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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枪号     抚宋txt下载     抚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章:糜烂

    几乎没有碰到太多的阻碍,撞令郎们就破开了定难军大营的第一道防线。

    那些看起来肯定会成为绝大阻碍的壕沟以及壕沟之中倒插的木刺竹签,几乎都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撞令郎们的伤亡,绝大部分来来自大营里羽箭的攒射。

    定难军的一触即溃,让攻击的撞令郎们喜出望外。

    但西军大旗之下,萧定和左右的将领们的脸色反而严峻了起来。

    李度果然不愧是老于沙场的大将,这一场战事,比他们预估得恐怕要难一些。

    定难军是想引诱西军去攻击青领原的后勤大营的,所以在这里兵马并不多,把所有滥竽充数的青壮民夫都算起来,也不过一万余人。

    这些人,要冒充一支大军的主力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首先大营便要建得足够大。

    但问题是,大营是建起来了,但当敌人开始攻击的时候,防守的人手可就大大不足了。

    可以说,现在定难军的第一道防线,到处都是漏洞。

    如果李度想在第一道防线上便殂击西军的攻击,无疑是会吃大亏的,不但拦不住,还会因此而损失大量的人手。

    而现在,西军如此轻易地攻陷了第一道防线,并不是定难军有多弱而撞令郎有多厉害,只不过是一方主动放弃的缘故罢了。

    真正的考验,是在接下来的内部争夺战中。

    虽然没有亲眼去看一下敌人大营内的情况,但萧定却能猜想得到李度大体的布置。

    “李度没有想到我们觑破了他的陷阱,内营纵然有布置,也必然只是例行的设置,不会有太多的有针对性的防守措施。”周焕道:“纵然会给我们造成一些困难,但必然还是拦不住我们的。”

    萧定眯起了眼睛:“大宋的军队,对于营垒的防守,一向是颇有心得的。定难军也是典型的大宋军队的打法,反倒是我们,现在有了太多的其它族裔加入,作战更偏向于进攻。我估计,李度一定会设置第三道防线。在第二道防线之上,必然只有小部分的精锐军队带领青壮作战。”

    “正西方!”周焕瞧着前方的战场,在那个方向之上,攻击的撞令郎们如同翻卷的海浪碰上了坚硬的礁石,轰然撞上去,然后又倒卷了回来。

    定难军军官们的调度极其迅速,在判断出了撞令郎们的主攻方向之后,数百名定难军精锐立刻被调集到了正西方。

    瑟瑟发抖的青壮们面对面搏斗不行,但开弓射箭还是没有问题的,哪怕就是手抖腿发软,只要能把箭射出去,照样能给对手带来伤害。

    这样的覆盖性射击,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准头。

    射出去就好。

    遭到神臂弓覆盖式打击的撞令郎们损失惨重,一排排一片片地栽倒在冲锋的道路之上。但射箭的必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是临时抱佛脚的青壮,这里头的差别可就大了。

    训练有素的军队的覆盖射击,那便如同拿尺子划过一般,一块接着一块,绝对不会有太多遗漏的地方,但这些青壮们,人数虽然够多,但箭射出去的时候却是参差不齐,前后有着不小的时间差,这便给经验丰富的敌人有了更多的闪躲时间。

    毕竟一块刚刚落下箭雨的地方,紧接着落下第二波的可能性并不大。

    而且,一波射完之后,第二波跟上的速度也不够及时。

    这便让西军的撞令郎们在挨了第一波射击之后,便有大批的幸存者冲过了覆盖式打击的距离,他们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地嗥叫着冲向了定难军的防线。

    这个时候,就要靠定难军的正规士卒了。

    要是青壮面对着这群搏命者,只怕还没有开打,先就怯了。

    李度站在临时搭起的一处木台子上,鸟瞰着整个战场,神色阴鸷。西军的进攻浅堂辄止,攻坚拔寨向来无坚不摧的敢死队撞令郎在西线的攻击,只不过死伤了百余人,便撤了下去。

    “天黑之后,就突围!”李度回首身边的将领,道。

    “铃辖,天黑之后,我们的儿郎自然是没有问题,但这些青壮......”

    “顾不得他们了!”李度冷冷地道:“让他们拖在身后,还可以给我们挡一挡追兵。”

    “钤辖,张将军那里一旦知道西军主力在我们这里,肯定会率主力来援。”将领沉声道:“我们在这里坚守,比出击机会要更多一些。西军骑兵太多了,一旦我们突围,很容易被对方沿途攻击打散架的。”

    李度看了对方一眼,那将领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我没有看到辛渐的将旗。”李度深吸了一口气,“盐州知州仁多忠,盐州团练使仁多保也没有看见,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去打张云生张将军?”那将领却是一喜:“那岂不是自投罗网?萧定说是控弦十万,但能来盐州的,也不过两三万人而已,我们这里来了这么多,还想分兵攻击张云生将军,萧定用兵,也不过如此!”

    “如果辛渐是在半路之上伏击呢?”李度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家伙看问题,总是只看到了第一层,没有想到第二层。“我这里遭到敌人主力攻击,云生知道了一定会派出援军,但是青领原上,我们的后勤大营可也是真正在那里的,所以云生不可能抛弃了所有的辎重全军来援,他用兵一向谨慎,孤独一掷的事情,他不会做。所以来援的只可能是其中一部。”

    那将领突地脸上冒出了冷汗珠子。

    如果西军料到了这一点,在半路上伏击援军,张云生的支援,便很有可能变成添油战术,出了一部,被剿灭一部,出来一部就没有一部。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放弃了后勤大营,我们也拼命向他们靠拢,置之死地而后生,反倒有一条生路!”将领有些苦涩地道。

    李度摇了摇头,张云生不是这样可以舍弃一切不顾一切的领兵者。所以,他必须要突围,主动向张云生靠拢,哪怕因此将手头的这些兵马损失殆尽,但只要张云生那里少派出一些人马来援,便还能保存一部分实力。

    知子莫若父。

    李度对于自家这个女婿的了解,还是相当精准的。

    西军并没有隐瞒他们主力向着龙游原大举进发的消息,张云生在愕然之余,立即便派出了手下的最精况的骑兵主力。

    这支骑兵,原本是用来在西军进攻青领原中伏之后,来扫荡战场,收割战果的,兵马在青领原最外围,离龙游原最近。

    三千骑兵主力,在第一时间便奔向了龙游原。

    有时候反应太迅速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张云生迟疑一下,派出去的支援军队慢上个一天,也许就是另一个效果,但偏生在得到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用最快的速度下达了命令。

    然后这支骑兵,一头便撞在了辛渐带领着的铁鹞子面前。

    铁鹞子之所以成为西军的核心力量,自然有他的长处,能在青塘、西域杀得那些以骑兵起家的夷族们人头滚滚望风而逃的铁鹞子,在定难军的骑兵面前,也照样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整整一个时辰的纠缠厮杀,随着仁多忠仁多保率领步卒四面围上来,这支三千骑兵的定难军,能逃走者廖廖无几。

    一下子损失了三千骑兵的张云生顿时就坐蜡了。

    他大概也摸清了伏击他的敌人的真正的实力。

    这就要命了。

    放弃青领原的后勤辎重全军出击吗?只有这样,才能有望获得胜得,可是放弃了所有的辎重,军心会稳吗?就算打赢了眼前的敌人,到了龙游原,与岳父汇合在一起,但没有了粮食后勤,又怎么对付萧定的主力呢?

    不出击,龙游原上的岳父只怕是凶多吉少!

    张云生两面为难。

    而这一切,距离开战不过半天而已。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

    看起来双方兵力差不多,但现在,似乎西军的兵力比起定难军要多出许多来了。

    一个后勤大营,原本是一个诱饵,现在却成为了拖累。

    如果李澹当初能拿下神堂堡,这一场仗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眼下定难军的后勤线,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龙游原上,萧定对李度的总攻,是在傍晚时分开始的。

    辛渐歼灭了张云生三千骑兵的消息传来之后,萧定便下令总攻开始。

    不是独攻一面,而是四面强攻。

    所有的兵马全部都一扑而上,看起来似乎是不讲道理的蛮干,但实则上却是因为眼前特殊的情形。

    敌人的大营内,青壮民夫占了大半。

    萧定要驱赶这些人反过来去冲击李度的真正核心区域。

    正儿八经的倒卷珠帘。

    对于战场态势的把控,萧定向来都是佼佼者。

    不出他所料,人数众多的定难军青壮、民夫们面对着如狼似乎的西军的全面进攻,稍加抵抗之后便告崩溃,往外面逃吗?一眼看不到头的滚滚铁甲、刀海、枪林,只有往内里逃,似乎还有一些空间。

    李度的中军,根本无法控制住如此的局面,稍一犹豫,便被青壮冲垮了核心防线。

    李度在亲兵的护卫之下,狼狈而逃。周焕率数百骑兵一路狂追李度。

    数千定难军,上万青壮旋即成为了萧定的网中之鱼。

    李度压根儿就没有敢去青领原,因为他很清楚,在龙游原与青领原之间,现在不知还有多少西军的骑兵在游荡等着他自投罗网。

    身边只余下了百余骑的李度,径直一路逃向宥州。

    青领原上的张云生能带领多少人逃出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发挥了。

    张云生被包围在了青领原上。

    李度的这位女婿,即便到了最后时刻,还是没有下定放弃所有的粮草辎重马上逃跑的决心。等到萧定收拾完了龙游原上整军转向青领原,张云生已是插翅难逃了。

    原本萧定只是在张云生逃跑的路上设置了一部兵马,本着再捞一把的心思把利益做到最大化,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位张云生张将军居然如此笨拙。

    能一把将定难军的主力全都围困在了青领原这样的战果,所有西军将领们在出乎意料之外却又是狂喜不已。

    辛渐带领着铁鹞子如同狂风一般席卷向西。

    在李度逃到了夏州还没有把气喘匀的时候,辛渐已经带着五千铁鹞子赶了过来,而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辛渐压根儿就没有在夏州多停留,数千铁鹞子又风一般地越过了夏州,一路向着石州、银州而去。

    以战养军,辛渐的铁鹞子可没有带多少后勤辎重,走一路,抢一路,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用最快的速度,抢下嗣武寨,彻底封闭横山。

    将嗣武寨一封,李度也就成了毡板之上的鱼肉。

    双方开战的第十五天,张云生投降。

    再不投降,他的脑袋可就要保不住了,不是萧定要砍他,而是他的部下要砍他的脑袋了。

    李度的定难军中,同样有许多的夷人,即便是里面的宋人,对于赵宋有多少忠心也是置得商榷的。从李续时代开始,这些人便准备着造反了,只不过后来李续被灭,他们走投无路,投奔辽人还是投奔宋人成为了他们的唯二选择。

    最终,他们选择了投降了宋人。

    现在又不行了,又到了需要选择新主子了,对这些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有许多夷人将领,甚至心中颇为窍喜。

    因为萧定的西军之中,夷人将领、官员的地位可是非常高的,像拓拔扬威,仁多忠等人,都是西军的核心人物。

    仁多忠带着一万团练军坐镇地方,萧定则率领主力继续向西,追随着辛渐的脚印而去。夏州、银州这些地方,萧定也是必须要拿下来的,有了这些地方作为后盾,嗣武寨才能高枕无忧,双方本就是互相扶持的关系。

    三月初,萧定包围夏州,夏州城内土著畏惧西军声势,绑了李度向萧定献城。

    李度旋即被斩于夏州城下,其首级被快马送到嗣武关下。

    嗣武关守将大恐,弃关而逃。

    辛渐不战而取嗣武关,至此,整个横山天险全部被萧定占有。

    嗣武关被萧定更名为罗兀城。

    消息传来,陕西路大恐。

第三百三十一章:谁都不想去做这件事

    李度被杀,张云生投降,数万定难军以及青壮民夫全都成为了俘虏,西路北户洞开。

    西军大将辛渐率部出嗣武关,也就是现在罗兀城,兵锋直刺绥德。

    可怜绥德两年之前才刚刚被李度率部肆虐过,这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又遭了兵祸。

    而在东路,禹藏花麻率领数万大军悍入入侵秦风路,秦风路安抚使李淳算是使出了洪荒之力,调集了他所有能弄到的资原、兵力,才算是勉强顶住了禹藏花麻的进攻。

    虽然秦风路一时无虞,但李淳却也是没有半分力气再支持陕西路这边了,他能自保,朝廷便要谢天谢地,称赞他李淳是一位能臣了。

    而眼下看起来平静的中路,眼下却是平静之下酝藏着滔天巨浪。

    三月底萧定取了罗兀城,彻底将横山以北纳入治下之后,但率主力出横山,直抵神堂堡、定边城,大军直入入驻了早先被他们攻占的数十个边地军寨,连栲栲寨这样的军事重地,也在萧定出横山之后,彻底放弃掉了。

    再不走,九成以上便要成为萧定的俘虏了。

    以禹藏花麻牵制秦凤路,以辛渐牵制河东路,萧定率主力要与张超决战于陕西路的架式,摆得是清清楚楚。

    而此刻,张超手头之上还只聚集了京畿路三万兵马以及火速从汴梁调集来的二万兵马,合计五万禁军。

    汴梁,延庆殿偏殿,赵琐脸沉似水,夏诫与陈规脸色凝重。

    谁也没有想到,局势居然恶化到了如此的程度。

    “张超手中有五万禁军,陕西路上也紧急征召了十万团练,厢军,就如此不堪一战吗?”赵琐语气之中带着怒气。“竟然如此胆怯,只守大城、要道,将乡野、村镇尽皆付与贼人肆虐?”

    赵琐心中愤怒啊!

    张超上书的策略,在赵琐看来,就是一句话:打不赢,只能守。

    将百姓都撤到了大城险关之中,然后坐视对手耀武扬威,只要不攻城,那便一切都好。用张超的话来说,别看西军势力,兵猛,但他们疲弱的财力,是无论如何也禁不起长时间的僵持作战的。现在正是春上,西军便是想抢,都抢不到啥东西,时间一长,西军自然就撤退了。

    这让赵琐感到无比憋曲啊!

    王师被叛贼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官家的颜面何存?

    “官家,张太尉所策,正是老成持重之策。”夏诫却是支持张超的法子:“不管是京畿路还是汴梁驻军,多少年都没有打过大仗了?这一点,从边军与禁军的数次较量之中便能看出差距来。而萧贼所率西军,这些年来,何曾有一日停下过征战?双方现在虽然兵力相若,但战斗力却差得太远。”

    陈规点头附和:“张太尉也不是完全不战,每一次都还是派出兵马与逆贼试探作战,这也是以战练兵的法子,军队出城不远,倚城而战,损耗很小,时间一长,这些军队慢慢地也就适应了战争,练出了本事。”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财力之上远超对方!”罗颂接着道:“西军所控区域虽广,但地广人稀,其辖下不管是吐蕃还是西域抑或是辽人边境,都需要军队镇守,战事拖延时日一长,其后勤必然接济不上,到时必然要退兵。既然能以拼财力的方式迫退对手,实在不宜冒险出兵。李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听到这里,赵琐脸色更是铁青。

    李度的贸然出击,张超其实是不同意的。

    在李澹突袭拿下神堂堡的计划失败之后,张超是准备等到陕西路上其它路兵马到齐之后,秦凤路、河东路,陕西路再加上李度的银夏路同时出兵,四支大军遥相互应,以泰山压顶之势碾过去。

    但是来自汴梁的一封旨意,让李度径自丢开了张超,出兵了。

    张超气得发疯,写信质问夏诫陈规,这才知晓,是官家绕开了东西两府以中旨的名义给了李度命令和承诺,这才让李度发了疯。

    李度的全军覆灭,让张超所有的计划都落了空。

    缺少了李度的这数万兵马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让朝廷的大军出击,没有了支撑点。而且缺少了呼应,张超不认为手头的军队能在正面的硬杠之中击败萧定的西军。

    拖垮萧定,迫使对方撤军,成了张超眼下唯一的选择。

    等到萧定退去,朝廷再来从容谋划,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更多的兵马才好动手。

    对西军这样的部队作战,是万万不能逞一时意气的,只能以势压之,以雄厚的国力耗之,一点一点的挤压对手的生存空间。

    “官家,萧贼说是控弦十万,但实际之上能越过横山的兵马,最多也就四五万人,其治下区域更是不太平,与朝廷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只要有耐心,耗费一些时光,胜利是必然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夏诫劝道。

    夏诫了解眼前这位官家最深层的那点心思,萧定打了他的脸,最好是能快快地将这个家伙捉住或者杀了,否则此人多活一天,他这位官家便多丢一天脸。

    问题是,现在的萧定,已经变成了一头恶蛟,那里轻易能拿下来的。

    “我们愿意耗,但辽人不会趁火打劫吗?”赵琐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有些萎糜不振地靠在椅背之上,“不快快结速陕西路上的战事,河北北上再生事端可怎生是好?河北路上的走马承受可是传来了情报,辽人又在开始大规模集结了。”

    “这只不过是耶律俊要协我们妥协的一种手段罢了!”罗颂不以为然地道。

    “虚虚实实,谁能说得准?”楚王赵敬却是担心不已:“各位相公,由虚转实,也不过是辽人的一个念头而已,当年李续能为了一个平夏王的称号便反叛,如今焉知萧定不会步其后尘?”

    众人尽皆默然。

    是啊,虚虚实实,尽在一念之间。

    朝廷想要迅速解决陕西问题,不就是因为河北路上辽国这个最大号的敌人吗?

    可谁知道,以为能很快解决的陕西问题,如今却成了大问题。

    真要成了萧定与辽人联手进攻大宋的话,那大宋的这花花江山,当真要遥遥欲坠了。

    可与辽人之间的谈判,能让步吗?

    辽人的要求,谁敢答应,谁就是千古罪人。

    这里坐着的相公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尖子,哪里肯让自己的身上留下这等污名?

    身死事小,失节事当,春笔铁笔,煌煌史书,要是在那上面被涂上一笔,是要遗臭万年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夏诫才道:“官家,臣实在是脱不开身。”

    “陕西军务繁杂之极,臣惮精竭虑,实在是分神无能!”陈规紧接着起身避让。

    “萧禹一去,三司混乱,又适逢如今局面混乱,臣临时掌管三司,焦头乱额,生怕误了大事,分身乏术!”罗颂干咳一声,连连摇头。

    一边的李光看了几位推脱的大臣一眼,站了起来,**地道:“臣不愿意去谈,臣去谈,只怕会坏了朝廷大事。”

    几人看向李光,这家伙御史出身,嫉恶如仇,兼之读书读得有些一根筋了,他真想去谈判,大家还不放心呐。

    “官家,不若还是由楚王殿下出面吧!”夏诫再次躬身。

    赵敬顿时跟吃了一砣屎一般地看向夏诫,眸子里尽是恼怒之色。

    得,这骂名,你们不想背,甩给我吗?

    你们算什么臣子?

    忠心去哪里了?

    夏诫几人却是正大光明毫不心虚地看着楚王。

    你还不是官家呢!就算你做了官家,我等就怕了你吗?

    这本就是你赵家的事情,割地也好,赔款也罢,你自己来做最好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嘛!

    再说了,你想当太子,自然就得有替官家背黑锅的孝心才对。

    说得不好听一点,我们这些人真不想干了,拍拍屁股辞职回乡下养老去。

    你,能去哪里?

    “臣等告退!”一伙子大臣,在赵敬咬牙切齿的目光之中,向赵琐行了一礼,一个个扬长而去。

    萧定不过是芥癣之疾,再能也就在陕西路上闹腾闹腾,你真让他打到汴梁来,他还没这个实力呢!

    辽人才是要命的心腹之患。

    其实事到如今,聪明人也都明白了,向辽人低头已经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不提让辽人帮着打萧定的事情,就是不让辽人趁火打劫,在这个时候再在河北发动新的战事,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必然小不了。

    该妥协就要妥协,反正赵家老祖宗又不是没有签过城下之盟!以后等回过气儿来,再找回面子来就是了。

    反正这些年大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这卖国贼的名头,大家是不想背的。

    “这事儿,就你去办吧!”赵琐丢下一句话,也是一拂袖子走了。

    他离不得这些大臣替他办事。

    但儿子嘛,就很多。

    哪怕最出色的那一个,已经死了,眼下的这一个,看起来又要背上一口黑得发亮的大锅,但又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叫为君分忧。

    连这个都不想做,那还想什么东宫太子的位置!

    朕还年轻着呢,有的是时间才培养几个出来。

    赵敬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得出来大家的心思,真要签了这条约,只怕大宋天下人要将自己骂死。一直以来自己在民间本来就名声不佳,再来这么一下子,可真要臭大街了。

    一个坏了名声的王子,还有机会继承大统。

    看了内宫一眼,心中一个大不敬的念头浮上来。

    除非某些人现在就死了,那刚刚这些还把自己抛出来当替罪羊的家伙就没得多少选择,只能拥护自己。

    但他马上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马上找来了自己的军师赵援。

    “子玉,怎么办?这件事情,我是万万做不得的!”赵敬恼火地道。

    赵援却是很轻松:“殿下当然做不得。”

    “可是这件事情,却又要一个身份足够的人去做才行,那几个相公滑头得紧,把这事儿抛到孤的头上!”赵敬愤怒地道。

    “殿下再抛给别人不就得了?”赵援笑道。

    “抛给谁?这样的乱摊子,但凡有个眼力见儿的,岂会上这个当?”赵敬叹道。

    “有的,有的!”赵援大笑起来:“殿下莫非忘了那个刚刚从西边回到汴梁的人了吗?”

