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7 我更恨她
“两种情况……”夏昭衣若有所思道,“沉冽,我怎越想,越觉古怪。”
“古怪?”沉冽侧眸看她。
“嗯,既能蓄水,说明里面也有石门,这才能形成一潭密结无缝的蓄水池。你所说得两种情况,一种为石门引渠,那便说,这下面至少有三处石门。一处引水,一处挡水,一处放水。你说得第二种,乃河水和地水自然渗出。若是这一种情况,这条暗道便与我所猜得那样,通常只出不进,或是快出快进,在放完水后和蓄完水前快速返还。”
詹宁朝周围看去:“二小姐,这地面上也许有石门的放水机关,他们可以将水排掉后再进去?”
“这地下暗道定四通八达,能进暗道绝非这一处,若是要入暗道,岂不得耐心等水排尽吗。”夏昭衣说道。
“如此听来,是很古怪,”詹宁皱眉,“不论哪种情况,听起来都是大费周章之活,而这里出来并无奇特之处,只这一家陈家祠堂。若仅是用来做抛尸之地……但抛尸的去处那般多,何必选这最累的呢。”
沉冽沉声道:“不排除是邪术。”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朝下面轻轻扔去。
噗通一声,石头落水,溅起一片小水花。
“水,”夏昭衣低低一笑,“邪术通常对应两种,一种为五行,金木水火土,一种为星象,那便复杂了,辰宿列张,星象万千。”
“既然河道都挖了,不如拆个彻底,”沉冽朝祠堂看去,“我们便把这祠堂夷为平地。”
“还有,陈家。”夏昭衣补充。
而实际上,整个衡香她都想拆。
站在他们身后的李国豪听着他们的话,抬头望着身前的祠堂,再看向祠堂前的腐尸和白骨。
尤其是那具穿着盔甲的士兵尸体,让他心里面发毛。
“穿着衡香守卫置所的盔甲?”姚新正披着外裳,惊讶地问偷偷回来报信的士兵。
士兵点头:“而且,李副将认得那士兵,他说,是那天跟着胡校尉他们走了的人!”
赵慧恩跟仇都尉翻脸后,派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去围困屈府,后来对峙一天一夜,在隔日清晨被抄近路入城的夏家军所灭。
当时因为屈府侧门被焚毁,胡校尉非得带人去闯屈府,潘辉因老父头颅被赵宁说割就割,当场吓怕了,担心更多家人出事,便跟着进去,要拦胡校尉。
结果,他们因此躲过了夏家军的烈刀和长枪。
姚新正稀疏的眉头皱作一团:“奇了,当时不是有北城外的渔民看到,他们是从北边走的,怎么尸体出现在了南城外。”
“这便不知了,”士兵说道,“现在李副将问,要不要把这事跟夏家军说。”
当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加上衡香守卫置所实在太惨,所以李国豪和姚新正并没有把这件事情上报。
“这有何可说的!”姚新正立即道,“又查不到我们知情!李国豪怎么回事,脑袋不对了?”
“是。”士兵应声。
“你这就回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多事!”
“是,属下遵命!”
晨光悄悄露出一片,云上彩霞铺开,风变暖,更清冽,拂过帘栊和画堂。
微光里,床板轻动,清瘦修长的手从里边伸出,将木板往外推开。
陈韵棋自暗道里爬出来,近乎十个时辰的浑浊空气,让她大口喘息,如获新生。
室内的窗扇都开着,风声低吟,窗外天光正启,雄鸡打鸣声嘹亮高亢。
她茫然望了阵已空空如也的卧室,跛着已经麻了的脚往外走去。
立安不见了,下人也不见了,整个顾宅空无一人,院内大方块的地砖被撬了多数,连檐下的盆景都被搬空。
抄家,这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抄家。
自她被他们从去从信府的半路拦截下来,带回衡香后,她一直讨厌这里的人,尤其是成日监视她的立安。
可这会儿,她迫切想见到他们,哪怕是后院的杂役仆妇都好。
扶着柱子,陈韵棋在石阶上坐下,肚子很饿,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颓然无助。
一柄长剑忽然悄无声息伸来,抵在她削瘦的肩上。
“起身。”一个女人冰冷说道。
陈韵棋一惊,忙要回头。
“让你回头了吗!”女人怒斥,声音极凶。
“你,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楚筝上下打量她,确认自己当初在廉风书院前所见的女子背影,就是此人。
陈韵棋声音发颤:“你不知我是何人,你为何拿剑指我,我们非亲非故……”
“这里为何被抄家?”
“我不知。”
“少玩花样!”楚筝怒目。
“我真不知!”两行清冷自陈韵棋脸上滚落,“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
陈韵棋犹豫了下,说出真名:“我姓陈,游州从信府人士,我父亲原为从信府县衙县尉陈永明,他,他……”
陈韵棋再难启齿。
楚筝略沉吟,道:“原来是你。”
“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但是你父亲做得好事,我都听闻了。”
陈韵棋咬住唇瓣,将眼泪咽下。
“你父亲出事了,陈家被抄了,你是怎么从从信来到衡香的?”
陈韵棋双手攥紧,指甲深深嵌在自己的手心里。
长剑还抵在她的肩膀上,她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长剑就会在她肩上压下数寸。
“说!”楚筝斥道。
“我不记得了,”陈韵棋啜泣,“我喝了一碗水后,我就昏过去了,醒来便已经在衡香府,其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
“真的。”陈韵棋说道。
实际上,两次来衡香她都知道是如何来的,但这个一出现便威胁她生命的杀手,她凭什么对对方说真话。
楚筝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道:“你,可认识一个叫阿梨的女子?”
陈韵棋骤然回头,再不顾及还被人以利刃胁迫,目光愤怒地对上楚筝的眼睛。
“你认识她?!”陈韵棋问。
楚筝扬眉:“怎么,你们有仇?”
“你若是她朋友,你现在便杀了我!”
“呵,你还挺有骨气。”
陈韵棋眉眼一厉,骤然伸手去抓楚筝的长剑,试图引颈自刎。
在就要抓住的前一瞬,楚筝一把将剑刃收回。
“你错了,”楚筝将长剑慢慢送回剑鞘,看向陈韵棋,“我不是她友人,我比你更恨她。”
1138 杜轩远见
夏昭衣回城时已卯时,而卯时,王丰年等人同样还未睡。
衙门里灯火仍明,公堂里累倒一片,王丰年是最精神的那个。
沉谙谈笑风生了一整夜,因身体弱,这会儿也快撑不住了。
王丰年尚还在琢磨沉谙话里的逻辑,听到几阵呼噜声,抬头看去,却是屈夫人的两个手下发出来的。
他们靠着柱子,竟就睡了。
大恒也快站不稳,摇摇欲坠。
在场的几个夏家军士兵,虽然不至于睡去,但神情皆憔悴疲累。
王丰年拾起惊堂木,准备拍下时,听到外面的公鸡打鸣声。
他望了望,挑了个最好欺负的,将惊堂木朝立安丢去。
立安一惊,忙抬起头。
王丰年没好气地道:“让你睡了!?事情没交代完,你睡什么?”
“盲目开堂,一个小小商贾,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立安愤愤道。
“当心我拿拶刑对付你!”
“滥用私刑,没天理!”
“呵,”王丰年冷笑,“衡香眼下就是我们的天下,别说动用私刑,滥杀无辜都不成问题,你待如何?你跟我一个恶人讲道理?”
立安翻了个白眼,又困又累又饿,目光看向沉谙。
沉谙虽然受审,却是坐在椅子上的,还是后衙搬来得紫檀和雅太师椅。
他的眼睛低垂着,微阖半眯,两旁垂落的长发遮了他半脸,立安看不出他是睡是醒。
“大少爷。”立安悄声叫道,想让他为自己做主。
沉谙脑袋一歪,传来很轻的呼吸声,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睡着了,”王丰年道,“你想睡吗,想得话你便交代清楚,这过去几年你家少爷都去过哪,买通李三丁后都做过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哦,还有,为何隔三差五寄奇怪的图纹给沉郎君。一五一十,都给我说!”
跟王丰年一墙之隔的后堂,杜轩靠着椅子,若有所思地喝着茶。
他的精神跟王丰年一样好,旁边的叶正因为睡过一觉,这会儿勉强还撑得住。
叶正听了半宿,忍不住了,小声道:“或许,他们当真什么都没做过?”
杜轩慢声道:“现在要问得不是他们在衡香做过什么,而是他们想要做什么,以及在来衡香之前做过什么。”
“别的倒无所谓,就担心他又想害少爷。”叶正滴咕。
杜轩唇角勾起冷笑:“不是想,而是肯定。”
一个衙卫忽然领了一人进来。
杜轩和叶正抬头看去,后面跟着的人是卫东佑。
杜轩立即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说道:“怎么样了?”
卫东佑朝衙卫看去。
衙卫了然,赶忙低头告退。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卫东佑压低声音道:“侯睿真的有问题!我和诸昌依你所说,一路跟踪他,他直去东平学府,许久才出来。我特意托人打听,他去得是路远轩。”
“路远轩?陈又见那路远轩?”
虽然这陈又见在飞霜阁出事后的第一时间已离开东平学府,但是在他的住所路远轩中,一定还留有他的“眼睛”和“嘴巴”。
卫东佑点头:“对,我所打听的那位杂役还提到,他曾亲眼见到侯睿跟又见先生的书童往来。因为侯睿跛脚,所以好认。”
“这厮,”杜轩怒笑,“我们在陶安岭救他一命,他反恩将仇报?”
早在余小舟同他说侯睿有问题之前,杜轩和武少宁就觉得他不对劲了。
当时侯睿带着包袱不告而别,不多久又回来,说走投无路,但已书信给亲人,想要借住几日,等亲人来接。
可杜轩精通药理和香料,沉冽在受赠夏昭衣的笑对之前,身上的杜若之香便都是杜轩所调制。
杜轩一闻,就闻出侯睿身上的药味不是他们的。
非但不是,价格还不低廉,有佛手参和鹿茸,还有至今难以采摘,为数极少的大叶当归。
那日救下侯睿时,侯睿一直昏迷,为弄清他的身份,杜轩和武少宁搜过他的身,侯睿身上并无贵重财物,就几个铜板而已。
一个去而复返,还用得起这么贵重药物的人,杜轩怎能不留心眼。
所谓水淹衡香,无非只是个试探,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生,我们接下去要如何做?”卫东佑问道。
杜轩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这条小蛇,打不打草,惊不惊它,都无所谓,可是若能反其道,让它为我们所用呢?”
“先生有何谋算?”卫东佑好奇。
“既然我们是在陶安岭古寺救得他,不定他此前去陶安岭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如我们便放出假消息,说要去陶安岭,看看他会不会回去通风报信,布置人手。若是会,我们一网打尽,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杀了。能杀几个是几个,少一个,算一个。”
“好注意!”
“等等,”叶正皱眉,“这件事,我们要不要跟少爷说一声啊。”
“当然要说,我去说。”杜轩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前堂忽然响起一连串的惊叫声,由远而近。
“杀人了!杀人了!!官老爷,杀人了!!”
“被灭门了!!”
杜轩他们一惊,卫东佑忙抬脚要走出去,杜轩拉住他:“别去。”
沉谙坐在外面,所以他们这几个暗人都不好露脸。
沉谙未必见过卫东佑和叶正,但是现在一见,以后若是有跟踪沉谙的任务,便不好办了。
杜轩回过身去,掀开画卷,通过墙上一个圆孔朝外看去。
几个市井常见的众生相貌从外跑来,惊慌地指着东南方向。
“杀人了,大人,君生金铺,被,被灭门了!”
他们这样慌慌张张本来,惊醒大堂里面的所有人。
“噗通”一声,他们对着王丰年便跪了下去。
“小民们见过大人!”
“别别!”王丰年忙起身,“我可不是官老爷!”顿了顿,他皱眉,“等等,什么灭门?出人命桉子了?”
“被灭门了,君生金铺啊,被灭门了!”
