精干得力的女使陪嫁,最后才安排妥当,将陪嫁人数控制在十人以下。

    要知道十五娘当初嫁入文家,可是带了五六十人。

    不过十七娘身边虽是人少了些,但各个都是小心敬慎,明事干练。

    随着婚期日益临近,嘉祐六年也马上过去了。

    下聘之后,男女双方不通往来,没事大家绝不串门,更不用说男女相见了。

    章越将宅子从程郎中那交割清楚,拿到了红契,再度在汴京成为了有房人。

    买了房子之后,自是免不了宴请亲邻,这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换在哪一朝都是一样的。

    这日章越在家,突然文及甫,欧阳发一并来访,拉章越去一地方。

    章越待要问,但文及甫,欧阳发却什么也不说,拉章越上了马车一并前往。

    章越看这二人样子还以为是鸿门宴呢?

    三人到了汴京城郊外的一处田庄。

    进入田庄正院,但见树下坐着四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看了章越入内,脸上都是带着笑意。

    章越纳罕,这到底是什么阵仗呢?

    但见当中之人笑言:“久闻状元公之名,未尝得见,如今托文兄欧阳兄真是得偿所愿。”

    章越见此人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于是拱手道:“幸会,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尊驾大名?”

    对方笑道:“在下韩宗师,家父讳绛。”

    章越心道眼前此人居然是韩绛之子,韩绛可是历史上变法派的另一员大将,与王安石相互援引。

    一旁另三人也是起身。

    其中一人自通姓名为夏伯卿,另二人则堂兄弟,一人名叫吕希绩,一名叫吕嘉问。

    章越听了这三人名字,终于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局了,这是吴家的姻亲局。

    原来因十七娘的婚事,吴家次女三女也分别从西京至汴京。

    吴家次女嫁吕希绩,吕希绩乃是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读吕公著之次子,前宰相吕夷简之孙。吕希绩虽袭祖荫,但父祖都乃朝堂上的高官,故而为了避嫌他与几个兄弟都没有出仕。

    他如今身在西京,与兄长吕希哲、弟弟吕希纯皆拜在邵雍门下,如今吴家婚事来到了汴京。

    吕夷简一族在朝堂上势力极大,吕夷简的叔父乃名相吕蒙正,吕夷简本人居相位二十年,历史上吕氏一族七人官至宰相,执七朝政,可谓盛事。

    当今天下吕家阀阅之盛,堪称第一。

    吴家三女嫁夏伯卿,夏伯卿为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读夏安期之子,前宰相夏竦之孙。夏竦,夏安期已先后故去,不过夏家在朝堂上仍有不小势力。

    二人来京后自约了文及甫,欧阳发二人,同身为吴家女婿党的众人聚一聚。文及甫自是答允了,不过好交游的他,又约了韩宗师。

    韩宗师是爽利之人,他出面组了一个局的请他们至韩家在汴京郊外的别院里。

    韩宗彦为何能出面呢?因为吴育长女嫁给韩亿长子韩纲之子韩宗彦,韩宗师之父韩绛是韩亿第三子,故而他与吴家也有姻亲。

    历史上,王安石向宋神宗推荐吴充为枢密使,宋神宗不想用向王安石道了一句,吴充是你的亲家吧。一旁的韩绛出面道了一句,吴充也是臣的亲家。

    章越与众人一一见礼,到了最末的吕嘉问时,章越与他对揖。

    此人笑容可掬,章越看了他暗暗想笑,他与吕希绩一样都是吕夷简之孙。

    在庆历新政时,吕夷简与范仲淹即是斗法,到了吕夷简的儿子辈,在熙丰变法时,也与王安石斗得不可开交。

    但吕嘉问呢?

    作为吕家人,他应站在保守派一边,但他却支持变法。

    吕公弼与吕公著二人决定上疏弹劾王安石,此事在吕家内部公开,但吕嘉问却偷偷地将吕公弼,吕公著二人准备弹劾王安石的奏章盗出,偷偷交给了王安石。

    王安石提前得知弹劾内容,故而躲过一劫。此事传出去后,吕嘉问被吕家人视作‘家贼’,从族谱上被除名,从此不列入吕家门墙。

    章越以为要坐下与他们闲聊,反正来汴京就是混圈子。

    哪知韩宗师对章越道:“家父想见状元公一面!”

    章越听了一愣,韩绛居然要见自己。

    韩绛出任过御史中丞,因弹劾过富弼而被罢免,如今在外出知,正好回京叙职。

    虽说被贬官,但本官仍是左谏议大夫,而且是出任过御史中丞的大员,同时章越还知道韩绛是坚决的变法派。

    韩绛的政见还影响了他的弟弟韩维。

    韩维是王安石的好友,他与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四人号称嘉祐四基友。韩维日后担任宋神宗潜邸时的老师,宋神宗赞成韩维几句新奇的想法时,韩维总说这不算什么,这都是我好朋友王安石的观点。

    韩绛,韩维都在宋神宗面前保荐过王安石,没有他们王安石作不了宰相,不过后来都与王安石意见相左,而被赶出了朝堂。

    韩宗师对章越道:“家父后日就要出京了,但想见识一下当今状元的风采,故而托周翰,伯和约的你,晚上还有家宴。”

    章越恍然。

    韩绛在神宗朝四度拜相,王安石还是被他一把拉进了中书,对方也是吴家的姻亲呢,如今自己算不算是被列入了对方考察之列?

    果然是政治上用人之法。

    从熟人里选能人,从能人里选熟人。

    总而言之,既要熟又要能,二者缺一不可,同时要紧的是政见,都是支持变法的。

    章越道:“蒙韩公赐见,章某荣幸之至。”

    于是韩宗师带着章越走到了一处小阁,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正在窗前眺望庄园的景色。

    这位老者正是韩绛。

三百四十三章 韩绛

    韩绛所在的阁楼位于庄园的深处。

    旁边挖了半亩池塘,池边是竹林,将远处的朱楼黛瓦,飞檐重楼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到了阁楼,一步步登阶而上,入目的都是自然之景,仿佛遗世而居一般。

    宋朝韩氏望族有二,一是韩琦的相州韩氏,另一个就是韩亿的桐木韩氏。

    有句话是“棠棣行中为宰相,梧桐名上识韩家”。

    韩亿出身寒门,却官至宰相,他的妻子是名相王曾之女。

    王氏教子有方,八个儿子都中了进士,着实是羡煞旁人。

    而章越所见的这位老者韩绛就是韩亿的第三子。

    韩绛似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章越稍稍打量,但见对方面容消瘦,目小有光,但极有居官的气派。

    似韩绛这样的衙内出身,天生带着政治资源,年少时用功读书考个进士,作官时又能将心放在仕途上,那前程是旁人拍马也追不上的。

    好比班里同学,家里比你有钱,又比你聪明,读书还比你勤奋,面对这等人这辈子应是没机会超过他。

    从历史得知,章越还知道这位老者极有政治抱负,否则也不会扶王安石上位进行变法了。

    他不仅是王安石的伯乐,还是蔡确的伯乐。

    韩绛招呼道:“度之,来坐。”

    章越谨慎地道:“韩公在上,在下不敢。”

    “毋庸客气,你看看老夫这藏室里的古玩字画。”

    章越方才注意力都在韩绛身上,这时才见阁楼里,摆着各色古玩字画,最醒目就是阁中摆着一样巨大的方鼎。

    章越心想韩绛不是来找自己看古玩的吧。

    但见韩绛手抚方鼎道:“鼎者武功也,古时大将立下不世战功,君王即铭刻鼎上,以录其功也。”

    章越道:“听闻韩公镇守庆州时,秋毫无犯,蕃汉归心,实有古时名将之风。”

    章越见面就是一顶高帽奉上。

    韩绛淡淡道:“哦,那老夫可当不起。”

    嗯,这马屁怎又拍马脚上了。

    章越心想,咱们宋朝官员难道都不吃这一套吗?

    阁内气氛微微凝重。

    韩绛言道:“老夫知庆州时,有一熟蕃的蕃将屡立战功却一直不得朝廷奖赏,一次竟战后劫掠草市,老夫身为庆州知州拿他问罪责无旁贷。”

    “但此蕃将知犯事后没有主动就缚,而是回其部落,此人有精兵数千,老夫担心擒他以至生兵变,但不治罪又不足以负众,你看老夫当如何办?”

    章越心道,原来是考校自己本事来了。

    章越道:“此事确实棘手,当赏时不赏,如今有罪反不可赏也。诛之亦不可,毕竟是立过功之人,何况贸然行事惹其激变。”

    章越想了想问道:“此人有子否?”

    “有一子在军前效力。”

    “有父健在否?”

    “故也。”

    章越道:“此人屡立战功不赏,故怨而生恨也。此易也,朝廷可以其战功嘉奖蕃将亡父,即是死人名头不妨能给多高给多高,消其无赏怨恨之心。”

    “再拔擢其子为将,消其猜忌之心,最后派遣一使,召之必来,到时如何处置尽在韩公。”

    韩绛闻言略一思索,然后大笑。

    此番来京,他正是为此而来,之前捅了这个大篓子。

    他遍询旁人,旁人给的意见要么赏,要么诛。随着面圣日子到了,韩绛苦于无法在君前交待。

    眼下了章越,他心想对方文章虽好,但没有历事为官经验,自己通过此法顺便试一试此子才能。

    没料到自己如今听章越一席话,问题可谓迎刃而解。

    韩绛笑道:“老夫来京时见同年王介甫时,他曾言状元公虽是文采斐然,治道于要,但可惜有道无术。如今看来王介甫的话不可信也。”

    章越心底大骂,王安石你又黑我。又想王安石与韩绛是同年,难怪二人交情那么好。

    韩绛见章越神色道:“诶,介甫素来自负得紧,度之得他一句治道于要,已是极高的赞誉之语。不过我看度之,有道亦有术也,真是人才难得。”

    章越谦虚道:“韩公谬赞了。”

    韩绛淡淡道:“老夫向来有一说一,从不虚夸人。”

    章越有些尴尬,自己是太谦虚,令你觉得假了么?

    韩绛与章越相聊道:“当初富相公在位时,事事因循,他不是没有变革积弊之志,但是总是瞻前顾后的,做事黏黏糊糊,此实令人失望之至,老夫故而令不为御史,也要弹劾于他。”

    章越道:“富相公持重,但求全太多,需知纠枉必过正,过胜于不及。”

    韩绛闻言拍腿赞赏道:“度之此言正合吾意。”

    章越算是有些明白韩绛的路数,当即不再谦虚,而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韩绛叹道:“如今天下人看懂这点的人太少,只愿修修补补,却无覆鼎再造之志。”

    章越突然意识到,自己穿越后只记得王安石,吕惠卿,蔡确,章惇,曾布等人是支持主张变法。

    但却将韩绛给漏了。

    没有韩绛就没有王安石,韩绛这坚定的变法派自己居然没意识到。

    “老夫历官京西,江南,河北,陕西,陕西,到处所言害农之弊,最重莫过于差役之法。凡衙前者多致破产,其次遍是州役…”

    韩绛与章越谈及差役衙前之弊…

    章越下意识地想到,王安石变法中最重要的就是改差役法为雇役法。

    没料到历史推动此法的人并不是王安石而是韩绛。历史上王安石也说,今言役事,乃绛本议。

    韩绛道:“老夫虽明知其害,却思不得改变之法。度之有何教我?”

