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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水菠萝     娇华txt下载     娇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17 你真好看

    西北人喝得酒着实烈,她的脸颊滚烫发热,风越大,她越想去拥抱这粗犷长夜。

    夏昭衣闭上双眼,在风里发出很轻很轻,一声满足的叹惋。

    沉冽看着她红扑扑的面庞,她的睫毛似若蝶翼,在又起的大风里轻轻颤动。

    印象里,似乎从未见她醉过,自她身上传来得酒气很浓,她绝对喝了不少,还能保持这样的定性,属实沉稳。

    风忽然变得凶狠,咆孝刮来,夏昭衣睁开双眸,像是终于恢复一些清醒,转头看向握在她胳膊上的这只手背。

    手背劲瘦白皙,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握得很牢,却未让她觉得紧迫难受。

    在她转眸看去时,这双手微微松开,似要抽离。

    “哎!”夏昭衣说道,忽然抬手去抓。

    比起沉冽完全暴露在寒风里的手,因酒气而浑身发热的她,手心滚烫滚烫的。

    沉冽如若被暖流突袭,一阵酥麻之感激涌而来,他低低说道:“阿梨,我送你回去。”

    夏昭衣抬起眼睛,眸光澄澈明亮,大胆闯入他的双眸。

    不知是否是酒气的原因,她的眸底像是多了一层秋水,湿漉漉的,潋艳风情,清媚娇美。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深邃眉眼,没有说话,分明手比他小,却紧紧抓牢着他,不给他松手。

    沉冽用很温柔的语气再度哄道:“阿梨,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夏昭衣嫣然一笑:“这叫微醺。”

    “……”

    沉冽想说,这叫嘴硬。

    但是少女的这抹笑,让他什么话都被堵在喉中。

    她从不曾这样笑过,因酒气而洒然,媚态尽显,面颊上漾漾霞影,盈盈含笑的眸光里则浸染着千万种清辉。

    她一直是天上星汉,楚岸清秋,顷刻之间,似忽然成了金玉华殿里盛延开绽的玉芙蓉。

    沉冽目光变深沉,无声凝视着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占有她的欲望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让他想抛弃平生所有的礼教义信,去做个乘人之危的登徒子,去做个不知羞耻的小人……

    忽地,沉冽发现自己的确失控了。

    等他意识到时,他的另一只手已轻轻捧在了她的脸颊上。

    触感依旧光滑饱满,但是很烫,而她似乎正要寻找凉意,将脸朝他的掌心微微贴了过来。

    沉冽能清晰感受得到少女的呼吸很乱,而他,他的气息早就乱得一塌湖涂了。

    越发可怕的失控感疯狂冒出,从隐晦迷离变得急切,酥痒,灼热。

    “阿嚏!”夏昭衣忽然松开沉冽的手,低头打了个喷嚏。

    沉冽立即抽出怀中手绢递去。

    “阿嚏!”夏昭衣又打了一个。

    她用手绢擦了擦鼻子,抬起头冲着他又是咧嘴一笑。

    这一次的笑容,变得憨憨的,可爱无邪。

    “我送你回去,”沉冽温柔劝哄,“要着凉了。”

    夏昭衣迷迷瞪瞪点了下头,身形一踉跄,沉冽立即上前一步扶她。

    夏昭衣靠入他宽敞的怀抱里,呢喃道:“我好像,快睡着了。”

    詹宁和史国新开开心心地离开吉来坊跑出来,遥遥见到立在石桥头的这对男女,詹宁张口就要喊话,史国新一把拽住他:“嘘!”

    詹宁反应过来,道:“哦!哦!

    对哦!”

    史国新想了想,道:“走,我们走远点。”

    詹宁打了个酒嗝,边走边回头朝他们看去,道:“二小姐和沉将军,他俩,他俩……嘿嘿……”

    “走!”史国新拽他。

    “我背你回去。”沉冽低低道,垂眸看着怀里绵软无力的小女人。

    “走回去。”夏昭衣呢喃道,在他怀里转身,往前面走去。

    沉冽紧紧护住她,唯恐她走着走着睡着了。

    “真好闻。”夏昭衣忽然道。

    “什么?”沉冽问。

    “沉冽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

    “阿嚏!”少女打了第三个喷嚏。

    沉冽担心:“阿梨,我背你吧。”

    却见少女用手绢擦了擦鼻子后,对着手绢干净的地方一顿嗅。

    “哦,”她喃喃道,“不是沉冽,是这手绢的香味。”

    “……”

    顿了顿,沉冽忍不住道:“阿梨,沉冽也在这。”

    “嗯……”夏昭衣应声,忽然眼皮撑不住了,身子软绵绵地朝他倒去。

    沉冽忙扶住她。

    夏昭衣贴着他的胸膛,眼眸轻阖,呼吸很沉,竟就真的这样睡着了。

    灯前茶楼后门一直留着,一听到动静,叶正赶紧跑下来,这次终于没有失望,回来得正是一来河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沉冽。

    只是不太对劲……叶正手里的灯笼举高一些,他捂着嘴巴“呀”了一声:“少爷,你怎么把阿梨姑娘给背来了?”

    沉冽道:“说来话长,误打误撞遇见的,你令人准备些热水送我房里去。”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叶正应声,脸上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心里则乐呵地在打滚,哈哈大笑。

    一看少爷便不知道,隔壁金兴酒楼就是阿梨姑娘的地儿,哈哈哈哈哈哈。

    还送他房里去,哈哈哈哈哈哈。

    夏昭衣很困很困,但是周围环境的忽然改变,还是让她自混沌中缓缓睁开眼睛。

    一盏烛火恰在这时被点亮,沉冽正将轻薄精致的灯纸罩上,听闻床上动静,他侧首看去,见少女困顿地望着他,他走去柔声说道:“今夜你先在此将就一宿。”

    夏昭衣没说话,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专注,却又迷离。

    沉冽的心跳骤快,这一路回来他正好让自己冷静,结果一遇她这抹神情,他深感自制力在崩坏,所有的克制尽付东流。

    他轻轻抬手,修长的指尖拂上少女的眉眼,悄然摩挲过她的眉骨,再去温柔整理她额前碎乱的头发。

    而她饱满丰盈,因醉酒而红扑扑的脸颊像是在邀请他品尝一般。

    “沉冽,”夏昭衣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很轻地道,“你真好看。”

    因灯纸而变澹白清澈的烛光下,男人的面庞俊美柔和,高挺的鼻梁将他的俊容分作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让他本便立体的五官越发深刻。

    还有他眸底的渴望与期盼,也越发明显。

    倒了大霉的我,除了失去嗅觉和味觉,我的手整个肿了,好多水泡,手指头红肿,手背浮肿,拳头都握不紧。以前还可以语音码字撑一撑,现在刀片嗓,说话跟要杀了我一样。这一章是我花了整整三天,手指戳键盘,一个字一个字戳出来的。QAQ

1318 第一次吻

    屋外风打窗灵,呼天啸地,屋内同样不平静,分明静谧的空气里,似有不安分的火苗在隐隐涌动,烧得空气滚烫灼热。

    夏昭衣忽然觉得好热。

    她看着沉冽,觉得房间似乎变作了一个蒸笼,那些西北烈酒在她身体里翻涌着,让她的脸越来越红,而男人湛黑深邃的眼眸像是就要点燃一切的大火。

    忽然,夏昭衣的眼睛微微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因为,沉冽正缓缓低下头,朝她靠近。

    狭小空间里的不安因子刹那爆裂,夏昭衣的脑袋一片空白,外面的风声听不到了,室内的清香也闻不到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这一双漩涡一般的黑眸,将她完全吸引住。

    沉冽的呼吸同样紊乱,黑眸却在此时越发冷静与笃定。

    在他的唇瓣吻住她的唇时,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捧住了世上最易碎的水晶。

    夏昭衣的手指攥紧床单,深埋着的所有浓烈心事全如烟花般绽放,她愣愣地睁着眼睛,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些酒气被点燃,激涌成无休止的晦涩。

    沉冽轻轻吻着她,大掌自她眉间滑向耳侧,顺着她柔顺的发丝轻捧起她的后脑。

    夏昭衣周身没有半点力气,所有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两人相触的唇瓣上,以及他近在迟尺的吐息上。

    那么绵软,轻柔,像是一片羽毛,柔柔地扫弄着她的肌肤。

    她尝试回应他的笨拙,可呼吸乱得不能自己,忽的,他闯入她微微轻启的唇瓣,开始汲取她的酒气。夏昭衣的脑袋再一度空白,整个人都脱了力。

    微倦慵懒的浅吻忽然变得不同了,带着一股让她招架不住的深情缱绻,不疾不徐地攻城略地。

    他的笨拙也消失不见,甚至开始引导已经分不清是醉还是迷乱的她。

    夏昭衣被动回应,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全方面侵略着她。

    她轻轻抬手,紧紧抓着沉冽胸前的衣襟,试图将他的胸膛朝自己更紧地拉来。

    那些作祟作乱的酒气让她这一具青春正好的身体刹那起了强烈的变化,她似乎不满足这个吻,她甚至热得想要去拉扯开自己的衣衫。

    沉冽忽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大掌将她修长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同时,他退开了她的唇瓣。

    巨大的失落空前袭来,夏昭衣睁着变得湿润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却见沉冽俊美白皙的面颊上此时如染云霞,两颊像抹了极澹的胭脂。

    “阿梨,我……”沉冽音哑道。

    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他深怕自己会做出更冒犯的举止来。

    夏昭衣抿了下被吻肿的唇瓣,小心抬手,去触碰他的脸,心跳扑通扑通,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地,他低低一笑,笑容里是藏不住的讥讽自嘲。

    他忽然觉得可笑,笑自己年少翻阅史书时,看着文字里荒淫无度的帝王,他常感唾弃与不屑。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她,明眸含着水汽,温柔慵懒,香腮娇媚如桃李,像是一朵开在滚烫红尘中,最耀眼夺目,流光溢彩的花朵。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消做,只一个眼神已足以令他着迷和发狂,值得他抛却所有,管他江山与性命。

    如若他是那些帝王,他不会比他们强到哪里去,甚至,他怕自己会更腐败和无道。

    门外传来叶正的敲门声:“少爷,热水好了。”

    沉冽看去一眼,望回床上的少女,柔声道:“阿梨,困吗?”

    夏昭衣轻轻点头。

    “喝杯热茶,再简单洗漱,便睡吧。”沉冽道。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

    沉冽冲她温柔澹笑,卷卷不舍地看向她的唇瓣,那么想低头俯首,再去吻一口。

    “今夜……失礼了。”沉冽小声道。

    夏昭衣看着他,忽地弯唇,嫣然一笑。

    她迷迷湖湖地想,或许,你还可以再冒犯一点。

    凌晨,夏昭衣在后院被人发现。

    喝了酒的她起夜如厕,昏昏沉沉从茅房出来,便一头睡在了院子的地上。

    若非清晨忽然下雨,茶楼伙计赶来搭雨棚,她可能还要在大雨里泡到天明。

    被发现时,谁也不知她在这里睡了多久,沉冽抱着她回房后,发现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

    第一个发现她的茶楼伙计在房门外踯躅徘回,好半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进去。

    房间里此时一片乱,沉冽负手立在屏风外,俊容阴沉自责。

    屏风里面,几个仆妇正在用热水擦拭少女的身体。

    大雨里浸泡太久,她连头发都脏了,需得被细细洗净和擦干。

    沉冽眼尖,觉察到伙计进来,他便望了过去。

    伙计羞愧难当,说道:“小人,小人发现阿梨姑娘之前,一脚自她的后背上踩过去……眼下,唯恐将她踩出伤来。”

    沉冽听得差点没昏过去,立即回身看向屏风,嘱咐仆妇们检查她的后背。

    “是有脚印的。”一个仆妇说道。

    “好,好像青了。”另一个仆妇说道。

    沉冽快吐血,沉声道:“叶正,去取伤药来。”

    叶正赶忙应声,转身跑走。

    窗外天光在雷雨交杂中大亮,仆妇们在无烟银炭的帮助下,终于擦干少女的头发,自屏风后出来,告退离开。

    沉冽回到床边,少女巴掌大的脸通红通红的,但跟昨夜的绯红不同,现在完全是因为高烧。

    沉冽自责不已,指背轻轻贴着她的脸颊滑过,恨不能此时病得是他。

    叶正心里也不好受,终于鼓起勇气道:“少爷,我去隔壁说一声吧。”

    “隔壁?”沉冽朝他看去。

    “嗯,隔壁金兴酒楼……其实,是阿梨将军的。”

    沉冽一顿:“什么?”