    “崔昂崔怀远!”赵敬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错!”赵援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崔中丞回汴梁之后被停职待参,他在西边的那些事情不知真假,如今已经在汴梁传了开来,如果没有其它的意外,肯定是得不到起复了,东西两府的几位相公,这一次有志一同地将其陷于死地,自然是不肯让他官复原职,只会找他的麻烦让他万劫不复,这个时候殿下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别说是去签这个和约,便是让他去跟耶律俊叩头,只怕他也干得出来。”

    “真的?”赵敬半信半疑:“毕竟也是当过相公的人呢!”

    “这个人,早就没有半分气节可言了!”赵援冷笑:“现在他的心中,充满了恨,只想着报仇,只想着毁灭。萧定,夏诫,陈规这些人,都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所以殿下您只要说服官家,让此人官复原职,这些事情,自然便能让他去做了。”

    赵敬霍然站起:“好,我这便入宫,推荐崔昂来做这个馆伴使。”

    崔昂府中。

    崔谨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父亲的书房,现在的崔谨,已经算得上心如死灰了。自己不但残了,还毁了容,仕途之上已是没了指望,而现在,连父亲这座大山也倒下了,也不知道这座大宅子还能住多久,说不定啥时候,便被人像撵狗一样撵出汴梁这花花世界了。

    踏进书房,崔谨顿时吓了一跳,地上,满是一张张宣纸。

    每张纸上,只有一个大字。

    杀气四溢的那个杀字。

    看到崔谨进来,崔昂回过头来,笑道:“李度全军覆灭,陕西全线糜烂。你爹我,又有用武之地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咸鱼翻身

    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的崔昂,字儿是写得相当的有功力,放眼朝堂,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他写得好了,早就有了自成一家的气象。单看这字的风骨,绝对是无法看出来崔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可见观字如观人之说,完全就是瞎胡诌的。

    崔谨弯腰捡起地上的那一张张杀字,便连看惯了自己父亲写字的他,此刻也是啧啧称奇,金钩银划,力透纸背,杀气腾腾跃然纸上。

    直起身子,将一叠大字放在案上,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

    侥幸从兴庆逃得一条性命回来的崔昂一到汴梁,就被软禁了起来。

    他回来了,延安府知府程圭却是杳无音信。

    朝中的几位也深知这一次与崔昂是把仇结得比山高比海深了,哪一个还肯让崔昂有翻身的机会,自然便要借着这事儿把他一摁到地。

    不给你脑袋上扣一个勾结叛贼的帽子就算是便宜你了,你还不乖乖地自己请辞,也好留上三分颜面吗?

    便连一向古板的李光,这一次也是保持了沉默。

    在朝中,崔昂实实在在已经成了一个人人喊打,个个侧目的人物了。

    可是崔昂就是不请辞。

    而那位官家,在这件事情之上,也是沉默以对。

    “爹,只怕首辅他们容不得您了!”崔谨道。

    崔昂狞笑:“只要官家容得就行了,再者,夏诫这个首辅还能当几天,可也难说得很。”

    “官家也是一个性情凉薄之人!”崔谨不满地道。

    崔昂嘿嘿笑了起来:“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性情中人了?帝王本就性情凉薄,唯有如此,才能当得一个好帝王。儿子,东西两府都恨不得弄死我,官家不表态,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支持了。只要官家不发话,他们也就无奈何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崔谨摇头。

    “因为我如此已经成了一个万人嫌了啊!”崔昂淡淡地道:“无人可以依靠,便是想拉帮结派,也没有够份量的人愿意与我结盟,你老子,真正地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可这样的人,对于帝王来说,却是好用得很啊!”

    听到崔昂如是说,崔谨却是神色惨然。

    “爹,只是这样一来,终有一日,怕是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那就要各看手腕了!”崔昂长吐一口气:“也不是没有能翻江覆雨的可能。”

    “父亲所说有用武之地是指什么?”崔谨有些好奇地问道。

    “李度大败,陕西糜乱,萧定大军越过了横山。”崔昂道:“朝廷已经是慌了手脚,要与辽人妥协了。”

    崔谨大惊,耶律俊所求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件事情之所以一拖再拖,便是因为耶律俊狮子大开口,想要雄州以北所有土地,这个要求,大宋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丢掉了雄州霸州,河北路上大门洞开,以后辽人骑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河北路上,可再也没有能与辽人有来有往的边军了。

    真要与辽人签了这样的合约,那就是饮鸠止渴。

    而且只怕要被天下人唾骂。

    当真要遗臭万年了。

    “爹,你是说,朝廷想要用您去与耶律俊签这个条约?”

    “这汴梁之中,眼下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去做这件事情吗?”崔昂冷笑道:“再说了,你爹我的名声,早就被他们弄臭了,再臭一些,倒也无妨。”

    崔谨神色惨然。

    “而且,你爹想要翻身,便只能紧紧地抓着这一次的机会。儿子,只要将来你爹当真成了首辅,才有可能把这些事情都抹得一干二净。”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崔昂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你是担心这天下悠悠之口吗?只要杀得够多,这口自然也就堵得上。爹要是做到了某个份上,那史书便也可以随意涂抹了。”

    一撮毛唐怒出现在书房门口,道:“学士,公子,宫中来了传旨的太监。”

    崔昂仰头哈哈大笑,看着二人道:“怎么样?我崔某人彻底翻身,就从今日始。这些个肱股大臣,一个个的平日里自诩忠心耿耿,可以为官家上刀山下火海,可真事到临头,却是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经此一事,官家当可知道,谁能为他鞠躬尽萃,死而后已?崔某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区区名声受损?我这便入宫,你们二人却在家等着,接下来,我们可是有的忙了。”

    崔谨忧惧难当。

    唐怒却是喜形于色。

    于唐怒这样的人而言,名声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其实啥也不是。能拿到手的实权,富贵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呢!

    早先崔昂把他安排进了捧日军当统制,他也倒是过足了一把瘾头,可不成想崔昂去兴庆府翻了车,他在捧日军中立时也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角色,再也呆不下去,只能辞了军职。眼下崔昂眼看着便要再度翻身了,他当然也就能跟着水涨船高了。

    崔昂回来的时候,却是已经三更时分了。

    看着崔昂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整个崔府,倒是都喜形于色起来。

    这座沉寂了许久的府第,看起来又要兴旺了。

    崔昂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从御史中丞的位置之上,一跃便进了东府,成了参知政事,虽然位在夏诫、罗颂之下,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夏诫陈规等两府相公们,在官家愤怒的眼神之中,捏着鼻子认了这一件事情。

    因为崔昂同意了去与耶律俊签这份注定要丧权辱国的条约。

    崔昂用自己的一世甚至是以后悠悠岁月的名声为官家背起了这口大大的黑锅,官家自然要给出相应的报偿。

    而官家对于夏诫等人自然是不满之极。

    一个个嘴上说得漂亮,真做事来,却是滑不溜手。

    还是崔昂这等人好用啊!

    坐在书房之中,满面春风的崔昂看着崔谨、唐怒道:“你二人,也都说说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吧?不管你们想去哪里,想干什么,现在我都能替你们安排好。”

    唐怒拱手道:“末将自然是听相公安排。”

    崔昂点点头,看向崔谨:“你呢?”

    “儿子现在这般模样,还能有什么前程?”崔谨叹了一口气。

    崔昂冷哼一声:“在京城,你是没有什么前程了,京官当不了,但还不能做地方官吗?现在有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个吧,一是我替你在富庶的江南谋一州之长,在哪边,知州倒也不用做什么实事,但实惠却是不少,做上一两任,这辈子倒也是不愁了。”

    崔昂话里说得明白,只要他还在任上,崔谨去了地方,自然便可以可着劲儿的捞钱。

    “另外一条路呢?”崔谨欠了欠身子。

    “那便是去陕西路为官!”崔昂道。

    崔谨一怔,坐直了身子:“陕西路上,烽烟不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萧定打得稀巴乱,这个时候去陕西路上做官,岂不是自找苦吃?”

    “富贵险中求!”崔昂道:“以如今我家的态势,你还想做官而且要有所做为的话,按步就班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兵行险招。你说得不错,在我看来,陕西路上这一次必然是要吃大亏的,但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和你争功,没有人和你抢位置。你早前做过河北路安抚使机宜,名位也是足够的,你要是愿意去,我便替你谋一谋那延安知府的位置,程圭不知所踪,延安知府一直空缺。”

    崔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在拿命搏前程。

    可是正如父亲所说,在这个当口上,没有人愿意去陕西路,自己去了,还且还能坚持下来不死,那以后必然有自己的一番前程。

    “说来危险,其实也不尽然。”崔昂道:“这一次去兴庆府虽然让我受尽了侮辱,但却也看到了不少的东西。萧定的西军看似鲜花着锦,但底子却是太薄,难以持久支持作战,而且这一次为父与辽人签下合约之后,辽人便也要出兵牵制萧定,萧定必然就要撤军。对大宋,他有横山天险,对上辽人,他可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呢。”

    “那我去延安府!”崔谨霍然站了起来。

    “好!”崔昂哈哈大笑,拍掌道:“正当如此。你只消在延安府坚持下来,以后陕西路安抚使不是不能巴望一下。你这几年,经历了不少的事情,倒也算是成熟了起来,以后陕西路这地方,肯定是战乱不断,兰四新是绝然支撑不了这样的场面的。”

    崔谨用力点了点头。

    “唐怒,既然子喻去延安府,那你也就只能跟着去延安府了!”崔昂却没有给唐怒太多的选择:“你一身功夫当世少有,胸中武略也自不差,去延安府做一军统制绰绰有余。到了延安府,与子喻两人守望相助,当可成功。”

    “谨遵相公之命!”唐怒欠身道。

    “以后子喻能向上走,你自然也就能步步高升!”崔昂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已经说定,那也就勿需多言,明日我便去向官家求旨意,别的地方或者还要有些波折,但这个时候去陕西路,却是必然无人阻拦的。我也要让官家看看,谁是真正的忠心,满朝文武,这个时候敢去陕西路的,又有几人?”

    看着崔谨与唐怒离开的背影,崔昂心中却是欣慰不已。这个儿子历经大劫之后,却是终于成熟了,要是今日他选去江南,崔昂也会同意,只不过崔氏这家马车,只怕在自己死后就会散架,那就得另外想法子了。但崔谨却是选了去陕西路,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儿子如今瘸了腿,又毁了容,想要按步就班的走仕途已经没有可能,只能兵行险着,去陕西路,的确会九死一生,但熬过来,便能雨过天晴终见彩虹。

    就算不能像自己一样走到东西两府的位置,但一路安抚使,也足以再庇护崔家几十年了。

    正如崔昂所料,他替儿子求那延安知府一职,朝中没有人阻拦。

    因为这个时候,想去陕西为官的人,还真是廖廖无几,谁都知道,眼下的陕西路岌岌可危,去那里为官,一个不好,就直接掉了脑袋。

    赵琐大赞了一番崔昂父子的忠心,大笔一挥,崔谨便成了延安知府,而崔谨也是毫不停留,带着唐怒,径直便一路向西。

    在崔谨走出城门的时候,崔昂却也是来到了辽人歇息的都亭驿。

    皇帝已经付了帐,现在轮到崔昂来完成作业了。

    看到崔昂踏进都亭驿的大门,耶律俊不由得哈哈大笑。

    都是老熟人了!

    “崔相公要是再不来,本王可就准备收拾包裹,卷铺盖回家了!”耶律俊迎上前去大笑道。

    崔昂立定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就是这个人,让自己连二接三地吃了大苦头啊,先是在河北,接着又到了汴梁。

    这个人,当真是自己命中的魔星。

    “殿下回去了,是不是大辽的军队就要来了?”他问道。

    “当然!”耶律俊微笑着道:“如果我们不能在谈判桌上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就只能派大辽勇士自己来取了。说起来我们还是亏了,如今的大好机会实在难得,我就只要雄州以北这点点土地,贵国便推三阻四。哎,这一次归国,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地责骂我呢,指不定鞭子就会抽下来了。”

    崔昂心中冷笑,真要是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们还不得拼命扑上来?只不过你们自己家现在也是一团乱麻,你耶律俊也要忙着回去争那张位子呢!辽国可不像大宋,那一次的皇位更迭,不是弄得血淋淋的。

    “条约一签,大辽西京道军队是不是就会对萧贼展开攻击?”崔昂问道。

    “岂止西京道!”耶律俊微笑道:“签完条约,本王就会直接回上京道,到时候,可是西京道、上京道两路进攻萧长卿了。崔相公,不妨跟你说,这次回去,本王就要接管皮室军了!”

    崔昂不由动容。

    辽国内争,耶律俊已经如此笃定了吗?

第三百三十三章:凤凰涅槃

    瞅着眼前的条约,耶律俊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时候,死伤无数兵甲都难以拿到的东西,通过一些其它的手段,却是能轻易弄到手。

    就像这一次,说起来大军一鼓作气险些便打到了大名府,实则上打下来了却不见得守得住。实则上到了最后,夏诫接管了整个河北安抚使的民政,张超接管了军政之后,这一文一武两位大宋的股肱大臣紧密配合,却是又将大辽军队一步一步地逼回到了霸州左近。

    大辽真正靠兵马夺得的土地,实事上也就只能真正掌控到这里罢了。

    而现在,靠着林平在汴梁这一段时间的运作,却是把胜利的果实,足足往前推进了上百里。

    大好的花花江山从此入了自己觳中呢!

    土地、子民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样一来,早先荆王赵哲苦心经营的那千里防线,可就此化为乌有了。

    大辽重新掌握了战略的主动权。

    这才是大辽上下最为看重的东西。

    所以说,上兵伐谋。

    有了这些本钱,那个只知道拍陛下马屁的耶律喜,还如何与自己抗衡?

    大辽的皇位传承,固然要看血缘远近亲疏,但在这个基础之上,能耐才是大家最为重视的,你镇不住王朝内那些桀骜不驯的重臣,如何能把大辽拧成一股绳呢!

    崔昂已经签上了大名。

    只要自己再签上名字,这两份合约便会被带去皇宫大内,盖上鲜红的大印,最后再随着自己走一趟大都,一切便都顺理成章,雄州以北所有的土地,便将成为大辽的领土。

    耶律俊目光炯炯地看着崔昂,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请!”崔昂抬手示意。

    “还有一事!”耶律俊笑道。

    崔昂不由皱起眉头:“殿下,得陇不可望蜀,贪得无厌或者将一无所得。”

    “本王还有一事相求。”耶律俊提起笔来,笑道:“如果得偿心愿,这字便签得毫无遗憾,心甘情愿了。”

    “不知何事,但说无妨!”只要耶律俊不再节外生枝,贪得无厌,提出新的领土要求、增加岁币什么的,崔昂都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连这么大片的领土都已经卖了吗?

    “我要带走萧旖!”耶律俊微笑着看着崔昂。“一介叛贼之女,想来不会令崔相公为难吧?”

    崔昂呆住了。

    耶律俊苦求萧氏女,这两年来一直便是汴梁城中的一件笑话,一直以来,崔昂也是如此看的,觉得这只不过是辽国人比较拙劣的离间计。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耶律俊是很认真的。

    可是这个女子岂同平常人,岂是说给就能给的?

    真要可以随便处置的话,也不会现在还将人关在后宫,有庞贵妃亲自看管着。

    萧禹是怎么死的到现在还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其后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此而引发。这女子,如今已经成了朝廷用来牵制萧定最有力的一枚棋子,如果送给了辽人,与萧定的最后一丝牵绊,可就没有了。

    当真是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事实上,便连这女子的二哥,一众朝廷大佬起初都没有放在眼中,但随着如今局势渐渐明郎,大家却赫然发现,在黔州,此子早就自成一派气象。

    好在此子还算稳重,东南没有乱套,但如果知晓自家妹子被送了人,只怕那失踪的家伙,就会再度现身了。

    到时候,作难的就是朝廷了。

    对于重新现身的萧家二郎,抓不抓?

    不抓,何以正纲纪?

    真抓,东南片刻之间便要陷入大乱。

    “殿下过分了!”崔昂深吸一口气。

    “百里之地都给了,岂惜一女哉?”耶律俊笑道。

    “如若不给,殿下是不是就不签这条约了?”

    耶律俊笑而不语,只是手却始终没有摸笔。

    “殿下强人所难了!”崔昂还想挣扎一下。

    “如果把这女子给我,条约中所列每年增加的岁币,本王就不要了。”耶律俊道:“如此,便算是双方各退一步,可否?这女子,于你们而言,不过是一要挟萧定的筹码而已,对我而言,却是大不同。既然我们双方已经约定要联手夹击萧定,此人便如同秋后的蚂蚱,再也蹦哒不了几天了,那这个女子对贵国的作用,已经不大了。”

    崔昂作不得主,只能回去禀报赵琐。

    都亭驿中,卢本安却是满心疑惑,他没有见过萧旖,也不认为耶律俊是那种能为美色而动的君上。

    一个女子,值得如此行事?

    “那女子,当真天姿国色?”他问林平。

    林平哈哈一笑:“也算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吧!”

    “以殿下地位,求何美女而不可得?”

    “此女倒有些不同。”林平道:“听父亲说过,此女腹中有锦绣。不过在我看来,殿下求此女,心有爱慕还在其次吧,她的身份,才是殿下更看重的。”

    “因为是萧定之妹!”一边的完颜八哥有些恍然。“这么说来,这一次我们要与宋国夹击萧定,也就是虚晃一枪了。殿下收了此女,大家都成了亲戚,倒也正好结盟。殿下,可是如此?”

    耶律俊呵呵一笑:“这你可错了。打击萧定,势在必行。萧定在陕西路上这一次占了先手,打得大宋损兵折将,短时间内无法再对他形成威胁。如果我们不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敲他一下,回过头来,这个人只怕就会对我们西京道形成大威胁。”

    林平道:“萧定,我们当然是想拉拢的,但一个太强的萧定,又怎么可能向我们屈膝呢?所以,必须要先将萧定打得半死不活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棋子啊!”

    “平之说得不错。我们与萧定是利益之争,而萧定与宋国却是仇恨使然,所以打过之后,我们与他还有得谈,但他与宋国,却是没得谈。”耶律俊道:“一个半死不活的萧定,却仍然能牵制宋国无数的精力,让宋国每年花费无数的金银钱粮在陕西路上,对我们,那可是大大有益。”

    “这么说来,殿下是真喜欢这女子了?”卢本安瞠目道。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耶律俊抚着唇上整齐的胡须,“但有了萧旖,将来与萧定说话,总是多了几分成算不是?便是那萧家二郎,如今看来,却也不是一般人物,有朝一日,本王提马南来的时候,如能得此二人真心相助,宋国岂不是囊中之物?”

    “几天前收到的消息,黔州下辖数十羁縻州尽入萧家二郎手中,此人单枪匹马入黔州,短短两年便有如此成就,只怕用不了多久,宋国东南,便要成为此人禁脔,萧家兄弟,当真人中之龙!”林平叹息道。

    卢本安这才恍然。

    敢情殿下这是要一箭三雕了。

    “百里地都给了,区区一个叛逆之女,送便送了,真能把岁币降下来,也是一桩好事!”楚王赵敬不以为然。

    “殿下,萧旖终不是一般人,先不说萧贼了,便是罗颂罗相公,不是一直在向陛下讨要这女子吗?”崔昂道。

    赵敬沉下脸来:“罗颂仗着资历,倚老卖老,难不成他还真想把这女子娶进门当儿媳不成?这将官家还放在眼里吗?”

    崔昂看向赵琐,这位官家一直沉着脸,让人看不出内心到底作何想法。

    “官家,这件事情,只怕首辅枢密他们都不同同意的,罗颂不必说,李光指不定还会闹将起来,真要传出去,只怕说得就更不好听了!”崔昂道。

    “你的意思是不送了?”赵琐身子前倾,道:“真要让那耶律俊因为此事心中不满,接下来的两军夹击萧定,只怕就要打折扣,不说别的,他出工不出力,就会让我们事倍功半。”

    “既然如此的话,官家,那就只能暗渡陈仓了!”崔昂沉思片刻,道。“不让外界所知便好了。”

    “如何做?”

    “萧旖一直便在皇宫之中。”崔昂道:“不如就对外宣传此女哀思过度,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赵琐点了点头:“倒也说得过去。”

    萧禹夫妇亡故,萧长卿成了反贼,萧家二郎不知所踪,萧旑一个小小女子,因成忧思成疾,就此一病不起,如此向外交待,倒也能让绝大部分人相信。

    即便是罗颂,相信这也是一个交待。

    罗颂一直向皇帝要这个女子,不见得就是怜惜看重这女子,这里头有没有邀名的份儿,谁也说不清。萧家真要一出事,罗颂便忙不迭地退婚悔婚,外人说不出什么,却也必然会不耻其为人,可现在罗颂因为这儿子这桩婚事之上与官家硬杠,在士大夫甚至于民间的名声却是好得不得了,隐隐已经有了盖过首辅夏诫的势头了。

    但罗颂当真便想把这萧家三娘子娶进门吗?

