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埋伏(2)
“借你兵去追李安。”萧韶道。
“李安?”关良翰道:“你知道他在哪儿?你追他干嘛?”
见萧韶不说话,关良翰似乎是想到什么:“陛下给你的任务?”
萧韶将兵符收起来,转身就走:“多谢。”
“喂,我还没说完!”关良翰怒道:“这么大的事儿,我也要跟去,老三,你给我等等!”
声音渐渐远去。
这一天早上,蒋阮起了个大早,三个丫鬟都早早的起来。服侍过蒋阮用过饭,连翘就开始为蒋阮挑衣裳,白芷道:“今日是去祈福,便找件素淡些的吧。”
挑到最后,连翘为蒋阮选了件普蓝色提花雨丝锦交领琵琶襟长袄,外罩一件碧色底撒花缠枝花素面披肩。见惯了她穿大红大艳的衣裳,穿这样素淡的,加上她不笑时候神情的寡淡,便有了一丝冷素之态。
露珠一边给蒋阮梳头,一边道:“姑娘,今日怕是诸多风险,要不找一两样防身的东西如何?”
蒋阮点头,露珠为蒋阮梳起的发髻中,插得尽是锋利的发簪,簪子头俱是尖尖长长,也能算得上一件武器。
最后走的时候,白芷想了想,便从桌子底下的抽屉中抽出一把匕首,这匕首的把手是镶了一层银边,上面缀着几粒珍珠,本是用来欣赏收藏的,白芷瞧了瞧有些发钝的刀尖,还是递到了蒋阮手中:“姑娘且拿着,总好过没有。”
蒋阮掂了掂,便将匕首揣进袖中。四人刚一出府门,就看见停在一边的马车。
蒋丹、蒋俪和蒋素素挤在一辆马车上,蒋超单独一辆马车,她的马车却是单独留了出来。
蒋阮询问的看向一边的夏研,夏研温柔道:“阮儿你是蒋府的嫡长女,身边带着的丫头又多,放在其他马车里恐怕不能服侍周到,娘特意给你寻了一辆马车来。”
蒋阮瞧着“特意”给她寻来的马车。马车外表华丽。甚至比蒋素素那一辆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却是要小些,刚好容她和几个丫头坐下。
“母亲这样,可真叫阮娘为难。”蒋阮微微一笑:“同是府里姐妹,又怎么好厚此薄彼?”
夏研笑容更深:“阮儿何必如此说,你们姐妹几人都是好的,只是如今你是大姐儿,自然要拿出气派来。况且眼下也寻不到别的马车了,还是先走吧,免得耽误了时辰,赶不上头柱香。”
蒋阮笑而不语,正在此时,却听得夏研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母亲多虑了。”
蒋信之大踏步的走过来,摸了摸蒋阮的头:“既然都是蒋府的姐妹,让阿阮一个人坐一辆马车的确不好,父亲从来仁慈,庶子庶女也是和嫡子嫡女一视同仁的。”
夏研听到“庶子庶女和嫡子嫡女一视同仁”,脸色青了青,当初赵眉没还没死的时候,蒋权便待蒋素素兄妹比蒋阮兄妹要好得多,如今当着下人的面,蒋信之这般说出来,令她心中一紧。待抬头去看时,蒋信之仍是一副端正轻松地表情,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的嘲讽。
夏研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蒋信之兄妹嘴上肉如此不饶人,真令人恨不得撕烂了他们的嘴。
“可是,眼下确实寻不到马车了。”夏研无奈道。
蒋信之一笑:“无妨,”招了招手,便见几辆马车悠悠的驶来,俱是和“特意”为蒋阮准备的马车一模一样,一共三辆。蒋信之道:“我寻来的马车,请几位妹妹一道坐上去吧。”
夏研一愣,心中突然有些发冷,便去瞧蒋信之的脸色,蒋信之神情没什么异常,夏研勉强笑道:“哪能让你这孩子破费。”
蒋信之一笑:“母亲不必如此,这些车夫都是顶好的,驾起马车来又快又稳,几位妹妹大可不必忍受颠簸的滋味,也能快去快回。”
蒋阮也跟着笑道:“母亲就别推辞了,难不成是不想接受大哥的心意?”
众目睽睽之下,夏研被蒋阮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拒绝不得,只能咬着牙同意了。蒋素素蒙着面纱,看不清楚表情,率先走向后面的马车。蒋俪自然是求之不得,不用和蒋素素蒋丹同坐一辆马车。蒋丹咬了咬唇,怯生生的看了一眼蒋信之,这才慢吞吞的下来。
待几名姐妹坐上蒋信之为他们准备的马车后,蒋阮才带着露珠他们上了马车,夏研勉强维持着微笑的表情,只听蒋信之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走来两个高大的侍卫,蒋信之道:“保护好小姐。”
两个侍卫领命称是。夏研一愣:“信之,你这是……”
“阿阮几个姐妹独自去那样远的地方,二弟又不会武,府里的侍卫怕是有些不顶用。”蒋信之笑道:“我这两个兄弟都是军中出来的粗人,见过血,杀气很重,有他们保护阿阮几个,我也放心。”
他说到“见过血,杀气很重”的时候,声音刻意放缓了些,只听得夏研脊背发凉,有些不敢抬头去看蒋信之的表情。
蒋超坐在马车中,一直盯着蒋信之的一举一动,待听到蒋信之说他不会武还特意找了两个侍卫的时候,只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更是恶狠狠地盯着蒋信之,心中将他诅咒了几百次。
蒋信之吩咐好一切,蒋阮从马车帘中伸出头来对他笑:“大哥回去吧。”
蒋信之拍了拍她的头,神情待她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路上小心。”
蒋阮笑着将帘子放下,待看不见蒋信之后,才靠着马车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大哥。”
蒋素素将这兄妹俩的动作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嫉妒。蒋信之如今就如蒋府里的一尊杀神,煞气极重,人人都不敢招惹他,生怕激起了这战场上回来的军人的怒气。蒋素素厌恶蒋信之,心中又嫉妒蒋阮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哥哥护着。曾几何时,她也有蒋超护着,那时候蒋超春风得意,人人都称他是状元郎的才华,她自然也骄傲无比,然而眼下蒋超成为京城的笑柄,蒋信之却摇身一变成为副将,他越是护着蒋阮,蒋素素就越是嫉妒。
她重重的放下帘子,想起昨日夏研与她说的那些话,面纱下的脸不禁露出一个快意的微笑。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输(1)
蒋信之出色又如何,护着蒋阮又如何,今日蒋阮插翅难逃,就算有十个蒋信之也救不了她。
蒋丹若有所思的看着夏研与蒋信之,突然将马车帘子一拉,帘子后怯生生的表情不见,慢慢的扬起唇角来。
马车踏在下过雨的石板路上,溅起浅浅水花。目送着蒋阮的马车离去,蒋信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夏研笑着问蒋信之:“信之,今日不用去军中吗?”
“将军今日有公务在身,不用我去。”蒋信之道。
夏研心中焦急,道:“那信之,怎么不去院子里呆着?”
“今日天气甚好,想在府门口多待一会儿,”蒋信之微笑:“母亲有什么事吗?”
如今天空阴郁,雨水不停,哪里来的好天气,夏研咬紧了嘴唇,咬牙道:“无事。”见蒋信之半晌都无回去的意思,心中急的不行,一咬牙,回头就往屋里走去。
待夏研走后,蒋信之脸色一肃,招手叫来两个侍卫,吩咐道:“好好看着府门,有什么人出来,一路跟着,打晕。”
两个侍卫领命离去。
蒋信之想起昨夜蒋阮让露珠过来与他说的话,只说要备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和找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一路跟着,最后再去赵家。
他不知道蒋阮要做什么,蒋阮真的想要隐瞒的事情,身为大哥他也毫无办法。而蒋信之不会逼迫蒋阮说出不想说的事情,他相信自己的妹妹。
但不知为何,今日的他眼皮一直在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勉强压抑出心中的不安,翻身上马,朝将军府的方向奔去。
夏研回到了妍华苑中,小厮过来说蒋信之已经离开,夏研立刻站起身来急道:“快,找两个人快去告诉他们,第二辆才是蒋阮,别弄错了人。”
小厮忙应着出去了。夏研这才坐会椅子,长长舒了口气,琳琅给她递上一杯茶,夏研喝了几口茶,才将心中的惊惶压了下去。想起蒋信之今日的一举一动,总觉得有些不安,问身边的李嬷嬷道:“嬷嬷,你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否则怎么会突然换马车?”
李嬷嬷安慰她道:“夫人宽心,老奴看那大少爷必然是狡猾无比,想要防着夫人才故此这般做,但夫人的计划应当是不知道的,否则怎么会让大小姐跟着去宝光寺,还只拨了两个侍卫。”
听李嬷嬷如此说,夏研这才静下心来,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哼,的确是狡诈,不过今日那个小贱人却是非得栽了不可。军中人又如何,到底只有两个罢了,无异于螳臂当车,说起来这都是蒋阮自作孽,与李家结了如此的深仇大恨,李安此人锱铢必较,又怎么会轻易饶了她?”
她秀丽的脸上泛起一个森冷的微笑:“宝光寺路途遥远,蒋信之就算得了消息,再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就在昨日,她突然接到一封信,竟然是李安的。李安在信里直接了当的说要除了蒋阮,需要她的帮忙。夏研心中虽然胆怯与李安这样的罪臣扯上干系,但李安也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几句话就撩拨的夏研心动不已,只恨不得立刻就将蒋阮撕成碎片。
夏研本来准备在去宝光寺的途中动点手脚,让蒋阮吃些苦头,李安却说了他的计划,夏研听了,只觉得妙不可言。便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李安,仍旧按计划让蒋府的几位小姐去宝光寺,可计划,却不是原来的计划了。
成了,自然是好的,她只管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不成,也与她夏研没有一点关系。
李安的计划大胆疯狂,但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一个罪臣的突然出现,也与她扯不上干系。本来安排的万无一失,谁知道中途出现了一个蒋信之,愣是将马车换了下来,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难免李安带的人会认错。
若是错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随即又安慰自己,不会的,派去的人很快就能通知到。今日宝光寺一行,蒋阮势必在劫难逃,过去都是因为她运气好才躲了过去,可是如今在宝光寺等待蒋阮的,却是天罗地网,便是有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也无妨。
因为,李安带去的,不是一人两人,而是一队士兵。
真正的,宰相府养在外头的,精兵。
一路疾行。
马车在山路上行走,难免颠簸的厉害,好在蒋信之找来的马车夫精于此道,愣是将泥泞不堪的笑道驾驭的四平八稳,坐在马车中也无丝毫不适。
穴宜崖崎岖陡峭,崖峰若削了一办的断剑,直刷刷的令人心惊。山间丛林密布,偶尔有栖息在此地的夜枭被马车过路的声音惊起,扑凌凌的飞入空中,留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原本在往日,穴宜崖这一段路山高谷深,枝叶繁茂,怪石嶙峋,别有一番险境,自有富贵人家在此地停留,享受难得的风光美景。然而自从京中开始不断下雨后,道路泥泞不堪,日头也不见,阴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原本的风光美景便多了几丝阴森的意味。
五辆马车默默朝前驶去,最前面的是蒋超的马车,他是唯一一辆马车看上去不同的,不如其余几辆精致,但也不寒酸。紧接着是蒋阮、蒋素素、蒋俪和蒋丹的马车。车夫不说话,马车中的人不说话,于是一路上只能听见马鞭抽打在马匹身上的声音和车轱辘的转动声。
蒋阮靠着马车里的软垫,露珠正在为她蒸茶,夏研准备的马车的确精致,里头甚至有小几,早晨忙着赶路蒋阮吃的少,连翘和白芷就自己带了些点心,露珠手巧,将前日里摘得梅花腌了起来,在马车里给她做梅花蒸茶。
甜蜜的滋味从她的马车渐渐散发出来,飘散在空气中,传到后头几辆马车众人的鼻子里。
蒋俪不屑的冷哼一声:“她倒是会享受。”四下一瞅,又暗恨自己身边的丫鬟不如蒋阮的机灵贴心,连个零嘴也不曾准备。
蒋素素本就心中有事,见蒋阮此刻还有心情喝茶吃点心,面纱下的脸便不由得紧了起来,低声道了一句:“找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输(2)
蒋丹却是靠着马车窗浅眠,丝毫不放在心中的模样。
穴宜崖前头的路还算好走,不知走了多久,便到了最险的一段路。
此处地势狭窄,两边都有山谷夹着,只有中间一条小道,恰似葫芦口,因此得名为“葫芦嘴”。葫芦嘴两边山谷都是茂密的丛林,第一辆马车刚走到葫芦嘴的时候,林中突然传来扑簌簌的声音。
马车骤然停下。
连翘和白芷手一顿,俱是有些紧张起来。露珠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来,蒋阮仍在慢慢品茶。
她姿态十分优美。
马儿感觉到了危险,任凭车夫怎么挥动马鞭,依旧不肯上前一步。蒋府的侍卫都抽出刀来,蒋信之派来的两个侍卫却是站在蒋阮的马车前,纹丝不动,面色已然有了血腥之气。
蒋俪尖叫一声,率先喊了出来:“怎么回事!”