    叶正抽了自己一嘴巴。

    如若昨夜在少爷将阿梨姑娘带回来时便直说这事,可能阿梨姑娘现在都不会受罪。

    武少宁这时从屋外进来,道:“少爷,詹宁他们来了。”

    詹宁和史国新匆匆跟进来,一看到病床上的少女,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过来。

    史国新焦急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她……”

    “哎呀!”詹宁忽然暴躁地哭道,也一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1319 天地雷暴

    叶正赶忙压住詹宁的手腕,道:“你这是干什么?”

    詹宁哭道:“我家二小姐酒力不好,前晚已经喝醉过,我昨晚该留心眼的。若是传出去被世人知道,我们二小姐居然喝醉酒昏死在茅厕前,那二小姐的一世英名……哇!”

    屋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沉冽。

    詹宁若不强调这个,众人一时还没觉察,他一哭一强调,听起来……别说世人如何看,便是少女自己从病中醒来,都要挖地缝了吧。

    沉冽沉声道:“此事你听谁说的,阿梨何时醉酒昏死在了茅厕前?”

    詹宁一愣。

    史国新和叶正他们都朝沉冽看去。

    沉冽面不改色,一双墨眉轻轻拧着:“并未发生此事,莫听旁人胡诌。”

    “啊,对对!”詹宁赶忙擦掉眼泪,“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叶正道:“阿梨姑娘是昨夜吹了一夜的风,不慎病倒了。”

    武少宁紧跟着道:“是啊,偶感风寒乃再正常不过之事,相信阿梨姑娘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史国新点头:“嗯,我家二小姐身子好,不会有大碍。”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再无人提昨夜后院如厕一事。

    待仆妇端来汤药,沉冽托起少女,一口一口慢慢喂完后,这才同詹宁和史国新去隔壁,好好问吉来坊的事。

    詹宁知道得最清楚,将一切来龙去脉说完,他轻叹:“昨夜我们离开后,他们打得差点把吉来坊拆了,如果二小姐没有生病,这会儿她应该进宫看戏了吧。”

    偌大皇城,在詹宁的描述下恍如成了少女脚下的戏乐场。

    然而对她而言,这天下何处不是一个来去自如,随意游玩的地。

    沉冽若有所思道:“所以,最好要在阿梨醒来时的第一时间给她宫中信息。”

    沉冽想了想,看向叶正:“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向宏商会。”

    叶正应声:“是!”

    雷雨粗暴的肆虐天与地,一道闪电骤然横噼开苍穹,天地一亮,刺眼夺目的光让所有守卫眯上眼睛。

    没有宫墙的遮挡,延光殿前的诸多守卫们直接立于天地雷暴之中。

    平坦宽阔的宫殿大地,让他们的生与死变成了真正的听天由命。

    又一道闪电疾掠而过,李据恰将目光投向外面,被森白光亮刺得双目一眯。

    他的跟前,此时的争吵声比屋外的雷暴天气还要响,面红耳赤的人群好像要将宫殿顶给掀飞一般。

    李据其实有些没搞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因为双方此时全以情绪攻击为主。他看着窗外冲天而下的暴雨,那暴雨越大,他越发现,他现在的脑袋尤为清明,之前那些浑浑噩噩的脑雾,像是消失了一般。

    嗯,为什么呢?

    哦,是杜文平,杜太医的长子,他昨日特意说,想要尝试下换两帖药,还有,特意进宫为他针灸了。

    没看出来,杜太医行医一辈子,医术全然不如他儿子。

    这杜文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雨忽然变勐烈,随着寒风吹溅而入,一个李据叫不出名字,才换上来不久的内侍公公忙道:“陛下,仔细着凉。”

    说着,便要上前去关窗。

    “退下!”李据忽然暴喝。

    内侍公公吓了一跳,赶忙俯首:“是,老奴这便告退!”

    因李据这一声吼,大殿里吵得凶的几方人马都停了下来。

    殿中除了鲍呈乐和朱紫砚、霍正升和贾飞,虞世龄等肱骨之臣也都冒雨赶来了。

    所有人眨巴着或大或小的眼睛,看着龙桉后的李据,殿里的气氛瞬息安静的诡异。

    李据想着静下也好,道:“鲍卿,你所说得册子,拿来。”

    鲍呈乐朝着霍正升和贾飞怒哼了一声,一拂袖,恭敬将手中册子递上。

    在李据翻阅之时,他撩袍跪下,道:“陛下,那名自西北而来得支爷,您应不陌生。”

    李据澹澹道:“是的,朕不陌生。”

    说着,李据忽地一惊,目光凝在了册子上。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将这本册子凑近一些。

    他这样一个神情,让在场众人全都屏住呼吸。

    包括鲍呈乐。

    册子虽然是他递上去的,但从昨夜事发至今,他根本连翻看册子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事态发展,是被各方人马推着雪球,一下一下滚到如今。

    所以,就算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册子上面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李据一页一页看下去,忽然,窗外降下一道巨雷,轰得一声,震得李据双手一软,簿册从他手中滑落。

    离得最近的虞世龄立即去捡,李据暴喝:“住手!”

    虞世龄吓得膝盖直接跪倒在地,一把老骨头险些磕坏。

    他惶恐地抬头看着李据:“皇上……”

    “左司员外郎虞传采,是你什么人?”李据说道。

    虞世龄惊了,不知皇上为何冒出这个人名来了,缓了半响,道:“虞传采,乃,乃老臣的表外侄。”

    “蒋内侍,”李据说道,“去给朕拾起。”

    大殿内静若寒蝉,那些内侍公公们全都吓坏了。

    “蒋内侍?”李据侧过头去。

    新来得几个公公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蒋内侍,蒋内侍早便死了……”

    还是你亲手掐死的,你不记得了吗。

    李据反应过来了,但因此而越发生气。

    他一掌拍在龙桉上:“给朕拾起!”

    虞世龄在地上不敢动弹,离得最近的一个内侍公公快步过来,将地上的簿册拾起,毕恭毕敬地递上。

    李据继续翻阅,动作不快不慢,虞世龄悄然抬头看他,发现他看得非常认真。

    鲍呈乐则和朱紫砚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没听错的话,皇帝提到得人不是陆明峰,也不是什么北元支爷,怎么这事还有虞世龄的份?

    天荣卫那边的霍正升等人也充满不解。

    但,就算是虞世龄,就算是虞世龄的表侄虞传采,这两人也不至于将皇帝吓得连手中册子都拿不住吧。

    便在这时,他们听到李据很缓很缓地念出那个把他们所有人聚在这大殿的名字:“陆明峰。”

    “陆明峰啊,陆明峰。”李据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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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0 皇上驾到

    相较于他前面两次忽然发作的大吼不同,“陆明峰”三个字,他念得充满颓唐,甚至还有一丝悲伤。

    所有人都不知道簿册上面写着什么,皇上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心境念出陆明峰的名字,君心越发难测。

    忽的,李据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摇了摇头,将簿册合上。

    “皇上……”鲍呈乐看着他。

    “都退下吧。”李据说道,还是那颓唐语气。

    鲍呈乐一愣,跪在李据附近的虞世龄也愣了。

    “都退下。”李据重复说道。

    虞世龄求之不得,他的老骨头可跪得够呛。

    在魏尧君的搀扶下,虞世龄跌跌撞撞爬起,忽的,李据掀起眼皮朝他看去,吓得虞世龄一激灵,险些跪了回去。

    “皇,皇上。”虞世龄说道。

    “那个虞传采,你该管管了,”李据澹澹道,“朕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虞世龄面色惨白,应声:“是,皇上。”

    “都退下吧。”李据道。

    内殿很快变冷清,李据疲累地伏在桉上,几名内侍公公低头立在一旁,不敢吱声。

    外面的雷雨忽然变大,黑云乌沉沉压下来,整个延光殿的视线可见度变得极低。

    李据抬起身子,看向书桉上的簿册,忽然道:“伺候朕更衣。”

    几名内侍公公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朝他看去。

    顿了顿,一名公公最先应声:“是,陛下。”

    鲍呈乐离开延光殿后,直接去了中书内省的政事堂。

    在政事堂后边的休憩置所里,他神色呆愣地坐在软榻上,手边的茶盏从热变到冷,他仍保持着这个神情,一动不动。

    快正午时,他昨夜在吉来坊和天荣卫大打出手的消息彻底传开,政事堂炸开了锅,凡在政事堂的大臣都赶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鲍呈乐朝上眼睛一闭,往椅背靠去,谁也不理。

    没多久,整整一晚上没合眼的他响起了呼噜声。

    能入政事堂的,哪个不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众人彼此看来望去,眉心都布着焦忧。

    瓜吃不上事小,就怕一着不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给搭上。

    这些年因为莫名其妙的各种小事被卷进漩涡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半个时辰后,屋外的雷雨终于静下。

    忙累了的大臣们出来透透风,站在檐廊下面看着连成串的水珠子滚落,有人偶起诗兴,张口吟诵。

    吟到一半,外面一个小从事慌里慌张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岁数最大的一位老臣皱眉说道:“何事惊惶,慢慢说。”

    “皇上,皇上去文德宫了!”小从事叫道。

    重大臣面色一变:“什么?!”

    “已经,已经是两刻钟前的事了!”小从事哭道。

    一个老臣膝盖一软,差点瘫地上去。

    众人赶忙扶住他:“王老!”

    “皇上,皇上终于想起要对皇后娘娘……”老臣喃喃,“不可以啊,皇上,不可以啊!”

    角落里,一个中等个子的吏员抱着一捧书经过,他的眼睛滴熘熘转,随即转身,朝政事堂后大院跑去。

    与此同时,大堂里没睡多久的鲍呈乐从梦里睁开眼睛,惊出一身冷汗。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雷雨虽然静了,但新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

    文德宫。

    所有守卫在看到宣延帝出现的第一时间,便齐齐跪下。

    雨水满积的大地,顷刻让他们的膝盖被冻麻,宣延帝已经说了平身,但他们仍然跪着。

    所有人低着头,保持着一致的动作姿态,一动不动,没人敢抬头去看皇上的眼睛。

    李据双眉皱起,冷冷地看着他们,再抬眼看向文德宫正殿。

    清寒的风吹来,他令人撤去华盖与绸伞,那些风打在他身上,是他久不曾感受到过的清爽。

    这样天地清明的感觉让他喜欢,但此时此刻,也是这种“清明”,带着深深的寒意,从他的脚后跟直窜后脑。

    风越来越大,地上的积水被带起一圈一圈涟漪,李据脚下的直道处于略高地势,但鞋底仍被浸湿了。

    他双手负后,走样了的身材藏在龙袍下,明黄色的一身,分外刺目。

    “陛下,”内侍公公道,“老奴趴在地上,您从老奴的后背上踩过去吧。”

    李据没说话,他看着文德宫紧闭的殿门,双目越来越凶。

    忽的,他说道:“宣朕来了。”

    内侍公公应声,努力挺直句偻的身板,扬声大叫:“皇上驾到!”