    不见得!

    现在这样的一个台阶,能让罗相公轻轻松松地下了台,只怕他心中也是欢喜的。

    皇宫内院,庞贵妃神情复杂地看着远处亭子之中那个倚栏独坐的女子。

    自从这女子被送进宫来,就一直交由她来看管,起初,她还担心这女子寻死觅活,真要出了事,只怕自己也要受牵连,那些日子,她可真是连睡觉都要睁上一只眼,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会亲自去瞧上一瞧。

    还好,萧家三娘子进宫之后,虽然不言不语,其实也病了一场,但整个人却看不出其它什么异样,便是请了太医进来诊病,也是配合得很,该扎针扎针,该吃药吃药。

    几个月的时间,萧家三娘子的气色,比最初之时却是好了太多。

    除了仍然不说话。

    眼下,这女子就要走了,就要被送给那辽国漆水郡王,庞贵妃心中却是当真怜惜起来,可怜一个大宋豪门娇滴滴的女郎,以后就要随着那辽国野人去茹毛饮血了。

    “恭喜妹妹了。”庞贵妃坐在萧旖的对面,低声道。“那耶律俊听说是辽国的第一继承人,他对妹妹一见倾心,而且此人的王妃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妹妹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大辽皇后。”

    虽然嘴里如是说,但庞贵妃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的。辽国纵然不像大宋这样讲究,但门当户对还是必然的,特别是像耶律俊这样的人,不知是多少辽国高门大族争抢的对象,即便是从稳固自己的势力,耶律俊也必然不会选择萧旑这样一个宋人。

    只不过是一时喜欢而又求之不得带来的执念罢了,像耶律俊这样的人,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当真得了手,只怕也就不那么宝贵了。

    便是弃之如蔽履也是说不定的。

    只不过自己要完成使命,让这女子平平安安地从皇宫里离开,总之不能让其寻死觅活,真要一根绳子或者用其它一些手段送到都亭驿,未免太掉价,没的让辽人笑话。

    萧旑转过脸来看着庞贵妃。

    那平静的面容,看得庞贵妃一阵子心惊肉跳。

    “什么时候走?”冰冷的语句似乎让空气一下子便冷了许多。

    “明天!”庞贵妃觉得后背里凉嗖嗖的。

    萧旑站起身,向着屋内走去。

    “妹妹!”看着萧旖的背影,庞贵妃叫了一声。

    萧旑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绝美的女人,“妹妹他日真成了辽国皇后,终得为两国子民多想想,可别让两国再起干戈了。”

    不知为什么,在萧旑起身离去的这一刻,庞贵妃突然觉得说不定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有朝一日真有涅槃成凤的那一刻。

    因为这些日子,她与庞贵妃所看到的所了解的所有女子,都太不一样了。

    萧旖笑了笑。

    这是她入宫数月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但这笑,却看得庞贵妃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气嗖嗖地从心中直冒出来。

    “官家,这女子要是有朝一日成了辽国皇国,岂不是要成为我大宋心腹大患,要知道她的爹娘可是都死在汴梁的。”轻轻地捏着赵琐的肩膀,庞贵妃低声道:“依奴奴看来,这事儿后患无穷,不做也罢。”

    赵琐闭着眼听着庞贵妃的话,不由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能异想天开。”

第三百三十四章:这个女子不寻常

    (被骂惨了,对于三娘子入辽之事,不想说什么了。但有些书友说萧二前期无所不能,现在连爹娘妹妹都救不出,想说两句。前头萧二郎的对手是谁?不过是些商场争端,黑道魁首,以他的身份和算计,自然是无往而不利。即便是去了横山,头上顶着的也是大宋的招牌。他要救爹娘妹子,要对付的是谁?那是两个庞然大物,是国家机器。此刻的萧二郎在他们面前,算得了什么?即便是萧大郎,也只能困居西北一隅为了生存而挣扎。嗯,即便是现在......呵呵,不能说了,但你们不妨想想某位姓马的。)

    都亭驿今日格外的安静。

    昔日总在是偌大的院子里耍刀武枪摔跤的辽国汉子,今天却是不见了踪影,院子里,耶律俊、林平等一干人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顶普普通通的青色小轿走进了大门,径直来到了院子中间。

    轿子很普通,但抬轿子的人却不普通,陪在轿子旁边的人,就更不普通了。

    那是皇城司新上任的指挥使。

    不过这些人今日却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看起来便与街上普通的轿夫没有什么两样。

    权力一张脸阴沉得便如同暴风骤风要来临前的那一刻,指挥着轿夫将那顶青色小轿放下,拱手向耶律俊行了一礼,竟然是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

    说来当真是无礼之极。

    但耶律俊却是不以为忤。

    心愿已偿,心下欢喜,倒也不愿在这些无关大局的地方与人不痛快。

    随着耶律俊使了一个眼色,两名契丹女子已是走上前去,其中一人撩开了青色的布帘子。

    “三娘子,我们又见面了!”耶律俊微笑着道。

    萧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轿子里面缓缓地走了出来,看着对面那张微笑的脸,道:“最后悔的便是当年在天门寨外,没有第一时间便杀了你。要是那个时候能下此决断,也就没有今日今时了!”

    耶律俊大笑:“这便是天命!天门寨外一别,耶律俊是朝思暮想,三娘子或者不知道我,我却是对三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是了如指掌呢!你的好几篇大作,我都能倒背如流。”

    站在耶律俊身后的林平,凝视着这个一直让耶律俊念念不忘的女人。

    说实话,就姿色而言,萧旖虽然说也长得漂亮,但也算不上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但此女往那里一站,却另有一种极其吸引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换作平常女子,此刻纵然不是惊慌失措,也肯定是心难安宁,但林平此刻从萧旖脸上看到的,却只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一种让他很不安的平静。

    对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对方声色俱厉高声喝斥,对方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林平都曾在脑子里构画过,唯独没有此刻萧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的情感。

    冷静得让人可怕。

    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关,她只是一个看客罢了。

    “三娘子穿得单薄,外面风寒,不如内里说话吧!”林平在一边道。

    耶律俊微笑着侧身,伸手相让:“三娘子请!”

    萧旑也不多言,跨过轿杆,当先便踏入了大厅。

    屋里自然没有什么接风的酒席,倒是墙上挂着的一副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地图吸引了萧旖的目光。

    因为耶律俊直接走到了那面地图之下,伸手从一边拿起了一根杆子。

    “三娘子,眼下这一块地方,便是令兄萧定萧长卿所占据的地盘了!”耶律俊用杆子在地图之上划了一个圈:“真得是很大,不过人很少,大多数地方,都是千里无人烟的荒凉之地。眼下,萧长卿已经全面占据横山,在连接斩杀了宋国大将李澹、李度之后,已经从神堂堡、罗兀城两路出兵,而在秦凤路上,萧长卿麾下的吐蕃人禹藏花麻也把李淳压制得叫苦连天。不得不说,萧长卿在战场之上,当真是罕逢对手啊!”

    萧旖盯着地图,却是没有作声。

    “三娘子没有什么话说吗?”耶律俊笑问道。

    萧旖转头看向他,“你想要我说什么呢?是说你马上就要出兵侧击大哥,使他不能全力南顾吗?”

    耶律俊一拍巴掌,道:“就知道瞒不过三娘子。的确,我大辽西京道兵马,马上就会出黑山,这一次就不是以往的那样小打小闹了,西京道总督耶律环会亲自率领数万精锐前去,而我在接下来回到上京道之后,也会带兵出击。”

    “是想让我向你低头,求你不要出兵吗?”萧旖冷冷地道。

    耶律俊摇头:“萧三娘子是何许人也,怎么会做这样的毫无水准的事情。不过在这件事情之上,我还是想问问萧三娘子的看法。萧长卿面临如此危局,还能幸存否?”

    萧旖转头,缓缓地从室内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清冷的目光,让屋内每个人都觉得心头有凉气冒出,也只有一个耶律俊,笑吟吟的不以为意。

    “我如果说,接下来你们这位西京道总督又要在我大哥面前大败亏输了,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在说梦话?”萧旖一字一顿地道。

    耶律俊目光闪动,看了一眼林平,“的确有点这么认为。”

    萧旖缓缓走到了地图跟前,仰头看着这面硕大的地图,淡淡地道:“很简单,因为此时此刻,我大哥的主力,必然已经在黑山附近,张网以待,等着那位耶律环大总督一头撞上去了。”

    “萧长卿的主力,还在陕西路上!”林平忍不住道:“三娘子这一回可没有猜对。”

    “用不着猜!”萧旖道:“我大哥集结重兵在陕西路干什么?难不成还能一口吞下陕西路不成?吞不下去的。在击败了李澹、李度两路大军之后,陕西路已经没有力量能正面抗衡我大哥,以张超的能耐,自然会坚壁清野。我大哥也绝不会去攻坚拔寨,因为这摆明了是吃力不讨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在我大哥看来,他最大的敌人,绝对不是宋国,而是你们!”萧旖一字一顿地道。“在握有横山之利之后,宋国在战略之上已经落在下风,陕西新败,短时间内毫无力量向我大哥发起挑战,能威胁我大哥的,只有你们辽人。所以,你说我大哥把主力摆在陕西路,干什么?示威吗?这样无聊的事情,漆水郡王会做吗?也就是朝廷之上那些不学无术的东西们以为我大哥会趁机杀向大宋腹地。”

    耶律俊的脸色郑重起来,看向林平,林平也是神色凝重。“三娘子说得有理,殿下,只怕我们得马上通知耶律环总督小心在意。”

    萧旖笑了起来:“飞过去吗?算算时间,来不及了,只怕黑山之下,黄水之畔,战争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此战过后,我大哥的西军,才算真正在那片土地之上立稳足跟。”

    屋子里鸦雀无声,好半晌,林平才问道:“三娘子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呢?”

    萧旖垂下头来,好半晌,才冷目看向林平:“这些时日,我能想些什么呢?整天悲伤难抑,痛哭流涕吗?”

    耶律俊皱眉半晌,此刻却又突然展颜一笑道:“如果真如三娘子所言,那我以前还真把萧长卿看得低了,此人,倒也足以成为我的对手,未来有资格与我坐而论道了。不过三娘子,耶律环用兵一向谨慎,即便败了,也无法伤其根本,所以,萧长卿也仅仅是能站稳脚跟而已,等我回了上京道,亲自率兵出击,你大哥的日子,可就要不好过了。”

    “沙场争锋,谁胜谁负,可也不好说!”萧旖瞥了他一眼,道:“而且,你也不会竭尽全力,你想让我大哥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刀,因为在你的心中,唯一的对手,也就只有大宋。”

    耶律俊点头道:“三娘子说得不错,即便你大哥这一次连战连胜,连续击败辽宋,但对于两国来说,也只是阵痛而已。因为我们都损失得起,而你大哥,却是损失不起的。他只要失败一次,就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萧旖沉默了下来,耶律俊说得不错。

    “萧长卿这把刀有些锋利得过头了,一个不好,就会伤到自己。”耶律俊笑道:“不过这样倒也更有意思了。三娘子先去休息吧,三天之后,我们便要启程离开汴梁先回南京道,接下来还要去上京道。三娘子在汴梁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尽管吩咐下来。”

    “萧旖不是已经死了吗?”萧旖冷笑道:“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

    几人看着萧旖离去的背影,耶律俊脸带微笑,林平若有所思,卢本安却是有些震惊。

    “真会如此?”林平问道。

    “知兄莫若妹,只怕这一次,还真是这样!”耶律俊道。

    “这个女人不寻常啊!”卢本安喃喃自语。

    “废话,寻常女子,值得王爷费这么大劲儿?”一边的完颜八哥嘻嘻笑道:“王爷,今儿个晚上要洞房花烛夜吗?”

    耶律俊顿时沉下脸来看了一眼完颜八哥,“你当萧三娘子是什么人?掌嘴!”

    完颜八哥愕然半晌,看着耶律俊冷峻的脸庞,扬起巴掌啪地给了自己一嘴巴。他倒也实诚,这一巴掌下去,半边脸顿时便红肿了起来。

    卢本安幸灾乐祸地看着完颜八哥,说来他对这个粗鲁的家伙可一直没有什么好感。

    蛮子就是蛮子,哪里懂得礼节。

    真当萧三娘子是路边的野花想采就采吗?别看现在她被宋人当礼物一般送到了这里,但殿下真想要抱得美人归,赢得美人心,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哦。

    萧旖这种人,岂是那么容易能征服的!

    殿下哪里是觊觎对方的美色呢?真想要美女,以殿下的身份,比萧三娘子漂亮的可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原本卢本安还以为耶律俊一心要把萧三娘子带回去是因为萧定的缘故,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不但可以斩断萧定与宋国之间的牵绊,也可以为大辽与萧定在以后的接洽留下伏笔,不管用不用得着,总是可以准备着的。

    但今天真见着了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女,卢本安却是恍然,难怪殿下念念不忘呢!

    回到房中,卢本安脑子里还浮现着那女子的言行举止。

    这件事情,等回到南京道,倒是要跟父亲好好地讲一讲。

    这个女子当真只是一个花瓶或者一个人质倒也罢了,对于卢家这样的豪奢世家而言,根本就不值得重视,但与这女子今日的短暂接触,对方的惊才绝艳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漆水郡王殿下对她看起来也重视得很啊。

    有朝一日,说不定此女还真能有什么惊喜也说不定。

    这一路上回去,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接触接触,埋下一些香火情呢!

    卢家是辽地汉人,如果这女子异日真有什么需求而且又值得卢家出手的话,那彼此互相支持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以这女子表现出来的心性、学识以及能力,也值得卢家先做出一些试探性的投资,像这样的投资,卢家一直都在做,十成之中,能有一成有收获就很不错了,但就是这一成的收获,就百倍千倍于以前的投资呢。

    这几十年来,卢家慢慢地从在辽地汉人世家之中敬陪末座一跃而成进入前十,在南京道更是执汉人之牛耳,便是这样一点一点的经营出来的。

    当然,比起林家,现在的卢家还是差得太远了。

    而且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只怕林家仍然会是辽国汉人世家之中的第一位。瞧瞧林景那老贼多会选人看人啊!

    卢家在耶律俊身上投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以前的投入也远远不够啊。等到耶律俊真登上了大辽皇帝的宝座,林家的势力只会更加突出。

    当然,像殿下这样的英明之主,明显也不会让林家一枝独秀,要不然这一次也不会把自己带在身边了。

    其意图,也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的。

    这一点,大家谁都明白。

    耶律俊走进了萧旖的房间,手里却是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内里放着一些菜肴以及一壶酒。

    “你今晚肯定睡不着。”他微笑着坐到了萧旖的对面:“所以我来陪你说会儿话,想来,你也一定有许多事情要问我的。有些事情,当着下属的面,自然是不好说的,但现在,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摆好菜肴,又替对面的女子将酒杯斟满,耶律俊含笑看着对方。

    萧旑也在盯着对方。

    天门寨外,对于这个人,她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后来这个人纠缠不清,她也只不过将其当成一个笑话罢了,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真有相对而坐的时刻。

第三百三十五章:各自前程

    普通辽人与汉人在生活习俗、衣裳穿戴等各方面都有着巨大的差异,但越往上层走,这种差异便越来越小了。像耶律俊这样的佼佼者,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与宋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其人学识,更是常人难及。

    要知道辽国同样的有进士试,而且难度一点儿也不比宋国这边小。

    以致于从两国进士试之中走出来的精英,双方都是互相承认的。

    看着萧旑怔怔地打量着自己,耶律俊微笑道:“今日为了迎接萧三娘子,还特意换上了一件新衣裳。”

    “不过衣冠禽兽罢了!”萧旑淡淡地道。

    耶律俊道:“天门寨外,华夷之辩我们可没有分出上下,所以谁是正统衣冠,可还没有定论呢!今儿个三娘子如果想再辩一场,我也是愿意奉陪的。”

    这个问题,是怎么也缠杂不清的,真要分说明白,只怕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拳头上,赢了的是正统,输了的是禽兽。

    “这几年来,你一直缠杂不清!”萧旖恨恨地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说那个时候,你就猜到我大哥会在西北独树一帜,自成景象,我可也是不信的。假如你真在那个时候就猜到,那你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如果我说,我对萧三娘子当真是一见钟情,三娘子可信?”耶律俊很认真地看着对方道。

    萧旖冷笑:“世上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殊不知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便是你们这样的帝王家啊!像你这样的人,心中岂有情义可言?在你们心中,唯有利益二字。”

    耶律俊摇摇头:“帝王也是人,三娘子太过于偏颇了。说句心里话,最初之时,我对三娘子还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掺杂在里头,就是觉得以三娘子的才华,配那罗纲简直便是明珠暗投,虎女岂能配犬子!”

    “狂妄自大!”

    “还别说,耶律俊还真自认为这世上能与我相比的人屈指可数,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耶律俊昂然道。“天门寨外一别,三娘子才华让我刮目相看,接下来我好奇地关心了一下你,倒是让我惊着了,这样的三娘子,这天下也就我能配得上你了。”

    耶律俊豪言状语,倒真是让萧旖怔住了,宋人讲究内敛,她还真没有见过如此自夸之人。

    “别的不说,这厚颜无耻,你必然是天下第一份儿了!”

    耶律俊哈哈一笑:“自信也罢,厚颜也罢,耶律俊如果连这点儿心气也没有,如何谈得上将来建立宏伟功业呢!三娘子,站在我的位置之上,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并肩呢?荆王赵哲,失之刚愎,现在更是早早就死了,楚王赵敬,哈哈,那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还有谁呢?你的大哥或者有资格,可即便他自立为王,独霸一方又如何?能与我大辽相提并论?”

    “所以,三娘子,站在我的身边,并不辱没你。”他眼神炙热地看着萧旖。

    萧旖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耶律俊,我父母之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里头是你们辽人的谋算吗?想我父母死的,是你们辽人,相反,倒是赵宋的官家,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死。”

    端起酒杯,耶律俊也是一饮而尽:“也没有想瞒着你,这些事情,的确是我们所谋划,但三娘子,这是谋国,非是私仇。你父亲是宋国三司使,你大哥是西路行军总管,他们已经与这个国密不可分了。话又说回来,如果说赵宋官家当真对你萧家没有猜忌,我们便是有三头六臂,却又如何能算计得手?”

    “是那个林平之一手策划的吗?”萧旖再倒了一杯酒,问道。

    耶律俊一怔,“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萧旖摇了摇头:“从你到了南京道,便有人在开始研究你,我也在关注着河北路上辽宋对垒,你长于阳谋,从大处着手,而我父母,尽皆死于阴谋诡计,这样的缜密布局,不是你能做得到的。”

    耶律俊不由失笑,片刻之后,点头道:“你猜得不错,的确如此。平之单人独骑而来,在汴梁城中潜藏近一年。不过我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所以你尽管可以记到我的头上。”

    “你倒真是大气。”萧旖冷笑道:“耶律俊,你对我纠缠不休,当真就是喜欢我而不是想要利用我吗?”

    “二者皆而有之!”耶律俊一摊手道:“这没有什么好瞒的。首先是喜欢上了你,但突然发现,你还能给我带来其它更多的惊喜,比方说你大哥现在已经有了雄霸一方的资格,你二哥虽然在黔州眼下还只能说是小打小闹,但看气象却也不凡。如果你真成为了我的妻子,那大家便都是亲戚了,凡事岂不是好商量!”

    呵呵!

    萧旖笑了起来。

    “刚刚你还说谋国,眼下却又说起了亲戚,当真是好笑!”

    “有便利的时候,自然便要好好地利用。”耶律俊道:“这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即便不用,耶律俊也没觉得损失有多大。”

    “你就不怕我到了你身边,向你寻仇吗?”萧旖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耶律俊摇头道:“三娘子的仇人是我吗?不是,你的仇人是宋国,或者也可以加上辽国,三娘子想要复仇,如果仅仅是针对某个人,那未免太让我小瞧了,这也不是我了解的三娘子了。”

    “耶律俊,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先利用了你对付了宋国,然后再把你的辽国也弄得七零八落吗?”萧旖仰头再喝一杯酒,却是放声笑了起来。

    “如果我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辽的皇帝呢!”耶律俊傲然道。

    不得不说,自信到了有些狂妄的耶律俊,的确有着令女人着迷的极大魅力。

    萧旖站起身来,却是替对方和自己都倒上了一杯酒,缓缓地道:“既然你有如此豪气,我便也要赌上一赌。耶律俊,自今日始,萧旖便死了。赵宋官家不是这样对外面说的吗?自此而始,世家再无萧三娘子。”

    萧旖此举,其实也是要让耶律俊应承以后不得利用她来与萧定萧诚来做什么交易,谈什么条件。

    “自无不可,那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呢?总得有个名字吧!”耶律俊笑道。

    “叫我萧绰吧!”萧三娘子举起了酒杯。

    耶律俊大笑起身,举起酒杯,与对方一碰之后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你歇息吧,等回到上京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走出房门的耶律俊,一眼便看到了外头凭栏而立的林平,当下走了过去,笑道:“平之,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值得我付出如此代价?”

