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1 他在等她
夕阳渐斜,整座熙州府被金色的暮光所笼,傍晚的风吹来山外的清凉,酷暑终消。
热闹拥堵的官道上,不时有骏马奔走,或去或回。
其中一匹快马奔向金昌道,在衡源文房敞阔的后院外停下。
后院曲水环绕的凉亭里,赵杉的声音嘀嘀咕咕了一下午,念得全是人名。
夏昭衣坐在他旁边看信回信,偶尔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蒋大辉,蒋鑫磊,蒋丰田……”
赵杉缓缓念着,一边比对从衙门司户那拿来的籍贯名册。
忽然,他激动地一拍桌面:“蒋鑫义,蒋鑫龙!就是这个,大东家,肯定就是这两个人,要么就是这两人中的一个!”
夏昭衣闻言看去。
赵杉把比对出来的结果拿来:“蒋耀起的子嗣早就不在竹州了,这些年一直留在竹州的,是他弟弟蒋耀行的后代。蒋鑫义与蒋鑫龙二人是蒋耀行的曾孙,五年前永安大变后,他们从竹州迁回了熙州。族谱上有他们的名,但还没记上他们的生平,我是从这几本地契签押上对出来的。”
蒋鑫义和蒋鑫龙的生平着字实在太少,夏昭衣道:“蒋耀行的后代,只有这二人吗?”
“嗯,他这一支凋零,除了婴孩夭折,还有五年前的永安大变,路上病死了不少。眼下剩下的,只有这二人及他们的儿女。”
见夏昭衣的目光落在二人的地址上,赵杉道:“大东家,现在动手吗?我去召集人手。”
夏昭衣摇头:“不用,此事我去即可。”
“您要亲自去?那,我给您挑几个能干的手下,在外好有个方便。”
夏昭衣想了想,道:“似乎也不用,我不走正路,可能要从小路过,翻来翻去,谁跟着我都受累。”
“那,好吧……”
夏昭衣扬起一个微笑:“我回完这几封信就去,你帮了我一下午,去歇息吧。”
“东家,您不吃点东西吗?”
“回来吃吧。”
她现在正在回的信,是清阙阁的邹下卜邹先生的。
此前在河京,她委托了清阙阁许多事,其中包括寻到杨冠仙的二弟,杨长山。
杨长山这些年都在灵峰山道观,但实际上,真的能找到他的人并不多,连杨冠仙都不好寻他。
回信的内容,除了杨长山的事,她还想让清阙阁关注下规州雷公山西南丘陵的那座禹仙陂。
山中摔出来得神女石像,这段时间应该足够在规州引起轰动了。
回完信,夏昭衣换了一身深色衣衫,并将头发尽数盘上,干净利落,而后她徒步从后门离开,没有骑马。
蒋鑫义这对兄弟从竹州回来后,并没有和蒋家的人住在一起,他们置办了一座大宅,在会北崖西南的盘仙丘下。
那一带有很多大宅院,相比起于其他的城郊乡民,那一片属于富人聚集地,蒋梦兴的老家也在那。
夏昭衣徒步到盘仙丘,天色彻底黑了,她轻而易举翻入蒋家后墙,避开所有仆妇和家丁,潜入后厨院落。
守夜的仆妇们正在聊天,夏昭衣多得是时间,在黑暗里选了个石阶坐下,耐心听着。
她们什么都聊,东家长西家短聊了半晌,终于聊到了让夏昭衣竖起耳朵的话题。
听了阵,夏昭衣无声弯唇,从石阶上起身,轻盈离开。
才从墙里翻出,她身子微顿,抬眸朝五步外的影子看去。
月色把这道影子拉得修长,她警惕的眼神在一触及这道影子时,微凝的一双柳叶眉立即舒展,眸光亦变清澈明亮。
这是一种很微妙奇特的感觉,哪怕月色将这道影子拉得变形,她也能在须臾之间认出他是谁,且确定自己不会认错。
夏昭衣绽颜轻笑,抬手放在唇前,很轻很轻地发出一声干咳。
落在地上的影子轻动,微微侧首,而后,转身走出。
四目相接,相视一笑。
沈冽同样也是一身深色的束腰衣衫,清瘦笔挺,甚至头发也都全部束上,与她发型相同,不过比起她的光洁利落,他更添一股宝剑出鞘的英锐沉稳。
沈冽走来,低低道:“我怕忽然冒出一人,会吓到你,所以站在了那边。”
夏昭衣笑道:“小看我,你方才若忽然朝我头上扔只猫,我都不惊。”
话音刚落,几只夜鸟从树梢上扑哧扑哧拍翅飞走。
盛夏茂密的枝叶一坠,掉落下来好几片。
夏昭衣抬头看去,落叶缓缓,一片掉落在她削瘦的肩头,似坠未坠。
她抬手要去拾时,被沈冽先一步伸手捡走。
“你也小看我,”沈冽莞尔,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落叶,“否则你当上来拍我的肩,而不是在此轻咳。”
夏昭衣将他手里的叶子夺回去:“我喜欢看你朝我走来,行吗?”
她笑吟吟的眉眼实在动人,沈冽守在此地等她,本便清闲愉悦,因她的笑与言,心头更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黑眸变深,俊容含笑道:“……行。”
夏昭衣上前,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大掌:“赵杉什么都告诉你了吧,我来这里,是找封文升的。”
“嗯,他都跟我说了。”
“那你的事,忙完啦?”
“嗯,明日午后要回白光乡了。”
“筠州啊……”夏昭衣说道,詹宁信上说的那群北元来的四男三女,分作两队,其中一队,便是去了筠州。
“你呢,怎么现在便出来了,封文升不在里面?”
“在那,”夏昭衣的下巴朝前面扬去,“蒋梦兴的旧宅。”
“好,”沈冽反手将她的手包拢,“我一起去。”
他的手心特别烫,温热结实,夏昭衣抬头看他,撞见他低头望来的温柔黑眸,她不自觉地又扬起一个笑容,天上散布的星子像是全都跌进了她的眼眶。
沈冽也不问她笑什么,好像无须去多问。
“喵呜~”
一声清脆的猫叫声在屋顶响起,掠过檐角。
封文升抬头看去,眼角微微一跳,心里莫名浮起一股不安。
半晌,猫叫声没有再响起。
封文升心里的不安仍在,想了想,他在黑暗里低声叫道:“小寅。”
“在呢,师尊。”屋里的年轻男子爬起来道。
1452 他们跑了
猫咪又叫了一声,从屋顶跳走。
夏昭衣和沈冽伏在正脊后,看着小猫跃去的树枝,那树枝晃动了下,搅乱月影,在清风中慢慢归为平静。
四面无人声,风从平野而来,拂枝掠叶,再从他们耳边而过,整座蒋家旧宅,静得只剩虫鸣。
夏昭衣举目扫去,转头正欲和沈冽分工,一人寻半座宅子,不远处恰响起一道细微动静,让他们同时看去。
那声音像是石头挪动,又像是机关在转,若非蒋梦兴这宅子太幽静,实在很难感受得到。
沈冽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夏昭衣淡笑:“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危险。”
被封文升称为小寅的年轻男子才在黑暗中摸索到轮椅,便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小寅暗道一声不好,立即将封文升抱上轮椅。
“暗器,暗器!”封文升低低叫道。
话音才落,他身后的房门便被人踹开。
小寅快速跑去抓起暗器打向房门,连着三发六支短矢,他边打边后退,一手抓着封文升的轮椅往暗道里推。
少女清脆的声音低喝:“就你有暗器吗?”
月色下一枚银光忽然闪来,小寅忙惊慌蹲地,落下得却是一枚石子。
他怒骂上当了,起来却已来不及,屋外二人已闯进屋。
小寅边提起暗器,边退回石门,就要再度发射的暗器被沈冽一脚踢碎,小寅拼尽全力扑身去往石门口,封文升已从里面启动机关,恰关上的石门旋转,将他的左腿带了进去。
左腿活生生被碾压挤扁的剧痛让小寅发出惨叫,沈冽和夏昭衣一左一右,伸手将他抓了出来。
“啊!!!”小寅捧着血肉半截的左腿大声痛叫。
石门彻底关上,沈冽道:“我去点灯。”
屋内很快亮起明光。
夏昭衣俯身检查小寅的伤口,左腿膝盖往下的骨头已粉碎,连着被鲜血染透的破烂裤脚,一塌糊涂,模糊不清。
夏昭衣看向沈冽:“寻根木头堵他的嘴。”
沈冽点头,也不啰嗦,削铁如泥的匕首直接从桌角削下块整齐平滑的短木。
他蹲身将上漆的那一面塞入小寅口中,夏昭衣手里同样锋利的匕首紧跟着便朝他的伤口处用力剁去。
便是咬着木头,小寅都痛得狂吼,眼眸大睁,额头全是汗水。
沈冽起身去撕被单,适时递来,夏昭衣利落将随身带来的药粉洒在伤口处,再用被单一圈圈缠上。
鲜血已喷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小寅痛得大哭,沈冽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看关上的石门。
“阿梨,机关在这。”
夏昭衣看去,道:“此时下去,难辨凶险。”
沈冽回过身来:“封文升若真无双臂,这向下的轮椅,于他而言应当很麻烦。”
夏昭衣低头朝痛得眼神发直的小寅看去:“可惜他痛成这样,连问话都难。”
沈冽目光一扫,落在书案上,他走去将书案上的几张纸拾起,浓眉微挑。
“阿梨,你猜这是什么。”沈冽的言语中带起一丝讥讽。
夏昭衣看去:“什么?”
“沈谙这些年给我寄得东西。”
沈冽将纸举起,对着她:“我们在徐城千雪府时,还曾一起拼凑过。”
夏昭衣明眸微眯,唇角也浮起讥讽:“你说这,多巧啊。”
外边忽然传来很多脚步声,隔壁蒋鑫龙蒋鑫义兄弟府上的家丁们举着火把跑来。
“你们是什么人!”
“出来!!”
“快看地上!地上有个死人!!”
夏昭衣起身道:“他还没死。”
一个身材壮实的家丁叫道:“你们出来!!不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快出来!!”
“出不出来!”
他们叫嚣得很凶,但只是叫喊着,无人敢进。
屋内只看得见一抹影子的视角里,影子的主人在这时走了出来,男子倾长挺拔,屋外的火把在他俊美的脸上打出冷厉的线条,不见半分灯火的暖软,像块冰冷华贵的寒玉,也像一把古拙深藏的利剑,气质冷冽,清狂孤傲,不怒而威。
众人齐齐看着他,为首的几个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沈冽看了他们眼,寒声道:“我乃晏军统帅,探州沈冽,我只给你们半盏茶的时间,立即叫蒋鑫龙和蒋鑫义过来,不然,我平了这整座盘仙丘。”
半盏茶不到,跑去喊人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回来,颤声叫道:“沈将军,老爷,老爷他们……跑了!”
所有人大惊,面色惨白地看向沈冽。
有人扑通跪下:“沈将军,不关我们的事!”
“沈将军,饶命啊!”
屋内传来少女一声轻笑:“可是,一盏茶已到了,蒋鑫龙和蒋鑫义竟直接跑了,眼下不平了你们盘仙丘,沈大将军很为难啊,岂不就是言而无信之人?”
“沈将军,小的们在这干活,混口饭吃,小的们并没有得罪过将军!”
“将军饶命,饶命啊将军!”
沈冽道:“起来,别对我下跪。”
夏昭衣走出来,看向那名回来的家丁:“蒋鑫龙和蒋鑫义是在听闻你的去意后,当着你的面跑的,还是在你去之前就已经跑了。”
家丁结巴道:“是,是当着小人的面跑的。”
“朝哪个方向跑得?”