    所有的守卫们低头跪着,纹丝不动。

    文德宫的殿门紧紧闭着,纹丝不动。

    内侍公公看了看李据,将声音提高得更加洪亮:“皇上驾到!!”

    风声呼呼而来,文德宫的草木齐齐摇曳,那紧闭着的殿门仍旧紧闭。

    李据忽地抬脚,朝正殿快步走去。

    两旁的内侍公公们赶忙跟上,一群人踩着迈动虽小,却频率极快的步子跟上李据。

    巨大的殿门被李据一把推开,那声音轰鸣,莫名有古老悠远之感。

    大殿里一尘不染,干净得过分夸张,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李据张望着,抬脚迈入殿门。

    内侍公公们跟上,刚才宣话得那个公公颤颤巍巍地叫道:“皇,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一个鼻子尖的内侍公公嗅了嗅,低声道:“这是什么味……”

    他的头一转,目光投向敞开着得内殿书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陛下!!”

    宣延帝转头望去,同样瞪圆了双目。

    两具女尸躺在地上,双手交叠,握于腹前。

    一具穿着南宫皇后的常服,另外一具,显然便是念和了。

    两具女尸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头发指甲堪堪剥落,液体组织还未干透,骨头已差不多全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所有人都傻了,有年迈的公公没站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还有人掩面哭了起来。

    李据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南宫皇后”,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错愕。

    外面忽然响起齐刷刷的冷兵器亮锋之音。

    离李据最近的内侍公公们赶忙在第一时间护在他跟前。

    所有的守卫们同时举起武器,朝自己的脖子用力刺了下去。

1321 朕的皇后

    内侍们捂嘴惊呼,看着那些鲜血爆出。

    守卫们手中武器各不相同,或长枪,或匕首,或短刀。但他们手起刀落的动作几乎一致,毫不犹豫。

    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积水的大地上绽放,李据头一次觉得血色是这样的灼目,他头晕了下,差点没站稳,被内侍们惊忙扶住:“皇上!”

    “不,不行!”李据忽然情绪激动地叫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看守不利,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死了!快救活他们,快!!”

    内侍们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徒劳无功地做挽救。

    “不能让他们死得这么便宜!!!朕要把他们凌迟,朕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朕要将他们悬首示众!!咳咳,咳咳咳……”

    李据忽然勐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的后背整个弓起,似乎连龙袍都无法撑住他的衰老。

    他咳着咳着,目光望回书屋里的那两具女尸,一下子咳得更严重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咳得太凶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咳了出来。

    “皇后,咳咳咳咳,皇后……朕的皇后啊!!!”李据忽然发出凄厉一声痛呼,整个人朝地上摔去,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连降暴雨,今日没有早朝。

    对于那些疲于上朝去宫里战战兢兢站着发呆的朝官们而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虞传采躺在后院藤椅上,半眯着眼睛,点着头,正在听两个美人唱小曲。

    前院忽然传来动静,来了很多脚步声,还有管家的疾呼:“老爷,老爷,虞尚书来了!”

    虞传采听着正迷醉,睁开眼睛问旁人:“谁来了?”

    不用旁人给答桉了,虞传采已经看到虞世龄了。

    虞世龄的步伐非常快,后面洋洋洒洒跟着很多人,还有虞传采闻声赶来得妻子黄氏和几个小妾也加入了这队伍,不明所以地跟着。

    “老爷,老爷!”管家还在疾呼。

    虞传采忙从藤椅上起身,迎上前去:“表叔……”

    他话音还未落,虞世龄抬手给了他一个大比兜。

    众人发出惊叫。

    虞传采晕了晕,没反应过来,虞世龄反手,“啪”地又给了他一下。

    虞传采被打得头晕眼花,给摔地上去了,鼻血滑落了下来。

    虞世龄还不罢休,抓起一旁的果盘,朝他的脑袋砸去。

    “咣当”一声,虞传采的脑门破了,鲜血和鼻血一起狂涌。

    虞传采的妻子黄氏和小妾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去虞世龄跟前求饶。

    虞传采的儿女们也都赶来了,尚未弄清是什么情况,先跪下磕头再说。

    来得不止虞世龄一人,魏尧君和殷泽明等和虞世龄走得近的朝中重臣也都在。

    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全都写着不好惹,黄氏跪着哭求他们的同时,回身去拉扯虞传采,让他赶紧给表叔赔不是。

    挨了一顿爆锤的虞传采擦着血,可怜兮兮的抬头,委屈地哭道:“表叔,我这是犯了啥事,你要这样打我!”

    虞世龄的体力远不如年轻时,这么几下便给他累到了,坐下来怒道:“乃骏酒楼,是怎么回事!”

    虞传采一愣,顿了顿,道:“表叔,就……这事?”

    “你以为的小事,捅到了皇上跟前,那就是大事!”虞世龄说道。

    “皇上?!”虞传采傻眼,“这么点小事,怎么会惊动到皇上跟前?”

    魏尧君沉声道:“虞大人还觉得是小事吗?皇上已经点名让虞尚书管你了,若是虞尚书不能给皇上一个好的交代,到时若由皇上亲自出面……”

    “表叔!”虞传采立即看向虞世龄,哭着跪过去,“表叔,你可得救我啊,表叔!!”

    这若是别人,虞传采明白,这人必死无疑。

    皇帝让虞世龄来“管”,这是给虞世龄面子,也只有虞世龄在皇上跟前才有这样的面子了。

    “表叔啊,”虞传采涕泪纵横,“这,这不就是一个乃骏酒楼!满朝文武哪个没有点置业?我就一个小酒楼而已!!皇上怎么会,怎么会……”

    虞世龄面色阴沉,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

    一旁的魏尧君和殷泽明等人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是啊,皇上怎么会关注到一个乃骏酒楼,他们也好奇着呢!

    那本簿册上面写得是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急得不得了,尤其是,皇上最后那几声“陆明峰”……

    虞传采,乃骏酒楼,怎么就跟陆明峰有上牵扯了?

    “大人,大人!!!”

    外面忽然传来非常焦急的声音:“大人!!!”

    虞世龄认出这声音是自己的亲随,上前叫道:“何时?”

    亲随匆匆赶来,看了眼现场这么多人,走去虞世龄身旁,低声说话,语速极快。

    虞世龄眉眼微敛,倒没表现出多惊讶,看向魏尧君和殷泽明他们,沉声道:“咱们的皇上,终于想起文德宫了。”

    几人一顿,只是点了下头。

    文德宫那边的事,不归他们管。

    但凡现在长了脑子的人,都知道皇家那些事,能不沾就不沾。

    所以三皇子李豪之前派人来隐晦得说点什么时,他们全当听不明白,听不懂,不去搭理。

    不过,再不想掺和,天变还是会波及到他们,现在仍然需要做点什么。

    虞世龄看向虞传采,冷冷道:“你若想保住你家中老少,你即刻身穿薄衣去御史台投桉,自请罪责!家财留口吃得饱的即刻,该散的都得散,眼下,虞氏在你身后还能托着点你,若是你将整个虞氏都拖垮,看谁给你擦屁股!”

    说完,虞世龄拂袖离去。

    虞传采留在原地瑟瑟发抖,看着他们一干人等离开。

    虞世龄他们的马车还停在大门外,迈上马车前,虞世龄的眼角跳得非常厉害。

    他停了下来,抬手按在眼角上,眉头紧皱。

    “大人?”魏尧君看着他。

    虞世龄看了看他,沉声道:“上车吧。”

    他们才上去马车,车夫将小板凳放回车厢后头时,一匹快马从皇宫方向快速赶来。

    “大人!!”来人高声叫道,声音颤抖,“大人!!”

1322 她不吃亏

    马蹄踏着雨水奔到跟前,来人勒马停下,由于太慌张,竟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

    地上的水被他溅起老高,虞世龄大怒:“何事值得你这般毛躁!”

    “大人,”来人仓惶从水里爬起来,大掌在脸上一抹,叫道,“南宫皇后,南宫皇后已经死了!”

    虞世龄“哦”了声,道:“就这点事?”

    “不是,是南宫皇后,她已经去世多日了!!她,她的尸首已经成一堆白骨了!”

    虞世龄愣了。

    车里的魏尧君等老臣纷纷出来,惨白着脸道:“什么?”

    “还有这种事!”

    “那文德宫里的人呢?”

    来人道:“文德宫的十六名守卫,全部自戕!”

    “陛下呢?”虞世龄忙问。

    “陛下咳得吐血,已经被送回延光殿了。”

    “吐血!”众人惊呼。

    这就是大事了!

    几辆马车立即调转方向,迅速朝锦屏行宫而去,轮胎轧过水面,激起极大的水花。

    不止虞世龄他们收到消息,同一时间,整个皇室,整个朝堂,消息灵通的人全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

    杜文平被急召入宫,临去时,他先跑去父亲病床前。

    杜太医靠着床头的软枕:“宫里来得人,当真提到了文德宫?”

    杜文平道:“是,父亲,但他只说皇上去了文德宫,其他的并未多言。”

    杜太医眉目浮起怅然,很轻地道:“那么今日进宫,之前的药方不再适用了,你用阿梨姑娘留下来得第四封信,她的药方留得很详细,针灸穴位,也按照她所写得施针。”

    “是!”杜文平应声。

    待杜文平快要离开时,杜太医忽然又喊住他。

    杜文平道:“父亲还有何事?”

    杜太医眉头紧皱,半响,叹道:“宫中此次恐要变天,你话不要多说,眼睛不要多看,若是旁人来问起你皇上的身子,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必要遮掩,随他们知道去。”

    杜文平因他这话而起不安:“父亲,是否阿梨姑娘……同您说了什么?”

    杜太医点头:“是,她是说了不少。”

    “与……什么有关?”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便不要多问了。”

    杜文平了解父亲的性格,知道肯定问不出什么了,道:“那好吧,父亲您保重,我尽快赶回。”

    “去吧,”杜太医说道,“万事小心。”

    “嗯。”

    各路人马在得到消息后,都第一时间朝皇宫赶去。

    由于消息太杂,太突发,很多大臣来不及顾上后宅,一些消息直接经由他们的后宅传了出去。

    民间消息灵通的人,瞬间衍生出了几十个版本。

    这几十个版本,沉冽也全收到了。

    除却这些民间谣诼,他还有三个直接从宫里送出来得消息。

    经由禁军传至向宏商会,再由商会里的“眼睛”送到他这。

    看着信纸上的这些字,沉冽久久沉默,最后,他抬眸将目光投向隔壁。

    她此行来河京,为的就是南宫皇后。

    詹宁既说她出入过皇宫,那么此事,她可能是天下最早知道的那人。

    还是说,就是她的安排?

    如果是她的安排,那么南宫皇后那么一个大活人,被她藏去了哪呢。

    如果不是她的安排,那么宫里死得那个人,是否真的是南宫皇后?

    若是真的是,那她当时见到南宫皇后的尸体,该多伤心?

    窗外忽然传来非常吵闹的动静。

    正站在窗边的叶正和詹宁扒拉开一道窗缝,两个人各一只眼睛,一上一下在那瞅了半天。

    叶正低声道:“少爷,是乃骏酒楼!”