犹如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只听“轰隆隆”一大片声响,震得地面都在抖动一般,葫芦嘴两边的山谷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车夫们吓了一大跳,这些人身着布衣,好似山匪打扮,一股脑儿的往马车这边冲了过来。
“撤!快撤!”蒋府护卫忙护着马车想要撤离,可那群山匪动作却是出乎意料的敏捷,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面前。
除了蒋信之的两名护卫,蒋府一共带了二十名护卫,这二十名护卫无奈之下便只能与这些山匪交上手,一时之间耳边只听得到刀剑碰撞发出的“砰砰砰”的声音,风声如霜,不时有热的鲜血一束束绽放喷溅在精致马车的车帘上。
“怎么会有山匪?怎么会有山匪!”蒋俪大声尖叫,可一掀开马车帘子,看到外面的恐怖惨景,顿时吓晕了过去。
蒋丹紧紧缩在马车中的一角,两个丫鬟死死的护着她,三人都咬紧了嘴唇不肯开口。
最镇定的,只有三辆马车。
蒋超的马车就在最前面,但这些杀人的山匪都绕过了这辆马车,一眼看过去,唯有蒋超马车周围干干净净,省的蒋府侍卫去营救,倒是十分奇特。
蒋素素坐在马车里,唇边是森冷的微笑,外头的厮杀越是惨烈,她嘴边的笑容越是快意,几乎要忍不住去蒋阮的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看蒋阮惊慌失措的模样。
蒋阮仍在喝茶,马车旁边两个护卫比十个蒋府护卫还要顶用,竟是连热血都未溅上一滴在车帘。
蒋府侍卫寡不敌众,外头至少有成百上千的人,越是交手他们越是心惊,对方哪里像是山匪,虽然极力掩饰,但分明是武艺高强的练家子。再说了,哪有山匪上来就杀人的,也不问钱财在何地方。
然而尽管心中疑惑,这些蒋府护卫还是落了下风,对方似乎并不想杀马车中的人,却要对侍卫赶尽杀绝。就在蒋府侍卫越来越少的时候,蒋阮放下茶杯,道:“露珠。”
露珠一顿,立刻掀开马车帘子惊叫一声:“救命啊!”
蒋阮马车旁边的两个侍卫一听此话,却是同时跃起,这两人动作十分迅速,周围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两个侍卫已经跃至身后几辆马车前,将手里的刀往马屁股方向狠狠一扎,在将马转了个头儿。
登时,马儿吃痛,蓦地扬起前蹄,箭一般的冲向远方!
两名侍卫如法炮制,蒋阮的马车也未曾放过,于是,便见葫芦嘴,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分别朝四个方向奔逃而去!
隐藏在丛林深处的人立刻举起弓箭,被人阻止:“住手!”
灰衣人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是刻入骨髓的阴冷:“想逃?哼,不过困兽之斗!”
四辆被刀刺伤的马车跑的飞快,车夫都给掀翻了去,车里俱是坐的小姐,蒋素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不知怎么的马车就突然发了狂,她在车里被撞得东倒西歪,惊惶的大喊:“救命!快救命!”
应答她的只有风声。
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四个不同的方向,身后的山匪们却像是突然发了难,倒是不知道该去追哪一个好。不由得全部望向远处丛林深处的灰衣人。
灰衣人远远看着,突然打了个手势。山匪们像是突然得了指令,猛然间兵分四路,行动快速规整,普通的山匪哪有这般气势和应变,留下来应付其他山匪,蒋信之派来的两个护卫登时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异,他们出身军营,对此并不陌生,这分明是军队中才有的变阵!
早就猜到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山匪,却没想到,这是一支军队!还是一支兵力精良的军队!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突然明白蒋阮可能遭遇到的危险,即便他们听从蒋阮命令,但是更要护着蒋阮周全。蒋阮想要用四辆马车模糊这些人的视线,殊不知葫芦嘴地势险境,到底只有一条路罢了。而这一路上都埋伏着如此精良的兵队,即便蒋阮怎么逃,都如同瓮中捉鳖!
他们必须追上蒋阮,至少保护蒋阮多一刻的安全。
两名护卫同时腾空而起,甩开周围山匪打扮的士兵,朝葫芦嘴的西方奔逃而去。
山上的灰衣人嘴角一翘,露出一个兴味的微笑:“结局如此,何必多费心思。”说罢,语气一变,对着身边人森冷道:“去,追上那两个侍卫。”
蒋阮的马车在丛林中跑的飞快,车身一路刮擦无数生长的粗大的树枝枝蔓,连翘试着去拉缰绳,想让发狂的马停下来,却没什么作用。露珠将软垫全部铺在马车后面,紧紧拉住蒋阮的手,免得她撞伤了头。
蒋阮抿着嘴,神情平静,一双清润的眸子深不见底,竟是有几分冷凉的肃杀来。
身后的山匪穷追不舍,蒋阮神情不变,连翘突然惊呼一声:“不好!前面没路了!”
葫芦嘴已到了尽头,前方正是穴宜崖的断崖边,马车这样不管不顾的冲下去,只有车毁人亡的下场。
蒋阮神情一定,突然从袖中摸出早晨白芷递给她的匕首,匕首刀尖还有些钝,她一手拉过马车的缰绳,一手突然狠狠往下一劈,“嘣”的一声,马车的绳子从中间断成两半,车子整个往侧边一翻,被前边的马往前狠狠一带拖出几米,终于在离悬崖边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输(3)
那马却是头也不回的冲进断崖中的云雾里,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马车侧翻在地,白芷捂着脑袋爬起来,连忙去扶蒋阮:“姑娘没事吧?”
“没事,”蒋阮将匕首收紧袖中,扶着露珠站起身来,三人都是蓬头垢面,在地上滚了一滚,狼狈不堪的模样。
与此同时,蒋信之拨来的两个护卫也赶了上来,见马车车绳被砍断,倒在离悬崖如此近的地方,都是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再看向蒋阮的目光里,已经是十分激赏。
难得如此慌乱的时候她还如此镇定,脑中留有清晰地判断力,甚至杀伐果断的砍断了绳子,救了自己一条性命。便是在死里逃生后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从未见过哪家小姐有这样的胆色,转念一想,有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生死不惧的哥哥,妹子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逼近的声音,两人神色一凛,侧身挡在蒋阮面前。
这些做山匪打扮的士兵兵分四路,追蒋阮的这一队也有百来人。俱是凶神恶煞瞪着蒋阮,前面是饿狼,身后是悬崖,犹如待宰羔羊,再无退路。
蒋阮静静的看着,静静的看着,只听前方突然传来“啪、啪、啪”的掌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蒋大小姐真是好风采,如此险境,仍可云淡风轻。”
士兵自动让开一条道路,灰衣人从身后走了出来,他一步一步走的极为缓慢,似乎在故意昭示什么。
蒋阮微笑:“李二少爷也真是好度量,已成丧家之犬,仍敢青天白日出门。”
这话戳到李安痛楚,他脸色顿时一变,阴狠的注视着蒋阮,突然想到了什么,宛然一笑:“我若是蒋大小姐,必然不会呈眼前口舌之利,免得日后多受皮肉之苦。”
“我呸!”不等蒋阮开口,连翘已经叉腰骂道:“一个阶下囚,还敢四处招摇。我家姑娘自是好好地,倒是你这人,无法无天,小心脑袋隔日便掉了,尸体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
她站在蒋阮身前,离她最近的一个士兵立刻就是一掌击在她胸前,连翘被打的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上,噗的喷出一口鲜血。
“连翘!”白芷惊叫一声,露珠将蒋阮护的更紧,蒋阮看着连翘奄奄一息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待再转过来看向李安时,已是十分平静的问道:“李二少爷到底有何贵干?欺负一个丫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李安一笑:“说来说去,她到底是代你受伤罢了。蒋大小姐对一个丫鬟尚且如此看重,却不知伤了我大哥,我有多心痛。”
蒋阮心中嗤之以鼻,只听李安又道:“之前我不如蒋大小姐手段高超,却没想到蒋大小姐下手如此狠辣,如今却是无奈之下与你为敌,蒋大小姐可别怪我。”他说的越是和气,脸上的兴味就越是浓厚,似乎野兽终于找到了一样令自己感兴趣的猎物,眼中都是灼灼的光芒。
“李二少爷想要掳走我?”蒋阮道:“不怕与你的罪责更大吗?”
李安哈哈大笑:“不过是蒋大小姐运气不好,出来上头柱香不小心被山匪掳走,失了清白,没能得到头柱香庇佑罢了,与李某何干?”
两个侍卫顿时怒火中烧的看着李安,这样的事情安在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身上,姑娘一生便也就毁了。但这两人深知这么多的士兵前来,必然不会只是将人掳走这样简单,掳走之后蒋阮可能遭到的对待,让两人心中都出了一身冷汗。
“山匪?”蒋阮微笑道:“难道不是士兵吗?”
李安一顿,眯起眼睛道:“蒋大小姐冰雪聪明,可惜此局胜负已定,你也无其他生路,就此跟我走吧。”
蒋阮摇头:“胜负还未可知。”
“休做无谓之争。”李安提醒。
蒋阮突然浅浅一笑,那双美艳的眸子中突然显出一点笑靥如花的欢喜来,然而那欢喜极快的沉淀下去,变成了一汪冷冰冰的深潭。
“是吗?”她一字一句道:“赤、雷、军。”
李安瞳孔蓦地睁大,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你……”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一般,她竟然知道!