    历史上韩绛提出意见,真正推动实施的却是有大魄力的王安石。

    但免役法的意见却来自韩绛知成都时一位进士李戒所献。可是如今韩绛还未出知成都了,难怪不知办法。

    章越当即道:“韩公果有致君泽民之意,如今当今天下之患在于徭役不均,有连田阡陌不知役者,有地粗容而不免役者,于此在下有一策…”

    但见章越将免役法一一道来,果真是句句合于韩绛心意。

    韩绛大笑道:“状元公果真腹有乾坤也,老夫才拙百思不得其方,但听你却一言道出。”

    “知之却不能革之,实为空谈,老夫也,能知能革之者,可谓大臣,度之也。”

    这话将章越捧得太高,自己一时接不住了。

三百四十四章 参加婚事

    面对韩绛之言,章越不清楚对方是否有夸大之处,最后道:“此法乃良法,但怕是一提出,会遭到非议,满朝诸公难以赞成此论。”

    韩绛正色道:“若再循规蹈就,朝廷就难维持了,某幸若执政,此法必当行之。”

    章越听韩绛之言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对方曾任御史中丞,御史中丞与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三司使并称为执政四入头。

    若参知政事,枢密副使有空缺,大多从四入头中直接拣拔。

    换句话说,韩降如今的资历才望都足够成为执政,但却缺少一个机缘。机缘这就很难说,有人等这个机缘等了几月几年,甚至十几年,更多的人则等到了死。

    章越道:“若韩公用此法,天下百姓幸甚。”

    韩绛点点头。

    二人继续深聊,最末韩绛对章越道:“老夫与冲卿相交多年,你既是他的女婿,于老夫而言也不是外人。以后在朝堂上有要我韩家借重的,度之尽管开口。”

    章越心道,韩绛这是把自己当自己人。

    章越亦道:“蒙伯父看重,以后有小侄能效劳的,还请叔父吩咐。”

    章越起身称谢,从阁楼里告辞。

    这是自己回到宋朝后,与大员聊得最投缘的一次。

    欧阳修虽赏识自己,但他平日位高权重,无暇与自己深聊,所问也是文章学问之事。

    而且欧阳修的政见也是偏复古一些。章越不敢与欧阳修正政见深聊。

    但韩绛不同,韩绛本人是支持进行大刀阔斧的变法,与章越政见相符,这才是最重要的。

    同时还是那句话熟人能里用能人。

    岳父吴充与韩绛韩维是好友兼姻亲,这是最基础的关系保障。

    没有这一点,哪怕二人聊得再投缘都没用。

    章越走出阁楼,不知不觉已是夜间,二人竟聊了这么长时间。

    章越握紧拳头,默默道了一句,吾道不孤。

    阁楼中,孤灯下,韩绛正在提笔写信。

    这时一人举盏登阶而上,正是韩绛的弟弟韩维。

    韩维将灯放在一旁,也不出声默默等兄长将信写完。

    韩绛将信写好道:“冲卿回京时,你代我转交给他。”

    韩维接过信坐下。

    韩家兄弟三人性子不同,韩缜,韩绛喜欢谈笑,与人交往都是谈笑风生。

    韩维性子却持重,有一说一,韩绛常称其弟耿直。也因这样的性子,韩维得到了富弼的器重。

    韩绛道:“你与富相公近来可有往来。”

    韩维点点头道:“富公至西京后,与我每旬一书信。”

    韩绛道:“富公真宽怀大度之人,这份胸襟气度,天下没有第二人了。”

    “富公道兄长弹劾他,是因政论不同,非私也。他不怪罪兄长。”

    韩绛道:“也全非公事,富公性子太缓,不足以革除积弊,故而不如让位,韩公性强,方有一番作为。”

    韩绛道:“可是兄长你忘了,韩琦当初弹劾过爹爹,令他罢相。”

    韩琦当年为谏官时最有名的事,就是同时弹劾四位宰执,疏上后几位宰执一日之内同遭罢免,这就是片纸落去四宰执。

    韩琦因此名声大震。

    其中一位宰相就是韩绛韩维的父亲韩亿。韩琦弹劾韩亿的罪名就是结党营私,举贤不避亲,韩亿身为宰相居然给自己儿子屡屡升官。

    韩维不理解为何韩绛身为御史中丞,不攻击韩琦却攻击富弼。

    韩绛道:“韩公与我家有私怨不假,但他是能振作朝纲之人。”

    “不过我不是劝你也支持韩公,你毕竟受过富公的大恩,如今韩富之争已显然,富公虽人在西京,但冯京,王陶等都在朝堂上,你我兄弟也不能同在一条船上。”

    韩维沉默片刻问道:“冲卿的女婿兄长以为如何?”

    “果真是当世奇才。”

    “可是介甫说…”

    韩绛笑道:“介甫自视太高,岂肯轻易夸奖一后生。似三苏如何人物,非要被他贬为只知纵横之学。”

    “更何况此子也是韩相公举荐赴制科的。”

    韩维点点头。

    韩绛道:“冲卿与你我,介甫都是交好,他与介甫还是姻亲,可惜他两个儿子都是不成器,如今有了这乘龙快婿,怎能不好好栽培。”

    韩维点点头道:“十七岁的状元公,此人迟早是出入公卿,十年后怕是我韩家要借重他才是。”

    “我何时也见一见他。介甫此人也太不给人留情面了。”

    “当初我任馆职,介甫,冲卿在群牧司,冲卿提议每月往定力院沐浴,拿自己的衣裳替换,好给介甫拆洗。每日沐浴后,介甫身上衣着一新,也不知从何而来,也不问我们旧衣哪去了。”

    韩绛韩维二人同声大笑。

    韩绛道:“介甫这人就是如此,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省细物而识大体。”

    “不过冲卿此人护短,若知介甫如此议他女婿,怕是这场朋友也不要做了。”

    章越从韩府回家后,因喝了不少酒故而有些微熏。

    最后是文及甫,欧阳发二人驾着马车送章越回家。

    到了家门前,却正好见得自家门前停着数辆马车。

    “度之,你家来了贵客?”

    章越心想自家来了客人,自己怎不知。

    正说话间,却见家门一开。

    府中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门前。

    章实章丘于氏正送数人从家门而出。

    章越看清来人一位是叔父章俞,一位是叔母杨氏,及章访,章楶父子,还有一对年轻夫妇,是自家二嫂张氏和章惇。

    章越一愣心想,章惇怎么回京了?

    章越随即释然。

    章惇嘉祐四年进士及第后出任商洛县试衔县令,如今快要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

    章越见了章惇,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俞则迎上前笑道:“三郎,惇哥儿此番特意赶着你大婚之时回京。”

    章越闻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也看了自己一眼,转过身去。

    章实笑道:“这下好了,一家子团圆了,正好热闹。”

    张氏听了章实的话神情微动,扯了下章惇的袖子,似示意他上前与章越说几句缓和的话。但章惇却低下头与张氏说了几句,目光也不再看向章越。

    章越见此一幕先让文及甫,欧阳发二人驾车回去。

    家门前的灯光依旧明亮温暖,但章越此刻心却已寒,他对章俞道:“叔父,其实惇哥儿不必如此。”

    此话已表达了他全部态度,再说下去就要失礼了。

三百四十五章 兄弟恩怨

    章越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穿越前每天在b站和女团学跳舞,在微信里向无助的女生买茶叶,看虎牙学学健身啥的。日子就那样得过且过就好,再找一个相貌平平,啥也平平的女子一起开心地供房贷车贷就好了。

    但穿越后,却觉得自己背负的太多。若没有这位二哥搞出的一连串的事,将一家人逼到了那样的境地,他何尝要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读书,好吧,其实也没那么努力。

    之前为了活下去,后来为出人头地,如今就为了争一口气。

    当章越一句话落下,气氛一顿,章惇也看了过来,气氛微妙至极。

    章惇识得方才送章越下马车的是文彦博家的六公子文及甫,另一人则是欧阳修家的大公子欧阳发。

    他嘉祐二年,游历京师时住在章得象的家中。章俞欲让他成名,极力引荐他出入公卿之宴,故而章惇与二人倒有一面之缘。

    但见章越与他们为友甚为热切,猜到因吴家姻亲之故。当初顽劣不学的兄弟,如今…

    章惇道:“我回京述职而已,本也无意赴你的婚宴。”

    张氏闻言暗中拉了拉章惇的袖子,章惇却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地道出了如此言语。

    章越道:“这倒是要多谢惇哥儿成全了。”

    二人倒是一句也互不相让。

    章俞看着眼前一幕也是无语,当初他与杨氏谈及章越对他们一家的怨恨后。章俞不以为然,人生在世不就是一个利字。

    一点点委屈算什么,自己补偿的了。

    但章越两度拒绝了他的示好后,章俞以为这少年不知权衡利弊,等在外吃了苦头,碰了壁后,自会上门来求他这叔父。

    最后一直到那日他的寿宴上,章越一路考取了省试第二,状元,制科三等。

    远远超过了嘉祐四年进士第五人的章惇,甚至晚两年中进士,但官位反在他兄长之上。

    章越原先那股身上的不平之气,那份无可奈何的委屈及狼狈,已是不见。对方更加内敛,气度也更从容,唯独不变的就是这份绝不妥协的态度。

    章俞终于明白他当初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若是当初,自己没有私心,他们兄弟二人同心,那么章家说不准以后也会如二韩一吕般,成为顶尖的官宦世族。

    但是如今兄弟二人的怨仇是化不开了。

    听章越这句话,章惇微微一笑,脸上仍是那般自信不在乎的神情。

    “你倒真是变了不少,当初只懂玩闹,不知上进,还变着方的使钱,若非是你实哥儿又怎么会向岳家借钱,在岳父面前丢尽了颜面。”

    章惇顿了顿道:“若说是我离家出走,令你发奋图强走到今日,那么于你而言倒不失为好处。”

    无耻…

    章越已非当初那容易动气的少年,当初他见王安石,章惇时心底都有几分畏惧之心。

    但如今…

    章越言道:“巧言令色之词,当初你看不起我与哥哥,弃家而走,如今倒成了冠冕堂皇之词。”

    章访章楶见兄弟二人见面就相争,有些进退不得。章访对章楶道:“此事无论怎么说,曲皆在惇哥儿啊。”

    当初看不上眼的弟弟,如今却如涅槃重生般,反而到了一个比兄长更高的位置。

    “你们俩兄弟一人少说一句!”章实连忙上前说和。

    “谁与他是兄弟?”章越驳了章实一句。

    章实闻此言露出心疼至极的神色。

    “哥哥,当初你我过得什么日子都忘了吗?赵押司逼上门时,举世无依的日子,你忘了吗?我可一辈子忘不了。”章越忍不住与章实言道。

    见章越与章实争论,章惇道:“三郎这样与兄长说话么?”

    章越看向章惇言道:“你在教训我么?章家那么多人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章子厚!”

    杨氏见这一幕心疼不已,他本希望让章惇回来参加章越的婚礼,来化解这兄弟间的死结。

    章惇道:“我并非冠冕堂皇之词,当年的事我确有对你和哥哥有不是之处。”

    “我本欲给你些许补偿,但如今你已非吴下阿蒙,又与吴家结亲,看来我的补偿你也不会要了。”

    章越道:“有些事情不是补偿就可以消弭的,恰如人死不能复生,覆水难收。”

    章惇道:“好吧,过去的事再提已是无益,但我还是那句话换了当日再选,我仍旧如此,绝不后悔。”

    章越握紧了拳头。

    章俞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又觉得在章访面前失了面子,他知自己说话没份量,于是向一旁的于氏道:“侄媳妇你说两句话,别让他们吵成这样啊。”

    于氏看了章俞一眼不悦道:“此刻我不知说什么。”

    章俞道:“你好歹说几句话,你们一家汴京这些日子,我们待你不薄吧。”

    于氏冷笑道:“叔父,这是二叔与三叔间的事,我本不愿插嘴,但你定要我说,我就实话实说,没错,如今你待我们甚好,但当年呢?”

    “我只知道当年若不是三叔撑起这个家,我们怕早没命了。谁对我们好,谁不好我们都记在心底。雪中送炭时你不在,锦上添花又何必来呢?”

    这一句话说得,章俞杨氏都是脸色一白。章惇也是身子一颤。

    章丘道:“叔父,娘说得也是我的意思。”

    章惇此刻方才傲气之色全然不见,他走到于氏章丘面前长身作揖。

    “惇有负哥哥嫂嫂的抚育之恩。”

    于氏抹泪道:“事到如今,说这些作什么,要不是三叔。我这话怕是一辈子也说不出呢。”

    章惇闻言看了章越一眼道:“欠你的,我一定还你。”

    说罢章惇头也不回地与妻子张氏一并离开。

    章俞此刻后悔的都不知说什么了。若是当年自己不那么对章越,怕是如今自己能依靠上这个他当初看不上眼的侄儿了。

    就算指望不上,也不至于两边嫌隙至此。当初看不起人家没有好好弥补,如今又拿什么来弥补。

    章俞面上有些苦涩,杨氏走到他一旁道:“走吧,都是当年你我种下的因,如此自承其责了。”

    章俞苦笑道:“不是,三郎他…”

    “到现在你还怪三郎么?”杨氏斥道。

    章俞摇了摇头,与杨氏一并无奈地走上马车。

    他神色黯然,章实来至马车旁道了句叔父。

    章俞神色黯淡至极对章实道:“他们本为亲兄弟,却如今至此,是我对不起你啊。”

    章实苦笑道:“叔父,如今就不说这些了吧。”

    章俞点点头。

    章访向章越道:“三郎,告辞了,改日到叔父寒舍一叙。”

    章越点点头与章访父子告辞。

    章越回过头但见章实蹲在府门前,满是苦楚之色。

三百四十六章 朝会

    在一场大雪之中,嘉祐六年过去,汴京城迎来了嘉祐七年。

    这是当今官家在位的第四十一年,官家虽身子近来不太好,但仍于正月这日在大庆殿受朝。

    章越虽说奉旨成婚,还未去崇文阁报道,但身为朝廷官员还是要在正日去朝贺天子的。

    不过他还不是朝参官,故而还见不到天颜,只是远远地在殿外站着罢了。

    因制科三等所除的大理寺丞虽是初授官少有的恩典,但作为官员而言,还是太低了。

    低至章越置身于前前后后密密麻麻的青袍绿袍官员之中时,他意识到自己还处于文官这个金字塔的底部。

    至于章惇,章越也在朝会中看到了,他还站在比自己更远的位置,他是作为进京述职的官员。

    不过官家也不是什么述职官员都见,韩绛回京述职天子还会接见,章惇这个级别的不过引到閣门外谢个恩便是。

    至于更远处则是诸州解元,穿戴着士服立班。

    这时候朝会开始,先是各州进贡使呈方物进献。

    其后就是各国使人拜贺。使人中领头的则是辽国使人。但见辽国大使头顶金冠,金冠的后檐又尖又长,好似一张大莲叶,身上则穿着紫窄袍,副使则裹金带,穿着汉服。

    但见辽国大使头仰得高高的,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之状,仿佛不是来参拜大宋天子的,而是来皇宫参观旅游的一般。

    章越着实感受到,外交使臣的气势如何,真实地反应了两国国家实力的强弱。

    辽国大使之后,则是高丽,回纥,于阗等国大使,其后才是西夏大使。

    西夏大使面上似有些不满,口中似在骂骂咧咧。章越明白西夏立国不久,在朝会中位次不可能太前,但西夏国却以先后击败了宋辽的强国自居,故而不满居于高丽等国之后。

    对方对于位次在后十分不悦,故而在登场时故意搞出些许幺蛾子来。一旁押班的宋朝官员不由对这使者怒目而视。年节

    之后大使进殿行礼,这一幕就非殿外站立的章越所见了。

    朝会散去后,即是年节赏赐。

    宰臣亲王枢密使得赐,羊五口,米二硕,面五硕,米酒二斗。

    章越也得赐羊一头,米五斗,面二石,米酒一瓶。

    不得不说,官家对官员还是很大方的,国库收入不足,但对官员的年节赏赐都没有短过。

    章越没上一天班,去年也支了一万四千钱月俸,年末还给了十匹绢,三十两棉。

    俸禄收入都在这里。

    这一万四千钱月俸高不高呢?