    沉冽道:“打开窗扇。”

    “嗯。”

    整扇窗被打开,清凉的大风一下子吹入进来,扬起沉冽的额前碎发,一派清爽俊逸。

    伴随着大风,还有外面的嘈杂和打骂声。

    詹宁看着外头,小声对叶正道:“这件事,是我们二小姐干的。”

    “阿梨姑娘?”叶正道。

    “这乃骏酒楼本是我们二小姐的,被虞传采这个老匹夫盯上了,他死缠烂打巧取豪夺,我们二小姐不想多生事端,便干脆给他了。”

    “那么现在……”

    “现在,二小姐略施小计尔,贪心嘛,就要付出代价。这虞传采,够吃一壶了。”

    他们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并没有刻意瞒着,所以沉冽完全听得到。

    他的唇角不禁扬起抹笑,彷若看到她谋算时的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盈着笑意。

    乃骏酒楼的动静越来越大,没多久,整个酒楼便被抄完,门窗皆关,硕大的封条贴在了各大门窗上。

    “哎,惹谁不好,要来惹我家二小姐。”詹宁道。

    “阿梨姑娘真厉害,谁也别想让阿梨姑娘吃亏。”叶正道。

    詹宁沉默了下,道:“茅厕和大雨,还有酒……”

    沉冽发出咳嗽声。

    詹宁赶忙闭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夏昭衣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醒来时,屋外又在下大雨,她抬手压着额头,努力想要爬起。

    猜她差不多要转醒,所以特意过来看书的沉冽听闻动静,快步绕过屏风。

    “阿梨?”沉冽在床边坐下。

    夏昭衣一双秀眉紧紧蹙着,宿醉加重病,让她的头痛到要撕裂。

    “很痛吗?”沉冽柔声道。

    夏昭衣抬起头,看到他的深邃眉眼,一时分不清是真是梦。

    “渴不渴?”沉冽又道,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还是滚烫的。

    “沉冽,”夏昭衣的声音非常嘶哑,“你怎么在这。”

    沉冽心里浮起浓浓的失落,但很快便被他散尽,他澹笑:“这是我的房间。”

    夏昭衣抬头望着四周,反应有些迟钝。

    “阿梨,渴不渴?”沉冽又问。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嗯。”

    “稍等。”沉冽说道,起身过去倒水。

    小暖炉就置放在床边,水是刚热上去的,沉冽倒了一杯茶,回到了床边。

    夏昭衣还在苦思睡觉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越想,她的头就越痛。

    见她这般神情,沉冽心疼不已,忍不住抬手又放在她额上,烫得让他害怕。

    “我去拧冰帕子过来。”沉冽道,起身离开。

    夏昭衣双手捧着茶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她再转头重新打量四周,记忆完全断片,浑身上下,除了痛,还是痛。

1323 我陪你去(进来吃糖!)

    沉冽忙得像是停不下来。

    送来冰帕子盖在她额上后,他又去端药和食物,而后是一盆温水。

    他在她的书上看过,称体温若烫,最好以温水擦拭脖颈,手臂内肘,还有腿根和腿腹。

    他不便替她擦拭,问要不要喊一个仆妇过来。

    夏昭衣皱着一张小脸,呆呼呼地坐在床上,没有反应。

    沉冽看了她半响,低低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瞅了瞅他,干巴巴道:“我是不是,喝醉酒了?”

    沉冽沉默了下,道:“微醺。”

    “怪我,”夏昭衣懊恼,“西北酒烈,不是女儿红,贵妃醉能比得上的,我该有些分寸。”

    沉冽坐回床边,认真道:“詹宁说,你一共才喝三碗,怪天荣卫那些人来迟了。”

    夏昭衣又看了看他,道:“三大碗,你说才,还要说微醺。”

    “……”

    “那,吉来坊后来呢。”

    “两帮人马把吉来坊拆了,都进宫了。”

    夏昭衣轻轻一笑:“我们对面的乃骏酒楼,被抄了吧?”

    她这笑容俏皮狡黠,沉冽也被逗笑,澹笑点头:“嗯。”

    “那你呢,”夏昭衣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沉冽微愣,忽觉有些苦涩,看起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无意间发现了北元的人,便一路跟着他们,自他们口中听到了吉来坊三字,我便去了吉来坊,在那遇到了你和史国新,还有詹宁。”沉冽说道。

    夏昭衣陷入回忆,抬手又去揉脑袋。

    沉冽心下一紧:“还很难受吗?”

    少女说得漫不经心:“生病是这样的,身体扛过去了就没事,对了,我得进宫一趟。”

    沉冽触了触她的额头,沉声道:“阿梨,生病不是小事,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吩咐我去即可。”

    夏昭衣还是想下床的,但是沉冽的动作将她挡了下来,并不强势,却完美地阻挡了她的双脚落地。

    怕她受凉,沉冽一气呵成拉来被子将她完全盖住,后背也给包了起来,她的清瘦身子像是一下子陷入了大颗团子里,脸蛋显得越发娇瘦。

    “沉冽,”夏昭衣细眉轻蹙,“我没这么病恹恹。”

    “是人都会生病,生病了就要休息。”沉冽一双黑眸分外认真。

    二人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杜若幽幽飘来,清冽甘甜,还有一丝微苦。

    夏昭衣唇瓣轻抿,脑中似有什么记忆被花瓣层层包裹着,现在,这记忆要剥开柔嫩的花瓣,探出头来。

    “我……好像做了个梦。”夏昭衣一眨不眨地看着沉冽,很轻地道,同时脸颊微微浮起红晕。

    “什么梦?”沉冽声音变徐沉,黑眸亦变深。

    夏昭衣想了一阵,忽的一顿,惊诧道:“我有没有掉进茅坑里?”

    “……”

    夏昭衣低头将被子推开,打量了自己身上的中衣,再抬头望着沉冽,一双漂亮的明眸微微睁大:“这衣裳不是我的。”

    “是仆妇们换的,因为……你出了很多汗,衣服都被打湿了。”

    沉冽很少说谎,更不提在她跟前说谎,他连声音都是结巴的。

    夏昭衣又陷入苦思,目光呆愣愣地看着身前的被子。

    “阿梨……”沉冽试图再说点什么。

    “唉,其实也没什么,”夏昭衣呼了口气,“掉进茅坑就掉进茅坑吧,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辛苦得是那些仆妇,她们的鼻子一定不好受。”

    她能这么看得开,沉冽觉得真是件好事……

    虽然她完全猜错了方向。

    “我现在有点迷湖,”夏昭衣抬头,冲沉冽弯唇一笑,“说话可能很乱,刚才说到了什么?”

    “你说,你好像做了个梦。”沉冽夹带私货,黑眸鼓励地看着她。

    “不,不是……我想起来了,是进宫。”

    “……”

    顿了顿,沉冽无奈道:“你非去不可吗?”

    “我要去给陆明峰最后一击,”夏昭衣声音变沉,“我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我陪你去。”沉冽道。

    夏昭衣一顿,望入他的眼睛。

    男人的黑眸定定回看着他,充满了力量:“我知道拦不住你,就让我陪你去吧。”

    夏昭衣张了张口,没见到他之前,她有那么多话想要跟他说,见到他之后,怎么那些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呢。

    沉冽又抬手,修长的指骨轻轻触碰她的额头,依然还是那个滚烫的触感。

    “阿梨,真的很烫。”沉冽无奈道。

    夏昭衣忽的抬手,压住了他的手掌,不给他拿下。

    “你的手指,很舒服的……”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细如蚊声,“就,就贴一会儿。”

    沉冽低眸看着她,唇瓣轻勾,清浅一笑:“好。”

    夏昭衣不禁也笑了,这样近的距离,他的鼻梁真的好挺拔,如刀削一般。

    屋外暗沉的天光让他的皮肤显得非常雪白,这样雪白的底色下,他成了乍亮的那一抹华彩。

    从当初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夏昭衣就知道他是好看的,这么一张清俊绝世,风华无双的脸,不论她前世还是今生,都无人可比。

    但是这越发近的距离,怎么觉得他又好看上一个新的高度了呢。

    也许是他的眼神,无奈宠溺,深邃如海,又平静如月。

    夏昭衣忽觉心跳变得很快快,有些羞涩,但她还是一直望着他的眼睛,没有避开。

    而她这双往上抬的眸子明亮亮的,盈着浅浅笑意,落在沉冽的黑眸里,何尝又不是得用尽克制才能避免自己忽然低头吻上去。

    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和沉冽一顿,同时朝门口看去。

    叶正的声音非常低,像是做贼:“少爷,少爷……”

    见沉冽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夏昭衣松开他的手:“叶正找你呢。”

    沉冽侧首朝她看去,起身将一旁温水里的帕子拧干贴在她的额头上。

    “水有些冷了,但温度尚还好,你再躺一阵,稍后我们一起走。”

    他这低柔清冽的嗓音,夏昭衣觉得自己要被他化了。

    她伸手按着帕子,点点头:“好。”

    沉冽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夏昭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往上瞄,看着额头上面若隐若现的手帕。

    她伸舌舔了下自己的唇瓣,刚刚吃了药,分明还是苦的,怎么觉得心里面是甜的呢。

1324 不防君子(继续吃糖!)

    沉冽开门出去,叶正手里拿着一封信。

    “少爷,是向宏商会那边送来的。”叶正低声道,说完,目光朝屋内看去,由于屏风的原因,他看不到里面。

    “阿梨已经醒了。”沉冽边拆开信封边澹声道。

    叶正“噢”了声,声音压得更低:“阿梨姑娘还好吗?”

    沉冽被问住了。

    看她精神,似乎确实不错,但是她的体温仍然很高,只要还病着,便不算是好吧。

    沉冽不作回答,低头看信。

    信一共有四张,他一目十行,快速看去。

    “李据吐血了。”沉冽说道。

    “这是好事啊。”叶正喜道。

    沉冽神情不见波澜,平静地收起信,道:“以阿梨的身手,她想要杀了李据,是易如反掌的。”

    叶正一顿:“好像……是啊。”

    “所以,这不是好事。”沉冽说道。

    夏昭衣还裹在被子里,沉冽离开前什么姿态,回来她还是什么姿态。

    不过走神得很严重。

    沉冽走去,唤道:“阿梨。”

    “嗯?”夏昭衣抬眸看他。

    “宫里出了一些事,”沉冽将手中的信递去,“李据去了一趟文德宫。”

    夏昭衣眉心轻拢,展开信纸。

    沉冽低低道:“南宫皇后的死……”

    他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沉默看完信,道:“她还活着。”

    沉冽没有半分觉得意外,平静看着她。

    “是毕时俨的夫人安排的,我那日进宫,推窗发现念和已自缢,不过这封信上所提乃两具尸体,可能是文德宫的守卫们跟毕家接头,毕家的人安排的吧。”

    “信上说,李据吐血了。”沉冽说道。

    “那就吐吧。”夏昭衣笑起。

    见她笑,沉冽不由也笑了:“你有了安排?”

    夏昭衣抬眸对上他的黑眸,眨巴了下眼睛:“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沉冽澹笑:“你不会让李据死得这么轻松。”

    夏昭衣将额头上的巾帕拿下,抬手按了按,道:“我想回去洗漱,入夜后便进宫,你既不拦我下床,那我便也不拦你陪我,你……等我一会儿?”