赤雷军便是宰相府养在外面的兵队,这样私自的军队,连宣离都不知道,平日里这些士兵乔装成农户,赤雷军是宰相府最后的王牌,只听命他一人,李栋和李杨都不曾知道的秘密,怎么会被蒋阮知道!
蒋阮微微一笑:“李二少爷怕了?到底在怕什么?因为天衣无缝的秘密被拆穿了吗?”
赤雷军都蠢蠢欲动,瞧着李安的脸色,也知道蒋阮对李安现在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手上的武器都不自觉的对准她。
“秘密藏得太久,就不是秘密了。”蒋阮的声音轻轻淡淡,李安却觉得她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他忍住心中的惊惶,冷笑一声:“胡言乱语。”
“李二少爷今日这般作为,不就是想要替宰相府平反吗?”她发丝蓬乱,衣裳因为刚才在泥泞中滚过满是脏污,偏生站在原地楚楚风致,竟有一种近乎肃杀的美丽。
她道:“可惜从你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宰相府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输了。”
李安心中一跳,不安的感觉急剧扩大,他想吩咐手下马上去将蒋阮抓起来,不要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可蒋阮却飞快的说道:“私自养兵,意图造反,谋反之心,罪名昭昭,重乎?”
她道:“如今你这样的举动,才是真正坐实了宰相府的死局。”
李安如遭雷击。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梦呓一般的问道:“那些流言,是你放出来的?”
蒋阮回他一个浅笑。
宰相府在朝中屹立多年不倒,怎么会因为水库失责一事就全盘崩塌,皇帝若真是这样就处死了宰相府一家,势必让朝臣心寒,朝中格局自然又会经历一番骤变。
为君者,最怕民心不稳。朝中多方势力相互制衡,这样的平衡就算要打破,也要循序渐进,怎么可能一竿子撂翻。
可惜此时李安关心则乱,失了往日的冷静,蒋阮让蒋信之帮忙传些流言出去,传到李安耳中。李安势必就会坐立不安。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输(4)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聪明绝顶的人一旦失了理智,犯得糊涂绝对是普通人都不如。
他让隐藏在暗处的赤雷军现身,扮成山匪,如今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赤雷军,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被蒋阮一口道出秘密。
他倏尔明白,水库之事罪不至死,可是,落上一个私自养兵,意图造反的罪名,宰相府就是。
再无活路!
宰相府没有罪名,她就借他的手,给宰相府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她竟是要将宰相府一网打尽,永无翻身之地!
好毒的心思,好狠的手段!
李安倒退几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一生自负,却栽在这个养在深闺中的稚龄少女之手,何其甘心!
蒋阮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笑:“洛书门,阎罗角,赤雷寺,紫云社,想必那里的赤雷军已经被制服干净了。”
李安慢慢恢复的脸色蓦地又是一青,只因为蒋阮所说的那些地方,全部都是赤雷军隐藏在暗处的私密地点,这些地点十分隐秘,世上除了赤雷军自己和他之外,应当无人知道才是。她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蒋阮为他解答:“赵家军和关家军帮助陛下逮捕逆臣……之君。”她看了一眼李安身后:“当然,赤雷军真正的精兵却是在这里,你为了抓我,不惜动用如此精兵,阮娘荣幸之至。”
李安死死盯着他,目光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疯狂地绝望,蒋阮轻轻放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二少爷,你输了。”
李安喉头一甜,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大声道:“我没有输,我没有输,去把这个妖女抓起来!杀了她!”她冲周围的士兵喊道。
蒋阮身边的两个侍卫立刻亮刀,远处天空似乎有什么光点一闪,侍卫错身的瞬间,蒋阮突然低声道:“别管我,劈李安的衣裳,用力劈。”
那侍卫虽然心中不解,但一条一条看下来,见蒋阮对李安毫无惧意,反而将李安气的脸色发白,心中倒是对她的决定深信不疑,二话没说就举刀朝李安的衣裳劈去。
赤雷军本以为这侍卫是想要保护蒋阮,没想到却是直奔李安二来,忙上前抵挡,谁知侍卫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李安这个人,隔着人群的剑气四溢,愣是将李安的外袍划了开来,李安下意识的往后一退,那侍卫本就是军中极为出色的,当即挽了个剑花,剑气将李安的外袍划了个一干二净。
衣裳顿时碎成渣,众人都没料到有此变故,赤雷军也目瞪口呆,竟不知是该去找件衣裳给李安披上还是回头对付蒋阮。
然而待看清楚李安此景,人群中便顿时发出一阵吸气的声音。
李安片刻的惊愕过后,登时回过神来,一把捂住下身,心中却羞愤致死。
“竟是个天阉之人。”身边的侍卫喃喃道,猛然意识蒋阮还在身边,忙住了嘴。
李安已是惊恐至极,他一生的两个秘密,头一个被蒋阮说了出来,第二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现了出来,而这两个,都是他命中的死穴!
即便他现在捂住了,方才众人也看的清清楚楚,李安下身那玩意儿,却是囫囵的一个圆疙瘩,瞧着便令人恶心不已。
李安心中又惊又怒,若是方才蒋阮说出赤雷军后他心中还有因愤怒绝望而激起的血恨,如今自身最阴暗的秘密暴露众人前,他已经慌了。
不仅慌,还惊惧,他不明白为什么蒋阮身边那个侍卫会突然划开他的衣裳,这事只有李栋和宣离知道,不可能有别人知道啊!他慢慢地把目光投向蒋阮。
蒋阮微笑着看着他。
李安天生的身体有疾,还是这样的隐疾,上一世曾经听宣离说过。宣离掌握着李安这个秘密,李安也因此对他还算忠心。
否则,宰相府这么多年,李杨眠花宿柳反倒更得李栋喜爱,李安聪明绝顶,李栋对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又是什么原因?
否则,当李杨身子被阉了之后,李栋才如此愤怒,只因为李安是天阉之身,李杨成了废人,宰相府就是后继无人。
蒋阮轻轻道:“李二少爷,秘密藏得太久,就不是秘密了。”
李安只觉得身上所有血都往脑袋上冲个不停,全身几乎要凝固了,突然仰起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叫声实在太过凄厉,众人都有些不忍再听。李安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是充血的疯狂,他大叫道:“妖女,我要杀了你!”
身后的赤雷军明白过来,也猛地朝蒋阮扑过去,已经下了追杀令,哪有放过的道理。身边的两个侍卫极力阻挡,蒋阮眼眸微微一沉,只听远处原来马蹄奔踏的声音,在山谷中发出阵阵回响。为首的人高头大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一种军人,竟是不比赤雷军的少。
蒋阮突然大叫一声:“李安,你宰相府私自在外养兵,意图谋反,如今还要杀人灭口,害我官门家眷!”她声音清楚的响彻了整个山谷:“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死在你的手中!”说罢,竟是一转身,跃进了悬崖之中。
“姑娘!”白芷惊呼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露珠也瞪大眼睛,却听得“嗖嗖嗖嗖”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只见一大队兵马狂风卷着一般前来,冲入赤雷军中开始对战。
为首的几匹马却是直奔断崖。
赵元风迅速翻身下马,揪住那侍卫的领子就吼:“小姐呢?”
侍卫摇了摇头,语气愤然道:“跳崖了。”
走在后面的赵毅身子一僵,关良翰皱了皱眉:“什么,不可能吧?”
蒋阮那人心思狡诈,怎么会突然跳崖?
李安却是在原地怔了片刻,也不管押着他的士兵,突然哈哈大笑道:“报应,报应!那妖女早该死了!报应!”
关良翰踢了他一脚:“闭嘴。”看向后面走来的萧韶:“怎么办?”
萧韶一身黑色锦衣,眉目冷清的出奇,看向断崖边,眸中情绪莫测。方转过头时,白芷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泣道:“救救我家姑娘吧!求你们,救救我家姑娘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往事(1)
她不住的往地上磕头,很快就磕的满头是血,赵毅想去拉,萧韶扯开袖子,白芷拉的太紧,却从那袖中滚出一样流光溢彩的物事来。正是一个嵌明玉蝶恋花坠子,蝴蝶栖息在玉兰花之上,工艺本就栩栩如生,还镶了一块上好的祖母绿猫眼石,一看便是贵气之物。
那东西恰好滚在白芷面前,白芷看着,忽然一怔,道:“你怎么会有我家姑娘的东西?”
萧韶似也微微一怔:“蒋阮?”
“这是我家姑娘的坠子。”白芷道:“已经不见好些年了,你怎么会有?”
萧韶转身看了夜枫一眼,夜枫僵硬的看着他。
赵元风几人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萧韶走到断崖边,出乎众人意料,突然一掀衣角掠下,他动作太快,众人阻止不及,夜枫只来得及吼了一声:“主子!”
穴宜崖云雾袅袅,唯见山涧密密丛林,清幽静远,却又似乎含着无限杀机。
夜枫冲到断崖前,神情无比自责,关良翰片刻震惊过后,渐渐平静下来,走来拍拍夜枫的肩膀:“萧韶轻功出众,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出手。你先回去,赵大人与我一道派兵下去搜寻。”
他心中虽然也震惊萧韶何以突然就冲下断崖,但也明白这个同门师兄弟从来不是任性而为的人,必然是有了什么事情。夜枫听他这么一说,明白以萧韶的功夫,倒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便收拾了情绪,走回关良翰身边。路过白芷身旁时,又忍不住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白芷听到关良翰说要下去搜寻之时,便松了口气,忙去查看倒在一边生死不明的连翘,心中也狐疑,锦英王与蒋阮非亲非故,何以那坠子却在他身上。那嵌明玉蝶恋花坠子是当初赵眉最喜爱的一副耳坠,是出嫁前从将军府中带来的,一直十分喜爱。那耳坠工艺本就十分精巧,材料也难得,蒋阮渐渐长大后,赵眉便将那副坠子给了蒋阮。蒋阮刚得了这坠子,也是时时刻刻戴在身上,后来不知是哪一次出门,回头后者坠子便只剩下一只。一只耳坠自然不能再戴,就收了起来。后来因为是赵眉的遗物,蒋阮便将仅剩的一只锁在匣子中,时时擦拭。
如今那匣子里的耳坠还在,另外一只却在萧韶身上,这是何道理?
