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门前
夏研忙过来迎接,快步走到蒋阮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吃苦了。”
蒋阮含笑看着她,夏研眼中含着泪,眸光里都是真挚,若不是上一世的教训,蒋阮自己都险些相信对方是真心相待的了。不过她仍是轻轻开口道:“蒋阮不孝,教母亲挂念了。”
蒋素素此时也走上前来,她歪着头打量了蒋阮一下,笑道:“大姐姐可算回来了,几日前娘就念叨着姐姐回来的事情,如今总算见到真人,娘也可以松口气啦。”
蒋阮笑着将目光投向她,蒋素素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清丽绝俗,天真烂漫,仿佛不谙世事的云中仙子,天生便该无忧无虑的。她眼下的泪痣依旧鲜亮,却不知是不是吸饱了赵家人的鲜血才如此红艳。
即便已经在心中提醒了多次,看到蒋素素的一刹那,蒋阮还是忍不住呼吸有一刻的凝滞,恨意铺天盖地而来,就是这张纯善无害的脸,让自己葬送了一生。
蒋素素敏感的察觉到蒋阮目光的变化,不知怎么的,对方虽是笑着,眸光却无比阴寒,仿佛携带了眸中隐忍恐怖的情绪。蒋素素心中一惊,不自觉的后退两步,面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蒋阮心中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无事,我已经回来了。”她说的轻轻柔柔,笑意也美丽和气,却教夏研母女莫名的感到一阵鬼气森森,像是那几个字眼是恶狠狠地吐出来的。
暗流汹涌中,人群却是毫无察觉。只道这蒋家长女与蒋家次女站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一人明眸锆齿,顾盼流连,一人弱柳扶风,云淡风清,双姝齐现,对蒋阮的印象深了几分,蒋家嫡女的这个身份却是不容辩驳的了。
却在蒋府众人中出现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许久不见,大姐姐又漂亮了几分。”
蒋阮抬眸看去,说话的正是蒋家二姨娘所生的庶女蒋俪,蒋俪五官偏向蒋权,生的有些刻薄,少了些女子的柔美。她瞧着蒋阮,突然掩唇一笑:“大姐姐这般花容月貌,又何必穿这样的衣裳来衬,莫不是怕姐妹们眼红姐姐的衣裳,巴巴的藏了起来。”
这话说的令人遐思,倒像是蒋阮刻意穿了旧的衣裳来落人口实了。人群中从来不乏看热闹的,明白宅门中弯弯绕绕的,便饶有兴致的看着接下里的事情发展。
蒋阮叠在胸前的手微微一动,笑容更深了些,只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夏研,果然还是太心急了。这便是回蒋府她打响的第一战了,今日若是不能将此事完美解决,日后在降入能否站稳地位,或是在京中蒋家嫡女这个名声,就要有新的打算了。
“外头风大,小心母亲和姐妹们着凉了,还是回屋里说罢。”蒋阮轻声道。瞧着却是寻了个由头避开了蒋俪尖锐的话语,人群中便有了失望之色,想着这蒋家嫡女也是个指望平静度日的,倒是没有了当初在公堂上的锐气了。只听得蒋阮又道:“连翘白芷,你们将箱子也一并抬进府。”
连翘和白芷点头称是,两人掀开马车帘子,众人看得清楚,马车中只有一口箱子,连翘和白芷小心翼翼的将其从马车上抬下来,似乎负担不了其中的重量,短短几步路有些气喘。人们便猜测着其中到底是什么宝贝,毕竟蒋府也算豪门贵族,瞧着阵势,箱中的宝贝不少,莫非这蒋家嫡女真的是掩人耳目,守着财富却要装着可怜博同情?
蒋俪微微一笑,对一旁的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便几步走到连翘面前,蒋俪笑道:“瞧大姐姐的这两个丫鬟吃力的模样,想必是沉得很,让翠儿来帮帮你们。”
翠儿不等连翘松手,便主动扶上箱子,连翘还未松手,翠儿已经朝前走了两步,箱子啪啦一声从中间断开了,上头的搭扣本就松垮,这么一掉便震开了去,箱盖整个倾倒过来,半个箱子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部倒了出来。
响声牵动了众人的心,蒋俪脸上的笑容越发欢喜,众人皆是伸长脖子朝其中看去,夏研微微张着口,蒋素素一脸好奇,唯有蒋阮一人,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叹息。
木箱翻倒在地,上好的黄梨木还散发着淡淡清香,从里面倾斜而出的全是一卷卷书籍,书籍保存的极好,显然主人十分爱护。
大家小姐出门带着书籍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除了书籍外,竟再也没有其他的行李了。蒋府众人脸色各有千秋,唯有蒋阮如常道:“连翘,愣着做什么。”
像是这才明白过来,蒋素素才笑道:“大姐姐可真是爱看书,满满一箱子都是书,看着可真教人羡慕,我前儿个央父亲给我捎本庄琴诗集,父亲没找到,大姐姐这里倒是有了。”她说的天真烂漫,仿佛真的是为了一本书耿耿于怀的小女孩儿。
蒋阮微微一笑:“不过是一本书罢了,你我既然是姐妹,等会儿我便让露珠包了书给你送去。这箱书都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护的完好。”
人群从她只言片语中不难猜出,既然用了“拼命”二字,再看蒋府嫡女除了一身旧衣外再无别的行李,想必这几年日子过得也清苦,趁火打劫的事情大家也都明白,难得她小小年纪便这般孝心,倒是护着亡母留下的遗物,只是那些钱财,恐怕都被洗劫一空。
夏研含笑着看着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缩,面上却更加心疼起来:“知道你是个爱看书的孩子,回头正好和素儿一起,你们姐妹倒是意趣相投。”
蒋阮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轻轻道:“我与妹妹血浓于水,自然志趣相投。”若不是志趣相投,又怎么会看上一个男人?若不是志趣相投,在蒋府嫡女这个位置上,又怎么会不死不休?
连翘与白芷两人很快收拾好散落在地的书籍,率先帮着抬回了蒋府。夏研张罗着回府,蒋府大门一关,围观的人渐渐散了。
跨入蒋府朱色大门的一刻,露珠扶着蒋阮的手:“姑娘慢些,别摔着了。”
蒋阮一步一步走的极稳,脸上笑意肃杀,心中若狂风呼啸,娘,大哥,沛儿,你们看,我回来了!
第三十四章 奶娘
“姑娘,连翘是个暴脾气,瞧着便与妍华苑的人理论起来,妍华苑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人多势众,奴婢看再这样下去,连翘恐怕要吃亏,这才回头来找姑娘。姑娘可有什么办法?妍华苑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露珠,去取我的衣服来。”蒋阮合上桌上的书,站起身来。
“姑娘可是要去救连翘姐姐?”露珠一边麻利的给蒋阮递过外裳,一边道:“要不要通知老爷?”
“不必了。”蒋阮冷冷道:“等他到了,我连连翘都保不住。”
白芷一惊:“姑娘可是要和妍华苑的人对上?”
“别人都欺负到门前来了,难不成要做缩头乌龟?”蒋阮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她既然来挑衅,不迎头上怎么行?”夏研,与你的第一次交锋,我比你还要期待。
三人快速收拾好,跟着白芷到了妍华苑门口的花园中。远远便看到一群丫鬟围着中间两人,一人瘫倒在地,另一人护在地上人的身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儿,两只恭桶在不远处放着,其中一只已然倾斜在地。
瞧见蒋阮三人,周围的丫鬟并未动弹,直到连翘叫了一声:“姑娘。”为首的一名丫鬟才转过头,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大姑娘怎么来了,这些下等人的地方莫要污了您的眼,大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
这丫鬟蒋阮认得,正是夏研身边的大丫鬟琳琅吗,上一世蒋阮不明白,夏研如此温柔知礼,怎么会有一个刻薄尖酸的贴身丫鬟,如今却明白,其实琳琅才是夏研真正的模样,夏研不能说的话,便通过琳琅的嘴全部说出来。比如现在,对蒋阮的奚落。
蒋阮微微一笑:“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快些离开吧,莫要污了我的眼。”
琳琅一愣,瞧见蒋阮疑惑道:“怎么,难道你不是下等人吗?”
她语气温和,言辞却犀利,表情含笑,上扬的媚眼却似冷刀,琳琅竟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蒋阮叹息一声:“原来琳琅认为,丫鬟是上等人,所以才这般打杀其他奴婢。”
“奴婢没有,”琳琅有些慌,蒋阮这话就是说她奴大欺主了,蒋府里她在夏研面前虽得宠,奴大欺主四个字却是她不能承担的:“大姑娘,奴婢真的没有。”
蒋阮轻轻一笑,也不理她,转头去瞧连翘。
连翘被几个丫鬟围在中间,衣裳有些凌乱,想来刚才争执激烈,再看她脸上有个清晰的巴掌印,蒋阮脸色便是一沉,再看其中一个丫鬟脸上巴掌印亦是栩栩如生,连翘倒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连翘身上倒在地上的人,自蒋阮来了后便一言不发,只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只看得见满头花白的乱发,和薄的如纸一般的寒衣。
蒋阮伸出手,放在地上人的肩上,手刚刚覆上去的一瞬间,敏感的感觉到对方狠狠一颤。
连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蒋阮看着低垂着头的妇人,温柔开口道:“奶娘,别怕,我是阿阮,我回来了。”
地上之人在蒋阮开口说话的一瞬间,身子颤了颤,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蒋阮的呼吸一滞,慢慢的捏紧双拳。
周嬷嬷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瘦的几乎只剩皮包骨,原来略带福气的两颊如今深深的凹陷下去,最可怖的是那一双眼睛,只剩下干涸的眼眶,分明是被人生生剜了眼珠子去。
露珠“啊”了一声,随即捂住嘴,不忍心再看下去。这年长的妇人显然经历了许多痛苦的经历,全身散发着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她双眼失明,只呆呆的仰起头,蠕动着双唇,颤声道:“大姑娘。”
“是我。”蒋阮也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一弯腰将周嬷嬷抱在怀里,她眼眸冷冽似冰,声音却有着奇异的魔力,安抚道:“奶娘,阿阮回来了。”
时光似乎瞬间倒退至几年前,她和蒋信之尚且是少不知事的幼童,每每惹了赵眉生气,都是周嬷嬷帮着劝解,她和蒋信之闯了祸被罚跪,也是周嬷嬷半夜悄悄去祠堂给他们送吃食。周嬷嬷一生无子,待他们视如己出,如今那双总是慈爱带笑的眼睛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眶,让人如何能无动于衷!
琳琅皱了皱眉:“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可别弄脏了身子才是,这奴才犯了大错,奴婢还要快些罚了回主子的吩咐,大姑娘若无其他事,烦请退开一点。”
蒋阮还未开口,连翘便道:“既然姑娘在此,这下人的事情便让姑娘做主,你一个奴才又如何插手主子的事情?”
琳琅一笑,身边另一个丫头道:“这话可就说错了,咱们都是奉主子的命令行事,琳琅姐姐的主子是夫人,大姑娘虽说也是府里的主子,可是如今掌管中馈的却是夫人,大姑娘再大,总也越不过夫人去才是。大姑娘可莫要为难奴婢们了。”
“你……”连翘还要再说话,蒋阮已经开口道:“你说的不错,看来你们都是奉了夫人的命令来惩处这位犯了错的下人。”怀中的周嬷嬷身子还在微微颤抖,蒋阮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你们奉主子的命令行事,的确没有错,只是我有些疑惑,蒋府里的规矩,犯了错的下人要吃掉夜香,却不知是哪一条家规了?琳琅,你在府中也是老人了,能否说一说,到底是哪一条?”