    “驾驭得住,此女便是殿下一统天下的得力贤内助,驾驭不住,便将成为祸乱大辽之罪魁祸首。”林平之道:“要是父亲对这个女子再了解得深一些,只怕绝对不会同意殿下此举。”

    “你怕了?”耶律俊嘲笑地看着自己这位师兄。

    林平一挑眉,“怕什么?”

    屋内,萧旖自斟自饮。

    父亲母亲,我当然是会给你们报仇的。

    可是仅仅只是砍下他们的头,取了他们的性命,这样的报仇,实在是无法平息三娘子的心头之恨呀。

    灭其国家,毁其苗裔,再让所有的仇人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摇尾乞怜,这才是最好的复仇。

    罗颂坐在窗前,好像是在欣赏着窗外那几株柳树之上新绽的绿意,但如果走到他的正面,便能看见他的双眼根本就没有焦距。

    他这样神思不属地坐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一名老家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站在罗颂的侧后方,低声道:“相公,辽人的队伍已经出城了。”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罗颂缓缓地转过头来,冲着老家人挥了挥手,老家人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也好,也好!”罗颂低声道。

    昨天罗颂在东府公厅之内掀了桌子,怒不可遏的撂挑子回了家,当时公厅之中的众多中低级官员以及笔贴式们,都认为罗相公这一次肯定要倒霉了。

    因为罗颂发脾气是因为宫中传来了消息,前三司使萧禹的女儿萧旖萧三娘子因为忧思过度,缠绵病榻,竟然就此一病不起,就此香消玉殒了。

    所有人都觉得罗相公对萧家三娘子是仁致义尽了,为了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妃,罗相公可是顶撞过官家好几次了,但这一次,罗相公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不管怎么说,这萧家三娘子,也是叛贼的家眷呢!

    陕西路还在遭受着西军的肆虐呢!

    可让所有人都傻眼儿的是,罗颂前脚刚回家,官家的口谕后脚就跟了过去,对罗相公是大加抚慰,甚至还将罗颂的幼子罗纲的荫官一口气升了三级。

    当官果然要当得够大啊!

    这要是换个人,还不得被贬到岭南去监酒税啊!

    众人感叹不已,却又因为这件事充满了无限的干劲儿。

    罗夫人走进了书房,说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罗颂在闹别扭。以前的萧旖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儿,自家儿子从人才上来讲,的确是高攀了人家。但自从萧家出事,这事儿就大不一样了。罗夫人恨不得马上就退婚了才好,但罗颂却一次又一次地向官家讨要萧旖,这要是官家一发昏,当真把那女子发还给了罗颂,进了罗家的门,成了罗纲的媳妇儿,罗纲的前程也就尽毁了,这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可她关起门来与罗颂闹了几次,都丝毫没有改变罗颂的决定。

    现在,那孩子竟然死了。

    罗夫人先是一阵轻松,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子难过。

    “那孩子……”她看着丈夫。

    罗颂没有回头看她,而是说:“逝者已矣,不必再提了。”

    “你回头去看看儿子,自从消息传来,他就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谁叫也不开门,这样下去,岂不是坏了身子!”罗夫人道。

    “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连一个情关也勘不破,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不必理他,过上几天,自然也就好了。”罗颂冷然道上。

    看着罗颂冷峻之极的脸庞,罗夫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许勿言踉踉跄跄地一路回到了萧宅之外,不知是朝廷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这幢宅子,除了被摘下了匾额之外,其它竟然一如以往,既没有被抄没,也没有被官府的封条封上。

    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许勿言老泪纵横。

    他走上了高高的台阶,轻轻一推,大门应声而开。

    房屋依旧,人却不在。

    他刚刚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昔日偌大的热闹的萧宅,此刻除了他,竟然是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该走的都走了,能走的,也都走了。

    可他不会走。

    就算是死,他也只会死在这里,然后由人把他的尸体从这里抬出去。

    只要还活着,他就要在这里等着,等着大郎,或者二郎回来,再一次光明正大地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他一路走到了萧宅后方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萧家的祖先。

    许勿言老泪纵横地将三块新做的灵牌,放在了那供桌的上方。

    那是萧禹,韩大娘子以及萧旖三人的灵位。

    鸡叫头遍的时候,南熏门便被打开了,无数早就等候在那里准备出城的人说笑着向着城外走去。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马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离城数步,他回过身来,再看了一眼高大的汴梁城墙,双手抱拳,一揖到地:“爹,娘,保重身体呀,儿子走了!”

    他叫罗纲!

    他准备去南方,去黔州,去找萧诚萧崇文。

    他从来都不相信萧崇文失踪了或者是死了,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此低头服输,向命运低头呢?

    他一定在闷不作声谋划着什么大事。

    三娘子都没有了,还考什么进士,要什么前途!这该死的汴梁城,过去觉得它是人间乐土,现在却只是觉得它让人窒息无法呼吸。

    (写到这里,第一卷,终是拉上了帷幕。)

第三百三十六章:这事儿我去办

    马蹄得得,一行径直往北。

    宽阔的马车内,耶律俊盘膝而坐,正与对面一女子娓娓而谈,说得却是大辽如今的政治格局以及一些综错复杂的势力关系。

    辽国地域之广阔,远胜宋国,但其统治的中心,却无外乎五京。

    耶律俊所领的南京道,便是大辽的经济中心。

    幽燕十六州历来便是经济发达的农耕地区,过往,曾经是中原王朝的一道屏障,被辽国拿到之后,自然是要牢牢地掌握在手心之中。而且此地,更是宋辽之间贸易的节点,宋辽之间几乎所有的贸易以及其它的交易,都是在这里进行,辽国一半的银钱收入都是来自南京道,谁掌控了南京道,其实就是握住了辽国的钱袋子。

    南京道多汉人,以农耕为主,为了更好地掌握这片富庶而且对辽国至关重要的地区,辽国在这里设立了南院,以便更好地管理这片区域。

    耶律俊能成为南京道总督,总理南京道上下所有事务,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政治博弈才能到手。彼时的耶律俊在辽国皇室之中,是以博学多才,深悉汉学而闻名,这是他掌握南京道的一个重要的资本。

    因为在南京道上,汉人的势力,委实是太过于强大。

    彼时的耶律俊,在辽国皇帝这个位置的争夺之上,还远远落后于上京道总督耶律喜。

    直到耶律俊策划数年,一举击破宋国花费近十年功夫,无数银钱修建的河北防线。

    宋国河北边军被一扫而空,辽军长驱直入。

    而这一次的谈判,更是不费一兵一卒,便把疆域往宋国境内推进了上百里。

    要知道耶律俊这一次拿下的地方,可不是北边、西边那些荒凉的百里无人烟的地方,而是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的好地方。

    而获得这些功勋,耶律俊甚至都没有动用辽国最强悍的军队皮室军。

    他仅仅只是动用了南京道上的头下军州、汉人豪阀私军以及自己的私人卫军和一部女真军队便取得了如此成就。

    便是当年的澶渊之盟所取得的成果,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耶律俊已是难掩得色,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谁能阻挡我坐上那张椅子。”耶律俊傲然道:“不管是南院还是北院,通过这两年都已经看清了谁才能带给他们最大的利益。耶律喜,不过是只有一张嘴的废物而已。”

    “可你别忘了,耶律喜还是上京道总督,还是皮室军的副统领!”萧旖(绰)淡淡地道:“此人掌控皮室军多年,如果说没有安插自己的人手你相信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吗?”

    “什么意思?”耶律俊愕然。

    “上京道临潢府是你们的都城,你终是要回到临潢府去,但那里,却是耶律喜的地盘,你想要得到那张椅子,先便要能回到都城去。”萧绰道:“来的时候,听说你们遇上了好几次的刺杀,那还是在你的地盘之上,等你到了临潢府,指不定就不是小股刺客而是大规模地军队掩杀了。”

    萧绰掀起帘子,看着车队外的队伍,道:“你是不可能带着大队兵马回临潢府的,以你的身份,能带上千把人便顶天了吧?”

    耶律俊笑道:“我带上千余骑兵,耶律喜还能把我怎么样?想要调动千人以上的皮室军,可得陛下亲准才行。”

    “你们的陛下,早就躺在病榻之上起不来了。”萧绰道。

    “萧三娘子......”耶律俊看了一眼对方陡地沉下来的脸色,笑着改口:“萧绰姑娘,你可知道皮室军的另外一个副统领是谁吗?”

    “你的岳父,萧思温!”萧绰道:“可是你大概忘了,萧思温的侄女儿是耶律喜的王妃,而你的王妃,已经病如膏肓快要死了,萧思温家可再也没有一个年龄合适的女子能嫁给你了。别说你的儿子是萧思温的孙子,等你另娶了王妃,难不成就不会有新的儿子吗?”

    耶律俊一怔之下,却是抚头深思起来。

    “现官不如现管。”萧绰道:“想来耶律喜也没有闲着,萧思温为了以后他们萧氏家族长远打算,说不定就会倒向耶律喜。那个时候,一支几千人的皮室军出来演个习,打个猎,也算不了什么。”

    说到这里,萧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说了,你要是真被算计了,你们的皇帝陛下大概也没有心思为你报仇雪恨吧?就算是外头这几个......”

    她撩开了车帘,看着车旁策马而行的卢本安接着道:“他们第一件事必然是要去找新主子效忠的。以你这几年来对耶律喜的羞辱,只怕连你的妻儿都难保。”

    耶律俊紧叩着光洁的额头,看着萧绰道:“原本我以为有这翁婿之情,萧思温至少也能做个中立观望者的。”

    “凭什么?萧思温就不想再多捞一些权势吗?与你相比,只怕那耶律喜还更好糊弄一些。”萧绰冷笑:“再者说了,他的女儿还没有死呢,你就为了我大动干戈,这件事在汴梁传得沸沸扬扬,你想萧思温知道不知道?本来你们两人在政见之上就不同。”

    耶律俊拍拍手道:“既然你已经提出来了,想必也有解决的办法,何不直接说出来呢?你既然已经应承了我,那咱们就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我要是坐不上那位子甚至被人算计了,你的下场也绝对好不了那里去,到时候别说是报仇了,只怕连死都成了奢望,耶律喜可是一个粗野人。”

    萧绰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道:“等到了析津府,你把你的儿子交给我,我带着他先去上京道吧,你在南京道坐镇,想来我们是可以顺利进临潢府也能顺利见到萧思温的。”

    耶律俊目光闪动:“是否还要王妃手书一封?”

    “有用吗?”萧绰嘲笑地看着耶律俊:“想让萧思温改变主意,你王妃的一封信不行,你儿子亲临也不过只能起一个辅助的作用。真正能让他改变主意的,是我,是你接下来的王妃,是辽国未来的皇后。”

    “能告诉我你怎么说服他吗?”耶律俊看着萧绰。

    “不能!”萧绰别转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之上,凝目注视着翱翔于天空的鸟儿,他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卢本安,射下来!”她突然吩咐道。

    策马而行的卢本安一愕,但紧接着看到了萧绰身后的耶律俊点头示意。

    弓弦连珠声响,三支大雁应声而落。

    卢本安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夸赞之声,却看到马车车帘哗地一声被拉了下来,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

    “好箭法!”倒是一边的完颜八哥大声称赞起来:“比我的箭法可是准多了!”

    耶律俊一行除了自己的护卫,宋国自然也是派了一队禁军护送,随行的,还有这一次负责签合约的同参知政事崔昂崔怀远。

    这个倒霉摧的家伙虽然晋位了东府成为了同参知政事,但旋即就被另外几位同僚有志一同地将他踢出了汴梁,一路跟着耶律俊去辽国上京临潢府完成这一次合约的最后事项,由辽国皇帝盖上印章。

    至于崔昂崔怀远是不是会死在外头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真要死了说不准是好事。

    到时候和约没有最后完成,而天下大局又有所变动的话,大宋朝堂便可以翻脸不认。

    比方说,辽国皇帝突然嗝屁了,辽国内部大乱,诸如耶律俊耶律喜之流的大打出手争夺皇位,指不定到时候宋国还能趁机捡点便宜啥的。

    这样的事情,说来似乎很神奇,但并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啊!

    幻想照进现实,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这样的一支高规格的队伍,一路之上,自然都有地方官府小心地支应着,本来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可以住最好的驿馆的,奈何队伍里现在多了一个女子,她硬是不住驿馆,而是要在野外扎营,而耶律俊却也是对她有求必应,于是这支队伍每日晚间便宿到了野外。

    对于辽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

    天苍苍,野茫茫,他们出行,即便是没有帐蓬,地作铺天作盖,照样睡得安稳,但却是苦了崔怀远了,他啥时候受过这样的罪?眼下虽已经是初春,但这一路北行,却仍是春寒料峭,一早一晚,寒意逼人呢!

    篝火熊熊燃烧,完颜八哥在那里充当厨子烤着刚刚猎来的野味,耶律俊则与林平小声讨论着白日里与萧绰的一番谈话。

    “萧姑娘所说,只怕不得不虑!”林平点头道:“殿下你平时一向都偏向南院这一边,萧大元帅本来就心中有所不满,以前有王妃和小殿下在,萧大元帅还会隐忍,眼下王妃眼见着是不成了,只怕萧大元帅心中另有所想也不出奇。”

    耶律俊除了正妃,还有侧妃,儿子也有了两三个,虽然正妃也有一个儿子,但耶律俊接下来必然还是要再纳王妃的。新王妃正了位,旧王妃的儿子就算是嫡长子,那又能如何?再者说了,大辽虽然也讲血缘远近亲疏,但长不长的,却是一点儿也不管用的。真要长幼有序的话,耶律俊就得给耶律喜让位了。

    人一死,茶就凉,萧思温岂有不思虑的道理。

    “你能想到她怎么说服大元帅吗?”

    “想不出!”林平摇头道:“也不能太过于寄希望,回到析津府之后,还是作好充分的准备,另外让我爹先行回临潢府。”

    “老师德高望重,与陛下亦师亦友,回到临潢府,当能起到中流砥柱之作用!”耶律俊点头道。“不指望大元帅帮我,只消中立,我便有必胜把握,或者说,只要我能安然回到临潢府,那张位子,就必然是我的。”

    “回去之后好生布置吧!”林平道:“茫茫草原,想要一击而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再者说了,殿下就算只能带上一千勇士,又有何惧呢?”

    耶律俊大笑起来:“你说得也是,大不了,杀回去便得了。”

    两人相视而笑,回望一边那一顶小小的帐医,林平却是有些感慨:“殿下,萧姑娘当真是了不得,这一个问题我们倒都是忽略了。”

    “要是她真能让大元帅光明正大地站到我这边来,那就更妙了!”耶律俊笑道。

    “如果真如此,您还真把王妃的位子给她?”

    “如果真如此,只怕我不给还就不行!”耶律俊微笑。

    “也是!”林平恍然大悟。“萧姑娘说耶律环在黑山之下,黄水之畔必然大败而还,也不知到底如何?派出去的探子一时之间也无法赶回来,耶律环是殿下重要盟友,这一次要是输了,又要多生波折!”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们对萧定的评价,只怕还要再上一个档次。”耶律俊沉吟道:“这样的视野和手段,已经不是一个名将名帅的眼光了,而是真正地有了王的心胸。”

    “殿下说得不错。如此虚晃一枪,可是把天下都骗了。”林平有些感慨地道:“萧禹自己长于财计,但培养儿女的本事,当真是了不得,不管是萧定还是萧绰,都是让人叹为观止呢!还有一个萧家二郎,被称为读书种子,只怕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从目前收集到的一些情报来看,此人在黔州,也已经是成了气候。萧禹虽死,但萧家二子一女,说不定异日会名动天下啊!”

    “萧二郎还不好说,但萧大郎已然名动天下了,萧三娘子嘛,那就得看我了!”耶律俊笑道。

    如果耶律俊如愿以偿地成了辽国皇帝,而萧绰便极有可能成为辽国皇后,自然也会名动天下。

    “殿下,萧三娘子已死,这位是萧绰萧姑娘。”林平笑着提醒。

    “兔子熟了,殿下,趁热吃吧!”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完颜八哥将一只硕大的兔子腿递到了耶律俊的面前。

    一口兔肉,一口酒,谈不上多美味,不过在这春寒的晚上,倒也能让身上暖意融融。

    正吃得心满意足之际,耳边却传来了尖厉的口哨之声以及隐隐的马蹄之声。

    那是外围的岗哨发出了有数量不少的骑兵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信号。林平与耶律俊都站了起来,虽然是在宋国境内,但委实是一点儿也大意不得,临来的时候,耶律喜的刺客不就是夹在荆王赵哲的刺客之中向耶律俊发起了袭击吗?

    那伤,到现在可也还没有好利索,后遗症是一定会留下的。

    每思至此,耶律俊对耶律喜的愤怒就涌上心头。

第三百三十七章:我要这个人

    蹄声愈来愈近,营地里不管是跟随耶律俊的辽人还是护送他们这一行人的宋军,都算得上是精锐之旅,这个时候,早就披挂停当做好了警戒。

    营地扎在高处,耶律俊等人站在高地之上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不过片刻,便看到远处一根根火把,密密麻麻的怕不是有百多根。

    “前面有一骑在逃命,后面的是在追击!”完颜八哥突然道。

    “看来前面逃的人身份很不一般啊!”卢本安接着道:“宋人的骑兵可宝贵着呢,这样举着火把以这样的速度追击,只怕会损失不少的马匹。”

    “前面那人的骑术很了不起啊!”此时又奔得近了一些,月夜之下,大家已是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在众人的观望之中,最前方的那个人突然一个马失前蹄,在大家的惊呼声中,那马再也没有站起来,而马背上的那个骑士却也没有再爬起来。

    “摔得不轻啊!”卢本安有些可惜。“以那个骑士的骑术,只怕是那匹马长期奔驰不堪驱策了。”

    “那他怎么摔倒就爬不起来了?”完颜八哥有些不解。

    场中其他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完颜八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

    “这个骑士不爬起来,是因为他在欺骗那些追击者,他想要夺得一匹马或者困兽犹斗!”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解释道,完颜八哥一回头,便看到一个女子裹着一件斗蓬姗姗而来。

    “萧姑娘!”完颜八哥微一躬身,有些感激地看了萧绰一眼。

    一条火龙骤然之间散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弧,火把也变得星星点点起来,马速放慢,向着前方摔倒在地的那个落马者围了上来。其中更有数骑,向着他们扎营的地方奔来。显然是想要弄明白这些人的身份。

    此刻紧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崔昂,当即吩咐了一名军官迎了上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在这大宋境内,现在还没有他崔昂不能摆平的事情。

    耶律俊一群人却是懒得理会这些事情,以完颜八哥和卢本安为首的武士,只是将耶律俊林平萧绰围在中间,然后仍然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这处好戏。

    一柄柄火把被扔了出来,落在那落马者的四周,把那片地方照得透亮,但那落马者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些追击者很小心啊,看来前面吃了不少亏了!”一名武士道

    “他们应该先射几箭的!”另一个武士笑着补充:“要不然,他们又要吃亏了。”

    “大概是上头吩咐了要捉活的,这些人怕射箭不小心把这家伙彻底给射死了!”卢本安却是深悉官场之上的一些东西,“活的,应当比死得值钱太多。”

    片刻之后,又两骑越众而出,向着那倒地者驰去,其中一名武士手中持着长矛,在越过那倒地者的同时,一矛便向地上那人大腿扎去。

    当真是很小心。

    可是一矛扎下,倒地上那人一伸手已是握住了矛杆,就是那样一拉,马上骑士惊呼声中,当即便被那人给拉了下来。而他的同伴马上一矛刺过来时,却是晚了片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人在地上一按,整个人借着马上骑士拼命往回扯矛的劲,一跃上了战马。

    这名骑士应当在第一时间就扔了长矛的。

    他选择错了。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立时便要了他的命。

    跃起来的骑士手中的刀寒光一闪,骑士咽喉间飙出血来,然后就跌下了马。

    换了主人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半转着腾地落地,却是恰好避过了另一名骑士怒吼着刺出来的第二枪。

    那人手握在长矛与矛杆的连接处,直接便是一棍子抽了过去,第二名骑士也卟嗵一声坠下马来。

    “好家伙!”山丘之上,所有观战者都惊呼出声,这名骑士夺马、杀人然后向着众多的敌人发起冲锋,一系列动作当真是干净利落。

    “是个厉害人物,不过追他的人也不简单啊!”耶律俊摇头道:“他很难轻松杀出来,就算杀出来,也跑不脱!”

    耶律俊转头看向另一边,护送他们的宋军已经与过来的几骑聚在了一起,双方说了几句,然后一起走到了崔昂的身边。

    众人顿时都明白了过来,即便那骑士冲出了重围,这边还有一帮人呢!