白芷怎么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还有在场的赵元风和赵毅,在他们眼中,萧韶就是为了蒋阮才掠下断崖的,只是以他们了解的萧韶的性子,断不是这样怜香惜玉之人。若说两人有什么交情,看蒋阮身边丫鬟的表情,却也不像。
然而疑惑归疑惑,人还是要找的,赵元风一挥手:“我带李安和赤雷军的俘虏回城,毅儿你跟着关将军,去查阮儿的下落。”想了想,他又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务必要找到。”
蒋阮与他们赵府亲近时间虽然短暂,但赵家人却也真正拿她当将军府的小小姐,身为舅舅他已经是如此心痛,若是被蒋信之知道……赵元风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一声,怕是又要出一番大乱了。
深山丛林,断崖地势太高,中间积雪未化,花了一半的积雪和冰有半尺高,一脚踩下去,仿若针扎般刺骨。
雨水不停的落下来,风越凉,身子便越觉得冷。
蒋阮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断崖谷底,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泥泞和雪水弄得脏污不堪,狼狈至极。
她罔顾周围阴森的坏境,一直走着,直到看见远远的地方出现一个山洞,这才停了下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找到山洞的入口走了进去。山洞并不宽敞,洞口有茂密的灌木遮蔽,勉强能挡住一些冷风。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蒋阮在洞口深处靠着洞墙坐下来,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挽起袖子,露出肩上的伤来。
素色的衣裳早已湿透,紧紧贴在手臂上,隐约闻得见血腥气,用手一拉扯,轻微皮肉撕裂的声音传来,衣服慢慢被扯开,与伤口粘连的地方渐渐现出来。
深深的一道血痕,皮肉翻了出来,当是不小心下坠的时候被锋利的灌木丛划伤。她本带了伤药,结果不知是不是在跌倒的时候掉了出来,此刻也不知所踪。
蒋阮任由伤口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眼睛却望着山洞口出神。
穴宜崖葫芦嘴地势险要,断崖处看云最是风流,尤其是春日早晨,云雾未散,日光先行,站在崖顶看血色霞光铺陈一际天空,风声朗朗,雨蒸雾流,花草芬芳,实在是人间仙境。
上一世,宣离曾带她来过此地看日出。
她震惊于那一刻景色的美好,宣离却搂着她的腰向下一跃,她吓得惊呼出声,却听见宣离朗声而笑。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穴宜崖底,也有如此风光。那云雾遮蔽之下并非是乱石嶙峋,反而坡度平整,就算踩空乍一掉下去,也只会掉进离这并不高的石台上。
她从来都珍惜和宣离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尤其是进宫之后,更是时不时将那时的美景在脑中回味。穴宜崖的地势布局,她比谁都清楚。
也因此,义无返顾的跃进断崖之下,云雾之中,落在石台之上,然后顺着记忆里的路一步一步的往下爬。
官兵从另一处下崖底,看不到石台,只会一路上叫着她的名字在崖底搜寻。
她一路上撕裂了自己的裙裾绑在沿途树枝上留作记号,赵家派来的人只要一看见记号,就能找到她。
她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私自养兵,意图谋反,这个罪名已经足够宰相府罪无可恕了。而她种种径行,未免引人怀疑,只得佯装被李安逼入悬崖之下。这样一来,李安罪名更要多上一条谋害官署家眷,而她,可以干干净净的从此事中摘除,拨开怀疑。
只是,算计到一切,却没算到她的身子会在这时候拖了后腿,是以才不得不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躲藏起来。
她从小体弱多病,被送到庄子上几年被张兰家的虐待,病情更是缠绵,后来因为陈昭那次落入水中,几乎是雪上加霜。这一世她提前回府,在蒋府里连翘和白芷注意着,身子瞧着比往日好了许多,谁知今日一番颠簸,此地又瑟瑟风凉,她本就觉得身子极端虚弱,若是在丛林中等着人的救援,怕是不等官兵到来,自己就先晕了过去,被野兽叼走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往事(2)
不得以找了这么个山洞,虽能稍避风寒,却仍是觉得身子一阵一阵发冷,贴身的衣裳都被雪水浸湿了,此刻又无其他可以取暖的东西,若真要穿着寒凉的衣服冻上一夜,实在是不知道最后会怎样?
蒋阮揉了揉额心,正要想着要不要去外头再找些石头将洞口堵得严实些,就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她神色一变,极快的坐起来,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轻微,沉稳,一步一步缓而坚定,却未呼喊,未有其他杂音,不是官兵,蒋阮心下一沉,此地天色已晚,寻常猎物也不会来的地方,到底是谁?
那脚步声直直冲着山东而来。
蒋阮的手摸进袖中,临走之时的匕首还在,她紧紧握着那把冰凉的匕首,盯着被灌木丛遮蔽的山洞口。
一步,一步,一步,步步敲打在她心上。
脚步声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蒋阮松了口气。
下一秒,灌木丛噗的被什么东西击开,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山洞门口。
天色阴沉,已至傍晚,光线模糊中,他的脸清晰的倒映在蒋阮瞳孔之中。
刹那间,两两对望,一人讶然,一人微怔。
蒋阮紧紧盯着他,萧韶一身黑色锦衣,长身玉立,本就出色的容貌加上天生自内而外的优雅气度,令这黑暗脏污的山洞也蓬荜生辉起来。
萧韶也在打量对面的人,少女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乌发蓬乱,一双眼睛警惕又惊讶的瞪着他。她从来一副温婉冷静,笑着将人玩弄鼓掌之中的模样,如今倒是头一次这般狼狈。
微微思忖一下,他大踏步走了进来。
“萧王爷。”半晌,蒋阮回过神来,瞧着他道:“怎么来此地?”
“天色已晚,此处上路多有不妥,你身体极度虚弱,不可走动,最好留在此处等官兵来。”萧韶淡淡道。
蒋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了笑:“萧王爷是要救我?”她心中仍是怀疑,萧韶此人深不可测,心思更是无人能猜度。上次他帮了蒋素素,如今又几次三番的帮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也看不清楚了。
萧韶却是转过头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如同洒了钻的夜空,自有星光璀璨:“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这是你的方法?”
看她对付宰相府的手段,不动声色,步步紧逼,引蛇出洞,最后一举打下,直叫宰相府再无翻身之地。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缜密,这样小的年纪,平生之所见,绝无仅有。而此刻看来,便是跃入悬崖,也在她算计之中,这样的计划,算计偏了一分都是掉命的下场,手段狠便罢了,偏还对自己也狠,胆子大便罢了,偏还是这样胆大包天。
“错了,是杀敌十万,自损三千。”蒋阮纠正他的说法。想到宰相府此刻的绝境,心中微微有快意闪过,然而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李栋给予她的痛苦,给予沛儿的痛苦,必然要一一奉还。
萧韶若有所思:“宰相府跟你有何深仇大恨?”
原先以为她是宣离的人,后来见她步步都令宣离狼狈吃瘪,才知不是,水库一事,矛头更是直指宰相府。不惜宰相府满门陪葬,自然是有深仇大恨,然而他派出去锦衣卫却也查不到,蒋阮和宰相府到底有何过节。甚至于,当初李杨父子去蒋府,才是蒋阮与宰相府头一次见面,何以头一次就下次狠手?真有如此简单?
蒋阮微微一笑:“无可奉告。”对萧韶,她实在是难以放心,然而刚说完此话,猛地咳嗽一声,身子凉的出奇,脑中一阵晕厥。
萧韶站起身来,蒋阮还未看清楚他要做什么,便觉得身子一暖,萧韶的黑金雨丝锦鹤氅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这鹤氅分明极其暖和,却轻的没有一丝重量,倒是十分轻便,因是刚刚从萧韶身上脱下来,还带有他的温度。蒋阮一怔,萧韶走了出去。
蒋阮拥着他的鹤氅,这鹤氅犹如雪中送炭,方才冰块一般的身子总算有了一丝热气,不过片刻,萧韶又走了回来,却不知他从哪里捡了些干柴回来,山崖中雨水未停积雪未化,要找到不被打湿的柴火比登天还难,萧韶一头一身的霜雪,将干柴放在地上,用火折子点燃。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暗色的山洞登时有了光亮,暖融融的令人心生错觉。
萧韶道:“坐过来,将衣服烤干,否则寒气入骨,日后落下病根。”
蒋阮也不推辞,便拥着鹤氅走上前在火堆前坐下,果然,一靠近火堆,身子便舒服的紧。她忍不住将双手靠近些,想将手烤的暖和。
冷不防萧韶突然伸手将她手腕攥住,蒋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萧韶已经飞快的替她把了脉,眉头一皱,放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蒋阮见他神情如此,心中诧异,道:“萧王爷有话要说?”
萧韶摇了摇头,目光又落下她肩上。蒋阮肩上受了伤,行动间虽然忍着,却仍是有些异样,萧韶注意力惊人,一眼便发现其中异常。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扔在蒋阮怀中。蒋阮接过来顿了顿,拔开瓶塞,一股清凉的味道涌了出来,萧韶声音冷清:“金疮药,不会留疤。”
蒋阮微微一笑:“多谢。”心中却更加狐疑,萧韶这般相助,越发显得诡异,这人行事冷清,何以如此体贴?不过,他竟然会医术?萧韶此人神秘莫测,便是有心要拉拢他的宣离,上一世也莫不清楚萧韶的底细,更勿用提过他还会医术了。
见蒋阮接了药,萧韶也不多留,起身便出了山洞。像是蒋阮换药他为了避嫌,蒋阮便飞快地用那青瓷瓶的药洒在伤口之上,粗粗的包扎了一下。却不知那药到底是何灵丹妙药,效果好的出奇,伤口不再发疼,有种清凉的舒适感。
蒋阮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萧韶重新走了进来,手里抱着新找的柴火和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将柴火往地上一扔,挑了两只树枝将兔肉撕好,放在火上炙烤。
蒋阮怔怔的看着他的动作。
第一百四十七章 往事(3)
萧韶烤的很认真,他本来容貌生的极好,此刻恰好在火堆前,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只觉得秀美绝伦,偏又英气无比,眼若点漆,眉如墨画,薄唇紧紧抿着,便是此刻如江湖草莽一般烤兔子的模样,也是行云流水一般的优雅。黑色的锦衣将他身姿勾勒的修长挺拔,本就冷清入骨,火光却又将他的容色软和了一些,显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温润。
这青年,实在是容貌绝伦,风华无双。
他将烤好的兔肉递给蒋阮,将蒋阮奇怪的看着他,挑了挑眉,道:“怎么?”
蒋阮回过神来,盯着那烤的焦熟的兔肉,发出馥郁香气,兔肉正是令人垂涎的金黄色,今日她本就疲乏至极,早已饥肠辘辘,见此美味,也毫不客气的接过来,暂时忘记了对萧韶的警惕,笑道:“萧王爷厨艺甚佳。”
萧韶烤着自己的那份,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眸中情绪,并不多说。
蒋阮咬了一口兔肉,道:“萧王爷金尊玉贵,竟也会这些琐事,出人意料。”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贵族子弟,不仅会医术,还会做这些事情,蒋阮不由得想到上一世中关于萧韶的传言,十岁老锦英王死后他接手锦衣卫,当初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话,认为乳臭未干的少年只会殆笑大方,谁知他上任后手段铁血,没过多久就在锦衣卫中建立了绝对的威望,三十万锦衣卫对这位少主俯首称臣,人们向来只见荣光不见背后苦楚,萧韶有这份成就,想来应当是很吃过一些苦头的。这般心性坚韧之人,却更让人不可小觑。
她偏头去看火堆边的青年,不过二十岁出头,身上的沉静却极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那是岁月沉淀过后的沉着,霸气内敛,高傲寓骨,锦衣夜行间自是风流,便是这阴暗风霜之地,似乎也因为有了这个人,而有了一丝安全感。
然而到底是敌友莫辨。
萧韶救她,莫非是因为宰相府?
上一世,萧韶后来是站在太子一边的,宣离与他便是不共戴天,她对付宰相府,就相当于是萧韶的朋友,是这样吗?
蒋阮轻轻开口,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萧王爷,为什么救我?”