琳琅一愣,没料到蒋阮会与她玩捉字眼的游戏。本就是随口的敷衍,哪里还有什么家规。一时间倒也想不出怎么回话,索性道:“大姑娘,奴婢也不记得了,奴婢只是照夫人说的做。”
将皮球踢给夏研,琳琅想的也简单,无非就是看蒋阮不好与夏研作对罢了,今日她为周嬷嬷出头,恐怕已经犯了夏研的忌讳,只是既然已经表明装聋作哑这一条行不通,不把事情闹大如何收场?夏研开了局,收局却由不得她。
蒋阮微微一笑:“那么琳琅你的意思,就是夫人犯了错,是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琳琅有些急:“大姑娘,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下人计较。”
第三十五章 祖母
蒋阮摇头:“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蒋家在京中口碑甚好,更不能做混淆视听的事情,即便是一个下人,也不能冤枉或者是错怪,若是犯了错,严格照家规惩处,否则何以正视听,若人人都可以随意用刑,蒋府岂不是乱了套,所以此事一定要弄个明白了。”
“大姑娘准备如何?”见蒋阮态度强硬,琳琅也察觉到不同,不再纠缠,态度倒是有些蛮横。蒋阮正要开口,猛地感觉怀中人身子一沉,周嬷嬷竟是晕了过去。她面色一沉:“白芷,带周嬷嬷回我院里,马上去请个大夫。”
“大姑娘,”琳琅挡在前面:“这于理不合,她还未接受惩罚,也不是大姑娘院子里的下人,大姑娘恐怕没有这个权力。”
“琳琅,难道你就有权力挡在我的面前吗?”蒋阮冷冷道:“白芷,还不快去。”
琳琅还想阻拦,瞧见蒋阮森冷的表情时却忍不住一愣,竟不敢多说,眼睁睁的看着白芷扶着周嬷嬷回阮居。蒋阮瞧着她,淡淡道:“琳琅,有些事情我没有权力,也不知夫人有没有权力,但有个人一定有权力。”
琳琅愣愣的看着她。
“琳琅,去请夫人吧,咱们在桂兰院见。”
桂兰院是蒋老夫人的院子,蒋权的嫡母,蒋权是蒋家贵妾所生,贵妾死后便养在嫡母名下,两人也算母慈子孝,蒋老夫人在蒋府的地位不容置疑。对老夫人的印象上一世蒋阮并不熟悉,因着夏研和蒋素素总说这位老夫人性情古怪,她便极少亲近蒋老夫人。记忆里蒋老夫人是一位极其注重规矩的人,当初虽然对赵眉并不热络,但蒋权娶了夏研后整日留恋夏研院子里,也被蒋老夫人狠狠训斥了一番。上一世她及笄的时候,所有人都赞同她代蒋素素入宫,只有蒋老夫人反对,只是那时候她身子已经日渐枯朽,卧病在床,说的话也无人听得了。
但是如今离她及笄还有几年,正是蒋老夫人掌管蒋府大事的风光时期,却不知夏研这样的手段,在年轻时做事精明强势的蒋老夫人面前,够不够看了。
桂兰院在蒋府偏西的地方,离蒋阮的阮居最远,通报的丫鬟回来领了蒋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雀来,彩雀瞧见蒋阮也是大吃一惊,从前赵眉在的时候,这位最不受宠的大小姐尚且与老夫人极其疏远,怎地如今刚回府就来了老夫人此处?
蒋阮朝她一笑:“彩雀姐姐,祖母还在休息?”
“老夫人早已醒了,”彩雀收起心中的疑惑,和气道:“姑娘随奴婢来吧。”
蒋阮便一边走一边与她说笑:“我也是怕叨扰了祖母休息,没料到祖母如此精神,起的这样早,教我惭愧的很。”
她这般说着,一只脚已经踏入屋门,便闻得一阵沁人心脾的檀香缓缓飘来,往前看,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正阖眼依在榻上,手持一串念珠默禅。
蒋老夫人身边的杜鹃诧异的看了一眼蒋阮几人,彩雀轻轻道:“老夫人,大姑娘来了。”
蒋老夫人仍是一动不动,双眼并未睁开,露珠有些不安,蒋阮却没什么表示,依旧站在原地。彩雀和杜鹃两人俱是安静站在一边,既不说话,也不招呼蒋阮,倒教蒋阮晾在一边了。
蒋阮目光平淡,不动声色间已经将老夫人打量了一番,蒋老夫人和记忆里的有些差池,当初在她看来,蒋老夫人无非是一个古板又苛刻的祖母,如今瞧着,浑身上下无一不富贵荣华,神态安然,眉目间却又有股自成的凌厉,显然这念佛的妇人心中并不如手中的佛经所讲看淡一切,其中精明恐怕只有本人自知了。
时间静静的流走,屋中安静的很,似乎连一根落在地上的响动也能听清。也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老妇人才慢慢睁开眼睛,一眼便朝蒋阮看将过来。
蒋阮神情安然的回视,站得笔直而恭敬,蒋老夫人便眯起眼睛,不咸不淡道:“来了为什么不叫我一声?杵着跟个石头似的做什么。”
“进来方瞧见祖母在默禅,默禅时得一心一意,否则便是心不诚,蒋阮不敢打扰祖母。”蒋阮笑道:“却还是打扰了。”
蒋老夫人侧了侧身子,杜鹃忙送上热茶,蒋老夫人接过茶抿了一口,才偏过头打量了一下蒋阮,道:“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比起祖母来差远了。”蒋阮谦逊道:“昨日回府回的匆忙,不曾来看过祖母,是蒋阮的不是。”
蒋老夫人淡淡道:“你回府的事儿吵得京里沸沸扬扬,昨儿个想必也应付的困乏,我这里不来也对。”
这话说的语气不明,反而看不清楚老夫人的态度了。蒋阮略略一想:“无论怎样,祖母都是祖母,都是蒋府的老夫人,是蒋阮的亲人。”
没想到蒋阮会这么说,蒋老夫人有有些微诧,垂头抿了口茶,道:“我也有几年未曾见你了,上前来,让我看的清楚些。”
蒋阮依言上前,彩雀和杜鹃站在一边,目光也跟着打量起蒋阮来。她们两人贴身伺候老夫人,知道老夫人的脾性,对今天可能出现的场景心中有数,却没有料到是如今这个局面。没有厌恶和粗鄙,反而平静无比,大姑娘的态度竟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怯意。
再看上前几步的女孩子,身子柔弱,脊背挺的笔直,日光照在她光洁的脸庞上,更衬得肤白如玉,眉目含情,一双水润的媚眼流露出平淡的笑意,有一种温柔又坚毅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她站在屋中,竟无一丝稚龄少女的胆怯和生涩,只有一种沉淀的稳重,便将那明艳飞扬的外表,生生的浸出一种高贵的风华来。
彩雀和杜鹃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这大姑娘去乡下庄子上呆了几年,怎么变得如此不同,倒像是放在宫里细心长养出来的贵人。
不仅是杜鹃和彩雀,蒋老夫人的目光也是一滞,锐利的目光直逼蒋阮,蒋阮神色不动丝毫,依旧浅浅笑着与她对视。蒋老夫人移开双眼,淡淡道:“大了几岁,长开了些。”她神情冷淡,压下心底的一丝惊异,她活了大半辈子,看人也算看的准,如今的蒋阮与过去判若两人,单是那份镇定,蒋素素便输了大捷。却不知蒋阮在庄子上到底有怎样的机遇,这样小的年纪,气势已有逼人的势头。
第三十六章 讨好
“你今日来,怕不只是来看我这个祖母吧,还有何事?”蒋老夫人道。早在之前蒋阮未到时,便已经有丫鬟来通报了之前在妍华苑门外的事情,蒋阮提出找她来解决此事,蒋老夫人也很是诧异,随即心中了然,如这大丫头本就不得蒋权欢心,后母又不是良善之辈,想到来靠她这个祖母也只能是唯一出路,不过若是想要讨好她来帮周嬷嬷,她却是不愿意的。
蒋阮还未开口,便听得外头一个丫鬟通报道:“夫人来了。”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祖母!”
蒋阮没有回头,便见身边跑过一个白衣身影,熟络的爬到蒋老夫人的榻上,猫儿一般的偎在蒋老夫人身边,欢喜道:“祖母,瞧我带了您最爱吃的杏仁糕。”说完献宝般的将手中草编的小篮子放到桌上。
“素娘,看你像什么样子,惊扰到祖母怎么办?”夏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蒋素素撇了撇嘴:“有什么关系,祖母不会怪罪我的。”
“皮猴。”蒋老夫人斥责道,面上却流露出笑意:“这样不懂规矩,日后嫁人了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祖母说什么呢。”蒋素素脸红,一撇头似乎刚发现蒋阮,惊讶道:“大姐姐也在这里。”
蒋阮含笑点头。
蒋素素看了看蒋老夫人,又看了看蒋阮,突然道:“祖母,你和大姐姐是不是背着素素说什么悄悄话了?素素也要听,大姐姐,你们刚才做什么了?”她眨了眨眼,如云雾一般朦胧的双目灵动含情,嫣红的泪痣如小花一般,姿态天真无邪,仿佛堕入人间的仙子,教人看的心怜。
蒋老夫人没说话,只淡淡的将目光投向蒋阮。
彩雀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蒋阮,这屋子里热闹,大姑娘却似只有一人似的,冷冷清清,连能帮上忙说个话的人都没有。
夏研笑了笑:“素娘别胡说,你大姐姐……”
还未等她说完,蒋阮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轻浅浅柔柔,慢慢道:“素娘说错了,我今日来,只是来看看祖母。素娘你也知道,我在庄子上呆了整整五年,与祖母也有五年未曾见面了,佛经里讲究圆满,我觉得世上之事,最圆满的莫过于家人团聚,我不像素娘你,时时刻刻便能享受到这样的圆满,对我来说,今日的见面,就是五年来最圆满的一刻,我与祖母并未说什么悄悄话,我……只是想见见亲人罢了。”
屋子里静的出奇,蒋阮沉静的站在原地,面上含了淡淡的笑意,目光却似透着层忧伤,比起蒋素素的令人心怜,她的安静教人更想要探究。
夏研的笑容已僵在脸上,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蒋阮这话瞧着没什么,却不动声色的指责了蒋素素的无礼。谁能对一个方归家渴望亲情的女孩为难呢?果然,便瞧见蒋老夫人看着蒋阮的目光柔了些,蒋素素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蒋老夫人不悦的声音响起:“素娘,你大姐姐方归家,来看我这个祖母天经地义,不许胡闹。”
蒋素素有一瞬间的愕然,诚然她刚才那番话是故意针对蒋阮,但也是笃定了蒋老夫人并不会责怪她,这么些年她乖巧懂事,蒋老夫人对她疼爱有加,今日却是头一次对她发火。到底是年纪还小,蒋素素掩饰的有些勉强,笑道:“对不起大姐姐,素素不是故意的,大姐姐不要生气好吗。”
“你我是姐妹,我怎么会生气。”蒋阮温柔回答。
蒋老夫人更满意了,道:“你们姐妹二人要多扶持,大丫头今日做的就很好。”
夏研笑着走上前:“阮娘自然是个好的,不过阮娘,听说今日琳琅惹了你生气,似乎是为了一个下人,还要老夫人来做主,这是怎么回事?”