    不算高也不算低。

    司马光说过,十口之家,岁收百石,足供口食;月掠房钱十五贯,足供日用。

    章越这俸禄养一个十口之家是够了,但养老婆怕是不够。

    章越俸禄所给是依嘉祐禄令所定,到了元丰年间分为了俸钱,职钱,每个官员到手的钱几乎提升三倍,此外零碎收入也不少。

    所以说宋朝官员俸禄高,应该是元丰之后吧,如今这俸禄也只能算是堪堪过日子吧。

    幸好年末京官们还有天子年节赏赐贴补一下,这羊米面就算是年终奖了吧。

    朝会之后,章越与几位相熟的官员聊天。他如今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有官员上来结识。

    章越也很乐意结交一番,日后说不定大家都有用得上的地方。

    不久章越见韩绛与另一名官员从台阶上走下。章越对身旁的官员道了句少陪,立即上前拜见。

    韩绛看向章越满脸笑容道:“度之,我与你引荐,这位是舍弟。”

    章越正色行礼。

    对方笑道:“状元公不用客气,叫我韩五就好了。”

    章越心道,原来是韩维,此人必须得结交,以后会有大用。

    章越道:“久仰韩五丈大名,越不胜钦佩。”

    韩维笑道:“度之勿客气,我与尊岳乃多年之至交。之前听闻令兄提及你帮他解决一件心腹之患,故在我面前屡屡称赞你的过人之处,看来实在是人才难得。”

    章越一愣。

    韩维与韩绛对视一眼,都是抚须而笑。

    原来韩绛知庆州时因蕃将劫掠地方,且有叛乱之意,进京就此事面呈天子。

    韩绛本以为要遭一番训斥,但他在面圣时将章越教他的一番对策进奏于天子。

    天子听闻后龙颜大悦,不仅不责怪他,还赞他有应变之才,处事老道。

    天子当即让地方官员赏赐这名蕃将亡父官职,并加封其子,再遣使召之,同时让韩绛留京待命,等事情解决了再赴任。

    因为这件事韩绛留在了京师,

    虽结果如何未知,如今韩绛韩维见了章越当然极为高兴。

    章越与他们二人说了一番话这才离去。

    韩绛在章越走后问韩维:“冲卿这女婿如何?”

    韩维略有所思地道:“初次见面不好下断语,不过以处置庆州蕃将的手段来看,实为后生辈里的翘楚。”

    韩绛道:“我等同辈官员之中,介甫可为翘楚,如今后辈之中当推此人,不过以后如何还需再看看。”

    韩维道:“何须再看,为何富相公不让自己的儿子作官,而栽培女婿冯学士?”

    “是因自家儿子不成器,倒不如有三元之名的冯学士,看来吴冲卿也有此意。”

    二人点点头。

    这日之后,即从庆州传来消息。那蕃将闻赏赐后,惭愧不已又见宋军兵马调动,于是主动自缚前往州城请罪。

    官家闻信后很是龙颜大悦,当即赏赐了韩绛,并让他出知成都。

    韩绛闻此后放下心来,当夜让其子韩宗师至章越家中称谢。

    章越见自己几句话解决了韩绛问题倒也是高兴。特别是韩宗师亲自上门的态度,也让章越觉得白帮这个忙。

    这份人情自是留到以后再用。

    正日过后就到了上元节。

    上年上元节,司马光,杨畋上疏请求罢去今年元夕观灯,原因是去年受了水灾。

    官家却是不肯,这是与百姓同乐,非朕一人享乐。

    故而这年仍有上元观灯,京城百姓出游如故。

    章实章越也很忙,忙着采办婚礼之物。

    章越章实于氏章丘一家人这几日出入汴京城各等铺子之中。

    次月待吴充回京述职,就是章越与十七娘大婚之时。

三百四十七章 学到了

    上元夜,汴京城夜间,好似笼罩薄薄的霏雾,遥看灯火烛光远远近近摇动,犹如一位美人举烛动于薄纱之后。

    街巷坊道上灯球高挂,望去如飞星般。

    章越,章实,章丘,于氏游于街道上,看着都人争相往宣德门看灯。

    路上行人接踵摩肩。

    章实给于氏与章丘各给买了,一盏花灯提在手中,一并行去。

    章实兴致很高,对章越言道:“我这几日常听人说,晏相公的儿子官皆平平,然而女婿富相公是宰相,富相公的儿子官也平平,然而女婿冯学士日后也定是宰执。”

    章越听了不由想了想,在宋朝前相公的儿子,能不能出为宰相不好说,但是前相公的女婿旁支,倒是常出为宰相。

    不过章越可不会这般与兄长说:“哥哥,想哪里去了,吴家虽出过宰执,但已是多年前的事,官场上讲得是人走茶凉,至于吴漕帅也久在地方,调不回京中,自也难替我说得上话。”

    一路走着,章丘走到影棚旁看戏,于氏也跟过去。

    章越与章实驻足影棚旁,却听影棚里有一声言道‘东京城有一员外,姓张名俊’

    ……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

    章越听了心道,这不是快嘴李翠莲么?没料到这么早就有皮影戏话本了。

    话本说得是李翠莲嫁至张家,结果嘴快有什么说什么,将公婆,丈夫,兄嫂通通都得罪了干净。

    最后李翠莲被休回了家,又遭父母,自家兄嫂埋怨,怒而出家的事。

    众人听得李翠莲顶撞公婆,丈夫的话,都是齐笑。

    章实摇头道:“这女子骂媒人、触丈夫、毁公婆,若娶这样女子进门啊,如此可就难了。”

    于氏听得对章实道:“你说什么呢?”

    章实恍然领悟,连连道:“是啊,吴家女子是大家闺秀,自是识得大体,不会如此。”

    章越听了笑而不语。

    看了会皮影戏,一家人又朝大相国寺行去,寺庙两廊都挂着诗牌灯,读书人挥毫落纸,又在争看谁是元宵词第一。

    出了大相国寺,直往宣德楼去。

    上元夜这日官家会在门楼上看灯。

    路边几名提着花灯的孩童拍着手念起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章越听到这里心底猛地触动了一下。

    “三叔,你看鳌山!”

    一家人走到了州桥上,远远望去汴京景物如故,宣德门附近摆着十几万盏花灯所作的鳌山,华灯宝炬下一轮圆月仿佛添了一圈光华。

    脚下汴河水流淌,河畔博雅楼挂满了灯盏,无数男女正相会于此,把臂同游。

    走到御街两廊,有演百戏的,吞铁剑,吐五色水的等等……看得人目不暇接。

    自也少不了有人猜灯谜。

    章越一旁摊前,正有两位青年男女在此猜灯谜,女子长得有两分似十七娘,很想要那盏花灯,男子使尽浑身解数也猜不出灯谜来,急得女子直埋怨。

    章越看得好笑,不由觉得心底有些惆怅。

    因婚前男女绝不可见面,章越已有很久没见到十七娘,今年元宵是见不到佳人了,不能一并同游赏灯了。

    但转念又想起这位美丽聪明的女子马上要嫁给自己,章越又多了几分憧憬。

    章越见男子一脸苦恼于是在他耳旁低声道了谜底,对方大喜当下赢得了花灯赠给了佳人。

    而这边章丘到了一旁摊前却猜对了三个灯谜,赢了一盏花灯。

    一家人看了鳌山,又到摊边吃了馉饳儿,方才兴尽游归。

    章越回到家中将心头的思绪放下,在房里拿出《大学》读了起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读至这里,章越略有所思。

    他记得一位互联网大佬曾说,没有人能平衡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故而鼓励员工们二者取一,九九六的鸡汤拼命地熬。

    放弃家庭,至少还有事业,没有事业,家庭也无从谈及。

    但大学教我们齐家而后治国。

    其实两句话各有道理,业立而家成是也。

    但放弃家庭,全力放在事业也不太可取,这是用战术上勤奋,来弥补战略上不足,有些不讲方法论。

    如何才能家庭与事业兼顾呢?

    章越不由想到了王安石的女婿蔡卞。

    史书上说,蔡卞每有国事,先谋于床笫,然后宣读于庙堂。执政们吐槽道:“吾辈每日奉行者,皆他们夫妻二人咳唾之余也。”

    蔡卞当了宰相,怜人当着蔡卞的面讥讽道,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蔡卞闻言一笑置之。裙带关系之词由此而来。

    而蔡卞如何评价岳父呢?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对这位素未蒙面的蔡卞由衷道一句‘学到了!’

    王安石家中。

    王安石正抱着次女在膝头读礼记。

    王安石此人平日虽不近人情,不过却事母至孝,对于儿女也是极为疼爱。长女嫁给吴安持后,现在留次女在家,他自更为疼爱。

    王安石身为通儒,对于礼记尤有独到的见解。

    他认为郑玄,孔颖达注经时,墨守古人成规,以至于注不破经,疏不破注。而王安石对于礼记常有自己的阐发,故而在教导次女礼记时,以己见来推测圣人的微言大义。

    次女听王安石讲解后,可谓闻一知三知五,王安石更是非常高兴。

    教导之后,王安石的夫人看不下去了道:“女儿家又不能考科举进士,你教她背诵即是,又何必将她却当男儿来教。”

    王安石道:“我也不指她如何,但盼她懂得这些,日后可用在相夫教子上。”

    “汴京官宦人家的女子不过读些女则女诫罢了,读那么深的书,懂那么多,日后与丈夫公婆辩起,怕反而在夫家不谐。”

    王安石听了脸沉了下来,他想起了长女嫁入吴家的婆媳不和:“我日后就不择这般强势的人家结亲。”

    “那要如何人家?”

    王安石想了想道:“冲卿的小女不就嫁给了章度之么?章度之虽难堪造就,但冲卿挑他作女婿还是有眼光的!”

三百四十八章 大婚

    二月。

    章吴大婚前数日。

    淮南转运使吴充已是回京。回到府中吴充虽是风尘未洗,不过仍是让李太君与他先讲章家筹备婚事具体事宜。

    两名女使正给吴充服侍洗脚,吴充拿巾帕擦了擦脸对李太君言道:“十七吾素来放心,她自小不弱于她几个姐姐,我当初问她读书见闻之事,于事立解,道理通透至极,真不愧是娘子一手管教出来的。”

    李太君听了夫君夸奖一脸喜色。

    吴充继续言道:“她日后打理两三百口之户,哪怕宰相妇也可使得,不愁她不能替夫家持中馈,理内外。但怕她……”

    李太君问道:“官人,是担心何事?”

