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8 屋顶小眠(一更)
良久,石头停下,回音也停。
“是石阶,”夏昭衣说道,“东南角落,深八丈。”
“你来。”沈冽递来一块石头。
夏昭衣扬手,找准角度朝那头扔去。
石头滚啊滚,滚啊滚,余音传回。
“可以确认那边没有尸骸,未听到半点撞击骸骨之声。”沈冽说道。
“师父说起月唐观时,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夏昭衣眉心轻拢,“却不知此地是否真与龙渊有关,若无关系,我们不过一个过客。”
思及此,夏昭衣想到沈谙,转头看向沈冽:“沈谙,可写信给你了?”
“没有。”
“我在他脸上刺了一刀……”
“你刺他哪都可以,我不拦。”沈冽朝她看来。
夏昭衣低笑:“亲弟弟。”
沈冽也笑。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又丢了下去。
这次没有刻意去找角度,石头落在那些骸骨上面,敲击声虽清脆,但也轻飘飘的。
夏昭衣起身,说道:“罢了,有关无关,我们一时都做不了什么,下面空气稀薄,火都撑不住,更论你我。”
“但这声巨响蹊跷,”沈冽道,“何种情况下会让一处巍然不动的巨山内部,忽然发动机关?当年在千秋殿,乃瀑布降水,因大水车牵动,不过此处内部,不像有水。”
夏昭衣皱眉:“一时不解,我们慢慢想吧。”
“嗯。”沈冽朝暗道下方看去,心里总觉不安。
二人离开大殿,天色仍尚早,约莫巳时都未到。
夏昭衣让沈冽先去睡,沈冽不想,但最后仍是去了。
夏昭衣便在湖泊另一处坐下,望望山,看看瀑布,再眺一眺天的尽头。
追兵们在巳时四刻左右,出现在栈桥的另一头。
到这边山头的人不多,只有二十来个。
世人恐高者,十之**,如此长的栈桥悬空而设,摇摇晃晃,光是往下看,都让人心生胆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要不要去。
几人拿不定主意,一人忽然看到下边瀑布旁的山岭长道上,一个人影缓步而行。
“那半山上是否有一个人影!”士兵叫道。
众人随之望去,当真是有。
却不是少年少女之态,而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清癯男子,一袭紫灰色衣袍,大袖翩翩,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他一手提篮,一手竹杖,缓步慢行。
“此人是山中居住之人吧。”
“那边有路,我们可不绕这栈桥而去,我们从下面的山岭过去?”
“这人,好生诡异。”一个士兵紧紧盯着那个清癯男子。
“诡异”二字,大白日的让所有士兵莫名心生寒意。
“休要乱说。”
“好端端一个人,你说他诡异。”
士兵指去:“他竖着道士头,却穿着一双绣花鞋。”
众人皆看去,隔得太远,视线不如这位士兵好。
但是很快,此人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走了,哪有什么诡异之人。”
“山上隐居者罢了,我们从另一条山岭过去,便不走这边了。”
“走吧。”
……
士兵们说着念着,掉头离开。
下午未时,沈冽在木板床上醒来。
自厢房中出来,却不见少女倩影。
他早上煮水的地方,一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她不知从哪又找到的两个盆,一锅鱼汤,一锅蒸鱼,一锅沸水。
沈冽东西一番张望,不见她。
他特意砍下来给她的树杖,搁置在鱼锅一旁。
“阿梨?”沈冽很轻很轻地唤道。
无人回应。
沈冽浓眉皱起,转身跑去今日那座大殿,空无一人。
他出来后将所有厢房都寻去,依然没有她。
其余大殿没有,水道湖边没有,整个山头的每一处,都没有。
沈冽回到鱼锅旁,深邃眼眸迷茫四望,不知她去了何处。
这时有所感的,他转过头去,见她之前所坐的石头前,用树枝写了一行字。
沈冽快步过去,顿然如释重负,而后啼笑皆非。
“屋顶风景不错,上去小睡一觉,勿担心。”
哪座屋顶,却是没说清。
沈冽身手矫健,但对于这种斗拱式檐角,他在攀爬翻越上,完全比不上少女的熟练轻盈。
寻了好几处,终于在一座大殿屋顶,看到平躺熟睡的夏昭衣。
大约实在受不了身上的血衣,她将外衣脱了,里面的长衫仍旧染血,但比起外面这件要好很多。
她就这么姿势随意,丝毫不讲究的躺在盝顶上的平顶处,任由春日阳光洒落身上。
世人眼中,女孩子如此模样,会被批一句不知矜持。
沈冽在一旁看着她,却倏然展颜,笑意恣然畅怀。
矜持是什么?