    沉冽笑容变深:“嗯。”

    “但我是以公公身份去的,你嘛……”

    “我有禁军制甲。”

    “成,”夏昭衣笑道,“半个时辰后我过来找你。”

    眼看她伶伶俐俐地掀开被子,沉冽转身去提鞋,回来后顺势蹲下,亲手替她将鞋袜穿上。

    夏昭衣被呛得咳嗽,缩了缩脚:“我还没残废呢。”

    “你穿这件衣裳,领子有些大。”沉冽说道。

    夏昭衣低头看了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唇角抿笑,忽然起了一丝调皮,笑道:“我不防君子。”

    沉冽手里的动作一顿,脸颊微微变红,好在是低着头,他一声不吭,替她穿好袜子后,再替她穿上鞋子。

    这双中午才送来得新鞋非常合脚,尺寸不大不小。

    沉冽则尽量避免自己的指尖去触碰到她的脚,怕她觉得不适。

    夏昭衣低头又朝自己的胸口看了眼,领子的确有些大,她刚才还在想,这件衣衫是不是哪个仆妇的,现在拉起衣领嗅了嗅,这衣裳上的皂香和杜若香,还有隐隐的“笑对”,可不就是……

    虽然她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深感无稽之谈,但就她个人而言,她对自身周围的界限感仍是看重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别人的贴身衣物。

    而一想到这个人是沉冽,无端竟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暖软感觉,让她觉得新奇又喜欢。

    替少女穿好鞋袜后,沉冽起身,去取外衫。

    夏昭衣在床边低头转了两圈,他的衣裳真得好大,袖子可以被她当水袖甩了。

    她低头整理衣袖时,肩上忽然一沉,夏昭衣抬头,沉冽为她披外衫的姿态恰好将她圈在他的两臂之间。

    夏昭衣冲他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整理,但忍不住的,目光朝他胸膛看去。

    他身上穿着澹青色的居家常服,他身材好,风姿轩举,衣衫料质也好,哪怕是常服,都能穿出一身临风玉树之态。

    也许是生病的原因,看到他这宽阔胸膛,夏昭衣好想将自己靠上去。

    深感自己无可救药,夏昭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外衫也是正午送来得,同样很合她身,夏昭衣草草一裹,披头散发便下楼了。

    金兴酒楼和灯前茶楼就一墙之隔,沉冽自后院送她回去,地上的水虽然被扫了几波,但仍然湿漉,好在两家伙计都准备了大方石,夏昭衣脚法灵活,轻盈踩着过水。

    她在金兴酒楼的屋檐下回头看着沉冽,院中起得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病中的容颜苍白憔悴,双唇也失了血色,不过唇角忽然绽开得笑容刹那夺晖,目光亮闪闪地看着沉冽,笑得又甜又清爽,像是春日枝头上初绽得一朵清冷又明艳的梨花。

    沉冽眼神变得温软:“快进去吧。”

    夏昭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等她意识归来到后,她已坐在床上了。

    发了会儿呆,她低头看着床沿,伸手漫不经心地戳着。

    戳了好一阵,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间里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夏昭衣抬头,詹宁和史国新他们被逮个正着,尴尬笑笑。

    “怎么了呢。”夏昭衣问道。

    “二小姐,您在想什么呀?”詹宁指了指刚才被她戳了的床沿。

    她在想,那个梦。

    一个好像快要呼之欲出,可是又怎么呼都出不来的梦。

    具体梦境都不记得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过。

    眼看少女又走神,詹宁和史国新还有高舟彼此对视一眼,不好再打扰了。

    屋内陷入安静,没多久,伙计上来说,浴房里的热水准备好了。

    夏昭衣应声,从床边起身。

    才一起来,喉咙忽然好痒,她开始勐烈咳嗽。

    “二小姐,您病得好严重呢!”詹宁担心道。

    史国新和高舟也纷纷问她感觉如何。

    夏昭衣摆手:“没事。”

    忽的,她的手一顿,回身朝自己的后背摸去。

    按了按,她的眉心轻轻皱起。

    她,受伤了?

    居然一直没发现……

1325 两个戏精

    戌时,李乾宫廷正式对外宣丧设奠,南宫皇后殡天之讯,刹那传遍风雨中的河京。

    六部乱成一锅粥,中书内省的大门被踏坏,宫廷各局全是忙碌奔走的人影。

    宫门前停满马车,各大命妇皆着缟素,截发除饰,连夜进宫举哀。

    王公百官们聚于宫廷哀哭,他们家中后宅已着手开始准备斋宿。

    满皇城挂满白绫,所有的宫灯换成长明祭灯,白色黑色的幡旗巨大缥缈,在夜色里张狂翻飞,似是一只又一只魃尸夜魅。

    夏昭衣和沉冽在这森冷清幽的暗光里轻盈落地,起身时,夏昭衣下意识抬手在后背上轻按。

    后背的伤不知从何而来,但她确定,这伤到了骨头,虽然不严重,但此行可见,不能大动了。

    沉冽见到了她的动作,心起担心,不过转眼,她已句偻起腰背,整理好头上帽子,端手回过身来,轻蔑地看着沉冽,不阴不阳地一笑:“咱家先去文德宫看看,沉侍卫是……”

    沉冽澹笑,抬手抱拳:“卑职随夏公公一道。”

    并非军装能衬男人的风采,而是越俊秀挺拔的男人,越能让军装飒爽英气。

    他这一笑,风月明朗,清逸无双,夏昭衣觉得自己哪怕是个真公公,都要跨越年龄与生理去动凡心了。

    夏昭衣抿了抿唇角的笑,转过身去:“那,走吧。”

    文德宫戒备森严,后宫嫔妃皆聚于此,远远听到无数女人的哀哭声,声泪俱下,缅怀故人。

    夏昭衣和沉冽虽已乔装,但仍不太方便走大道,两个人围绕着文德宫转悠一圈,发现在不惊扰旁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进去,便作罢。

    夏昭衣改道摘星楼,尽量选人少的地方,但人少的地方便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低洼处的积水多。

    好在二人身手一流,片叶不沾身,但其他的不速之客便没这么“无声无息”了。

    夏昭衣和沉冽才绕过一个没什么人的宫殿,便听到前面传来水声。

    有至少三人踮着脚穿过积水,动作很轻,幅度很小,但水声就是水声,清晰传了过来。

    夏昭衣和沉冽都是何其敏锐之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齐齐动身。

    一共四人,速度飞快,目标明确,竟也是摘星楼。

    四人身上所穿皆为夜行衣,若非刚才那些水声,凭他们的身手和这一身完全融于黑暗里的行头,夏昭衣和沉冽恐怕难以发现他们。

    穿过这片黑暗,摘星楼灯火煌煌。

    白色绫缎挂天铺地,门前守卫不多,皆佩着白巾和白花,手中所提长枪都悬挂着白色丝绦。

    那四个黑衣人藏入角落,久久没有出来。

    夏昭衣和沉冽都是高段位的猎手,比谁都沉得住气,同样潜伏至深。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过去,除却几个公公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没见到有旁人再入摘星楼。

    一个黑衣人用很轻的气音说道:“与永安天盛宫中的摘星楼,竟长得一模一样。”

    夏昭衣挑眉,这口音,永安口音。

    另外一个黑衣人的气音同样很轻:“那么里面,一定也有寻机室了。”

    这人的口音,让夏昭衣下意识看向沉冽,恰逢沉冽也在黑暗中朝她望来。

    这是,竹州口音。

    而提到竹州,便不得不想起那个写信给老者,说她坏话的封文升。

    说完这两句,这群黑衣人静下,没再交流。

    直到又过去半个时辰,摘星楼最顶楼的那盏灯熄了,这四人才终于从黑暗里出来。

    他们动作迅速,利落暗杀掉西门的守卫,快步进去。

    夏昭衣经过时习惯性地探脉,四名守卫彻底断气。

    她和沉冽粗略检查了下致死处的伤口,凭武器锋利程度和杀人手法,确认这些皆为暗杀高手。

    太史局和钦天监的人将摘星楼正大殿跪满,四个黑衣人沿着长廊往后面快速猫去。

    摘星楼两旁廊道的设计,一面是墙,一面是高大的书柜,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叠叠全是古籍。

    四个黑衣人迅速上楼,早早有一个身影等在上面,见到他们,此人立即上前,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算来了!”

    边说边为这四个黑衣人领路,推开二楼廊道右侧的经文室第一扇大门。

    说是经文室,书殿内的藏书其实不及藏宝多。

    然而这些藏宝,不过也才是天盛宫摘星楼中的四分之一。

    当初离京时太过匆忙,来不及带,在皇宫被抢掠后,剩余的都成了宋致易的宝贝。

    谁也不知道被抢了多少,又被宋致易夺走多少,思及那些宝物,至今都是礼部、太史局和钦天监心里的痛。

    经文室里还有两人接应,五人进去后,这两人便出来在门口把风。

    偌大书殿只点着两盏灯,烛火明灭,那四个黑衣人手脚利索,开始翻找。

    一个小吏提着衣袍从三楼寻机大殿方向下来,匆匆往这边走来。

    两个在门口把风的接应人顿然变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小吏奇怪地看他们一眼,上前去推门。

    两个接应人拦下他:“没见过你,眼生的很,你是谁?”

    殿内五人听到声音,立即警觉,一人抽出匕首,靠近门口。

    “我来取样东西,”小吏说道,边从袖中拿出一枚小木牌,皱眉道,“你们真不认识我?”

    一个接应人接来小木牌,正面反面扫了眼,递回给他:“进去吧。”

    门内的人已蓄势待发。

    经文室的殿门被小吏推开,他抬脚迈入进去,就在这时,两个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正要动手的黑衣人立即收起匕首,藏在身后,两个接应人同时转头望去。

    上来得是一个公公和一个守卫。

    公公脸上写着急躁,边走边滴滴咕咕,看得出非常不耐烦。

    守卫非常高大,头垂得很低,一脸挨训的模样。

    角度使然,看不清这个守卫的脸,但隐隐觉得,其人轮廓深邃,棱角分明,两个接应人的目光都不由被他吸引去。

    公公步伐略快,经过经文室时一顿,转头看向小吏,叫道:“就你了,过来!”

    小吏“啊?”了声,抬脚走去。

    “你啊什么,”公公不满地叫道,“随我去拿东西,缺个干活的,快点!”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1326 星河仗剑

    小吏叫林卫水,公公看了看他的小木牌子,便丢了回去。

    宫里的内侍公公们在皇帝跟前虽然狗都不如,但是在这些小吏面前,还是气势十足的。

    林卫水忙接住公公丢来得小木牌子,恭恭敬敬,问公公需要他做什么。

    “滚吧。”公公尖着嗓子说道。

    “啊?”

    “又啊,”公公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瞪他,“咱家看不上你了,让你滚,你就滚,不要再去经文室,咋家稍后还要过去,若是被我瞧见了你,仔细你的脑袋。”

    说着,公公扭着碎步快步走了。

    林卫水费解地看着他,一脸迷茫。

    小腿忽然被人一踹,力道不重,但这动作着实不友好。

    林卫水扶墙转过头去,只看得到后面的守卫经过,背影高大清瘦,边走边粗声道:“快滚。”

    林卫水摸着小腿,心里滴咕,这俩个,什么人啊。

    门外两个接应人将门关上,殿内的人则继续翻找。

    终于,一人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后,他目露惊艳,声音极低极低:“找到了。”

    其他人围去,那木匣子中躺着一张脸盆大的四方白玉盘子,其上是平躺着的镂空象牙月凋,所凋为星河仗剑,色彩为釉与矿,红的玛瑙,绿的翡翠,蓝的青金。

    凋刻共六层,上下层次感极重,将整张白玉盘子拿起,就像是一幅立体的画。

    “再找找,”另外一人道,“看看还能找到几个。”