蒋素素仍旧窝在蒋老夫人身边,只是姿态不像方进屋那样自然,蒋老夫人也朝她看过来,显然在等她的一个说法。
蒋阮便将在妍华苑外发生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她的语气平稳,连自己与琳琅的对话都一字不落的复述了出来,倒是没什么修饰,令人更加信服。言罢,她看了看蒋老夫人:“老夫人,当初娘亲去世,我卧病在床,只听说周嬷嬷出了府,不想今日却瞧见了。想是当时哪个胆大的丫鬟说错了话。只是我也不知,周嬷嬷是我的奶娘,何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夏研轻轻叹了口气:“阮娘,你年纪小,有些事情我也不想要告诉你,其实当初姐姐去世后,周嬷嬷她;并非是出府,而是偷了姐姐的首饰准备离开,蒋府里最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下人,且周嬷嬷又是你的乳母,怕你伤心失望之下病症加重,我便与老爷商量着,先将周嬷嬷惩处了,未曾告诉你。”夏研诚恳的看着她:“如今教你知道了,母亲在这里对你赔个不是,只是这下人确实该该罚,即使你要误会我,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彩雀和杜鹃俱是垂头不动声色的听着,这里没有她们说话的份,只是心中暗暗思量,夫人话说果真是滴水不漏,一番说辞大姑娘已然没什么话可说了。
蒋阮摇头:“虽然母亲自行处理楣清苑的下人,五年来也不曾告诉我一声,但都是为了我着想,我怎么会怪罪母亲?”
夏研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见蒋阮的脸色比她还要真挚,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话语中的暗讽,心中更是憋了一口气。蒋阮又道:“只是我还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那就是偷了主人钱财首饰的下人,似乎好像并不至于生剜双眼,吃掉夜香这样的责罚。蒋家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做这样血腥的事情?”
“生剜双眼,吃夜香?”蒋老夫人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念佛之人,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主张,对夏研的手段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夏研不是个省油的灯,却不像这个平日里轻声曼语的妇人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奶娘也能如此歹毒,这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夏研声音仍旧温柔:“不是这样的,就是因为念着周嬷嬷是阮娘的乳娘,我也不忍心责罚太重,便将她发配到浣洗房中,谁知周嬷嬷在浣洗房中仍旧有偷窃的习惯,与浣洗院的其他下人发生争执,被人剜了一双眼珠子,浣洗院也容不得她了,只能做倒夜香的活。”
第三十八章 衣裳
领路的连翘见柳如意一直盯着院门口的牌匾,笑道:“这是我家姑娘写的。”
柳如意笑道:“好字。”都说见字如见人,柳如意也对这位未曾见过面的蒋家小姐有了一丝好感。
待进了屋后,连翘道:“姑娘,如意楼的柳姑姑到了。”
蒋阮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过来。柳如意愣了一下,饶是她到贵人府中做衣裳,这些年见过的美人不知有多少,见到蒋阮也忍不住惊了一下。
蒋阮约是刚刚看书看得乏了,整个身子都倚在软榻里面,整个人似乎都软软的陷了下去,抬眼看来的时候带了一丝不自觉的慵懒,然而上扬的媚眼中又含着一丝还未收进去的冷厉,如一朵冷艳的月季,有种凉薄的诱惑。
她冲柳如意微微一笑,冷艳感便瞬间消散,如同春水一般温和明媚:“柳姑姑。”
柳如意也收起心中的惊艳,笑道:“我来为蒋姑娘做衣裳,这里有几匹缎子,蒋姑娘先选一匹吧。”
桌上摆着的几批缎子,皆是上好的银丝锻,颜色有雨过天晴色,秋香色,蜜桃色,艳粉色,嫩黄色,皆是年轻女子喜欢的颜色。夏研特意为她选出来的几匹缎子,都是颜色跳跃鲜艳,挑不出错处来。偏偏穿上这样的衣裳,定会沦为蒋素素的陪衬,因为越是鲜艳,越显得蒋素素一身白衣飘飘若仙,高压出尘。
蒋阮指着最中间一匹大红色的缎子,道:“就它吧。”
柳如意有些诧异的看了蒋阮一眼,似是没想到她会选这样一匹最为鲜亮的缎子,略略一想又笑道:“蒋大小姐皮肤生的白,这红色倒是极衬。”
蒋阮微笑:“柳掌柜,想来素娘当是选了白色的缎子吧。”
“是啊,蒋二小姐向来喜欢素净的。”说到这里,柳如意恍然大悟,再看向蒋阮时,目光已是不同:“京中众人都言蒋二小姐清丽无双若天仙,如今瞧来,大小姐更是艳中之王。”柳如意心中叹息,这蒋大小姐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本来鲜艳的颜色在蒋素素的素雅中会流于艳俗,可若换成火一般的红色,若是穿衣裳的人本就生的不俗,要压下其中的风头却是不容易。蒋二小姐想要成为众人的焦点,却不知在不动声色间已经沦为别人的陪衬。柳如意是个爽快人,加之之前对蒋阮又颇有好感,如今更是心中对她欣赏不已,便道:“大小姐尽管放心,如意楼出的衣裳,到时候保管让大小姐满意,走出去体面风光,定是最惹眼的一个。”
蒋阮也笑:“多谢柳掌柜了。”
量体裁衣,几天之后,如意楼的衣裳便送了过来。因为是为蒋家几位小姐有一起做的衣裳,都放在蒋老夫人的桂兰院。等蒋阮和连翘到桂兰院时,蒋素素早已到了,见到蒋阮便笑道:“大姐姐也是来瞧衣服的么?”
蒋阮颔首,只听蒋素素又道:“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祖母非得让姐妹们聚在一起,每次都是那些,穿着也差不离,有什么可看的。”她说的天真浪漫,本就生的一副天外飞仙的模样。
却对首饰衣裳一类毫无兴趣,一丝烟火气也没有。这样的女子似乎并不属于红尘之中,生来就是应该被好好呵护在人掌心,一辈子天真烂漫的。上一世的时候,蒋素素才名满京,却又不像别的女子那般贪慕名利,天下人无一不赞赏有加,蒋阮也曾以为这个妹妹是不懂这些红尘俗事的,直到上一世最后一刻,她才明白,蒋素素并不是没有欲望,不是对这个世上的名利弃如敝履,而是她要的,从来就是最高的那个位置,其他的都不屑一顾。
这一世蒋素素年纪尚小,却不知她现在有没有那个定力了。
蒋老夫人听到蒋素素的话,笑骂道:“姑娘家哪个不喜穿衣打扮,你倒好,成天就素净的跟丫头似的,花一样的年纪,却不爱穿鲜亮的颜色。”话虽这么说,蒋老夫人眸中却是满意的神色,显然她也认为蒋素素更衬素净的衣裳,显得脱俗。
蒋素素皱了皱眉:“我不喜欢那些,听说大姐姐要了红色的缎子,可是真的?”
蒋阮点头:“是,如今适逢年关刚过,想穿的喜庆些。”这个理由倒也无可厚非,蒋素素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等待的时候,蒋俪和蒋丹也一前一后的走进来,两人对蒋老夫人行了礼便站在一边。俪在蒋老夫人面前还算规矩,除了面对蒋阮的目光有些倨傲之外,倒是挑不出一点搓出来。蒋丹神情怯怯,有些无措的铰着自己的衣裳下摆,似乎对大家聚在一起的情形十分不适。
再过了一会儿,蒋老夫人身边的彩雀捧着一个箱子走进来,笑道:“如意楼的柳掌柜说了,先赶出了这四件,过些日子再赶春衣出来,到时候再让大姑娘挑些料子。”
蒋府四个姑娘中,蒋阮的衣裳最少,都是从庄子上带过来的旧衣赏,蒋老夫人自然不会让她穿这样的衣裳出门,先是去成衣铺子买了些送来,等天气再好一些,春夏秋冬四季衣裳都要重新做。
蒋俪目光一顿,狠狠剜了蒋阮一眼,面上不满之情明显的很,碍于老夫人在场,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彩雀将那口小箱子打开:“姑娘们来挑吧。”
衣裳全部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如意楼特制的精致木箱中,蒋素素看了一眼蒋阮:“大姐姐先挑吧。”
蒋阮摇头:“我最年长,丹娘先挑吧。”
彩雀笑吟吟道:“都是做好的衣裳,早晚挑也一样。”
这么一说,蒋素素便不好意思道:“说的也是,那我便直接挑了。”
蒋素素从箱子中拿出来的,果然是一件雪白香狐皮原锦边琵琶襟大袄,腰下是宫白色绣花锦裙,外罩一件银鼠坎肩。样式精致独特,便又不显得繁琐,却处处透着高贵。即便蒋素素要显得自己并不在意衣裳,看到成衣时,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蒋俪看到蒋素素的衣裳后,目光闪过一丝不虞,然蒋府嫡女的衣裳本就比庶女更花心思,何况蒋素素还如此得宠,即便心有不甘,蒋俪也不敢再说什么。蒋俪的衣裳是浅紫色的织锦窄银袄配莲青洋绉裙,平金盘扣,倒也显得丽色逼人。
第三十九章 陪衬
蒋丹的则是一件山茶黄的紧身棉袄,葱黄绫棉裙。简单明艳,倒是极衬蒋丹怯生生惹人怜爱的气质。蒋俪与蒋丹的衣裳其实也十分美丽,只与蒋素素想必便落了下乘,若三人站在一起,外人眼中便只能见得蒋素素一人风姿脱俗,蒋俪也意识到这一点,见到衣裳并不显得高兴,蒋丹倒是极开心,眼里都是欢喜。
蒋阮的衣裳是压在最下面的,彩雀帮她从里头拿出来抖开,便见是一件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银袄,翡翠撒花洋缎裙,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待众人看清后,蒋素素惊叫起来:“竟这般鲜艳!”
姑娘们虽喜欢颜色鲜亮的衣裳,却更愿意穿些柔美的粉色桃色之类,这样的水红色却极少尝试。一来是因为水红色衣裳大多适合于那些性子火一般的热烈女子,若是温柔的女子穿着红色,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二来是这府里蒋素素最喜白色,穿红色在她身边定是强烈反差,蒋俪蒋丹容色都不及蒋素素,若是选了红色,站在蒋素素身边定是十足洋相。
而蒋阮,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件热烈似火的正红。
蒋俪笑起来:“大姐姐怎么选了和二姐姐浑然不同的颜色,这下子两人站在一起可就鲜明了,有趣。”
蒋素素愣了片刻,也跟着笑道:“大姐姐穿红色定比素娘好看,也喜庆的紧。”她虽知道蒋阮挑了匹红色的缎子,却没料到如意楼做出的这件衣裳如此繁复华丽。不过这倒让她心中宽慰了一些,年轻小姑娘必然压不住这样华丽复杂的红色彩衣,蒋阮便是长相明艳,穿着这身衣裳,也只会被衣裳的势头压过去,倒显得有些头重脚轻,俗气的很。
蒋俪也如她这般想,看向蒋阮的目光有些幸灾乐祸,嘴上却道:“柳掌柜可真是偏心,给大姐姐做的衣裳花纹这样华丽,咱们可就比不上了。这花儿一样的衣裳,只有大姐姐才敢穿。”
“我既然是蒋府嫡长女,穿的正统一些也好。”蒋阮微笑:“你们挑的衣裳也极衬呢,蒋府的姑娘个个都是顶好的。”
蒋丹看了一眼蒋阮,小声道:“大姐姐的衣裳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府里有人这般穿呢。”
座上的蒋老夫人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盯着蒋阮道:“衣裳是不错,可还少了点什么,大丫头似乎没什么披风,杜鹃,回头你取了我箱子里那件大红鹤氅送到阮居。”
大红鹤氅是蒋老夫人当初的陪嫁,自然珍贵无比,不过蒋素素向来喜欢白色肃静,是以从来没讨要过,但这不表示她不喜欢。如今见蒋老夫人将自己的陪嫁之物送给蒋阮,心下诧异,蒋俪早已看红了眼,酸溜溜道:“祖母可真疼大姐姐,刚回来就将这样的好东西给了。”
蒋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语气分辨不出喜怒:“你们养在蒋府里,穿的用的可短了?大丫头如今刚回来,前些年在庄子上也吃了不少苦头,瞧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蒋素素想了想,道:“祖母说的是,大姐姐,我那处还有好些首饰,你不如来我院子里坐坐,选些首饰走,只是我的首饰太过素淡,不知你喜不喜欢。”
蒋俪做不到蒋素素那样大方,即使装也装不出来,索性将头扭到一边假装没听到。蒋丹只低下头,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她的首饰没有两个姐姐的多,最多也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夫人赏下来,平日里积在一起,等着日后若是有急用还能当掉。
“我怎么能拿妹妹的东西?”蒋阮道:“没事的,母亲定为我准备好了。”
蒋老夫人目光闪了闪,挥了挥手:“也罢,你们的衣裳都拿到了,明儿个去沈侍郎家中,也要打扮的体体面面的。我蒋府中的女儿都是名门闺秀,二丫头,你姐姐如今刚回京,京里许多人都不甚熟悉,明儿个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出门在外,你们代表的都是蒋府的脸面,当要相互扶持。”
蒋素素点头:“祖母教训的是,素娘知道了。”
蒋阮也颔首答应。
说了一会子话,蒋老夫人便要默禅,几人各自拿了做好的衣裳回了院子。蒋阮到底还是没有去蒋素素的院子里挑首饰,听说蒋俪却去了,拿走了些项链簪子。蒋素素在首饰珠宝方面对蒋俪并不小气,或许是因为蒋权从来都不会短了她的。
到了晚上,蒋老夫人身边的彩雀果然送了大红鹤氅过来,与此同时还带了一匣子首饰,称是蒋老夫人赏的,嘱咐蒋阮明日要打扮的体面些。蒋阮也不推辞,笑着应了,然后从匣子里挑了一只成色比较一般的银簪子给彩雀,称劳烦彩雀走这一趟。彩雀起先不肯收,最后推辞不过,只好笑着接受了。
彩雀走后,连翘道:“老夫人如今对姑娘这般好,姑娘的日子可算苦尽甘来了。”
“这大红鹤氅可珍贵,就这么给了姑娘,可见老夫人心里还是疼咱们姑娘的。”白芷也欢喜,一边将鹤氅叠起来,一边仔细上头的毛料。
露珠摇头:“我瞧着也不见得,如今姑娘刚回府,老夫人就让姑娘穿的体面去沈侍郎家中,明儿个的聚会去的可都是京中贵族小姐,咱们姑娘五年未曾回京,这一次露面,必然要让大伙儿知道,蒋府的大姑娘是个正正经经的名门美人,我估计老夫人是这个意思。”
蒋阮拨了拨灯芯:“露珠说的没错,左右是蒋府大小姐这个名称的好处罢了。将那匣子收好了,明日怕也不是那么轻松。”
桂兰院中,张妈妈起身给老夫人端了杯红枣莲子茶,蒋老夫人接过茶并不喝,只若有所思的瞧着茶杯里的起伏的红枣片:“张妈妈,你觉得大丫头怎么样?”