    说起来这群护送他们的人中还真有几名好手,不过不属于那些宋国朝廷的班直,而是崔昂的私人护卫。

    这个时候,那些私人护卫已经翻身上马,跟着那几名官兵向着山丘之下走去。

    耶律俊冲着林平使了一个眼色,林平会意地转身向着崔昂那边走去,片刻之后便转了回来,低声道:“逃的那人是秦敏。”

    “秦敏?”耶律俊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这个人,他可是有映象的。

    身边的完颜八哥一听,转身便往外走。

    “干什么去?”耶律俊沉声喝道。

    “这个秦敏在白沟驿杀了我好多兄弟,今儿个冤家路窄,撞到我手上,我去亲手了结了他!”完颜八哥狞笑道。“那些个宋兵一个个的都是废物,不见得能拿得下他。”

    耶律俊撇了撇嘴,对于秦敏这个曾经的大宋边关悍将,现在的朝廷钦犯,他没有太多的感觉,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如果能让完颜八哥这员悍将感到高兴的话,倒也是不错。

    “这个秦敏,我要了!”耳边传来了萧绰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萧绰的身上。

    萧绰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耶律俊身上,看着对方讶异的目光,强调道:“这个人,我要了!”

    耶律俊思忖片刻,道:“你觉得能说服他投降我们大辽?”

    “一个无路可走的人,如果不想死,还能怎么样?”萧绰淡淡地道:“你只要把他交到我的手里,我就能让他从此变成我的人。”

    “你的人?”耶律俊玩味地道。

    萧绰毫不示弱地凝视着他。

    耶律俊一笑,道:“完颜八哥,卢本安,去,救他一条命。”

    “殿下!”完颜八哥大叫起来。

    “你与那秦敏战场相遇,生死拼杀,各凭本事,没什么好说的。”耶律俊斩钉截铁地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一员悍将要是归顺了我大辽,我大辽便如虎添翼,完颜八哥,回头我会给你另外的补偿的。”

    看了一眼战场,耶律俊道:“你们必须要快一点了,要不然,这个秦敏,只怕就要不成了!”

    秦敏也发现了这个山丘上的人群,当然,也看到了插在山丘上的旗帜,他正在向着这个方向拼命杀来。

    一般人或者并不清楚山丘上的旗帜所代表的内容,但对于秦敏这样的一个官宦子弟,将门世家的人而言,当然是一清二楚。

    那是辽国使者的队伍。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撞上这群人。

    如果能冲杀过去,抓住辽国使者,便可以威胁追杀他的宋军了。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了。

    如若不然,今日他是再也逃不过官军的追杀了。

    几个月的逃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身上的伤势得不到治疗,正在一天比一天恶化。

    辽国使者是耶律俊,他身边自然是有悍将的,像那完颜八哥,就是绝对不输给他的武将,可是对于秦敏来说,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就算今日一定要死,他也希望死在辽国人的手里,死在像完颜八哥这样的人手里,如果能死在耶律俊手里那就更好了。

    一枪一刀,秦敏势如疯虎,与敌交手,竟然丝毫不顾己身,招招搏命,式式都是以命换命的架子,眼见着他已经成了一头困兽,追击的官兵自然不肯与他拼命,上头可是说了要抓活的,一个活的秦敏价值一万贯,一个死的,可就只有一千贯了。可如此一来,竟是让秦敏拖着这些追兵向着山丘冲了过来。

    直到崔昂的几名私人护卫策马冲了下来。

    四人合围,顿时便将秦敏牢牢地给困住了。

    与这些官兵不同的是,崔昂是决意要把秦敏弄死的。

    他与秦敏,可是生死大仇,秦宽,可是他崔昂亲自下令砍掉了头颅的。

    互相之间,立时便都下了死手。

    不过秦敏是真的没想活,而那四名私人护卫却只有杀人之心,自己却没有死的自觉。

    不过在战场之上就是如此,你越是惜命,那就死得越快。

    战马交错而过,两名护卫倒撞下马,秦敏身上添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

    战马疾冲两步,却是一声悲嘶,侧身便倒,那是另一名护卫的长枪,径直捅进了战马的腹部,秦敏一跃下马,单手提矛向着第三名护卫掷去,随即双手握刀,身子一矮,狂吼一声,迎着第四人便冲了过去,刀光闪烁,战马悲嘶声中四蹄尽折,而秦敏也是被战马一冲之下,整个人也是向后倒飞出去。

    纵然没有正面撞上,只是那马冲劲的余力,也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倒在地上秦敏左手按地想要站起来,可是胸腹之间阵阵剧痛,身子半撑着却是根本站不起来了,想要提刀,右手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他彻底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不远处那名躲过长矛一掷的骑士圈马而还,手中长矛挺直向着秦敏冲来,秦敏人不能动,但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名卫士,他想要亲眼看到自己是怎样被人杀死的。

    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一骑越过了秦敏,伴随着当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长矛不知飞到了那里去了。

    “滚蛋!”完颜八哥怒喝道。

    崔昂的那名护卫瞅了一眼完颜八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反正崔昂要的是秦敏死,死在谁的手里并不重要。

    完颜八哥圈转马头,看着秦敏。

    “完颜蛮子!”秦敏呵呵笑了起来:“还不快来宰了我?”

    完颜八哥冷笑:“瞧你这个窝囊样子,这样宰了你,量你也不服,却等你养好了伤,老子再来寻你较量。”

    “你说什么?”秦敏没有明白过来,只见完颜八哥驱马上前,一弯腰,拎一个破布口袋似的将秦敏提了起来,根本就不管秦敏现在的伤势有多重,然后驱马向着山丘走去。

    后面追击的宋朝官军想要追击,但卢本安带着人一字排开,挡在了他们面前。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得到禀告的崔昂走了过来:“秦敏这个人是我朝的钦犯,还请殿下把这个人还给我们。”

    耶律俊不以为然:“此人在我大辽悬赏十万贯,不知多少我麾下的英雄儿郎死在他的手里,眼下他既然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要带回去慢慢炮制,一点一点的收拾,怎么可能还给你?你们抓他,无外乎也就是要他死,落在我的手里,他照样是个死,一样一样的。”

    丢下这句话,耶律俊不再现会崔昂,大摇大摆的离去。留下身后气得一佛升地,二佛入地的崔昂。

    翌日,收拾营帐,踏上行程,准备上马车的耶律俊却发现马车之上却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因为包扎好的秦敏哪同一个被裹得紧紧的大粽子正躺在马车之中,再加上一个盘膝坐在那里的萧绰,那里还有他的位置?

    耸耸肩膀,耶律俊一笑转过身来,招呼卢本安为他牵来了一匹马。

    “这就开始收买人心,招揽大将了?”身边林平玩笑着道:“这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吧?”

    “秦敏的伤很重,这一次如果能不死而且还能跟以前一样生龙活虎,那的确是一员大将!”耶律俊道。

    “这个人真能投降我们?”

    “我相信萧绰有本事说服他!”耶律俊嘿嘿一笑。“平之,我们要多一员难得的虎将了。”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秦敏缓缓地睁开眼来,浑身上下,一阵阵的疼痛不断地传来,似乎除了眼珠子,全身其它地方那里都不能动。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正在凝目注视着他。

    “你,是谁?”他有些艰难地问道。

    “我现在叫萧绰!”女子道:“虽然我不想提起以前的一切,但还是可以破例跟你说一声,以前我叫萧旖,我父亲叫萧禹!”

第三百三十八章:永远的战神

    曹灿躲在马墙的后头,看着天空之中那由远及近,从小变大的数枚石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石弹带着呼啸之声掠过了城楼,落在了城内,里头刚刚建起了一半的一幢房屋的墙壁顿时便轰然倒塌。

    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曹灿大呼侥幸。

    “陈乔,陈乔!”他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喊个鬼哟!”另一头,陈乔满身灰尘的跑了过来。

    “看到没有,你的投石机要是不能把外头那几个玩意砸碎罗,我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曹灿指着远处的那三架投石机,“咱们这城墙,可吃不住他几下,在是城墙垮了,这城内两千兄弟,可就完蛋了!”

    “晓得了,没看到我正在调机子吗?放心吧,外头那些辽人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打不中的。”陈乔不以为然。

    “瞎猫子还能撞着死老鼠呢!”曹灿怒道:“万一呢,万一呢!总管说了,打仗,万万不可心存侥幸!”

    “晓得了,马上就好!”陈乔又跑开了。

    这里是中受降城,是萧定钉在黑山以北的一座军事堡寨,但现在这堡塞离完工还差得太远,只能算是一个半成品,成辽人的攻击之下,正摇摇欲坠。

    事实上,攻击中受降城的,并不是辽人的主力,辽人的主力在西京道总督耶律环的率领之下,早就越过了中受降城,一路杀向了黑山。

    宋国西部行军总管萧定叛出宋国,与宋国朝廷在陕西路大打出手,主力尽皆去了横山以南,耶律环怎么能错过这个大好的时机呢?耶律俊的信件抵达之前,他已是做好了出兵的准备,黑山之下那肥美的牧场啊他可是觊觎已久。要是运气更好一点,能在河套抢到一块地盘,那就更美了。

    算上后勤青壮民夫近十万大军怎么可能在小小的中受降城前耽搁大好时光,留下了数千步卒围攻这小小的城池,主力已是早早离去了。

    在曹灿的紧张担忧之中,城内终于传来了他期盼的声音,数枚石弹从城内飞出,直扑城下对手的那几台大家伙。

    伴随着轰然一声响,敌人的一台投石机被砸成了渣渣。

    把曹灿欢喜的仰天大笑,直到一枚羽箭擦着他的头皮射过去,叮的一声扎在了城楼之上,他才一缩脖子重新躲到了垛碟之后。

    “神臂弓,射他狗日的!”曹灿大吼了起来。

    城头之上,旋即飞起了一阵箭雨。

    宋人的弓箭,向来就比辽人的弓弩要强悍得多,数十步内,神臂弓射出的羽箭,便是铁甲也能穿透,随着箭雨飞出,城下传来了阵阵惨叫。

    曹灿担心那几个大家伙,至于攻城的辽人,他才不怕。

    只要城不垮,对手就爬不上来。

    当然,城要是垮了,双方近距离搏斗,曹灿也清楚,兵力太悬殊,肯定是干不赢的。辽人的战士,那也是相当凶悍的。

    不过曹灿很兴奋。

    他活了近三十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与辽人干仗。从河北路,一直干到了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死在他手上的辽人,没有五十也有二三十了。

    双方算得上是死敌了。

    眼看着城下又一架投石机被砸碎了,曹灿更是心花怒放。这玩意造出来可不容易,以辽人的那点可怜的营造技术,还能不能攒出来一台都大成问题,往后的日子里,可不是只有自己砸他们的份儿了吗?

    远处传来了苍凉的牛角号声,密密麻麻的攻城敌人又潮水一般地退了回去。

    城上的战士们大声欢呼着,吆喝着,更有彪悍的一跃上了垛碟,解开裤子,冲着撤走的敌人撒起了尿,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怎么样,我的手艺不赖吧?”陈乔得意洋洋,看着远处敌人把仅剩的一架投石机给往后拖走了。

    “还行!”曹灿笑道:“不过陈乔,你心还是太软了,我就说要把那些阻卜人全都砍了你硬是不干,把他们放走了,今天看到了吧?那些狗日的,返过身来就攻击我们了!”

    曹灿说得是上一次被击垮俘虏的北阻卜部,当时被俘的足足有近两万人,其中一部分被带了回去,赏给了有功将士作为奴仆,这部分人基本上都是一些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而那些青壮,则都被留在了中受降城这里建城。

    从无到有,拔地而起的中受降城虽然不大,但却也浸透了这些阻卜人的鲜血,监工的西军上上下下对他们可没有半分怜悯之心,中受降城能如此迅速地把外头的壳子建起来,除了当初陈乔带来的大批工匠之外,下苦力的阻卜人,其实也是功不可没。

    在耶律环率领大军杀到之前,曹灿是准备把剩下来的阻卜人全部干掉的,大战当前,他不可能把这些阻卜人留在城内,一旦生乱,那就是灭顶之灾。

    但陈乔下不去手。

    与双手沾满血腥的曹灿不同,陈乔作为当初的民壮首领到如今的西军营造大总管,实在狠不下心肠一下子杀了这么多手无寸铁的家伙,在他的坚持之下,曹灿只能将这些人全都驱逐出城。

    结果,今天曹灿便看到了作为先驱攻城的,正是这些前不久还在建设中受降城的家伙。

    “慈不掌兵呐!”曹灿语重心肠的对陈乔道。

    “我可不是将军!”陈乔摇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下不去手。”

    曹灿扁扁嘴,不再纠缠这件事,现在两人要同舟共济呢,陈乔是营造上的大行家,对于守城,那可是大有裨益的。

    “灿哥,耶律环这一次可带着小十万人马呢,咱们在黑山那边的驻军,只怕顶不住,到时候那边一丢,咱们可怎么办罗?”陈乔不无担忧地道。

    黑水城并不是什么坚固的城池,眼下只能算是一个各部族交易的小镇子而已,统治这里的是野利族,细封族等当初最早跟随萧定的党项部族,他们被迁移到了这片区域,这也是萧定给予他们的奖赏。这些部族即便全部武装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骑的。

    更让陈乔担心的是,眼下西军的统治中心兴灵一带,没有多少军队驻扎了啊,想要救援都无从救起。

    不管是铁鹞子,还是步跋子,都跟着总管去了横山与宋人大战。

    “朝廷肯定跟辽人勾结起来了,不然怎么那么巧,总管刚跟朝廷干起来,辽人就来了,这前后脚的,说没有勾结都没人信!”陈乔怒气冲冲。

    虽然西军已经叛出了宋国,但陈乔言语之间却仍然称呼其为朝廷,他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是跟着总管的,朝廷管他屁事,一直以来,都是总管给他吃给他喝带着他们一路挣命。

    赵宋官家,对读书人来说或者很好,对他们这些手艺人,庄稼人,当真不咋地。

    “管那么多干什么!”武人曹灿的心思就简单得多了,“总管让我们守住这城池,我们就拼了命的守住不就好了,其它的事情,总管肯定有安排。”

    “这一次可是跟两个庞然大物打架呢!”陈乔当了营造大总管,这两年也是请了一个秀才公教自己认字,多多少少也识得一些字了。“应付一个就够呛,现在还要同时跟两个干!”

    “我就没见总管打过败仗!”曹灿信心十足:“陈乔,再者说了,我总觉得一切都在总管的预料之中。”

    “怎么说?”陈乔瞪大了眼睛。

    “你没发现在开战前,兴庆府忽啦一下子给我们送了这么多的神臂弓和羽箭吗?还有其它的一些军械,粮食,足够我们这两千人过上三个月。”曹灿神秘兮兮地道:“咱们西军可不富裕,往这小地方送这么多东西来,难道不是总管算着了有这一场大战?”

    陈乔一怔,若有所思。“也是哦,要是真这样的话......”

    “真这样的话,那耶律环这一次只怕又要在咱们总管面前吃大亏了!”曹灿呵呵笑着说。

    半是基于对萧定的无条件的信任和崇拜,另一半是曹灿想要鼓舞城内的士气,毕竟这个时候身边簇拥了不少的士卒,像陈乔那些忧心忡忡的,对守城可是没有半点好处的,管他是不是,自己胡说一通只要能让士卒们跟打了鸡血一样奋勇杀敌就可以了。

    要不然面对城下数倍于己的敌人,还要担忧着没有人来救援自己成了一支孤军,这仗,可就不好打了。

    只不过曹灿没有想到的是,他故作胸有成竹的一番话语,却是恰恰猜到了真相。

    此刻,居延海的水,已经红了。

    最初进军,辽军顺风顺水,一路之上,他们遭遇到的都是小股的党项骑兵,虽然这些党项骑兵一路之上一直在不停地袭击骚扰,但根本就无法挡住数万大军前进的步伐。直到越过黑山,深入黑水区域接近黑水城之后,他们才遭遇到了由细封族首领细封阿大集结起来的数千党项骑兵。

    一战之下,细封阿大败退,辽军随后一路追到了黑水城。

    然后,他们就悲剧了。

    数万骑兵出现在他们的周围。

    看到那些骑兵的旗帜的时候,耶律环一直以为这是对手的诡计。

    萧定怎么会在这里?他应当在神堂堡啊!

    拓拔扬威,周焕,辛渐这些西军高层的旗帜为啥都来了?

    就算是想吓唬人,手段也未免太拙劣了吧?

    等到耶律环明白这些旗帜代表的队伍,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时候,他已经损失惨重了。

    西军的骑兵主力,尽皆在这里。

    宋朝所担忧的萧定控弦十万,还真不是说笑的。

    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奚人、回鹘人,大都都是天生的骑兵好手,这一次为了对付耶律环,萧定下令集结了麾下所有能上马作战的青壮。

    当然,主力,还是萧定亲自率领的五千铁鹞子。

    居延海一战,萧定、辛渐、拓拔扬威亲率五千铁鹞子,硬生生地撕破了耶律环的防线,萧定更是一马当先,径自杀向了耶律环的中军所在。

    耶律环虽然贵为辽国西京道总督,但他这一生,还真没有指挥过或者经历过什么样的大阵仗,像这样双方汇集在一起达到了一二十万人的大军作战,他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就是这一次,便让他的心里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

    他是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猛人。

    萧定一支长枪,一柄钢刀,一匹黑马,便如同天上魔尊下凡,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竟然没有人能挡得住他片刻,由他开路,铁鹞子便如同天兵天将一般,穿透层层防线,直趋他的中军大旗。

    耶律环怕了。

    他转身就走,他的中军大旗当然也就跟着他跑了。

    数万辽军主力在居延海崩溃了。

    骑兵还能跟着耶律环跑,但那些步卒就惨了,因为此次萧定带来参战的,都是骑兵。

    虽然这些骑兵都是临时征召起来的部族军队,正面与军队硬扛不见得行,但当萧定主力撕破了敌人防线之后,痛打落水狗,他们却是最擅长了。

    悲摧的北阻卜部族族长磨古斯又一次被耶律环抛弃了。他被命令留下来断后,阻挡萧定的追杀。

    面对着士气如虹的对手,磨古斯不想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最后一点北阻卜力量烟消云散,这可是北阻卜人最后的一点种子了,他向萧定投降了。

    耶律环没敢作丝毫的停留,一口气逃过了黑山,然后再一口气逃过了中受降城。

    那一日,中受降城的曹灿和陈乔等将士瞪大眼睛看着无边无际的辽国骑兵惊慌失措的从他们的眼前掠过,而本来还在围攻他们的辽国步卒,紧跟着一哄而散,追随着那些溃败的骑兵向着西京道方向狂奔而去。

    逃跑的人是如此之多,这让曹灿大为叹息,这样的溃逃规模,使得他想出城去吃一口肉的想法荡然无存,他拢共两千多人,打了这许久,还剩下一千五六,这点子人手出了城,还不被这些逃兵给踩踏得体无完肤啊!现在这些人,眼睛可是红的,谁挡在他们逃跑的路上,他们能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绝对不是盖的。

    两天后,当中受降城的兵士们看到那面白底黑字的萧字大旗的时候,欢声雷动。

    他们的总管,永远的战神。

第三百三十九章:今昔不同往日

    高绮端着一个簸箕站在小湖边上一块用篱笆围着的地方,嘴里咕咕唤了几声,篱笆之内之时便有了热切的回应。

    一大群鸡子咯咯地叫着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而来,有几只大公鸡或者是觉得母鸡挡了道,飞跃而起,骑在母鸡身上便是一顿狂啄。

    湖面之上,正在悠哉游哉的一大群鸭子和几只大白鹅听到动静,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也是纷纷向着湖边游来,几只大白鹅更是张开了双翅,扑楞着几乎是凌波微步一般转眼之间便上了岸,很是蛮横地挤进了鸡子群中,翅膀两扇已是将先前几只很是凶狠的大公鸡给扒拉到了一边,然后张开大嘴,嘎嘎地叫着期盼地看着高绮。

    伸手从簸箕里掏出一大把麦子,撒在篱笆之内,里头立时便安静了不少,一个个的都低下头去,鸭子也终于摇摇摆摆的从河里爬了起来,只不过却挤不到前头来,高绮又扬手给后头的鸭子群撒了一些。

    总管府里的鸡鸭鹅们平时吃得是极好的,所以一个个长得都很是肥硕。

    将簸箕里的麦子撒完,高绮走到一边梅树之下,坐到了木墩子上,默默地看着湖面。

    眼下梅花基本上都开败了,枝条上已经长出了嫩嫩的绿叶,偶然还有几朵花儿,也是摇摇欲坠。一阵风来,便有几片花瓣离开了树枝,飘飘荡荡的落在了湖面之上,然后随着风荡起的涟漪,飘向了远方。

    今年和去年,竟是天壤之别。

    但是这些过去几年之中养成的习惯,倒是留存了下来。

    即便是从先前狭小的地方,住进了如今宽敞豪华宛如皇宫的新总管府,不养点鸡鸭鹅什么的,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些在神堂堡就置办下来的东西,现在也还起着作用,心烦意乱的时候,纺纱织布,听着那机杼之声,反而比过去的琴棋书画更要让人容易静下心来了。

    公婆惨死,就此天人永隔,让高绮伤心不已。自从嫁入到了萧家,公婆对自己那是没得说,萧家没有那种高门世家的种种规矩,世家之中那种最为淡薄的亲情,反而在萧家极其浓厚。

    在萧家的日子,比起在娘家做姑娘时,竟然还要轻松许多。

    可是那样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自从丈夫把家从隔壁搬到了这里,高绮就知道,这一辈子,只怕她是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汴梁,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爹娘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高绮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现在她是萧高氏。

    即便是将来萧定失败了,她也要被朝廷逮去砍脑壳,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鹅鸭下河的扑楞声惊醒了沉默思忖的高绮,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落下的几瓣残花,提着簸箕沿着湖边小径向内里走去。随着她的步伐,两边不断地闪出丫环婆子跟了上来。

    自从进了这座府第之后,不断甲士武士密集起来,便连婆子丫环也比以前多了数倍。

    不比以前了,以前朝廷是他们的倚仗,现在只怕最想要他们性命的人,就是汴梁的那位官家了。

    绕过了一片竹林,耳中就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在那一片精舍之中,有着七八个孩子正在读书。为首的,自然便是萧靖,而陪伴他的,则是西军高层之中年岁与萧靖相仿的一些孩子。辛渐家的,拓拔家的,仁多家的,禹藏家的,陈乔家的,朱老幺家的......