    吴充道:“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我们官宦家的女子,嫁得寒门家中,常有轻其夫傲其兄嫂之事。章三郎君的兄嫂抚他长大,实如父母无二,兄嫂需敬而侍之,同财共居。”

    李太君听了微微皱眉,共居不分家倒是可以,但同财就不必了。

    李太君听了没有反驳而是道:“我省得。”

    “此外女子还是要以幽闲静专为德,虽非作土木偶人,可女子有见识,便怕她事事自己拿主意,而不从兄嫂之见。”

    “还有日常侍奉三茶六饭,三汤两割,铺床伸被也如需普通人家女子般造办,切不可自持而轻慢兄嫂,你需与她好生分付一场,免得嫁过去惹得兄嫂不欢喜。”

    吴充与李太君吩咐之后,想起了十七娘的生母,对方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为自己看上后,故向对方父母求为妾室。

    对方父母不肯女儿为妾室,但见吴家其意甚诚,加之又使了些手段,故而才进了吴家的门。但十七的生母入吴家门数年后,二人争执日多,吴充渐渐便冷淡了她,数年之后对方出家。

    其母出家前对吴充道,不求女儿日后嫁入富贵人家,但求一生平安喜乐。

    吴充于是便答允了。

    他当初看中章越时,一时出于欧阳修的面子,二是觉得此子性子好,日后不会亏待了自己女儿。

    至于日后中不中进士,吴充未有那么多计较,反而觉的门第不高,不敢薄待自家女儿就是。

    如今……

    吴充想到这里出了神。

    次日李太君将十七娘叫来仔细叮嘱一番,除了吴充的话,此外就是女子以柔顺为美,嫁入章家后要恭顺侍其兄嫂,敬其丈夫。

    范氏在一旁旁听,等李太君离去后与十七娘笑道:“我还道爹娘只会这般训媳妇,不会如此训女儿。”

    十七娘道:“爹娘也是一碗水端平,怕我嫁的不好。”

    范氏道:“难为咱们了,作媳妇的还不都是如此伏低做小过来的,既要孝,又要顺,还不许话多,说什么言多必被忌。”

    “还有什么教妇初来,教儿婴孩。新妇入门后,早晚要听公婆训诲,等闲听罢最少一年方可,有些不知规矩的媳妇,两三年也是有的。”

    “此外还有些许规矩,下轿吃冷饭,三日媳妇要上灶。”

    范氏将这些都与十七娘一一叮嘱,最末还道:“再说多了,怕是你不愿嫁了。”

    十七娘点点头,她想起自己生母当初嫁给父亲作妾,本也满是欢喜,不过日久之后,父母二人争执日多。

    父亲觉得母亲不够温从,最后……

    想到这里,十七娘对自己的婚事多了几分担忧。

    成婚前三日,章家向吴府送催妆礼,似冠帔花粉之类,而女家回公裳花幞头。

    官宦人家间结亲,如此财礼交换好几次,这便是婚前最后一次。

    章越也是大发请柬,似王安国,王安礼,曾巩,孙觉,林希,苏洵,苏辙,吕慧卿,韩维都在邀请之列,他们接到章越的请柬都当面承诺一定会到。

    至于欧阳修,章越担心他政务繁忙或许会推脱。不过章越是一定要请欧阳修的,故而亲自前往去欧阳府上三请,诚恳地道,若非欧阳修出面保媒,自己也结不了这么好的亲事。

    欧阳修很喜欢别人如此给足他面子的,又见章越如此盛情,即非常高兴地答允出席。

    身为参知政事欧阳修肯亲临,那么本是犹豫到与不到之间的王珪,胡宿,杨畋,司马光,沈遘等也就陆续答允到场作贺。

    不过欧阳修到场,也有些人本来会到,也就不到了。

    此外还有范镇,吴奎等官员推却不至的,也许是自重身份。

    至于韩琦,曾公亮,蔡襄等大佬,甚至王安石本人,章越明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来,也礼貌性了发了请柬,他们都统一辞推说身子不适,虽人不会到,但礼一定会到。

    果真到了婚前,韩琦赠送章越沉香一两,契丹马鞍一副,上等的檀木屏风一对。

    曾公亮赠了章越折扇一柄,贺钱两千。

    蔡襄赠了章越狼毫笔一支,小银锭一对。

    其中要属韩琦送得礼最重,这出手笼络人的本事。当然其中也有欧阳修,韩忠彦的面子在里面。

    至于其他官员也有馈赠,其中与章越没什么往来的枢密副使包拯,也送了他一方砚台。

    而一贯不喜欢自己的王安石,竟也有送礼。章越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王安国,王安礼代表他来了就行了,送请柬也只是礼貌性行为。

    不过章越看了王安石所赠之物,也是恍然了。

    王安石赠了他自己写的大作《淮南杂说》,章越见了哭笑不得,哪有把自己的书赠人作贺礼的道理。这本《淮南杂说》上还有王安石的一句话‘他年若得窥孟子,终身安敢望韩公。’

    章越明白这是王安石师孟尊韩的一贯主张。

    除了《淮南杂说》,还有贺钱三千。钱虽不多,但这点上还是令章越对王安石刮目相看了。

    最后就是官家本人了,天子当然不会出席自己婚宴,不过这桩婚事是他御赐的,章越与岳父吴充先后上疏表示了感谢。

    官家也是好成人之美,当即又将七驺仪仗借给了章越,允他成婚之日使用,同时又御赐了锦缎十匹。

    章越听了不由感慨。

    虽说韩琦等人无法赏脸,但若非苏轼去了陕西任官,自己婚宴上,唐宋八大家可到了五个。

    这朋友圈谁敢信?

    成婚那天开一溜豪车作婚车很有面子?那与天子御用的七驺仪仗比一比?

    而郭林,范祖禹,黄好义等几位同窗那日都随自己往吴府迎亲。而黄履,韩忠彦两位太学与自己交情最好的同窗,人都不在汴京,只好作罢。

    太学同窗里章越也未邀得太多,而何七章越本也没打算邀请之列,不过此人是自己的同乡兼同窗,不邀请面子上也过不去。但对方极懂得分寸,竟主动让人转告自己说是害病不能前来。章越自是巴不得如此。

    至于同年进士,除了自己和五甲在京等候守选的外,都出外为官了。章越想起自己刚中进士那会,正值榜下捉婿的高峰期,自己是吃了好几场婚酒。

    自己不在那时办婚宴,着实是亏了不少份子钱,想一想实在是心疼的睡不着觉。

    到了成婚前一日,章家的门前已是搭起了偌大的彩楼,彩楼的竹棚上都扎起了彩绸,坊间巷里早知道当今状元住在了此地。

    而章家搭了这么高大的彩楼,邻里们出工出力都来帮忙,不过数日即是搭好了。

    按婚俗成婚前一日吴府至男方家里铺床。

    但见十七娘的嫁妆先一步送至,一件一件的披红箱笼摆满了章越所住的西院,之后又被抬进了新房。

    主持的是吴府的陈妈妈,办事甚是妥当。

    章越至汴京身边就唐九,张恭两位傔从,而原先借住章俞宅子时,虽有些仆从服侍,但没有带走。至新宅时章实便去牙侩那买了几个仆役。

    虽说每日都有不少破落户至汴京卖身,不过好的仆役却不易寻。

    章实新买的这几个仆役,当时只顾着同情对方身世可怜,其他的没看。

    结果到了章家里笨手笨脚的不说,还有一人看章实好说话,居然有几分性大,章实不说,甚至连于氏也敢甩脸色。

    章越见此后也不言语,吩咐唐九将此人给打发走,后宅才安宁不少。不过自己上下两世都没什么管人的经验,也不知如何教人规矩。

    如今他看吴家的女使在李妈妈指挥下,手脚麻利地办事,一路走来女使们见自己都极有规矩地向自己欠身,口称郎君。章越心道官宦人家就是会调教下人。

    陈妈妈见了章越亦是躬身行礼,章越亦是笑道:“陈妈妈有礼了。”

    陈妈妈是跟随李太君的多年的女使,这一次随十七娘陪嫁至家里,章越心知官宦人家里跟随多年,照顾过几代主人的女使,十分地位,有时甚至连主人家的话都敢顶上几句,不过这样的女使对主人家都极为忠心,算是半个家人。

    但见陈妈妈亲自布置人在新房里挂幔帐,铺陈房奁器具等等,全部都是新打好的。

    章越看了简直换了一个样子,这还是以往自己的房间,未必太奢侈了吧。

    收拾差不多了,陈妈妈又对章越欠身行礼,然后恭敬地道:“启禀郎君,新房里都是十七姑娘的陪嫁的奁妆,照规矩铺床后不许任何人出入新房。”

    说到这里陈妈妈将‘不许任何人出入新房’几个字语气加重,然后低下头了。

    章越会意,他明白这是汴京婚俗于是道:“我明白了,那我去厢房凑合睡一晚就是。”

    陈妈妈欠身道:“正是如此,我布置妥当后即吩咐信得过的女使守住门,还望郎君不要嫌老奴多事。”

    章越言道:“陈妈妈是老太君信得过的人,内宅之事还需你来多加指点,以后有什么话与我不妨不言,不用有所顾忌。”

    陈妈妈一愣然后称是。

    章越走后,陈妈妈听得左右陪嫁女使议论道:“姑爷对徐妈妈真是器重。”

    “想来这也是有句话什么说来,爱什么屋及什么乌吧。”

    “仅从买宅子给姑娘住,即知姑爷是知冷知热的人,舍不得见姑娘嫁过来受苦。姑爷对姑娘看重,日后对徐妈妈,对我们也是看重。遇上这般阿郎,我们算是有福了。”

    陈妈妈听了略有所思,但却板起脸来道:“在背后嚼什么舌根,还不快去办事。”

    众女使听了不敢言语,立即遵命从事。

    不过这夜章越也没得睡便是,事情着实太多,躺在床上一合眼,脑子里都是事。

    到了四更天时,天才微微亮,他去西院逛了逛,但见吴家早已是将新房布置一新,章越看了甚是满意。

    章越走到家门前,但见章实一个人正拿着张竹梯登高爬上彩楼。原来有个彩锻挂得斜了,章实便爬上去整理。

    章越连忙上前扶住梯子道:“哥哥,爬那么高作什么?小心摔下来,这等小事吩咐个下人去办就好了。”

    章实笑了笑道:“下人们都还在睡着呢,今天有的忙,不忍打搅。我看到了便来整一整,三哥儿,你起这么早作什么?还不歇息着。”

    “我睡不着!哥哥,我上去扎这彩锻吧。”章越道。

    章实嘿嘿地笑道:“不用,我来办,反正我也一宿没睡!闲也是闲得,随便找些事作,你看戏棚子搭好了没?”

    章越转过头看向远处,但见街道那头正搭了一个戏棚子。按章实的话来说,章家大婚的事麻烦了左邻右舍,这么大彩楼也挡了邻居出入,十分不方便。

    故而他便请了汴京有名的皮影戏班子,到这里来唱戏,既是答谢邻居,也是热闹热闹。

    章越听了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兄弟二人聊着天,章实已是重新绑好了彩绸,从竹梯子上爬下来,然后与章越肩并肩地站着然后无比憧憬地道:“你看咱们家门口这彩楼搭得是多气派啊,今日来咱们作贺的贺客看了,定会言咱们章家这婚事办得是风风光光的。”

    章越闻言笑了笑,看着家门口的彩楼道:“是啊,终于有了那么些官宦人家的样子了。”

    “何为终于有了些,咱们家就是,咱们章家不仅你作了官,二哥作了官,将来溪儿也要作官,咱们一家人出三个进士,以后还有子子孙孙们。”

    章越听了章实兴高采烈的言语,不由笑了笑。

三百四十九章 迎亲

    “三哥儿,我记得咱们章家在浦城的老房,当初抵得是一百五十贯吧。”

    章越道:“是这个价。”

    章实感慨道:“如今咱们在汴京买了房,且能值得三千八百五十贯。这可翻了多少倍,不过我还是喜家里的老宅子。”

    章越笑了笑,他是难以体会章实的心情。

    自己在小镇上读书,之后到省会读大学,最后在省会工作,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在省会里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如今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章越章实兄弟看着自家的大门,顿有一番不同的感慨。

    但不可否认从逼仄低矮的楼房,再到如今的高门大院,无论何等变迁的心境,到了如今心底都有等满满的充实,他们在汴京总算有个安身之地了。

    如今蒙蒙亮的天光下,自家的院子与坊巷处于静谧之中,再过几个时辰,这里将是车水马龙,贺客盈门。

    章越迎着晨光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底跳得飞快,平复下说不出是忐忑还是激动的情绪。

    而吴府这日天没亮即是忙碌起来,吴大娘子,十五娘都是一大早来到吴府,至于吴安诗,吴安持兄嫂都是相帮收拾打点。

    吴安诗,吴安持二人主持外事,准备接待来客,收拾布置,府内府外扫洒等等。

    而十七娘还没四更天即起了,厨房里烧了汤水,先是沐浴了一番,然后一位全福妇人给十七娘开脸。

    这位全福妇人先给十七娘脸上敷上香粉,然后用一根红棉线在她的脸上来回的绞,最后将十七娘头发挽起梳成了发髻,忙完这些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天刚亮了,十七娘坐在镜边由姐姐嫂嫂们及房内的女使们帮着铺两鬓,调脂粉,点画唇眉,穿戴头簪衣裳。

    房里还有十几位妇人忙来忙来。

    这时数名与李太君是手帕交的公府夫人,来新房见了十七娘。

    一名诰命夫人笑着道:“你们吴家五位女子都是好命人啊,前四位姐儿都嫁入了宰相门第,还有一位日后是要嫁宰相的。”

    众人听了这命妇如此会说道都是笑了。

    成婚这日没人会嫌吉利话少,就是怕说不多,这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气氛算是有了。

    十七娘也是在旁笑着,但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泪便落了下来。

    众人都是习以为常,女子出嫁这日眷恋家中,落泪也是必须要有的事,大家继续聊着。

    但十七娘却泪如雨下,吴大娘子见十七娘哭得不对,一面给她擦泪一面问道:“怎么了?”