蒋府中,此刻犹如乱翻了天去。
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朝四个方向不同而去,除却蒋阮的马车,其余三辆最后都撞伤了石壁或者高大树木,马车中的人顺着山间滚了一路。
关良翰派去的人前去救援,蒋俪和蒋丹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最后才找到了蒋素素,蒋素素受的伤偏还是最重的。
蝴蝶和蜻蜓都擦破了额头,蒋素素的那辆马车却是倾倒在一个陡斜的长坡上,马车翻转的时候蒋素素跌了出来,恰好落在一片荆棘丛中,荆棘满是倒刺,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裳倒是不曾有过什么伤,反而是脸蛋,面纱之下已经愈合的只有一道浅浅疤痕的脸蛋被荆棘刺扎了个千疮百孔,侍卫找到蒋素素时,她已经满脸鲜血,神情恐怖,嘶哑着嗓子大喊救命,状若鬼魅。
关良翰命人将受伤的蒋家小姐送回蒋家。
夏研正等的心焦,冷不防见小厮来报,说官兵送了马车回来。心中就是咯噔一下。
怎么会这么快?便是官府走到穴宜崖那处,也要半天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令她心惊肉跳的显然远远不止这个,小厮道:“二小姐也受伤了。”
夏研一下子站起身来,待看见蒋素素昏迷不醒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险些晕了过去。
蒋素素怎么会受了如此重的伤?偏还是伤在了脸上,这要是日后,谁敢娶一个毁容的女子做当家夫人?
她拉住一个官兵,道:“官爷,这究竟是发生何事了?”
那士兵见她是蒋府主母,态度倒也温和:“宰相府李安私自养兵蓄意谋反,已被拿下,几位小姐受了伤,将军令我们送回。”
已被拿下?夏研脸色煞白,李安失败了?这样的精兵,竟然也失败了?不过,她又忽的惶急起来,李安若是真的被拿下,会不会供出她来。一个与朝廷重犯勾结的罪名,她想到便觉得心惊肉跳。
她小心翼翼道:“怎么会突然造反呢?”
那士兵见她不去关系府上受伤的小姐,反而来关心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不由得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夏研见状,立刻道:“这歹人造反与我家姑娘有何关系,偏令我家姑娘受了如此委屈,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只教他下大狱才好。”
士兵不疑有他,便道:“已经被押送回京了,府上其他几位小姐当是安好,只是大小姐……”
夏研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蒋阮未曾回来,强自压住心中惊喜,面上已是焦急万分:“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阮儿怎么了?”
士兵抱歉的看着她:“府上大小姐被李安逼入险境,自行跳入悬崖,将军已经派人去寻了,夫人莫要太过忧心。”
夏研心中一扫蒋素素脸上毁容的阴霾,只觉得恨不得放生大笑,蒋阮死了!蒋阮死了!从悬崖上跳下去焉有命在?怕是尸体都被狼吃的不剩骨头了。
她脸上神情一变,蓦地泪水涟涟,似乎遭受了极大打击,喃喃道:“我的阮儿……”
“夫人莫要忧心,若真要忧心,大可担忧府上二少爷。”
“超儿?”夏研笑声一僵,心中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超儿如何?”
“那群反兵追杀府上四位小姐,却不曾动府上二少爷一丝一毫,将军找到二公子时,他还在马车中悠然品茶。将军怀疑他与反军勾结,已经同李安一起关押了。”
夏研有些回不过神来:“什么?超儿怎么会是反贼,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超儿是无辜的。”
士兵朝她行了一礼:“事情到底如何还要带审问后才知。”说罢就要转身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道:“府上大小姐虽落入崖底,可锦英王已经亲自下崖底救人,应当能安然而返,夫人宽心。”说罢,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往事(4)
夏研在原地怔怔站了片刻,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山洞中光影摇曳,便是简陋的环境,也因为火光而显得动人。
灌木丛被紧紧堵在洞口,冷风吹不进来,蒋阮靠在火堆前的石壁上,有些疲倦的阖上眼。
这样紧张的时候,孤男寡女,她倒是放心萧韶不会对她怎样,上一世这人不近女色的冷漠是出了名的,宣离曾试图多次送美人给他,最后也只得无功而返。况且如今她才十一岁,眼下又这般狼狈,若是萧韶真有什么企图,那才叫瞎了眼。
用过萧韶的药,又吃过东西,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奔波了一天,实在是太过疲乏,终于忍不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睡过去之前,她想,之前问萧韶的问题,萧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萧某欠你一条命。”
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阮沉沉睡了过去,半晌,看着火堆出神的青年侧过脸,盯着蒋阮若有所思。
少女褪去平日里针锋相对的锐利和戾气,只剩下温柔美丽的外表,她本就生的五官明艳,火光映照下竟有隐隐媚意,假以时日,必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然而萧韶心弦却未被眼前美景波动一分,他只是垂下头,摸出袖中一物,正是那只嵌明玉蝶恋花坠子。
他微微垂下眸,修长的指尖自坠子上摩挲而过,眼中渐渐浮上莫名情绪。
时光似乎倒退到五年前。
五年前,他接受锦衣卫已有五年,刚出师门,就接了一桩任务,对方是南疆一个凶悍统领。这统领本身不足为惧,偏生身边有一个手段诡异的巫师,他为了在锦衣卫中立威,也为了任务的机密,孤身一人深入南疆。
七天七夜的周旋,他杀了统领和巫师,巫师也利用南疆地形的熟悉给他中了蛊。
南疆人不会为他解蛊,十五岁的少年策马回京,一路九死一生,京中等着要他命的人多不胜数,南疆人又放出他身受重伤的消息,京中暗处尽是杀机。
然而任由他武艺高强,也防不住那蛊毒来势汹汹,万般虚弱,回京途中又遭受一路伏击,伤痕累累,竟是受了出生到现在最重的一次伤。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情急之下他躲入宝光寺的一个禅房。
但那禅房中竟然有人。
月色下,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女童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萧韶眉头一皱,手中匕首刀光乍现。
然而那女童却笨拙的扑过来,惊讶道:“你受伤了?”
他身上重伤无数,黑衣已然被浸湿,虽看不出来,却尽是血腥之气。
他一个恍惚,那女童已然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伤药,你没事吧?”
伤药不过是普通的伤药,那女童小心翼翼的拨开他衣裳,他本是警惕的,但见对方姿势笨拙,心中竟然好笑。这样小的女娃娃,不知是哪家的丫鬟。
他的确认为这是个丫鬟,只因这小姑娘一身丫鬟打扮,言语间又质朴灵动,月光漫过来时,倒是照清了她的脸,生的玉润珠圆,灵气逼人,一双大眼睛灵动清润,天生丽质。
虽是丫鬟,却生的不像个丫鬟。
他心中微微诧异。
那女童执着的与他上药,他身子虚弱至极,动也不能动,想着今夜必死无疑,就算躲过追杀,也不定能忍受到蛊毒发作的时候,横竖都是一死,便任那女童折腾。
女童看着他呼吸渐渐微弱,眼中却是有了泪,猛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他以为那女童必是出门叫人去了,但周身的确没有力气阻止,也懒得阻止,便靠坐在屋里,只等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月色阑珊,少年容颜绝世,神情却清冷,一路刀尖火海的踩过去走上来,一步步走得越高越稳,却越是寂寥。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
但不多时女童竟又回来了。
她手里捧着吃食和干净的清水,脸上竟还有些脏污,怯生生的把东西往他身边一推:“吃吧,吃了就有力气了。”
萧韶能懂医术,瞧着小姑娘脸上的痕迹,便知道她是被人打伤了。这样灵动秀美的小姑娘,怎么还有人这般殴打?他皱了皱眉,瞧着地上的吃食,便又明白了,想来着小丫鬟应当是去偷了吃的给他被人发现,这才落得一身伤痕。
他心中微微一动,女童渴望的看着他,见他不动,便卖力的端起碗来凑到他唇边,他确实口渴,便低头喝了。那女童虽然行动吃力,瞧着却十分熟练,想来平日里经常服侍人喝茶。
“你别死呀。”那女童看着他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的。”
萧韶没有说话。
那女童又开始给他喂馒头。
她慢慢说起话来,无非就是过几日日头好了,西山的梨花就开了,东山的桃花也开了,要和爹娘一起去看花儿草儿,要做新衣做新鞋,隔壁家姑娘养了一只小猎犬,她也想要一只,哥哥最近做的文章又得父子表扬了,日后定时能做状元的命。
絮絮叨叨,极力想要说些有趣的话来令他高兴,不至于昏睡过去。她意图如此稚嫩,萧韶也并非不明白,只是对方一番心意,虽并不感兴趣,便也权当笑话听了。
他觉得这孩子,定是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才生的如此善良温暖,便是嘴里吐出的那些事儿来,也是兴趣盎然。
那一夜蛊毒出人意料的没有发作,那简陋的伤药和吃食也令他的力气渐渐复原。宝光寺后面的禅房中,一夜月色足,一夜春风生,少年和女童,一人静坐,一人絮叨,画面竟是惊人的和谐。
她整整说了一夜话,便是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寺庙钟声响起,外头有人小声唤:“姑娘,姑娘。”
女童霍的一下站起来:“我的丫鬟来找我了,你伤好了就赶快走吧。小心别被发现了。”
原来她不是丫鬟。
萧韶低声道:“多谢。”
女童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到他这一句话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一笑:“不必谢,今日我救了你一命,日后万一我也身陷险境,而你恰好路过,再救我一命就行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往事(5)
那一日,最终他还是没死,在宝光寺身体渐渐复原了后给锦衣卫发了信号,待回城后以势不可挡之势,雷厉风行的解决了城中暗杀他的人。坐稳了三十万锦衣卫的主人,一时间京中暗地血洗人清。
自此,朝中人人忌讳,得名“乱臣贼子”。
他并不知道那夜宝光寺的女童是谁,只捡了她掉下来的耳坠。萧家人有恩必报,派出夜枫去查,夜枫得出那一日蒋家小姐前去上香,正是蒋家二小姐。
是以,玲珑舫上,蒋素素陷入绝境,他记得“日后万一我也陷入困境,而你恰好路过,再救我一命就行了”的承诺,助了她一次。
萧韶年少时期便过着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忍过常人不可忍,经历过常人不可经历,直觉准的出奇,救下蒋素素后,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对。
蒋素素在京中名声极好,又有仙子之名,良善天真,才艺双绝,正是蒋家的掌上明珠。和那一夜心底良善的女童很是符合。
但他一眼便看出这女子的虚伪与造作,其实是难以将两人联系起来。
而这个时候,蒋阮出现了。
蒋阮的眼睛和当初女童的眼眸生的极像,却又不像。蒋阮眼中杀机戾气太重,为人心狠手辣,借刀杀人更是炉火纯青,如此城府,倒又和那一夜女童判若两人。
况且,锦一锦二查到的是,蒋阮自小在蒋府中便不受重视,蒋权不喜,母亲早夭,兄长郁郁不得志,哪有女童说的那般幸福。
直觉和现实,南辕北辙。
而如今真相大白,一切豁然开朗,原来蒋素素真的不是那夜女童。
既然蒋阮就是当初宝光寺的人,何以一改往日天真良善的性子,变得这般咄咄逼人,五年庄子上的压榨和生父继母的刁难,便能让人从此改了性子?便是改了性子,这些手段,又怎么会是稚龄少女使得出来的?