    这些人的老师都是不管文武,都是这世上最拔尖儿的一批人了,而这些孩子的童年,也注定了与一般人大不一样,要辛苦得太多。

    每天的日程是排得满满的,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习武,都是有规矩的,即便有一些空闲时间,那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也是要学的。

    像现在,正在教他们读书的就是张元。

    这位事实上的西军文官第一人,即便每日忙得焦头乱额,也会抽出一个时辰来给这些孩子们上课。

    对于这些,高绮其实是熟悉的,在娘家的时候,那些兄弟子侄们也是这样的,因为偌大的家族需要传承,需要发扬光大,不敢说要后代比祖宗们强,至少也要做到能守成。

    太多的豪门大族因为后继无人而破败掉,前车之鉴,后人岂敢放松呢?

    但有的时候,一个家族,就真没有能挑起大梁的人而使得家族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就像高家一般。

    而这一回因为自己,只怕高家也要受到牵连,就算不会伤筋动骨,只怕也会灰头土脸好一阵子,大伯或者还可以自保,但自家爹爹,只怕就要回家赋闲,能不被问罪就算是大幸了。

    屋里的读书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知道张元说了什么,屋子里头的一群孩子们居然争论了起来,高绮也不以为异,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这是张元讲课的特色,他经常让这些不大的娃娃们为某一个问题而辩论,即便是小家伙们因为谁也不服谁而大打出手,他也不加理会。

    精舍门被打开,张元走了出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手刚升到一半,便看到了竹林之畔的高绮,连忙走了过来。

    “先生!”高绮敛裙为礼。

    “见过夫人!”张元双手抱拳,拱手为礼,看着身后丫头手里的簸箕,笑道:“夫人又去喂鸡鸭了?”

    “闲着也是闲着。”高绮笑道:“鸡子今年已经开始下蛋了,回头让人给先生收拾一些带回去。”

    “天气暖了,是下蛋的时候了!”张元笑道:“夫人不辞辛劳,却是为百姓作出了极好的榜样,如今兴庆府中,不管是谁家的夫人小姐,也都会养点鸡鸭,不会纺纱织布的女子,是会被人嫌弃的呢!总管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不但是总管之福,也是西军之福呢!”

    “我那里想这么多,就想着有点事儿做罢了!”高绮苦笑着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丫环婆子们退得远了一些,才接着道:“先生,官人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

    “也就在这两天了!夫人放心,这一次出黑山收拾那耶律环,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张元笑道。

    “战场险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怎么能放得下心!”高绮叹道。

    “夫人,这一仗打完了,接下来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了,至少一到两年内,我们可以好好地闲下来经营自家的这片土地了。”张元笑道:“总管也有时间可以多陪陪您了。”

    “真的吗?陕西路上也不会打了吗?朝廷会就此放过我们?”高绮一喜道。

    张元微微一笑,眼前的这位夫人,脑子还是没有转过来,对于朝廷仍然有着根深蒂固的畏惧,不过这不要紧,再过些时日,不但是高绮,便是这西军的上上下下,都不会再记得什么赵宋官家了。

    “赵宋官家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了啦!”张元笑道:“李澹、李度相继全军覆灭,横山一线全部被我们握在了手中,张超没有足够的兵力是不敢动手的,而且他们的钱粮也是不足以连续应对如此的战事的。至于辽人那边,嘿嘿,接下来他们只怕也是自顾不遐,听闻他们的老皇帝快要不行了,辽国的皇位传承,向来血腥得很。所以啊,接下来我们有时间好好地壮大一下自己了。”

    “不打仗就好!”高绮开心地点头道。

    “夫人,总管不在家的时候,您便是一家之主了。”张元笑道:“也不好一直闷在家中,还要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呢?”高绮奇怪地道。

    “有很多事情能做啊!”张元笑道:“安抚人心,鼓励农桑,夫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农家活计,也是深悉得啊,总管在前线连战连捷,夫人踏足民间,济穷扶危,可不就相得益彰了吗?”

    高绮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是,这些,便由先生安排吧!”

    张元笑着道:“不过这就要辛苦夫人了。”

    “能为夫君分忧,那里谈得上辛苦!”高绮听到屋子里的孩子们已经由争辩声变成了拳脚声,担心地瞟了一眼。

    张元却是不以为意摆摆手:“夫人放心,小公子虽然年幼,却早已有了大将之风,不但拳脚凌厉,手段那也是一等一的,断然是吃不了亏的。”

    高绮听着张元褒奖自家孩子,不由一笑,谁家夫母听到别人夸奖自家孩儿不开心呢,更何况是张元这般人物?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实打实的。要是不行,他是绝对不会说半个好字的。

    “不过夫人,有一件事,张元还是不得不言。”

    “先生有话尽管说。”高绮道。

    “总管只有小公子一个孩子,却是单薄了一些!”张元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宫室,又道:“这宫室这么大,也太冷清了一些,张元觉得,热闹一些更好。”

    高绮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她听明白了张元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情,等官人回来了,由着他的意思即可。”高绮道,没有女人会喜欢自家郎君再纳姬妾的,高绮再大度,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跟张元笑容以对了。

    “夫人,这些事情,只能由您来做啊!”张元却是丝毫不后退半步:“夫人,总管是要当王的人,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总管麾下夷人居多,总是需要安抚接纳的。”

    高绮微怔,“你是说党项人?”

    “不止!”张元摇头道。“眼下总管连战连捷,已是打出了大大的一片天地,接下来如果能喜上加喜,便能将这一片区域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高绮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件事,便由我来操办吧。先生不是要安排我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吗,趁便把这件事也都办了,每一家带一到两个回这里,先由我来慢慢教导吧!”

    “夫人贤明!”张元深深地弯下腰去。

    高绮却是叹了一口气。

    “夫人还有什么忧心的事情,不妨说与张元听听。”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忧心汴梁的家人!”高绮道:“先生,如今我们成了这个模样,我娘家只怕是要吃亏了,那些个子侄,只怕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夫人,保国公家,大概是不会受到牵连的。有保国公在,夫人娘家也不至于太吃亏,只不过仕途一事,的确是难了。”张元道:“不过在张元看来,家中的子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些来兴庆也说不准。”

    “我们现在是叛贼,他们怎么敢来?”

    张元一笑道:“说不定便有一些不肖子弟接下来会被逐出高家门庭,走投无路的他们来兴庆府投奔您,不也是一条路子吗?”

    高绮恍然。

    高门世家,多头下注,本是常事。

    萧定这边眼看着便有了起色,说不定便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高家这个时候丢几颗闲子过来,有的没的先打一杆子,说不定便能打下几颗甜枣来呢!

    左右不会是家族之中最杰出的子弟,便是损失了,也不会太心疼的。

    “到时候,夫人身边也就有一些帮手了!”张元笑着道。

    高绮微微点头,看向精舍那边,隔着窗户看到自家小子气宇轩昂,却是带着几个小弟打赢了这场仗。当下一笑转身,向着内里走去。

    张元微笑着躬身相送,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背影,这才转身向屋里走去。

    这些个小娃娃,是西军的未来呢,断然是不能放松的。

    张元要建立的,可是不世功业,绝不能一世而殁。

    兴庆府城外,一骑背插红旗,一路狂奔而来。

    “大捷,大捷。”

    “总管于居延海击败辽人耶律环,俘敌过万,牛羊马匹无算!”

    信使纵马冲过街道,高声向着众人报告着远方的胜利。

    兴庆府内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胜利,就意味着这里的安宁,意味着无数的财富将涌向这座西军的心脏之城。

    总管府内,无数官员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战获胜,则天下三分,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杀人如屠狗

    从包袱里掏出张大饼,卷了卷,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地咀嚼了起来。

    吞咽有些困难,罗纲提起腰间的皮囊,喝了一大口水,轻抚胸前,这才感到那团东西从喉管流到了腹中。

    一直以来,罗纲都认为大宋还是很富足的。

    跟着萧二郎在边疆走了一遭,见到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百姓,但那毕竟是边远地区,而且又是常年战火不息的地方,困难一些也能理解,但这里还是京西北路啊,离着汴梁可也没有多远呢,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流民了?

    耳边传来咕嘟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罗纲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个糊得没鼻子没眼儿的大约五六岁的小娃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大饼,喉头一上一下。看到罗纲看过来,那孩子却有些羞愧地转过头去。

    看来是饿坏了。

    罗纲站起身来,向那男孩走了过去。

    刚刚靠近,牵着那孩子手的一个男人却陡地转过头来,一双鹰隼一般的目光瞧向了罗纲,同时手一扒,已是将小孩子揽到了自己身侧。

    看着对方警戒的目光,罗纲道:“孩子饿坏了吧?我这里有饼。”

    他从包袱里又掏出了一张大饼,递给了那个男人。

    那男子瞪着他看了片刻,再瞧瞧身边那个眼巴巴地男孩,向罗纲抱拳拱手说了一声谢,接过大饼,递给了那孩子。

    “吃吧!”

    那孩子接过饼,立时便狼吞虎咽起来。

    “别噎着了,喝口水吧!”看着那小孩子被大饼噎得直翻白眼,罗纲赶紧又递过去了水囊。

    “多谢!”那孩子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

    看着孩子,罗纲不由得一怔,眼光也狐疑了起来。

    这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但一口牙齿却白净亮丽,整整齐齐,与他脸上那些乌七八糟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现在的罗纲可不是当初那个京城的纨绔子弟了,跟着萧二郎先去河北,再去陕西,这一路之上,长的可不只是做事的能力,还有广博的见识。

    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么一嘴好牙齿?

    再瞧了一眼那汉子,罗纲思忖着,这家伙该不会是拐带了某些富贵人家的小孩子要去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小哥真懂礼貌,跟着你爹出门呐?”罗纲笑着问那小孩子。

    “他不是我阿父,他是我大哥哥!”小孩子一边啃着饼,一边童声稚气地道。

    罗纲笑着瞥那汉子,接着道:“怎么不在家玩儿,而是跟着大哥哥出来闯江湖呢,瞧这模样,要是你爹娘看见,还不得心疼死。”

    伸手去孩子脸上擦了擦,擦去了一些污垢,露出内里的肌肤,罗纲却是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孩子,以前绝对是非富即贵。

    他看着那汉子,脸上虽然还笑着,但手已经按上了腰里的佩刀。

    “阿娘说他们不能陪我了,让我跟着大哥哥走!”小孩子却是无忧无虑地一边啃着饼,一边道。

    罗纲一怔。

    “这位大哥,多谢你的饼。”坐在那里的汉子看着罗纲,道:“他爹娘都死了,临死之前托附我带着这小孩子去投亲。你多虑了,我可不是什么拐带孩子的坏人。”

    被那汉子这么一说,罗纲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那怎么?”

    “本来出门还带了一些银钱的,可是花光了。”汉子叹口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倒也罢了,这孩子却是没吃过苦的,以后怎么办,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了。”

    “兄弟要去哪里啊?”罗纲有些好奇地问道。

    “本来准备去陕西那边的,可是现在也去不成了,听说那么乱起来了,哎!”汉子显然是没了主意。

    “现在那边的确是很乱!”罗纲摇了摇头。“最好还是不要去那边。”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汉子叹口气,“只能去碰碰运气,要是运气不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哥要去哪里呢?”

    “准备去南边走一走,看一看!”罗纲站起身来,道:“我有个好兄弟在那边,听说出了事,我得去找一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兄弟是个义气人!”汉子点了点头。“你那兄弟肯定也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这世道可说不准,也许不但没有天相,反而会惹上祸端!”罗纲的神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罗纲的话似简是戳到了那汉子的痛处,那人竟然是深有同感一般连连点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当真是没有说错的。”

    两个俗不相识的人,偶遇之下,竟然说得投机起来了。

    正自说着,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了马蹄之声,循着马蹄声看去,十数骑如飞而来。远处却是传来了惊呼之声,不少正在歇脚的人站了起来,亡命地向着两边逃去。

    “马匪来了,马匪来了!”有人骇声大叫。

    “光天化日,郎郎乾坤,从哪儿来的马匪?”罗纲有些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

    但马上,看到的一切,就刷新了他的认知。

    一个脚有些跛的汉子让路稍许慢了一些,飞驰而来的马上骑士手中寒光一闪,那跛脚汉子顿时便扑倒在地,随着身体的抽搐,血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

    “杀人啦,杀人啦!”到处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声音。

    荒效野外,却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马匪虽然只有十多骑,但马术着实不错,战马来回奔走,片刻之间便将四散逃走的人都兜了回来,围在了一处,几个逃得远的,更是被马匪纵马而去,竟是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然后下马在身上搜刮一遍。

    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哈哈大笑:“都老实一些,洒家只要银钱,不伤性命,识相些的,交出身上钱财,否则,爷爷请你听板刀面!”

    什么叫不伤性命?那几个血糊糊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是给出了答案。

    马匪头子走近了人群,一眼便看见了罗纲。

    被他们圈进来的人有上百,但几乎上都是逃荒的百姓,只有罗纲一人,虽然奔波多时,也还勉强算得上鲜衣怒马,一看装束,那就是有钱的主儿,更何况,跟着罗纲的那匹马,可是正儿八经的千里良驹。

    从相公府里出来的马儿,又怎么会差呢?

    那马匪头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汉子,过来!”马鞭指向罗纲。

    罗纲按了按腰中刀,深吸一口气,看着那汉子,他自然不是那束手就擒儿的主儿,只不过眼下有些寡不敌众罢了,那汉子要他过去,却是正中他下怀,要是能擒贼先擒王,一切便妥了。

    正要往前走,手臂却是一紧,一回头,却是那落魄汉子拉住了他。

    “这伙人我听说过,最是杀人不眨眼,向来是钱也要,命也要!”汉子道:“撞上了他们,就没有活口留下来过。”

    “总不能束手就擒!”罗纲道。

    “吃了你一张饼,这件事便交给我,算是我还了你的情!”汉子深吸了一口气,探手到了身边的一个包袱之中,“你的马儿不错,借我一用,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罗纲一愕之下,那汉子已是抢过了马缰,牵着马儿向着那汉子走去。

    看着汉子牵着马儿走过来,那马匪却是大笑起来:“你这汉子识趣,好好,把钱、马都交出来,爷爷便放你一条生路。”

    那汉子呵呵一笑,突然一跃上马,手一抖,声如裂帛,包袱皮从中被一剖为二,一柄寒光凛冽的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给你!”两腿一夹,战马长嘶声中,猛然向前窜去。

    只是一刀,那名刚刚还威风八面,视众人为鱼肉的铁塔般的大汉的狂笑声便戛然而止,一个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战马掠过,喷浅而起的鲜血却是一滴也没能掉到汉子身上。

    罗纲愕然之余,猛然伸手,捂住了身边那小孩的眼睛。

    那马匪头子的尸体倒撞下马的那一刻,汉子已经纵马快速冲向了其余的那些马匪,直如虎入羊群,毫不费力,一刀一个,那些儿个马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那汉子劈下马来。

    现场惨叫声、惊呼声连绵不绝,流民们拼命地挤成一团,瑟瑟发抖,他们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那汉子下手极狠,每一刀下去,对手都是身首异处。

    残存的几名马匪已是被吓破了胆,带马便向远处逃去,那汉子大笑声中,摧马穷追不舍,罗纲的那匹马,却是匹如假包换的千里马,岂是那些马匪的劣马可比?转眼之间便追了上去,一刀一个给了结了。

    杀了人,汉子跳下马来,在那些死人身上一阵子摸索,不过片刻功夫,已是提了十来个钱袋子走了回来,看起来也是收获颇丰。附近的流民一个个像看阎罗王一般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避之如蛇蝎一般,那汉子也丝毫不以为意,一跃也马,走回到了罗纲身前,笑道:“当真好马!”

    罗纲微笑:“当真好刀,好汉子!”

    那汉子哈哈大笑,把马缰递给了罗纲,罗纲却摇摇头道:“这马也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是上过战场的真正良驹,我骑却是辜负了它,你瞧瞧它现在的模样,兴奋莫名啊,送你了。”

    汉子有些惊讶。

    罗纲一笑,走到一边牵起那个马匪头子的马笑道:“这马也还不错,我骑它就可以了。宝马赠壮士嘛,别跟我客气。”

    那汉子却也爽利,拱手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位兄弟,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罗纲指了指地上的那马匪:“这些匪徒,在官府那里肯定是有悬赏的,兄弟不若去官府那里领了赏再走嘛,我看你手头也拮据,这小兄弟也不像是吃过苦的,有了钱,路上便也松快一些。”

    汉子却是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抱了那孩子,放在了马鞍之上,道:“不去了,有了马很多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实在不行,有这柄刀,也不缺了盘缠。”

    罗纲一听,不由连连摇头,也是翻身上马,跟了上去,道:“这位兄弟,既然如此,不若我们便一路同行。”

    “我往南,你往北,南辕北辙!”

    “兄弟,听我一句劝,你也不如跟着我往南去吧!”罗纲看着对方,微笑着指了指他怀里的孩子,道:“萧大郎已经扯旗造反了,只怕用不了多久,他麾下的那些夷族头目们便会捧着他做个皇帝也说不定,你带着这娃娃去不便当,搞不好连性命都保不住,那岂不是辜负了托你的人的心意。”

    呛的一声,雪亮钢刀再度出鞘,汉子看着罗纲的眼神宛如看到鬼一般,嘶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萧大郎?”

    罗纲叹了一口气:“刚刚捂这孩子的眼睛,怕他看到了血腥的场景,不想却在孩子颈间看到了一块小玉牌,顺便再问了一嘴这孩子姓啥,大概也便知道了,刚刚我让你去官府领那些马匪的赏格,也就是试一下你,你果然不敢去。你,应当是定武军的王柱吧?”

    汉子眼中杀气凛然的盯着罗纲,被罗纲一口叫破了名字,即便是他,心头也是微微发颤。

    “你可知道你现在是朝廷钦犯吗?秦敏价值一万贯,你,八千贯!”罗纲摇头道:“别去北方了,跟我去南方吧!”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们?”王柱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孩子。

    罗纲叹了一口气,“我是去找萧家二郎的。你该知道这个人吧?”

    王柱点了点头。

    “此刻往北,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探子在往来穿梭,整个陕西路往横山更是岗哨云集,你带着这个孩子,很难穿过去。”罗纲道:“再者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真到了兴庆府那边,对他不见得是好事。”

    “萧二郎就能护住他?萧家现在不也是钦犯了吗?”王柱嘶声道。

    “萧家兄弟的能耐不是我们能比的。”罗纲道:“只要找到了萧二郎,这孩子必然便能保住,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性命无忧。”

    “你是谁?为什么对萧家二兄弟这般熟悉?”王柱问道。

    “我姓罗,名纲,字雨亭!”罗纲道:“是萧二郎的兄弟。”

第三百四十一章:投奔

    罗纲终于弄清楚了王柱原本是带着小王子赵安去陕西路的,为什么最终却南辕北辙地跑到这里来了。

    都是被逼的啊!

    荆王在皇宫内城之前,当着官家的面,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了。

    他的王妃鲁娘娘,在王府也是一把火,把自己和家人都烧得干干净净。

    偌大的王府,烧成了一地白灰。

    当真算得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所有人都以为鲁妃带着赵哲的孩子全都死了,倒是谁也没有想到,鲁妃竟然把一个女侍所生的孩子,托人给带了出来。

    而她自己的亲生孩儿,却是跟着她一起被烧死了。

    王柱忠心耿耿,而且武功高强,而且急切之间,鲁妃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这个时候,只怕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根本找不到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王柱的声名,却也连累了他逃出去。

    论起官职,王柱比起秦敏来差得远了。

    可秦敏价值一万贯,王柱价值八千贯,二千贯的差价而已。

    其中的原因,自然便是王柱曾带着二十人,将上四军一百余步卒打得满地找牙。

    这个壮举,与现在的西军总管萧定有的一比了。

    恨他的人多着呢!