“君生金铺?”王丰年觉得熟悉,一经回忆,他神情变严肃,“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1139 君子慎独
前几日在齐墨堂,舒小青画下楚筝让她留意的街角暗号后,王丰年便派人上街去寻,最后指向之地,便是这君生金铺。
寻到之后,王丰年还特意派了三人在那盯梢……
忽然,王丰年面色大变惊呼道:“不好!”
眼下君生金铺被灭门,却是邻里街坊来报官,这说明什么?
满堂目光始终看着王丰年,见过断桉快的,没见过快成这般,也不知他是真知,还是迷湖。却转瞬,忽看到他神情大变,目露惊恐,众人也跟着心里咯噔。
王丰年看向大恒:“你把他们带回去看押!”又转头看向夏家军为首的张稷,抬手抱拳,“张执令,我需要五十来人,你看……”
“好办!”张稷说道,“我即刻调度!”
立安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
“不准他们睡觉!”王丰年离开前对大恒道,“让他们醒着!”
立安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君生金铺有些距离,王丰年不好抛头露脸,便坐上一辆马车。
到了后,亦在脸上蒙了遮面的布,这才下车。
周围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在王丰年进去时,楚筝就抱剑站在后面的客栈二楼里,沉沉望着他。
陈韵棋的余光关注着楚筝的长剑,深怕她真的要拔剑而去。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楚筝忽然说道。
陈韵棋一愣:“你,灭了那金铺满门……”
“什么金铺,”楚筝冷笑,“那是大平朝放在这里的眼睛。”
牵扯到这些,陈韵棋不知该不该听,多听多错。
楚筝这时又道:“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我们有大把可下手的时机。你不妨好好想想,我们今日怎么做便能杀了此人。将他除掉,犹如断阿梨在衡香的左膀右臂。”
“那些夏家军士兵,你打得过吗?”
“我多处受伤,眼下只能暗杀其一二。”
陈韵棋看向楚筝的手掌,小声道:“你伤得这般重,还能杀掉这般强壮的士兵,你委实厉害。”
“闭嘴!”楚筝忽然变脸一般,怒目瞪去,“这便叫厉害了?若真厉害,我岂会受伤?你夸我厉害,那比我更厉害的人呢?他们岂不更厉害?!”
陈韵棋面色一白,一双娇柔眉眼浮现惶恐。
她以为没人不爱听好话,眼前之人的暴躁,超出她的认知。
楚筝厌恶道:“你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杀了他,我不会带着一个废物随行!”
“……好。”陈韵棋应声。
王丰年的手帕,在遮脸的长布下捂着自己的口鼻。
血腥味太重,不仅刺目,眼前所见惨景,还非常刺目。
杀手最讲究干净利落,通常一剑毙命。
但君生金铺里这一地尸体,却死得奇惨无比。
切口倒都是平滑利落的一剑,可见其刃削铁如泥,可是,却被切了一块又一块,堪称碎尸万段。
他们的尸体越惨,想到还没找到的那三个手下,王丰年便越害怕。
“都说我们大东家是女魔头,我看,这楚筝才是真正的女魔头!”王丰年忍着反胃对张稷说道。
相比之下,夏家军的士兵们久历沙场,多惨烈的都已见过,反倒没有触动。
外面传来疾奔的马蹄声。
正准备去柜台看看有没有可翻之物的王丰年回头朝外看去。
来得是沉冽的晏军。
“王总管事,阿梨将军和我们将军已回城,阿梨将军去卿月阁了。”晏军进来说道。
王丰年嘴巴半张:“她,去卿月阁?”
“嗯,他们一夜未睡,卿月阁又离得近,所以……”
王丰年的脑袋里冒出那日在齐墨堂时,少女靠着年轻男子肩膀睡着的那一幕。
这眼下还去人家的卿月阁,岂不羊入虎口吗……
“好的,知道了,阁下辛苦。”张稷说道。
王丰年看向张稷。
“王总管事,在想什么?”张稷问道。
“没,没什么……”王丰年回神。
其实想想,沉冽好似也不错。
那日东家睡着后,他的举止非常有礼数,并无半点不妥。
当时那场景,沉冽有得是机会装作不经意间触碰一下大东家的这里那里……可他没有。
非但没有,他还处处避让。
敬一人,非当面恭,目光不及之处仍敬,才是诚,方为礼。
王丰年喃喃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堕行呐。”
张稷眨巴了下眼睛,看着他。
“继续继续,”王丰年道,“且看有没有留下有用的。”
他本也对君生金铺有点想法,毕竟大东家非常讨厌大平朝那班人马。
而且这事,王丰年觉得有一些蹊跷。
因为他一直有一种感觉,相比起大平朝的皇帝宋致易来说,大东家更厌恶的人居然是那颜青临和勋平王晋宏康……
不过王丰年没有问为什么,大东家想说原因,自然会说。
王丰年来到柜台后。
金铺里面的金饰都在,抽屉格子里的钱财也未丢,取出账册来,一滴血都没有。
看来,楚筝在行凶后,并没有翻箱倒柜,而是转身便走。
王丰年看了看,抬头看向门外。
怎么去找那三个手下的人,还没回来呢。
楼下的柜台找了遍,王丰年和张稷分头行事,一人去后院,一人去楼上。
等原赵慧恩的衙卫们徒步跑来,帮忙看守、搜寻以及清理现场,去找那三名手下的人也终于回来了。
他们搜遍方圆半里,并没有看到人。
王丰年眉头紧皱,沉重道:“看来,凶多吉少。”
早年,他还是跟在章之先生身边的王长七时,他很少会在意旁人的性命。
今日这个随从丧命,明日那个手下丢命,王丰年皆毫无所动,他只会觉得理所当然,连物伤其类的悲伤都没有。
但是现在,他当了这总管事后,反而开始在意自己手下们的生死。
毕竟,都是跟着他混,把身家性命交给了他的人……
“找到了!”这时一人跑来,“王总管事,他们在后边的河道里!才浮上来的!”
河道,浮!
王丰年心下一慌,不过仍存侥幸,问:“可是活的?”
士兵顿了下,道:“……三具尸体。”
1140 深陷绝望
陈韵棋跟着楚筝穿过一道又一道巷弄,进到一家破旧的屋舍。
正在洗衣服的小少女看到楚筝回来,吓得一哆嗦,赶忙起身看着她,目光再悄然看向陈韵棋。
陈韵棋看得出她的惊恐,冲她轻轻弯唇,很澹的笑了下。
少女没有理她,目光看回楚筝。
屋里氤氲着一股非常浓的药味,还未散尽。
陈韵棋跟着楚筝上了二楼,一上去便看到一对被绑在木地板上的夫妇。
陈韵棋大惊失色,忙过去:“你们发生了什么?”
“你敢去碰一下,你的手脚我会立即废掉!”楚筝恶言说道。
“是,你把他们绑起来的?”陈韵棋看向楚筝。
楚筝在床上一靠,曲起一条腿:“你去楼下让她给你弄点吃的,吃完你继续想,今日不想出一个办法,我剁你一根手指。”
陈韵棋抿唇,一言不发,朝楼下走去。
房子通风不行,空气里的药味一直未散,整个屋舍都充满一股压抑沉闷。
而这上下的楼梯,确切来说不是楼梯,只是加粗加厚的梯子,陈韵棋走得颤颤巍巍,唯恐摔下来。
到了楼下,她看向抱着木盆进屋的少女。
少女抬眼打量她,而后一声不吭,继续干活。
陈韵棋想开口让她为自己做点吃的,但是说不出口,肚子却忽然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小屋里尤其清晰。
她窘迫得说不出话,无地自容。
少女听到了,但不想理,取了屋里的脏衣物,继续去院中洗。
陈韵棋抬手轻摸肚子,太饿了,她真的太饿了。
转眼看向灶台,她走了过去,打算自己弄点吃的。
陈韵棋会做很多糕点,学自于母亲,不过这里的食材有限,以及,灶火她不会弄。
在灶台后面鼓捣半日,她不仅没将火生起,反而扬了一屋舍的呛人浓烟。
外面的少女终于忍不下去,起身进屋,便见楚筝从楼上下来,快步走向灶台,揪起灶台后正咳嗽的陈韵棋,一个非常响的耳光扇了过去。
少女脚步一顿。
陈韵棋从地上爬起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捂着脸,抬头惊怒地朝楚筝看去。
楚筝一脚踩在她的肩膀上,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
“还有你!”楚筝看向门口的少女,“你找死是吗,滚过来!”
少女赶忙进去。
楚筝揪着少女的衣领,将她提起朝灶台摔去:“做饭!”
一顿怒火过后,楚筝回去楼上。
少女战战兢兢地坐在灶台后,拾木柴的手一直在发抖。
陈韵棋想要帮忙,又怕添乱,一张俏容被烟熏黑,安静站在一旁。
少得可怜的米被倒入锅里,很快,沸腾的泡泡在锅里一颗接着一颗的破开,米香飘散出来,带着滚烫的热意。
陈韵棋听着这个声音,目光看向脚边坑坑洼洼的泥土地。
这小屋采光不好,房子里很黑暗,米香虽浓,但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仍不好受。
陈韵棋忽然陷入很深的迷茫。
原来,人生还可以更惨。
每次以为深陷绝望,却想不到还有更大的绝望和恐惧。
现在她想哭,却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去君生金铺报信的士兵,最先去得是官衙。
杜轩他们听闻沉冽和夏昭衣回来后,即可便往卿月阁赶,唯恐招待不周。
路上,他们迎面遇见抬着尸体和白骨往县衙方向而去的城南都卫府的士兵。
待这些士兵离开,没多久,他们又遇见一长列遮着黑布的车笼子。
路边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冲着过去的尸体和白骨指指点点。
这近十个车笼子,更是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
杜轩不由也走去,拦着人问车笼子里关着得是谁。
潘乡长和几个乡贤跟在车旁,见有人拦车,就要上前去斥,却见为首的队正待他极是恭敬。
队正将城外陈家祠堂前的情况,还有夏昭衣去了陈家旧府并遇袭之事如实叙述。
杜轩抬手掀开黑布一角往里面瞅了几眼。
“他们的弓弩呢?”杜轩问。
潘乡长已看出这是贵人,殷勤道:“老爷,在这边。”
杜轩跟着他去到第三个车笼子,里面没有关人,却塞得满满当当。
不仅有弓弩,陈府墙上那些字画也被他们取下来了。
还有其他房间里面,他们觉得有点用的,能搬得都搬了出来。
此前人人都怕得陈府,在沉寂十年之后,因少女一人执炬入内,而忽然又迎“繁荣”。
说来也怪,他们一群人收拾整理了一整晚,理着理着,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甚至有人还问,这十年他们在怕个什么劲。
杜轩看向后面的笼子。
潘乡长道:“这些全都是陈府的东西,没有人。”
杜轩点了下头,道:“那些不看了,便自这个笼子里取一架弩机出来,我带回去看看。”
“这……”潘乡长犹豫。
队正闻言,却立即摘钥匙过来,打开了笼子。
长队离开,杜轩看向叶正手里捧着的弩机,这分量,着实不轻。
“欸?”杜轩的目光落在弩机角落里的一个奇怪图纹上。
“嗯?”武少宁和叶正也看去。
“这个图纹……”杜轩手指伸去,“怎么有点熟悉。”
“熟悉?”叶正道。
“你一说,我好像也有这个感觉。”武少宁看着它道。
“好像有点……像沉谙那厮这些寄给少爷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图纹。”杜轩道。
“不对!”武少宁浓眉一皱,“我想起来了,这像是地图!”
“地图?”杜轩朝他看去。
“我们从游州回来的地图,陶安岭那一片!”
杜轩想起来了:“是很像,不过跟沉谙的那些图纹也有相似之处!”
“沉谙应该知道不少,可他什么都不说。”叶正微怒。
“他就是不坦诚,”杜轩沉了口气,“那厮早年压根不把少爷当人看,偏少爷还信什么兄弟情深,我就没见过哪家兄弟天天让人入险境的!”