还有她的神秘,慧觉的预言都是拜她所赐,京中水灾也能提前未卜先知,她究竟是谁?萧韶将坠子重新放入袖中,眸光若夜里璀璨星火,抿了抿唇。
以此坠为信,他欠蒋阮一条性命,日后自会报答。
“多谢。”他低声道。
蒋阮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时间隔得太远,她都有些不清楚,依稀是五年前。
五年前赵眉重病在床,大夫来看了,都说回天无力,等着准备后事就好。她看着赵眉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模样,心中悲不能自己。
恰逢一年一度要去宝光寺上香的日子,宝光寺的头柱香最是灵验,她想要去上香,可是蒋权却说赵眉重病,她生为亲生女儿,应该留在府中伺疾。
当时她心中郁愤难当,却又不敢明着反驳蒋权,便决定偷偷跟随夏研母女的马车,打扮成蒋府丫鬟的模样,一同混过去,到了宝光寺之后再求求住持,让她上一柱头灯香,求得赵眉病情好转。
于是她叫了连翘跟她一同前去,又要白芷在府里扮成她的模样。她换了一身丫鬟打扮,果真混在了蒋府丫鬟婆子那群人里,一同去了宝光寺。
那对她来说是所做过的事情中最为大胆的一件事,她混进人群中成功之后,很是为自己得意了一阵,然而却不知道,如此简单的混过去,不过是夏研早已知道她在人群里,故意放行的。
然后她趁人不注意躲在禅房里,想要找个时机溜出去。
既是混进来的,便不能和那些丫鬟婆子一道吃斋菜,免得被发现了去。只得偷偷去寺庙里的厨房偷吃食,不想被人发现,送到蒋府的领头的婆子手里,说是要那婆子好好管教一番。
那婆子也确实狠狠地“管教”了她。她被打的遍体鳞伤,却不敢吭一声,唯恐被发现是蒋家大小姐的身份。当时她伤痕累累,才勉强得了一份吃食。
事情却没有结束,第二日,头柱香也没有烧成。便是宝光寺这样的大寺庙,其实也是看人捐的香火钱。夏研捐的香火钱不少,头柱香便是由她来上。
想来,她当时的心愿无非就是赵眉和蒋阮不得好死之类的,上一世,这柱香的确也灵验了。
在回去的路上,夏研又“无意”间发现了她在人群中,惊慌失措的回府后弄得人尽皆知,蒋权知道白芷在府里假扮她后勃然大怒,让白芷和她都跪在府里正厅中,家法伺候,仆人全部在场,以正视听。
耻辱,羞愤,怒气,委屈,那时候的情绪万千,最后却只能化成毫无用处的眼泪。蒋信之为了她和蒋权争锋相对,被蒋权一怒之下罚跪祠堂三日。赵眉听闻此事,病情加重,更是奄奄一息。
事情闹得如此风风雨雨,夏研和蒋素素又来为她求情。
如今想来,真恨不得将这两母女的皮扒下来。
好似从那以后,她就被禁了足,京中人便只知有个蒋家二小姐,不知蒋家大小姐为谁。
宝光寺这个地方,从此以后就成了她的噩梦,这一世,夏研还想在宝光寺算计她,也要看看她答不答应。若说宝光寺在上一世是她的刑场,这一世就是她杀戮的起点。宰相府,不过是刚刚开始。
那梦里的最后,却好像有一抹月光,似乎在柔和的夜里有一双如寒星般的双眸,点点璀璨,淡淡的看着她。
那是谁呢?
就好像,在偷吃食的记忆里,好像最后那食物并没有被她吃掉,那间禅房里,好像又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时光如蒙住珍宝的旧色轻纱,静静的覆住记忆,若有一日春风恰过,掀起轻纱一角,记忆如新,依旧散发淡淡光泽。
耳边似乎有淡而冷清的一句:“多谢。”
是谁?
日光渐渐地穿过茂密的灌木丛中射进山洞来。山洞中便因为这星点的日光而显出斑驳的绿意。
久违的暖阳映照在苍翠的山林中,空山高谷里有清脆的鸟鸣碉啾碉啾的叫,突然又扑凌凌扇着翅膀飞走,尾尖一点平静的绿湖,荡漾出浅浅波纹。
雨停了。
蒋阮缓缓睁开眼睛,方一睁眼,便看到久违的日光进了山洞,安睡了一夜,精神竟是出奇的好。她偏了偏头,突然身子一僵。
第一百五十章 相助(1)
身体靠着的地方温暖,手臂紧紧搂着陌生的腰,冰冷坚硬的黑色锦衣料,一路抬头看,正对上一双漂亮低垂的双眸。
蒋阮猝然缩回手,她竟然抱着萧韶,不,搂着萧韶的腰睡了一夜?
瞧那姿势,应当还是她热情的主动搂上去的。
蒋阮倒吸一口气。
萧韶倒是毫无察觉,见她醒了,便站起身来,道:“我在外面做了记号,他们看到,很快就能赶来。”
蒋阮身上衣裳已然干了,便脱下外头罩着的黑金鹤氅还给萧韶,道:“多谢萧王爷。”
萧韶却似乎想到什么,转身对蒋阮道:“你的身体十分虚弱,有寒凉之症,府中,多注意茶水食物。”
他点到即止,蒋阮却心领神会,有人下毒?
萧韶看出她的疑问,道:“寒凉之症是胎里带的,之后一直加重,已有多年。”
蒋阮低下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吗?
上一世,蒋权和宣离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才毫不犹豫的让她代替蒋素素进宫,保留那个健康的,完美的蒋家女儿来做新帝的皇后。
不,不是的。便是她没有这样的寒凉之症,蒋权也不会留下她,宣离和蒋权选择的,一开始她就是牺牲品。
不过萧韶这样说,还是帮了她一个忙。
他如此帮她,又令蒋阮想起昨夜萧韶的话,他欠她一条命?
想要问个清楚,却突然听得前方传来阵阵马蹄之声,萧韶扫开山洞门口的灌木丛,果真就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来:“王爷!”
蒋阮跟着走出去,外头日光灿烂,丛林中一队兵马看见他们,纷纷朝这边赶来。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关良翰的蒋信之。
“阿阮!”
“老三!”
寻了一夜也未果,关良翰和蒋信之焦急万分,尤其是蒋信之,只恨不得不能将整座山都翻了过来,一路手都在抖,如今见蒋阮安然无恙,心中长嘘一口气,叫着蒋阮的名字就骑马奔了过来。
士兵也都跟着奔了过来。山洞前,黑衣青年和素衣少女沐浴在日光之下,远远看去,竟也赏心悦目。只等蒋信之走近了,面色却变得复杂起来。
蒋阮头发蓬乱,衣衫有些不整,手里还抱着男子穿的黑金雨锦丝鹤氅,因是刚醒来不久,面上还带了几分绯红,若晨间天边最美的一抹云霞,娇艳的很。
萧韶倒是眉眼冷清,却不知此时方想到什么,目光微微柔和,这样一幅画面落在众人眼中,顿时心中便起了不同的思量。这两人容颜都是生的世间少有的美貌,便是狼狈之下也不掩风姿,加上此刻微笑的动作,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一句话。
真真是……异常和谐。
蒋信之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蒋阮身前,不动声色的将蒋阮往身后一带,挡在萧韶面前。
萧韶将他这番动作尽收眼底,没说什么,关良翰也已经走上前道:“没事吧?”
萧韶摇头,蒋信之转身开始打量蒋阮,见她身上狼狈,手臂上渗出血珠的衣裳便冷了脸,道:“阿阮,你受伤了?”
“只是皮肉伤。”蒋阮宽慰他,顿了顿,还是走上前道:“多谢萧王爷救命之恩。”
闻言,关良翰和蒋信之神情都有些古怪。
关良翰是亲眼所见,蒋信之则是听别人说道。无论如何萧韶与蒋阮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萧韶亲自掠下悬崖救人,怎么听都觉得匪夷所思。关良翰本是不相信莫聪胡说八道,萧韶这人冷心冷面,怎么会喜欢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况且关良翰打量蒋阮,虽是美貌,到底年纪小,京中比她有味道的女子多了去,更没什么特别的魅力。可想到方才见到的一幕,关良翰又觉得心中不确定起来。
蒋信之却是不同于关良翰,他与萧韶接触的本就少,五年前离京又对京中事情一无所知,蒋阮如今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登时看萧韶的目光便如看登徒子一般。他扯住蒋阮,不让她继续上前,生硬道:“信之代舍妹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他想,蒋阮年纪小,自然是不懂男子。这萧韶却是实打实的男子,瞧着还是位高权重之辈,蒋阮年纪小偏听偏信,莫不要是被占了便宜。思及此,看萧韶的目光就更是充满敌意。
蒋阮与蒋信之本是同胞兄妹,自然明白蒋信之心中在想什么,一时之间倒也无奈。
夜枫却是憋了一肚子气,心中为主子鸣不平,想着自家主子英明神武,京中多少女子恨不得贴上去才好,蒋信之那是什么表情,分明是蒋阮占了他们主子的便宜。心中这般想着,就瞪了一眼蒋信之,不巧却被萧韶看见,萧韶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夜枫陡然想起那嵌明玉蝶恋花坠子的事情,身子一抖,讷讷的垂下头去。
气氛变得出离的古怪,蒋信之拉着蒋阮往后退了一步:“王爷,将军,阿阮受了惊身上也有伤,信之先带她回府医治,接下来的事情,待护送舍妹回府后,信之再来见将军。”
关良翰习惯了蒋信之爱妹如命的性子,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说的我们似狼一般。”
蒋信之微微脸红,态度却很坚持。
蒋阮沉吟一下,挣脱蒋信之的手:“大哥,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对萧王爷说。”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寂静,便是落一根针也能听清楚一般,众人目光灼灼的盯着二人。
夜枫低眉顺眼的站在原地,耳朵却竖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心中暗道,不好,主子的清白果然没有了。
关良翰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蒋阮,又看了看萧韶,突然促狭的扬起一抹笑。装,还装没事,绝对绝对有问题。
蒋信之目瞪口呆的看着蒋阮,片刻面上闪过一丝悲痛,看向萧韶的目光仿若敌人。
众人一脸“绝对有问题”的表情紧紧盯着二人,这二人却是从容冷静,萧韶点头:“好。”
蒋阮瞧了一眼众人八卦的表情,心中叹了一声。
她倒是不想与这人有什么牵扯,最好是形同陌路,然而有些事情却又不得不借他的手,却是让人生了误会。
第一百五十一章 相助(2)
两人朝前面的林子中走去,萧韶走在前面,待走出老远后,萧韶停了下来,转向她道:“到这里为止,他们听不见。”
关良翰等人都是有武功在身,耳力又好的出奇,她要说的事情既然要避开众人,便是不能被他人听到。萧韶想到这一点,倒是十分体贴。
蒋阮抬起头来看他,适逢山林日光初升,金色的暖阳照的他容颜更加俊美,漆黑的眸子若闪烁宝石,优雅矜贵。
她险些被这竟晃花了眼,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微微一笑:“萧王爷昨夜说,欠我一条命。”
当时她疲乏至极,也没来得及思量萧韶话里究竟是何意思便沉沉睡去,今日一早没来得及问出答案便见着了蒋信之。
“是。”萧韶答。
蒋阮盯着他:“萧王爷想要还这个人情?”