    于是乎,王柱的出逃之路便显得举步维艰了起来。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刀,还真是很难把他抓住。但现在他带了一个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面对着层层罗网,再加上一帮子想要逮着他的人,王柱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不得不向着南方先逃。

    因为所有追捕他的人,都认为不管从那个方面讲,王柱都会向北逃的。不管是逃回河北老家,还是真往陕西那边去投奔现在大宋最大的那个反贼。

    这才让罗纲在这里碰到了他。

    王柱不能与官府打交道,与罗纲两人上了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向北奔行了一段路,然后再在一个岔路口拐向了南方,一口气跑了天黑这才歇了下来。

    可不能将官府的捕快、兵丁当傻子,他们要是看到了现场,看到了那些马匪尸体上的伤口,指不定便能把事实推算个**不离十。当时看到王柱动手的人可不少,只消把肖像一绘出来,王柱就麻烦大了。

    两个大人都有着丰富的野外生活的经验,罗纲虽然是大家子,但这两年,却是早就磨练过来了,王柱更不消说,两人围着一堆篝火开始烤着罗纲当初在路上买来的几张大饼,一个铜壶灌了水也偎在火边。

    跟着萧诚横跨上千里,从河北到陕西,又开拓过横山的罗纲早就养成了与萧诚一样的习惯,绝对不会喝生水的。

    小殿下赵安却是累了,一歇下来,趴在王柱的怀里便睡了过去。

    昔日的金枝玉叶,如今却是脏得没鼻子没眼儿,衣服也破了好几个洞,看着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看着那张在睡梦中皱着小脸,不时还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的小孩,罗纲不由得有些心酸。

    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这孩子,要是留在汴京,其实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荆王就剩这一根独苗了,不论从那方面,宗正寺都会把把这孩子养大的。”罗纲摇头道。

    “如果仅仅是想让孩子长大的话,王妃也不会把孩子交给我,让我去找萧总管了!”王柱摇头道:“更不会把剩下的孩子都一把火给烧死了。”

    想起那日离开王府之后看到那冲天大火,王柱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王爷是个刚烈的性子,王妃也是如此,如果窝囊的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呢!”

    罗纲点了点头,或者王妃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你说萧总管那里是怎么一回事?”王柱看着罗纲,问道。这些日子,他一边要躲避追踪,一边还要带着一个小家伙,对于外面的情况,委实是不太清楚。

    罗纲叹了一口气,说起这事,他就不由得想起那个如同仙子一般的女子的映象,给他映象最深刻的该是有一次他去萧家,那女子一手持书,一手背负在身后,身着白色衣裙绕湖缓缓而行,边走边看书的模样。

    可现在,都没有了。

    “萧总管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算是死在朝廷手里吧!”罗纲道:“所以萧总管反了。陕西路上,已经爆发了几场大战了。陕西路那边的高级将领,都死了好几个。李澹,李度,全都死在萧总管手中,现在朝廷正在大举调集兵马进驻陕西路呢!”

    王柱呆若木鸡:“反了?萧总管造反了?”

    罗纲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你不能去陕西路。”

    “难怪到处征集粮草,发起徭役!”王柱这才算彻底明了过来:“原来是要出讨伐萧总管呀。罗兄,那为什么去不得陕西呢?要是我把小殿下送过去,萧总管不是正好举起小殿下的旗子吗?”

    罗纲摇了摇头:“不行的。说起来啊,萧总管的仇人,便是皇家啊!而重要的是,萧总管麾下,宋人少夷人多,那些夷人部族,可不见得希望看到荆王殿下的骨血出现在兴庆府。因为要是有了这么一个人压在萧总管的头上,萧总管可是没有路往上走了。”

    “往上走?”王柱有些想不明白。

    “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萧总管的官儿已经差不多做到顶了!”罗纲解释道:“升无可升。而萧总管不能升,那麾下的那些人,又怎么升呢?或者说他们的上升空间也很有限了。可是如果萧总管自己做了王,做了皇帝呢?那他手下的那些人,是不是一个个都可以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啊?”

    王柱张大了嘴巴,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萧总管想做皇帝?他,他打得赢朝廷吗?”

    罗纲笑了笑:“以后打不打得过不知道,但眼下,萧总管可是把朝廷打得屁滚尿流。王柱,你知道萧总管治下的疆域有多大吗?你知道萧总管有多少兵马吗?真要说起来,也不怪他有这个野心啊!”

    “所以说,这孩子去不得!”王柱低声道:“萧总管会杀了他。”

    “只怕你们根本就见不到萧总管,就会被他手下的人做掉!”罗纲叹道:“萧总管麾下,不但狠人多,深谋远虑的人也多,他们岂会让你有机会见到萧总管?”

    王柱沉默半晌,才垂头丧气地道:“萧总管那里去不得了,罗兄你说的那萧二郎难不成就能去投奔得吗?他们可是亲兄弟!”

    “不一样的!”罗纲摇头道:“虽然我不知道萧二郎现在具体在做什么,只知道现在黔州气象大不相同了。萧家大郎有独霸一方的基本条件,因为一道横山让朝廷视为畏途,无数像党项一样的生番对朝廷压根儿就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但黔州那边不是这样的。”

    沉吟了一下,罗纲决定多说一点儿。有些事情,外头的人不知道,但身为东府相公的罗颂,却是一清二楚的。但看破不说破,不管是罗颂还是首辅夏诫,只要黔州那边不出现新的乱子,他们便都会装聋作哑。

    所以也就任得李防的说辞成为官方的正式声音。

    萧诚失踪了。

    真要较起真儿来,黔州再反,那朝廷不但头顶生疮,脚底板也要流脓了。

    “黔州那边,大概率是萧二郎在作主,但萧二郎没有造反的土壤,支持他的人,都是熟番,最重要的两个盟友是思州田和播州扬,二郎不造反,他们自然愿意跟着干,但二郎想要造反,他们便绝对不会跟随。还有那么多的大商人,他们跟随二郎是因为二郎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财富,让他们赚取更多的钱,可是二郎一旦要造反的话,他们只怕立马便会跟二郎划清界限,如此一来,二郎可就又要失去最基本的经济支撑。”罗纲耐心地对王柱解释道。

    王柱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必竟见识并不少,听到罗纲这一番解释之后,倒是想明白了这里头的一些窍门。

    “也就是说,萧大郎或者会视这娃娃为蛇蝎,但萧二郎却为非常欢迎这孩子去他那里。”王柱若有所思地道:“这样他就有了名头,光明正大地做某些事情,这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一面旗帜了,便是思州田,播州杨也不会与他翻脸。”

    罗纲笑了笑,道:“那也要看时局而言。如果说时局平稳,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汴梁稳定,皇位传承有序,那萧二郎也翻不起来什么大浪,他再有才气,也不可能与大势对抗。只不过这孩子作为一名随时都用得上的棋子,在萧二郎那里不但没有性命之忧,反倒会受到最好的对待,萧二郎一定会他把培养成为一个能与其他皇族成员竞争那张位子的的人。”

    王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你便也不负鲁妃对你的信重和托附了。”罗纲接着道。

    “好,我随你去投那萧家二郎!”王柱道:“这孩子,也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帝王宝座了,只要他能活下来平平安安的长大,也是一件极不错的事情。”

    “太好了!”罗纲笑道:“萧二郎一向求贤若渴,你这样的身手,到了他那里,也一定会得到重用的。水开了,饼和肉干也炕得软乎了,把小家伙叫醒吃饭吧!”

    邦州,黔州商业联合会的总部之中,在朝廷的邸报当中已经被列为畏罪潜逃而失踪的萧诚萧崇文正坐在高高的平台之上,看着大宅之外那些土地之上正在劳作的一个个的身影。

    这个时节,绝大部分的劳动力,都投入到了春耕当中。

    适宜耕种的土地与北方那一展平原那是无法相比,想要养活更多的人口,想要在粮食之上对外面的依靠更少一点,就必须要更加的精耕细作,把所有能适用的土地全都用起来。

    种子、肥料、人力投入、水利投入等那是一样也不能少。

    与此同时,从外面的粮食输入,也从不没有停止过。

    用萧诚的话来说,黔州的粮食,必须要做到地里一粒粮食也不产出,也要能支应至少一年的储备。

    现在黔州的粮食产出根本就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要求,那就只能大量的进口。黔州商业联合会下的粮食商人,全年基本上也就在忙着这个事。

    将黔州的特产比如漆、麻等运出去,再将粮食运进来。

    原本站在萧诚这个位置,看到的会是一队队的士卒进行着操演,但现在除了几队士兵在巡逻之外,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所有的士兵,也全都打发出去,帮着春耕去了。

    萧诚也在这里屯田,不过不与民争好土地,萧诚率领麾下挥舞着锄头廉刀,硬生生地在山坡之上开垦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梯田。

    当然,他是只动嘴,只动笔,只设计方案,动手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

    随着巨大的水车把水源源不断地提升上去,这些梯田便变成了一亩亩的水田,各种粪肥,沤肥拼命地堆上去,随着去年这些田地获得了丰收,今年这样的梯田,已在黔州被大力推广,不管怎么说,能弄出来一些上好的水浇田,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件绝大的好事。当然,敢干这样的事情的人,家里也绝对穷不了,因为想做这件事情,前期的投入还是非常大的,一个搞不好,很容易血本无归的。而且,那些适宜做梯田的山坡,也不是谁都能弄的。绝大部分这样的地方,早就被官府弄到了怀里。随着萧崇文弄出了梯田并且获得了丰收之后,这些以前没人要的坡地便成了香饽饽,而萧二郎也随即将这些土地放出了一部分,出租给了那些想干这些事的人。租金不便宜,但一租便是二十年,算算帐,倒也是大有赚头的。而像大型水车,水道这样的一般人掌握不了的技术,官府也会负责帮你搞定,你只需要出钱便好了。

    当萧二郎利用这件事情又大赚了一笔之后,很多人在后知后觉,只怕在萧二郎宣布那些坡地归官府所有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到了今天的事情。

    “崇文,你厉害啊,用不了几年,黔州这边儿便要多出几十万亩上好的水浇地了!”站在萧诚身边的田畴,端着茶杯,微笑着抿了一口。

第三百四十二章:不需再看人眼色

    身上穿着孝服,腰里系着一根麻绳的萧诚,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子,轻轻地吹着杯子上的浮沫,抿了一口,冲着田畴举起了杯子,笑道:“瞧,我们黔州自家烧制出来的,还不错吧?”

    “高安的啊?”田畴笑了笑,瞅了一眼旁边案几之上的杯子,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道:“的确是不错,不过……”

    萧诚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田兄,不要用你的眼光来看这东西,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给你这样的人用的,当然,以后他们也会弄出很高级的东西来,但现在嘛,我们主要就是走量。先将名气打出来再说。”

    田畴点头道:“你这个方法不错,每一地根据自己不同的地域特点和优势大力发展其中一样,然后相互之间互相依存,谁离了谁也肯定活得不畅快,以此来加强整个区域的团结?”

    萧诚哈哈大笑道:“地域这东西,有好处,也有坏处,在产业之上,我们当然要根据本地的特点来发展,但是人嘛,就不能这样了,本地人排挤外地人,这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我让他们彼此之间交叉投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以来,大家便只能互相捧场,不能彼此拆台了!”田畴笑道:“而且能将有限的资源集中起来办大事,一地一地的盘活本地的经济,发展本地的产业,崇文,佩服啊!”

    “谁让咱们黔州穷呢?”萧诚淡淡地道:“以前四十几家羁縻州,各自为政,互相打杀,商业几乎被扼杀,绝大部分人穷得没有第二条裤子穿,也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才能尽快地摆脱困境。这两年,也只能算是勉强有了起色,田兄,黔州相当一部分人还属于精穷精穷的呢!”

    “不过有了崇文你,想来这里旧貌还新颜也用不了多久了!”田畴感慨地道:“崇文如此年轻,可治理地方竟然如此的有经验,关键是有办法,我从你这里学到良多啊。”

    萧诚哈哈一笑:“什么办法?要是没有刀枪兵甲,这些事情怎么推得动,怎么行得通?首先得有锋利的刀子,一路之上杀得人头滚滚的,杀得所有人都怕了,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切。田兄,暗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的脑袋呢!”

    田畴耸了耸肩:“不遭人妒是庸材,在思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呢!可是我照样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些想要我死的人,死了不少,他们只能躲在黑暗之中用仇恨的眼睛看着我,却永远也不敢站到我的对面来。”

    萧诚脸色黯淡下来,“说起来,现在我倒真是躲在暗处见不得人了。”

    田畴一滞:“崇文,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萧诚一笑道:“有感而发。田兄,你这一次专门来我这里,是想要问我一些什么吗?坐下说吧!你过来一趟可不容易,盯着这里的人可不少。”

    两人坐了下来,田畴沉默着想要组织一下语言,但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眼前这人,根本就不是需要一个绕圈子的人。

    “想必崇文你也接到消息了,你大哥在神堂堡一胜斩杀李澹,盐城之下二胜斩杀李度,朝廷连接两次铩羽而归,接下来萧长卿又在黑山之下打得耶律环猾狈而归,损失惨重,经验三战,可以说,你大哥已经在西北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接下来,他会怎么办?”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萧诚摇头道:“说句老实话,我也很意外,我大哥在军事之上的才华,远非我所能比的,易地而处,我根本就做不到这些。”

    “他会自立为帝吗?”田畴低声道。

    “想来不会!”萧诚摇头道:“虽然他麾下的那些夷族部落很想他这样做,但以我对大哥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这么做。最多……”

    “最多怎样?”

    “最多自立为王!”萧诚道。

    田畴嘿然一声,这还不是差不多,当然,对于朝廷来说,区别还是很大的。

    “崇文,也不瞒你说,现在我们都很担心,不仅仅是我,包括商业联合会里的很多人啊,他们都在担心长卿自立为帝,那就比较麻烦了。”田畴道:“真到了这一步,不管是李防还是江南诸路,只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睁只眼闭只眼了。”

    萧诚冷冷一笑:“田兄回去不妨告诉所有人,想要退出的,我萧崇文绝不会留他,但出去容易,想要再回来,可就没有那么便当了。当然,有一件事,也不得不说,这个时候退出,我可没有钱还给他,田兄你也看到了,所有的钱,现在都已经砸出去了,想回本,至少得等上好几年。”

    “崇文别激动嘛!”田畴笑道:“大家只是担心,但对于崇文你,还是很相信的,我这一次来,也就是想听听你对于时局的判断,接下来我们要准备做些什么?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况该怎么应付?田某人可没有半点退出的意思。”

    萧诚盯着田畴道:“田兄,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与大哥取得了联系?”

    田畴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是肯定了萧诚的话。

    “人是早派出去了,但一直没有回来!”萧诚摇了摇头:“现在那边乱得很,估计一时半会儿想要取得联系还有些难处。不过对于未来,我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田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首先,我大哥虽然连着三胜站稳了脚跟,但不管是对辽而言还是对宋而言,他都只能是偏安一隅,就算他发展顺风顺水,没有十到二十年的积累,也休想与大宋或者大辽正面对抗,只能被动防守。”停顿了片刻,萧诚看着田畴道:“可是朝廷里不是没有厉害人物,难道会看不出这一点吗?他们怎么会给大哥这么长的时间安心发展?所以,隔上一两年,便打上一打,才是正常的。”

    “消耗!”田畴道。

    “正是!”萧诚点头道:“隔上那么几年,大宋肯定便会去讨伐兴庆府,出动个一二十万大军,一场战争打上个一到两年,对于大哥来说,不过是芥癣之疾,但对于我大哥而言,就是伤筋动骨,这样的战事,他不能输,一输就完蛋,可即便是赢了,这样的战事消耗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他都是受不了的。换句话说,他永远也无法安下心来发展经济民生,只能在这样的疲于奔命之中向前。”

    “辽人呢?辽人一心想要伐宋,这可是一个现成的帮手!”田畴道:“在你说的这种情况之下,你大哥会不会彻底倒向辽人?”

    “不会!”萧诚道:“相对于宋人,只怕我大哥会更防着辽人,因为宋人这边还有一个横山,辽人那边却是没啥遮挡啊。如果辽人有一口气吞掉我大哥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弃,当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便会让我大哥吊着大宋来耗大宋的元气。左右对他们而言,是有益无害的事情。”

    “三足鼎立了?”

    “何来三足鼎立?兴庆府只能是在夹缝里求生存!”萧诚叹道,“不管是宋人还是辽人,都不会放任兴庆府成长起来的。”

    “你有法子吗?”

    “没法子!”萧诚道:“这是大势,不是个人能改变的。”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田畴道:“实际上说下来,朝廷对你大哥也是没有办法的。而且大宋的主要敌人还是辽人。”

    “当然,耶律俊是一个厉害对手啊!”萧诚摇头道:“河北路上的边军不存在了,现在马兴虽然过去了,但想要重振荆王在时的抗辽能力,只怕难上加难了。马兴手段虽然强硬,但他可没有荆王的亲王身份,在河北那地方,能压得下所有人吗?耶律俊一旦真成了辽国皇帝,辽国肯定会大兴的,此消彼涨之下,辽人必然要南征的。汴梁一个应对不当,便是大祸。”

    田畴耸然动容:“你觉得辽国会长驱直入?”

    “说不准呢!河北有经验的兵马已经在这一次被扫荡一空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弥补的!”萧诚道:“耶律俊如果有本事压下辽国国内的权力争斗,能够把南北两院之间的分歧缝合,使得辽国不再内耗而在对外一致的话,汴梁的麻烦可就大了。河北要是守不住,汴梁可就像一个被剥了衣服的大姑娘站在强奸犯的面前了。”

    细细地想了想,田畴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不由得摇摇头:“崇文,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一到两年内,韬光养晦,强壮实力!”萧诚指着对面山上从上至下那一层层的梯田,此刻太阳照下来,水面反射着阳光,整座山似乎都在闪闪发亮。“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层层推进。二年之后,我们差不多就有实力可以向大理进军了。”

    “大理可也是一个大国呢!”田畴道。

    “号称是一个强国!”萧诚哼了一声:“大理段氏与高氏相争,国内不靖,两年之后,在我的面前,他也就像是一个脱光了衣服……”

    “得得得!”田畴大笑起来:“崇文,你可是一榜进士,说话不要这么粗鲁,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两年之后,黔州商业联合会进军大理,将他一举拿下。不过到时候朝廷会允许吗?”

    “允不允许重要吗?”萧诚冷冷地道:“他要是不想要,我们就找个段氏或者高氏的子弟坐在那个位子上不就行了。”

    “也是!”田畴点头道。“在你这里吃到了定心丸,接下来怎么做,我心里也就有数了。我那兄弟,还得麻烦你多多照顾啊!”

    “田易现在可长进了,已经成了我最重要的帮手之一,执掌刑狱,声名远播!”萧诚道。“说不定他有朝一日,能比你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呢!”

    “但愿如此吧!”田畴站起来抱拳,“多谢崇文你的茶,知道你现在不能喝酒,等你出了孝期,我们再痛饮!”

    站在平台之上,目送着田畴的马队渐渐远去,终是转过了山脚再也不见了踪影,萧诚这才收回了目光,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慢慢地喝着已经冰冷的茶。

    有很多人想要退出?

    没问题啊!

    现在的自己可不是几年前的自己了,什么叫翅膀硬了,现在的自己就是。离了张屠户,我萧某人还吃带毛的猪吗?

    至于你们信不信任我,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实力,能让所有的人闭嘴,萧诚已经完全没有必要想法子来证明自己了。

    鲁泽已经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成了正儿八经的权知黔州,名义上的黔州知州。

    李信完全掌握了天南军,杨万富控制了天武军,韩锬控制了最强悍的蕃军。

    蕃军的名义,萧诚在横山用过了一次,既然非常的好用,他当然随手取来就又用了。反正黔州下辖的本来就是几十个羁縻州,蕃军的名义用起来名正言顺。

    五千天武军,三千天南军,五千蕃军,再加上萧诚的私人卫队,全副武装的一万五千人在东南这块地盘上,足够萧诚横着走了。

    二年的时间,萧诚准备让这一万五千人变成真正能比美大哥广锐军那样的精锐,另外再练出一支同样数量的后备队伍来,只要运筹得当,拿下大理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应当问题不大。

    夔州路节度使李防还是挺知趣儿的,既然知趣,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他。可惜自己派了人去暗示好几次让他的儿子到黔州来当个官儿,他总是不愿意,大概认为这有可能是自己的陷阱吧,殊不知自己是真想回报他的。

    等到拿下了大理,到时候整个黔州的官员,都要一飞冲天,他儿子不来,那是自己放弃了机会,也罢,那就在经济上满足他吧,那老儿马上就要致仕了,对于银钱这玩意儿并不抗拒。不过他的侄子李格李勉之倒也是一个物,可以好好地扶持一下,就看此人来不来事儿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挖墙角

    李氏家族在夔州路可谓是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李防从一揖尔小官一路做到了转运使,几十年里就没有离开过夔州路。这样的家族,萧诚从来就没有生过心思想把人家弄倒之类的事情,不是说现在的萧诚做不到,要是惹得急了,心一横,眼睛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也能做到个**不离十。

    但这绝对的是损人不利己,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亏本买卖。更何况现在李防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是萧诚所欢迎的。

    不需要你迎合我,只需要你装聋作哑便好了。

    李防的小算盘打得精得很,再过上几年,他便致仕了,他致仕之后,夔州路上再有惊涛骇浪,关他何事呢?

    在他任上没有出问题,换了人就出了问题,这妥妥儿的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后继者能力不足而导致的啊!