    十七娘哽咽道:“我想到庵里的……”

    吴大娘子心底微叹,知十七娘伤心生母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

    吴大娘子道:“日后再去看,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不说这些。”

    说完吴大娘子对外唤道:“拿些红枣桂圆来。”

    吴大娘子将这些塞进十七娘的手里道:“上轿了就吃一些,今日可要不吃不喝地撑一日啊。”

    十七娘双手捧过。

    吴大娘子又对十七娘道:“好好作你的新娘子,若是章家郎君待你不好,你尽管与我说,我与你姐夫不会与他干休。”

    十七娘道:“出嫁前不比出嫁后,姐姐可替我出一时气,但我此生幸福还在他身上。倘若权势真的有用,官家的女儿也不会被休了。”

    吴大娘子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我们女子的命啊。”

    十七娘此刻已止住泪,含了一颗红枣在口中。

    房内众人说说笑笑中,片刻房外又是一阵喧闹,吴家大房(吴育)的人也过府来了,一时间更热闹了。

    这时吴充与李太君到了。

    打扮妥当的十七娘出了门来。

    吴充看着女儿道:“家堂与祖宗那你且去拜一拜,佑你婚姻和和顺顺。此外既是嫁人,你以后便是章家人了,好好孝敬那边的兄嫂,恭顺于丈夫,家中勿以为念。”

    十七娘复含泪欠身道:“女儿知道了下,还请爹娘保重。”

    这边到了时辰,章越一行出发前往吴府迎亲,而郭林,章实,章丘留在府上接待来贺宾客。

    前面是天子仪仗七驺引道,浩浩荡荡地前行,距章越仅有一巷之隔的国舅爷曹佾,他身为外戚不方便出席文官的婚礼,但也是将自家养着几匹高大大马借给章越。

    章越骑着一匹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身着着新郎官的服色,格外的精神,马前张恭给他牵马。

    紧随着章越的是教导礼仪的先生及媒婆庄大娘子。

    身后则是黄好义,范祖禹,王安礼,曾肇,许将等,他们皆作行郎,手捧着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合、照台、裙箱、衣匣、百结、清凉伞、交椅等物。

    左右还有街道司的吏员们,因是天子赐婚,街道司的官员也很给面子,派了兵卒手持着水罐子,旋洒道旁,以免经过时尘土飞扬。

    其后乐官鼓吹奏着乐曲,此外三十几名穿着红紫二色衣裳的歌姬混在队伍中,这也是汴京娶亲的习俗,因为婚礼上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些不便,带着歌姬可以掩人耳目。

    众人簇拥着新郎官和花轿前往金梁桥去。

    一路行来,行人无不瞩目,大家都知道状元郎是今日大婚了,这便去迎亲了。

    百姓避在道旁,有的人还跟在队伍后前去看热闹。

    不久章越一行抵至吴府门前停下,但见府上大门紧闭。

    而乐工继续奏着鼓吹笙歌,手捧着一个大衣匣的黄好义嘀咕道:“听闻汴京人家结亲,都会给新郎官一个下马威?”

    “什么下马威?”一旁抱着花瓶的范祖禹问道。

    黄好义用嘴朝吴府大门比了比道:“你看此可谓一盏闭门羹是也。”

    范祖禹道:“这可怎生是好?”

    黄好义道:“这倒是容易,作一首催妆诗或命乐工奏催妆曲便是,或多给些彩锻或开门封。”

    “若还是不给开门呢?”范祖禹问道。

    黄好义道:“那倒不知,倘若如此,凭着你我与度之多年的交情,怕是只好代度之跪在门前苦苦哀求了。”

    范祖禹闻言不由失色。

    见吴府毫无动静,

    这边章越身旁的先生示意鼓吹停下,但见他出首高声道:“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但听话音一落,吴府大门齐开。

三百五十章 从此是章家人

    吴府大门齐开,但见吴安诗,吴安持两人迎出门来,还有吴家的亲戚欧阳发,文及甫,吕希绩等几位姑爷也在其中。

    章家迎亲的人见吴家开门,都是欢喜,看来还是章越面子大,吴家也不搞拦门的这一套。

    章家顿时锣鼓喧天,笙乐齐鸣。

    章越正欲入门,但见欧阳发,文及甫等人拦住章越,欧阳发道:“状元公,平白如此进去不好吧!”

    章越满心鄙视低声道:“伯和兄,当初撮合婚事的是你,如今拦门的也是你,你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欧阳发亦低声道:“我也不想啊,奈何娘子交待的,不敢不从啊。”

    章越低声道:“伯和兄,给些面子啊,通融通融吧!”

    欧阳发双手一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度之,对不住了,娘子之命不敢违啊。”

    章越心底骂道,此真是重色轻友之徒。

    一旁文及甫不嫌事大地言道:“度之,你我虽是相熟,但拦门之事责无旁贷。这道门就好比两军厮杀的战场,战场上无兄弟,你别怪我没不念旧情啊!”

    章越也不言语了,一旁的王安礼道:“不管他了,跟我闯啊!”

    但见欧阳发等堵在前头拦住。文及甫等拼死挡住大喊道:“度之,你怎么不来文的,来武的,这不合规矩啊!”

    章越哪管那么多,示意张恭顶在前面,对方平日一人吃六七人的饭量,那气力也可顶着五六人。

    章越早知道拦门这规矩,故今日特意带在他身边,但见他如小卡车般往里面拱,吴家好几个衙内都被他顶得连连后退。

    吴家吃不住,欧阳发大声道:“慢着,慢着,久闻状元公写得一手好字,留下文墨即可进门了。”

    章越心道,这还差不多,示意张恭退下。吴府捧出文墨桌案,显得是早有准备。章越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章越写完,众人皆赞书法了得,又是合题,表达了自己的求娶之意。

    章越欲入,韩宗师上前道:“慢着,慢着,新郎官再作首催妆诗,便不拦了。”

    章越这才停手道:“也好,水晶帐开银烛明,风摇珠珮连云清。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回玉京。”

    章越念毕,众人纷纷叫好,迎亲队伍推搡着欲入。

    这回文及甫出面拦道:“慢着,慢着,这是新郎官所作的,但进士第一人状元公章度之还没作,还需添一首!”

    章越笑了笑,道:“严妆应在绣闺中,似斗春芳拆晓风。试问夭桃临碧沼,何如艳质对青铜。”

    真不愧是状元公!

    左右纷纷叫好。章越这边的人也纷纷道:“快些放我等进去,莫要误了吉时。”

    这会轮到吕希绩出面道:“慢着,慢着,方才新郎官念过了,进士第一章度之也作了,还有举制科三等的章三郎君还没作,还需再添一首。”

    章越明白吴府这既是拦门,也是与来贺宾客吹捧自己这女婿,笑了笑道:“喜气拥朱门,光动绮罗香陌。行到紫薇花下,悟身非凡客。不须脂粉涴天真,嫌怕太红白。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

    吴家众人又是一阵喝彩,欧阳发,文及甫喝彩尤为大声。

    章越心道这该让我进门,这时欧阳发又出面拦住道:“慢着,慢着,状元公文才了得,自是不用再试了,如今再考考武才,咱们看看状元公射术如何?考过射术再进门不迟。”

    不待章越分说,当即吴家的下人摆上了一面屏风搁在三十步处,但见这屏风上画着奇松怪石,松下绘着一头栩栩如生的猛虎,正瞪圆的一双虎目威风凛凛地瞪着画外之人。

    好一幅猛虎下山图!

    文及甫给章越呈上弓箭道:“状元公,以射中虎为胜!”

    章越含怒瞪了欧阳发,文及甫一眼,接过弓箭来。

    旁人不免忧心,章越文才当然是了得,但不知射术却是如何。

    对章越而言三十步外并不远,射中屏风之虎不难,太学里之射圃都是五十步开外,而章越有意显本事,搭起箭后也不虚瞄,抬手便射。

    但见一箭射中虎之左目,一箭射中虎之右目!

    众人轰然叫好,竖起大拇指赞道:“状元公端地是文武双全!”

    章越这手射术,简直比他的文才,更令旁人佩服,毕竟作诗写字什么的老百姓看不懂,但射术好坏一眼即出。

    谁曾料想章越有这么好的射术。

    一人大声言道:“听闻昔日状元公陈康肃公尧咨善射,而如今看来章状元更胜一筹啊!”

    另一人捧道:“真可谓百步穿杨是也!”

    眼见左邻右舍,街坊邻居们齐声夸赞,吴安诗,吴安持,吴安度等人都是颜面有光,能得与章家结亲,吴家脸上也是倍添光彩啊。

    吴安诗,吴安持对视一眼,正待下台阶迎章越入府。

    此刻欧阳发再度出面道:“慢着,慢着,状元公……”

    这回吴安诗,吴安持心底都是慌了,大舅子这太卖力了吧,仗着与章越关系好也不是这样啊。

    章越心底将欧阳发骂了一万遍了,这时哪还啰嗦,趁此机会向王恭使了眼色,但见王恭奋力向前一挤喊道:“接亲了接亲了。”

    文及甫及吴府众人也见差不多,虚拦了一番,众人顿时冲破了吴家摆作的人墙,拥了进去。

    既是大家也不在拦门,吴家上下的人一脸喜色,吴安诗以下拿了花红分给章越迎亲来的队伍。

    身为行郎的黄好义当即被人塞了两块小银碟,一串红绳扎的铜钱,至于一旁的范祖禹也被塞了好些钱财。

    黄好义往兜里揣钱,还满脸激动地道:“吴家这出手着实阔绰啊,这一趟着实没白来。”

    众同窗们听了一脸鄙视,你专程是赚利市钱来得么?

    一旁吴家的人听了也是掩面偷笑,众人更觉丢人。

    至于先生和媒婆庄大娘子,吴安诗吴安持都是上前给钱,这先生媒人可不好得罪的。

    一会新妇到了章家,一路上都要先生媒人提点,若是惹恼了她们,有些知道的故意不说那就被人看了笑话。

    甚至故意使些什么绊子的,或帮着夫家为难新娘啥。

    这成婚的事就求个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先生庄大娘子都塞了好几个金锭,二人都是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的道谢。

    至于吴家的下人还人手拿了一个大簸箕,里面装满了铜钱,将钱散给看热闹的百姓。但见无数百姓遮拥而来,整条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章越入得吴府,入堂拜见了吴充与李太君。

    而这时穿着一身绯红钗钿礼衣的十七娘子手持团扇遮面,在女使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地走至堂上。

    唐宋成婚,男子穿红女子穿绿,故有红男绿女之说。

    不过也不是一定,所谓‘高嫁穿绿,低嫁穿红’。章越官位在吴充之下,故对吴家而言算是低嫁,因此十七娘的喜服是绯红之色。

    堂上吴家出嫁的几个女儿,媳妇,尽在旁观。

    章越十七娘向吴充李太君行礼,吴充道:“以后你们二人要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为章家开枝散叶。”

    李太君则道:“以后你们夫妻男主外事,女主内事,同心同德,光耀门楣。”

    章越与十七娘闻言称是。

    吩咐之后,时官道:“吉时到!”

    说完后,章越与十七娘向吴充李太君告辞,但见吴家姑娘与嫂嫂拉住十七娘流着泪说了一阵子话。

    等时官再催后,章越十七娘辞别出府门。章家迎亲的人皆呼道:“新娘子来了!”

    先生赞礼道:“出阁登轿。”

    十七娘上了花轿,吴家当即给八名轿夫利市钱,这钱也不能给少了,万一不爽利起来,使得轿子上下颠簸起来,新娘子就吃苦头了。

    轿夫的钱给足后,先生又道:“作乐起轿!”

    当即鼓乐声又起,吴府众人送着轿子离门。

    爆竹放起,顿时响彻长街,章越骑着大马在前,花轿在后,街边妇人捂着孩童的耳朵,男子争着去取利市钱,处处透着一等喜庆之意。

    章越骑在马上,不住向一路向己作贺的百姓们抱拳。

    十七娘坐在轿子中,心情亦随着轿子的上下而起伏,耳边都是锣鼓声。

    也不知走了多远,遥遥听得‘新妇来了,新妇来了’。

    十七娘意识到自己已是离了娘家,到了夫家,正如爹娘,姐姐嫂嫂叮嘱的那样,自己出了吴家的门,再进了章家的门,从今以后就是章家的人了。

    轿子抵至章府大门。

    这时已近黄昏,却见章家坊巷门口热闹非常,贺客们与男方家人们都是涌到轿前。

    但闻先生赞道:“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媒人庄大娘子手捧一碗饭,当即送入轿内对十七娘道:“新妇吃一口饭。”

    十七娘撤了扇子端起碗筷来,拨了一口饭含在口中。

    但觉饭甚软糯温热,竟是刚蒸好的,听闻不少新娘子到了婆家吃得第一口都是冷饭。

    不过章家此举却令她此刻倍觉贴心。

三百五十一章 却扇

    男方家人也给随十七娘来的吴家女宾,陪嫁女使,以及乐工,歌姬塞花红钱。

    这时乐官更卖力地吹奏起来,歌姬们都唱着吉利诗,祝新人好合。

    人声与乐声之中,章越下了马见得章实,于氏,章丘皆立在门前,一旁则是章俞,杨氏,章访,章楶,章得象的孙子章君杰,以及郭林。

    之前章越本是要与十七娘,入堂再拜章实,于氏,但是章实,于氏再三不肯,到了成婚这日还是到了门外亲迎十七娘。

    章越知道哥哥嫂嫂,就是生怕给这未过门的弟媳留下一点不好的印象。

    十七娘在轿内吃了一勺米饭,一旁在轿边的媒婆庄大娘子即高兴地道:“新娘子,章家郎君的哥哥嫂嫂,也出了门来迎你了。”

    十七娘闻之一愣。

    庄大娘子笑道:“听闻章家郎君事兄嫂如父母,本以为要入堂拜得的,但他们出门迎姑娘你,就是以平礼待之。”

    十七娘知道自己在章家多受看重了道:“章家如此礼重于我,是我的福分,但小辈不可不知礼数。庄大娘子,还劳你帮我带个话,长兄如父,长嫂为母,请他们堂上高坐,入内之后再叩头斟茶。”

    庄大娘子闻言赞道,好个知进退的新娘子。

    庄大娘子当然愿意走这一趟,她之前可收了吴家大笔大笔的花红,正是用在这场合上,听了十七娘这么说,心底也是乐意成全这桩好事。

    庄大娘子走到门前与章实,于氏欠身行礼道:“章家兄嫂有礼,新人有句话托我带到。”

    章实见新娘子有话不由十分关切道:“不知是什么话?”