张妈妈笑道:“大姑娘生的美,如今瞧着言谈举止也极有风度,就是命苦了些,早早的夫人就去了。”
“她是个聪明的,”蒋老夫人皱了皱眉:“刚回府见我的那次,你是没瞧见,这丫头的通身作派竟和宫里出身的贵人一般。从前瞧着是个胆小温顺的,如今气质也变了,倒不像她亲娘。只这些年她都是在庄子上,夏研办的那些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能有大丫头的好果子吃,没被养废了就不错,她是如何做到今日这般的?”
第四十一章 倾城
“你便是蒋阮?”沈明珍一愣,蒋阮的事情早在之前她就有所耳闻了,她与蒋素素向来交好,蒋素素容貌美丽脱俗性情却温柔,前些日子因为蒋阮在公堂上的一番言论,蒋府成为众矢之的,连着蒋素素都愁眉苦脸了好些天,是以蒋阮在沈明珍眼中便是一个粗野无能,懦弱丑陋的山村小女,然而今日一见,单不说那份宫中贵人一般的气度,就拿容貌而言,便是与蒋素素不想上下,甚至还要明艳几分。
蒋阮颔首,蒋俪便笑道:“明珍妹妹,这就是我大姐姐了,我大姐姐刚从庄子上回来,对京中的事情不甚熟悉,此番也是第一次到你府上来。”
她这样强调,沈明珍眼中便闪过一丝轻蔑,道:“京中与庄子上可有不同,蒋小姐可要瞧仔细了。”
露珠与连翘面上闪过不忿,这边的明争暗斗,夏研却只与沈夫人说笑,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自然不会出口解围了。
蒋丹不必说,早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低着头站在原地,巴不得众人都不曾留意到她。蒋俪早已幸灾乐祸,出人意料的却是蒋素素的态度,只站在一边微笑,并不说话。
这样的场景倒是头一遭,上一世的时候,但凡有大家小姐对蒋阮针锋相对,只要蒋素素在场,一定会为她解围说话。或许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又或者是要赢一个好的名声,可如今她却连好话也不愿说一句,莫非这便要沉不住气了?
蒋阮只静静微笑,并不接话,便让沈明珍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沈明珍憋着一口气,索性拉住蒋素素的手:“娘,大厅里夫人姐妹们都等的久了,让蒋夫人和素儿姐姐快些去吧。”
沈明珍嚣张跋扈,言谈中只提及了蒋素素和夏研,本是一件无礼的事情,沈夫人却毫无责怪之意,只笑着应了。显然这已经是常事,沈明珍果真是沈府的掌上明珠,自小便娇惯着长大。
沈府大厅中,诸位夫人和小姐早已等候多时,相熟的便坐在一起说话,有人道:“听说今日那蒋家大小姐也会出现。”
“蒋家大小姐?”一位颧骨高高的夫人道:“便是那位被蒋尚书苛待的嫡女?天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去了亲娘,落得如今凄惨的下场,若不是此番王御史偶然遇见,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旁边的妇人却笑眯眯道:“虽说是可怜人,却听说是个八字克亲的,蒋尚书平日里为人公正,必然有其中原因。”这妇人生的个圆盘子脸,眼睛笑眯眯的成条缝,简直如庙里慈眉善目的富态菩萨一般,看着便是和和气气的。她接着道:“只是在庄子上长大,哪里及得上在府里长养大的,行事必然有不妥当的地方。倒是比不上蒋府二小姐出众了。”
说到蒋府二小姐,人们便不约而同的想到蒋素素的才情与容貌,纷纷点头附和:“蒋二小姐自然是极好的,天仙般的人,蒋大小姐所差远矣。”
“那蒋大小姐和蒋二小姐站在一起,对比也太过鲜明。”
“蒋府有一位蒋二小姐便已经足够了,蒋二小姐可是京中的才女呢。山野中长得女子必然粗野无比,更勿论容貌了。”
圆盘脸的妇人脸上笑意更深,冲面色不虞的高颧骨妇人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的喝起茶来。人们的讨论还未停止,便听得有人叫道:“瞧,蒋夫人和二小姐到了。”
众人纷纷抬起头,走在最前面的是夏研和蒋素素,夏研衣饰得体妥帖,恰到好处的展现其温柔的书卷味,一看便是柔和贤淑的女子。这样的装束并不会宣夺蒋素素的风头。
款款而来的少女一身雪白香狐皮原锦边琵琶襟大袄,袄子收到腰身处,更显得身材窈窕动人,腰下是宫白色绣花锦裙,裙摆极大,行动间如云雾缭绕,外罩一件银鼠坎肩,长发只束了一笑股在脑后,垂下两条洁白的丝带。面上未施铅华,淡色樱唇含着微笑,端庄又清丽,五官本就生的美,那副天真单纯又含着一丝孤高的模样真如仙子一样动人。一路款款行来,在座的女眷已经是纷纷赞叹有加。
对蒋素素而言,这是常事,但今日却又有不同,因为人群很快被蒋素素身后的人吸引了目光。
跟在蒋素素身后的少女不紧不慢的朝前走,便如雪地中的一团火,又如霜雪中的一枝梅,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银袄,翡翠撒花洋缎裙,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这一身已然十分富贵,但穿在这少女的身上,竟如本身就该有的富贵一般。大红鹤氅袖边露出的白狐狸毛边带一点银色毫光,实在是生气勃勃,光彩照人。
少女越走越近,待瞧见那模样时,众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本就生的白,略施脂粉下竟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唇越红,似天边早上最红的红霞,眼眸漆黑,光华流转间竟如春日一般妩媚,待认真去瞧时,却又觉得那上扬的眼角似乎含了一丝冰冷的讽意。青螺眉黛长,旖旎透骨香,蒋素素已经是清丽脱俗,这少女却美的活色生香,让见惯了仙子的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仿佛瞧见灵动的精魅自花丛中出现,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再看那少女行动间裙摆丝毫不动,双手端正的交叠在胸前,发丝也纹丝不动,明艳照人的外表下却自有一股沉静高贵的风华,这样独特的魅力极少出现在年纪尚小的少女身上,只让人觉得是时间仅有。
最让人诧异的是她与蒋素素站在一起,风姿不相上下,甚至若仔细去看,便觉得清丽脱俗的仙子在这活色生香的精灵面前,顿时失了几分颜色。那纯洁无比的雪白,实在稍逊这热烈奔放的大红。
“是蒋家大姑娘!”有夫人喃喃开口道。
第四十二章 蛇鼠
夏研与蒋素素面色同时微微一变,夫人们早已悄悄议论起来:“什么山野村姑,我看这气度倒像是从宫里出来的。”
“就是,瞧着与蒋二小姐不相上下,哪有说的那么糟糕。”
“模样也生得好,竟比二小姐还明艳几分。”
头一次,众人的焦点未曾聚集在蒋素素一人身上。蒋阮仍目不斜视的自前方走来,神色不见波动,面上带着微笑,好似并非头一遭来沈府一般。这般的沉稳淡定,教那些原先想看热闹的人不禁刮目相看。那圆脸盘妇人早已脸色发黑,相反,高颧骨的夫人连连点头。
随之而来的沈明珍早已气炸了,恶狠狠地瞪了蒋阮一眼,便径自走过来拉住蒋素素的手,再不看蒋阮一眼,走进女眷席上去了。
夏研早微微一笑,好似没有看到一般,与沈夫人说笑着走进席中坐下。蒋俪虽然性子傲慢,却在众位小姐中也有交好的朋友,许是为了故意孤立蒋阮,便连平日里不甚关注的蒋丹也一并拉走了。不知故意还是无意,独独剩了蒋阮一人站在席边,不知如何坐下。
夫人小姐们虽惊异蒋阮的容貌与气度,但凡在场的座上宾皆是与沈夫人相熟的,自然也要与蒋府维持交情。蒋府如今的夫人是夏研而非赵眉,知情的人便不会主动与蒋阮解围,更何况蒋阮容貌过盛,小姐与她坐在一起也怕被抢了风头。一时间便只剩了孤家寡人的一个。
露珠与连翘站在蒋阮身后,皆是有些气闷,想着此番来沈府做客倒像是来下面子的,教人无端的尴尬。
却就在此时,听得席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蒋大小姐,坐这里吧。”
女眷席中站起一位豆蔻少女,这少女穿着一身青花蓝棉袄,肤色稍黑,面容却很秀丽,眉目间带了一丝隐隐的英气。这少女上一世蒋阮倒也认识,名唤林自香,是当今林太史的长女。是个性子极其正义的人,上一世林自香嫁给了三皇子做侧妃,林太史在朝中虽实权不大,却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林自香嫁给三皇子后并不得宠,林太史被皇上卸了官职后更是过的极其潦倒,三皇子人面兽心,府里姬妾成群,林自香肚子里的孩子便被三皇子一个宠妾活活害死了,三皇子维护宠妾,林自香不堪受辱便拿了刀与那宠妾同归于尽。
上一世宫中女子闲来便将此事当做笑谈,蒋阮心中倒对林自香感到唏嘘,如此烈性的女子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死后甚至被拿来议论,实在是苍天不公。上一世宫宴,蒋阮也曾在贵嫔席中远远的见过林自香,衣饰朴素的林自香在一众华丽的莺莺燕燕中落落寡欢的模样一眼便引起了蒋阮的注意。她们是一种人,嫁给了不愿意嫁的人,一辈子囚禁在狭小的牢笼。
蒋阮朝林自香笑了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林自香朝她点点头,蒋阮轻声道:“多谢。”
“只是看不惯她们这般罢了。”林自香道:“豪门贵族总这般自以为是,却处处为难一个小姑娘。”
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再看林自香一脸严肃的模样,蒋阮失笑,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蒋阮与林自香说话,蒋俪心中暗恨。沈明珍与蒋素素说这话,见此情景也皱眉道:“那个蒋阮究竟有什么本事,林自香平日里眼睛都要望到天上去了,怎么偏偏跟她说话!”