    他完全还可以在自己的园子里便饮着小酒边说几句风凉话,要是谁惹他不高兴了,他还可以上书官家去狠狠地参这些能力不济的家伙一本。

    不过萧诚肯定不会让他的生活过得这样的如意。

    这样的家族自然是要充分的利用起来的。就像播州扬氏,田州田氏,现在在萧诚的麾下成为最好用的一批人手一样,李氏,萧诚自然也不能放过。

    还别说,这些大家族的人手,用起来还真是比较顺手的。

    一来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二来这些人见多识广,各自有着各自的人脉,而这些优势,很显然是那些寒门子弟无法比拟的。

    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眼下的萧诚,那里有时间有资源来从头培养新人呢?寒门子弟之中自然有很多天资过人的家伙,但这些家伙除非是在做事的过程之中自动地冒出头来,那萧诚当然不介意顺手提携一把,但让他花大力气去挖掘这样的所谓的人才,萧诚可就没有这个力气和精力了。

    至于用这些世家子弟会不会有所谓的忠诚问题,萧诚是一点儿也用不着担心。

    其一,现在的他想要做的事情,像与杨家、田家的利益毫不冲突,甚至在某些事情之上高度重合。扬氏、田氏被困于一州之地数百年了,他们不想走出来扩大影响力?当然想。只不过以前的朝廷官员对他们是严防死守,稍有不对就会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萧诚,不但不打压,还鼓励他们往外走,这样的好盟友那里找?

    其二,世家子弟自有一套他们自己的培养体系和理念。换一句话说,就是世家绝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多处投资,到处下注。而这些被抛撒出去的人,对于他们所效忠的人基本上绝对的一心一意。即便是要对本家族下手的时候,也不见得就心慈手软了。这是竞争,同时也是这些大家族的生存之道。弱肉强食,强者生存。

    当然了,这些被撒出去的棋子,在家族之内,都算不得是最厉害的,他们能得到的支持与资源,也是极其有限的,与主枝完全无法相比。一般情况之下,这些棋子是无法与主枝较量的,最终变成了闲子或者弃子。但也不是没有例外,主枝被这些棋子给反杀的。

    但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之后,世家的主枝虽然被灭了,但也只不过是这枚棋子成为新的主枝罢了。正庶替换,世家本身却是不灭的。

    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之上,也是屡见不鲜。

    就像现在杨氏的杨泉,田氏的田易,投了萧诚之后,一门心思地便为了萧诚的利益着想,该挖坑坑家族的时候,他们也是毫不手软。

    对于他们来说,要是能战胜主枝,那是一种巨大的荣誉。

    当然,萧诚现在使用他们,还是有所保留。比方说军权,他们就无法染指。不管是杨万富还是李信或者韩锬,都是萧诚的心腹。

    管刀把子的权力,萧诚不会心大到交给别人。

    李家的突破口,自然就在李格李勉之的身上。

    在萧诚的书房之中,便有一大叠关于李格的调查文书。

    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李勉之不但能力出众,同样也是不甘心于现在的这种局面的。

    李氏是典型的那种书香门第传家,主庶的区别清晰得很。打小弄始,庶出的培养,要么是老家当个地主老财看护祖坟家庙,要么便是培养做生意的经验为家族赚取银钱。

    当然,不管是土地还是做生意赚来的银钱,拿大头的总是主枝。

    而主枝唯一的要务就是读书,做官,像这些买地啊,做生意啊这些充满充臭味的东西,他们是绝对不沾的。

    一代复一代,李勉之的爹是这样,到了他这一代还是这样,他的儿子,如果不出意外,自然也是这样,永远为主枝服务。

    在外头看似光鲜,在家族内,实则比奴仆也好不了多少。

    李格李勉之是那种极有天资之人,如果从小让他去读书考进士做官,只怕比他现在的几个主枝堂兄都要厉害得多。

    但很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想要改变,他不想自己那个现在看起来就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明明是块读书种子却不得不去学做生意的儿子又踏上自己的老路。

    用田易的话来说,就是这家伙脑后生有反骨,完全可以利用一把。

    把他拉过来。

    李家只怕就要塌上一半。

    而且这还是李家自己的家务事,没有谁能指责萧诚什么。

    便是李防,也只能哑巴吃黄莲,心里苦,嘴上还不能说,甚至还得在外面笑眯眯地说上一些场面话,为李家又出了一个顶梁柱而开心高兴。

    要不然,一顶打压庶枝的帽子就要落在他头上了。

    这样的事情,虽然几乎每个世家都在做,但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读书人家,可是最要脸的了。

    先把李格弄过来做来身边做个幕僚参赞,想来李防必然是不会反对的,等到两年之后,拿下了大理这块地方,便能让这小子一步登天,一次性便让李格这家伙超越主枝那几个还在六七品实任上打转熬资历的家伙,到时候李防想要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这样一来,可就有好戏看了。天无二日,家无二主,李防活着李家自然还不会有问题,但李防死了呢?他年纪可不小了,身体也算不得多好。

    假如李防想要活着的时候打压李格,确保嫡系的位置,那可就有好戏看了,李格想要自保,非得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不可。

    到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把李氏拆得七零八落。

    其实这样的事情,将来未尝不能落在播州杨、思州田身上,只不过他们的势力、实力更加大而已。

    杨泉、田易现在说对两家的家主之位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当真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也能无动于衷吗?

    假如这两个家族割据一方的现实到了某个时候,妨碍了这两人向前更进一步,执掌更大的权力的时候,他们也会忍住不对家族下手?

    这还真不好说。

    且等到那一天再看吧!

    在萧城看来,这恐怕需要的时间会更长。

    泉州杨氏,思州田氏,现在还是自己不可规换的盟友呢!

    哪怕他们时不时地就要来试探自己一番,但只要这种试探还在自己的容忍范围之内,那就无所谓。不触及底线,就用不着与他们较真儿。

    李格自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萧诚打着主意,而且这个用意已经被送到了李防的面前。萧诚想要用一个人,这个人是李防的亲侄子,李防会给吗?

    答案是肯定的。

    从李防向朝廷申报萧二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从李防抹下黔州知州马亮死得不明不白的事实,从李防保荐鲁泽成为权知黔州,在某种程度之上,他已经与萧诚被绑到一起了。

    为了能让东南平静的局面保持到自己致仕,为了更多的银钱让自己的晚年生活更加的滋润,李防在左思右想之后做出了决定。

    那一个李格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这家伙现在已经有些翅膀硬了想要自己作主的意思了。

    居然不听家族的安排,把他的儿子送去了外头的书院读书,当真以为替家族赚了一些钱便可以为所欲为吗?没有主枝给你挡风遮雨,为你打通关节,你这生意怎么做得起来?就像是往黔州那边贩粮、贩盐,为什么别人就不行,你李格就行呢?

    还不是看在我李防的面子上。

    “眼下正是春荒之际,黔州粮价正高。”李格将一叠文卷递给了李防道:“去年秋季我们屯下的粮食,在冬末出了一批,这一次我准备再出一半,这样一来便能腾出一半的仓库欲备着今年秋天了。”

    李防随意翻了翻帐册,这东西不看也罢,自己这个侄儿不致于糊涂到在这上面做手脚。“我请教了好几个有经验的老农,都说今年丰调雨顺,必然是个大丰收,为什么不把粮食全出去了赚上一笔,也能有更多的钱收今年的新粮呢,留一半陈粮干什么?你可知道萧二郎在黔州推广梯田,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收成很不错,到了明年,黔州就多出了几十万亩水男,只怕就不那么缺粮了,到时候价格就起不来了。”

    李格微微躬身,道:“叔父,我们也不见得非要往黔州贩粮,其它地方其实也去得的。明年的确是会丰收,但粮价只怕会更加上涨也说不定,西北那边闹腾得厉害呢!今年粮价没有上涨,说穿了还是萧禹这位三司使在位时的功劳,各大仓库里都满满当当,漕运等运转有序,说白了,还是吃得老本。等到了明年,老本儿没了,西北用兵,说不定河北路也要用兵,粮食肯定就会紧张起来。到时候,粮食必然还要大涨。实际上,要不是商业联合会逼着今年必须要按要求出粮,我连这一半儿的粮食都不想拿出去呢!”

    李防眯起了眼睛,摇头道:“别惹萧诚这头饿狼,惹急了他,是真咬人的。你做得不错,出一半就出一半吧!不过这肯定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到时候你去了他处,问起来怎么说呢?”

    李格笑道:“这还不简单嘛?西北用兵,朝廷大规模调集粮食,伯父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得先满足朝廷那边吧?西北之事是他大哥闹腾起来的,想来也不会追究什么了。今年黔州那边都在打罗殿鬼国的时候大赚了一笔,粮价涨一些,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李防哈哈笑了起来:“就你鬼点子多,就这么办吧!”

    “是,那侄儿便去了,等从黔州回来,侄儿还准备去荆湖那边一趟,看看能不能多收一些去年的陈粮。”李格道。

    正自说着,陈群陈子功却是急步走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显然是有什么急事,看到这位伯父最器重的幕僚,李格当即便站了起来。

    “勉之也在啊!”陈群冲着李格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李防,道:“学士,刚刚下头禀报了一件事。”

    “侄儿这便告辞!”看陈群的神色,李格当即会意的准备离开。

    “勉之莫忙!”出乎意料之外,陈群却是拦住了李格,“不妨一齐出出主意,这一次我也有些拿不定该怎么做了。”

    “什么事?”李防愕然,能让陈群有些失了方寸的事情还真不多。

    “前段时日,您不是收到了罗颂罗相公的一封私信吗?”陈群道:“不成想,那罗公子竟然真到了奉节了。”

    李防不由一笑,“这还不简单,逮住他,好言相劝,再把他送回汴梁去不就得了。”

    现在的李防正在为致仕作准备,想要一个好的封号,罗颂这样的当权派,自然要好好地巴结不能得罪了。

    “可是学士,在罗公子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也被人认出来了,是朝廷的通缉犯王柱,还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也不知他们从那里弄来的,三个人一道。真要冲突了起来,那王柱身手高明不说,就算我们抓住了,但惊动了旁人,到时候怎么解释罗公子跟一个钦犯混在一起呢?这样做的话,只怕不但帮不了罗相公,还会惹罗相公不高兴吧?”陈群有些为难地道。

第三百四十四章:如避蛇蝎

    李防顿时也犯起难了。

    现在的他自然是想交好于罗颂的,接下来自己的致仕、封赏可都还要此人的支持呢!像罗颂这样地位的人,想要他帮你成事或者很难,但他想要坏你的事,那可真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办就能办到。

    本来是想帮罗颂找到离家出走的儿子,但好心帮出仇来,可就尴尬了。

    罗纲这样一个贵介公子,怎么跟王柱这样的亡命徒纠缠到了一起呢?

    李格目光闪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过了一会儿看着两人还在纠结,不由道:“这有什么难的?”

    “这不难吗?”陈群跌足道:“抓人不难,那王柱再凶悍也抵不住我们几十几百人围上去,关键是如何撕掳开罗公子在这件事里头的关系,看他们的模样,熟得很,只怕是一路从汴梁那边过来的。说不准这王柱能走到这里,便是罗公子帮的忙,要不然他一个钦犯,能穿越重重关卡?”

    “悄无声息的弄死他就好了。”李格不以为然。

    “怎么弄?”两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副蒙汗药麻翻了他们,怎么弄还不就是随着您处置了!”李格轻描淡写地道。

    “这么简单,怎么可能有?”屋内两人都只觉得匪夷所思。

    李格笑道:“伯父,那罗纲贵介公子出身,王柱也一直都呆在军中,对于江湖之中的一些勾当,只怕不太清楚。找两个精于此道的人物,在他们打尖吃饭的地方守株待兔,只要耐心好一点,不怕他们不上钩。”

    李防与陈群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恍然。

    他们习惯于从官面之上解决问题,不像李格,一直都在外头打滚做生意,离开了李防的地头,那可是什么人都得打交道,官面上的,商场之上的,各头江湖人物地头蛇,那个方面没有招呼好,都是可能出问题的。这样的经验,没有历练,是万万得不到的。

    “我马上去办!”陈群拔脚就走。

    “侄儿也去做事了!”李格亦向李防告辞,真要说起来,他可是比李防忙得多。已近古稀的李防接近于致仕,对于公事其实并不怎么上心了,大半公务到是由陈群在负责做,李防只负责敲章子了而已。

    李防已经向朝廷推荐了陈群为夔州路管勾机宜公事,因为夔州路一向不设安抚使司,而是大体以转运使为首,等陈群做上一两年管勾机宜,估计就能顺利过渡接任李防的转运使,如此一来,李防便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在夔州路的利益了。

    看着两个人离开,李防坐回到大案之后,却是从厚厚一叠公文之下抽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封私信,走的也是秘密的途径来到了奉节转运使府。

    因为写这封信的人,现在是见不得光的。

    前黔州通判萧诚萧崇文。

    对于这个人,李防当真是又爱又恨的。

    自从这个人来了之后,一直打打闹闹的几十个羁縻州没有了声音,一个个的安份守己,要多本分有多本分,因为敢闹腾的,都已经被萧崇文砍了脑袋。

    东南安靖,这让李防的履历之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且,这个人当真很能搞钱啊!

    说起来,安靖地方和赚取钱财当真是相得益彰的,如今的黔州下属几十个羁縻州,已经成为了李氏一个最重要的生意来源,以前多年赚取的钱财,还不如现在一年赚得多呢!

    毕竟以前去那些羁縻州做生意不亏本就不错了,自然没人去做,而要去别的地方做生意,各种各样的打点,舒通,能将生意的利润吃去大半。

    这黔州下属的几十个羁縻州说起来都是他李防的地盘嘛!

    只不过李防很清楚,与其说这是他的地盘,不如说是萧崇文的自留地。

    萧崇文当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啊,经营这几十个羁縻州,纵然现在他有着强大的武力,有资格吃独食了,但他却偏偏不吃,拉拢了这许多势力入伙,大家绑在一起经营,发财。

    这也是萧家事发,萧大郎造反,而他萧二郎还能逍遥的原因所在啊!

    说是失踪,但人却呆在邦州。

    所有的利益相关方都很清楚,一来,大家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去动他。二来,动了萧崇文,那绝大的利益也就从此与他们无缘了,三来,只怕萧崇文一怒,掀起东南叛乱,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所以,大家心照不宣。

    想来朝廷都堂的大佬们也都明白这个结果,所以对于萧二郎的存在,捏着鼻子也认了。

    不过与地方上的实权派们还想着大笔的利益不同,都堂的大佬们,想着的只要是东南别南就可以了。只要萧二郎不造反,一切都好说。

    现在这萧崇文来向他要一个人。

    李格李勉之。

    说起来这个侄儿现在已经让李防有些头痛了。

    自己几个儿子,就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李格有能力的,自己活着还能压制他,一旦自己不在了,只怕几个儿子非得被李格生吞活剥了不可。自己虽然有三个儿子,可要么是愚笨不堪的,要么是读书读得傻不啦叽的。好在自己眼见着儿子不成,便将孙儿带在身边调教,再过上几年,倒是也可以顶事了。

    问题是,自己一旦不在,年轻的孙儿,断然不可能是李格的对手啊。

    对于这个李家的钱袋子,还真不好下手处理。

    在李氏,李格可是深孚重望,这些年来,他拿钱开路,家族里念着他好的人可不少呢!已经对主枝构成了严重的威胁。现在好了,萧诚要人,自己便可理直气壮地将李格推出去,李格也深知萧崇文对于李氏生意的重要性,所以他也怨不得自己啊!

    李格这一跟着萧崇文,那就等于跟上了反贼,再也无法觊觎李氏的大权,想要以后能稳妥的保全家人,便只能继续抱着李氏的大腿了。

    而自己,则还可以趁着身体撑得住,才从家族之中找一个旁枝扶植起来负责生意。

    有自己这块招牌在,谁做生意能不赚钱呢!

    李格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家族长给卖了,在码头上,他正盯着一袋袋的粮食和其它物资被装上船,这可是今年开年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万万出不得任何差错的。

    坐在望江楼上,叫了一壶茶,一边慢慢地品着,一边看着码头之上那一溜儿停着的数条大货船,这几年赚的钱,可比前些年多得太多了,那个叫萧崇文的人,的确是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天已经快黑了,李格又叫了几个菜,一壶酒,同时又让望江楼做了几大桌子好饭食送去码头上给那些伙计、力夫们,平时这些人是断然吃不起望江楼的饭菜的,一点小小的恩惠,花不了几个钱,却能让这些人对自己感恩戴德称赞一声好东家,这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别小看这些人,真要使起坏来,那可是防不胜防。有时候让你一笔生意在不知不觉之中就黄了。

    只需用点小钱,便能笼络这些人,让他们尽心做事。

    有时候,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却正是能做成大事的基础呢!

    “东家,东家,转运使府来了人,让您赶快去呢!”长随咚咚地跑上楼来,道。

    “什么事?”李格有些奇怪,上午自己才离开,怎么晚间又让自己过去?

    “没说,只是看起来挺急的。”长随道。

    李格脑子一转,心中已是有所悟,只怕是上午出的那个主意,已经奏效了。只是既然人已经拿住了,按自己所说的办就得了,还让自己去干什么?

    但李防的吩咐,自己是断然不能违拗的。

    站起身来,吩咐长随将自己这桌饭食也送到码头上去,李格起身往转运使府走去。

    李防、陈群呆若木鸡,如丧考妣的坐在桌边,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李格踏进房门,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大为惊讶地他走了过去,只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顿时整个人便也石化了,如同李防他们一样,呆了。

    那就不是普通人该有的东西。

    李防瞥了他一眼,苦笑道:“这可怎么办?这一下子算是惹了大祸上身了。”

    “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李格轻声问道。

    “按你所说的,我们找了人去下药,果然他们没什么经验,被我们轻易就把人拿下了。”陈群摇头苦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从那个王柱身上搜到了这两样东西,从那个小孩身上拿到了这个东西。”

    陈群所说的这三样东西,都不寻常。

    一个是玉碟,这是皇室子弟的身份证,一出生就拥有的,在宗正府都是有备份能印证的。一个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安字,这块玉牌倒也不稀奇,但上面雕刻的花纹却也是皇室中人才能雕的,普通人敢雕这样的花纹,那就是僭越大罪,在掉脑袋的。还有第三样,那是一封信,没有封口,此刻已经被打开了摊在桌面之上,收信人是西路行军总管萧定,落款人是荆王王妃。

    “赵安,荆王赵哲之子?”李格波的一声吐出一口气,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是如此的大声。

    没有人怪责他的失礼,因为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失态。

    不是说荆王一家都已经死绝了吗?怎么这里又冒出来一个。

    “会不会是假的?”李格抱着万一的希望。

    “怎么可能是假的,这三样东西交相映证,那个小娃娃就是逆王之子!”李防道。

    李格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青,道:“伯父,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不如……”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陈群摇头道:“万一有人知道呢?他们一路往我们这里而来,明显便是要去找萧崇文的,要是萧崇文知道他们来了,而他们却消失在我们这里,后果,是我们能承受的吗?”

    李防恼火地揪着自己的胡须,自己只是想要安稳地退休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不说罗纲这位相公公子了,便是这小娃娃,也是我们能动的吗?就算他老子是逆王,十恶不赫,这个小娃娃也是正宗的皇室嫡系血脉,听说荆王一家没了之后,皇后便一病不起了,荆王与楚王虽然闹得水火不容,但两个可都是皇后亲生的。眼前这个,更是皇后的亲孙子。”

    “要不交出去?”李格弱弱地道。

    “如果交出去,这个娃娃便只能在宗正寺过上一辈子了。朝廷那边我们是交待了,但荆王边边的人呢?”李防瞪着眼睛道:“荆王是没了,但他有没有好友,有没有部下,不说别人,那萧崇文干吗?那萧长卿干吗?如此得罪人的事情,我们要是做了,以后还能有个安生,只怕李氏家族便要灭亡无日了。”

    陈群深吸了一口气:“学士,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把这三个人交给萧崇文。然后抹掉所有他们曾经来过夔州路的痕迹,来一个死不认帐。只要抓不到任何证据,我们便能谁也不得罪。”

    “抹掉所有的痕迹?”李格愕然看着陈群:“知道这三个人到了奉节的可不在少数。”

    陈群狞笑道:“都得死。”

    李防点了点头:“今晚,今天晚上,勉之,你带上这三个人,马上出发去彭水,用最快的速度把人交给萧崇文。子功,抹掉痕迹的事情,你来办,要快。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奉节,没有到过我们夔州路。”

    水声哗哗作响,商船在河道之中一路向下,坐在船舱中的李格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面前,躺着三个人,他们被用几个大箱子从转运使府送到了码头上了船,然后船只马上解缆出发,直到现在,这三位还没有醒过来呢!

    而此时在奉节,陈群应当已经大开杀戒了,那些参与了此事的人,只怕是一个也不得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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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宋介绍:
萧氏高门,功勋世家,父为高官,兄为良将,妹为才女。却旦夕之间,轰然倒塌,兄妹三人,沦落三方,或造反成匪,或流落异族,或刺配地方。然锥处囊中,其末立现,金埋土中,拭尘光耀。这是一场复仇之旅。这是一场国灭悲歌。这是一场挽救中华文明的救世之行。这是兄妹三人纠缠一生的爱恨情仇。亲情,友情,爱情,家事,国事,天下事。纷繁复杂,犹如乱麻,彼此相交。剪不断,理还乱。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抚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抚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抚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