    庄大娘子见章实如今郑重,抿嘴笑了笑然后道:“新人道,章家如此礼重于我,是我的福分,但小辈不可不知礼数。正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请你们堂上高坐,再给你们二位叩头斟茶!”

    章越在一旁听得真切,顿时一阵感动不由在心底大呼,妹子知我,妹子知我。

    章实于氏都是高兴,三哥儿这媳妇真是娶对了。

    章实一时无法适应地道:“庄大娘子,还请转告新人,我也不是拿什么长辈的架子,三哥儿虽然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但他如今已经成家了,又是当了官……我不成器,之前还将这家给败了……”

    “我如今就是拿他当哥儿看待……不是,我的意思是……”

    章实言辞无措,章越听了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庄大娘子听了直笑道:“瞧章大郎君今日高兴得。”

    于氏摇了摇头,满脸尴尬。

    章实确实高兴极了,他往眼旁抹泪道:“对,我今日是高兴,欢喜得紧。”

    章实推让了一阵,最后还是被章越,庄大娘子请入堂上高坐。

    这时候先生在旁道:“请新人下轿。”

    话音落下,克择官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宾客里的孩童欢叫一声,撒开脚丫子奔至门外满地捡了起来。

    在阵阵的爆竹声中,十七娘以团扇遮面下了轿子,从落轿之地至府内皆用毡席铺就直达中门,前面还有一人捧着镜子倒行。

    两名女使搀扶着十七娘子到了大门前,先跨过马鞍。

    先生在旁道:“鞍者安也,新人到家安安康康。”

    之后十七娘跨过蓦草,最后跨过秤。

    先生赞道:“先跨马鞍背平秤,秤为平也,我等贺天下太平,秤与鞍合,新人平平安安!”

    入了中门后,十七娘至前堂室内歇息,请迎送宾客喝酒。

    这时章越被请至了堂上,头上还被戴了一个花胜,但见堂上置一马鞍,马鞍上两椅相背。

    章越被请至马鞍上高坐。

    此谓婿上高坐。

    其实跨马鞍,坐马鞍不是汉俗。

    北魏之前是草原部落实行是抢婚,男子看见合意的女子,就抓来夹在马鞍上带回去嘿嘿。北魏入主中原就不时行抢婚了,新妇嫁人时改坐马鞍,后来又改女婿坐马鞍,以及跨马鞍。

    先是媒人庄大娘子向章越敬酒,之后是女方亲眷敬酒,三请之后,章越从椅上方才下来。

    章越心道,虽说吴家是低嫁,但这女婿高坐之礼,还讲得是男尊女卑。

    这时章越与十七娘二人一并进入后堂,再至西院。

    陈妈妈在此率女使们等候十七娘,从昨晚等到现在,当即开了新房之门,迎章越十七娘入内。

    新房的床榻上摆放着大红被子,章越与十七娘并坐在床榻,新房门额上的红缎也被人摘下下,由众宾客们扯成小片争抢而去,也算是讨个吉利。

    一路上先生,庄大娘子不住提点着各等细节,章越与十七娘子没有出了差错,令宾客们看了笑话。

    坐了床头后,他们歇息片刻,房中都是吴家女使以及女方宾客她们说说笑笑,一时顾不得床榻上坐着的两位新人。

    章越这么久没见十七娘,这回好容易方有片刻之机与她共处,当即低声道:“你这团扇要拿到什么时候?”

    十七娘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遮面的团扇一动不动低声道:“一会先生说可以却扇时便可了。”

    章越看着十七娘遮在团扇后若隐若现的容颜,觉得不能一睹实为可惜,于是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十七娘闻诗低笑,娇躯微动笑道:“这是新郎官念的却扇诗,状元公的呢?”

    章越失声道:“你也学欧阳伯和这一套?”

    十七娘笑而不语。章越又道:“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十七娘满是欢喜地点了点头道:“还有一首?”

    章越也是无语了,女子都这般,都如此喜好咱们拍马屁。不过这都是唐人的却扇诗,章越毫无压力,继续道:“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体把圆转隔牡丹。”

    十七娘听了更是欢喜,将手中的扇子微垂,秀目白了章越一眼道:“我还要听!”

    章越此刻彻底无语了心道,难道我以后每天都要这般写拍马屁的诗给你听不成。

    “哎呦,两位新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这还没拜堂呢。”

    房内众女宾,女使们皆是哄笑。

    “不着急一时说完,等入洞房花烛夜时,你们再慢慢说。”

    女宾,女使们又是一阵哄笑。

    章越已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三百五十二章 拜堂

    男女大婚时,男女方的宾客会揶揄一番新人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夫妻二人都是没见过面的,从未培养过感情,一下子就成为最亲密的人有些一时难以接受。
    故而有此番安排,闹洞房也有此而来,不过有时太过。当然女使和女宾们适度的玩笑话倒是增益了气氛。
    章越看了十七娘一眼,却见她继续以扇遮面,只是侧脸面颊微红,好似天边的红霞。
    之后先生吩咐,由先前男女两家备好的各一段红绿彩缎系作一个同心结,让章越与十七娘各持一端,引至拜了家庙。
    先生赞道:“新娘拜天地,拜东王公,西王母。拜祖宗灵位。拜井、炉火和门神。拜高祖父,曾祖父,高祖母,曾祖母,祖父,祖母。”
    章越十七娘并拜。
    之后章实在旁持祭文念至:“嘉祐七年,二月十七日,具位云云,孙章实之弟章越,娶妇吴氏,淮南路转运使充之女,崇国公正肃之孙也。爰以嘉日,归见于庙。契谊既厚,子孙其宜之。”
    拜了家庙后,章家的亲眷居于堂上。
    章越推章实与于氏于上坐。章实不免有些有些坐立不安。
    十七娘先是给章实磕头,章实哪里肯,十七娘膝头方碰至蒲团上即连忙搀起来口道:“弟媳进门就是一家人了,莫要闹这么多虚礼。”
    之后庄大娘子让十七娘奉茶,章实赞道:“好女子,好弟媳,别的话也不多说,三哥儿以后就托付你照料。”
    十七娘以团扇遮面看不真见她的神情,不过宾客听了都是笑了。
    章实则笑了笑塞了一个金镯子给十七娘。
    章越知道此物是家传,章实一件给章惇的妻子张氏,另一件给了十七娘。
    章越见章实将金镯子交到十七娘手中时如释重负,目光隐隐含泪,似完成一件背负已久的重任般。
    十七娘给于氏磕头时,于氏则侧身避开,然后笑吟吟地喝了茶,塞了十七娘一条金链子。
    拜完兄嫂,章家可谓贺客盈门,兄嫂,郭林都迎接宾客去了。
    先生赞道。
    “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章越与十七娘又返回新房,但见新房中两支龙凤红烛高燃,大红喜字高挂,里里外外透着喜庆之意。
    章吴两家的内亲争着随着新人新房里。
    先生言道:“夫妻对拜!”
    章越与十七娘对牵着彩绸相互而拜后,听闻先生笑道:“还请新娘子却扇。”
    众人一阵骚动,还有两三孩童笑道:“看新娘子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章越心底一动看向举扇遮面的十七娘,但见十七娘缓缓放下团扇,房内众人目睹十七娘的容貌,发出的惊叹和议论之声。
    却扇的那一刻,章越但见十七脸颊丹红,一时分不清粉黛的颜色,还是烛光的印照。
    却扇见容颜。
    十七娘迎上了章越的目光,但见她目光中似含情意添着些埋怨,又有女子嫁人的羞涩,最后渐渐低下头了,化作妻子对丈夫的恭顺。
    章越见了十七娘那似羞似嗔,似喜似怨的一眼,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此刻。
    适时先生从装着稻黍稷麦菽五谷的盆里,抓了一把扬起,漫天的谷雨撒于床帐上,但闻先生踱步室内口中念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月娥苦邀蟾宫客。”
    先生又抓了一把五谷高高扬起,章越与十七娘并肩坐于床榻上,齐看漫天撒落的谷雨,章越忽想到大雪中初见,到万叶寺旁瀑布再会,淮水河畔遇险时狼狈之状,再到曲江池畔重逢的刹那,上元夜下赏灯猜灯谜,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走一遭,仿佛历经了千百世般。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先生撒帐毕,听得‘莫作河东狮子吼’,房内众宾客都哄然一笑。
    章越见十七娘也是失笑出声,一人笑道:“吴家娘子一看便知是温柔贤淑的,断不会作河东狮子吼的。”
    一旁宾客里有人不嫌事大地言道:“状元公怎生晓得?我看新娘子厉害得紧啊!”
    堂上又是大笑。
    房内宾客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
    之后庄大娘子服侍章越,十七娘各剪下一绺头发,再彼此纠缠绾在一起作一个同心结,然后先生赞道:“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庄大娘子绾好头发即对章越,十七娘道:“夫妻结发,一生一世。”
    章越看着同心结的发髻,顿生起郑重之意。眼前这位委身于己的女子,他这生定要好好待她,永不相负。
    庄大娘子斟两盏酒,酒盏之间以彩结连之,以盘托至章越与十七娘面前。
    此刻不用先生多说,众宾客们已是皆道:“新人饮合卺酒。”
    章越与十七娘各端起合卺杯,四目交对呼吸可闻,举合卺酒而饮。
    饮罢庄大娘子将盏与花冠子置于床下,一盏仰一盏合,先生,庄大娘子与众宾客皆向章越与十七娘齐道:“大吉。”
    章越抱拳称谢,见十七娘亦是喜气洋洋。
    庄大娘子见气氛烘托差不多便道了句散了,散了,当即将人都赶出了新房。
    下面私学传授的时间,但见庄大娘子与十七娘附耳说着什么,十七娘露出几分娇羞之色,不过却听得很是认真。
    章越猜想这怕是教导什么房中术吧。
    末了,庄大娘子笑着对二人道:“老身作了那么多亲,一眼便看得出郎君是知疼人的,娘子是贤惠的,这桩姻缘实乃天作之合,约定三生三声。”
    “谢庄大娘子!”章越,十七娘同声道。
    章越笑道:“一会庄大娘子多喝几杯喜酒。”
    “那是。”
    庄大娘子满是笑意向二人欠身即告辞。
    此刻新房只有章越与十七娘二人,正当章越好不容易可以与十七娘说几句贴心话时,即听得外头传来章丘的声音:“三叔,三叔,宾客都到了,爹问你啥时出去与宾客敬酒!”
    章越应了一声对十七娘道:“我去筵席上敬酒了。”
    十七娘叮嘱道:“少喝几杯,莫碍于面子硬撑,能推即推。”
    章越心道,娘子这么快就吩咐上了?
    “你在房里等我!”
    十七娘点了点头。
    按规矩十七娘须坐在床榻上一日不等移动,故吩咐女使入内给章越更换了衣裳。
    章越换好衣裳当下推门离去,但见天色已晚,屋前院下檐下皆盏了贴着大红喜字灯笼,一盏又一盏,将整个宅院照亮,这一幕真是满堂生彩,灯火辉煌。
    堂前又奏起笙歌,伴随爆竹起伏响起,府门处烟火腾飞。
    章越提了提衣袍,朝人声喧闹处走去。
    他入堂前想起十七娘的话,于是将范祖禹唤来,让他准备一壶酒,先装十分之一,其余皆以水兑之。
    范祖禹见章越此操作目瞪口呆道:“度之,你这是作假啊!”
    章越丝毫不以为耻地道:“我作自己假有何不可,一会拿着酒盏与我一步不离。”
    范祖禹无奈应了。
    满堂宾客已至,欧阳修等与众官员皆至,这筵席章越早有安排,酒菜皆从清风楼定作,一席值十贯。
    一共三十余席。
    欧阳修坐于主席之位上,是他作得保山,还是他一手提携的章越,不仅是章家人,其余到场官宦都陆续朝他敬酒。
    章实见章越到场忙道:“三哥,快先敬欧阳伯父一杯。”
    却见欧阳修已是有五分醉。欧阳修自号醉翁,其实酒量不行,不过又喜与朋友一起宴饮。
    故而欧阳修醉后误了不少事。
    章越对欧阳修心怀感激,当即连敬了他三杯。
    欧阳修笑与章越说了几句话,言语已有几分含糊,依稀听得‘度之老夫早知你非池中之物,你与冲卿家中结亲实是老夫生平一大快意之事’。
    章越敬完欧阳修,又与余人一一敬酒。
    王安国,王安礼举盏与章越连因三杯,这二人倒似欲将章越灌醉。
    到了曾巩,章越对曾巩满怀感激地道:“越实谢曾先生当初劝勉之言。”
    曾巩笑了笑朝着主位上的欧阳修道:“何足挂词,当初欧阳公也如此勉励过巩,度之能有今日实是坚忍不拔。”
    轮到孙觉敬酒则道:“在下敬状元公,可谓老师身在外地为宦,他知度之大婚十分欢喜,特命我替他贺度之。”
    章越露出缅怀之色道:“师恩如山,章越感念于心,亦谢孙师兄。”
    孙觉摆了摆手。
    林希见了章越哈哈大笑道:“当初我与子平打赌说你非池中之物,如今正印了我言,度之大登科后小登科,恭喜恭喜。”
    章越笑道:“是啊,当初你我在昼锦堂上相识时,可想到今日在我婚宴共饮,只能感慨造化之玄妙。”
    章越又敬苏洵,苏辙酒……