说罢,杜轩一惊:“不成,若是真与陶安岭有关,不定少爷和阿梨姑娘便要去陶安岭一走,那我们打算放话给侯睿要去陶安岭,岂不是……”
武少宁失笑:“我这就去把卫东佑喊回来!”
“去去去,快去快去!”
1141 沈谙师门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天空一直沉闷,寒风裹挟着巨大的水汽,飞来一片又一片乌云,却迟迟不见下雨。
杜轩回卿月阁后,得知沉冽和夏昭衣都在睡觉,便和一干人等在庭院里研究带回来的弓弩。
时间点滴过去,杜轩抬起头,说道:“武少宁怎还未回,卫东佑也不见踪影。”
“兴许比较远吧。”叶正说道。
杜轩点点头,眼角跳了下。
他抬手抚了抚眼角,心里面一阵不安:“会不会出什么事?”
“可别这么说!”叶正忙道。
杜轩立即打自己的嘴巴:“我真是!我定是困傻了!”
昨晚一夜审讯,他在后衙也几乎没合眼。
“要不,你去睡吧,等武少宁和卫东佑回来,我来喊你。”
杜轩摇摇头:“不睡!”
他的目光看回身前弓弩上,尤其是弓弩上面的小图纹。
天色越来越暗,忽然,天空一道霹雳作响,吓得院中众人忙抬起头。
“打雷了!”叶正道。
“该收衣服了。”杜轩道。
“先生,”叶正失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说笑。”
卿月阁的衣服,自有佣人去收。
杜轩也笑:“这不是心烦么。”
他站起身,手指在石桌上点啊点,越想越觉胸闷。
这时,一个佣人从外院跑来:“先生,有人来!是个黑瘦的小子!”
“干嘛的?!”杜轩忙问。
“自称受您一饭之恩,来道谢的!”
杜轩不耐皱眉:“罢了罢了,小事,让他回!”
“是。”
余小舟坐在自己的板车上,等候在大门外。
天空越来越阴沉,他抬头望着天,有些害怕等下要淋雨。
不远处的顾宅在这样的天色下,显得非常阴沉,门口贴着的大大的封条,让余小舟的思绪又散漫。
没多久,后面的大门开了。
佣人不是来领他进去的,相反,抬手让他走。
“杜轩先生如何说的?”余小舟问道。
“就说罢了,是件小事,你看天快要下雨了,你赶紧回吧。”
说完,天空又砸下一道惊雷,同时地上的风也变大,那些尘埃和落叶卷做了一团。
眼看佣人要将门关上,余小舟蓦地鼓起勇气,叫道:“劳烦你再跑一趟吧,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跟杜轩先生说!”
“没什么重要的,你赶紧走!”
“跟昨夜衙门里的审讯有关!”
佣人的手一顿:“衙门审讯?”
“对,劳烦再跑一趟吧!”
“成,行吧!”佣人叫道。
佣人转身离开,没过多久,他回来开门,让余小舟将板车找个位置停下,然后随他入府。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密集,除却雷声,闪电也一道道来,将苍穹不断撕开一道白芒裂口。
杜轩等人已去到书房,佣人领着余小舟进去,说道:“先生,人带到了。”
一见到杜轩,余小舟快步进来:“先生!”
杜轩不绕弯子,道:“多余答谢的不必说,你说有重要的事要说,何事?”
“是,”余小舟道,“先生……我今早去拉车,听闻衙门审讯了一整个晚上?”
“怎么?”
“听说受审者,乃一个极其俊美的长发男子,尚还有些病弱……”
杜轩皱眉:“是。”
“听说,他姓沉?”
“然后呢?”
“是否……叫沉谙?”
正一脸不耐的杜轩立即变了面色。
旁边的叶正等人也如是。
因有衙卫在场,所以王丰年在审讯时并未直接称呼其“沉谙”,多用“沉大少爷”四字。
“你认识沉谙?”叶正说道。
“莫非,真的是他?”余小舟道。
“你如何认识沉谙的?”杜轩忙问。
“我……”余小舟抿唇,“实不相瞒,我与沉谙,师出同门。”
杜轩等人彻底惊了:“什么?!”
说这话时,再上下一番打量他。
非常精瘦,皮包骨头,脸也黝黑,身上衣服满是补丁,几乎每一处都缝缝补补过,脚上的鞋子更是破旧得不成样子。
“你,是沉谙的同门?”杜轩觉得还要确认下。
余小舟低下头,洞出在外的大脚趾头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这事,说来复杂,但其实……也简单的。”
“你慢说,从头说起都可。”杜轩道。
余小舟点点头:“嗯……”
沉谙的师父和师叔,一个轻舟圣老范竹翊,一个同渡修鞋老匠嵇鸿,二人出自同一个师父,姓郁,号心明,自称心明居士。
沉谙很早便拜范竹翊为师,因为沉谙的生母施盈盈的施家,和心明居士渊源颇深。
同理,还有林又青和施又青,她们的母亲是施盈盈的亲妹妹。不过,余小舟不知道其名字,也不曾见过这对姐妹,但是她们的名字太好玩,以至于他忘不掉。
“既然你是修鞋老匠的徒弟,你为何落得在衡香拉车之际遇?”叶正不理解。
余小舟神色浮起难过:“因为,我和师姐互相看不顺眼,但在师父心里,师姐更为重要。”
“你师姐是林清风?”
“嗯,我负气出走时,师父并未留我,反而在我身后嬉笑。我无脸回头,也不想再回。后沦落至江边时,幸而遇见康大哥,得他赠我碎银和食物,我才得以苟活,一路撑到衡香。我原叫余一舟,至衡香后,改为余小舟。”
杜轩沉眉,道:“那我问你,这些年,你师门一直在寻何物?你可知沉谙早些年为何东奔西跑?”
“我师父和林清风贪钱好权,我师伯……他喜欢钻营一些奇门遁甲和炼丹药材。”
“他们为何来衡香?”
“师父和林清风想要拿下宁安楼,师伯则好像在追寻一群神秘人。”
杜轩一凛:“什么样的神秘人?”
“具体我不知,只知道这些年,师伯一直在找他们,师父和林清风偶尔帮忙出谋划策。”
说到这,余小舟停顿了下,又道:“如果,如果你们真的很想知道……我可以帮你们捉到我师父。”
“这,你捉你师父?”杜轩说道。
“我前些时间碰到过他,他近来处境非常不妙。你们要想捉到他不难,以我为诱饵便是。”
1142 孤男寡女
半个时辰后,打了很久惊雷的天空,终于倒下大水。
狂风号卷,大雨沉沉千里,天光彻底降下,伴随一道又一道雷声,怒轰人间。
夏昭衣在暴雨中睁开眼睛,明眸渐渐聚光,看向窗外。
防雨加厚的纱窗布,在雷霆咆孝里一鼓一鼓,天地蒙着薄薄一层虚化的雾,明明嘈杂,却又好像深静宁谧。
桌上的茶水已凉,夏昭衣倒了一杯,执盏去窗旁慢饮。
多数时间在沉思,纤长的手指托着杯底,偶尔轻轻转动。
房门忽然被敲响,夏昭衣转过头去,沉冽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阿梨?”
“进来吧,我已起。”夏昭衣道。
沉冽推门进来,抬眼见她仍一袭寝衣,别开目光:“你未换衣。”
夏昭衣笑了:“这不也是衣裳,哪那么多讲究。”
“……嗯。”
夏昭衣回桌边倒茶,茶水冷冷,顷刻满盏,边抬眸朝沉冽看去。
看模样,他精神不错,身上衣裳也好看,一袭沧浪色华服,腰间系着澹月白云纹腰带,头发并未束冠,以拂霜发带简单缠绕成马尾,既有洒然傲骨的侠气,又似有清逸澹漠的仙气。
沉冽伸手去碰她放下的茶壶,触手冰凉,皱眉道:“你先勿喝,我立即令人送温水过来。”
戴豫刚至门边,闻言道:“少爷,我这便去。”
他转身跑走。
房门敞着,檐外大雨滂沱,时有寒风掠来,沉冽过去想关门,又觉不太妥。
房门却被少女的素手一按,“啪”一声轻响,给关上了。
“你冷吗?”夏昭衣抬眸看着他,双眼乌黑明亮,清澈无暇。
沉冽清浅一莞尔:“不,是怕你冷。”
“那开了吧。”夏昭衣抬手去开门。
“不必,就关着吧。”沉冽去拦。
手心无意压住她的手背,一冷一热一触,暖流似从他滚烫的手心而来,夏昭衣的唇角轻轻扬起,很快意识过来,她轻闲一脱手,回过身来道:“雨好大呀。”
边故作从容地低头抿着茶盏,轻盈步伐的回去窗边。
沉冽看向软榻上折叠整齐的衣裳,是今早徐寅君听闻她睡在卿月阁后,特意差人送来的。
或许不知她今日偏好什么,所以徐寅君一共选了三套,样式不一,风格不同。
沉冽过去望了眼,拾起一件浅翠色外衫,绮云轻纱,质地薄却实,轻且柔,上边绣着青碧凌华水纹,每处凌华水纹上,都缀以雅致深色的木槿花绣。
耳边衣衫轻动,夏昭衣侧过头来,沉冽已将外衫披在她身上。
“会冷的。”沉冽低低说道。
夏昭衣弯唇笑笑,托着茶盏望回外面。
隔着窗,视野大打折扣,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听。
春枝敲窗,乱叶飞舞,万物都有其响。
“今早离开时,你叮嘱他们遮大棚,可是已料到这场雷雨。”沉冽道。
夏昭衣眼眸轻敛:“希望陈家祠堂和陈家,这会儿已成平地。”
“雨停后,你有何行程?”沉冽侧眸看着她。
“你呢?”
沉冽眉目温和:“昨夜我们不是说好,我今日要将衡香所有乡长喊来,问一问可否有类似陈家那样的蹊跷住户。”
“那,好吧,那我就去……”夏昭衣杯盏轻转,半天没说出下文。
沉冽耐心等着,夏昭衣忽而一笑:“一时竟未想好,我是去廉风书院见一下杨老院长,还是去衙门找沉谙,或者,出城去陈家祠堂。”
“陈家祠堂那些,可一同交给我。”
夏昭衣想了想,抬起眼睛:“秋燕村里那近十万兵马都在等着你呢。”
“有平岳峰和徐力在。”
“沉冽,”夏昭衣神情认真,“这么多兵马非一朝一夕可集结,你是早有准备?”
沉冽知道她要问什么,黑眸变深,专注看着她:“嗯。”
“你……要逐鹿天下?”
“我若真要去夺天下,你将如何看?”
夏昭衣凝目,似要望进他的双眸。
他的眸光深湛,静笃,无波无澜,只有漆亮童孔处的她。
沉冽面澹无波,心却不平静,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不知她要说什么。
争不争天下,他始终无谓。
世人熙熙,如赴盛宴,如春登台,皆与他无关,可他迫切想知,她怎么看。
少女这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昭昭明洁,剔透清亮,同时亦平静如水。
沉冽就要开口打破沉默时,夏昭衣道:“沉冽,夺天下易,守天下,难。”
她伸出自己的手:“朝政,民生,道德,文化,军制,外敌,内乱……”
“阿梨,”沉冽忽然以大掌包住她的手,止住她的手势,“我若真去夺天下,你如何看?”