他所爱慕的这个女孩,在山山水水中长大,身上的优雅从容,非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
她的高贵清雅,是天地悠然,世外闲适,是高山流水,白鹿青崖,世间女子能有几人拥此灵气,如她这般清和潇洒。
黑眸落在她的血衣上,沈冽悄然过去,将衣裳拿走。
太阳落山后,夏昭衣被山顶凉风所吹醒,沈冽坐在下面磐石上削木枝,便听上面一声很轻的低呼。
沈冽迎着晚霞抬头,刚睡醒的少女小跑至飞檐上:“沈冽,我的衣裳被吹……”
她微微偏头,看到沈冽前方二十步外的几个火堆。
她的衣裳在夕阳余晖下,灿艳篝火上,正慢慢烤着。
她看了看衣裳,再看向琉璃晚霞下,清俊绝美的年轻男子。
从屋顶上轻盈落下,夏昭衣道:“你,替我将衣裳洗了?”
沈冽注意到她落地时,脚仍是跛的,因伤口拉扯,她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嗯,我洗了,”沈冽放下匕首和长木,起身走去,“洗不干净,只勉强以野生香草浸润,除去腥味。”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失笑:“虽然你不喜客套,可我当真想再对你说……”
“阿梨。”沈冽很轻地打断她,声音温和,黑眸却颇较真。
“罢了,”夏昭衣笑道,“便不见外了,我去拿。”
“嗯。”
因着火烤,衣裳干透,还带着暖暖温意。
其上香草不止一种,极清极幽,下面的火堆亦以兰芷杜衡在烧,清香熏染,沁鼻萦绕。
“香草常与浪漫二字相牵,总伴一逸洒天江的轻狂疏阔,不知道的,定猜不出我们眼下是在逃命。”夏昭衣回眸笑道。
沈冽望着她,淡淡一笑。
夏昭衣很快穿好衣裳,她拿起拐杖走去,道:“没想到你比我醒得早,我还以为会是我先起,一闭眼,一睁眼,夕阳西去了。”
“天快黑了,我们现在下山?”沈冽道。
“好,这些,便不用收拾了吧。”夏昭衣看向那些锅盆。
虽说如此散着,不太道德,但这山上一切数百年前便遭了遗弃,若有后来人要重建此山头,便顺道一起清理掉好了。
沈冽将那些削好的尖锐木枝装入他才制成得箭壶中,同夏昭衣离开。
这边山头有许多可下山之路,不过真要走时,沈冽忽觉几分不舍。
他朝周围屋舍望去,淡白偏灰的建筑群在深沉暮色中,无声而宁谧。
小剧场:(以下字数不计费^_^)
支离(抖碗):给票啊,给票啊,给我这个小可爱推荐票和月票吧。qaq
群众:支离,为什么是你出来吆喝啊?
支离(随便抱住一个人的大腿,宽面条泪):后妈作者说,我这个勉勉强强马马虎虎靠家属关系才算得上是边缘主角团的人只能靠拉推荐票和月票来保住主角团地位了。π.π
989 他不想走(二更)
熙州比邻河京,信以飞鸟传之,不足两个时辰可到宫廷。
一日一夜,万人寻山,未果。
穆贵妃被召去延光内殿,去之前,她特意令玉菁速去寻三皇子李豪,四皇子李泽。
待三皇子四皇子赶到延光内殿,他们的父皇正抄起厚厚一叠奏折,往跪在地上的穆贵妃脸上砸去。
头发上华贵的珠簪玉饰零散一地,穆贵妃忙伏跪于地,瑟瑟发抖。
早在延光内殿的诸位老臣,以虞世龄为首,纷纷跪地:“皇上息怒!”
“父皇!”三皇子四皇子大步上前。
李据指着穆贵妃大骂:“顺阳,宣武,毕家军,三军会合,加上徐城官兵,共上万人,如此兴师动众,为得是什么?她阳平大言不惭,说损我李家脸面,我看是她想要摆威风,出风头!她才是丢人,这就是你养出的好女儿!”
穆贵妃脸色苍白,不敢动弹,高立的发髻凌乱披散了下来。
“说什么是找阿梨,阿梨现在带着夏家军,在打宋致易的乌贤镇呢!”李据抓起才送来得密报砸去,“明台县那个不是阿梨!”
“父皇息怒!”三皇子李豪忙道,“父皇之怒,该当冲阳平才是,穆贵妃虽管教有失,但近来年阳平着实顽劣,且她年岁渐长,父皇,穆贵妃便是想管,也未必有心力能管好啊!”