家丁一顿,伸手朝屋内指来:“往,往西北。”
夏昭衣明眸忽闪:“奇怪,他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呢?这直接一跑,这一大家子都不要啦。”
“这,我也不知啊。”
夏昭衣一笑:“多简单,他们肯定是做贼心虚了嘛。”
“姑娘,可我们不是贼,我们不是贼。”
夏昭衣笑道:“如果你们能帮我们……”
“帮!我们帮!我们帮你捉贼!”
“我话还没说完呢,”夏昭衣掏出袋小银两在手上掂着,“我不欺负你们,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们能帮我做事,我付你们钱,就当是雇佣。不过我不养闲人,我现在需要六个人手去抄了蒋鑫龙和蒋鑫义的书房和卧房,将里面所有可以移得动的东西都送到这里。并且不能马虎,我需要你们掘地三尺,寻遍每一个角落。”
“我还需要八个人手,明日一早便去附近替我招揽三百来个人力,将这座蒋府挖穿。”
“还需要有人负责组织厨娘,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巴得有人管。”
“以及,蒋鑫龙和蒋鑫义一跑,他们留下的家人还需要有人帮他们好好照顾。”
夏昭衣一件件说着,条理清晰,分工明确,说到最后,这几个蒋府仿若不再姓蒋,成了她的府邸。
可是,她付钱。
所有家丁们竖着耳朵在听,全神贯注,待她说完,众人便举手,开始抢活。
1453 假的身份
整个盘仙丘上下,从未有过此等热闹。
主体大宅被拆了三栋,暗道挖出来五道,盘仙丘家的其他蒋家人气不过,跑来质问。
出面的是一早赶来得熙州府刘县丞,他当着过来要说法的蒋家人的面,将蒋鑫龙蒋鑫义勾结黑衣人闯入摘星楼刺杀宫廷守卫之事道出,最后补充了句,此事可大可小,小则不过抄这一家,大则整个蒋氏都可能被株连。
株连二字把所有过来的蒋氏族人吓坏了,变脸一般开口求饶。
一双眼睛就藏在挖地的工人里,将这些话全部听入耳中,待天色黑下,这名老农寻了个借口,悄无声息地离开。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老农踩着月色迈入深山溪涧,在扬龙陂的土地庙后,他打开了一个机关,走下暗道。
暗道最下面,蒋鑫龙的背影坐在土阶上,听到上方的动静,他明显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老农,蒋鑫龙皱起眉头,但只看了他一眼,便收走视线。
老农经过时,恭敬称呼了声,蒋鑫龙如若未闻,没有反应。
老农朝里面走去。
昏暗的油灯里,石室中有六七人,老农望了圈,寻到蒋鑫义,快步过去:“九爷。”
蒋鑫义见到他,也赶忙迎上来:“家中情况如何?”
老农将昨夜至今日所见全部道出,最后很低地道:“可见,已经回不去了。”
“我的书房,整个被拆了?!”
“嗯,都拆了。”
蒋鑫义目瞪口呆:“那我的东西,岂不是都被他们拿走了?完了……”
事发太快,他们逃得仓促,能带走得东西实在有限。
回过头才想起,书房暗格里的那些东西,他忘拿了!
老农艰难地点了下头:“嗯,已经被拿走了。”
蒋鑫义慌乱得不知所措,转头朝石室深处望去。
灯火照不到的那方角落里,封文升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头顶的石壁,侧脸沉默冰冷。
蒋鑫义抬脚过去,近了后很轻地道:“舅舅,您,您都听到了吗。”
封文升缓缓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小九,是我连累了你们。”
“舅舅,先不说这些,接下去我们怎么办?那些东西若被他们发现,便……知晓我们的真实身份了。”
封文升没说话,神情露出几分悲苦,渐渐的,他的唇瓣开始发抖,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蒋鑫义赶忙上前替他抹去:“舅舅,莫哭!”
其他人都围上来劝说,蒋鑫龙也从外面进来。
封文升痛哭流涕,没有双臂的肩膀看着尤为削瘦,因哭泣而颤抖不已。
“舅舅没用,舅舅……没用啊!!”封文升哭道,“我不该出这城,来这盘仙丘!是我把人引过来的!”
蒋鑫义被他情绪所带,也哭起来:“舅舅,真要说连累,也是我们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们,你此生本该快意潇洒,清风常伴。”
“别哭了!”蒋鑫龙忽然快步过来,暴躁道,“大不了,我们就出去说清楚!我不信这妖女能把我们怎么了!她不也是假的吗!”
蒋鑫义朝他看去。
封文升哭着哭着,哈哈笑了起来:“她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觉得现在还重要吗?”
蒋鑫龙吼道:“什么是重要?什么是不重要?她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她自己是假的,却要来对付我们!!她可以装姓夏的,却不让我们当姓蒋的!”
蒋鑫义深深吐了口气,看回封文升。
封文升的眼神没有半点光彩。
“舅舅……”蒋鑫义低低道。
许久,封文升道:“我们在此分散吧,从此互不相干。”
众人大惊:“舅舅?”
封文升的目光朝他们身后五步外一名瘦弱的男子看去:“小巽。”
男子上前:“师尊。”
“取药。”
“是!”
蒋鑫义朝男子看去,不解:“舅舅,什么药?”
“死药,”封文升面如死灰,麻木道,“分散后,今后我们能不往来就不往来,东南西北,我们各走一处,这些药你们随身带着,如若被那妖女捉住,或者落在章贼手中,切记要第一时间服下此药,好过……被折磨虐待后,生埋于泥浆之中。”
蒋鑫义扑通一声跪下:“舅舅,分散不得啊,一分散,或许就真成死路了!”
“那你就现在服下!”封文升忽然低喝,“你吃,吃啊!”
蒋鑫义的眼泪潸然落下:“这,舅舅,吃不得啊!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断臂,可由得我吗?”封文升眼睛通红,“我也不想你们死,事到如今,都怪我!!我已无颜去泉下见你们的娘了!”
说着,封文升又哭了起来,哭了阵,道:“就先如此吧,日后若再有好时机,就如今朝这样,再杀个蒋鑫义蒋鑫龙,用他们的身份过下去。但你们彼此之间,便莫要联系了,没有好处。”
叫小巽的瘦弱男子将小药丸递来,每人各一粒,约莫小拇指的指甲壳大小,药丸呈墨绿色。
蒋鑫龙低头看着躺在掌心上的药丸,苦笑:“乔惊羡为自保,出卖了我们爹娘,他女儿如今妖言惑众,欺世盗名,我们非但无能为父母报仇,还要苟且逃生。既活得猪狗不如,这药,莫不如现在就吃了。”
封文升冷冷地听着,道:“你们现在便可收拾,准备动身了。”
“舅舅你呢?”蒋鑫义不舍道。
“我留下为你们断后,”封文升闭上眼睛,“我在那妖女师父面前有几分薄面,那妖女再想杀我,也要顾忌她师父几分。表面文章她还是会做的,否则在河京,她直接就闯进来杀我了,而不是假惺惺要我去御街找她。”
“可她为掩人耳目,若真敢杀了你呢?”
封文升冷笑:“那岂不是更好,她表现得越心急,她师父便越能知她的真面目。用我之死,拉她下台,倒也值得,我本就是一副残破之躯,随时可赴死之人。”
蒋鑫义不忍:“舅舅……”
“去收拾吧,”封文升淡淡道,“今后好好过日子,我这个当舅舅的,只能陪你们走到这了。”
1454 事关于你
整个熙州府的目光,全被城外的盘仙丘所吸引。
蒋鑫义蒋鑫龙还有隔壁蒋梦兴的宅邸,直接被夷为平地。那些暗道暴露在天光下,前后足足挖出来十六道之多。
谣诼如飞,刹那遍布熙州府,这么多地道定不寻常,有说他们为江洋大盗,有说那下面藏着金山银山。
夏昭衣已经回衡源文房了,她花了整整半日才看完蒋鑫义和蒋鑫龙留下的所有信函。
这些信上的新发现,让她大感离奇。
房门敞着,沈冽进来时,便见她纤指捏着杯盏,轻轻转动,一双明眸望着窗外的扇叶葵,正在发呆。
“阿梨?”沈冽在门外叫道。
夏昭衣回神,侧眸望向他,微微一笑:“你要动身去白光乡了吗?”
“嗯,”沈冽进来,“我来道别。”
夏昭衣没有起身,看着他阔步走来,她仰着头冲他笑:“走之前,我给你说一个别人的秘密。”
沈冽垂眸看她,清然一笑:“我无窥伺之好。”
“我偏要拉着你与我同流合污呢。”
沈冽笑道:“你都拉着我了,那便只能一起通同作恶了。”
夏昭衣转身将桌上几封信函拿起,眼眸亮闪闪地看着他:“蒋鑫义和蒋鑫龙,并非蒋家人,他们,姓乔。”
这的确令沈冽意外,他浓眉轻挑:“那么原来的蒋鑫义和蒋鑫龙……”
“被他们杀了。”
“冒用蒋氏人的身份,的确可以潜伏于乱世,那,封文升与他们,是何关系?”
夏昭衣神情微变凝重:“他们称呼封文升,为舅舅。”
“亲舅舅?”
“嗯,封文升的姐姐或妹妹,是他们的娘亲。”
沈冽沉声道:“有这些发现,此熙州一行,没有白来。”
“他们入宫所寻的拂光清和册,已被他们得到的其他几幅,如今都在竹州,”夏昭衣低头看回信函,“不过他们未在信上提到这些拂光清和册有何用,我在想,对我重要么。”
沈冽看向她手里的信:“不管重要与否,都可先得到它们,我即刻派人过去寻。”
夏昭衣眸光若有所思,顿了顿,她放下书信起身,看着沈冽道:“那夜我闲来无事,随兴去得度广坊。他们当时所设铃铛,看起来并不是为了欢迎我,而是另有其人。”
“若封文升和乔家有关,那他所等之人,或是卫行川的,或是唐相思的。”
“嗯,我已托清阙阁的邹下卜先生帮我查了,还有雷公山那神女石像,我也一并让他帮忙,所以这拂光清和册,其实也可交付与清阙阁。”
沈冽眉心微拢:“阿梨,你不希望我插手。”
“你已是三军主帅,要操劳得事那么多,这些琐事,便不用我们再去管。”
沈冽认真地看着她:“若在我看来,这些不是琐事呢?”
夏昭衣一笑:“可,就是琐事啊。”
沈冽黑眸变深,右掌轻轻捧住她的面颊,她的肌肤触感极好,饱满光滑,像捧着琼脂。
“阿梨,事关于你,再细微也不会是琐事。”
他的声音一直好听,低沉又清越,窗外徐风吹来,像要将这声音吹进夏昭衣的心里。
夏昭衣轻声道:“好吧,你若觉得不是琐事,那,便不是琐事吧。”
沈冽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变化,但笑意染进了他墨玉般的清湛眸底。
他微微低首,在她的光洁额头上克制有礼地浅吻了下,却忽然觉得一发不可收拾。
心起贪念,他的吻又往下,落在她的唇角,再落在她的唇瓣上。
稍一触碰,再轻的力度也像是要燃起冲天的火。
焦灼、矜骄、青涩,所有暧昧不清的情绪搅动成一团,分明炽烈咆哮,强烈渴望着,却因他的自制力而变作细腻的、沉稳的一股柔情。
沈冽缓缓打开,轻柔浅尝,窗外阳光明艳,清风将他们的发丝软软纠缠,觉察到她略有些笨拙的回应,他高大清瘦的身躯骤然紧绷,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抬起,贴着她单薄纤细的背拥紧,加深了这个吻。
入夜,千人兵马从规州方向而来,怕进城惊扰民众,他们直接在熙州府外二十里地扎营。
被高舟推举前去规州七散山的主帅张翅派了名信兵入城,信兵刚走,一名郎将提着裤腰带跑来:“主帅!主帅!”