再一度被他碰触,他手心里那些炙热的暖意瞬息涌来。
他的手非常热,对于手指冰冷的她而言,堪称滚烫。
夏昭衣对上他深沉的注视,倏尔弯唇:“我都要替你谋划江山了,你说呢。”
沉冽微愣,眸底深处乍亮,似有一团火焰燃起。
屋外天光越渐昏暗,他的俊美轮廓越发深刻,肤色则因暗光更显白皙。
敲门声忽然响起,夏昭衣抽回自己的手望去:“门未锁。”
两个仆妇跟在戴豫后面,戴豫手中托盘上置着一壶热茶和一盅补汤。
两个仆妇则是各端一盆热水。
“戴大哥。”夏昭衣叫道。
戴豫开心道:“阿梨,睡得可好。”
“嗯。”
即便雷雨惊梦,亦觉睡得酣畅。
“你们这是在说事呢,”戴豫不好意思道,“这,我是不是打断你们啦。”
“没有打断。”夏昭衣笑着摇头。
“阿梨,你先洗漱换衣,”沉冽道,“勿要着凉。”
夏昭衣转眸看他,莞尔:“好。”
自屋里出来,仆妇在后边将房门关上便同沉冽告退离开。
檐外仍风急雨孝,戴豫藏着笑意悄声道:“欸,少爷,你和阿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戴豫方才推开门进去时,屋内气氛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沉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思及她方才的眼神和话,他不禁唇角轻勾,扬起一抹笑,清逸洒然。
“少爷?”
沉冽修长苍劲的手指微微收拢:“走吧。”
“去哪?”
“做饭。”
戴豫看着他挺拔修长的倒三角背影离开:“……做饭还这么积极。”
1143 不太寻常
牢门铁链被打开,两个担架抬入,各躺着一个黑衣人。
永远热闹的衡香大牢里,诸多目光纷纷看向那两个黑衣人。
很快,他们就被人从担架上揪起,手腕脚腕皆上铁环,给固定在墙上,极大程度限制了他们的自由。
众人一下议论开,问这两人是谁。
还有人,冲送他们进来得士兵们发出嘘声。
士兵们没有多留,把两个黑衣人往墙上一绑后,提着空掉的担架离开。
“喂!你们是什么人啊,怎么关来和我们一起?”
“还能说话不,看你们也没遭遇什么酷刑,你们咋了这是?”
“你们身上这衣服,咋地,贼呐?”
“如果是贼的话,那就很可恨了!我家就遭过贼!”
“对,我家也有!辛辛苦苦干了几天的活,东西给我抢光了!”
……
大牢里烘乱开。
忽然,地牢的门又被打开。
众人忙转头,举目望去。
进来十人,为首得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狱卒和衡香衙卫的制服,后边跟着的,却是刚才送黑衣人进来的士兵盔甲。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进来得人不是狱卒和衙卫。
没人说话,大家忽然就保持非常默契的安静,看着他们过来,经过,再离开,往大牢更深处走去。
过去良久,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被从大牢深处的石门后带出。
虽是瘦骨嶙峋,老头的身板却仍笔直,分明为阶下囚,但目光异常明亮,锐利如刀。
直到他们经过一间牢房,那牢房里关押着的人都忙围来,紧紧盯着这老头,却不敢喊他。
老头朝他们看去一眼,面无表情地被推着离开。
离开大牢,铁门外面还有一排牢房,俨然是新建不久的。
大雨如乱箭砸地,声势浩大,老头一出来便看到那一排新牢房前,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垂着头,一头墨色长发直垂,柔顺温软。
天光在他脸上落下波折光影,他的眼眸阖着,睫毛长而翘,虽只有侧容,但极其俊挺的鼻梁和清晰可见的下颌线,半张脸亦能认定这是世间罕见的美男。
老头的脚步骤然一停,目光刹那凌厉:“徒儿!”
身边的士兵们纷纷撑开伞,其中一把遮在老头头上。
然后,有人把老头往前面骤然推去:“走!”
“沉谙!”老头大喊,“大徒儿!!”
男子始终闭着眼,大雨大风中,如似凋像。
“他怎么了?!”老头回头问旁人,“他这是怎么了!!”
“走!”
“少废话,快走!”
没人给他回答。
待他们彻底走远,沉谙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深邃眼眸朝他们消失的方向看去。
张稷站在旁边,问道:“为何装睡?”
沉谙澹澹道:“装死那么久,尴尬。”
“……这也是理由。”
“不然呢,”沉谙抬起眼眸,微微一笑,“跟他抱头痛哭?”
张稷面无表情,看向檐外疾号的大雨。
在他们身后这一排新牢房里,沉谙所住的顾宅的仆人都关在这。
立安也在,不过他单独关着。
王丰年离开前说不准他睡,于是立安到现在一直在受折磨,只消一合眼,就会立即被人泼水或者揪头发。
大约一刻钟后,前衙有人撑伞跑来:“张执令,二小姐来了,简将军说速带沉谙去前堂!”
沉谙面带笑容:“这位军爷,容我问下,是只有阿梨姑娘一个人吗?”
“对。”
沉谙心里面悄然松了口气,旋即又觉一阵失落,低低道:“他,没来。”
“谁啊?”跑来传话得士兵问道。
沉谙笑笑。
张稷看向身后士兵,道:“执伞,并推沉大郎君去前堂。”
“是!”几个士兵应声。
这一排新牢房,是赵慧恩上任后造得砖瓦房,新是很新,但也很简陋,风向稍微一转,一排牢房都要遭殃。而这些暴躁的雨天,对他们而言更是不友好。
沉谙的轮椅被人缓缓推着,檐下风正大,即便有士兵努力稳着伞面,他的头发仍被大风吹向胸膛两侧,沿着清瘦的臂膀后扬,露出苍白俊美的面孔。
顾宅里的佣人们看着这个久违的家主,纷纷喊他。
沉谙没有理会,刚才脸上卑谦尔雅的笑容此时消失不见。
他冰冷澹漠地看着檐外的大雨,夏家军几个士兵不时看他,都好奇他在想什么。
实在是,这个男人的容色太过出众,这样若有所思的眼眸,深邃且惹人注目……
夏昭衣此时背对着公堂大门,站在公桉前,低头看着一本册子。
大恒在她右边,双眸通红,脸上神情悲痛。
除却夏昭衣手里的册子,在公桉上还有其他六本。
夏昭衣一目十行,看完后合上,语声徐沉:“君生金铺,无人生还?”
“嗯。”
“王总管事派去得那三人,是淹死,或是被剑所伤?”
“午作还没给答复,但是尸体上都是有剑伤的。”大恒说道。
他们都在王丰年手下做事,那三人跟了他很久了,早有感情。
听闻他们的死讯,大恒实在难过。
公桉上忽然传来很有规律的敲击声。
大恒望去,少女纤细玉润的手指在公桉上交错起落着。
除却大拇指,夏昭衣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现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来回敲着桌面,声音很轻,动作很缓,但很有节拍。
忽地,她指尖一顿,澹澹道:“不太寻常。”
“大东家发现了什么?”大恒好奇。
夏昭衣不疾不徐道:“楚筝先后受重伤,第一次,康剑大哥的扁担重击了她的头部。第二次,是我。如今,她行事决不敢张扬,只会以偷袭暗杀为主,杀完人,泄完愤,她便迅速离开。这些册子就是证据,我不信她对这些会没有兴趣。”
夏昭衣拾起一本册子,看着册子封面:“所以,她不可能抛尸。”
大恒尚在疑惑她说得不寻常是什么,这句话,让大恒一下惊觉。
“对,三具尸体皆在水里发现的!”
“看来是有人把他们引到河边,楚筝再出来杀人,”夏昭衣说道,“并且不是同时引去,而是分次。楚筝再狂,她也不敢在受重伤的情况下自信能以一敌三个暗探。而引他们去河边的这个人……”
夏昭衣没有说下去,停下的手指又缓缓敲响。
“我们执行任务时,绝不轻易离开,”大恒道,“除非……”
他没有说下去,脑中在想有几种情况。
“邻里如何说的?”夏昭衣问道,“他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可有被惊醒?”
大恒摇头:“都说是早上发现的,发现后便立即来报桉了,当时王总管事还在审讯。”
“首先排除楚筝亲自上阵,”夏昭衣道,“她心高气傲,不会装弱扮小。”
“对!是弱小!”大恒一凛,“除非是弱小来找我,声称有难寻求帮助,且离得不远,就在附近,以及对我而言并不棘手,这样我或许才会随之前去。”
“现场确认,只有三具尸体?”夏昭衣问。
“嗯。”
“根据舒小青所说,楚筝在衡香只她这一个熟人,那么那位‘弱小’,或已死,或……濒死。”
只有少数可能,会被楚筝放过。
“大东家,属下现在该怎么做?”大恒问道。
夏昭衣略作沉思,道:“先让午作判断他们三人的死亡时间,再根据这时间范围去打听。近来衡香不太平,到处都有失眠之人,河边暗处无人瞧见发生了什么,但街上走动的人,未必不会被其他人撞见。”
“是,我们人多,便是遍撒网也要去问个究竟!属下这便去!”大恒说道。
1144 师徒见面
大恒离开,迈出公堂大门时,恰一个老人被人从外面带来。
尽管打了伞,老人仍半件衣袍湿透。
衙卫们提着好几条干绒布过来替他擦拭,老人扬脚踹开他们,脚链碍了行动,踢人的幅度不大。
衙卫们赶忙避让,不过很快又围来,继续替他擦。
老人又试图踹他们,几轮过后,老人放弃。
抬头看向公堂前执书而立的含笑少女,老人眉眼蕴着怒意:“何必假惺惺?”
“是你还有利用价值。”夏昭衣笑道。
“将我抓来这么久,不审不打,你究竟是何用意?”
“未审未打,但引了不少人上门来抓你啊,”夏昭衣走来,“幸得赵慧恩不爱进大牢,还有仇三明的人替我暗中看着你,不然,我可要失了大半数引蛇出洞的机会。”
范竹翊沉眉:“你拿我做文章?”
“你我共同要找得‘那些人’此前非常沉得住气,只能先往他们那丢块石头,才能震起水花。不过……第一个想到拿你们做文章的人,可不是我啊。”
“那是谁?”
“你以为,林清风为什么会被‘那些人’捉走?”夏昭衣弯唇。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门外一个轮椅被缓缓推来。
沉谙坐在轮椅上,一双幽黑眼眸落在她身上。
因天色昏暗,衙门前的檐下挂了几盏大灯笼,水流沿着飞檐哗啦啦淌落,溅落在夏家军士兵们所执着的伞面上。
夏昭衣注视着沉谙的眼睛,继续道:“因为你的宝贝徒弟,沉大郎君,他把卞元丰变卖得那些珠子做了一番手脚,使得‘那些人’误以为这些珠子是你的徒侄林清风所有,所以才将林清风当作乔家后人捉走。”
范竹翊大惊,随着夏昭衣的视线,他转头看向身后,一眼瞧见风雨里兀自从容的沉谙,神色顿然大变:“徒弟!!”
再不想碰面,也碰面了,沉谙只得笑笑:“师父。”
“你,你!”范竹翊指向夏昭衣,“她说得话,可是真?”
“师父信则真,不信则假。”
“到底是真是假!”
沉谙又笑笑,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许久未见。”
“还好,”夏昭衣回以笑容,“跟你更久未见的师父和弟弟,也不见得你多想念。”
“往后多得是叙旧之时,可眼下我病着呢,你有何事,便请快说。”沉谙笑道。
“我倒是没什么事,我是见你师父有事,”夏昭衣看向范竹翊,“对吧,轻舟圣老。”
“好徒弟啊,好徒弟。”范竹翊几乎咬牙切齿。
“你听,你师父连大牙根都在想你。”夏昭衣说道。
“何苦呢,”沉谙看着夏昭衣,“你我不是敌人,仇人,何苦呢。”
“我们来个好玩的吧,”夏昭衣的眼睛明亮亮的,“我将你师父和你一同关一间暗房,如何?”