“父皇,”四皇子李泽也道,“儿臣恳请父皇下令,派儿臣去明台县一趟,我亲自将阳平带回!”
李据怒哼,负手立着,没有说话。
虞世龄等人跪拜在地,同样不好受。
这次去的,不仅仅是阳平,虞世龄的小女虞姿祁也在。
除了李奕舒和虞姿祁,这些年阳平公主还拉拢了其他皇室女眷和朝臣女儿。
为官者,最忌党朋,而阳平公主之拉帮结派,早与党朋无异。
虞世龄早不止一次委婉同皇上提过,皆被其不轻不重,一语带过。
虞世龄甚至觉得,皇上对平公主身上那疯野的劲头,是赞许的。
延光殿内一片安静。
李泽还在等着宣延帝答复。
宣延帝却没再说话。
沉默许久,宣延帝忽然指向刚摔下去的那本密函。
就近的李豪见状,快步走去穆贵妃身侧拾起,双手呈上。
宣延帝接过,淡淡道:“都退下。”
李泽一愣:“父皇,那我……”
“退下。”
李泽和李豪对视一眼,再看向那边的虞世龄等人。
穆贵妃从地上抬头,看着宣延帝:“陛下,那臣妾……”
“滚下去。”宣延帝厌恶道。
离开延光殿,穆贵妃蓬头垢脸,狼狈至极。
身侧两个姑姑忙上前扶她:“娘娘。”
穆贵妃缓了缓,抬头看向等在前面的两位皇子,低声道:“扶本宫过去。”
三皇子李豪和四皇子李泽乃喻妃所生,喻妃因病去世,还在世的宣仪太后将他们旨给了穆贵妃。
穆贵妃只有阳平一女,她待李豪李泽视如己出,李豪和李泽也视她如母妃。
沿着明花莺堤缓步慢行,夕阳降得太快,内侍公公们提着宫灯,正在四处点亮。
看见穆贵妃这狼狈之样,众人不敢多看,纷纷垂目问安,匆匆而过。
李泽边走边安抚:“母妃勿担心,父皇并未答允我去明台县找阳平,其实,这恰是在保护阳平。”
“对,若是真应了明面上将她带回,那才不好收场,”李豪说道,“我即刻出发,立即去往明台县,私下将其喊回。”
穆贵妃抬手将头发上累赘的珠簪步摇取下,一语不发。
“母妃?”李泽看着她。
“本宫没事,”穆贵妃弯唇,冲他们淡笑,想了想,她将手中这支绿雪含芳簪递去,“亲手交到阳平手中,同她一说今日发生之事。”
李豪接来,心感怅然,点点头:“是。”
追兵仍漫山遍野,入夜后火把若星星云集,成片盛开于崇山峻岭。
夏昭衣和沈冽穿过茂密林海,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到东山脚下。
四周一片黝黑,野兽叫声近在咫尺。
夏昭衣甚至听到了几声虎啸。
极星山的雷葵岗,师父在舆图上所注,的确是有虎。
比起一路下山,东山脚下的这片丘陵反而更不好走。
二人最后穿过一片巨大的坟场,到明台县西郊林时,差不多已快子时。
夏昭衣在河边以水洗脸,额头上汗珠遇上沁凉溪水,又冻又爽快。
沈冽递来巾帕,夏昭衣接过:“谢谢。”
“这样很容易生病的。”沈冽说道。
夏昭衣一笑:“吃甜食也容易生病,但很多人还是会明知故吃。”
月色落在溪涧里,也落了她眸中,她略带几分狡黠俏皮的神情,让沈冽失笑,语声却认真:“阿梨,你许久没吃甜食了吧。”
“你怎知?”
“你瘦了好多,”沈冽道,“不止甜食,其他吃得应也不多。”
夏昭衣没有解释,而是反过去打量他的眉眼:“沈冽,你也瘦了。”
不知为何,夏昭衣越看他,越觉得好看。
沈冽这张脸,将骨相美和皮相美完全融成一体,撇去他绝美的皮相不言,光是他的骨,不管胖与瘦,他下颌弧线永远利落,稍收一寸窄会显刻薄小家子气,稍放一寸宽则是累赘与富态。
清冷气质伴随连年杀伐,一面是不与世辩的孤高,一面是不容忽视的强大狠绝,二者相融,冲突中又形成一股野性的张力。
比起沈谙偏阴柔邪魅的美,沈冽张扬从容,且轻狂无畏。
“既然我们都瘦了,”沈冽说道,“那回城后,我们去街上吃甜食吧,汤圆如何?”