张翅正要去开饭,闻言看着他过来:“何事惊慌?”
郎将指着盘仙丘方向:“我大解时遇到个老乡,他给我说阿梨姑娘在盘仙丘蒋家那挖财宝,挖出了金子做得狮子,半丈高呢!”
“离谱,”张翅说道,“半丈高的金狮,给他蒋家十辈子财富都做不出来,熙州也没这等工艺,上哪儿运金子去。”
“可他说他真看到了阿梨姑娘……”
“说不定这才是唯一的真话。”
酒菜正陆续往大帐送来,张翅朝他们看去,想了想,道:“我不吃饭了,你们吃,我去找阿梨姑娘。”
说完,他回去拿随身兵器,叫了几名亲随一起离开。
城内城外在入夜之后,最大的区别便是灯火。
荒郊野地,只火把五六,堪堪只够照亮围绕着他们的方圆数丈。
忽然,远处传来一真惨叫。
张翅等人勒马,转首望去,距离太远,那惨叫声似在天边。
“主帅,至少离我们这有一里多。”一名亲随道。
张翅没有犹豫,一勒缰绳掉头:“走,去看看!”
他们调转方向,朝着声音奔去。
惨叫声不止一人,接连一片,随着他们的马蹄声逼近,幽暗光线中忽然有一支箭矢射来。
张翅胯下的坐骑一声凄鸣,摔倒在地。
“主帅!!”亲随们大叫,有人快速下马,拔出兵器,被弩箭射飞了出去。
张翅一个翻滚,在草地上匍匐,以坐骑为盾,一言不发。
黑暗里又有无数弩箭射来,不过很快,箭雨便消失了。
杀手们垂手,因追杀而轻装而来,他们所带的箭矢并不多。
之前那几个发出惨叫的人此时都在地上呻吟,杀手们朝他们快步走去。
一名杀手俯身抓住一人的肩膀,才要提起,张翅忽然跃起,扬刀砍去。
1455 踏夜追击
随张翅一并来得手下还剩三人活着,两人紧跟其上,一人拔出肩胛上的箭矢,也冲了上去。
杀手立即手握兵器迎来。
张翅暴怒连砍,手劲极大,他的个头很高,立于军中都是最显眼的那个。
其他杀手们快速冲来帮忙,一人的头颅被张翅砍飞。
最后边的一名杀手见状,抽出剑朝地上躺着的那些人砍去。
厮杀声,惨叫声,求饶声,顿时乱作一团。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一个已经受伤的男人在黑暗里拼命朝张翅他们的方向爬去。
杀手冲上去,扬剑就要砍下,张翅先一步将一个杀手踹了过去。
眼看不敌,一个杀手叫道:“我们走!”
另外那个杀手不甘心,非要将地上的男人也杀了,被同伴们抓着带跑了。
张翅大口喘气,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的臂膀传来一阵剧痛,他撕下衣服去绑,先止住流血。
状态较好的一名手下跑回去拾起摔灭的火把,重新点燃。
另外一名手下朝地上那名叫着“不要杀我”的伤者跑去。
“主帅,”手下看向张翅,“看他模样,活不成了。”
张翅捂着伤口过去,男人越三十到四十岁,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哀求地看着张翅:“救我,救我,救救我……”
张翅看向他小腹上面洞开的口子,衣衫全被鲜血打湿,肠子都出来了。
张翅皱眉,沉声道:“你叫什么,你是何人?”
男人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了,眼睛失了光彩。
亲随立即去搜他的随身之物,搜出好些银两,还有一叠通行文纸。
“蒋鑫义,”亲随念道,抬头看向张翅,“主帅,他衣着不错,莫非,是会北崖和盘仙丘的蒋家的?”
张翅下令道:“去看看还有没有能喘气的马,回去叫人。”
“是!”
一个时辰后,坐在蒋家地道口的夏昭衣,被一名士兵递来一支箭矢。
箭矢很短,躺在棉布里,只有半臂长,应出自方便携带的臂弩。
夏昭衣拾起来轻轻转动,借着烛火,箭矢上的纹络可以看得清晰。
又是他们,“那些人”。
没多久,张翅也到了,他辛苦从马上下来,上前抱拳:“阿梨姑娘!”
夏昭衣转头看去,起身也抱拳:“张将军辛苦了。”
张翅看向她放下的那支弩箭,难过道:“本意路见不平,想救人,结果我搭上了自己的爱马,连累了几名手下。”
夏昭衣拢眉,惋惜道:“张将军节哀。”
“还有,七散山那山脚……”张翅面露不自在,“恕末将无能,只杀了二人,还是断后的二人,其他人早就跑了,应是在我们去之前提前跑的。不过这二人的头颅,末将带回来了,怕天热腐化,还特意要了冰块。”
“他们的剑呢?”
“也带来了,除却剑,那两座屋子里的所有东西,能带走的我都带了,锅碗瓢盆都带了!”
夏昭衣失笑:“锅碗瓢盆……倒是不必,涂添负重。”
“对了,阿梨姑娘,有几幅画,画上的人,似乎……是您。”
“我?”
“嗯!不过,阿梨姑娘若想看,得派人回去取。”
“不急,”夏昭衣看向张翅的伤口,道,“张将军这边坐,我替你处理下伤势。”
张翅看了眼自己的臂膀:“嗨呀,小伤而已,没事的!”
“既是小伤,我处理得很快,张将军,坐吧。”
张翅点头:“也好,有劳阿梨姑娘了。”
夏昭衣将张翅自己绑上去的衣服碎布解下,周围已经血肉模糊,一道极深的口子还在吐血。
夏昭衣撕开他伤口两边的衣裳,着实清理止血,张翅像是想到什么,又说起那几个死者。
听到蒋鑫义三字时,夏昭衣手里的动作一顿:“蒋鑫义?”
“对,蒋家人!”说完,张翅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哎呀,这不是盘仙丘吗,阿梨姑娘把这里抄了,那么这里逃出去的主人公,是不是也姓蒋,该不会就是……”
“很巧。”夏昭衣道。
张翅想了想,道:“他们好像是从会北崖的方向来的,怎么会从这边,跑去那边呢?又被人追杀回来……”
夏昭衣沉眉,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杉。
赵杉正在和人讨论地道
夏昭衣上前,在赵杉耳边很轻地低语。
赵杉皱眉,点点头:“嗯,好!”
替张翅处理完伤口,夏昭衣也没有多留,让张翅早些回去睡觉,明日回河京,而后她便骑马走了。
夜色很浓,月亮和星星都不见,长野上一片空荡,远处无人去过的深山里,似有狼嚎。
夏昭衣踏夜纵马,很快到张翅他们出事的地方。
尸体已经被张翅的兵马带走了,但地上的鲜血仍在,几只乌鸦正在草丛里扒拉人体碎块,马蹄声奔来,寒鸦惊起,扑腾乱飞,哗啦啦离开。
夏昭衣从坐骑后抽出火把点燃,检查草地,紫阳缓慢跟在她身后。
很快,夏昭衣灭了火把,重新翻身上马。
走去半里,她再度下马,继续根据地上痕迹搜寻,确定方向后,重回马上。
时间缓缓过去,后半夜大地起风,似要下雨,夏昭衣仍如千里追击的斥候一般,一路朝目标靠近。
最后,她踏入扬龙陂,停在了一座土地庙前。
夜风越来越大,扬起她垂落在背后的青丝乌发,她的眼眸轻敛,耳边除却风声,还捕捉到隐秘却嘈乱的争执声。
随着脚下大地的轻微颤动,似有机关开启。
杀手们从土地庙后回来,手里抓着两人,其中一人无臂。
绕过土地庙右面的小楼,杀手们走着走着,步伐一顿,抬头朝前面看去。
黑暗里似立着一匹马,马旁影影绰绰,似有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轻轻倚着马腹。
杀手们一凛,纷纷举起武器,紧盯着黑暗里的女子。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悠悠响起:“倒是挺会借我的势,我花钱拆得蒋家,我先发现的端倪,你们却抢在我前头啦?”
1456 我是夏昭衣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份轻快畅然的语气,现场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少女轻蔑地笑了笑,站直身子,缓步走来,举着刀剑的杀手们几乎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啪”地一声,空气里响起道鞭响,很快,长鞭又被少女收起,她在左手上轻轻敲着,边走边道:“你们不是一直说我是姓乔的吗?抓我呀。”
“阿梨!”一个杀手低声道。
“你们是一家的,还是好几家的?姓什么,金?方?陈?哦,排除方家,方家在衡香被我灭得差不多了呢。”
“你少嚣张!!”
“别跟她啰嗦!”另一个杀手咬牙,忽道,“一起上!”
几人立即冲来,挥刀举剑。
那边押着封文升的杀手转头朝北面跑去。
夏昭衣长鞭一扬,朝杀手们迎上。
她想尽快脱身,去追封文升,这群杀手却不依不饶,以命相缠。
眼看封文升被带走,夏昭衣眉心一拢,手中长鞭忽如银蛇卷空,缠住一个杀手的脖子,她借势快速掠去,肘击对方太阳穴,同时下身扬起,一个侧踢,长腿踹中另一个杀手的脸门。
两个杀手同时倒下,她又朝其他人的头部攻去。
极短的时间,杀手便躺了满地,有人重伤昏迷,有人捂着口鼻眼,痛得在地上打滚。
夏昭衣迅速朝封文升那边追去,为数不多的杀手冲上来,挟持封文升的两名杀手咬牙,对视了眼后,一人忽然抽剑,要朝封文升的脖颈抹去。
但长剑才一出鞘,他却觉耳边风声一急,一道长鞭瞬息卷住他的剑格,往外扯去,剑把顷刻脱离他的虎口。
夏昭衣左手握剑,扬脚踹他,同时长剑在她手中一转,反手朝另一个杀手刺去。
这名倒霉杀手喉管一凉,瞪大眼睛,随着剑刃被抽走,他咣当一声倒地,抽搐死亡。
封文升拔腿就跑,但失了双臂,他的平衡力实在不行,没几步便被绊倒。
前面被带走的男人担心大叫:“师尊!!”
夏昭衣以最快的速度朝他们冲去,但还是晚了,在拦下封文升时,那边的杀手已经拔剑。
男人的第二声“师尊”只响了一个字,便被抹喉。
杀手将他的尸体一摔,掉头就跑,夏昭衣以长鞭缠住一个杀手的小腿后扯,那人摔个脸盘砸地。
同时夏昭衣借力加速,瞬息掠至另一名杀手跟前,挥起一拳。
杀手奔跑的力和她挥来的拳头相撞,鼻骨碎裂的剧痛让杀手惨叫,跟其他杀手一样,他捂着鼻子在地上翻滚,痛得都是眼泪,呼天喊地。
夏昭衣俯身检查被抹喉的男人,回天乏术。
她快步朝封文升走去,封文升终于站起,立在她跟前。
夏昭衣眉心微合,袖中的小油球灯垂落,她纤细的无名指一转,小油球灯的光一刹亮起。
范围不广,难以与火把相比,但足以照亮彼此。
一看见封文升的脸,夏昭衣双目微敛,神色变得严肃,因为封文升的口中都是血。
封文升咧嘴笑着,满口的血淌落下来,从鲜红变作黑色。
“谁都别想活捉我,”封文升笑道,“我没有双臂,可我还有舌头,我的毒药一直藏在大牙的空槽里,我让他们挖了我的大牙,哈哈哈……”
夏昭衣平静道:“没想到,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哈哈哈!”封文升仰头笑,“姓乔的,你好大一张脸,英烈之后,你也敢装!欺世盗名的小贱人!!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咳咳咳……”
夏昭衣轻皱眉:“你错了,前辈,我是夏昭衣。”
封文升还在笑,笑着笑着,停了下来。
“……夏昭衣?”