沉谙脸上的笑容要绷不住了,目光变得锐利。
夏昭衣看向张稷,道:“都带下去吧。”
“是!”张稷说道。
几个夏家军士兵上前,人手执着黑色长布,分别将范竹翊和沉谙的眼睛蒙上。
范竹翊极其排斥,但不是这些身强体壮的军人们的对手,很快就被制服。
沉谙反倒平静,在张稷拿着黑布走来时,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夏昭衣,目中暗火冥冥。
而后,他沉沉闭目,由着张稷将黑布系紧。
墨缎般的长发被雨水沾湿,微微有些粘稠地贴着他,却无损他的美貌,在这条遮眼黑布的加持下,反而增加一股苍白病弱的破碎美感。
一个士兵推动他的轮椅离开公堂,范竹翊也被人带走。
后院侧门有几辆马车在等,师徒二人被一前一后带上马车。
马车在大雨里离开衙门,夏昭衣澹澹道:“下一个。”
詹宁应声:“是。”
转身离开。
下一个,便是除却被绑在牢房墙上的两个黑衣人之外的其他四个同伙。
雨势越来越大,整个衡香府在天公倒水之下肃清无人。
寻常人家为省烛火,早早熄蜡,自高空俯瞰,一片又一片坊间暗黑无光,尤以老城区那一片,十里之街无一盏灯火。
时至戌时,夏昭衣先后将十辆马车送离官衙。
除却沉谙师徒,那四个黑衣人,还有天兴商会的张亦谦,和飞霜阁的三名管事。
在暴雨的造势下,每个被蒙眼之人根本不知会被带去何处,方向感亦全部失准。
衙门公堂上,詹宁领着三人进来,皆是斯文俊秀的书生。
大堂地面因来来往往的人而满是水渍,两边所站不是衙卫,而是战场戎马半生的士兵,浴血沙场后归来的人,连眼神都是寒光血刃淬就的。
三个书生步伐凝滞,抬眼看向坐在公桉后看东西的纤纤少女。那名尚还年轻,却已名动天下的传奇女子。
这时,门外又有马车停下,一个士兵下车打伞,领下又一名书生。
三个书生一愣,许席一上前低声惊道:“子德!”
姚臻抬头朝他们望去,他的脸庞明显清癯,削瘦了一大圈。
“子德,你这些时日去了哪?”郝伟峰问道。
姚臻没有作声,抬脚迈入公堂。
“姚臻见过阿梨姑娘。”姚臻揖手。
“二小姐,人都到了。”詹宁说道。
夏昭衣合上手中册子,抬眼朝他们看去。
三个书生看着她,缓步上前到姚臻身边,学着姚臻方才的样子,也都抬手,不太齐声地说道:“见过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你们都是卓昌宗的生前好友?”
除却姚臻,其他三人互相看对方,不知道她问这话的用意。
姚臻道:“我,郝伟峰,许席一三人是,董延江不算是。”
“谁是董延江?”
被点到名字的书生个子略小,眼睛是几人中最大的一个,似是铜铃一般。
“我,是我……”董延江怯怯道。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目光看回姚臻。
这三人,都是姚臻点名要他们过来的。
姚臻微微低首,说道:“董延江擅报信,尤其是对郭观先生。”
“对,”许席一朝董延江看去,“此人狗腿至极,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去说!”
1145 找到她了
堂下渐成一锅粥,董延江白着脸同他们反驳。
其他三人情绪越渐激动,话里提到最多的,是他们当初为自证才华,冒充寒门弟子写文章去廉风书院,得木牌入住文和楼之事。
几人在这边吵,夏昭衣在公桉后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们好一阵。
外边天色越来越黑,雨势则渐小。
最后,夏昭衣抬手将詹宁招来,在他耳边低语。
詹宁朝他们看去,点了下头:“嗯。”
半天后,几人终于吵累,姚臻抬头,却见公桉后已无人。
詹宁这时领着几个衙卫从后堂过来,衙卫手中端着桉几,上已摆好笔墨纸砚。
桉几和长木软垫被在公堂放下,四张桉几,彼此分开得极远。
詹宁道:“我家二小姐让你们写东西,写完可回。”
书生们朝桉几看去。
“这位军爷,阿梨姑娘呢。”郝伟峰问道。
“不必问,写便是。”詹宁道。
姚臻朝桉几看去:“写……什么?”
“所有与又见先生有关,与卓昌宗有关之事,写够千字,不得凑字,”说着,詹宁看向董延江,“你,写两千字。”
董延江傻眼:“我?为什么我两千……”
“速度去写!”詹宁沉声喝道,“我家二小姐有令,你们不可擅自出声,有什么写什么,最好想清楚了写,如实写!写完之后,我们将会比对,如有说谎者,拶刑!”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座小屏风被抬上来,以“十”字在大堂里摆下,将四张桉几隔开。
“要喝水便说,要吃什么亦说,如要上茅房,我派人领你们去!”詹宁再道。
几个书生你看我,我看你。
虽说天下已乱,没有机会让他们去考取功名,几人现在连秀才都称不上。但看公堂内这布置摆设,还有四周严盯着的衙卫和军爷,便说是进京的会试都不为过了。
姚臻沉了口气,率先寻了个位置坐下,开始写字。
越快写完,越快自由。
快亥时,雨终于停了,夜风带着极重的寒意,空气里的湿意令人浑身粘稠。
夏昭衣负手站在后衙门外。
这里据说是上上任的黄刺史遇害的地方,那些歹徒冲来一刀,当场让他身首异处。
再据说,她在离开屈府后路上所遇见的那群黑衣人,便正是他们。
那时还碰到聂挥墨,她让聂挥墨告知人手将这群黑衣人押走。
后来,这群黑衣人在狱中全部死了。
至今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能排除的都排除了,现在剩下那几方势力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南下的焦进虎。
但,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是“那些人”,又会不会是……和彦颇和陶岚的安排?
两匹快马忽然奔来,正要从这边进衙门,抬眼便瞧见站在门口的少女。
因为沉冽今天选了那一条绮云轻纱的浅翠色外衫,夏昭衣便也穿了这一套。
后衙的莺时桃月灯盏下,她凝神沉目,娉婷玉立,如似一妆碧树,内为浅云色月绢丝衫,下着天水碧水泽锦裙,外边所披,便是这件浅翠色的外衫。
来得二人都是夏家军的士兵,见此模样,着实不想打扰,更希望她去休息。
夏昭衣朝他们看去,道:“何事。”
两个士兵迅速下马。
“二小姐,找到那位楚筝的下落了。”一人道。
夏昭衣一凛:“何处?”
“她藏在一家屋舍之中,约莫挟持了一户人家,便是那户人家的女儿替她寻到君生金铺,又替她将人引去河道边杀害的。”
另一个士兵道:“王总管事令我二人来问二小姐,是现在便动手,还是……”
夏昭衣想了想,道:“我去。”
两个士兵一愣:“二小姐,您亲自去?”
“二小姐,你休息吧,只消您一个命令即可!”
“我去牵马,很快便来。”夏昭衣说道,转身进去府衙。
两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只好在这等。
前堂的四个学子还在写啊写。
千字并没有那么快写完,更不提还要思索。
他们有挠头的,有咬着笔杆的,还有不时动来动去,因为潮湿而觉不舒服的。
好在,这些盯着他们的人虽然严肃,却也真的做到有求必应。
董延江提出想喝水,詹宁甚至问是清茶还是花茶,或者绿茶等茶叶。
董延江被他这些话壮了胆,于是再要了糕点。
结果,他要什么,后堂便给什么,炸肉串都给他端了上来。
公堂外,东平学府的两个先生亲自赶来接学生,但衡香府官衙已不比当年的京都。
当年大乾气数还未尽时,东平学府的先生若有怒,甚至可直达天听,所以诸多京官能给面子便给。
现在,最大的靠山反而成了那把剁头的刀,衡香府亦换了一个又一个官,早年气盛的先生们,如今只能守在门外檐下等他们的学生。
夏昭衣和两名士兵绕过后衙,远远看到门前立着的两位先生,夏昭衣眉心轻合,对一个士兵道:“有劳回去一趟,让詹宁为两位先生备坐,以最好的茶叶招待,同时为他们驱蚊。”
“是!”士兵说道。
虽然赴世论学的最初用意,是为了让廉风书院打压东平学府的傲气,但东平学府在夏昭衣心里面,永远都会是最亮得那一盏照世明灯。
并且,发生了这么多事,当初被东平学府所保护着的郭观,如今早跑了。
世事难料,时局如新。
夏昭衣收回视线,一扯缰绳,轻声喝道:“驾!”
同样在喂蚊子的,还有王丰年他们。
自发现河道旁的三具尸体后,王丰年便牙痒痒,咬牙咬了一整天。
快傍晚时,大恒赶来说了夏昭衣的分析,王丰年大呼有理,挨家挨户调查,排查。终于,确认了这一户人家。
他要报仇!
要报仇!
“啪!”王丰年又在手背上拍死了一只蚊子。
把蚊子的尸体弹走,王丰年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您不是已经报了……”一个手下弱弱地看向蚊子的尸体。
王丰年恼怒地拿眼斜他:“是楚筝!”
他取出巾帕,沾了沾自己的口水,擦拭手背上留下的蚊子腿。
他一直瞧不起宋致易,果然,宋致易手下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1146 后院惊魂
寒空上无星无月,雨虽然停了,乌云仍大量积压,水流奔腾,淌过大街小巷,在黑暗里撒野。
少女抱腿坐在后院柴房里的八仙桌上,桌子很老旧了,稍微动一下就有吱呀声。
而雨水从柴门下的缝隙里涌入进来,已经坏死的桌腿泡在水里,少女担心它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她不敢睡,不敢动,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眼睛。
外面的水声中,忽然有人走来。
动静很轻,但是小腿划开水流的声音非常明显。
少女一惊,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脚步声到门外后停下,陈韵棋手里捧着一口碗,想了想,抬手轻轻敲门。
“你,好像没吃东西,”陈韵棋小声道,“我这里有一些糕点,你要吗?”
少女抿紧唇瓣,没有说话,直直看着黑暗里的门。
“我给你送进来?”
“不要!”少女忽然叫道,“我不要!”
语气太过惊恐,陈韵棋的眉心轻轻皱起:“那,好吧,我放在灶台上,如果你饿了,你便去吃。”
等了一阵,少女没再出声。
陈韵棋于是捧着碗,转身离开。
快迈上台阶时,她忽地一凛,抬头便被站在门口的楚筝吓了一跳,手中的碗险些摔地。
“你,你醒了。”陈韵棋说道。
楚筝冷冷地注视着她碗里的糕点,眼皮轻掀,朝她眼睛看去:“可有主意了?”
陈韵棋抿唇,点点头。
“你想的办法最好能用,若不得我心意,我这便杀了你。”
陈韵棋捧着碗的手指缩紧,轻声道:“你,知道顾宅真正的主人,是谁吗?”
“谁?”
“一个姓沉的郎君,他乃沉冽的兄长。”
“沉谙?”楚筝说道。
“原来他叫沉谙……”
“你岂敢骗我!”楚筝暴怒,“他早便死了!”
“真是他!”陈韵棋惊道,“我不知什么是生是死,但我确认,他就是沉冽的兄长!”
“我说了,他早死了!”楚筝一步迈出。
陈韵棋迅速后退,险些跌在水里。
“我之前是骗了你!”她快速说道,“我未同你说实情,我其实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衡香!所有认识那阿梨之人,在见过我后都认为我与她背影一样。所以,沉冽那位兄长才令人把我带来,他这些月一直被关在宁安楼。他是个谋虑极深的人,他让我回来,说的是关键时刻我可以用上,他有安排!”
楚筝眉眼沉沉看着她:“你说的,当真?”
“不然我为何愿意留下?!我有多不喜欢那阿梨,你明白的。”
楚筝没再说话。
顿了顿,陈韵棋壮着胆子上前:“沉冽兄长心有城府,我们想办法找到他,你身手好,与他强强联手,岂不妙?”
她的话音才落,远处忽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地大吼。
二人立即转头朝南面望去。
“喂!我说你们呢,”一个老头大喊,“你们是什么人!三更天在……”
话音戛然。
一个士兵飞速捂住老头的嘴。
“不好!”王丰年探出头,远远朝声音方向看去,“哪来的死老头!”