蒋素素笑道:“大姐姐总是这么讨人喜欢。”
“分明是个狐媚子。”沈明珍愤愤道。一转眼瞧见正瞪着蒋阮的蒋俪,想了想:“素儿姐姐,我见蒋俪也讨厌她,不如帮帮蒋俪如何?”
蒋素素怔了怔,随即笑道:“怎么这般说,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大姐姐刚从庄子上回来,若是出什么差错,定会声名受损,日后在京城还怎么做人?”
沈明珍也笑:“素儿姐姐就是菩萨心肠,可是你也得分什么人哪。你看今日她特意穿了这一身红衣,不就是为了抢你风头嘛。明知你爱素淡却穿的如此鲜艳,我看就是挑衅。素儿姐姐你可不能凡是忍让。”
“这……”蒋素素有些犹豫,迟疑的模样落在沈明珍眼中更是受了委屈,便道:“素儿姐姐你别怕,我替你出头。”说罢便冲坐在另一边的蒋俪招手道:“蒋俪姐姐!”
蒋俪有些受宠若惊的转过头,起身走到沈明珍身边。在京中这些大家小姐中,庶女与嫡女其实是分为两个圈子。蒋俪虽然极力讨好沈明珍,沈明珍却只与蒋素素交好,她只能心中嫉妒。如今沈明珍主动招呼,虽然知道必定有其用意,还是笑着应了。
沈明珍眸中闪过一丝轻蔑,笑容却甜美,勾了勾小指头:“蒋俪姐姐,我有悄悄话与你说。”
蒋俪附耳过来,沈明珍在她耳边嘀咕几句。蒋俪表情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变得犹豫,迟疑的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蒋素素。蒋素素却只是低头喝茶,仍旧带着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微笑,教人看不出情绪。
“蒋俪姐姐,可想好了?”沈明珍抬眼看她,语气越发娇俏:“我可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蒋俪沉默半晌,终是咬了咬牙,道:“好,多谢明珍妹妹成全。”
沈明珍咯咯咯笑起来,拉着蒋俪的手在身边坐下来:“既然如此,咱们再说些话吧。”
蒋俪顿了顿,依言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凑在一起,便又小声的说起话来。
做这一切的时候,蒋素素都端坐在一边垂头喝茶,似乎完全不知道沈明珍与蒋俪在做什么,只在蒋俪坐下来的时候抬眼远远的看了一眼蒋阮,眸中有一丝狠意。
却不想她抬眸的时候,蒋阮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头来,四目相对,蒋阮对着她微微一笑。上扬的眼角分明流露出一丝笑意,却无端的让蒋素素脊背一凉。再看时,蒋阮已经转过头去,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
因是第一次来沈府,蒋阮只与林自香说些话,周围的小姐对她也只是远远看着。蒋素素倒是颇得众人好感,与她亲热的人不在少数。
第四十三章 借刀
林自香瞥了一眼正与林校尉嫡女说话的蒋素素,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何以这样说?”蒋阮端起面前的茶盏问。
“表面孤高,骨子里却流于艳俗,这样的人不是虚伪是什么。还说什么琼楼瑶仙,不过是被外表蒙蔽双眼的世俗之见。”林自香的一席话倒是毫不客气,身后的露珠却是听的发笑。
林长史掌管宫中文史星历,文史重公允,林太史和王御史一般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林自香便将林太史那耿直的脾性继承了个十成十。林自香这样的直性子在诸位小姐中自然是不受欢迎,蒋阮却觉得极好。世间难得有坦荡直率之人,这样的人比之那些佛口蛇心的人简直可爱多了。只林自香这样的性子,嫁给了三皇子等荒淫无度的人,一生就这样葬送,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林自香注意到蒋阮的眼神,皱眉道:“你这般看我作甚,像是看什么可怜人。”
“是吗?”蒋阮笑着将话题岔开:“林姑娘如此不喜欢我二妹妹,却肯与我坐在一起,实在令我心中感激。”
“与你没什么关系。”林自香对蒋阮也毫不留情:“只是不愿意见她们欺负小姑娘。你与你二妹妹一样,同样是装模作样,不过你不似她做纤尘不染的仙子状,倒令人心中舒坦些。”
蒋阮心中更是对林自香赞叹几分,道:“我可算不上仙子,每日纠缠红尘俗事就忙不过来,行的是俗事,吃的也是五谷杂粮,就是俗人一个。”
听闻她的话,林自香也不由得多看了蒋阮两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连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了下来。蒋阮自己浑不在意,知道这林家小姐没有恶意,只是嘴上不饶人罢了,这样的人其实才是大智若愚,只是性子孤直了一些,又何尝不是心有琉璃。
吃茶说话的时间不知不觉便流过了大半,见得蒋俪从座中站起身来,走到蒋阮身边低声道:“大姐姐,我想要去趟净房,陪我一道可好?”
蒋阮微笑:“可我不识路。”
蒋俪看了一眼沈明珍:“没关系,有沈小姐的丫头带路,只是我一人觉得有些怕。我刚禀过母亲了,母亲也同意,你我都是姐妹,今日就辛苦大姐姐照顾一会子俪娘了。”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听见,倒教蒋阮不好回绝。毕竟陪着自己的庶妹去一趟净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蒋俪都这般低身下气了,如今她刚回京,倒是不能有一点不利的言论流传开去。
蒋阮便颔首:“说这些做什么,我陪你便是。”说罢起身,露珠和连翘见状要跟上,蒋俪伸手拦住:“只是去去就回,我自个儿也没带丫头呢,这两个丫头便留在此处吧,有沈妹妹的丫头便好。”
露珠和连翘有些担忧,蒋阮对她们笑笑:“无事,我去去就回。”
蒋俪便欢欢喜喜的拉着蒋阮的手离了席,待两人离开席后。沈夫人似乎才注意到席中缺了两人,对坐在身旁的夏研道:“你府上大姑娘和三姑娘怎的不见了?”
夏研笑着瞧了席上一眼,状若无意道:“许是去净房了,这么多人瞧着,无事。”
沈明珍得意一笑,拉着蒋素素的手道:“素儿姐姐,你等会只管看好戏便是。”
蒋素素有些不安,迟疑的看着她:“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大姐姐她初来乍到……”
“就你心善,”沈明珍不耐烦:“不过是给她点颜色瞧瞧,看她日后还敢这么招摇。”
再说蒋阮和蒋俪沿着沈府花园中的小道不紧不慢的行走,最前面的是沈明珍的贴身丫鬟小翠。蒋俪不时拿余光偷瞟蒋阮,只见蒋阮一直面带微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等会的事情,蒋俪便放下心来。
待走到一处无人的小走廊上时,蒋俪便伸手捂住肚子,看向蒋阮:“大姐姐,我憋不住了,不如我先让丫鬟带我去净房,等会儿再回来找你。”
“你一个人能行吗?”蒋阮担心道。
“无事,我很快就出来。”蒋俪皱着眉,仿佛真的很难受的模样。一边的小翠也道:“蒋小姐,我送二小姐去净房,您就先在旁边这间屋子里坐一会子吧。这是府上用来招待客人的屋子,里头有香茶点心。”
蒋阮看了一眼屋门,想了想,点头道:“好,俪娘你可要快些。”
“知道了,大姐姐快些进去吧。”蒋俪急道。
蒋阮便推门进去,外头蒋俪和小翠见状,才提起裙裾匆匆离去。待外头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屋门便又被推开了,蒋阮从里头走了出来。她紧了紧身上的大红鹤氅,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这间屋子里再过些时候会走进来什么人她不知道,不过进来的人与她两人单独在一起,定是会被“担心”走失的蒋俪众人看到,一来二去,声名也就一片狼藉。
这或许是沈明珍的主意,沈明珍今日也不过与她见第一次面就能想出如此歹毒的计谋陷害,或许蒋素素在其中也推波助澜了不少。蒋素素最擅长的,就是借刀杀人。
但是借刀杀人不只蒋素素一人会。
蒋阮慢慢的顺着无人的走廊前行,她走的自在悠闲,兴致勃勃,若是蒋俪在场,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熟练地模样,分明不像是第一次进沈府。
她的确是第一次进沈府,但是上一世在宫中,蒋权和八皇子总会将一些机密的事件告知与她。当时她以为这是对她没有秘密,拿她当自己人才这么做,是以总是将这些信息牢记于心,希望日后能帮上忙。
没想到如今居然帮了自己,那些机密的东西,也包括沈府中的秘密。蒋俪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不识路的她只能乖乖呆在那间屋子中等人来。可惜,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沈府的格局,她都牢记于心。
上一世在宫中,唯一不缺的是漫长的时光,她努力使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一些,但凡蒋权与八皇子与她说的话,她都愿意在夜里无心睡眠的时候拿出来反复咀嚼。沈府的格局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如今走起来倒是毫不费力。
第四十四章 再遇
她拐过之前的长廊,绕过一段路径自走进一侧花园后的小房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布置极为简单,似乎是一间许久不曾使用的废弃的书房。桌上胡乱放着几本游记,蒋阮绕道书桌前,书桌前方的上空悬挂着一副风吹竹林图。她瞧了片刻,伸手撩起那副图卷,从图卷的后方显出平平整整的墙壁来。
蒋阮伸出双手覆上面前的雪白墙壁,慢慢的探着,不多时,手下不知按到了什么,听得一声清脆响声,中间的墙壁缓缓凹陷下去,出现一个小小的暗格。
她顿了顿,将手伸进暗格中,掏出一个布包来。布包在手里颇有分量,掂了掂当是书本一类的东西。蒋阮微微一笑,这便是沈府沈侍郎家中特殊的账本了。但凡官场之人日间行事总是少不了上下打点,平时打点上峰必然有银钱出处,沈侍郎将这些事交给沈夫人打点,沈夫人将这些账本藏来藏去都不对,索性将它放进了这件废弃的书房中,如此大喇喇的藏在画卷后,平常哪有人能想得到。
不过上一世八皇子私下里见她时,倒是与她说起过这件事,沈侍郎是与蒋权一道的人,后来不知为什么有了些分歧,蒋权并不在意,原是有把柄在蒋权手里。这些账本不知怎地落在了蒋权手里。这些账本一旦被抖出去,上头牵扯的人不少,势必又是一场动乱。
不管如何,今日这账本却是到手,到底也不枉白来一趟。
蒋阮将手上的布包装进怀中,突然一愣,转过头来。
屋中横立得得屏风前正站着一人,此刻正淡淡的看着她,眸底是看不清的情绪。
待认真去看时,那人一身黑衣,眉目清冷的出奇,面容竟是说不出的熟悉,正是那日回京府中,在寺庙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青年。却没想到今日在此再次遇见,不知是福是祸。
蒋阮警惕的盯着他,对方却只是直视着她胸前,蒋阮有些微微恼怒,听得对方突然开口道:“账本。”
原是盯着她胸中的账本,蒋阮一愣,皱了皱眉:“你要账本?”