这个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
“我不知为什么,我死在了北元刑场的雪地上,但是我却又活过来了,我变成了这个姓乔的小姑娘。”
封文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想笑,笑容扯到一半,却扯不开了。
“你应该非常了解我的师父。”夏昭衣说道。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封文升才笑不出来了。
他的眼睛渐渐变红,胸间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墨黑墨黑的。
“你后悔服药了,是吧。”
封文升的眼泪掉了下来,痛苦地看着她,唇瓣颤抖:“怎么会?贤侄……怎么会!!为什么是你?这世上,竟真有这等事!!”
脏腑之间翻涌的剧痛,让封文升跌回地上。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封文升哭道。
夏昭衣眼眶也红,看着他道:“早点,我并不知你想杀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姓乔。”
封文升凄惨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他抬起头看向漆黑无星的天空,张开嘴巴,用尽力气冲着天空大声地怒吼,充满愤恨。
最后一口血逆流回肺,他终究因为脏器的全部溃烂,倒地咽气。
没多久,赵杉带人循着夏昭衣一路留下的痕迹追来。
明明耀耀的火把照亮土地庙。
附近的村户们也都赶来,不过被赵杉带人远远拦在了外面。
赵杉找了一圈,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找到少女。
她沉默地坐在上面,目光迷茫地眺着远处的苍茫暗夜,清寒夜风经过她身边,带起她的裙袂和发尖。
赵杉提着灯笼上前,很轻地道:“大东家。”
夏昭衣侧眸看去,微微弯唇:“你来得很快,这么晚了,辛苦。”
“大东家,您……不高兴?”
“有点心事,”夏昭衣笑起来,“没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赵杉第一次见到她这样,不知道说些什么:“大东家,那……我去
“留着紫阳就好,你们都回去吧,天色太晚了。”
“好吧,那这些伤员,要如何处置?”
“先关押在熙州府大牢吧,明日再送回河京,交给牧亭煜。”
牧亭煜这个名字听着熟悉,赵杉一顿:“荣国公府的那个牧小世子?”
“嗯。”
“好,我这就去安排!”
夏昭衣又冲他笑了笑,将目光收回,看回远处。
赵杉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心情真的糟糕到了极点,便只好告退离开,不再打扰她清净。
1457 画中少女
夏昭衣回到河京,是在第三日申时。
顾老宗主和牧亭煜给金兴酒楼留了话,只要她一到,就立即派人去找他们。
所以没多久,这对新师徒便坐马车赶来。
二人一前一后上楼梯,少女的卧房门和一旁的书房门都大敞着。
顾老宗主在书房外探头张望:“贤侄?”
“嗯?”夏昭衣的声音在卧房响起。
顾老宗主的脑袋又在她卧房一探:“贤侄?”
夏昭衣笑了,转过头来:“顾老宗主,你们进来吧。”
顾老宗主和牧亭煜进去,见她正在收拾东西,圆桌上敞开着一个包袱。
“诶?贤侄,你这前脚刚到,后脚就要走?”
“嗯,”夏昭衣边收拾边道,“我要去衡香。”
“哎,成日在外奔波,你给自己个清闲时日,好好休息嘛。”
“时间不够了,赴世论学该有了结,不可淹旬旷月。”
说着,夏昭衣看向牧亭煜,等他开口。
牧亭煜冲她俊美一笑:“阿梨姑娘要问审讯结果?”
“可有结果?”
“那,你给我凳子坐。”
夏昭衣也冲他一笑,清丽秀雅,笑而不语。
牧亭煜沉了口气,走去她旁边搬凳子,嘀咕:“真是的,给你做事也没半分优待。”
他端着凳子回去,才一放下,顾老宗主眉开眼笑:“哎呀,乖徒弟!”
他将凳子抽去,一屁股坐下。
牧亭煜叹气,又去端。
师徒二人在凳子上并排坐着,模样竟有几分乖巧,像是学堂里才开始上课识字的小儿。
牧亭煜轻咳了声,道:“那个,有关乔家的事,本世子去问过杨大人了。”
“杨冠仙?”
“嗯。”
“你慢慢说。”夏昭衣说道,继续收拾东西。
牧亭煜道:“那个假封文升,名叫六子,现在也剩六根手指头了,我给他剁了四根。”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下,朝他看去:“然后呢。”
“他是封文升徒弟的徒弟,叫封文升师尊,他师父在去年的时候惨死,被一个叫方春桑的人所杀。”
“他说起封文升,年轻时是个倜傥的人,便是因为妹妹嫁错夫婿,又临死前来托孤,封文升才假死,以避世。”
“这妹妹也是可怜,她的夫婿自称姓马,并未提及过半点乔家身上所带之恩怨,过去许多年后被人追杀才知始末。”
“封文升那会儿也不知乔姓有这么大的来头,但追杀在乔氏族人后的势力实在莫测,他便选择了这招死遁。”
“至于他的双臂嘛,是带人挖开韩瑞迁墓穴时,中了毒针所砍。”
“那个韩瑞迁,便是与我师门渊源甚深的南瑞王,杀了无数玄门方士和星相师的那个。”
“他们之所以要掘开他的墓穴,因为想找到几样宝物,除却拂光清和册的单本外,还有三样,但是六子不知是哪三样,封文升没说,韩瑞迁的墓里也没找到。”
“而封文升之所以要找这几件宝物,源自于十五年前他主动设陷,以乔家人为鱼饵,勾了一条大鱼上钩,这条大鱼是金家的老二,名字就叫金二。而这个金家的详细,六子不知。这几件宝物,都是封文升酷刑逼问出来的,具体何用,六子也不知。”
夏昭衣很轻地道:“金二竟死于封文升之手。”
“嗯?”顾老宗主好奇,“贤侄,你倒是认识这金二?”
夏昭衣点头:“我和沈冽在衡香西北的大山中捉到了一群金家子弟,当时我们审讯时,也是断指。”
牧亭煜忍不住道:“这个方法多好,是吧!”
夏昭衣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或许是吧,在我们逼问下,得知他们这一代一共十八个兄弟,老大在山上雕琢石像时不慎摔死,老二老三便是都被乔家人杀害。”
牧亭煜道:“那,老四到第十八呢?”
夏昭衣冷飕飕地看着他。
“……好吧,你没那么闲,不用说了,我继续。”
说着,牧亭煜停顿了下,回忆刚才说到了哪。
“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些年,封文升一直想要找到那几件宝物,但他一直未能如愿。”
夏昭衣道:“那,昨天送来得那群杀手呢。”
顾老宗主唏嘘:“你这丫头心狠手辣,怎么直接把他们的鼻骨全给打碎了呢,那不比断指还疼?他们现在话都说不出了,还真没办法审问。”
“……”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牧亭煜:“如果审问出什么,你写信告诉我。”
“寄去衡香?”
“嗯。”
“也……行吧,我好人做到底。”
他的话音刚落,史国新从外面进来:“二小姐,张翅来了。”
夏昭衣看去:“请他去我书房吧。”
“嗯。”
顾老宗主和牧亭煜从凳子上起来,牧亭煜道:“张翅,便是去规州七散山的那个?”
“嗯。”
“那,有收获没?”
“还没问呢。”
牧亭煜顿时露出个坏笑:“那,我和师父能去旁听不?”
夏昭衣失笑:“随意。”
张翅带了两名手下过来,他的伤口很深,臂膀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才坐下,伙计便送来上好的竹州银针,茶香清溢。
两名手下将带来得东西呈上,张翅道:“阿梨姑娘,这便是我同你说的画卷。”
夏昭衣缓缓打开,牧亭煜和顾老宗主凑过头来,二人同时“呀”了一声。
画上女子青丝束发,临岸而立,衣衫似被江风吹起,这眉这眼,这口这鼻……
师徒二人同时朝执画的少女看去。
“不用比较,”夏昭衣淡淡道,“就是我。”
她的目光看着一旁小字,念道:“夏女阿梨,癸巳年十一月,游州从信府。”
念完,她的目光微微变深,若有所思地重新看向这幅画。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人会去打断她的思考。
只是,她思考着思考着,却走神发呆了。
等了一会,顾老宗主轻咳:“咳……”
夏昭衣敛眸,朝他看去:“嗯?”
“……贤侄,这画,你想到了什么?”
夏昭衣望回手里的画:“这画,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你吗?”牧亭煜道。
“是我,但是……这个画师,我觉得熟悉。”
“会不会是邰子仓?”牧亭煜道。
“不对,”顾老宗主道,“邰子仓不是这画风,字迹也不是,贤侄,你会不会记错了?”
1458 如见花开
画上的“游州从信府”五个字,一度也让夏昭衣认为是邰子仓,但是邰子仓的画她看过无数,与此画上的笔法、用色、构图皆截然不同。
不过此画上的线条之顺畅,着色之协和,仍可见此画师的工笔绝对上等上,一等一。
顾老宗主很轻地道:“贤侄,想不出,要不便不想了,你还得赶路呢,先休息会儿?”
“休息……”夏昭衣低低说道,忽然,她明眸一亮,“我知道了。”
“嗯?”
“是康剑,我刚赶去熙州府时,在一家甜点茶楼休息,窗外角落斜对处,贴着一张人像。”
因那人像只有墨色,几笔勾勒,与这张画类型全然不同,所以她才没有立即想起。
当时那个掌柜说是新开张的杨柳楼贴出来的,她后来回衡源文房后,将此事委托给了清阙阁去查。
敛了下思绪,夏昭衣将画收起,道:“不过也只是像,未必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正巧,已有人帮我去查,倒能让我们省心一些。”
夏昭衣看向张翅:“张将军,这次规州一行辛苦你们了,酬劳我已同高舟提过,还有你身上这伤……”
“阿梨姑娘,”张翅立即抬手抱拳,打断了她的话,不过因为拉扯到伤口,他痛得龇牙,吸了口气后继续道,“阿梨姑娘,末将有个请求……”
“请求?”
“新朝群龙无首,且听闻阿梨姑娘不会登基,可……可我们想追随您。”
夏昭衣轻皱眉:“这不妥。”
张翅一急,撩袍跪下,随他一起来得亲随也跟着跪于他左右。
张翅焦灼道:“为何不妥呢?阿梨姑娘,末将想同高将军那样追随您啊!”
夏昭衣起身过去,抬手扶起他的双臂,让他坐回圆凳,再俯身将张翅的两名亲随也扶起。
夏昭衣认真道:“张将军,这不一样,夏家军随我父亲兄长出生入死,早已血浓于水。我为夏家后人,他们也是,无关追随与否,只有家人相濡以沫。张将军智勇双全,不畏生死,敢于担当,乃大将之材。而我偏好闲云野鹤,胸无抱负,待乱世终局后,我乃袖手旁观天下之人,所以,我不好耽误张将军。”
张翅仍心有不甘:“那么,阿梨姑娘今后可否要去北元?”
夏昭衣点头:“要去的。”
“我也想去,我也要去杀那些猪狗不如的北元人!”
“好,如果你要去,你可自成军队,也可让我为你引荐。才过去的毕家军,已在那的欧阳将军,还有大小其他兵营,凡我所认识的,你都可选。”
张翅失笑:“看来阿梨姑娘,铁了心不收我们了。”
“乾坤浩大,张将军可去之处委实太多,定能大展宏图。”
“欸!晏军不还在河京吗?”牧亭煜忽道,“跟着晏军,不也等于跟着阿梨姑娘吗?常志成就在城外,你去找他嘛,他可好说话了!”