她改变了主意,不再问其中来龙去脉,问清来龙去脉又做什么,当利用手中可利用一切之物,譬如眼前的萧韶。
“是。”萧韶答。
“萧王爷帮助二妹,是将她认作了我?”她问。
萧韶之前无缘无故的帮助蒋素素本就令人奇怪,可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又并不是站在蒋素素一边的。玲珑舫上之事多有蹊跷,自蒋素素过后,萧韶又屡次帮助自己。就在刚才,蒋阮才想到,若是萧韶之前将蒋素素认作是她,确实可能做出当时的举动。
她紧紧的看着萧韶,萧韶点头:“是。”
三个“是”字,言虽短,却显得极为坚定。蒋阮忽而一笑,道:“我明白了。萧王爷既然想要还这个人情,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她说的稳而快,几乎没什么思量的就接了这句话,显然这番话已经藏在心中多时了。
萧韶盯着她,也听出她话里公事公办谈生意一般的语气,道:“你想做什么?”
“宰相府一家密谋造反,今生已经罪无可恕,势必死路一条。我要萧王爷保他们一条命,将李栋父子三人交到我的手中。”
萧韶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竟也没问为什么,点头:“好。”
这下轮到蒋阮诧异了,传闻锦英王冷硬无情,如今见着,却是性子好得出奇。她微微皱眉,他真将救命之恩看的如此之重?
然而这件事又不得不做,她原想交给蒋信之的,可蒋信之如今才至副将,要从牢里将李栋三人弄出来实在有些困难,便是勉强成功了,日后若是有心之人一查,出了什么意外,也会给蒋信之招祸。赵家更勿用说了,且赵光为人固执中立,这般冒险,并不一定会答应。甚至会疑心她的做法。
但就这么让此事从此落定,她又实在不甘,眼下这个机会难得。她虽然对萧韶不甚了解,却知道上一世,这人心性坚定,言出必行,从某些方面来说,实在是难得的真男儿。况且萧韶门路广权力大,此事有他出面,必然就有七成把握。
她冲萧韶微笑道:“多谢王爷。”
回府路上,蒋信之一路旁敲侧击蒋阮昨夜和萧韶发生了什么,蒋阮只说什么都没发生,蒋信之却是一副不信的模样。便是在一边说:“阿阮你如今年纪尚小,许多事情还不甚清楚,日后遇着男子,定要睁大眼睛瞧个清楚,别让人花言巧语骗了你的欢心去。”
这便是从小教育她日后看男子的眼光了?
蒋阮心中叹了口气,对蒋信之道:“大哥认为,我瞧着父亲,还会对男子抱着什么样的期待?”
蒋信之愣住。
蒋阮看着他认真道:“自我年少起便目睹了这世间最为负心薄幸的男子,又怎么会轻而易举的被别人花言巧语迷了去。莫说是现在了,便是日后我及笄了,也并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走完一生,整日在宅门中勾心斗角。只要能跟着大哥,一生不嫁也是无妨的。”
这倒是实话,此生她本就是携着仇恨而来,只为了手刃仇人下地狱,蒋信之所言的男子,便是她见一个,也是不能,也不愿纠缠的。
蒋信之瞧着自家妹子认真的模样,心中一震,蒋阮分明没什么表情,他却在那一刻感到一种刻骨的萧索,便是骨肉至亲的同胞兄弟,他也无法分担一丝一毫,只能看着蒋阮一个人孤独的背影,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鬼魂。
片刻后,他低声道:“那也是不妥的……这世上男子虽然都一个德行,你将就将就,总能找到一两个不是那么坏的……总之一辈子不嫁,这还是不成的。”
蒋阮:“……”
两人回到了蒋府,露珠和白芷早已得了消息在府门口等着,见了蒋阮俱是红了眼:“姑娘!”
露珠连翘上前扶住蒋阮,见着蒋阮身上的衣裳便惊呼一声:“姑娘受伤了!”
白芷有些惊慌的打量起她,蒋信之道:“阿阮,我去寻个大夫,你先回屋歇着。你们两个丫头去找点姜糖水来,昨夜在外头呆了一夜,莫要受了风寒才好。”
白芷和连翘连忙匆匆应了,扶着蒋阮回屋。回到院子里在榻上躺下来,白芷去找姜糖水,露珠给蒋阮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蒋阮问:“连翘怎么样了?”
当时连翘被李安打了一掌吐血,也不知如今怎么样。露珠道:“连翘姐姐无事,少爷请了大夫来看过,只说要养半个月伤。姑娘可是伤着了?”她小心翼翼的帮蒋阮将昨夜胡乱处理的伤口拿水清理了,奇道:“咦,这伤口竟然结疤了,还好,结的这样快,倒是没有越来越大。”
蒋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昨夜被划伤的伤口已然结了一层浅浅的疤,想了想,从袖中将昨夜萧韶给她的青瓷瓶拿出来,对连翘道:“这是伤药,收起来吧。”这药如此灵验,保不准日后还能用到。
露珠见了那药闻了闻便知是好东西,二话不说就拿着瓷瓶去找地方收起来。白芷端着碗姜糖水回来,蒋阮接过来喝了一口,只感觉冰凉的四肢回暖了些,问:“妍华苑那边怎样了?”
白芷闻言便是一笑,道:“翻了天去,二姑娘昨日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血,好似是马车翻了落到了荆棘丛中,隔了许久官兵才找到,耽误了时机,大夫都说可能要留疤。”
第一百五十二章 相助(3)
耽误了时机?蒋阮挑了挑眉,昨日搜寻的人都是关家军和赵家军,赵家自不必说,关家军中也听从蒋信之的命令,莫不是刻意为之?她自然不会为蒋素素感到同情。只听白芷又道:“这还算不了什么,可那二少爷却是十足草包,当日独坐马车中安然无恙,便是被当做乱贼同党给抓了起来。妍华苑此刻正是人仰马翻,想着怎样将二少爷救出来才好。”
蒋阮这下倒有些惊异了,放下碗道:“竟被捉住了。”
“这便是自食恶果。”露珠放好药回来,道:“听说二少爷当日坐在马车里悠然品茶,自在的很,结果官兵搜来的时候,脸都绿了。”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来。
蒋阮心中沉吟,以蒋超的性子,倒不是做不出来这事。他本就自负,又不懂得隐忍。一旦感觉情势稍稍有利,便会得意忘形。怕是当日也肯定出事的必然是蒋阮,蒋素素他们马车惊惶也只是做个样子罢了,更没想到官兵会来的这样快,快到他还来不及做出有一副被山贼惊吓的样子。
确实是个十足的草包。
但蒋阮也知道,仅凭这一点便让蒋超坐实乱贼勾结的罪名是不可能的,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谁也无法给蒋超定罪。只是虽然罪不至死,可要从那吃人的大牢中逃出来,也未必这么简单。
夏研,怕是又要为此事伤一番脑筋了。
这般想着,门口一个三等丫鬟怯怯的敲了敲门,蒋阮示意她进来,那丫鬟道:“姑娘,夫人身边的琳琅姐姐要你去妍华苑一趟。”
这便将主意打到她头上了?
蒋阮微微一笑,眸中讽刺转瞬即过。轻轻端起面前的姜糖水晃了晃,暖色的糖水蒸腾起袅袅雾气,隔开了她的眸光。
白芷眼睛一瞪,学着平日里连翘泼辣的模样道:“都瞎了眼么,没见着姑娘方死里逃生,又受了伤,虚弱的很。只怕等会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正等着大夫来看病呢,夫人慈悲心肠,又怎么会这般不体贴姑娘?定是你这死蹄子在胡说八道。”
那三等小丫鬟一愣,连连摇头道:“奴婢不敢说谎。”
露珠不耐烦道:“还留着做什么,不赶快过去回话,咱们家姑娘眼下正需要静养,莫要被你伤了身子才好。”
说罢,也不顾那丫鬟还要说什么,便推着那丫鬟出了屋门,干净利落的关上屋门。
“姑娘,奴婢们做的好吧。”露珠笑嘻嘻道:“就让妍华苑的自己烦恼去吧,姑娘昨夜受了惊,今日要吃点东西补补身子才好,做什么药膳才好呢?”
妍华苑中,夏研听了琳琅的回话后,气的摔了面前的茶杯,咬牙道:“她竟然敢!”
竟然说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来!谁不知道她今日回来只不过受了轻伤,当日落下山崖,还得了萧韶亲自相救,如今蒋信之这般大张旗鼓的送回来,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她看着躺在床上的蒋素素,眼中闪过一抹她的痛色,蒋阮竟然说身子虚弱,那她的素儿呢,如今毁了容躺在床上,日后醒了又该怎么办?
夏研握紧了拳头,还有蒋超,如今在狱中也不知如何了?蒋权已经去跟那边的官员交涉,可勾结乱贼不是小罪名,本想着蒋阮跟萧韶关系不错,或许可以利用蒋阮让萧韶帮着周旋一些。若是拿出同为蒋府姐妹的理由,便是为了名声,蒋阮也会不得不去找萧韶帮忙。
谁知她就这么将自己的人拒之门外,还用了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身体受伤?虚弱之际?
贱人!夏研紧紧握住拳头,此事事关重大,夏诚便是为了自保也不会胡乱趟这趟浑水,该怎么办呢?她挣扎了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去拿我库房的钥匙。”
“夫人是想?”李嬷嬷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眼下超儿性命最重。”夏研咬牙道。
锦英王府中,夜枫猛地跪下:“属下有错,请主子责罚。”
搞错了萧韶的救命恩人,还把萧韶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当做了救命恩人,夜枫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他倒是不怕死,就怕萧韶从此不让他跟在身边了。他不由得有些泄气,谁能想到那夜蒋阮竟是假扮丫鬟混在队伍中,恰好当日对外又称只有蒋二小姐前往上香,真是孽缘。
萧韶淡淡道:“去百丈楼领罚。”
夜枫心里方松了口气,只听萧韶又道:“你的位子,暂时由锦一替上。”
夜枫:“……”
夜枫垂头丧气的出门,刚出门就看见扒着门偷听的林管家,一脸同情的看着他,道:“阿枫你怎么惹王爷生气了?哎等等,别走太快,跟我说说昨晚王爷和蒋家小姐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跳下去救人了?”