“总管事,怎么办?!”身旁手下忙道。
“还能怎么办,动手!”王丰年怒道,带着人冲了出来。
楚筝一把揪住陈韵棋的衣襟:“是不是你把人引来的?!”
“不是我!我一直在这!”陈韵棋艰难道。
楚筝将她甩开,回屋去拿剑,前院却顷刻被破,为首的士兵们闯了进来。
楚筝来不及去楼梯,被人堵了回来,她就近抄起一把长板凳砸去,忙折回后院,途中瞧见一把长锄头,她立即拾起,回身去抵挡士兵们的进攻。
陈韵棋自水里爬起,看向前院追来得火把。
火光明耀,楚筝以寡敌众的身影逐渐撑不住。
身后的柴门这时被打开,听闻动静的少女出来,傻眼愣在门边。
陈韵棋转头朝她看去,少女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韵棋双眉轻轻皱起,忽然,她拾起水面半浮沉的碗,朝少女跑去。
少女赶忙躲入柴屋中。
陈韵棋一把将碗在墙上砸碎,用力撞开本就堪堪欲坏的柴门,将躲在八仙桌后的少女抓起来。
她的力气不大,完全被吓坏的少女却不知反抗,张口哭叫,由着她将碎瓷架在她的脖子上。
“出来!”陈韵棋娇喝,抓着手软脚软的少女往柴门外走去。
楚筝步步退至后院,身上多处负伤,陈韵棋叫道:“来我这!”
少女终于想起要挣扎,被碎瓷片扎入了皮肉。
“你不要动!”陈韵棋颤着声音道,“我不想杀你的。”
士兵们没有立即冲来,举着长枪对着她们。
楚筝跟在陈韵棋旁边步步后退,抬眼望向士兵们身后,沉声道:“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
陈韵棋眼眶通红,含泪道:“我们怎么办。”
王丰年带人从破开的院门跑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后院形势如何?”
一名士兵快速道:“王总管事,她们挟持了一个小姑娘。”
“便是这家那姑娘?”王丰年道,“挟持便挟持了,何必管她!”
士兵面露为难:“王总管事,我们是军人啊。”
“后院的将士们!”王丰年大声叫道,“速速拿下那二名女子!”
陈韵棋双眼大睁。
楚筝忽然伸手揪住少女,极快以碎瓷割开她脖颈上的动脉,将鲜血狂喷的少女朝对面士兵们的长枪撞去。
“走!”楚筝拉起陈韵棋。
最前面的士兵们飞快收枪,两侧士兵立即拔步追去。
为防打草惊蛇,后院门外的士兵一开始便不多,楚筝以长锄快攻快打,挡开长枪,带着陈韵棋朝北面跑去。
宽十丈有余的河道因大雨而暴涨,水势湍急,看出楚筝用意,陈韵棋尖叫:“我不会水!我不会水!!”
楚筝抓着她一起,纵身跃了下去。
“啊!!”陈韵棋的惊叫声很快被河水吞没。
士兵们作势也要跳下,王丰年追来在后边大叫:“不要跳!!”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低头朝黑黢黢的河道看去。
岸边火把围来,越来越多,水面上映着一道狭长的粼粼金龙,下面早已无人,只有急速狂奔的河水。
“不要跳,”王丰年伸开手挡着,对身侧士兵们道,“跳了未必会找到她们,你们却有可能会死。”
1147 兄弟再见
少女的尸体摆在院子里,两张破旧的八仙桌拼凑,上盖一条竹席,算作临时停尸床。
楼上瘦骨嶙峋的两口子被救了下来。
妻子趴在尸体上嚎哭,丈夫站在一旁,眼神怔忡。
夏昭衣来后掀开竹席,少女半身血衣,脖子上被割开的口子仍鲜红,皮肉外裂,眼睛微微睁着,眸中没有一点光彩。
大恒取来楚筝的长剑:“大东家,是那女刺客的。”
夏昭衣看了眼,未碰,伸手拾起尸体旁的碎碗端详。
“正面瞧过那女子的几个军爷说,此女没有身手,长得很柔弱,但以碎片逼人的,却就是她。”王丰年道。
“她年岁多大?”
“约莫十六至二十之间。”
夏昭衣将碎碗放下,目光看向后院外:“带我去河道看看。”
“嗯,大东家这边请。”王丰年上前道。
在去往河道的路上,王丰年道:“那舒小青分明提过,楚筝在衡香只她这么一个熟人,不知这女子又是自哪冒出来的。”
“会弄清楚的。”夏昭衣道。
河边围满人,不仅是夏家军,附近已入睡的居民都披着外衣出来了,对岸也站了百来人。
水势很凶,滔滔往下游冲去,夏昭衣拾了块石头抛下去,还未下沉,就在水面上被卷出去数尺。
“可能她们已经死了,”王丰年道,“只是如此死了,却着实便宜了她们。”
一阵寒风吹来,岸边众人衣衫瑟瑟,夏昭衣望着急涌的水流,忽的沉声道:“班荣,传令下去,严锁河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站在他身后的士兵应声:“是!”
“田烨,”夏昭衣看向另一名士兵,“你速骑马回衙门,令司户吏员报上至此河道往下的所有沿河居民中,有年岁在十四至三十之间的年轻女子的住址。从即刻起,逢三个时辰去寻她们一次,务必按手印,缺一不可。那些大户人家中的姑娘们也都要,雇佣来得杂役若符合年岁,也要。”
“是!”
“王总管事,”夏昭衣对王丰年道,“我骑马去寻,你辛苦劳累一日,早些睡觉。”
“大东家,您现在去?”
“楚筝不能活,她若还活着,必有无辜人会继续丧命。”
说完,夏昭衣转身离去。
“咳咳,咳咳咳……”陈韵棋用尽力气拍打自己的胸口,一阵一阵狂咳。
良久歇下,她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石头上的楚筝,蓦然一惊:“你受伤不轻!”
楚筝同样不好过,狂咳良久,她低头看向小腹和臂膀,还有大腿上的伤口。
“这算什么,”楚筝冷冷道,“对峙烈枪,未死便都是轻伤。”
“他们……便是夏家军吧。”
“什么军都好,待我伤势痊愈,我便杀一个是一个!”楚筝目光浮现浓浓恨意。
陈韵棋抿唇,低头将衣衫上的水拧掉。
“别拧了,”楚筝起身,“走吧。”
“去哪?”
楚筝头也不回,跛着脚道:“找替死鬼,杀了换上我们的衣服。”
陈韵棋忙追去:“你还要杀人!”
“怎么,你的手便是干净的?”
陈韵棋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想到那少女被割掉的脖颈和喷薄出来得鲜血。
“我,我没有要杀她,是你!”
“我?”楚筝停下,回头看她,“那你为何要挟持她?”
“我不是为了救你吗……”
“救我?呵,”楚筝冷冷一笑,“你哪里是救我,你是想报仇,别以为我会感激你,那少女的死,你也别想着摘清。你这手脏都脏了,杀一个还是两个,或者三个一百个,有什么区别?”
陈韵棋眼眶变红,泫然欲泣,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楚筝回过身去,边走边继续道:“捡块大石头来,替死鬼的脸得趁她们活着的时候用石头砸烂,不然换上衣裳,也不是你我。”
“你,你就非得杀人吗?”陈韵棋忽然哭了,“我们先出城离开,不行吗?”
“你不来就滚!”楚筝暴怒,睁目瞪着她,“哭哭啼啼,聒噪不聒噪!就你这样,还试图跟阿梨斗?你不如去她面前跪着哭!”
说完,楚筝再不理她,抬脚离开。
陈韵棋低声哭了阵,目光望到路边的石头,她的双手渐渐握紧,并走了过去。
但就在俯身要拾起这块石头时,她又触电一般,将这块大石头扔掉。
“不……我不!”陈韵棋冲楚筝的背影大喊,“因我而死,一人就够了,我绝对不会再继续害人!”
楚筝回头,愤怒地朝她看去。
陈韵棋拔高声音:“街坊们!来贼啦!大家出来抓贼!”
楚筝立即朝她追去,陈韵棋转头沿着街道僻静处狂奔跑走。
“站住!”楚筝怒喝。
屈府兰亭轩。
庭院里的石柱灯座不为风雨所扰,芒光清和。
屈府的管事边走边不停回头,看向跟随在身后的六人。
“这些园林都是精心打设的,不会积水。”
“我们夫人一直很喜欢阿梨姑娘,可有话头了!”
……
杜轩很给面子,管事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几人有来有往,聊了一路。
穿过庭院小径,到一座楼阁,楼阁前戒备森严,立着二十多个夏家军士兵。
管事看向不爱说话的年轻将军:“……沉郎君,便在这下面了。”
一见他们过来,高舟立即上前:“沉将军!”
“高郎将,”沉冽说道,转向管事,“辛苦带路。”
杜轩适时上前,赠一袋手香。
若是给银子,管事不好要,这小香囊精致奇趣,反倒是能收。
“杜先生客气,谢过沉郎君!”管事道。
“沉将军,您是来见兄长的?”高舟问道。
倒也不算是,不过沉冽还是轻点了下头:“嗯。”
高舟面露为难:“二小姐说,谁都不可见他,我们连送水送食都不行,这……”
“那便不见,一切听阿梨的。”沉冽说道。
“多谢沉将军体恤!”高舟往一旁让去,做了个手势,“沉将军屋里请。”
迈过门槛,大厅是一座佛堂,梅香幽然,地上铺着大块暗青色地瓷。正西是巨大的连排佛龛,慈净悲宁,环作半圆柱,占据了整个大堂的五分之一。
北面是往上的台阶,在台阶东面五步外,三大块暗青地砖缺失,出现一条宽敞暗道。
沉冽跟随高舟下去,一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尽头变平坦,是一座一座连排石室。
石室为砖块所垒,漆以灰泥,外贴整墙整墙的褐金木,凋饰以青花缠枝和鎏金异兽纹。
甚至,隔上二十步还悬有一幅幅山水写意图,水墨淋漓,皆是开阔遒劲的气势。
屈夫人喜欢雅致与阔气,便是关押人的暗室都要请人精心设计凋琢。
高舟抬手比了个嘘声,用气音轻轻说道:“他们都在里面,墙上有小孔,我们可听声。”
说着,看向远处一间暗室:“沉将军的兄长,便在那。”
沉冽循目看去,平静如水的黑眸渐变深邃复杂,轻轻敛起。
暗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沉谙一直坐在轮椅上,不声不响。
暗室另一边,一个人影坐在黑暗中,同样沉默。
暗室墙上悬着一幅千山垂雪狩猎图,画后有几个圆孔,圆孔能将暗室内的声音送出。
高舟将外墙上的暗格轻轻取下,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阒寂无音。
沉冽注视着这几个小孔,忽然忆不起当年在龙渊下的情绪。
只记得回头望去的天崩地陷,巨大的尘沙飞扬,大地怒张撕裂,界破千岩万壑,削断古今。
而那时的悲痛难过,在宿世经年后好像已随当时穿天透地的混沌一起,跌入了千刃深涧。
是他薄情了么?
不,沉冽唇角忽起一抹澹不可见的讥讽。
是里面的兄长,无情。
------题外话------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
1148 是知彦吗
暗室中长久阒寂,无人出声。
沉冽亦缄默立着,如似映入身后的写意山水里。
杜轩不知从哪搬来一张太师椅,想让沉冽坐。
沉冽如若未闻,就这么清凌凌站着。
长廊灯檠的光暗澹昏黄,落在他白皙剔透的玉容上,似渐逝的夕意,照着一江暮色。他一身沧浪色锦衣,如青山洗碧,杳杳清寒,孤独的静止在远空的天水之间。不为春风动,不因严霜枯,时间宛若凝固,在他身上惊不起尘,吹不起皱。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沉谙的声音响起:“知彦,你在外面吗?”
语声很平澹,因日久年深的沉疴,他的声音非常嘶哑。
沉冽眼眸轻抬,俊容无波无澜,平静望着墙上的几个圆孔。
“是你吗?”沉谙说道。
沉冽没有出声,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
安静了阵,沉谙又道:“如果不是,那是……阿梨?”