话题骤然一拐,夏昭衣眨巴眼睛,随即觉得肚子好饿。
“回城的话,”夏昭衣看向远处的巍巍城墙,“一回去,我们可能不好上街,而且我在明台县不会多留。”
“你要去哪?”
“你呢?”夏昭衣看回他,“你何时走?”
“……”
他不想走。
“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暂不知。”沈冽面不改色道。
“这明台县,我计划是四月来的,收到支离的信,便直接来了,”夏昭衣朝前面走去,看向跟上来的沈冽,“既然你来了明台县,我便多留一些时日吧。”
“你本要计划去哪?”
“熙州府。”
“熙州府……”沈冽低低说道,“嗯。”
以下字数不计费:
沈郎君基本要常驻啦~因为女主虐线埋了很久,终于要开启了,看我辣手催阿梨=3=留下沈郎君,毕竟他有战力在,怕阿梨独木难支。
啊,沈郎君就是个工具人~hihihi~~发出后妈的笑声
990 拜访老者(一更)
春忙是整个明台县最热闹的时节,比秋冬丰收之际还要拥堵。
但这几日全城戒严,官府直接宵禁,街上自酉时开始就以无人,街道上的那些灯笼干脆没人去点。
寂寂数里长街,只有更夫伶俜,偶见巡守士兵。
四海茶馆楼上。
戴豫第九次关窗回来坐下,屋内气氛沉默,支离和聂小娘子闷头坐在旁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才坐下的戴豫忙起身过去。
来人是四海茶馆的掌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柜的进来便道,神情严肃。
“坏消息。”支离忙道。
“发现大量鲜血,确认是那女子的。”
“我师姐!”支离脸色一白。
“好消息呢?”戴豫忙问。
掌柜的倏然一乐,眉眼弯弯:“洛九客栈和万金长街的千雪府各送来口信,他们都到啦!”
这下,反倒是支离和戴豫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愣,支离叫道:“李掌柜,你讨厌!”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洛九客栈,”戴豫重复这几个字,“在哪啊?”
坐在最里边的聂小娘子很轻地说道:“自这里出去,沿着十六道坊东去二里,过了一座大水桥,在青石堤岸的第一家。”
“戴壮士,”掌柜的说道,“那位自称姓卫大兄弟在楼下呢。”
“对哦,定是卫东佑!”戴豫忙也往外跑。
掌柜的看向聂小娘子。
聂小娘子局促起身,冲他福礼:“店家,我……”
“你住这你住这。”掌柜的说道,转身走了。
“你愣着干什么?”支离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冲聂清凌叫道,“出来啊,走啦!”
聂清凌指着自己:“我?”
“你眼睛都高兴亮了,别矜持啦,走!”
“……”
来接支离的,是夏松越和陈定善。
一回府里,支离便松开聂清凌的手,拔腿往夏昭衣所在的寄然苑跑。
夏松越和陈定善快步跟上。
门这边只剩来开门的管家和聂清凌。
聂清凌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愣怔眨眼,再垂头看向自己落空的手。
一旁传来轻咳。
聂清凌转眸看去:“曾管家。”
“聂小娘子,家主已经让我安排好了你的住处,你今晚便先睡这。”
“不,不必麻烦,聂府就在一旁,我……”
“聂家你回不去了,”曾管家打断她,“你若是回家,聂家将有灭顶之灾,不回,反倒能保暂时无事。”
“……”
“来,聂小姐,随我这边来。”
聂清凌慌张无措地看向聂家方向,视线仿佛能穿过重重高墙和夜阑,稍缓了缓,她抿着苍白的唇,跟上曾管家离开。
支离匆匆赶到夏昭衣的院落,门前只有詹宁和苏玉梅,还有两名仆妇。
夏昭衣的房门紧闭,看到跑来得支离,苏玉梅上前:“你便是阿梨姑娘的支离小师弟吧。”
“你好,有礼了,”支离喘着气道,“我师姐呢。”
“阿梨姑娘洗浴完便睡下了,她太累了。”
“那我师姐的伤势呢?”