这青年不知是何来头,竟也要账本,莫不是也是与沈府不对付。蒋阮心中略顿了顿,便从怀中掏出账本来,远远的抛了过去。黑衣青年扬手接了过来,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俊容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教人看不出情绪。
蒋阮心中洒脱,原要了这账本也不过是想与沈府添个堵,顺带给蒋俪找些麻烦罢了。若真的要说什么,这样的东西留着也是烫手山芋,如今她羽翼未丰,许多事情不便出面,留着反而不好收拾。既然此人与沈府也不对付,卖他个人情又有何不可,左右看着沈府没有好日子过她也就开心了。
黑衣青年长身玉立,站在屋中竟似乎给这屋中添了一层莫名的光华,那俊逸英气的眉目无端有种难以言喻的贵气。蒋阮垂头思索,这人不知是何身份,通身的优雅却是由内而外,只实在神秘的出奇。好在今日却没有那晚的杀气,看来却对她没有杀气,这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两次见面皆是这样的场景,倒也算得上熟人,只是每次都在做坏事的时候,不知是怎样的缘分。
蒋阮见账本已然落入对方之手,多留无益,便准备离开,对方也没动,只静静的站在原地。蒋阮伸手推门之前,突然道:“沈府内厨房后柴屋梁上,沈明珍后院槐树下,府中花园池塘假山下亦有好东西,沈侍郎书房床下木板下有处密道,密道中许有丰富,凡行种种,还望能助阁下一臂之力。”
黑衣青年神色一顿,蒋阮已经施施然推门出去。待蒋阮离开后,便从梁上忽的跃下一人,行到青年面前垂头道:“主子,那丫头的话不可信。”
“蒋府嫡女。”青年垂眸,长睫掩住眸底情绪,冷冷道:“查查底细。”
再说蒋阮离开屋中后,才深深舒了口气,屋中之人身份太过危险,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只她上一世在宫中浸淫那么多年,人的身份可以掩饰,气质风华却不容置疑。就如她重生后,周围丫鬟婆子总说她像是从宫中出来的贵人,不过是上一世养成的习惯。屋里的那位必然养尊处优,骨子里透着与身俱来的优雅,若她没猜错,该是天家人。
和这样的人牵扯不清是不明智的,只蒋阮还那么做了,甚至故意将沈府的秘密透露与他。她知道是自己心有不甘,即便平日里时常告诫自己凡是须得沉稳忍让,可行事到底带了上一世的怨气,一腔孤愤。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那人要对沈府不对付,便也是与蒋权不对付,无论如何都是她乐见其成的。
摇了摇头,蒋阮将心中的胡思乱想尽数驱散,总之先应付眼前事,左右还没有到麻烦的地步。
一路顺顺利利的前行,待回到席上时,沈明珍见到蒋阮不由得一惊,失声叫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蒋素素适时的掩住眸底的惊讶,跟着站起来,奇怪道:“怎么大姐姐一人回来了,三妹呢?”
蒋阮微微一笑:“俪娘急着去净房,便让我先等着,我等了许久,恰好遇着一个小丫鬟,便带了我先回此处。”
“小丫鬟?”沈明珍急急道,声音高了些,引得周围的太太小姐纷纷侧目,然而此时她也顾不上了,只质问道:“哪个小丫鬟,唤什么名字?你莫不是框我?”
蒋阮诧异道:“明珍妹妹这是说哪里的话,不是你府上的小丫鬟,我头一次进沈府怎会好端端的回来,我便是个不识路的。”
蒋素素目光闪了闪:“确实如此。”
蒋阮又笑道:“不过那个小丫鬟我却忘了问名字,只晓得长得伶俐可爱,送我到前面就离开了。”
硕大一个沈府,总不能巴巴的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蒋阮这番话无可厚非,堵得沈明珍哑口无言。便在心中将蒋俪又狠狠骂了一回,才瞪了一眼蒋阮,不安的坐了下来。
蒋素素笑意不减的端起眼前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却悄悄跟随了蒋阮,只觉得蒋阮神色亦没有动静,热茶腾起的烟雾拢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便如雾里看花一般,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蒋素素只觉得心被什么提了起来,直觉不踏实,只好状若无意的与周围的小姐说笑。
第四十五章 平息
硕大一个沈府,总不能巴巴的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蒋阮这番话无可厚非,堵得沈明珍哑口无言。便在心中将蒋俪又狠狠骂了一回,才瞪了一眼蒋阮,不安的坐了下来。
蒋素素笑意不减的端起眼前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却悄悄跟随了蒋阮,只觉得蒋阮神色亦没有动静,热茶腾起的烟雾拢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便如雾里看花一般,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蒋素素只觉得心被什么提了起来,直觉不踏实,只好状若无意的与周围的小姐说笑。
蒋阮平安回来,蒋俪那边便没讨得了好处。沈明珍招手唤来另一名丫鬟,丫鬟匆匆离去,不多时便看见蒋俪和小翠往这边赶来。蒋俪面上带着压不住的怒气,走到蒋阮面前,颇有些怒气道:“你怎的先回来了?”
不等蒋阮开口,一边的林自香却是有些看不过眼,鄙夷道:“蒋府好歹也是官家大户,怎的如此没有尊卑,庶出的妹妹竟可对嫡出小姐无礼。”
她这话说的声音不低,周围许多官家太太们纷纷看过来,蒋俪脸一红,心中恼怒不已,听得蒋阮笑道:“无事,我们姐妹间没有那么多规矩,俪娘只是一时情急。”
林自香皱了皱眉:“这要是放在我们府上,必然要好好教导一番。”
蒋阮这回便不说话,只是微笑,神情不见恼怒,倒有些让人分不清她的意思。蒋素素站了起来,笑道:“怎么了?大姐姐刚从庄子上回来,许多事不甚清楚,三妹年纪小,大姐姐可别与她一般计较。”
这话说的讨巧,本不是蒋阮的原因,听着却如蒋阮的不是了。周围有些不明就里的夫人小姐朝蒋阮看过来时,就带了些异样的神色,好似蒋阮真的苛刻了自己的庶妹。
蒋阮笑了笑,一眨不眨的盯着蒋素素,蒋素素被她那双上扬的媚眼看的心中一麻,不知不觉后背竟然僵了。蒋阮心中冷笑,蒋素素从来都是端着仙子的外表做和善之事,即使是上一世,若不是到了最后一步,她未曾被当做祸国妖女抓进大牢时,这位妹妹还时时安慰劝导她,平和耐心,何以如今便沉不住气,甚至故意说起从庄子上回来的事情,让众人对她敬而远之。
莫非这一世她的性子变了,蒋素素的性子也变了?还是蒋素素原先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上一世自己全心信赖,便将平日里她的诛心之言全部视而不见。
林自香冷冷看了一眼蒋素素,她性子孤高清傲,倒是不掩饰对蒋素素的不喜,便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假模假样!”
蒋素素怔了怔,勉强笑着,却不说话了。这么一来,倒更像是林自香仗势欺人,蒋素素委曲求全顾全大局。
身后的露珠险些没笑出来,林自香也是个妙人,这么一屋子人的面,她就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下蒋素素的面子,偏生还没有一人敢说她的不是。蒋阮微笑道:“原是我没有与俪娘说清楚,俪娘,方才我等了你许久,只是你迟迟未归,我怕这边母亲担心,恰好又遇着个小丫鬟,便让她先带我回来,那小丫鬟应当会过来与你知会一声,怎么,你竟没有遇着她吗?”
蒋俪憋了一口闷气,蒋阮说的小丫鬟她自是没有见到,只是蒋阮也应当没有说谎,否则她第一次到沈府怎么能这样轻巧的原路返回。这样一来,沈明珍那边的布置算是白费了心思,平白惹了沈明珍不快,蒋俪心中又将蒋阮狠狠诅咒了一回。才态度不冷不热道:“大姐姐不愿意等妹妹就算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蒋阮便又不做声了,只笑着在一边坐下来,这般的行事落在众位夫人的眼中,原就有几分猜测,此刻便得到了证实。想来这蒋府嫡女并非如蒋府自个儿说的那般,回来后便得了青睐,连一个庶出的妹妹都能这般针锋相对的挑衅,想必日子过得也颇为艰难,只难为她气性度量倒是好的出奇,不似乡下出来的小家子气,也不是一味懦弱,又不争执,落落大方,确实有嫡长女的风范。
蒋俪没想到今日一出不但没整到蒋阮,反而让蒋阮落得个好名声,沈明珍也对她有了恼意,心中便将蒋阮恨毒了。甫一抬眼瞧见蒋素素神色微僵,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蒋阮的回府对她不是好事,同样也影响了蒋素素。否则她那天仙一样的姐姐今日怎么会屡屡失态,想来是第一次容色被比了下去,同为蒋府姐妹,蒋素素虽然平日里跟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总归是因为占着京中绝丽的名头。如今蒋阮一来,绝色便成了双姝,有人跟自己齐头并肩甚至更甚一筹,蒋素素心中怎么会好过。
这样一想,蒋俪心中便有些幸灾乐祸了起来。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夏研带着几人告辞回府,回府后先禀告了蒋老夫人今日的情况,夏研笑道:“阮娘今日做的极好,在场的夫人太太无一不夸阮娘模样出挑,说从前没见到,今日一见阮娘果然是颜色出众,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蒋老夫人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女孩子模样过于出众并非什么好事,若是蒋素素那般清丽脱俗也好,但蒋阮姿容明艳,这般说起来倒是祸非福。
阮居中,露珠将热好的汤婆子送到蒋阮手上,在沈府呆了一天,虽说只是赔笑说话,却也是消磨体力的事,蒋阮已经有些微疲惫。白芷将门掩好,端来银盆给蒋阮净手,细心的将软帕给蒋阮擦手,一边轻声道:“姑娘,听府里的下人说,庄子那边的钱知府被宫里那位罢官了。”
钱万里?蒋阮想了想:“因为王御史?”
“听说是狱里的犯人们多有冤屈,牢犯的亲眷递了状子上京,恰好被明官接了,一查才发现多年冤案,钱万里收了不少黑心钱,牢狱中犯人们喊冤喊的厉害,竟不是一般能压下去的。街头巷尾皆是传着这事,皇上一怒之下便罢了钱万里的官,还说要抄家。”
蒋阮瞧着银盆里晃动的水花,脑中不由自主的想到那日在牢中遇见的年轻寡妇来,想来她的冤屈也得以申述,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有时候也并非全无道理。
第四十六章 替罪
蒋俪与蒋素素也十分欢喜,只蒋素素表现的云淡风清,笑意却是止不住的。蒋权虽对她这个嫡女不慈,对蒋素素却是真心疼爱。上一世他宁愿抱着得罪宫里那位九五之尊也要将蒋素素保下来便可见一斑。蒋素素应当是蒋权最骄傲的一个女儿,他不吝惜自己所有的疼爱给蒋素素,甚至拿蒋阮自己给蒋素素铺路,如今想来,却不知是悲凉还是该愤怒。
只能说蒋权或许对夏研是真心存了喜爱,是以才这般疼爱他们的女儿,连带蒋超也是如此。反观蒋阮和蒋信之,蒋权从来不曾关注他们,不打骂,也不亲热,反倒像两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连蒋俪也因为二姨娘娘家的势尚且能得蒋权一个好脸色,只有他们兄妹不然。
想来也是,赵眉与赵将军早已断绝关系,官场上不能添上助力,当初又是赵眉主动要求下嫁,情与势都未曾占得一个便宜,蒋权对她又怎么会有半分怜惜。是以便让她和蒋信之成为蒋素素兄妹的垫脚石,若是挡了蒋素素兄妹的康庄大道,便毫不留情的除去。
出神的想着这些事,蒋阮忘记手中的茶汤,不小心溢出几滴来,一边的白芷见状忙道:“姑娘小心些。”
蒋阮回过神,扶正茶杯,道:“父亲可回来了?”