三百五十三章 夫妻

    满堂宾客环列,苏洵,苏辙方向欧阳修敬酒而归。
    欧阳修是三苏的伯乐,虽如今他们更被韩琦看重,但对于欧阳修仍是敬重有加。
    “苏伯父!”
    苏洵见章越笑道:“度之,年少有为,如今又得良配,比吾两个犬子不知胜过多少。”
    章越笑道:“在下岂敢与苏氏昆仲比肩,苏伯父太抬举在下了。”
    苏辙向章越道贺。
    章越与苏辙说说笑笑。
    因王安石封还词头,苏辙如今有些困顿,在家不愿见客,却依然肯出席自己婚礼。
    就此一事,章越足以感到对方情谊。
    见到吕惠卿时,对方正与韩维攀谈,章越向二人敬酒。
    韩维举杯微微点头。二人对饮后,吕惠卿故意言道:“度之,真是好酒量,真可谓是千杯不醉啊!”
    章越心知吕惠卿何等聪明人,自己敬了十几桌,却没有多少醉色,故一眼就看出自己在作假。
    韩维在道:“度之,不是实诚人啊。”
    章越笑着道:“还请两位切莫揭破。”
    吕惠卿低声道:“迟早的事,若度之不欲被人揭破,还需学一学佯醉的本事。”
    三人皆是大笑。
    待敬至大半时,章越拿酒撒了些到身上,佯装大醉的样子。章实还道章越真的醉了,让唐九,张恭二人搀着自己返回新房。
    范祖禹看了佯醉的章越不由道:“没见过如此猴急入洞房的。”
    十七娘已是打量新房,新房三开间朝南,方才进来时院里依稀还有面西,面北两间厢房,新房后两间后罩房,给自己陪嫁来的女使居住绰绰有余。
    正好女使入内,十七娘卸了妆。
    忙碌了一阵,十七娘却无倦意,昨日三更天起沐浴梳妆打扮,坚持到此刻实为不易。
    “姑娘,你不如先睡一会,等姑爷从前面应酬回来,我再唤你。”
    十七娘摇了摇头道:“新婚哪有我先睡的道理。”
    十七娘手揭床被,看了一眼被之下。十七娘朝外道:“陈妈妈,被褥你帮我叠一叠。”
    陈妈妈方才在院子里,摆置箱笼,陪嫁之物如何安放,听了十七娘的吩咐这才进屋。
    陈妈妈遵从十七娘的意思亲手叠被褥,随即会意道:“娘子,我出去一趟。”
    不久陈妈妈拿一块白绫布垫上了被褥下,边整理边道:“章家下人的不知规矩,方才有个男役竟不知分寸往西院闯,被我教训了。”
    十七娘道:“知晓了。把今日给的首饰都拢好。再命女使去外头采买些吃食来。”
    陈妈妈道:“姑娘饿了?”
    十七娘摇头道:“筵席官人只顾敬酒,肚子必是空着,咱们房里备着些。”
    十七娘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却听外头一阵喧哗。
    有女使言道:“姑爷喝醉了!”
    十七娘眉头一皱,陈妈妈连忙道:“姑娘别动,我去看看。”
    片刻外头传来陈妈妈的声音。
    “不用搀,姑爷还能自己走。”
    房门推后,正好风一刮却闻酒气冲屋而入,但见陈妈妈等几名女使扶着一脸醉样的章越走入的房门。
    “姑爷,怎醉得如此?”
    “外头多少桌宾客?”
    “不少还是达官贵人,姑爷能不敬酒么?不敬不是得罪人么?”
    几位女使你一眼我一语,尽是为章越开脱之词。
    “你们忙了一日,都去歇息吧!”十七娘言道。
    陈妈妈与几名女使一愣。
    “我话说得不够明白么?”十七娘问了一句,陈妈妈和女使连忙称是。
    当即众人推出了屋子,反手关门。
    新房里红烛依旧燃着,桌上还有酒菜。
    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章越,十七娘心底有些委屈,尽管闻得一身酒味欲呕,但十七娘仍要如妻子服侍丈夫般给对方除去网巾,摘帽子,收拾靴袜布衫。
    尽管不能让他陪自己说说话,但洞房花烛之夜,自己也需尽得妻子责任。
    十七娘正欲给章越翻个身时,却见对方翻身坐起。
    见章越哪有丝毫醉意,十七娘又惊又喜道:“好啊,你莫不是装醉,戏我么?”
    章越正色道:“娘子吩咐我不可喝醉,这第一件事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十七娘展颜一笑道:“你以后也要如此听我的话方好。”
    “怎可,夫为妻纲,没听先生说得要夫唱妇随么?”
    十七娘失笑道:“我方才倒没听先生说过,倒听得了一句需作河东狮子吼。章郎啊章郎,以后你可要苦了,我如今有言在先,要怪就怪你识人不明。”
    尽管明知十七娘故意说反话,但章越仍有几分动气,但见红烛照下,十七娘明眸皓齿,肤光胜雪,明艳动人。
    见十七娘目光低垂故意避开自己的目光,章越伸手捧住了她的面庞,二人目光再度碰在一起。
    “娘子唤我作什么?”
    “章郎!”十七娘脸上带着笑意,逞强地言道。
    “嗯?”章越脸凑近了十七娘。
    十七娘轻咬下唇,终于轻声道了句:“官……官人。”
    “娘子说话太小声了。我刚才没听见。”
    十七娘翻脸道:“好话不说第二遍!唔!”
    话音未落,十七娘被章越揽于身前,口唇已经堵住。
    唇分,章越见的十七娘手抚着胸口,微微喘气。
    章越想到方才那一吻,只觉热血上涌,动手将十七娘的发钗除下。
    他感觉到十七娘身子颤抖,对方问道:“官人,宾客都散去了么?”
    “不知。”
    “宾客的贺礼都清点了么?”
    “谁理会这些。”
    十七娘颤声道:“官人,可否将衣裳除去,我受不了酒气。”
    “好。”
    却见章越起身将外衣脱去,十七娘正待心情一松,却见他反手将床幔子放下。但见眼前一暗,烛火被床幔子挡在外面。
    章越将十七娘床沿边放着的脚捧起,让她躺在床榻。章越看去但见十七娘双颊飞红,发髻上的步摇摇晃响动,而礼衣的外裳滑落至肩头。
    章越欲再脱去鞋袜放在床上。十七娘吃不住道:“我自己来……”
    十七娘正欲起身,章越已是将她整个人拥起,以手托臀举至腰间。章越感觉软玉在怀,雪白修长的脖颈正在自己的唇边,这时对方最后一根发簪掉在床上,本是发髻散去,长发从两肩旁泻落……
    十七娘惊呼一声,然后身子倒在被褥上……

三百五十四章 新婚燕尔

    …………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
    瓦顶上传来细细密密的雨声,章越听得有几分恍惚,仿佛回到了浦城时,那时他住在小楼里,也听得雨如此打自家的瓦顶上。
    雨带着汴京二月的春寒,冻得入骨。
    新房没有添火炉,不过红幔床帐却将一切寒冷都挡在了纱帐之外。
    帐内衣裳杂乱无章地散在大红喜被旁。
    春雨很湿冷,被里却很暖。
    桌台上燃烛未尽,照得怀中的女子肤光似雪。
    章越还以为十七娘睡了,他半起身要披件衣裳,这被褥皆用合香薰过,稍稍一掀既满帐生香。
    章越拾起衣裳却见十七娘明亮的眼睛正看着床幔。
    “怎么不睡?”
    “睡不着。”
    章越道:“巧了,你不睡着我也不睡着,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
    章越道:“说个笑话。”
    十七娘侧过头道:“说笑话就说笑话,可不许说烟花巷里那些段儿……”
    章越一愕,他本是要说是两个荤段子的,但没料到被十七娘一语提前揭破,看来自己不能得逞了。
    章越凑在十七娘的耳边言道:“就说个令人解气的笑话吧,过去有个女婿是个习武之人,入赘一豪富岳家。岳父岳母对他甚是苛待。一日边关告急,皇帝贴出皇榜寻访归隐山林的大将军。”
    “一日家族宴上,门外八千军士大喊:‘恭请大将军出山。’岳母问道:“谁是大将军?”
    十七娘问道:“莫非那赘婿就是那归隐山林大将军?那岳父岳母一家人可是看走了眼了。”
    章越继续道:“只见赘婿默默起身,走出门外。此时,八千零一人齐喊:“恭请将军出山!”
    十七娘……
    “官人这笑话好生无趣!”十七娘嗔道。
    章越心道,相识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章越道:“只是道一个道理。婚姻之事讲门当户对,高嫁容易,低嫁则难,似我出身寒素之家,初至汴京身无分文,一介国子监的穷秀才,若要娶得你,怕是宁肯入赘吴家也难有此段姻缘。”
    “当初蒙泰山泰水青眼,不嫌弃我出身寒微,肯允你下嫁入我章家,此番恩情我实在是感激不尽的。娘子,我想与你道,此生此世我都会记得此恩情,细心呵护于你。”
    十七娘闻言心道,恩情?夫妻岂用恩情过日子?恩情再大又如何?
    她侧过身,认真道:“官人休要道此番话,我既嫁于你即是一家人,即是一家人何谈什么门第之分,嫁入章家,我只是你妻罢了。”
    “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这些话永远不要提及。自古以来挟恩所胁的,得不到真情,若真要计较,你是状元公,而我出身庶女,我还配不上你。那日在贡院外看榜,我喜极而泣,因我知与你此段姻缘终是有了着落。”
    “其实……其实那日你来我家借书,我即已属意于你……那日下那么大的雪,竟有勤奋好学而不知寒冷如少年者,此番坚韧不拔更胜于文章锦绣,才高八斗,我便喜欢……”
    说到这里十七娘竟说不下去了。
    章越手抚十七娘的光滑细腻的脸颊,低头吻在她动人的脖颈上,十七娘双手环后,紧紧拥住了章越……
    雨声不歇,红烛燃尽,室内一下暗了……
    次日。
    天已放晴。
    章越正在大睡,往枕边一摸却觉一空,睁眼一看原来十七娘正在案边对镜梳妆打扮。章越见了不动声色走到她的身边取了一根簪子道:“这支好看。”
    十七娘看了一眼,摇着头笑道:“官人选的不好看。”
    “怎生不多睡一会?”
    十七娘没好气地道:“你可睡到日晒三竿,新妇需早起拜姑舅兄嫂,可不能怠慢。”
    章越笑道:“我哥哥嫂嫂都是好说话的人,不会挑礼的。”
    十七娘道:“你忘了昨夜我与你说得?”
    “好,内事你作主,外事我作主!”
    十七娘这方笑了。
    章越道:“我让陈妈妈她们来服侍你吧。”
    “也好。”
    章越推开门去,却见院中陈妈妈等女使早就候着,见了章越一并欠身道:“见过姑爷!”
    章越笑道:“你们去帮娘子忙事,我到厢房读书练字!”
    “是,姑爷。”陈妈妈等女使昨日称郎君,今日称姑爷,都已正式将章越当男主人看待。
    陈妈妈先入新房,却见十七娘对镜梳妆。
    十七娘见了对方道:“陈妈妈,你帮我下,这簪子我如何也插不正。”
    陈妈妈见十七娘脸色红润,自有新妇初嫁时容光焕发之色,顿时心底大喜。这夫妻能不能和谐,不用开口问,看新娘子的气色就知道。
    陈妈妈帮十七娘插上发簪,然后又走到床边,将白绫布收拾起来满是欢喜走到十七娘面前来。
    十七娘看了陈妈妈一眼道:“放起来就是。”
    十七娘打扮妥当,与章越一并入堂拜见章实于氏。
    章实见十七娘一身华服,气度雍容,举动得体心道,显贵人家的女子果真不凡,三哥找这等女子为妻真是给咱们章家挣了天大的颜面了。
    十七娘向章实,于氏下拜,二人忙上前扶道:“在家不用行此虚礼。”
    十七娘这才止了,从陈妈妈手里接过见礼,分别给章实送了缎子,给于氏送了绣花鞋。
    章实于氏都是高兴,也是回了布帛为礼。
    于氏拉住十七娘的手连问昨晚睡得可惯?吃得可惯?
    十七娘一一答了。
    一旁陈妈妈对十七娘言道:“厨里都准备妥当。”
    十七娘点头起身,于氏连忙拦住道:“家里有厨子,何劳新娘子下厨。”
    十七娘恭敬地道:“我昨晚听官人言道,说嫂嫂初嫁入章家即下厨作羹汤,左邻右舍无不称赞嫂嫂贤惠。”
    “我虽是粗苯,也想好好伺候兄嫂。”
    章实于氏听了很是高兴。章越言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家里不宽裕,还请不起多少人,如今既是家里有了厨子,就不必拘此礼。”
    十七娘闻言看向章越,章越笑道:“新妇三日至厨下,也是应有的规矩,哥哥嫂嫂莫与弟媳客气就是。”
    十七娘笑道:“不仅如官人所言,我也想学一学厨事。”
    章实于氏见十七娘坚持,也不再坚持反对,甚感弟媳懂事明理。