顾老宗主道:“对,是个好主意,那,还不让阿梨给你引荐?她在哪的面子,都不如在晏军跟前大!”
张翅看着他们,皱眉看回夏昭衣:“阿梨姑娘……你觉得呢?”
“此乃你自己的前程,不要问我。”
“那……容小的回去想想。”
“好,若是你有决定了,你让胡掌柜代我写信,我会同胡掌柜说一声的。”
除却字画,张翅还带来了那两名剑客的长剑,不过他觉得敌人的凶器不好登堂入室,所以令亲随放在了后院。
夏昭衣取了两盒药膏,叮嘱张翅每日换药时涂在伤口处,又写了一张药方给他。
待他们离开后,顾老宗主继续问夏昭衣画像的事,夏昭衣摇头,答不上许多,还需等清阙阁那去查。
顾老宗主叹气,知她要出门,只好道:“罢了,不多叨扰你了,衡香太远,跨州越郡,你再歇息歇息。待你离开后,河京这若还有什么发现,我以飞书寄去衡香。”
“嗯?你不回望星宗吗?出来这么久,你要在河京落地生根啦。”
顾老宗主笑了:“你约莫是不懂老朽这心境的,来河京后见衰又见兴,先亡而后盛,谁不乐见败土残垣上兴荣始长,荒荒长街变作人烟稠密呢?这过程啊,就如花开,慢慢观,慢慢看。”
夏昭衣也笑:“行,那顾老宗主您就慢慢观,慢慢看。”
顾老宗主走后没多久,工部的杭玉生和范等春前来。
待他们走后,杨冠仙来了。
在杨冠仙后面,又来了吏部侍郎鲁子实。
紧跟着的,是诸葛山的妇人辛氏和她的三女儿诸葛沐。
天色慢慢暗下,胡掌柜送走辛氏和诸葛沐后回来,苦笑道:“大东家,我算是明白您为何一来又要走了,换我,我也得跑,跋山涉水可远比这些事务要轻松呢。”
夏昭衣莞尔:“他们如此,也是看重我。”
“何止是看重呢。”胡掌柜叹惋说道。
这都快成依赖了,还是一帮岁数可以给自己东家当爹做娘的人,不过想到自家东家凭本事征服这么多人心,胡掌柜又觉得很骄傲。
史国新已在后院备好马,不同于来时带着高舟等一干夏家军,这次夏昭衣只带一个史国新,路上再去接詹宁。
补充好水与干粮,他们便动身离开,骏马奔驰长街,朝着筠州方向而去。
路上一对衣着朴素,行动缓慢的姐妹止步,转头看向夏昭衣的背影。
待她消失在长路尽头,姐姐看向妹妹:“是她!吕无为那画上的女子,她是阿梨。”
妹妹的脸色很难看,苍白无气色,冷冷道:“应该是吧。”
见她额头都是冷汗,姐姐一惊,忙伸手扶住她;“怎么回事,刚才见你还没这么糟的。”
妹妹抬手按住小腹:“走了很多路,伤口被扯开了。”
“你忍一下,我带你去寻个客栈落脚,再找个大夫。”
“好,”妹妹虚弱点头,周身力量都靠着姐姐,很轻地道,“我现在担心伊凡大人他们,我还是没能想明白,我们是怎么被盯上的。”
“嘘,先别说话。”
“真的很痛……”妹妹喑哑道。
1459 帐中少女
熙州和筠州的交接是片一望无际的平野,一路往西狂奔,远处山脚开始出现的炊烟,便是白光乡。
除却休息时间,夏昭衣和史国新马不停蹄,在第三日的清晨,他们踩着晨曦踏入了白光乡的山野。
骏马扬鼻,夏昭衣轻扯缰绳,望着天尽头灿烂一笑。
詹宁一直在跟踪的那几名北元细作,还得靠这里的晏军一起帮忙抓,于公于私,今日都会见到沈冽了。
这会儿不知他在做什么,操练兵马?看书?还是在练枪?
清脆的鸟鸣声起,一只大鸟从他们的头顶高空飞过,越过灵秀宁和的长野,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夏昭衣笑道:“是信鸟。”
史国新看着远空:“沈将军的?”
“应该是,走吧。”
沈冽并未在军中,他一早就和程解世惠劲一起,带了几个亲随,一行人“偷偷摸摸”,去偷看白光乡练兵了。
莫乡长身边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已经被惠劲发展为自己人,练兵所见不妥之处,便由这几人悄悄去转达传话。
由于他们是来暗中观察的,一路行藏隐秘,叶正派了好几十人出来,都没能找到他们。
直到他们绕一条小路,自一片林中下山,途中终于遇见了苦寻他们的一个士兵。
遥遥见到他们,士兵急匆匆爬上半坡:“将军!将军!!”
这么急躁地叫唤,惠劲被吼得心惊肉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快步上前:“何故大呼小叫!”
“我们找了将军两个时辰!阿梨姑娘来了,就在营中呢!”
沈冽走在后面的人群正中,一行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但他一身墨色夏衫,身姿修长挺拔,器宇轩昂,在中间分外显眼。
听闻“阿梨姑娘”四字,正在说话的男人们一顿,沈冽抬头看去,黑眸隐现意外之喜,下一瞬,他的长腿立即冲去:“你可骑马了?”
士兵道:“骑来了!就在……”
耳边风一阵,沈冽已经跑了。
众人看向程解世,程解世很少笑,这会儿脸上挂着抹爽朗笑容:“看我干什么,一起跑啊!”
男人们反应过来,叫着“是是是”,一起追了上去。
惠劲这个文官就吃力了,一边抓着裙袍,一边狂追:“哎呀,等等我,等等我!”
晏军大营,热风正盛,叶正叉着腰在主帅营帐前对着一筐筐放下的草药挑挑拣拣。
又一个士兵无功而返,说没有找到沈冽。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一路响起的“将军”问好声,叶正一喜:“这不就来了!”
非军务繁忙时,大营中不得骑马,沈冽可例外,但不能例外。
他在大营外下马,快速奔入,他的身影一出现,叶正便跑去:“少爷!”
沈冽停下奔势,大步走去,心急道:“阿梨呢?”
“她在里边睡觉呢。”
沈冽步伐微顿:“她很困吗?脸上可疲惫?”
“疲惫没看出来,困是肯定的,史国新说她这两日一直在赶路,直接从河京过来的。”
沈冽墨眉一合,点点头。
营帐前望见那一筐筐草药,和又被放下来得两筐,沈冽还未开口问,叶正先道:“这些是阿梨姑娘让采的,她说白光乡山灵水秀,遍地是宝。那些止血妙用的药草,我们军备充足,暂可不管,但这些很重要,炎夏荒野,驱蚊必备。这是紫堇,这是茵陈蒿,这是苦楝花……”
沈冽眉眼变柔和,会心一笑:“阿梨想得真周到。”
“是啊,阿梨姑娘可贴心了!”
白日,沈冽的行军床是收起的,他进去前以为她会铺开,却见她是伏案睡的。
沈冽放慢脚步,轻轻过去。
营帐外太阳正盛,哪怕是全封闭的营帐,光亮效果仍很充足。
案上铺着白光乡和常阳地图,少女侧趴在两张地图中间,脑袋枕在她自己的左臂上,睡得很熟。
如果赶路时不是坐马车,那么她的头发永远都是利落的单马尾或全盘上去的道姑头。
现在这一根松松垮垮垂落着的马尾,发量极多,清爽柔顺,发上一股栀子花香。
沈冽抬起手,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虚虚沿着她的面颊滑过,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怕将她吵醒。
很少见她睡得这么沉,且还是这样一个伏案的姿势。
她的睫毛并不浓密,但纤长翘卷,宁静覆盖在她的眸子上。鼻梁适中,不塌也不拔高,往上延伸出挺而细的小鼻尖,又不过分尖锐,鼻头有着小小的肉感。肌肤饱满莹润,吹弹可破,像是用雪凝成的琼脂。
沈冽忽然在想,在这世上,他是否是唯一一个伸手捧过触摸过这张脸的男人,或者,范围更大点,所有人,不限男女。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什么占有欲,这个念头却让他莫名生出一股快乐。
细想,一切却也当真如梦。
他爱慕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如今和他,已亲密无比。
沈冽的唇瓣不禁清淡一莞尔。
夏昭衣睁开眼睛,便见到男人低眸看着地图傻笑的模样。
夏昭衣也弯唇,无声看着他。
余光注意到她的笑,沈冽侧眸看她,语声低柔:“醒了?”
“嗯。”
“上午有事,出去了,才回来。”
“嗯。”
“还困吗?”
夏昭衣笑着摇摇头。
“……怎么了?”
怎么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沈冽,你真好看,”夏昭衣伸出手,轻轻握着他的大掌,“连傻笑都很好看。”
“……”
沈冽反被动为主动,指尖摩挲着她的指骨:“这次去衡香,预备多久?”
“不知道,”夏昭衣诚实道,“原来的打算,是想河京事一了,便去北元。”
“如果那些是原来的打算,那么现在呢?”
夏昭衣微微浅笑,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反问:“沈冽,你的志向是什么?”
沈冽不假思索:“你。”
夏昭衣一愣,半晌:“……嗯?”
沈冽的黑眸变得专注认真,他非常郑重地道:“阿梨,我的志向,是你。”
“就,这点志向么。”
“这点,”沈冽笑起来,温柔道,“你可知这点,对我来说有多不易。”
1460 一车头颅
“容易的呀,”夏昭衣撑起身子坐直,抬了抬二人相握的手,笑道,“你看。”
沈冽微笑,另一只手轻轻揉捏她的后颈:“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那,我直说了?”
“嗯。”
“你刚才问我要去做什么,我怕我告诉你后,你会舍弃自己的志向,陪着我去。既然你的志向是我……”
夏昭衣一笑:“不然,你再寻个志向?反正关于我的这个志向已经达成了。”
“已寻好了。”
“新志向?”
“嗯,”沈冽看着她盈闪闪的双目,缓缓道,“愿天下民康物阜,四海升平,我与你执手相守,共游山河。”
夏昭衣眼睛里的狡黠褪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对视许久,夏昭衣淡笑:“好。”
“那么,你的打算呢?”
“我的打算……”夏昭衣自嘲道,“我们中原自古开始,奸细一直颇多,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可关外人,他们就那么团结么?”
沈冽一顿:“你想出关?”
“嗯,我打算先去一趟北元,再自探州出关,在关外从南北上,再去北元。”
“那这,要耗上许多时日了。”
“嗯,再回河京,可能明年了。”
沈冽眸光黯然:“太久了,且关外书信也不便,阿梨,我想与你同去。”
“你如今并非孑然,你还有晏军呢,你是统帅,哪能离军出走半年?”
沈冽深深看着她,唇角失笑:“那,你便去吧。”
他揉捏在她脖颈上的力道非常舒服,不轻不重。
夏昭衣感受着他的指尖,忽然抬手,握住他的手指:“沈冽。”
“嗯?”
“你肯定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夏昭衣淡笑,“不然,我也不问你志向了,我就怕你舍了自己要做的事,跑来找我。”
“……我已说了,志向是你,所以,我还能去找你么。”
“腿长在你的身上,你真要来,便来吧,”说着,夏昭衣起身,离他的黑眸更近,“塞外长河日落,风景阔丽,我们可以踩着黄沙去看星星。”
“好,”沈冽莞尔,“我去找你之前,会安排好军中事务。”
“对了,眼下还有一事,”夏昭衣侧眸看向书案上的地图,“我想让你陪我去筠州抓几个人。”
“现在么,抓何人?”