“阿梨姑娘自行处理好了。”苏玉梅淡笑。
“我还没赔罪呢,”支离拢眉,“此次都因我,师姐救了我,自己却惹了无妄之灾。”
“兵家之人,一身武艺,本就为保护身边亲友,怎会是无妄之灾呢。”詹宁说道。
“支少侠,你也去沐浴歇息吧。”苏玉梅道。
支离无奈起身,也只好去休息:“嗯。”
隔日卯时四刻,支离早早起来,想要去守着门口等师姐。
待跑到寄然苑,他发现寄然苑主卧的房门大敞,里边被褥整齐,空无一人。
循着外面的动静,支离去到中院大空地,陈定善他们在做力量训练,一番打听,他跑去后厨。
夏昭衣穿着一袭寝衣,坐在石桌旁,正垂首喝粥。
苏玉梅也在,曾管家正在说事。
一只小奶狗这边跑跑,那边跑跑,到处乱嗅,尾巴乱摇。
支离不好出声打搅,抬脚走去。
听到动静,夏昭衣和苏玉梅回过头来,支离说道:“师姐。”
“此处睡得可好?”夏昭衣问。
“嗯,我以为我是第一个起的,没想到,我是最后一个。”
夏昭衣微笑,道:“厨房有粥。”
“我现在还不饿。”
“等下我要出门,你若要与我一……”
“我这就去盛。”支离打断她。
苏玉梅看着他跑去,笑道:“阿梨姑娘的小师弟,活泼健朗,富有朝气。”
“支离是很好,”夏昭衣温然道,看回曾管家,继续刚才的话题,“偌大一个明台县,便只有这么几十个年高德劭之人?”
“嗯,明台县多是农户,很少出有才有德者,稍微有些才学的,随便中个功名回来再熬到老,一个个都能成乡贤。”
支离端着热腾腾的半碗粥快步回来,放下后道:“师姐,我也有见解。”
“什么见解?”夏昭衣问。
“我发现,此地虽事农为主,读书之人不多,但我却瞧此地民风淳朴憨实,野蛮之人很少。最野蛮的,反倒是达官显贵养出来的什么钱日安,阳平公主之流。”
曾管家点头:“因为农户有田可耕,有业可事,大多人家境殷实,不愁吃穿。地主富豪也未欺凌,从不出现故意记错账,坑蒙占利之事。”
“师姐,”支离看向夏昭衣,“稍后,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去拜访几名德高望重的老人。”
“他们?”支离皱眉,“师姐,你该不会是,想要联合他们吧?”
“对啊。”
“就,就他们?”支离不看好,“这些都是明哲保身之人,师姐,我看还是不了吧。”
“明哲保身,因为有人挡在前面,他们可以躲。但若挡在前面的是他们自己,如何保呢。”夏昭衣道。
“师姐的意思是……”
“不是我求他们,”夏昭衣微笑,“他们为旱地,我们为甘霖,是他们盼有人能相救。”
说着,夏昭衣起身:“我去换衣裳。”
“等我等我,”支离忙垂头喝粥,被烫得龇牙咧嘴,用力呼了几口气,干脆不喝了,看向曾管家,“不要倒掉喔,会很浪费,我中午回来喝。”
说着,也跑掉了。
991 想死你了(二更)
辰时,一身乔装打扮的夏昭衣和支离,带着詹宁和史国新一起离开千雪府。
同时,李豪带领五十八名近卫,赶到明台县。
困乏两夜一日,阳平公主尚还在睡。
侍女不得不唤醒她,起床气怒极的公主,几乎将她眼睛抓瞎。
“三皇兄?”稍微清醒一些,阳平公主怒道,“不见!”
“公主,”李奕舒从外进来,“我们还是回去吧。”
“怎么,你敢背叛本宫?”
“公主可认得此物?”
李奕舒抬手,纤细白嫩的掌中安静躺着一支长簪,白玉为基,通体雪白,其上翡翠碧绿,镶嵌红玉所雕琢的梅花。
阳平自床上下来,目光变直:“这,这是我母妃的绿雪含芳簪?”
“穆贵妃,被皇上打了,”李奕舒很轻地说道,“以奏折砸的,砸在了她脸上。”
阳平大惊:“父皇他!”
“公主,回去吧。”李奕舒看着她。
“回去?”阳平抿唇,目光从绿雪含芳簪上看向外头的太阳。
她步步走到桌边,抬手倒一杯茶。
茶水温和,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来换,以保证她醒来能喝上初煮的新茶。
阳平慢慢喝着,慢慢思考。
半响,她回身看过去:“有圣旨吗?”
“没有。”李奕舒说道。
“那么,父皇明面上,并不想要对付我,”阳平拢眉,一双眼眸明艳风采,“父皇都打母后了,可见很生气,这么生气的情况下,父皇却没有以圣旨召我回去,而是我三皇兄偷偷跑来找我,这说明说什么?”