待夜枫离开后,萧韶才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写了几个字,接着将那纸卷成一小卷,送进一根笔直的小铜管中。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铃铛,“咕咕”两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自窗外飞了进来,落在面前的书桌上。
萧韶将铜管绑在雪鸽的腿上,雪鸽偏头看着他,伸嘴啄了他手指几下。萧韶摸了摸它的头,一扬手,雪鸽飞出窗外。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桌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上。
连续下了几个月的雨水终于得以停歇,第二日便是阳光灿烂,百姓奔走相告,直说是上天眷顾大锦朝,才没有使这场无妄之灾继续蔓延。
水灾冲毁了房屋和农田,自日头出来后,城中老老小小忙着修补房屋,恢复受损的铺子,虽是如此,面上仍带了三分喜意,到底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京中最繁华的当街一隅,昔日金碧辉煌的宰相府此刻已然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朱红色的大门似乎一夜间便掉了漆一般,再也不见往日的光亮如新。两张封条大喇喇的贴在龙头大锁上,瞧着便令人觉得触目惊心。
门前冷落车马稀,再也不见往日门庭若市的兴盛场面。地上堆着大水冲来的垃圾和残骸,瞧着只觉得脏污而凌乱,偶尔人经过看上一眼,也难掩眼中的鄙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倾覆(1)
私自养病,意图谋反,莫说是天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心中,也是十恶不赦的坏事。再者李栋平日里只手遮天,百姓早就恨之入骨,此刻见他落难,自然是一解心头之恨,只骂恶人自有恶人磨。
相反,带着官兵抓到叛军的关家军和赵家军却得到了一致好评,尤其是赵毅和蒋信之这两个小辈,便是从这场水灾中名声提的很快,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叛军已定,水灾也平,京中恢复往日的平静,倒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安定来。
然而与京中百姓欣喜截然不同,地牢中阴森潮湿,守门的狱卒带着刀凶神恶煞的在牢前转了几转,对大牢中犯人的呻吟充耳不闻。
此处便是关的死刑犯,是犯了巨大过错的犯人,一旦进了这个地方,便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地牢中最靠里的一间,干草上坐着三个身穿囚服的囚徒。这三人虽狼狈,瞧着却又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贵人,一举一动都带着颐指气使的气息。正是李栋父子三人。
李栋大腹便便,一身雪白的囚衣被他穿的脏污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神情焦躁无比,对李安吼道:“这都是你干出来的事,快想想办法!”
李安动也不动,闭着双眼,似乎根本未听见他说的话。
李栋心中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在公堂上能说的都说了,可惜皇上这次却是铁了心的要办他。若是往常,不过是出些银子的事情,可是这次上头无一人敢接他的银子。事实上,宰相府已经被抄家,早有了风声的美姬卷了屋中其余的财产早已远走高飞,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身子往后一靠,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愤怒和惶恐。他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是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如今锒铛入狱,还要落得一个砍头的下场。李栋自来便怕死,此刻更是心中不甘,极力想要争出一条生路。他唯一的依靠便是李安,李安聪明绝顶,自能想出一个好法子逃出生天。可是这一次,李安却令他失望了。
李杨看着身边的李安,冷笑一声,他自来就知道李安聪明,心思更是深沉,对他的才智感到畏惧。可李安也是个天阉之人,他心中又对李安充满鄙夷,如今死到临头,倒是毫不在意的流露出对李安的厌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怪物!”
李安充耳不闻,脑中却浮现起稚龄少女浅淡的笑容来。她的话犹在耳边,一句一句都是引人堕入深渊的魔咒。
在牢中思绪渐渐清明下来,李安便将事情仔细梳理了一遍,终于从这些事情中渐渐看出端倪来,早在李杨第一次去蒋府遇见蒋素素被阉了开始,就落入了蒋阮的圈套。
李杨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她要对付的,分明是整个宰相府。然而李栋李安,包括他自己,都不知不觉的走入蒋阮为他们设计好的结局中。蒋阮算计了一切,他甚至有一种荒谬的错觉,蒋阮早就知道赤雷军和他身体缺陷的事情,不过是精心为他们安排了一出戏,而赤雷军这两张王牌,就是她最后使出来让人崩溃的武器。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李安心中一紧,他一生聪明自负,便是蒋阮的计谋此刻他也能渐渐想清楚,只是还有一件事情,即使到现在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蒋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她如此不留余地的对付宰相府,势必是宰相府之前便跟她结下了梁子。可是之前他也有派人查过,这一切根本就是毫无缘由的。
毫无缘由的这么做?可能吗?
李安兀自陷入在自己的沉思中,丝毫没有发现地牢中的狱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待他察觉到周围安静的过分,又有一种奇妙的直觉提醒他时,李安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暗处渐渐走来两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
他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狱卒的身影。李栋和李杨却是一眼发现了那两个黑衣人,惊喜道:“壮士,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吧?”
那两个黑衣人一言不发的走到牢门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两把钥匙,不动声色的开始开起牢门来。
李安紧紧盯着这两人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怀疑,此刻来营救他们的,除了八皇子宣离不做他想。可是宣离此人表面看着温和,实则心性凉薄,若是对他有利,自然是招待周到,若是无用,便只能沦为一方弃子。宰相府如今招惹上的罪名是意图造反,皇上心中的眼中钉,只要与宰相府有一丝牵连,日后都是皇帝眼中的敌人。以宣离的性子,只会弃车保帅,怎么可能找人来营救他们?
他还没将自己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李栋和李杨已经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的望着两个黑衣人。两个黑衣人打开牢门后,一人突然上前一手一个钳制住李栋和李杨,另一人手一扬,李杨和李栋便不知被抛进了什么东西在嘴里。
李杨和李栋一愣,那人已经面对李安如法炮制,李安也被迫吞了一粒那样的东西。
李栋感觉到什么,怀疑的看着黑衣人:“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人冷冷道:“让你小声点的东西而已。”
说罢,也不再多说,伸手就在李栋和李杨后颈上一砍,李栋和李杨瞬间倒了下去,李安见状只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只觉得自己后颈处一凉,整个人脑子一空,失去了知觉。
启灵道是京城中贫穷人常去的地方。
此处毗邻最苦工的人生活的去处,低等的贱民时常出入此地。这些人通常地位低下,生无分文,平日里靠出卖苦力为生,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这样的人中,男子往往是很难逃到媳妇的。
所以启灵道中的窑子和小倌馆是生意最为兴隆的。
窑子自不必说,买入启灵道中窑子里的女子,与京中青楼中的女子不同,一天到晚不停地接客,窑子的妈妈待这些女子也是苛刻无比,平日里只能混得一顿饭吃,若是生病了,也要因着病来接客,病的受不了的,一卷席子掩了扔到乱葬岗去,身子叫狼吃个一干二净是常有的事情。
第一百五十四章 倾覆(2)
而启灵道中的小倌馆,又是与窑子不同的地方。
那些低等的贱民,偶尔也有一两个口味不同寻常的,女子身子柔弱不禁折腾,而小倌馆中的少年与京中那些好一些的不同,不是那种秀气的,白皙的清秀少年。大多都是家中贫寒,而做苦力也难得卖些银钱的,卖身于此。这些少年身子骨矫健硬朗,模样倒不是最重要的。但即便是这样硬朗的少年,也时常有被折腾至死的。
这一日,启灵道中的小倌馆中又接了笔生意,妈妈见了那三个人,瞧着前两个便是浮上了一抹笑,最后一个却是皱了皱眉。她点着涂着蔻丹的短粗手指,对着对面的男子抛了个媚眼:“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前两个是好货不假,可这一个……您莫不是在戏耍奴。”
地上的人衣着狼狈,前两个人约摸也是青年模样,虽头发蓬乱,看那脸却是细皮嫩肉的极品。在这小倌馆里,足够算得上头牌了。可这两人身后的那一位,瞧着却是四五十岁的中年模样,生的又是大腹便便,实在是……令人倒胃口了。
锦一对小倌馆妈妈的搔首弄姿视若无睹,从衣裳中掏出银票道:“这是银子。”
那妈妈见了银票,登时喜得牙口不见眼,笑着道:“爷信得过奴,就将这人给奴吧。虽说年纪是大了些,好在身子养的嫩,这里有人喜爱刺激的,便将屋里的灯灭了,这样好玩些。这人若是不瞧脸,身子调教几次,自然也就成了。”
她如此大喇喇的说着这些颠倒阴阳之事,锦一也有些不自在,便道:“这三人都要好好调教,老板娘多费心思。”
小倌馆妈妈做这一行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听闻锦一的话心中明白几分,只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又出了什么仇,她只负责收钱做事,看面前这人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便笑道:“爷可是信不过奴的心思?放心吧,既然如此,今日就安排他们接客。”她瞧着锦一,手里的帕子都快甩到锦一脸上了,腻着嗓子道:“爷可要亲眼见见?”
锦一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多谢。”
李安醒来的时候,李杨和李栋都都还未醒,李安平日里练过武功,稍微有点底子,想要运内力,一动之下才发现浑身上下竟是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他一愣,眯起眼睛,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李安四处打量,见这是一件并不大的屋子,屋中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像是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却又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屋里的装饰既廉价又有些花哨,此刻他便是坐在一方床上,床上挂着桃粉色的烟帐,像是女子的闺房,又不像是女子的闺房。
饶是李安平日再如何机灵,也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再看一边李杨和李栋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模样,心中一紧,便知必然是着了道。
对方既然敢将他们从天牢中劫持出来,便知是有恃无恐,只是这般作为,此处又不知到底是何地,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正想着,只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人款款走进来。
便从外头缓缓走来的脚步声,海棠色的裙角颜色热烈,顺着那娇艳的裙裾往上看去,窈窕的身子,妩媚的脸,笑容温婉,眸光却是如刀般冷冽。
“蒋大小姐,果然是你。”李安冷笑一声。
早已有了这种直觉,待看见蒋阮的一瞬间,他也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是愤怒不甘,还是咬牙切齿,或者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的平淡?
蒋阮微微一笑:“二少爷果真不同常人,大少爷和宰相大人还未醒,二少爷却已经清醒了过来。”她顿了顿:“可现在就清醒过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你想做什么。”李安问。
蒋阮道:“二少爷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安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只听蒋阮轻轻柔柔的解释道:“这是小倌馆,又不是普通的小倌馆,这里的小倌专为那些低等的出卖苦力的奴役享用。”
李安本不屑的脸色待听到蒋阮这句话时,猛地一变,身子忍不住僵硬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半晌,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宰相大人一生呼风唤雨,更是视人命如蝼蚁,死在他手上的贱民不计其数。大少爷与二少爷也是一样,若是有一日不得不在你们所谓的贱民身下挣扎哭喊,那滋味不知道会不会更妙一些?”
李安死死盯着她,目光不似一开始般冷静,他想大声怒骂,可是药性让他身子绵软无力,也让他无法加大嗓门。他道:“贱人!”
这般手段,也亏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想得出来!他可以不怕死,也不怕受其他的折磨,可是要让他在贱民身下做那些龌龊的事情,李安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寒,他想吐!
蒋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微笑道:“原来李二少爷也会怕,我原以为这世上之事没有什么能难倒二少爷,怎么就屡屡败与我手呢?”
她这话说的诛心,偏还不就此打住,继续笑道:“我想二少爷一生事事都想要独占鳌头,可这次宰相府就此倾塌,二少爷这辈子是没机会再尝到第一的滋味了。所以阮娘有心帮二少爷一把。”她笑的舒畅至极:“我看你们父子三人长得也算美貌,今日起父子三人一起接客,不知道二少爷能不能做那个第一。”
李安双眼似要充血,他一生面对对手无数,也可以毫不费力的将他们打倒。可是从没遇到如蒋阮这样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早就算计好的恐怖,甚至在最后,还清晰的明白他真正的软肋是什么,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的活着,并且,这种日子是没有尽头的。
他心中惊慌至极,极力想要寻求一个可以逃出去的方法。可是待看到少女略带讽意的眼神时,心中便生出了一种绝望。
不可能逃出去的,面前的少女不是人,她是魔鬼,她是从地狱深处生长出来的一朵罂粟,看着美貌动人,可一旦接近,便会用带血的枝蔓将人狠狠缠住,一齐拖入地狱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