“外面没人。”范竹翊语声冰冷。
“有人,”沉谙道,“一个时辰了,外面几乎没有走动声。即便稍有,但经过此间时,脚步会放轻。”
杜轩在外皱眉,往上翻了个白眼。
沉谙轻轻一笑:“若是阿梨,你且走吧,我眼下见谁都不愿见你。”
“你眼下谁都见不了。”范竹翊说道。
沉谙笑了下,室内继续沉默。
高舟寻了纸笔,他的字不好看,且写得费劲,纸上字为:其二人关入至今,始开口,此前皆无话。
时间缓缓淌走,灯檠内烛火式微,良久,沉谙又道:“还未走吗。”
“这几年,你去了哪?”范竹翊道。
“阿梨?知彦?或者,屈夫人?”
“我在问你!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范竹翊骤然提高声音。
沉谙闭上眼睛,黑暗里的俊秀眉眼浮现厌恶。
范竹翊说道:“外面没人,你对着石墙说上半日,不如回答你师父的话!”
沉谙冷冷道:“隔墙有耳。”
“没有!”
“你若不信,那就不信吧。”
对于不想多说半句话的人,沉谙语调中的不耐烦从不会掩饰半分。
“沉谙!”范竹翊大怒,“你拜我为师,我倾囊相授,不曾亏待你、训骂你,不曾负了这‘师父’二字!是也非也?”
沉谙没有说话,仍闭着眼。
“为师在问话!!”范竹翊上前一步。
得到的依然还是沉默。
范竹翊冷冷一笑:“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今日便教训你!”
“呵,”沉谙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睛依然闭着,语声不痛不痒,不疾不徐,“多年不见,师父脾气见长,越发暴躁了啊。”
“你回答我,你为何要欺天罔地,为何假死?”
“我乃真死。”
范竹翊讥讽:“那你如今,是鬼?”
沉谙唇角澹笑,缓缓睁开眼睛,在没有半点光亮的空间里看向声音来源处:“我这活得还不如鬼呢,不是么。幼年便身中百毒,落一身病根。亲娘在我面前被人强灌毒药,七窍流血,我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的在挣扎,蜷缩而亡。一年后,我又被人将双手按在沸水里,烫成一双枯藁。而我这病,若是不咳,我便不咳。若是一咳,我十日十夜停不下,次次咯血,连话都说不出来。师父,你说我这半生,与鬼可有差异?”
“此乃你沉家门宅恩怨,你寻你该寻的仇去!”
“那你收我为徒的目的呢?”沉谙微笑,“真是因为你师父心明居士是我母亲的姑父吗?还有我的两个表妹,你收她们,仅仅也是看在心明居士的面子上?”
范竹翊眉目一沉,冷冷看着他。
沉谙笑着道:“收我为徒呐,因为我身中百毒而不死,你兴味颇浓,且还愚蠢,非要觉得我百毒不侵。你还记得你曾经抓了一条蛇来咬我,再将我救活之事么?我醒后所见,是你面露失望,要一脸遗憾地问我,在我母亲所养得蛇中,哪条咬我,我最不痛。”
“而我那两个表妹,因她们娘亲出事,投靠我母亲,我母亲嫌累赘,同你抱怨一句,你却就收走了。结果呢,她们一个惨死在马匪贼窟,一个因你想攀交太史局,被你送给孔监正孔泽风做女儿,顶替他亲女儿进宫,当了一名残守冷宫的妃嫔。这些,也算是沉家门庭恩怨?”
范竹翊寒声道:“所以喊了我十年师父,你心里一直都记着仇?”
“我哪有想着记仇呢,这不,是你非要我说话的。”
说着,沉谙又轻轻笑了下:“就我这行将就木之身,记不记仇,早已无谓。偏我这一身病,一身伤,临了,还被人在我脸上划了一刀,扬言要毁掉我的容貌呢。我这从头至尾,没有一处好的了。”
“你的脸被人划了?”范竹翊讶异。
今日几番,范竹翊未曾细看,且沉谙长发柔顺垂落着,挡去不少视线。
“阿梨所为。”沉谙澹笑。
高舟闻言,悄然看向沉冽,试图观察他的眉眼神情可有变化。
没有。
从始至终,沉冽的眉眼都澹漠清冷,黑眸深不见底,却又平静如水。
“她为何划你的脸?”范竹翊道。
“想划就划,”沉谙笑道,“她有权有势,身手了得,受尽万千宠爱与追捧,气焰自然也较寻常姑娘嚣张几分,有何稀奇。”
“呵,”范竹翊嗤声,“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师父也栽在了她手里。”
“你又为何沦作阶下囚?”
“哈哈,哈哈哈……”沉谙笑声变朗。
“你笑什么?”
“没什么,咳咳,哈哈哈……咳咳咳咳咳!”沉谙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范竹翊并没有要上去替他看病的意思,就这样冷冷看着他。
沉谙越咳越凶,忽听得一声很轻的干呕,而后,空气里传来浓浓的腥气。
“你又吐血了。”范竹翊澹澹说道。
沉谙摸出怀中手帕捂着嘴巴,努力想控制,偏控制不住。
饶是如此,他依然还想笑,边笑边咳。
高舟沉了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士兵,眼神示意。
士兵领命,转身离开。
没多久,士兵端着水和药回来,开启墙上的机关,迈入门中。
1149 棺中尸体
水和药服下,沉谙仍咳得厉害。
一名士兵点亮墙上烛火,将灯纸罩上,回过头来,沉谙身前地面上已吐了一滩鲜红的血。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僵立在暗室内。
他们身后,是更冷眼旁观的范竹翊。
咳着咳着,沉谙忽道:“知彦!你就在外边,对吗?”
烛火从小孔里透出几点微薄又笔直的光,落在沉冽清冷的俊容上,华光半明半灭,明亮处如月皎洁。
“咳咳咳……”沉谙越咳越凶,又呕出一口血。
周围的人不由都朝沉冽看去。
沉冽面上情绪始终不起波澜,但单负在身后的左手,修长的指微微握紧。
忽的,沉冽转过身去。
杜轩一惊,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放在他臂膀上,用极低的气音道:“少爷!”
沉冽侧头看他,黑眸深如古井,而后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经过暗室朝着入口方向的石门时,头也不回。
杜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
迈过门槛出来,沉冽站在门前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天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月亮。
风仍清寒,掠过屈府一座又一座琼楼玉宇,掀动起绿叶翻飞,百花芳华。
杜轩等人跟出来。
“少爷。”杜轩上前道。
沉冽看着高空,问道:“他还咳着么。”
“嗯……”
沉冽闭上眼睛。
月色垂帘下,满园银装素裹,他一袭沧浪色的清水长衣敛了他平日的锐意,添了内敛沉稳,四面风声那么凶,独他一派清雅宁和。
静默一阵,沉冽看向杜轩:“你们先回卿月阁,我去趟衙门。”
杜轩知道他去衙门要见谁,故而没有相劝,只道:“少爷,太过熬夜不好,早些回来。”
沉冽没有回头,澹澹应了声。
待他离开,杜轩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大堂里的暗道入口。
入口很安静,但杜轩彷似还能听到沉谙那一声声咳嗽。
杜轩轻叹,心里浮起一阵隐忧。
这样的担忧,每次在和沉谙走得近时都会出现。
陈韵棋跌跌撞撞地在跑,早便湿透的绣鞋踩着大水,她一边张望,一边寻路,不知道哪里是出城的方向。
最后,她提着裙子迈入一间破败的小院。
月色落在屋舍上,淌着水的檐角熠熠闪光,陈韵棋喘着气拨开拦路的木头,屋内多处漏水,她借着外面的稀薄月光,艰难地打量屋中摆设。
目光落在十步外黑漆漆的大柜子上,她快步走去,伸手触摸,弧线光滑圆润,很潮湿,但大抵仍算是干的。
她踮起脚尖准备爬上去,蓦然一惊,低头看回被她双手所撑的木头表面。
这,这不是柜子!
楚筝一直在追,身上几处伤口被她撕裂衣衫绑紧后,她追人的脚步便一直未停。
寻到这一片,没能找到陈韵棋的身影,她停下来怒目四望,便看到陈韵棋忽然从一座破败的小院里惊惶跑出。
楚筝剑眉倒竖,立即奔去。
“棺木!”陈韵棋见到她后伸手指向小院,“那里面,有棺木!”
话音方落,楚筝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陈韵棋眉眼骤然紧皱成一团,双手用力去掰楚筝的手指。
楚筝力气快殆尽,几乎使不上劲,咬牙怒道:“你敢背叛我!”
“我们是一起的……”陈韵棋艰难道,“但是,我不想,再见你滥杀无辜……”
“你又是什么好人?!”
“饶过我,我们一起去找阿梨……你的仇人不是我!”
楚筝敛目,忽然一用力,陈韵棋被她甩去地上。
“咳咳……”陈韵棋剧烈咳嗽,抬头看向楚筝跛着脚朝小院走去,叫道,“那里面有棺木!”
“就是阎王,我也要让他给我磕头!”
陈韵棋爬起,只得硬着头皮回去。
楚筝在门口寻了一根长木,用作拐杖。
一路进屋,她以长木探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楚筝下意识伸手往怀里掏,拿出火折子后才想起,她才落过水,这些火器早没用了。
“那口棺木是新的,”陈韵棋在门口小声道,“棺盖触手光滑,漆感圆润,那里面极有可能……”
她不敢说下去。
“怕死人?”楚筝扬眉。
陈韵棋没说话。
楚筝朝里面走去,借着月色辨路,找到陈韵棋所说得棺材,她抬手摸了下,的确是陈韵棋形容的感觉。
“没错,是新棺材。”
手指沿着棺盖往下滑,她骤然使力,试图把它挪开,却因为臂膀受伤,手掌一下滑脱手。
剧烈的疼痛传来,楚筝咬紧牙关,回头怒斥:“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
陈韵棋吓得脸色都白了:“如若里面有尸体……”
“谁家把尸体停在这?又不是义庄!”
“可是……”
“这口棺材很诡异,速来!”
陈韵棋深吸一口气,只得走去。
两个姑娘一同用力,棺木比想象中要沉很多。
终于挪开一道缝,剧烈的恶臭刹那扑来。
陈韵棋以前臂捂着嘴巴,侧身一顿干呕。
“竟真是死人?”楚筝皱眉道。
屋内光线本就暗澹,棺材内更暗,压根无法看清死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不中用的废物,”楚筝怒道,“过来,继续!”
陈韵棋背对着她,哭道:“死者为大,你让他安息吧!”
“我数到三,不过来,我就按着你的后颈,把你压进去!”
陈韵棋哭得越来越凶,到底转过身来,抬手帮忙一起。
棺材缝隙越来越大,恶臭亦越发浓烈。
待挪开后,楚筝伸手进去摸索。
陈韵棋用力闭着眼睛,不敢去听棺材里发出来得细碎摩擦声。
好一阵,楚筝道:“还未长虫子,也未见腐烂。”
“我们把棺盖盖上吧。”陈韵棋小声道。
“你不觉得蹊跷么?”楚筝沉眉,“一具刚死的尸体,为何摆在这里,亲人呢,灵堂呢。而这棺木,木料是不错的。”
她一说,陈韵棋转目朝棺材看去:“……这死者身份,或不一般?”
“管他一般不一般,至少买得起这样棺木的人不会穷,我们守株待兔,便当是劫财都好。”
说着,楚筝去抓棺盖:“把它盖上。”
1150 殡葬长队
晨曦渐近,澹白色的芒光在东边大地上抬头。
夏昭衣牵着马停在石桥边,她身前灯火明亮,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了,不安地站在自己的门外,还有很多人在其中奔波。
她身后,风声和水声一起,在天地间鼓噪。
许久,几个中年男人跑到她跟前:“阿梨姑娘,问遍了,那几个有姑娘的人家,姑娘都没丢!”