李奕舒心下一沉:“公主……”
“我明白了,”阳平继续道,“父皇生气,并不是生气我兴师动众,而是生气我没把事办好。我若就此回去,父皇面前,我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我必须要有足够的作为,才能让父皇息怒。”
李奕舒说不出话了。
“这几日一直忙着在极星山寻人,疏忽了明台县的收地收产之事,”阳平放下茶盏,看向李奕舒,“尚安,你令人去极星山山脚,将毕萧唤入城中。”
李奕舒没办法,暂时先应下:“嗯。”
李豪站在院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
“她不肯,”李奕舒将绿雪含芳簪递回去,“我先派人去找毕萧将军,待公主出房后,三皇子再去劝说吧。”
随意差了一个近卫骑快马去城外,李奕舒心中总觉不快,一口气郁结着,压抑难受。
眼见她不开心,身旁跟随多年的贴身侍女翠儿说道:“郡主,左右三皇子已来,便由他们兄妹二人去争执,这明台县正迎春光,郡主要么去城外走走,要么寻处可以喝茶乘风的楼阁,解一解心中不快,如何。”
李奕舒看了看她,说道:“令人备轿吧。”
“是。”翠儿应声。
钱日安听闻李豪来了,正带人往丁府赶来,才到紫风坊市,便见李奕舒的轿队沿路开道,自百姓的敬畏中走来。
“郡主,是钱九郎。”翠儿在轿子旁说道。
虽然平宁王早已无权无势,远不及钱胥天这名大将军,但钱日安见了李奕舒这位郡主,仍是得行礼。
钱日安从马上下来,上前恭敬行礼:“见过郡主。”
“有礼。”李奕舒坐在轿中说道。
“郡主,钱某有一事,想同郡主商议。”钱日安又道。
李奕舒拢眉,钱府的面子不能不给。
更何况,钱日安这次的无妄之灾,完全因阳平公主所累。
“翠儿。”李奕舒说道。
翠儿于是抬手,将轿帘绸绫掀起。
周围百姓纷纷投目,望着这位几乎不可能在他们跟前露面的高贵郡主自轿中缓步走出。
众人的目光皆变惊艳。
李奕舒一袭朱色的云霏缎织海棠锦衣,凌云发髻,除步摇外,右侧斜插一支鎏金掐丝花卉蝴蝶簪,双耳坠着石榴红的牡丹耳珰,脚上是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缎鞋。
富贵养人,人衬富贵,那些目光似从她身上移不开一般。
钱日安也看得心跳扑通扑通。
穆贵妃说,他若能将阳平公主请回河京,那么王公贵胄中的所有未嫁女眷,他看中哪一个,穆贵妃来保媒。
钱日安没能挑选好,但穆贵妃这句话,让他生出选妃一般的快意。
眼前这郡主,岁数只比他大三岁,也算作是同龄人,若能将她娶回家暖着被窝……
“你确定你所说之事,在这芸芸长街上能说?”李奕舒出声。
钱日安回神,恭敬道:“那,便同郡主择一楼阁小饮?”
李奕舒极其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多大兴致,正欲拒绝,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前方五十步外的一座酒楼上。
一个白衣男子立在外台,青丝若墨而垂,腰间坠着一枚清润的百鹤玉。
白衣好看,却不好穿,极少有人能将白衣穿出气韵,除却五官讲究,更要仪态无双。
李奕舒从未见过这般俊美之人,既有尘间贵气,又有遗世之风,男子这身白衣,风中翩跹,清逸若踏风便能乘风仙去。
男子似有所觉,转眸朝她看来。
隔着不少距离,但李奕舒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清冷孤傲。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循着郡主的视线,钱日安回头看去。
那边什么都没有。
小脑筋一转,钱日安说道:“公主,不如便去凤阳楼?”
“那座是凤阳楼?”李奕舒问。
“然也。”
“去吧。”李奕舒从善如流。
沈冽回去厢房,便见戴豫快步进来:“少爷,阿梨姑娘来了。”
沈冽冰山般的脸这才稍显温和:“她是自后门来得?”
“是前门,”戴豫一笑,“阿梨姑娘她……变成了一个老头。”
“老头?”
“你看老朽,像是不像?”一个老头迈入进来,一口浓郁的熙州口音。
在她后面还有一个老头,以及两个壮汉。
沈冽黑眸愣怔一瞬:“阿梨?”
“正乃老朽。”夏昭衣一笑,眨眼瞬间,背脊挺拔,眼眸明亮,神采飞扬。
“沈大哥!”她身后的老头身形异常灵活,唰一下过去,奔至沈冽跟前,双眸满含棋盘,“我想死你了,沈大哥!!”