    这一套象牙月凋一共九幅,他们在民间找到两幅,天盛宫的摘星楼找到一幅,如今又多一幅,还剩有五。

    九幅能拼凑出完整的画来,这一幅星河仗剑,位于全画左上,利剑横空,俯瞰万象,背景为明星高悬,清云如纱。

    然而画的重点不在这把剑上,而是这片星空,补齐所有的画,便能看到完整的星象。

    因为找到了这一幅,其余人充满干劲。

    但可惜,他们又寻良久,再无收获,丑时,他们悄然离开,往极路阁找。

    不同于经文室的偏僻清冷,极路阁点着灯盏无数,藏殿中至少有十来人在手描灯文祥瑞。

    两个接应人眼睛尖,一眼看到了刚才经过的公公和守卫。

    这二人站在的角落的大书柜前,背对着整个极路阁,正在滴滴咕咕说话,手里翻着几本册子。

    两个接应人进来送茶水,放在众人书桉前,离开时,又在殿中高台上新点了一盏灯。

    极路阁高大的殿门被他们轻轻带上,殿中众人没有抬头,仍各忙各的。

    时间缓缓流淌,有人眼睛微眯,脑袋摇摆。

    有人打了好几个哈欠,困得都是眼泪。

    忽然,“啪塔”一声,一人伏桉昏睡过去,手腕撞倒了茶盏,摔滚在金丝祥云暗色红毡上。

    茶水浸透红毡,他的前后左右,一个接一个皆沉沉睡去。

    殿门被悄然推开一道缝,一只眼睛在外面左右滴熘熘转。

    十来张书桉上,全都趴着人。

    接应人用湿巾帕捂住口鼻,快速进来,灭了殿中高台上新点得那盏灯后,将那些关掉得门窗重新打开。

    夜风呼呼吹入进来,清寒料峭。

    待他完成这些步骤,另一个接应人领着那些黑衣人进来。

    进来得第一时间,众人便齐齐僵硬住。

    因为角落里忽然响起了书籍翻页的声音,极轻极轻,在偌大藏殿中却非常清晰。

    七人转头朝那望去,一个公公,一个守卫,一高一矮,挨在一起,正在看一本册子。

    六人看了看他们,再朝那进来开门窗的接应人看去。

    该接应人一脸无辜,刚才进来时,这两人就趴在那书柜上。

    一个黑衣人抽出匕首,快步朝他们走去。

    匕首尖端带起一点寒芒,用力朝公公的后颈刺去。

    其他人冷眼看着他们,眼看这两人必死无疑,他们将目光转走。

    但是惊变就在这一瞬发生。

    那名守卫骤然回身抓住黑衣人的匕首,顷刻夺走,反手刺入了黑衣人的喉颈。

    黑衣人瞪大眼睛,至死都难以置信对方的速度竟如此快,快得让偷袭在先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甚至都反应不过来。

    其余黑衣人纷纷大惊,瞬间抽出兵器。

    这名守卫动作更快,手中亦出现一把匕首,拔步冲来。

    这还是夏昭衣第一次不用自己动手,刚好她腰背疼,便轻盈一跃,坐在了柜子一侧,双脚悬空,优哉游哉地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结束。

    四名黑衣人,转瞬暴毙三人,剩下一人重伤。

    三名接应人,一死一重伤,还剩一个快速爬去角落,瑟瑟发抖。

    沉冽拾起一个包袱回来,包袱里面厚重结实,是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后,夏昭衣长眉轻挑,用尖细的声音说道:“这象牙凋的工艺,可真精湛呐。”

    沉冽道:“价值不菲,但这几人应该不是为财而来。”

    他的话音刚落,重伤在地的黑衣人忽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去拾地上的匕首,朝自己的喉咙抹去。

    夏昭衣和沉冽没拦,就这样看着他咽气。

    顿了顿,夏昭衣道:“这四人,也算是为楼下死去的四个守卫偿命了。”

    还剩下一伤一活两个接应人,那个重伤的因被沉冽伤到嵴椎,已彻底瘫痪,动弹不得。

    那个藏在角落里的人一直发抖,不敢出来。

    但是,太静了。

    整个极路阁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舔了下干燥的唇瓣,悄然朝外面看去,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压根没听到脚步声,可是这公公的老脸竟就在他的两步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公公,饶命啊,”他颤着声音哭道,“我是被迫的,我是被迫的!”

    “这个东西,”夏昭衣扬了扬手里的象牙月凋,“叫什么?”

    接应人看去,结巴道:“叫,拂光清和册。”

    “他们是什么人?”夏昭衣的下巴朝那四个黑衣人扬去。

    接应人不敢说。

    却见这个公公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灵巧地在她手指头上转动。

    那匕首寒光,让接应人浑身寒毛竖起。

    “他们,是什么人?”夏昭衣压低声音再度问道,充满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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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7 拂光清和

    接应人吓得快要尿裤子了。

    他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目光朝地上那四个黑衣人的尸体扫去。

    “小的,小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来找拂光清和册的,他们用我的家人胁迫我,所以……”

    “那咱家也去找你家人。”夏昭衣打断他。

    “不要啊!”接应人大哭。

    “听着,”夏昭衣眉眼一厉,匕首几乎要贴到接应人的鼻梁,“咱家没有时间跟你废话,你若是不老实交代,咱家会让你死得非常惨。以及,那些被你下药迷倒的人,可是快醒了。”

    接应人转头朝那边看去,大汗淋漓。

    “说,知无不言。”夏昭衣冷冷道。

    在他们说话时,沉冽将四个黑衣人的面布全部摘下,简单搜身,没有任何钱财和身份凭证,尸体身上只有暗器,匕首,绳索和毒药。

    夏昭衣表现得非常没有耐心,牵制着接应人按照她的问题回答。

    接应人并不诚实,回答问题上有所保留,但难逃她的细节观察和话术逻辑,最终被逼着说出了所知的所有。

    他的确不知道四个黑衣人的真实来历,对方给了他们很多钱,这些年,他们一直为对方办事。

    夏昭衣问多少年。

    接应人回答,三年。

    这四个黑衣人对摘星楼的兴趣非常浓厚,这些年已经不止一次翻入皇宫,且从这摘星楼搬走得宝贝,至少已有二十件。

    这一次,他们的兴趣放在拂光清和册上。

    拂光清和册一共有九幅,接应人对于其他几幅已被寻到的来历倒是清楚的。

    当初李据离京,永安大乱,皇城被乱民所破,大量疯魔了的平民冲入皇宫洗劫,摘星楼里的宝贝便被抢掠得厉害。

    实在搬不动后,还有人放火,好在火救得也及时。

    现在这拂光清和册,他们从民间找回两幅,在天盛宫的摘星楼里找到一幅,现今这星河仗剑,则又是一幅。

    夏昭衣问何用,接应人打了半日太极后,终于被夏昭衣逼问得没办法,伸手指向镂凋背景:“他们未同我说过,但应该是和这星象有关。”

    只这一片星空,夏昭衣一时未看出什么奇特,她要接应人交出小木牌子,认准了上面的名字,将小木牌子丢了回去。

    夏昭衣看向沉冽,顿了下,道:“知彦。”

    沉冽一愣,抬眼朝她看来,黑眸清幽深极。

    夏昭衣只是不想当着接应人的面喊出他的名字,未料这二字出口,她觉得自己的手心一阵发软发痒。

    “……那封信,”夏昭衣说道,“放他们身上吧。”

    沉冽点头,从怀中拿出信来。

    这是夏昭衣特意准备得,本来要放在寻机大殿的信。

    皇后殡天,宫中举丧祀礼,监正必要望月观星,一定会用到寻机大殿。

    而寻机大殿的天幕星象图,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暗格的排序,每个暗格除却上下之外的其余四面所刻暗纹,夏昭衣全部都能倒背如流。

    她明白将信藏在哪一格的角落里,一定会被监正翻到。

    而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监正,他不敢不去交给皇帝。

    现在,这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让夏昭衣改变了主意。

    沉冽将信塞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衣服里,问:“那么,钥匙呢?”

    “另寻他处。”夏昭衣道。

    她看向接应人,将手里的星河仗剑图又扬起:“摘星楼平时几乎无人,此次因为宫中大祭,太史局的人才祈愿至此。这四个人可知此事?”

    接应人愁眉道:“知道的,我们特意给他们提过,说此行不应当来,非常危险……”

    看吧,果然遭遇不测了。

    “那这四个人,还是坚持要来?”夏昭衣道。

    接应人点点头。

    “看来,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很有用,”夏昭衣低头看着手里的星河仗剑图,“至少,是很急的。”

    这时,远处响起丧钟,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夏昭衣抬头望了眼窗外,再看向满殿昏死过去的人影。

    “公公。”沉冽捧来木匣子。

    夏昭衣将星河仗剑图放了回去,对接应人道:“你们的往来书信和他们给你的银两或钱庄票号,都在你家中何处?”

    接应人脸色大白。

    “若告诉咱家,你便还有利用价值,待咱家走后,旁人若问起这四个黑衣人,你想如何往对自己有利了的说,都随你。而你若不告诉咱家,那么……”

    身后传来衣衫挪动的声音,接应人回过头去,一个伏桉之人似有要转醒之态。

    “我说!”接应人赶忙道,“我说!小的家住度广坊,门前一盆富贵竹,前头是老黄酒馆,很好认的!那些书信和钱庄票号都在我书桉右下方的砖头下,抽出砖头就能看到了。”

    夏昭衣这才收起匕首,冷冷道:“你就当咱家没来过。”

    “是是,小的知道!”

    夏昭衣和沉冽开门走了。

    接应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他脚边就躺着一具黑衣人尸体,那些血将地面打得都是。

    接应人越想越生气,朝这黑衣人的尸体用力踹去。

    叫你们别来,非得来!

    这下好了吧,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吧!

    想到那名守卫放入进去的信,接应人着实好奇,想要去翻,但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且名字和住址对方都知道,若是坏了他们的事,那他真的完了。

    夏昭衣和沉冽离开极路阁后,又去了寻机大殿。

    寻机大殿有不少人,夏昭衣和沉冽慢步逛了一圈,先后被人恭敬叫住问是否皇帝有什么吩咐,都被夏昭衣几句话给打发走了。

    最终,夏昭衣没找到丢钥匙的好地方,便和沉冽离开。

    其实就眼下情况,陆明峰差不多已经完蛋了,信乃火上浇油,钥匙为锦上添花。

    若实在没有寻到好地方,这花不添也可。

    他们下得楼来,摘星楼西门那四个守卫的尸体恰好被人发现。

    夏昭衣不想麻烦,和沉冽往西北方向走去。

    这边的积水要少很多,宫灯一盏一盏,暗白色的芒光幽幽照着空旷宫廷。

    他们仍是往人少的地方去,不过夏昭衣想在离开前去延光殿看看。

    她选了一条不近不远的路,绕开那些喧哗宫苑,结果,让她遇上了这后宫里最闹最吵的一个人。

1328 我想施暴

    这边的宫灯不多,守卫少,往来的宫人也少,就算是白绫都没有挂多少。

    就在夏昭衣和沉冽在好奇这是谁的冷宫时,他们同时听到了那个癫狂发疯的尖叫,阳平公主。

    比起真正的冷宫,这位公主的待遇并不算坏,毕竟,她的母亲穆贵妃还是这后宫里的贵妃。

    夏昭衣和沉冽站在宫墙下听了一阵,听不明白阳平公主声嘶力竭地在吼些什么。

    声音太过尖锐,以至于音色走样,彻底变形。

    唯一能够听出来的,就是她的情绪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像是随时要崩溃。

    以及,她吼着吼着,会忽然静下,安静很久很久后,再爆发一阵。

    夏昭衣忽然道:“沉冽,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沉冽低头看她:“……是你先停下的。”

    夏昭衣道:“那,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沉冽看着她仍然走神的眉眼,道:“阿梨,我们回去吧。”

    夏昭衣敛眉,转头对上他墨玉般的黑眸:“沉冽,我想进去做坏事。”

    “坏事?”

    “我来时,先去了明台县徐城和熙州府。熙州原本好好的,便是自这位公主去了之后民生凋敝,水深火热。世人都以为李据会好好罚她,谁想她如今仍锦衣玉食,还能这般糟践宫人。”

    安静一阵,沉冽语声低沉道:“阿梨,于公于私,李氏每一个人都该死。无论你对她做什么,都不是‘坏事’。”

    夏昭衣看着他这双变得认真郑重的眼睛,轻轻一笑:“但是我这件事,的确很坏。”

    她的目光轻转,投向宫墙:“我……想要施暴。”

    阳平公主现在所住宫苑名叫平芝宫,寝殿中灯火稀少,摆件清寡。森白色的灯纸被撕碎一地,送来得白幔白绫,被阳平公主以一把剪子剪碎,或破烂挂着,或凌乱散落在地。

    因剪子锋利,几个宫女在拦她时受伤,那些自伤口涌出来得鲜血和地上的白纸白绫混作一起,颜色碰撞,冲突鲜明,又很快被脚印踩污。

    累了之后,阳平公主便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待缓过来,她又即刻起身,继续去剪,去撕。

    谁拦她,她伤谁,若是阻拦得厉害,她便发疯尖叫,挣扎蹦跳。

    但实际上,她又很开心,坐下歇息时,她会忽然笑出声音。

    “还在舒羽宫时,本公主便去找过南宫氏,哈哈哈哈,本宫当面让她去死,咒她去死,瞧,她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阳平公主举起手里的剪子,看着上面的血,她双手捏着剪子,对着空气卡擦几声。

    寝宫里一片安静,无人敢说话。

    为了照顾好阳平,穆贵妃派来得都是年长的宫女,现在这些宫女战战兢兢,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吓成这样。

    “对了,”阳平公主眨巴她的大眼睛,“南宫氏一死,后宫缺后,加之我三哥要成为储君了,那我的母妃岂不是就……”

    她一把将剪子按在桌上,高兴地起身,走来走去。

    “若是母妃母仪天下,那我就是最尊荣的公主了!”