“礼物,”夏昭衣笑容变烂漫,“我要再送陶岚一份礼物。”
马车悠悠,排队在城门外,随着缓缓上前的人群准备入城。
城门戒备森严,高大威武的北元士兵们精目如虎,盯着每一个行至近处的人。
日头越来越盛,一阵风起,马车的车帘被吹动,好多人像是嗅到了什么臭味,皱起眉头。
由于城门处排查详尽,严苛到连头皮都要检查,怀疑是否是假皮的程度,所以队伍移动得很慢很慢。
终于,一个北元士兵盯上了远处这辆迟迟未动的马车。
他抓住一个快到城门的人,指着那辆马车:“你刚才经过时,它就在那了吗?”
被抓住的人诚惶诚恐:“军爷,它是在那了的。”
“车夫呢?”
“车,车夫?不知道啊,小的没注意!”
其他士兵们上前,也看向那辆马车。
有几个士兵问其他人,可见到了那辆马车的车夫,皆说没有。
士兵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三人朝那辆马车走去。
所到之处,排队的人群纷纷让路,不敢得罪。
又一阵风起,车帘被吹动,一股臭味飘出,远比这长队里的汗臭脚臭浓烈。
士兵们举起兵器:“里面可有人?”
“下来!”
“不想死,便下来!”
吼了一阵,几人对视,个头最高的士兵一把抓住门帘,大力一扯。
剧烈的恶臭刹那扑鼻而来,周围的人都赶忙捂住嘴巴避开。
士兵扔掉门帘,捂着鼻子抬眼看去,刹那瞪大了眼睛。
十来颗经暴晒脱水的干尸头颅,在车厢里如展览般堆叠,有几个头颅上,用钉子钉着名字,用北元语写着人名。
而这股浓烈的臭味,来自于半倚着车厢,横躺在里边的腐尸。
根据腐烂程度,判断死去不过十日,尸体身上的布料和纹样,其身份应是北元贵族。
其他两个士兵上前,看到马车里的这一幕,皆目瞪口呆。
夜色降下,气温刹那从炙热跌至深秋。
陶岚手里捏着个小球,轻轻往花园地砖上抛去。
小男孩立即跌跌撞撞追着,拾起来后,开心地跑回来。
“娘!给!”小男孩将小球递给陶岚。
陶岚笑着摸他的头:“劲儿真乖。”
“娘,我要喝奶!”
“好好好,”陶岚和蔼道,看向旁边的几个乳母,“带小崇公去喝奶。”
乳母上前领走小男孩,陶岚的目光看着小男孩一跛一跛的脚,目露担忧。
默先生说,要多跑多走多加锻炼,长大后可能会转好,但陶岚还是怕。
她儿子这条腿,是被人生生扎坏的,用银针连着扎了不知多少个月头。
那恶毒的妇人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引颈自刎,即便将她曝晒又鞭尸,陶岚都难解心头怒恨。
后来经查,这妇人来自至屠。
那死得不剩两成人了的至屠,常言王当初为何不给他们灭尽?!
陶岚眼神里的情绪浓烈翻涌,不加掩饰,一旁的姑姑上前:“夫人,您还有胎儿呢,莫动怒。”
陶岚看她一眼,抬手摸着自己才微微隆起的小腹:“你说的对,我不该动气。”
外边忽然传来脚步声,非常急促。
陶岚望去,定云快步走来,严肃道:“夫人,河京那边果真出事了。”
陶岚不解:“伊凡他们应该才到河京不久,这么快就能送信回来?”
“不是,是沈冽……他送了一车头颅过来,是流星他们。”
陶岚惊得起身:“一车?一车是何意?”
“便是我们多年经营在河京的势力,全被拔了……”
“沈冽!”陶岚咬牙,“这可恶的竖子!”
“马车上还有一具尸体,”定云很轻地道,“是兰泽城朱修英公的小儿子,雪香秋元。朱修英公的女儿雪香神木跟着伊凡大人去了河京,眼下河京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他们是否能平安。”
1461 讨价还价
筠州花耀县,烟波水墨之乡,入夜后泛起的潮气,令人行于长街,不久便觉一身黏腻。
窗外清歌悠婉,绿萝攀窗,夏昭衣才歇没多久,门被叩响,她过去开门,是沈冽和詹宁。
不过才十几日不见,詹宁胡子长了浓密一圈,自觉有点不好见人,詹宁不好意思地抬手道:“二小姐,我这……来不及刮呢。”
“看来这阵子很辛苦。”夏昭衣道。
“还好还好,比起以前夜行军数百里,这几日我还有大鱼大肉可吃呢。”
夏昭衣看了眼他的臂膀,淡笑:“都瘦了。”
“不是,这是乔装嘛!”
“进来吧,”夏昭衣往一旁退了步,“吃饭了吗。”
“嗯,吃了几个肉饼,撑着呢。”
沈冽走在后面,关上门时,沈冽很轻地问:“你吃过东西了么?”
夏昭衣同样小声:“不是在等你回来吗?”
“嗯?”詹宁回过头来,看了眼,立即回过头去,只顾着脸上偷笑了。
夏昭衣走来:“……你笑什么。”
“啊,没,没什么!”詹宁轻咳了声,道,“二小姐,那几个人里,有两人受伤了,伤得还不轻。他们昨日寻了个医馆,包扎完出来后,我特意去找那家医馆的大夫,说一人的腹部都被刺穿了。”
夏昭衣道:“当真是刺穿吗?”
“嗯!”
夏昭衣笑了:“看起来,我们这次遇到宝贝了。”
“宝贝?”
“嗯。”
贯通伤很难止住血,一般都会血尽而亡,如果被刺穿小腹还能活着,甚至在这么短的恢复时间里便能自己去医馆,而不是从医馆请人去找他,极大可能,这群人里有懂医术或者外伤包扎的高手在。
北元荒寒,物资匮乏,药材极其稀有,医者更少,如中原大地的许多匠士家族一般,他们自成一脉,医术只传同宗,很少往外教人。
北元的医者多数姓日禺,在北元地位极高,是五大贵族姓氏之一,如今来了个懂医术的,不管是不是这个姓,都绝对和这个姓有牵系。
对北元来说,这一手高超的外伤止血本事,那不是宝贝,是什么呢。
听完夏昭衣的简单描述,沈冽道:“那,需要活捉此人吗?”
“死的活的都可以吧,活的,拷问拷问。死的,直接打包送走。”
“还是活的好,”詹宁咬牙,“若是医者,定为那些北元的杂种包扎过,我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上千百个洞,再让他慢慢死掉!”
沈冽侧头看向夏昭衣,詹宁的话并没有让少女脸上出现什么表情,眼眸也是无波无澜。
不过很快,沈冽发现,她走神了。
心中浮起一股不舍与心疼,沈冽轻轻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十指交缠。
夏昭衣抬眸:“嗯?”
沈冽没说话,温柔望着她,只一缕淡笑。
“我也恨的,”夏昭衣平静道,“师父不喜杀人,我也曾是,可是如果杀得是他们,我不会手软心软。”
“如果你不喜沾血,我可以代劳。”
夏昭衣笑了笑:“我早已满手杀孽了,今后只会更多。”
门外响起敲门声,沈冽松开夏昭衣的手指过去开门,是他的手下苗忠海和毛竖行。
见是沈冽亲自来开门,二人顿了下,毛竖行抬手抱拳:“将军,叶正那边已布置妥当,问何时动手。”
沈冽还是想活捉的,道:“一个时辰后吧,待他们中守夜的那人打哈欠了,便即刻动手。”
“是!”
沈冽想了想,回去夏昭衣身边:“阿梨,我过去看看。”
夏昭衣拿起桌上的千丝碧:“我也去。”
“你还要赶远路,先不去了,稍后吃点东西,沐浴过后便去休息,我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回来告知你。”
夏昭衣失笑:“我还没这么偷懒过呢,怪不自在的,不然,我给你们报酬?”
沈冽扬眉,含笑道:“多少?”
“就一百两黄金,多得拿不出来了。”
“啊?”一旁的詹宁不禁道,“二小姐,我们这么穷了吗?”
夏昭衣道:“是啊,河京一行,推李据下龙椅之事提前了数月,银钱跟水一样朝外流,我们的王大总管措手不及,财物调度变慢啦。等华夏国库充盈了,让他们还钱就是。”
“口气不小,”沈冽看向詹宁,笑道,“一百两黄金也叫穷了吗。”
詹宁道:“雇得是晏军,买得是北元狗的人头,一百两黄金真的不多!”
沈冽笑着看向夏昭衣:“那好,那就三百两,不还价,如果没钱,我可以替你先垫上。”
夏昭衣双手抄胸:“就一百两。”
“一百五十。”
“八十两,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说着,夏昭衣就要往外走,沈冽拉住她:“……好了,不玩了,你留下休息。”
夏昭衣也不想耽误他太久,笑着止步:“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沈冽温柔道。
沈冽走后没多久,楼下送来饭菜。
詹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沈将军刚才提醒我了,明日要赶路的,二小姐,我去洗漱,修修胡子!”
夏昭衣点头:“好,你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吃完饭,沐浴完,夏昭衣坐在窗边望着外边的夜景。
屋宇楼阁,翘角重檐,灯火让街道明敞,遍见繁花,草木相映。
她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等到不远处的客栈终于响起动静和叫声,夏昭衣明眸微敛,凝神去听。
夜色实在静谧,那些动静便变得清晰,好多户人家开窗探望,有人开口问邻里,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用北元的话大叫:“大人你先跑,我断后!”
夏昭衣敛眉,转身要去拿千丝碧,忽然,她的步伐一顿,看向斜对面的窗户。
那边也是客栈,客栈里的住客同样因外边的动静而开窗探望。
大约注意到这边的目光,那名住客抬头看来,一瞬惊愣在那里,目光直直地看着少女。
夏昭衣弯唇一笑,目光变得明亮。
晋宏康手下的攻袭营主帅,大平朝最有名的儒将曹易钧,脸上的神情变复杂,眼神更复杂,他抬起手来,对着她遥遥一抱拳。
1462 庞义至屠
筠州太潮湿,入夜后潮气更甚。
伙计奉上祛湿凉茶,恭敬告退。
曹易钧抬手提壶,水声潺湲入杯,他推去少女跟前,再为自己斟茶。
放下茶壶,曹易钧双手举杯,淡笑说道:“当初松州一别,一年多未见了。”
夏昭衣看着他的杯子,没有动:“明日我要赶路,喝茶易失眠,这杯茶,恕我不能和曹将军饮了。”
“明日赶路,姑娘要去哪?”
夏昭衣反问:“筠州非大平朝,曹将军来筠州,何事?”
“我说顺路经过,暂住一宿,姑娘可信?就如姑娘明日赶路,或也要经过我大平。”
夏昭衣笑容温和:“我信。”
曹易钧笑笑,抿了口茶放下:“我以为,姑娘不会愿意出来与我喝茶。”
“我只想打听一件事。”
“何事?”
“你是从东北回来的吗?可有遇见关宁行军和李氏铁骑?”
曹易钧一声低笑:“攻袭营与李氏铁骑多年恩怨,如今,攻袭营还是攻袭营,李氏铁骑却成了丧家之犬。如此局面,真得要谢谢姑娘。”
“不必谢我,年初华州一战,攻袭营同样元气大伤。”
“哈,哈哈哈……”曹易钧笑道,“是啊,的确是伤到元气了,我们和李氏铁骑两败俱伤。”
夏昭衣看着他:“同样是笑声,去年曹将军的笑声爽朗,清越脆练,今年却似蒙了一层霾。”
“因为去年,夏姑娘还是夏姑娘,不是夏将军。沈郎君还是醉鹿的外姓公子,不是名震天下的沈将军。”
“不管是我还是沈冽,我们都还未正式同大平开战,曹将军便已垂头丧气了吗?”