连翘从外头走进来,听闻蒋阮的话便道:“刚回来,正与老夫人太太说话,”她左右瞧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不过瞧着脸色不大好,似乎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
白芷奇道:“许是公务上的事。”
正巧露珠风风火火的跑进来,面上带着些狡黠的笑意,连翘斥了一声:“没头没脑的做什么,也不怕惊扰了姑娘。”
蒋阮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姑娘真神了。”露珠眨了眨眼:“奴婢刚刚去前头打听了一转,知道老爷这般不高兴的原因了。”
露珠人小嘴甜,脑筋转的又快,平日里市井中与人交往带了三分圆滑,很容易便与丫鬟婆子打成一团,蒋阮便时常让她出去留心些消息,在蒋府里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露珠也聪明,每每也能打听出一些消息。
这回连翘也顾不上斥责了,仔细听她说。
“听说不知怎的和沈侍郎吵了一架,沈侍郎气的出奇,老爷也争得脸红脖子粗。奇怪的是这般争吵,沈小姐却还特意写了帖子单独给三姑娘,邀三姑娘去府上玩。不过老爷大发雷霆,不仅不许三姑娘出府,还将三姑娘禁了足。”
“这是何意?”连翘奇怪道:“那日瞧着三姑娘与沈小姐可没有这么好的交情,怎么不请二姑娘,独独请了三姑娘去。”
露珠神秘的笑了笑:“下人们都在传,说沈府里丢了东西,这般行事想来是怀疑到三姑娘头上了。”阮居的丫鬟对蒋俪都是颇有微词,蒋俪平日里眼高于顶,语气又不善,远远没有蒋素素会做人,府里的丫鬟婆子俱是对她有三分厌烦。是以她一出事,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
白芷道:“这般怀疑到蒋府小姐身上,难怪老爷要大发雷霆,若是三姑娘去了,岂不是自打蒋府嘴巴,承认偷了东西。只是为何沈府要借沈小姐的手给三姑娘发帖子,难道还能问出什么不成。奴婢瞧着三姑娘平日里虽跋扈了一些,却也不是顺手牵羊之人,这其中蹊跷之处众多。再说老爷与沈大人交情极深,也不至于为了一点身外之物吵成这样,沈府到底丢了什么呢?”
丢了什么?蒋阮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沈府吵翻天,左右不过是东窗事发,沈侍郎发现自己的账本不见了。当时她一个外人初次到沈府自然不清楚沈府格局,中间又只有蒋俪离过席,想不怀疑到蒋俪身上也难。只是蒋俪平白无事也不会自个儿跑去拿账本,便只有蒋权的主意。沈侍郎这般想也是无可厚非,沈府与蒋府交好本就牵扯了一堆不清不楚的利益关系,蒋权若是拿了沈侍郎的把柄,从此沈侍郎便会在蒋权面前矮了一头。只是这事做得极不地道,难怪沈侍郎要撕破面皮。
蒋权如今真是冤枉,此事确实与他无关。蒋阮笑了笑,人与人的关系本就极为脆弱,蒋权与沈府从此以后就算因为账本的事情勉强维持面上的友善,今日之事也会如一根刺一般深深地埋进沈侍郎心中。这根刺总有一天会破土发芽,蒋权与沈府的战线,在这一刻,便已开始破裂。
蒋俪要害她,却被她当了替罪羔羊,也算是小惩大诫。沈府从此视蒋俪为眼中钉,蒋权心中也不会欢喜,这也算蒋俪咎由自取。
上一世蒋权最后还是拿了沈府的账本,捏着沈府的七寸,只是那时候蒋府已经蒸蒸日上,沈府唯有俯首称臣。如今这一世时间尚早,蒋府许多事情还要依赖沈府的帮忙,同盟过早的破裂,对蒋权来说是祸非福。
蒋阮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父亲和二哥既然已经回府,我们也不能不去看看,没得说我们不礼不孝,走吧,我那五年未见的父亲和二哥,也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花厅中,夏研一身藕荷色缎面短夹袄,下身一条青罗扇裙,更衬得腰身不堪一握,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仍旧显得正如芳龄女子一般。皮肤充盈水润,微微修饰,发饰也是以秀丽为主,在一屋子的姬妾面前正如一只亭亭玉立的清荷,加上本身带来的淡淡书卷气,实在是佳人难得。
蒋权瞧着她的目光便柔和了些,只说到你辛苦了,目光中尽是怜爱。一边的二姨娘看不过眼,精心修饰的柳眉扬了扬,刻意软着嗓子道:“老爷,总算是将您迎回来了。”
二姨娘其实也算的上是个美人,只是美得稍显尖刻,脸盘瘦了些,便显得有些刻薄,不似夏研温柔多情。且这样的曲意逢迎,倒显得有些做作,蒋权面上有些不耐烦,淡淡的应了。二姨娘见状,双手又恶狠狠的绞了衣角几圈。
大姨娘穿着洗的发白的月白直身缀裙,唇角含着谦卑的笑意,安静的退到一边。比起夏研身边两个如花似玉的丫鬟,她倒像是个二等丫鬟似的。蒋权看也没看她一眼,蒋素素便上前笑道:“爹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 父兄
蒋权平日里在外面如何不严苟笑,在蒋素素面前却从未黑过脸,面上也浮出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她头:“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等会教人抬到你屋里去。”
边上的二姨娘眼中又闪过嫉恨之色,蒋府中四个女儿,等得到这份殊荣的也只有蒋素素了。
正与蒋老夫人说话的蒋超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阮妹妹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到人影。”
蒋素素笑容一滞,蒋权也似才想起一般,笑容散去,眉头皱了起来。夏研见状笑了笑,正要说话,便听得一把轻轻地女声自厅前响起:“蒋阮见过父亲。”
蒋权与蒋超俱是抬眼看去,便见一身深红边针绣大袄的少女盈盈上前,胸前是大朵大朵八团花卉彩绣,鸦青的长发用一支五色珠钗盘起。服侍简单却极艳,然而更艳的是她的容貌,肤白如雪,唇红如樱,美目流转兮便是数不尽的情意,偏又从上扬的眼角中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丽色沉稳,似火又似冰。若说蒋素素是人间才有的绝色,那眼前如精魅一般的少女便如人间没有的绝色,一举一动都教人移不开眼。
她一步一步稳稳上前,走的端的是风华旖旎,到蒋权面前方停步,柔声道:“父亲。”
蒋权与蒋超这才俱是回过神,两人都有些不敢置信的打量着这从庄子上刚刚回来的蒋家大姑娘,比起五年来,蒋阮如换了一个人般,里里外外竟没有一点过去的影子。尤其是刚才一步步走来的目光,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觉得像是世外之人,看得人心中有些发凉。然而面前她又巧笑倩兮,仿佛刚才凉薄的眼神只是幻觉。
蒋权探究的目光落在蒋阮身上,迟迟不曾开口,蒋阮顿了顿,便慢慢抬起头,直视着蒋权的目光。
在看到他的一刹那,蒋阮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浮起一丝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绪。蒋权如今还是盛年,便是一个清流文人的模样。蒋阮眼前却浮现起上一世见到蒋权最后一面的画面,那个时候她的亲生父亲便是这样毫不留情的将她从寝宫中拖到大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她安上一个祸国妖女的罪名,她匍匐在地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换来他一个冷漠绝情的眼神。那种不屑,仿佛看一间自己人生中污点的目光,让她从心底冷如冰窖。
而后她被关入大牢,被蒋素素折磨,连累赵家满门,在牢中听得自己父亲步步高升,官拜一品,最后成为国舅。他官袍加身的时候,可否想过官印上有她的鲜血?
蒋权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蒋素素,为了蒋超,为了夏研,为了他自己,就把她和赵眉,整个赵家都当成了铺路石。前世今生,他可有当他们是真正的家人?
若说前世关进大牢的时候她还只是绝望茫然,如今再逢故人,就只有恨了。
恨,怎么能不恨,被蒋素素做成人彘不得动弹,亲眼看着自己幼子被权臣狎玩,这种棰心的痛楚又有谁能理解。亲耳听到亲人满门抄斩的消息却求助无门,其中的悲愤又怎么述说。既然地狱不收她这样的人,教她重回人间,不让这些个人也尝尝地狱是怎么滋味如何甘心。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掘弃了和蒋权所有的亲情,一心一意的复仇。
她微微瞪大眼睛,那双如雾一般的双眸顿时清明了些,往深了看去,只是一片清明,如同山间流淌的清泉,哪有半分杂质。面前人的声音柔软如风,又唤了一声:“父亲?”
蒋权霎时间回神,自己的大女儿笑容明媚,可无端的让人心中不安。他瞧了蒋阮一眼:“回来了就好。”便再无多的表示了。
如此冷淡,教身后的连翘与白芷有些不忿,蒋阮恍若未觉,又朝着一边的蒋超笑了笑:“二哥。”
蒋超仍如记忆中的模样一般,生的一副阳光开朗的模样,有些不安的挠了挠头,笑嘻嘻答道:“阮妹妹。”眸中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目光。
夏研的两个孩子,俱是贯会戴着面具做人的人。当初蒋信之死后,这个二哥对她倒是极好,蒋超看着是一副和气磊落的性子,偶尔还会犯些傻,吃些亏,这样性子的人谁都愿意与之结交,尤其是失去蒋信之的蒋阮,也能从这个二哥身上找到失去的温暖。
但事实上,这个傻气坦荡的青年最后却是娶了当朝右相的掌上明珠,自此以后,右相便成了八皇子一派的人。
如今想来,前世种种皆成幻影,对蒋超的印象,却停留在上一世他企图利用自己的美色成为官场上的筹码,最后进宫,也有这位好哥哥一份功劳。还记得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妹妹这般天姿国色,进宫之后必然得眷圣宠,这样泼天的富贵尊荣,正是妹妹的福气。”
蒋超穿着件靛蓝盘金直身长袍,将他向来飞扬的神色衬得沉稳了些,也有了丝富贵之气,言谈举止虽刻意掩饰,到底有了官场之人的作风。这番在蒋阮眼中不耻,看在蒋老夫人眼里却是极满意。严肃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慈爱的笑容:“超儿过了年便要参加考试,国子监那边可是怎么说的?”