“……”
992 偏就要说(一更)
夏昭衣身上装束,与在衡香时,去“拐”王丰年所穿几乎一样,偏素净朴实。
支离这一身万寿字样的锦衣华裳,则是富态雍容,远超乡贤,更像士族门阀的老爷们。
不止是沈冽,跟随夏昭衣一起来的詹宁和史国新都还没能适应他们这身打扮。
支离跟随沈冽在绣墩坐下,语声仍激动:“细细算来,我与沈大哥已有五年没见了,五年呐……”
“支离长高了。”沈冽道。
“我还欠点,我想同沈大哥一样高,如此才好和沈大哥一样,保护我师姐。”
在旁倒一盏茶正慢慢饮的夏昭衣闻言,不咸不淡的朝支离看去一眼。
沈冽看了看她,对支离道:“阿梨很厉害,不需要我保护。”
“但你都保护她好几次了,此次极星山,若非沈大哥及时出现,我信师姐不会出事,但身体肯定大损,吃不消的。”
“阿梨也几次救我,为我赴汤蹈火。”沈冽道。
“沈大哥说到这个……”支离忽的起身,贴在沈冽耳边嘀咕嘀咕。
夏昭衣扬眉,朝他们看去。
沈冽面色微变,看向支离。
“沈大哥,你切记要来啊。”支离小声道。
“好。”沈冽点头。
“师姐还在这坐着呢。”夏昭衣出声。
“哈……”支离一笑,回来坐在夏昭衣身旁,“师姐,我来了。”
说着,抬手去提茶壶,往夏昭衣杯盏中倾去。
“阿梨,你伤势如何了?”沈冽问。
“无碍,能走。”
“多久会好?”
“十日内吧,结痂或许得二十日。”
沈冽点头,想问疼不疼,又觉是无用的废话。
“师姐,我们不是说要来拜访人吗?”支离问。
“在隔壁,”夏昭衣道,“我们慢慢来。”
“好吧,那现在岂非无事?”
“你喝茶吗?”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
“那,我去找沈大哥再聊聊。”支离开心地又起身,朝沈冽旁边坐去。
“……”
夏昭衣看向沈冽。
“……”
沈冽黑眸清澈明亮,无声回望她。
夏昭衣低眸,继续喝茶。
不多时,外面响起很轻的叩门声。
戴豫过去开门,是凤阳楼的伙计。
伙计进来望了眼,目光落在沈冽身上,不太好意思地开口:“沈公子,来了几位贵客,掌柜的问,你能否腾一下这雅间……”
“对方点名了要?”沈冽问。
“倒不是……”
“那便还有其他雅间。”
“但那些雅间都被人都包了,便是新来得那位支爷。”
“竟是那厮!”支离叫道。
沈冽和夏昭衣朝他看去。
“那厮老可恶了,”支离皱眉,“趋炎附势,曲意迎合,攀高结贵,巴高望上,还贪生怕死!一个不成气候的马公子都能给他吓得腿软三分。”
“……他这么离谱的吗?”戴豫震惊。
“可恶至极。”支离说道。
伙计忙将后面的门合上:“这位爷,你可不要这么说支爷。”
“这雅间,我们不让,”沈冽说道,“我们先来的。”
伙计焦灼:“沈公子,那位贵客……可是郡主啊。”
他将最后三个字压得很轻很轻。
“先来后到。”沈冽淡淡道。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是你在为难我们啊。”支离说道。
伙计无奈,只得先告辞,声称去找掌柜的说说。
最后,包了几乎所有雅间的支爷,愿意让出一间来。
支离呵呵:“这个支爷好大派头,包那么多雅间去款请徐城乡贤,此人如今知道郡主来了,怕是立即就去攀龙附凤了呢。”
“你好生气,”夏昭衣忍笑道,“支爷待你如何了吗?”
“没有,看不惯罢了,而且,他还与我同姓呢。”
“但那位支爷,现在是支爷,日后,可未必好说了。”夏昭衣道。
“这是何意?”
“你问你家沈大哥,”夏昭衣看向沈冽,笑道,“支爷,你说是吗?”
“啊?”支离一懵,看向沈冽。
“待季兄一走,支爷这个名号,便是我的了。”沈冽看着他道,语声平和。
“啊?”支离还是这样说道。
早在寿石便和支爷那些手下交过手的詹宁和史国新,在后面轻笑出声。
支离回头看他们:“你们也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夏昭衣笑道,“支爷这姓,偏就是你的姓。”
“……”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
戴豫打开门,依然还是那伙计,不同的是,后面跟随一个身着碧衣绿裙交织绫宫装的侍女。
翠儿望了眼屋内众男人,目光看向最是显眼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由也感惊艳。
“沈公子,”翠儿说道,“我家郡主,邀您过去喝一杯茶。”
“不去可否?”沈冽说道。
翠儿一顿,道:“沈公子,我家郡主鲜少请人喝茶,公子还是去吧。”
“并不想去。”
“沈公子,”翠儿声音变沉,“听您雅音纯正,不是徐城之音,你非徐城人?”