三百五十五章 回门

    按婚俗,新婚后的第三日,夫妇二人就要回娘家,这被称作是三朝回门。
    章越与十七娘在吴家吃顿午饭,也称作归宁宴,然后在天黑前回家。
    到了这日,吴府数辆马车停在章家门前。
    章越牵着十七娘的手上了马车,之后二人前往吴府。
    马车离金梁桥还有里许地时,即有吴府的下人骑着快马入府里禀告,等章越十七娘到了吴府时,吴安持已是在门前候。
    吴安持见了章越笑着行礼,章越道:“见过二内兄。”
    吴安持笑道:“十七妹夫当日拦门之事误怪,实在是迫不得已,家父家母早就恭候你多时了,里面请吧。”
    章越当即被请入门去,内堂里吴充与李太君都是高坐,左右都是吴府的亲眷,如吴安诗夫妇,吴安持夫妇,欧阳发夫妇,吕希绩夫妇,文及甫夫妇等等。
    还吴育府在京城的亲戚,吴育十个儿子,有三个儿子在京师,至于吴方,吴京府上也有几个子弟在京,不过他们都没在内堂,而是在偏厅安置着。
    明眼人一看即知,吴府如此大的阵仗自是对这新女婿的重视。
    章越与十七娘向吴充,李太君磕了头。
    吴充,李太君都是仔细打量十七娘,但见十七娘穿着一身大红衫子,外罩金丝镶边的褙子,面色红润,可谓光彩照人。
    不用多猜,也知道章越对十七娘着实不错。
    本是凝重的吴充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不过此事正在他的意料之中,而李太君见吴充的脸色很好连忙道:“别跪着,快扶他们起来。”
    章越十七娘立即被旁人搀起。
    李太君对章越笑道:“小女自幼多有娇纵,性子野了,日后若有什么不是之处,状元郎你多担待担待。”
    章越道:“岳母在上,此话小婿实不敢当,娘子性子温柔贤淑,实为良配,能娶到娘子为妻是小婿三世修来的福分。”
    章越说到娘子温柔贤淑时,本想补一句岳母放心,我家娘子绝不会为河东狮子吼之事,来刺一刺十七娘当初洞房里说得话,不过想到内堂人多,故而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
    不过章越想到这里时,却是忍不住看了身旁的十七娘一眼。
    十七娘见章越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虽猜不到他心底在想什么,但断然绝不会有什么好话,当即不动声色轻掐了章越后腰一下。
    章越冷不防吃痛,不由眉间一动,寻又作无事之状。
    吴充与李太君何等精细之人,虽看不见章越与十七娘间的小动作,但二人神情间的些许异样,又怎么看不出呢。
    其实不仅是吴充李太君,吴家几个姐妹也看出,自家这妹妹从小甚是清傲,但在章越面前却有几分露出小女儿之态,二人新婚之后感情如何即可见微知著。
    十七娘几个姐妹既为十七娘高兴,但心底也有些许酸涩。
    李太君则另一个心境,她四个女婿回门都见过,虽说婚姻能不能谐重在于夫妻二人日后的经营,但若从成婚一开始即是处处变扭,那么日后反而能谐的,却是不多。
    如今看来还真是十七娘嫁得最好。
    众人中最高兴的要当然要属吴充了,见章越十七娘一一见过吴安诗,欧阳发他们后,他道:“他们夫妇都车马劳顿,别站着训话了,先坐着歇一歇。”
    李太君闻言笑道:“老爷倒真体贴人。”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
    当即众人起身,李太君对章越十七娘吩咐道:“你们夫妇随安度,安诗,安持先见过亲戚,到了开宴时,自会喊你们。十七你需好好帮我招待状元郎。”
    章越十七娘方才欧阳发夫妇等人,他们早就相熟了,不过十七娘还有个弟弟吴安时这是第一次见面。
    吴安时是吴充幼子,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与他两个哥哥比起来,吴安时更是腼腆,怕见生人。
    其余就是几个孩童了,他们是吴充第三代,其中就有王安石的外孙吴侔。
    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年小从他爱梨栗(代指玩具),长成须读五车书。
    王氏带吴侔回娘家见王安石时,王安石听说吴侔不喜读书,爱玩闹,王安石就劝女儿不让她严管,说让他小时候先玩,长大再读书就好。
    可见隔代宠之事,也不免发生在王安石身上。
    随后吴安诗等引章越见过了吴府另三房的亲戚。
    如吴家大房都袭荫为官,吴安度如今本官是光禄寺丞,吴安常本官大理寺丞,吴安厚本官太常寺奉礼郎。
    吴安度三人都是荫官,除了拿俸禄,都没有差遣,只是等着吏部注授。而作为吴家这一代官位最高的吴安度,本官光禄寺丞也不过是京官三十九阶。
    章越如今则是三十八阶大理寺丞,官位还在吴安度之上。而且章越还是进士出身,二人日后的前程根本没法比。
    其余吴家大房的子弟虽说袭荫,但都没有作官的打算,早早离了京师。
    至于吴家二房三房就差多了,二房的吴京官至太常寺丞(京官三十九阶),之后便病故了。
    三房吴方官至都官员外郎(京官三十三阶),但因犯事被追夺三官,如今于寿州编管。故而二房三房的子弟连荫官都没有,如今靠着吴家当年在京里置下的产业中兼着些营生。
    章越见了这么多人,也感叹算是见识了什么是大家族,不免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宁荣二府,混得好的在朝为官,混得不好也可得到一个托庇,如此保持家族继续。
    而吴家大房二房三房的子弟都十分有涵养,礼数十分周到,当然他们也明白如今吴家形势不如当年了,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吴家上下就要仰仗章越了。
    吴充之父礼部侍郎吴待问在京时,每次有乡人来拜访,无论乡人地位如何,他都必令子侄列于左右侍奉教诲(见能改斋漫录)。
    由此可知吴待问在时,吴家之家教十分严格,难怪四个儿子都中了进士,还出了一个宰相。
    如今吴待问不在了,家风虽有些散漫,但大体还是很正。
    见章越与吴家众人都是谈得差不多了,吴充便把章越叫至偏厅来。
    章越明白这岳父大人是有话要吩咐自己了。

三百五十六章 岳父的一席话

    吴充叫章越去说话,而十七娘则留在了堂上。
    说话的偏厅有三间大小,一副沉香木屏风将偏厅隔作了内外两间。
    外间摆着榻椅书架,内间则摆放着书案,一排放着几十支笔,墨锭方砚则是无数,书案旁还放着一水缸子的莲台。
    吴充与章越自是在内间说话,吴充吩咐身旁的元随道:“你去门口守着,无事莫要让人入内。”
    元随应了一声,当即走出偏厅守在门口。
    到了此时此刻,章越也明白了吴充肯定是心腹话要说。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看了一眼吴充脖颈上突出之处。其实章越也探听到一些风声,吴充身为刺史一级的官员,回京后向官家述职。
    吴充在任陕西转运使时,自己脖颈上不知为何长了个疖。
    回京述职时,素来喜欢以貌取人的官家看了有些不高兴。
    之后官家对时任宰相的富弼,韩琦道了句,吴充有病。
    富弼,韩琦回去后便将吴充从堂除簿里列出,打入另册,大约是官家不喜欢他,不让他在京当官的意思。
    故而吴充任完京西转运使,陕西转运使,如今又至淮南任转运使,反正转运使干了三任。
    “好教你晓得,朝廷此番遣我去河东任转运使……”
    吴充一开口,章越听了心底一怔,这都第四任,看来是一辈子调不回京师的节奏啊。不过这也不是没好处,朝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出任三司副使,必须本官在员外郎以上,同时历三路转运及六路发运使方可充之。
    三司副使虽然真宗以后罢之,但盐铁,度支,户部副使,也是从久任转运使中优先考虑。
    “……后日我就要动身,也无太多闲聊功夫,你既是我婿,有些体己话今日吩咐于你。”
    章越一脸恭敬地道:“岳父在上,小婿仔细听着的。”
    吴充道:“兄长在世之时,常与我道官家忌惮官宦世族阻塞寒门仕进之路,而我吴家两代五进士也算是一等的风光,然而风光之下,亦当思保身之道。”
    “故你也晓得,我与兄长都不愿栽培家里子弟为官,对安度,安诗,安持他们也就由着了,爱读书便读书,不读书便罢了,日后荫官便是,不吐仕途上有所进取。”
    章越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吴家是放弃对吴安度,吴安诗,吴安持此代培养,不再以他们那一代严格要求,用此道来长保富贵。
    其实这条道路都是可以借鉴的,如王旦,晏殊,富弼都是选择让儿子打酱油。但他们都曾经权倾天下,手里的大把政治资源留着怎么办呢,浪费掉么?故而他们最后都栽培了女婿当宰相。
    吴充道:“莫说安诗,安持考不中进士,就算考中进士,我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当官。他们都不是为官之料,守祖荫,一辈子衣食无忧就好。不过度之你却不同,为官这条路不好走,但你既双魁天下走到这里,想必对此早有觉悟了。”
    听到这里,章越已是完全明白吴充的意思。
    “岳父大人说得是,小婿所愿他日能身居高位,但不仅如此,小婿还有一番抱负,想为苍生社稷尽绵薄之力。”
    吴充点头,他很赞赏章越这番坦白,这才翁婿间的对话。
    吴充道:“身居高位是实话,但你说的后一句话,倒是让你这条路走得更长远。安诗,安持看不到这一点,故最多守守家业罢了。”
    顿了顿吴充道:“既是你有志于此,为何对韩相公于你的示好,置之不理呢?”
    章越心知吴充终于问到这个了。
    章越欲言,吴充打断道:“二苏是欧公举荐给韩公的,如今二苏为韩公所重,欧公并没有责怪,反而以之为喜。欧公是大度之人,不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章越道:“小婿的老师伯益先生当初为韩公当面所辱,此事小婿至今难以释怀!”
    “蠢材!”
    吴充陡然骂了一句,令章越吓了一跳。
    “韩公这般器重于你,你却因区区一个山野之人而不识抬举。”
    章越道:“学生也不是不识抬举,当面决计不得罪就是,但也不愿给韩公驱策,再说我与韩公的长子乃太学同窗,交情极好。”
    吴充道:“你不从他的招揽,便已是得罪了,还说什么决不得罪的话。你以为与他家公子交好,便能无事。”
    吴充话锋一转道:“不过韩相公宰相肚里能撑船,介甫如此执拗他都能容得下,又何况于你。韩相公是爱才惜才之人,你不去就他,欲大用可就难了。这么说你还是不改么?”
    章越道:“现在改亦来不及了。韩公只任我为秘阁校理,而不试馆职,就是不提拔。也不必按什么名目,即说我如今年纪太轻,不可骤试馆职便是。”
    吴充道:“你倒知道的一清二楚,看来也不用我费一番口舌。我此番回京拜见韩公,他已是允你试馆职了。”
    章越闻言大喜道:“小婿一切全仰仗岳父大人了。”
    吴充道:“你我一家人说这些作什么。韩公也不是卖我的面子,而是卖文相公的面子。我请文相公写了一封信,韩公最后便作了这顺水人情罢了。”
    原来是文彦博的面子。
    文彦博,吴育,韩琦,包拯,赵概都是天圣五年榜的进士。
    文彦博与吴育交情很好,当初文及甫与十五娘的婚事,还是吴育给两家牵线搭桥的。
    文彦博,韩琦,富弼可谓三大名相。
    文彦博那可是千年老狐狸,为官可谓通达圆融,而且官声很好。
    他当初与富弼拜相时,百官们都是相互庆祝,可见二人很得人望。
    连官家听闻了也对欧阳修说:“古时的佳话,任命贤相,源自于托梦或占卜,怎么比得上现在的众望所归。”
    三相之中文彦博资历最高,与韩琦,富弼之间好朋友翻脸不同,文彦博一生都与二人保持很好友谊,最关键是还活得特别长。
    韩琦,富弼去世后,他还活蹦乱跳的。
    章越道:“真是不知如何谢文相公才是。”
    吴充道:“你与文相公不必提谢字,相反文相公还很赏识你,说对你的文章学问十分赏识。”
    章越听吴充这么说,忽然想起文及甫也这般对自己说过。当初自己还以为是客套话,没料到竟是真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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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