蒋超面上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极力压了下去,道:“没说什么。”
“及第应当是没什么问题,”蒋权看了蒋超一眼:“只不知名次如何,无论如何,该打点的已经办妥。”
二姨娘目光闪了闪,掩唇一笑道:“那真是好,夫人生的两个孩子俱是会做文章的,二少爷此番必然会博一个功名,妾身瞧着,非得是个状元不可。”二姨娘虽不喜夏研,蒋权在府中面上总是要做的十足,况且捧了蒋超,蒋老夫人也会高兴,漂亮话说着总不会吃亏。
蒋老夫人果然道:“糊涂,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面上仍是毫无责备之色,笑眯眯的。蒋超也跟着笑,夏研推了推蒋权,一屋子人便各自笑将起来,真如和睦亲热的一家人般。
在众人气氛融洽之时,却有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大伙儿说些什么呢,竟笑的这般欢喜。”
蒋阮微微扬唇,门外便施施然走进一位美妇人,比起夏研几位姨娘,她显得极年轻,穿一身艾绿色云雁细锦衣,烟云蝴蝶裙,梳一个百花髻,发髻上并不插钗,只有一枝淡色黄梅,一路浅笑盈盈走来,自有一种如烟如坠的美,竟是普通官家夫人没有的娇柔,无一丝做作,仿佛刻进骨子里的柔弱。
第四十八章 探花
这便是五姨娘红缨,蒋权这个颇具名声的人,不顾阻拦硬是从烟花之地将这位清倌儿赎身回来,当初是想送给上峰,最终却成了府里的第五位姨娘,这对蒋权的名声有损,当初听说夏研还与他闹过,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不过红缨到底是让蒋权与夏研的关系生了间隙,如今这间隙瞧着微不足道,却是可以好好利用。
上一世蒋阮回到蒋府的那段日子,红缨在府里已经到了与夏研分庭抗礼的地步,府中无人敢小瞧她。后来却是因为夏研怀了身子,红缨买通下人想叫夏研小产,最后却不知怎地东窗事发,蒋权大怒,便将红缨关了起来,红缨却自己上吊走了。
如今想来,蒋权到了那种地步也没有将红缨活活打死,而是关起来,想必也是对红缨用了几分真情。而红缨好端端的在柴房上吊,却不得不令人怀疑是夏研的手笔。上一世蒋阮与红缨并未过多接触,因为夏研的地步十分厌恶红缨,如今仍不知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红缨一来,蒋权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面上也带了几分柔和:“在说些超儿的事。”
夏研眸光微微滞了滞,几乎瞧不出来,然蒋阮捕捉到了。夏研自是书卷气息浓厚,可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自有官家小姐身上没有的妩媚,这妩媚对于男人来说恰好又是极富有吸引力的。蒋权爱才女,夏研有才,红缨也不差,琴棋书画样样会,虽不若夏研的端庄,可烟花之地见的人多了,见识也跟着长了,却比夏研更会懂得蒋权喜爱听什么。而事实上,自从红缨进蒋府之后,夏研也不再是蒋权唯一的解语花了。
红缨朝蒋超微微福了福:“听闻二少爷过些日子便要科考了,妾身祝二少爷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蒋超瞧着红缨的眼神本有些阴翳,待听到红缨说的话后也忍不住眉头舒展:“多谢五姨娘美言。”
蒋素素笑着走到蒋权身边:“怎么都站着,不如去厅里,娘早已准备好了佳肴,就等爹和哥哥一起呢。”
蒋老夫人也拊掌:“正是,还是二丫头贴心。”
一屋人便欢欢喜喜的朝厅中走去,蒋阮冷眼瞧着,待蒋权走过时,才轻轻开口:“怎不见三妹?”
一边的二姨娘动作一顿,回头来勉强挤出一个笑:“三小姐今日有些不舒服,在屋里休息。”
“可请了大夫?”蒋阮关切道:“若是不碍事还是让人去唤一声,今日可是父亲回府……”
“别管,”蒋权打断她的话冷道:“让她多休息几日!”
蒋阮立刻噤声,二姨娘又恶狠狠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才慢慢跟上前头的蒋权。
蒋阮又是微微一笑,一餐饭吃的众人俱是兴高采烈,却也只是面上的,各自不晓得在打些什么主意。饭后蒋权却没有去妍华苑,而是去了红缨的院子,二姨娘自是愤愤不平,又骂了一通狐狸精后才离去,夏研却是温柔相送,似乎没一点不高兴的模样。晚上在院子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连翘还道:“夫人可真厉害,老爷刚回府就去了五姨娘院子,她也笑得出来。”
白芷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
“我可有说错了?”连翘向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对夏研的不喜好不遮掩:“偏不信她心中真如此痛快?”
露珠蹲在地上拨弄火盆中的炭块,一边抬头眨了眨眼:“当是为了二少爷,夫人不是想二少爷考状元嘛。姑娘觉得,二少爷此番能考中吗?”
蒋阮没有像往日一般看书,自回来后便坐在桌前对着茶壶不知想什么,听闻此话淡淡一笑:“二哥博闻强记,自小又聪颖非凡,自幼父亲亲自教导,上下又打点周到,应当会考中。”
“那岂不是糟了,”连翘大惊:“若是二少爷真考中了,妍华苑日后更瞧不上这边了。老夫人怕是会向着二少爷。”
“怕什么,只说是应当,我说,二少爷必然考不中。”蒋阮淡淡道。
蒋超上一世,的确考中了,虽不是状元,却是实打实的探花郎,当初马上春风得意,御上亲封,蒋府名噪京城,是以也得了宰相女儿的青睐,名利美人皆是圆满。
可是今生怎能让他如愿以偿,短短几十日,也得教他,尝尝从云端摔落的滋味。
年关刚过,日头便似乎带了些微的春意,连着好几日都是艳阳天,京中俱是热闹非凡,此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国子监的学生们却没心思感受新春的喜意,均是为了十几日后的科考做准备。屋内学生讨论正酣,院中主薄正与祭酒说话。
“此次科考,下官认为有几人皆是不错。”宋主薄往里瞧了一眼。
陈祭酒适逢不惑之年,头发却已有了花白之色,显得仙风道骨一般,抚了抚下巴的胡须,道:“说来听听。”
“正是的莫聪,王凌平,柳敏。”宋主薄沉吟道:“此三子四书五经,律令,书数都是成绩佼佼。”
陈祭酒听完此话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一阵,宋主薄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迟疑问:“大人可是觉得有何不妥?还请明示。”
陈祭酒这才摇头道:“柳敏是不错,可策论上有些偏颇,不清楚朝中时局,未免太过偏激。”
“这……”宋主薄也跟着皱起眉头:“柳敏这学生家境贫寒,对朝局一无所知也是自然。”
“我看蒋超不错,”陈祭酒打断他的话:“我看过他做的文章,面面俱到,也算个人才。”
宋主薄摇摇头:“太过圆滑,只知空洞道理,未必是好事。”
陈祭酒目光微微一动,继而缓缓笑开:“你与我二人说了也不算数,总之最后还是皇上的主意罢了。”
宋主薄也笑着称是。
下过早课后,学生三三两两从国子监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蒋超,此刻他笑容飞扬,正与身边两位好友说着话。
“王兄的经略越发纯熟,教小弟自愧弗如。”蒋超面上浮起淡淡的惭愧之意。
王子凌拱了拱手:“蒋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书算上我不如你。”
第四十九章 太傅
一边的绿衣少年嘻嘻一笑:“二位兄台再这么自谦下去,我等只有去护城河往下跳了。”这人正是莫聪,此刻他心情似乎已极为不错,挥了挥手:“这些日子看书看得脑仁生疼,不若去好好乐呵一番,今日我做东,咱们去东风楼小聚,如何?”
正说着,周围的生员听了此话,俱是笑嘻嘻的围上来:“莫兄做东,何不邀请我们一道,也实在小气。”
莫聪哈哈大笑:“居然说我小气,好吧,今日我也大方一回,邀诸位一道,才不负同窗几载的情意!”
一行人便说说笑笑的往外走,均是少年郎的意气风发,却在众人身后,国子监的大门后还落下一人。此人身姿欣长,一身洗的发白的蓝布衫,眉目清秀白净,却隐有孤愤之色。他远远望着众人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不屑。
这便是宋主薄与陈祭酒嘴里的柳敏了。与国子监的其他生员不同,不是贵族子弟,柳敏家境贫寒,屋里只有一位寡居的母亲。他母亲有一位故人却是京中的贵妇,便想法子教柳敏入了国子监。柳敏的母亲一生自尊极强,为了柳敏入学才第一次向从前的好友求助,柳敏自入学后便发誓要出人头地,将来好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国子监中的贵族子弟大多游手好闲,只不过徒有虚名,柳敏打心眼的瞧不起他们。唯一觉得不错的莫聪却是个富家子弟,不与他这样贫寒的人交往。索性柳敏便成了国子监的怪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
柳敏回到国子监的学舍,学舍里只有他一人,虽然国子监舍了学舍,可比起诸位生员自家府上还是天差地别,生员不愿住在学舍,平白便宜了柳敏,一人住了宽敞的大屋子。
他将课本放在书案上,一扭头却愣了一下,只见书案上不知何时放置了一份信封。学舍只有国子监的童子打扫才会进来,不知是何人放置。柳敏迟疑一下,还是走过去将信拆开,刚一打开,里头就掉出一张雪白的纸来。
只是平常的宣纸,比起国子监那些贵族子弟讲究的上好的梨花笺来说已是十分稀少,柳敏弯腰捡起来,刚一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行遒劲锋利的字迹:昔闻圣人以礼治国,国盛,后圣人去,国衰。是以以礼治国为正道。然,又人曰:礼虽好,难束于民,唯以法约,天下循迹,当太平盛世。吾一痴儿,百思不得其解,原为君祥耳。
这便是上来讨教了,平日里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时常也这样,但凡有不解的问题需要讨论,便写封信附上自己的疑问,算是文人的一种清流手段,同样也是乐趣。只因为柳敏的身份,从来无人主动同他这本讨论问题。信中并未落款,不知是何人所写,柳敏在脑中思索一圈,仍是毫无头绪,再看这字迹潇洒清逸,传说见字如见人,这字迹乍一眼望过去处处皆是锋芒,仔细一看笔锋却圆滑,倒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感觉。他一时被激起了好胜心,从书案处找出一张宣纸来,寻了墨来磨,提笔就刷刷的写起来。
待写完后,他将宣纸从桌上提起来吹了吹,却又犯了难,信的主人不知是谁,他写的也不知该给何人。呆了片刻,柳敏摇摇头,笑自己真是魔怔不成。便将宣纸装进信封,想来想去就直接放在书案上,权当是一个玩笑了。
同样写字的并不只柳敏一人,蒋府内,蒋阮放下笔,白芷将桌上的宣纸提起来吹了吹,连翘道:“又要差那童子送去?”
蒋阮点头:“晚些再去,左右过了今日。”
“姑娘这事可真是不妥,”露珠有些犹豫道:“若是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总归是陌生男子,这样私自的信件……”
“怕什么,我未落款,”蒋阮浑不在意:“且人们不会将我与他联系在一处,毕竟我们从未见过。”
连翘问:“说来也奇怪,姑娘既然从未见过,做什么与他写这些东西?”
蒋阮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想来柳敏现在应当是在看她的第一封信了,上一世的前三甲蒋阮记得清楚,分别是王子凌,莫聪和蒋超。柳敏仅仅得了第十八名,但三年后,却爆出当初的主考官受贿的消息,圣上雷霆大怒,处置了主考官,调出当年的文章中独独看中了柳敏,至此,柳敏官拜从三品,一路节节高升,终于成了当朝太傅。
前一世的记忆里,王子凌虽夺了状元,却仅仅只被皇上指了个六品内阁侍读的空缺,之后更是不知为何官途上毫无建树。不过蒋阮听八皇子说过,此人虽才学出众,可见识过于短浅,且行事喜攀附,且王家在京中说是贵族,却也只是徒有虚名,如今只是一个空壳子罢了。
蒋超不必说,莫聪是个人才,莫聪是宗正卿莫大人最小的儿子,性格飞扬跳脱,本是个让人头疼的性子,却在政事上的见解颇有新意,对于听惯了群臣墨守陈规答案的皇上来说无疑是新鲜的,殿试过后点中榜眼,给他了一个四品太仆寺少卿的官职,仅仅比他爹低两级。莫聪为人好结友,在朝堂上左右逢源,这样的人反而是看不清到底是支持哪一派,瞧着似乎中立,八皇子当初为了这人没少头疼。
当然这两人都比不上后来居上的柳敏,坐在皇宫之中的那位九五之尊,非但不像众人以为那样因为年纪越大而越发昏聩,反而行事令人捉摸不透,又疑心极重。若说莫聪和王子凌尚且还有家族可依,柳敏出身贫寒,且为人刚正不阿,这样的人大可以放心任用。柳敏本身也是个有才的,这位朝堂新贵很快就成为皇上身边最信任的臣子,若是这一世能搭上柳敏这根线,就相当于在宫中也有人能说上话了。
最重要的是,柳敏当初一直坚持着太子一派,他重传统礼仪,对于八皇子的示好视而不见。只是柳敏的机遇是在三年后,三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太多事情,蒋阮要做的,是帮这如今贫寒的未来太傅一把,将机遇提前。
露珠见蒋阮兀自陷入沉思,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倒是有个好消息,周嬷嬷今日已经醒转过来,瞧着精神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