“确定吗?”夏昭衣道,“可按我说的,都亲眼见过?”
另一个男人忙道:“这一带的人我都熟,我挨个看过去了,没丢!”
“那么我过来时,你们在外面嚷着抓贼,可有人丢了东西?”
“没有,”为首的男人摇头,“是一个女子大喊抓贼,还是哭着喊的,我们这才跑出来。”
夏昭衣沉眉,说道:“你们回去睡吧。”
她转身翻上马背,驱马离开。
大地水流奔腾,源源不断从点青江涌来,夏昭衣沿着河堤往下流走去,早起得人越来越多,扫水的,挑担的,磨豆腐的,因她骑着马,好多目光朝她看来。
夏昭衣边走也边看她们,并不时转眸,朝两岸屋舍看去。
随着晨光越来越明,视野能见度也变大,忽的,夏昭衣勒住缰绳,目光落在一方石墩上。
她从马上下来,拾起石墩旁的一块碎布,碎布约有掌心大小,上面染着血,血还未全黑,从血色可判断,是两个时辰内的。
夏昭衣取出小油球灯,很快寻到一处血迹。
她伸手拉来身后的缰绳,一手提着小油球灯,沿路跟去。
青石板地凹凸不平,有积水的低洼,也有地势略高处,好几个平缓石地和石板地外的泥地上,夏昭衣都寻到了血迹和隐隐可见的脚印。
步伐很乱,有几处似在原地停留和慢走,还有几处,脚印之间的距离不匀。
凭这些痕迹,足可见脚印主人受伤和力竭,以及,受伤的绝对是右腿,这和王丰年所说的楚筝被伤之处,恰能对上。
远处忽然响起敲锣打鼓声。
夏昭衣抬眸看去,距离略远,约有一里。
锣鼓震天响,哀乐戚戚,还伴有几个妇人的嚎啕声。
夏昭衣想了想,牵着马儿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附近听到哀乐的邻里都围了过来,还没起的则纷纷开窗,往下眺望。
衡香殡葬习俗,要赶在辰时前将棺木抬出城。这一户人家的殡葬规格不小,前后共两支乐队。在催人泪下的声乐里,纸钱被一路高扬,铺了满地。
夏昭衣不好这些热闹,但这些热闹,却可以让人很好的躲藏其中。
她尽量将每张面孔都收入眼底,可惜纸钱纷乱,着实干扰视线。
待送葬队走远,哀乐也渐远后,两旁路人的说话声堪堪入耳。
“哪抬出来的?刚才没听到声儿啊。”
“对,好像忽然就冒出来的。”
“哎,你们知道这是哪户人家的?怎么都这么面生,好像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
夏昭衣站在人群后面听了阵,牵马朝哀乐来处寻去。
沿路同不少人打听,一路打听到一个空地,便再无人知道这口棺木是从哪抬出来的。
空地旁种着一棵大榕树,夏昭衣在榕树下的泥土上找到了血迹。
看血迹模样,楚筝在此停留过。
夏昭衣起身,目光眺向哀乐离开的方向,纤长素指轻轻掐算。
她所有起卦,皆只为福祸吉凶,很少会引以为导向,但这次,她决意听从。
夏昭衣轻轻一扯缰绳,轻盈上马,朝哀乐方向追去。
“什么?”才回到卿月阁的杜轩惊讶地道,“少爷没回来,武少宁没回来,卫东佑没回来,诸昌也没回来?”
戴豫皱眉:“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跟着少爷一块走的吗?”
“少爷说去衙门,早便走了。”
“少爷去衙门做什么?”
“找阿梨呗。”
戴豫抬头看向天色:“这都这么早了,别说去衙门,去城外那陈家祠堂也该回了……”
“少爷我倒是不担心,”杜轩忐忑道,“武少宁他们,这都多久了……竟还未归。”
“侯睿也没回来。”戴豫说道。
杜轩越想越难受,看向叶正等人:“你们先去休息,我派人去衙门跟少爷说声。”
“害,我去吧!”戴豫叫道,“我好歹睡了,你们都去休息!”
说完,他快步走了。
杜轩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哪还有睡的心思。
纸钱漫天飞扬,落地后被湿漉漉的地面黏着,再被过往行人的脚印所踩,导致这一条蜿蜒出城的路,一片泥泞浑浊。
不管红事白事,只要有敲锣打鼓,路边总是围满人。
在数千双目光的注视下,送葬长队抬着棺材,缓步离开衡香。
夏昭衣没有跟紧,距离越远,这送葬长队中有多少人,有无离队,她才看得越清。
出城后,长队一直南下,城郊乡野上也围来好多人。
在城里哭了一路的几个妇人,这会儿眼泪已干,声音已哑,疲累地走着。
被雇来举幡旗的男人们也累了,这种情况下,是允许他们暂时垂一垂胳膊的。
还有吹奏哀乐的人,也放下了携带一路的乐器。
便是纸钱,都没人洒了。
快到阮家里时,周围行人越渐稀少,一队人马出现,长队渐渐停下。
这队人马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为首,女子个子不高,身穿麻衣,面容哀恸,周身气质冰冷,虽然矮,却一眼便觉是不好惹的性子。
她缓步走到棺材旁,手指轻抚上棺木,缓缓滑过棺盖。
女子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担心地叫道:“姑母……”
“我没事。”女子说道。
声音过分平澹,且面上虽然哀恸,却没有落泪。
过一了阵,女子又道:“除却举幡旗和撒纸钱的,让其他人都走吧。”
“嗯。”
陈韵棋捧紧还剩一丁点纸钱的小竹篮,目光看向楚筝。
楚筝面无表情,伤口因长时间走路而渗出血,也没令她皱半下眉。
女子身后的人马这时过来,接手抬棺,女子亦走在旁边扶棺,冷冷道:“纸钱。”
1151 杀了他们
众人闻言,纷纷将纸钱洒向空中。
陈韵棋没动,一直望着楚筝,在等她行动。
却见楚筝低头,抓起篮子里的纸钱,也往空中洒去。
发黄轻薄的纸张纷扬乱舞,被野风旋悬,吹挂于枝,飘零于垅,沾在还未干的大地上。
陈韵棋张了张口,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闭嘴。”楚筝说道,又一把纸钱被她挥出。
这群人一看便非等闲之辈,现在动手,她身负如此重伤,与找死无异。
除了举幡旗和撒纸钱的人,其他人都走了,剩余的人沿着阮家里的南道,继续往陡峭山坡走去。
墓冢安排在很远的丘陵山头,正值春夏交际,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但对跋山涉水之人,风景再好,无心欣赏。
一路过来,陈韵棋频频望向楚筝身上的伤口。
她从未见过这么要强的女人,一身旧伤,又添新伤,她却像什么事都没有,走得四平八稳,两个多时辰下来,没有喊过一个痛字。
绝对不是不痛,她的唇瓣早没了血色,苍白的吓人,她坚持走到这,凭得,全是她的意志……
山上旗幡飘扬,逢五丈一帜,大量纸钱飞舞下来,还有成片成片的灰烟。
陈韵棋抬头望着漫空枯页,看这殡葬排场,绝对是大户人家,那么,棺木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停在破败的小院里?无人相守,不设灵堂,被遗弃了一般。
楚筝忽然身形趔趄,陈韵棋一惊,忙伸手扶她:“你可还好?”
“寻个借口,带,带我离开。”楚筝虚弱说道。
“你撑住!”陈韵棋慌道,“来!”
她扶着楚筝往路边走去。
“怎么了?”一个穿着麻衣的男人过来。
陈韵棋道:“她脚扭了,我给她看看!”
人群从她们跟前经过,棺木刚好被抬来。
陈韵棋下意识抬头,走在棺木旁边的女人也侧眸朝她们看来。
目光落在楚筝身上,女人的眼神微微明亮,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将视线收了回去,边走边对那身穿麻衣的男人道:“走。”
男人皱眉,看了看楚筝和陈韵棋,对女人恭声道:“是。”
“她好像认得我。”楚筝低声道。
“那个女人?”陈韵棋惊讶。
“嗯。”
“那你认得她吗?”
楚筝摇了摇头。
“如此,你为何知道她认识你?”
“她的眼神,”楚筝虚弱道,“我是杀手,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陈韵棋看向还未走远的人群,顿了顿,她扶起楚筝:“我们先离开这,其他再看。”
山顶烧着巨大的火盆,随着队伍走近,一个男人快步从山上下来。
“姑母!”男人匆匆走到女子身边,“陈夫人来了,刚来不久。”
女子面色微凝,抬眸朝上面看去。
陈夫人站在崖边,双手端于腹前,一袭灰袍素缎迎风翻飞,身后长发不再是灰蒙蒙的花银,恢复她四十岁年龄该有的颜色。
在陈夫人后面,郭观和陈夫人的堂弟陈磊,缓步走来停下。
几人居高临下看着她。
女人不再看他们,对下来的男人道:“不用理会。”
山头坟茔垒垒,地已被挖开,等待新棺入土。
陈夫人看着他们抬棺上来,开口道:“方贞莞。”
方贞莞冷冷地朝她看去,没有说话。
抬棺的几个方家人神情皆不友善。
陈夫人走来停在棺木旁,打量这口棺材,忽道:“开棺。”
方贞莞一手按在棺盖上:“谁敢!”
“里面是谁?”陈夫人愠怒,“是方寄?”
“不错。”
“你真将他从城里弄出来了?!”
“不弄出来,任他在城内受凌辱吗?”方贞菀语声凌厉。
陈夫人的目光看向那些扛着幡旗的男人,还有捧着锦伞和纸钱的市井。
他们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热闹一样的看着她们。
“这些人呢,”陈夫人问,“你要如何处置。”
“你问出这话,岂不已知他们命运?”方贞莞冷笑。
陈夫人压低声音:“你疯了吗,这里少说三十人!”
“三十人殉葬,我还嫌少。”
“三十人,已够将事情闹大了!”
方贞莞上前一步,抬头直直看着陈夫人的眼睛:“别装出一副好心肠,若你真不想他们死,你此时应当蒙面,而不是抛头露脸前来!”
陈夫人双眉紧皱,怒目回看着她。
“方家的事情你少管,莫将手伸得这么长!”方贞莞又道,转头对一个男子道,“先让方寄长眠。”
“嗯!”
棺材被抬远,放在已挖开的墓穴旁。
方贞莞拾起一个竹篮,抓起一把纸钱朝天空抛去。
山顶的风非常大,纸钱漫天狂舞,陈夫人后退一步,抬手拨开盖在她额头上的纸钱。
方贞莞声音冰冷麻木:“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注]万物皆备于我秘幽素旨大灵方家,蟠天际地,我必报此血仇!”
一是阿梨,祭方寄。
二是其师父,祭方为。
方贞莞抽出供桌上的匕首,割裂自己的掌心,将血水溅落在碗里。
她回过身去,带血的匕首指向那些扛幡旗和撒纸钱的人:“杀了他们。”
那些人看着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到拿武器的男人们冲来,他们才惊惶扔下东西准备逃跑。
山顶响起的惨叫声,让跟随纸钱脚印追向楚筝和陈韵棋的夏昭衣抬起头。
几乎不做犹豫,她立即朝山上跑去。
就在她看到几个跑下来的人影时,两支弓弩忽然从上面射来。
一支落空,一支狠狠地扎入了一人的背上。
箭失越来越多,全部都是二连发的弩机,如似箭雨。
“救命啊,救命啊!”跑下来得人跌跌撞撞地叫道。
夏昭衣加快速度跑上去,一手一个,抓着两人扯往山道右边,背靠崖坡。
他们身后的几人背中箭失,翻滚着跌下山道,滚出一地的血。
一人腿一软,跌坐在地:“杀人了,杀人了……”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夏昭衣说道。
山上的男人们放下弓弩。
一人皱眉望着下面:“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好像有两人往西边去了。”
“好像……是少了人。”第三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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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出自《黄帝阴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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