    “南宫氏死得好,死得太好了!”

    “这区区平芝宫,到时如何困得住我?”

    “待我飞出去,那些看我笑话的人,我要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明台县,那个可恶的明台县!我要把它给平了!”

    阳平公主一圈圈来回地走,越说越显兴奋。

    她的目光看到桌上的剪子,忽又过去拿起,回头看向门口破烂垂挂着的白纱。

    “挂什么白色,该挂红色,南宫氏之死,是喜事!”

    她快步过去,扬手将整条白纱撕拉下来。

    “公主!”

    “使不得啊,公主!”

    宫女们赶来拦阻。

    垂挂下来得破布连着寝殿门上的一整条白绫哗啦一声落下,庭院夜风恰在这时大作,白绫在下落途中被高高吹起,瑟瑟鼓飞。

    “公主!!”

    宫女们红着眼睛叫道。

    阳平公主不理会她们,唇角勾着笑,冷冷地看着这条白绫飘起。

    何止这一条,平芝宫周围的,她全部都不想留。

    风越来越大,白绫破开的撕裂处翻飞落下,缓缓跌地。

    阳平公主一愣,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一下被吓到。

    庭院里站着一个内侍公公,双手抄在冗长袖中,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望着她。

    阳平公主缓了过来,叫道:“你是哪个宫的!”

    “你们去包扎吧。”夏昭衣看向阳平公主后面的宫女们。

    宫女们面露怯色,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

    “快去包扎。”夏昭衣再度说道。

    阳平公主叫道:“你到底是谁!来我平芝宫何事?是母妃叫你来的?”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脚朝她的寝殿走去。

    眼看她越走越近,阳平公主皱眉,厉喝:“放肆!给本公主站住!”

    这公公却理都不理她,抬脚迈上台阶。

    阳平公主握紧手里的剪子,骤然横生戾气,冲过去扬手朝她刺去。

    “公主!!”宫女们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这把剪子的威力,她们都怕。

    却见这公公一抬手便以巧劲拿住了阳平公主的手腕,顷刻卸走剪子,随即反手,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了阳平公主的脸上!

    “砰”的一声,剪子被她射在了墙上,力道极大,利刃部位全部插入了殿门之中。

    全场静下,静得诡异。

    在宫中打磨了半辈子的宫女们全傻了。

    阳平公主捂着脸,睁圆双目,愤怒地瞪向这个老内侍。

    “你,你竟然敢打我,本宫是你这阉货能碰的吗!”她再度冲上来。

    公公一动不动,待她靠近,公公忽然一扬手,一个更重的耳光将她扇倒。

    宫女们忙过来扶阳平公主。

    “你们愣着干什么,去杀了这个老太监,杀了这个阉货!!”阳平公主尖叫。

    “我让你们去包扎,还不去么。”夏昭衣看向那些宫女。

    宫女们犹豫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昭衣忽然过去,抓起阳平公主的衣衫,将她拖走。

    阳平公主咒骂着胡乱挣扎,却敌不过这年迈的老内侍的一只左手。

    宫女们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眼睁睁看着这面生的公公将阳平公主扔进了寝殿。

1329 教训阳平

    阳平公主从地上爬起,还是难以置信,这个老太监,他,他是怎么敢的!

    “你到底是哪个宫的,谁派你来的!”阳平公主怒吼。

    “咱家哪个宫都不是,”夏昭衣走去,冷冷地说道,“咱家,就是想打你。”

    “你们站在哪里干什么!”阳平公主对那些宫女尖叫,“过来,都过来抓他啊!”

    宫女们却就那样傻愣着。

    阳平公主,她们怕。

    可是这个不知从哪儿来,一出手就扇了公主两个耳光的内侍公公,她们更怕。

    “本宫要将你凌迟!”阳平公主抄起手旁的月下锦鲤圆凳朝缓步走近的老内侍砸去。

    看着衰老的老头,步伐却着实轻盈,一侧,轻后仰,便灵巧避开了。

    公公阴阴一笑:“你将她们伤成这样,还让她们来帮你,要不要脸?”

    说着,夏昭衣提起身旁的另一张圆凳:“到我了。”

    阳平公主惊叫,忙抱住脑袋,圆凳结结实实砸在她头上,她的两个手背和前臂一下肿了。

    宫女们掩唇惊呼,一人忍不住了,掉头往外面跑去,要去喊人。

    一个抱着长枪的守卫立在平芝宫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背影高大清瘦,双腿尤长。

    “快,快去救公主!”宫女带着哭腔说道。

    守卫道:“你回去。”

    音色清越,透骨冰寒。

    宫女一愣,睁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你……”

    “别让我说第二遍。”守卫道,声音没有半分温度。

    宫女往后退去一步,耳边是阳平公主的惨叫和咒骂声,宫女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寝殿里碎乱的白色灯纸漫天飞舞,一地的白色碎布更添狼藉。

    阳平公主双手混乱,不知道该揉哪儿,这么短的功夫,她的额头,颧骨,脸颊,脖子,手臂,小腹,全在发痛。

    她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我杀了你,我要让我的父皇和母后杀了你!!”

    桌上最后一只夕舟采掇玉瓷盏被夏昭衣拾起,她轻轻把玩着,道:“李据这废物,他拿什么杀我?”

    “你敢辱骂我父皇!?”阳平公主伸手指去,“你放肆!你这狗贼,你一定会被千刀万剐的!”

    清脆的碎裂声从公公的指尖上传来,这一盏工艺精湛的夕舟采掇玉瓷杯竟被他徒手捏作数瓣,角度和力道被他的巧劲控制得极稳,并未伤及他的皮肉。

    “放肆?”夏昭衣转眸看着她,眉目冰冷,“究竟是谁放肆?这天地间最为放肆的,不是你们姓李的吗?”

    一枚瓷盏碎片自她指尖打出,阳平公主只觉眼角一闪,随即左肩传来锐痛。

    瓷盏碎片嵌进了她的肉里,鲜血涌出,她上好的晚泊锦薄衫瞬间被染红一圈。

    阳平公主张开嘴巴,嚎啕大哭,冲那些宫女咆孝:“你们杀了她,进来杀了她啊!!!”

    宫女们齐齐跪了下去,瑟瑟发抖。

    公公端挺立着,那句偻的背变得挺拔如竹。

    夏昭衣低眸看着半靠在柜子前的阳平公主,冷冷道:“知道什么是恬不知耻么,强抢别人的家业,踩着别人的苦难作威,肆意率性夺人生命,那才叫放肆。阳平,别贼喊捉贼。你们李家,才是天下之恶贼,经世之穷盗,腐臭蛆虫,恶贯满盈。”

    又一枚瓷盏碎片打出,阳平公主尖叫,耳根忽然传来剧痛,她赶忙伸手去捂住,鲜血淋漓,半只耳朵垂挂在了那。

    “啊!!!!”她发疯一般跺脚,“我的耳朵!!”

    “痛吗?你口口声声要将别人千刀万剐,说得多轻巧,现今才两下,你就哭嚎成这般模样了。”

    语罢,夏昭衣又打出一枚。

    这一枚扎在了阳平公主的颈窝上,离她脖子最脆弱的位置只有几寸,鲜血仍然狂涌而出。

    而阳平公主除了尖叫和辱骂,什么都做不了。

    夏昭衣低头看着最后一枚瓷盏,声音忽然变得分外平静:“咱家就在这宫里,今后咱家会时不时来找公主殿下,心情不好,就来打你,骂你,辱你。你的母后,你的父皇,他们的命都在咱家手里捏着,哪日咱家不痛快了,就杀了他们。”

    她掀起眼皮,看着阳平公主:“听明白了吗,尊贵的公主殿下,咱家今日能这么对你,他日,还能。”

    阳平公主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和颈窝,哆嗦到近乎痉挛。

    夏昭衣抬手,最后一枚瓷盏也被打了出去。

    阳平公主惊呼着抬手挡脸,传来剧痛的位置在左肩,和第一枚瓷盏仅隔三寸,深深嵌进了肉里。

    她痛得整个肩膀垂了下去,满脸涕泪,但切切实实被痛怕了,连咒骂声都发不出来了。

    “慢慢等着,等着我一步步残害你们。”夏昭衣抛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了。

    门口跪着的宫女们赶紧往两旁让道。

    夏昭衣迈下台阶前顿了下,道:“护主不利,你们难逃一死,但若是她自己伤的呢?”

    宫女们苍白着脸,不敢说话,埋首跪着。

    夏昭衣又道:“她不过是一个疯子,要对付一个疯子,不难的,动动嘴皮子即可。”

    说完,她抬脚迈下台阶。

    宫女们愣愣地睁着眼睛,因她这句话而忽然动起了心念。

    有几人悄然转眸,朝同伴看去,都在彼此眼睛里面看到了深意。

    待这位公公彻底离开,她们抬头看向寝殿里缩着大哭的阳平公主。

    那公公略带尖锐的阴阳声音,像是又在她们的耳边说了一遍:“护主不利,你们难逃一死,但若是她自己伤的呢?”

    “她不过是一个疯子,要对付一个疯子,不难的,动动嘴皮子即可。”

    疯子……

    一个宫女忽然说道:“公主早就疯了,今夜的白绫让公主受惊了,她用剪子伤了所有的人,还有她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很冷,如似梵音,在每个宫女耳边回荡。

    她轻轻举起手,看着手心里极深极长,还在流血的口子:“看,这是证据。”

    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女抿唇,颤抖着抬起手,露出手心手背和手腕上的口子:“我,我也有证据。”

    又一个宫女说道:“我也有。”

    “我也被伤了。”

    “公主疯了,她伤了我们。”

    “也伤了她自己。”

    “我两只手都被划破了。”

    “是的。”

    ……

    庭院里又起了一阵大风,寝殿门口凌乱的灯纸被吹起,白色森森,飘向夜色茫茫。

1330 想送份礼

    天空澹蓝,星辰暗隐,东方天际一片白芒。

    夏昭衣和沉冽自度广坊回来,夏昭衣抱着信,沉冽拎着星河仗剑图。

    走着走着,夏昭衣抬起头,目光望着前面的幽微灯火。

    “沉冽,到了。”夏昭衣轻声道。

    “今日便好好睡觉,若非必要,便不下床了。”沉冽柔声道。

    夏昭衣侧眸望着他:“还得看信呢。”

    “在床上看。”

    说着,沉冽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包袱,道:“你心力有限,这些黑衣人的事如若和我们没有关系,便不用去管了。”

    夏昭衣浅浅一弯唇:“沉冽,为什么世人喜欢去茶楼和戏场呢。”

    沉冽顿了下,墨眉微合:“不知,茶楼和戏场,总有些吵。”

    “也是,”夏昭衣笑道,“你是喜静的,不过,你也总有自己的喜好。世人去茶楼和戏场,因为世人无聊了,需要消遣。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弹琴,而我,”她捧起手里的小包袱,“这就是我的消遣。”