“可能正式开战,正面打个痛快,反而不会让我们这样难受呢?”
夏昭衣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她低了低头,掩去笑意,抬眸看着曹易钧:“若非五年前我就在永安,亲眼见到了城门外用来垫脚的成千上万具难民的尸体,不然曹将军这话,我恐怕就要以为大平军光明磊落,乃正义之师呢。”
曹易钧微顿,也笑,笑容略显苦涩,端起茶盏喝水。
喝完放杯,重斟一盏。
“他日若在沙场上撞见,夏姑娘想必不会手软吧。”
夏昭衣道:“你多虑了,我和我的兵都不会在沙场和你正面交锋。”
“哦?”
“要打你们的人那么多,排队都轮不到我。”
曹易钧笑:“如果我说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呢?”
“其他人不足为惧的意思是,我会让曹将军惧?”
“不错。”
“那为什么我会让曹将军惧?”
“因为夏姑娘好谋略。”
“既然我有谋略,那我为什么不继续谋略,而要跑去正面战场上和你们对着干呢?”
曹易钧哈哈笑了起来:“姑娘嘴巴,依然厉害。”
笑着笑着,曹易钧停下来,看着她道:“便不聊公事了,聊些私事吧。”
“私事?”
“夏姑娘,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再从兄吗?”
“定陶县曹氏曹六郎曹幼匀,还有曹七郎曹曜曹子行。”
“对。”
“怎么,为什么提他们?”
“因为……”曹易钧淡笑,“曹子行去寻你姐了。”
夏昭衣眉心轻皱:“我,姐?”
“七郎是个痴儿,他爱慕你长姐多年,深深不忘,一晃快十年,他仍执着。三年前,他多次派人去往西北,便是为了你姐的尸身。”
“那他恐怕要失望了,我姐的尸身早就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骨灰还是我托人洒的。”
“是啊,他没寻到尸身,连灰都没寻到,不过,他的手下在西北意外得知了一个人的下落。”
“谁?”
“靖安侯爷,陶岱卓。”
夏昭衣的明眸浮起浓浓的兴趣:“你继续。”
“陶岱卓神志不清,差不多已疯了,陶岚将他安排在了一处庄子,那庄子的主人极其显赫,是北元亲王易兰成的女儿,易静旖。”
夏昭衣道:“易书荣的亲胞姐。”
“不错,姑娘对此,可有想法了?也许可以利用一番。”
夏昭衣莞尔:“一直都有的。”
冬日在游州时,她就遇见过正赶路的陶岱卓。
她当时之所以放他一条生路,因为她知道这个状态的陶岱卓去往北元,绝对不会让陶岚好过。
现在听起来,陶岚的确拿他没有办法。
“提及陶岚,还有一事。”曹易钧又道。
“曹将军请说。”
“姑娘,可还记得至屠?”
夏昭衣轻皱眉,点头:“我有一位故友,便是至屠人。”
“可还活着?”
夏昭衣眉心轻皱,低低道:“不知。”
这位故友,便是庞义。
庞义是个话不多的人,沉默,冰冷,不喜与人说话。
了解到他是至屠人后,他这样的性格,便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至屠在西北,属七月道,十几年前被北漠常言王率兵侵占,一座一座屠城虐杀,杀遍了整个至屠。
在那场浩劫中,至屠能活下来的人,不到二成。
当年在永安,庞义对北元人极其敏感,不管北元人伪装得多么像,他几乎都能认出,因此还救过赵宁一命。
可惜那段时间,庞义经常无故失踪,尤其是刚到京城时,他追过一个赌徒离开,再遇见后,他身上都是血,他说,是北元人的血。
后来,庞义又失踪了,再无音讯,生死不明。
“为什么忽然提到至屠?”夏昭衣问。
曹易钧唇角勾起:“至屠人还活着的,全是靠着仇恨在活。这些年,他们不曾放弃过报仇。每月都有大量死士潜入北元,上到宫廷侍卫,下至贩夫走卒。有人隐秘潜伏数载,等待良机,有人当街拦马,寻个速杀速死。子行的手下意外得知,北元鼎鼎大名的玉夫人,她那才会走路的儿子从足月开始就被一名奶妈一直扎针,那条腿,如今废了。”
夏昭衣眼眸轻敛:“她如果很爱这个儿子,应该会拼了命的去寻找当世名医去治这条腿。”
“这就又形成一个可以接近他们的机会。”
夏昭衣话锋一转:“曹子行我多年未接触,但曹幼匀我知道,他早年是不喜欢宋致易的,怎么他的弟弟曹子行跟你的关系这么好么?手下辛苦得来的这些,全部都要告诉你。”
1463 定陶曹氏
沈冽带着苗忠海刚至雅间门口,听到少女的话,苗忠海本要抬起叩门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沈冽。
沈冽墨眉微合,顿了顿,用眼神示意他退下。
眼下若敲门,必会打断他们的对话。
站了阵,沈冽转身去往大门。
苗忠海跟上,悄声道:“将军?”
沈冽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止步,月色拨开乌云,穿透满城潮气,在他身上凝了层淡白的霜。
沈冽平静道:“没什么,在这等吧,偷听不好。”
“嗯!”
雅间内,一阵风轻柔过窗,凉又粘。
曹易钧脸上仍是儒雅清和的笑:“阿梨姑娘怕我话中有诈?”
夏昭衣莞尔:“很矛盾,我一面是相信曹将军的品性的,但另一面,我和曹将军立场不同,是敌非友。”
“可我方才已说,不谈公事,此乃私事。”
“曹将军,你是一军统帅,你有你的兵马要领,我有我的兵马要护,换作是你,你会轻信敌军之言吗?”
“哈哈哈哈!”曹易钧笑,“当初我还想招揽姑娘入麾下,是我不自量力了,姑娘是翔击长空之鹰,入眼为四海,我拿什么以供姑娘呢。”
“曹将军还没说呢,为什么曹子行的事,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若是曹某,不想回答呢。”
夏昭衣点点头,起身将银两放在桌上:“不想回答,那也是曹将军的自由,”
曹易钧看了桌上的银两一眼,抬眸看着少女已经转过去的背影,忽道:“阿梨姑娘,你既已说了你我是敌,那么,你此刻为何不对我动手?”
夏昭衣背对着他道:“曹将军刚才提到了公私二字,我夏家和定陶县曹氏一直私交甚笃,但只此一次,今后,希望你我二人永不再碰面。”
曹易钧眼眸轻眯,忽然道:“是丁凤。”
夏昭衣正要走,闻言回头看他:“曹曜的妻子?”
“是,有关曹子行和北元的一切,都是她写信告诉我的。”
“她为何……?”
“哪个妻子想看自己的夫君为另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千里奔走呢?哪怕是个死人。”
“她写信给你,是想劝阻?”
曹易钧笑笑:“如你所说,立场不同,她想借我之立场做几件事,好阻拦曹子行。”
“那你阻拦过吗?”
“为了他好,出手干预过几件。”
夏昭衣想起几件过往,点了点头,抬手抱拳:“至屠之事,多谢告知。”
“不必言谢,”曹易钧的笑容浮起几分自嘲,“北元狗辈犯我中原,人人恨之。”
夏昭衣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沈冽和苗忠海回过身,夏昭衣抬眸见到他们,弯唇笑了下,转身关门。
“等了多久?”夏昭衣过去问。
“我刚来没多久,今夜不太顺利,他们二死三伤,暂无法得知两名死者中可否有那位医者。”
“活着的三名受伤者,都在我们手里了吗?”
“嗯。”
夏昭衣微笑:“那便不叫不顺利呀,你难道还想要五个都活捉?”
沈冽也笑:“嗯,因为听人说,牧亭煜审人很厉害。”
夏昭衣扬眉:“你是在变相数落我吗?”
“……并非,而是在夸你知人善任,识人惟才。”
夏昭衣被逗笑,转头看了眼雅间的门,轻声道:“走吧,我同你说说,曹易钧跟我说了什么。”
“嗯。”
他们入住的客栈就在斜对角,走去不到二十步路,两人却慢慢悠悠地沿着长街并肩走去,将那客栈大门留在背后。
丁凤这个名字,沈冽很早就听过。
醉鹿郭氏和定陶曹氏,两家都是千古名门,传承悠长,千百年来,两家有时走得极近,互有联姻,有时疏远,甚至势如水火。
如今这代,两家不冷不热,嫁娶殡葬等大事不需多少人过去捧场,派一个出去即可。
曹曜娶丁凤,代表郭家出去的,是整个郭家同辈里最和沈冽过不去的郭六郎郭裕。
沈冽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因为云梁沈家也派人去了,派去的,只是一个送礼的大总管。
这件在沈冽看来并没有多了不起的事,郭裕回来后却好一阵子都拿出来说,称云梁家财万贯也没用,这一带只剩两个男丁,一个在郭家寄人篱下,一个病秧子,随时短命,哪及他们醉鹿香火旺盛。
就算沈冽自庑廊经过,郭裕见到他了也不会噤声,反而嚷得更大声。有次骂上头了,他在室中高声讥讽,为什么郭家有个外姓的,还不是丧家之犬跑来摇尾巴,求人收留。
足足过去两个月,曹曜娶妻的事才被其他事取代。
夏昭衣道:“提到丁凤,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在京城,宋倾堂得罪了曹幼匀,曹幼匀将药下在宋倾堂的酒中,然后将他……脱光了扔在大街上。”
“一丝不挂?”
“就发生在重天台祭天那日,城内百姓要么出城,要么去了主道,我是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发现的。”
沈冽脚步一顿,漆黑雪亮的黑眸带着几分错愕朝身边少女看去:“嗯……你……看到他光着身子的模样了?”
“倒是没有,你想也知道,就算我想看,他也不肯呀,他肯定会拼命捂着的。哦,对了,虽然他身上未着寸缕,但有一件很短的衣裳盖在他腹下。”
沈冽很轻很轻地道:“就算,你,想看。”
夏昭衣没听清:“什么?”
沈冽摇摇头:“没。”
“其实,这也没什么吧,”夏昭衣小声道,“你们在兵营里,不是总是一堆男人一起下河洗澡的,多少人都看过他。”
沈冽以手背扶额,走了阵,他看向少女,不太自在地道:“我在兵营里,就没和他们一起下过河。”
夏昭衣笑道:“我也觉得你不是这种会下河和人嬉闹的性子。”
“所以,”沈冽的声音越说越低,“没人看过我。”
“……”
夏昭衣侧眸,对上他幽深又局促的黑眸。
沈冽雪白的肤底上飘起淡霞,这淡霞渐渐攀上耳根,一片红。
1464 儿女情长
夏昭衣第一次看到沈冽害羞成这般模样,但很快发现,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抿唇笑,眼睛微移,瞄向沈冽的肩膀,沈冽的肩膀非常好看,不过分宽阔魁梧,也不削瘦如柴骨,目观笔挺单薄,但她靠过许多次,知道他的肌肉有多结实。也是这优越的头肩比和往下的瘦腰大长腿,令他在人群里最为出挑,在远处尚未能看清他脸的地方,就会被他的身姿所吸引。
而这些,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他提到得没人看过的,是除去外面这件玄衫……
自从统率晏军后,沈冽的衣裳都以暗色为主。
玄色之涵,沉稳,内敛,低调,却又压着一股勃然凶张的势,令人不敢轻视。
他今日的衣裳,绣纹仍暗,细看设色却极为精巧,浅银、浅金、淡白与挑黑,以平针盘针锁针的织法,共绣成鹿与仙鹤,跃动灵巧,秀雅精美。
一条云纹暗绿腰带系在腰间,垂着枚麒麟玉饰,这枚麒麟玉饰看着眼熟,正是她当初在衡香所买得那一堆玉石中的其中之一。
若亲手摘下这枚玉饰,再解开这条腰带,缓缓掀起这束腰的长衫,那会是什么感觉?