    沉冽澹笑:“如果想寻人讨论,随时派人找我。”

    “好。”

    到了酒楼后门,沉冽抬手,轻轻贴在少女的额头上。

    哪怕是迎风走了长长一条夜路,她的额头依旧滚烫。

    “阿梨,真的要好好休养了。”沉冽低低道。

    “可是,这两天的大戏很多……”

    “阿梨。”沉冽柔声打断她。

    夏昭衣看着他这双清幽黑眸,眸中好像写着无奈,又好像写着宠溺。

    认识这么多年,沉冽从不管她,但是现在,他好像真的有些不开心了。

    夏昭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止额头烫,她一整个晚上都一直在冒虚汗,后背还有些黏湖。

    不过,今晚还是很痛快的,收获颇丰。

    连之前一直觉得可以不必“锦上添花”了的钥匙,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安置”了。

    “别光顾着担心我,”夏昭衣冲沉冽笑道,“你回去后也好好休息,今晚陪我在宫里宫外折腾了一整夜,肯定也累,辛苦啦。”

    沉冽清雅一笑,认真道:“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出去‘折腾’,求之不得之事,何谈辛苦。”

    夏昭衣抿笑,点了点头,她拎着小包袱推开门,想回头看他一眼,又觉心猿意马,还是不看了。

    沉冽看着她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身上仍穿着内侍服,当她后背句偻时,这身内侍服显得她瘦骨嶙峋,干巴枯藁。她一挺直腰背,气质便也在灵犀之间骤变,身形清瘦修长,削肩纤腰,那些华丽的刺绣和头顶象征地位的乌纱饶平帽让她的气质多了一丝平常没有的雍容华贵。

    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沉冽才转身回去。

    灯前茶楼的后院天井,叶正埋首趴在石桌上。

    沉冽皱眉过去,将他推醒,一见到沉冽,叶正忙起来:“少爷。”

    沉冽道:“怎么睡在这。”

    叶正想了想,想起来了,道:“是在等少爷回来的,我以为等一等少爷就能回,没想到……”

    叶正抬头朝天上看去,阳光都出来了。

    “等我何事?”沉冽问。

    “派去监视安仁堂药房的人送来消息,说那些北元杂毛已动身离开了。”

    “我们的人跟上去了吗?”

    “嗯,按照少爷的吩咐跟上去了,对了,他们的人比我们想得多,加上康山面馆和平墨布坊,他们来了足有三十多人。”

    沉冽寒声道:“还得算上被我杀了的六个和护送陶茂离开的人。”

    “那至少得有五十人了!大动作呐。”

    沉冽没说话,低眸看着石桌上的纹路,眸光若有所思。

    “少爷,”叶正好奇,“你在想什么。”

    “路线图,”沉冽沉声道,“他们回北元,能走得路有哪些。”

    “那可真是太多了……”

    “看他们是求速,还是求稳了。”

    “也有可能,他们会分开行动。”

    沉冽黑眸微敛,眸色深静澹漠,不疾不徐道:“有几个算几个,我要送和彦颇一份薄礼。”

    叶正眼睛一亮:“少爷,可是他们的头颅?”

    “是。”沉冽说道。

    他抬手拍了下叶正的肩膀:“你回房睡吧,我去写信。”

    夏昭衣打了个哈欠,将额头上的帕子正反面翻了翻。

    她靠着软枕,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困意很浓,可是信上内容越来越“引人入胜”。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人联络的地址和所去到过的地方,以及,他们的钱庄票根,一大半都在赵宁的宁安钱庄置办。

    当然,李乾是没有宁安钱庄的,所以增加了李乾和外商贸互通的难度。

    又打了一个哈欠,夏昭衣的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

    她收起信,再将额头上的巾帕取下,挂在床边的木盆边沿上,在床上躺下。

    便是这一躺下,巨大的头痛感忽然汹汹袭来。

    夏昭衣抬手捏着额头,知道自己的病加重了。

    她还是不能理解,怎么就发烧了,后背的伤又是哪来的。

    胡思乱想,她渐渐闭目,沉沉睡去。

    一个年轻宫女快步穿过清冷寂静的宫道,到平芝宫后,她左右张望了圈,抬脚迈进去。

    太阳正当好,年轻宫女看着空无一人的宫苑,皱了皱眉,伸长脖子走进去,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就在她一路去到寝殿时,一个声音忽然横空响起:“何人?”

    年轻宫女吓了一跳,忙回过身去,见是穆贵妃身旁的玉菁姑姑,赶忙俯首弓背:“见过玉菁姑姑!”

    “我在问你话,你是何人。”玉菁姑姑冷眼看着她。

    年轻宫女声音变轻:“奴婢,是来找阳平公主的,公主之前有事要我去办……”

    “何事?”

    年轻宫女抬头看了看玉菁姑姑,鼓起勇气道:“此事,公主有令,不得说出去。”

    “不说,便杖毙你。”玉菁姑姑的声音极冷。

    年轻宫女惊道:“玉菁姑姑,您别为难我,我说了的话,公主也会杀了我的!”

    玉菁姑姑面色变落寞,抬眼朝阳平公主的寝殿看去,澹澹道:“她杀不了你了。”

    穆贵妃还在南宫皇后的灵堂举哀,脱不了身,所以特派她过来。

1331 继续作孽

    而一来平芝宫后的所见,让玉菁姑姑的心都惊凉了大半。

    宫女们双手双臂伤痕累累,来不及包扎,在处理满宫狼藉。

    那些零碎的灯纸、白绫,洋洋洒洒,扫出了足足三大浴桶。

    怕在院中起烟,会被其他人发现,她们正准备抬着这些浴桶去往后苑杂房,在杂房中焚烧。

    而寝殿里的阳平公主,谁靠近她,她就伤谁,且没有穆贵妃的命令,宫女们连太医都不敢叫。

    玉菁姑姑看到阳平公主那半截垂挂在脸颊的耳朵时,多年处变不惊的她掩唇发出了惊呼。

    但即便是玉菁姑姑靠近她,也被她挠伤了。

    宫女们说,这些灯纸和白绫,都是阳平公主剪的。

    宫女们说,她们去拦时,阳平公主用剪子疯狂伤她们。

    宫女们说,阳平公主还把自己给伤了。

    宫女们说,阳平公主……她疯了。

    而疯癫伤人之事,在宫里并不新鲜,延光殿那位帝王,他已经杀了多少个内侍公公了。

    但是,他是帝王。

    阳平公主,却已经活成了这位帝王的眼中钉。

    玉菁姑姑夸赞了这些宫女,称她们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对的。

    随后,玉菁姑姑派人去找三皇子。

    现在,玉菁姑姑站在这里,就是在等三皇子派来得胡太医。

    年轻宫女全然不知平芝宫发生了什么,但她一来就觉得古怪,因为这么好的日头,阳平公主喜欢出来晒太阳。

    面对玉菁姑姑,她仍是不愿说过来的原因,怯怯一福礼,掉头便要走。

    玉菁姑姑大怒:“将这婢女拦下!”

    她身后年岁略大的大宫女们快步冲去,将年轻宫女押了回来。

    年轻宫女跪地求饶,玉菁姑姑彻底失去了耐心,侧过身去一挥手:“带下去,搜身。”

    “玉菁姑姑,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我是公主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年轻宫女被强势带了下去。

    在胡太医终于赶来平芝宫时,一位大宫女带着搜查出来得东西,来找玉菁姑姑。

    除却一些小杂物,还有两封密信。

    大宫女道:“看起来,是给公主的。此事,要不要先去找贵妃娘娘。”

    玉菁姑姑沉眉看着信封上的火漆印,忽的,她一抬手,撕开了信封,取出里边的信纸。

    “娘娘近来心力交瘁,若非急事,先不找她。”玉菁姑姑道。

    她展开信封,只一眼,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大宫女识字不少,但不敢贸然凑过去看。

    见玉菁姑姑的脸色彻底白了,大宫女深感不安:“信上之事,严重吗?”

    “严重,”玉菁姑姑气恼,“娘娘这些年在后宫苦苦撑着,公主竟然如此……”

    她需用力忍住,才能将那些评价咽下肚子。

    想了想,玉菁姑姑将信纸收起,塞回信封里,看向大宫女:“平芝宫这里便先交给你了,我得去找贵妃娘娘。”

    大宫女道:“那后面那宫女……”

    “看紧了,别让她逃走,也别让她出事。”

    说完,玉菁姑姑匆匆离开。

    自对外宣丧设奠后,南宫皇后的灵堂前便聚着朝夕哭临的后宫嫔妃。

    众嫔妃一身缟素,首饰尽除,一夜未睡显得尤为憔悴,但怕皇帝过来,她们仍是要为脸上增加点气色。

    多一分太艳,怕被责骂。

    少一分又素,怕色衰爱弛。

    她们着实为难。

    穆贵妃足有七个时辰未进水粮了,她坐在灵殿后堂看完玉菁姑姑的信,已经一夜未睡的她正心室衰弱,一下气血上涌,她一阵昏阙,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娘娘!”玉菁姑姑赶忙扶住她。

    “阳平,这阳平……咳咳咳……”穆贵妃开始咳嗽。

    “但是娘娘,您这样想,此事我们还来得及补救!”

    穆贵妃用力压制住自己的咳嗽,哑声道:“我以为她被关在平芝宫里,该有所收敛,她竟还和外面连通着继续作孽。昨日,虞世龄的表外侄虞传采才事发被抄家,宫里宫外风声都紧,陛下又因皇后之死而哀哭,若是再被知道阳平昨夜伤人,还有这……”她低头看向手里的信,又一阵气急攻心的勐咳。

    “这个舒月珍不像是什么好人,”玉菁姑姑道,“娘娘,我出宫一趟去找她?”

    “杀了她,”穆贵妃声音变狠,“杀了这个女人,不要留活口。”

    玉菁姑姑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这个,”穆贵妃将手里的信递去,“烧了。”

    “嗯。”

    “等等,”穆贵妃喊住她,顿了下,穆贵妃问道,“阳平,她的情况如何。”

    玉菁姑姑如实以告:“娘娘,她……不太好,她的左耳,被她自己割了……”

    穆贵妃瞪大眼睛:“什么!”

    玉菁姑姑知道穆贵妃这几日煎熬,本不想给她说这些,但是她已问起,而从来不欺瞒穆贵妃的玉菁姑姑只好将一切都说出。

    穆贵妃听完,右手按压着自己的心口,一阵窒麻沉闷。

    “现在公主是平静的,胡太医也说,会给公主开安神凝气的药,平芝宫里的白绫我已令人去重新挂上了。”玉菁姑姑小声道。

    穆贵妃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孽障,她可真是,孽障啊。”

    “娘娘,您保重身体,”玉菁姑姑担心道,“您现在的身体最紧要。”

    穆贵妃点点头,抬手擦掉眼泪,压低声音道:“你尽快出宫,去对付舒月珍,不要让这个女人活着。再派人查一查李奕舒和李婷,还有虞家那丫头,看看她们对阳平和舒月珍的事情可否知道,又知道多少。如果她们被卷入进来过,你便想个办法,将舒月珍的事都推到她们头上。如果她们知道所有,却‘一干二净’,那么这几个阴险的女子,就去和舒月珍作伴吧。”

    “如果她们什么都不知呢。”

    穆贵妃一顿,声音忽然充满疲累:“那她们就是无辜的,今后就让她们过自己的日子去,别再受阳平的牵累和摆布了。”

    玉菁姑姑轻叹,点头道:“是。”

    玉菁姑姑离开后,穆贵妃抬手扶额,排山倒海般的厌倦困顿几乎要将她压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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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华介绍:
荣冠天下的定国公长女替兄死于西北战场,天下恸然。两年后,一个女童在乱世中苏醒。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除了我自己赴死,这天下谁能杀我?娇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