他的腰肢虽劲瘦,但绝对是健硕强壮的……
意识到自己脑中的遐想,夏昭衣惊雷炸空一般,如梦初醒。
随即,她被这样的自己惹笑了。
明天远程在即,儿女情长之事,不该放任其滋长。
夏昭衣轻咳了一声,将二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氛打破,也结束了眼神交流中的无声暗涌。
沈冽太懂她,在她那一抹怅然失笑之时,他便也淡然一笑,清新俊逸,那些失控的情动被他重新克制,收在心底最柔软又最炽烈的角落里。
夏昭衣道:“因曹曜、曹幼匀一直想要为夏家平反,积极奔走于惠平当铺,丁凤怕丈夫出事,便书信至永安。宋倾堂的母亲读完信后害怕,令宋倾堂去强行带回曹幼匀。曹幼匀有仇必报,便设局将宋倾堂剥光扔街上。”
沈冽眉心轻敛:“丁凤告诉宋倾堂的娘亲,尚能理解,但书信给曹易钧,此举实在可怕。且这两事时隔五年,这五年里,不知她往外又说了多少曹曜之举。”
夏昭衣话题一转:“刚才提到北元时,曹易钧的表现有几分不对。”
“怎么不对的?”
“我感谢他对我提及至屠之事,他说北元狗辈犯我中原,人人恨之,可是他的神情,却落寞自嘲。”
沈冽冷淡一笑:“头几年,宋致易送过一些物资去往北境,后来见笼络不了人心,并未买到半点好名声,他便再也没碰管过边防之事。刚好他也有地形之优,西北六省挡在大平朝前,仄阳道上有郑北,下有游州,他知道会有无数人替他誓死守住边防。”
夏昭衣摇头:“宋致易占据着中原最大的沃土,却一点力都不想出。笼络人心这几个字用得极妙,宋致易不应该只去想外面的人心,大平朝才建朝几年,他麾下将臣能有多坚贞的忠心呢。前几年踩着大乾的尸体登高,他顺风顺水,便真当自己为天命之人了。”
“阿梨,”沈冽停下脚步,语声低沉,“或许,曹易钧可用。”
夏昭衣看着他的黑眸:“你身边早已不缺可用之才,你说得可用,难道是分化宋致易内部?”
“给宋致易设个考验,你觉得如何?”
夏昭衣眸光明亮,忽闪忽闪,这是她在思考时的神态。
须臾,她轻声道:“莫非,你想打今晚捉住得那几个北元人的注意?”
“嗯,借曹易钧之手,送一个给他,你猜,宋致易如何应对?”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夏昭衣笑了,“如果是你,如果是郑北,如果是云伯中,我几乎可以不假思索,确定你们一定会斩杀此俘虏。到了宋致易那,他竟多了一个选项。就算他干出将此俘虏送回北元,换一个内外夹击田大姚的事来,我都不觉惊讶。”
“或者,我们试试?”
“那如果他考验通过,一刀杀了此俘虏呢?”
沈冽眸光沉了一瞬:“河京所获得那枚生生玉便可派上用场,我会令人携带此玉前去暗杀他的身边人。”
夏昭衣欣然扬眉,眼眸变得尤其明亮。
这个主意实在又狠又辣,精准打击到了宋致易的痛处!
先送俘虏,若不杀俘虏,曹易钧等将臣更与宋致易异心。
若杀俘虏,便派刺客冒充北元人,暗杀其身边亲近之士,届时宋致易又将面临两个选择,要么为跟随者们发兵北元,要么继续当缩头乌龟,作壁上观。
若是发兵,有他的兵马在,西北战场能多得一助。
如果不发,那他身边的跟随者们又要与他心生间隙。
不论宋致易做什么,他们都是得利者,不战而胜。
夏昭衣笑道:“善行间谍,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谓事机。沈冽,你这考验,又是反间,又是攻心,真厉害。”
沈冽已极少在意旁人的夸或骂,可每次她说他厉害,都能惹他心悦。
沈冽压下心头的澎湃快乐,轻抬手握住她的纤细柔荑:“阿梨,我们回去吧,你明日要早起赶路。”
夏昭衣看向前路,夜岚漫漫,长街尽头处空落清幽,路的两旁树茂花深,雅香馥郁。
她忽然很想一直走下去,就跟沈冽这样夜行漫步,无话不谈,二人并肩走去年岁的终端。
“嗯,回去吧,”夏昭衣对他微笑,“不过,我想要你送我一样东西。”
她从来没开过这样的口,沈冽顿感心动:“好,你想要什么。”
夏昭衣低头,目光落在他腰间垂挂着的玉麒麟上。
不大不小的玉麒麟,约有半截中指长,玉质洁白,雕工细致精琢,麒麟体为半透雕,边缘为镂雕,棱角圆滑,形态尊雅贵重。
夏昭衣抬手,将它轻轻从沈冽的腰间摘了下来。
“这个,”她抬眸看着沈冽,“我想留在身边。”
沈冽点头,却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个荒唐的念头,发现自己竟在嫉妒这块玉。
沈冽很轻地自嘲:“阿梨,你莫不如,把我也摘走……”
1465 他的狂怒
筠州太潮,夏昭衣回去需要重新沐浴。
沈冽在她屋中待到伙计将热水倒满浴桶,才和伙计们一并离开。
离开后他没有回房,带着苗忠海和毛竖行去找叶正,准备连夜处理活着的三名俘虏。
送给曹易钧的可选之人,一共就这三个,三人中凭眼神和言语很轻易就能判断出谁是头。
木布伊凡被单独带到隔壁屋室,苗忠海上前抓起他的手看,目光扫过他手上的几处茧子位置,回来同沈冽道:“他们几人中的医者,应该就是他。”
木布伊凡因为拼死顽抗,身上留下诸多伤势,最严重的一道伤口在他的右臂,因为眼看不敌时,他试图以剑自戕,被好几人同时拦下。
现在,严重失血让他双唇泛白,脸上没有一点气色。
目光穿过苗忠海和叶正他们,木布伊凡抬头看着屋里最不容忽视的年轻男子。
身材伟岸高大,修长挺拔,面容俊美,气质风华独具。真正好看至美学巅峰之人,容貌是的确可以去大杀四方的,可以穿过族群、地域、人种,去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征服每一个人的审美,哪怕是敌人。
木布伊凡冷冷道:“沈冽。”
沈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轻蔑冷漠,如视一只蝼蚁。
“没想到,我栽在了你的手里。”
沈冽淡淡地打量他,许久,开口道:“不是我,是阿梨。”
“她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在松州最西南,一条村道的茶馆里。”
“茶馆?”木布伊凡眼珠子转动着,“怎么可能,我们在那茶馆中,暴露了?”
忽地,他一凛:“难道是那马车!”
沈冽不知具体,更不知马车,他眉眼无波,始终冷冷地看着木布伊凡。
“定是那马车了,那日茶馆前,唯一反常的只有那马车。可是,为什么?”木布伊凡的神情骤然变惊愣,“她都未下来,她在车上一眼便认出了我们?”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便说明,他们中间可能出现了内鬼。
“是谁?!”木布伊凡抬起头,怒瞪沈冽,“我的身边,哪一只是你们的眼睛?是谁出卖了我!”
沈冽的心里同样毛骨悚然,他的黑眸更加冷冽,隐现浓烈杀机:“为什么你认为是你的身边,而不是在更远之前?”
“更远之前?哈哈哈!”木布伊凡嗤笑,“我已六七年不问世事,更远之前?那时谁在意我?沈冽,你便说罢,我已是你们的笼中困兽,即便我知道了这只眼睛是谁,我也奈何不了此人了,你无须保护他,若是条好汉,便直接告诉我他的名字!”
沈冽没说话,沉默看着他。
木布伊凡挣扎了下,试图爬起,后背忽然被一只大脚踩住,压着他的脊背,令他重新趴回地上。
“老实点!”毛竖行喝道。
“告诉我!”木布伊凡抬头冲沈冽叫道,“是谁?谁背叛了我?”
沈冽这时缓步上前,到他跟前后单膝蹲下,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抓住了他的头皮。
沈冽没用多少力,将木布伊凡这张不年轻了的脸扬起。
他的黑眸像是一把冰冷的锋刃,看着木布伊凡,缓缓道:“你说你不问世事六七年,无人在意你,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在这六七年中见过你。”
“你在说什么?”
“你身边没有眼睛。”沈冽语声忽然变重,手里的力气也是。
头皮刹那绷紧,痛得木布伊凡龇牙。
沈冽压着自己狂烈的杀意,一字一顿道:“没有人背叛你,她之所以一眼认出你,可能,她在六七年前见过你。”
木布伊凡觉得自己的头皮要被剥离头骨,耳边全是紧绷滋啦的声音,一开始尚能忍耐,濒临极限后,他的身体剧烈开始挣扎,高叫着要沈冽松手。
“你说得她,是阿梨?!”
那时,她还不是阿梨。
思及她身上受过得极刑,沈冽便感觉有一头狂暴的猛兽在他心里嘶吼怒喊,想要嗜血,想要将这些人全部撕咬生吞掉!
他用尽所有力气克制这股狂怒,松开手掌。
已经痛至崩溃的木布伊凡终于得到解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抽搐。
沈冽起身,垂眸看着他:“看得出,你非常厌恶背叛。”
木布伊凡冷笑:“莫非你喜欢?”
“那,让你当个背叛者,你觉得如何?”
木布伊凡一凛,立即道:“你是什么意思?”
“严格来说,并不算是背叛者,”沈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语调,冷如冰霜,“背叛者多少有一份自己的主见,而你,只能当一枚任人搓圆揉捏的棋子。你所搅动得风云,会成一把利刃,刺入你们北元皇帝的心脏。”
说完,沈冽看向叶正:“将他的手筋脚筋挑了,舌头割了。”
“是!”叶正应声。
木布伊凡瞪大眼睛,局促慌张道:“沈冽!你若是好汉,你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
沈冽转身离开,背影倾长,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沈冽!!沈冽!!!”
木布伊凡也算是个沉默寡言,果敢决断的领头人,但这一刻,当年的威风凛凛全没了,烟消云散。
同态的痛意施加到自己身上,才知可怕。
“沈冽!!!!”他用尽所有力气嘶吼出这个名字,脸颊骤然被人捏住。
所有壮汉都上前过来拖起他,他的嘴巴被人强迫张开,无法合上。
一个壮汉抽出一把利刃,并来扯他的舌头。
“沈冽!!”木布伊凡口齿不清地怒吼,随即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沈冽二字,成为了他此生最后喊出来得名字。
同一时间,准备吹灯上床睡觉的曹易钧看向窗扇。
窗扇虽被合上,他的目光却好像能望出去。
“行事倒是半点不低调,”曹易钧冷冷道,“果然是会在街上砍掉自己亲舅舅手指的人。”
想到他们今夜的行动,那几个被追着跑得人口中说得都是北元话,曹易钧的神情变严肃。
一直都知道北元派了许多暗探过来,却是怎么被阿梨和沈冽找到的?
他就一个都没捉到过。
不想了。
“呼。”曹易钧吹灭桌上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