“不是。”
“是春忙的商人?”
“是。”
“那么,你是不喜我们郡主?故而不去喝茶?”
支离听不下去了,捏着嗓子,用老态粗哑的声音道:“若说不喜,待如何?”
“便是不敬,”翠儿冷冷道,“不敬皇室,是大罪。”
“呵呵,”支离一拍桌子起身,横眉怒眼,下一瞬却是脑袋一转,看向夏昭衣,“来,小夏,去教训她!”
夏昭衣眨巴眼睛。
沈冽见状,长身而起:“你当我不敬也好,当我……”
“那便好好说道说道,”夏昭衣打断他,放下茶盏跟着起来,朝翠儿看去,“乙酉年六月芒种,宣延帝于烈三江提笔作赋,《颐序》问世,文章借鉴历朝诸多大家之言,中曰以民为天,民比君贵。丙戌年十月寒露,宣延帝罚惩现已病故的安楚王时,于冬猎行宫提到,民生是根,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皇室其末。”
翠儿眉心皱起,听得一愣一愣,看着老头走来。
“听你现在所言,不接邀请,不去喝茶,便是待皇室不敬。以你之意,皇室是惹不得,还是皇室易受辱,一杯茶都能辱之?”老头继续道。
“你,你又是何人?”翠儿说道。
老头一笑:“咱们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
“谁要听你说?!”
“我偏就要说。”
993 俊美男子(二更)
翠儿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更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除了怒目,自诩伶牙俐齿的她,竟不知能说什么。
“若说皇室惹不得,那么宣延帝所说的民贵君轻,和皇室当修己以安百姓之言,便皆是出尔反尔了。古有大儒者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你是在说,宣延帝不是人?”老头继续道。
翠儿双目圆睁:“你大胆,我没有这样说!”
“而若说皇室易受辱,那你便是在说这四百年李乾根本没有底蕴与根基。否则为何一杯茶就能轻贱了你们,不去喝个茶,都会觉得受了不敬?”
“你!”
“却不知是谁在辱没皇家呢。”老头淡淡冷笑。
翠儿瞪着他,再看向那处仍立着的沈冽。
她觉得对方用心邪恶,所说的话很恶毒,句句都在往她头上扣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她找不到任何驳斥之言。
“成,”翠儿最后道,“不过请你们喝个茶罢了,你们道出这么多,成,你们且等着!”
她怒然离去。
“好个威风!”支离叫道,“等着就等着!”
旁边的伙计傻眼,擦了擦冷汗,借故告辞,慌忙将房门带上。
尚安郡主的雅间,茶先生正在讲述徐城茶道和名贵茶叶的分类。
李奕舒一双明艳美眸,一直望着雅间的门,像是听不到茶先生的声音。
那惊鸿一瞥,俊美男子的面容身姿,便似抹不去。
翠儿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李奕舒心中的期待越甚。
甚至,她已想入非非。
于皇室女眷而言,在街上见着美男,只要不是出身显赫的,都能带回去当面首豢养,这已不算秘辛。
并且,先皇宫中的几位太妃,据传皆有养在身旁的男宠呢。
当然,李奕舒只是随意想想。
且不说真的便要看中此人,就论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胡来,否则会落人口实。
钱日安坐在她对面,刚才听她打听那雅间时,钱日安心里便在冷笑。
沈公子三字,听着年轻,却不知是何人。
皇室贵胄和重臣之中,鲜少有沈姓。
翠儿这时回来,模样极恼。
李奕舒眉头轻皱,便见翠儿委屈地叫道:“郡主!”
她快步走来,俯首在李奕舒耳旁飞快低语。
李奕舒怀疑耳朵听错了,睁大眼睛:“他们竟敢如此!”
“很是猖狂!”
“你未反驳?”
“我,我……”她说不过。
对方一箩筐的砸下来,她甚至接都接不住,更不用去想如何说。
“那老头,看起来读了很多书,而那读书人的嘴……不就是能言善辩,好斗,到处想找架吵的吗。”
李奕舒是个聪明人,沉声道:“你落了人口实。”
“郡主!”翠儿惊忙垂首。
“发生了何事?”对面的钱日安说道,“郡主,要不我去看看?”
李奕舒摇头,若是钱日安去,怕是人要丢得更大。
“不必了,”李奕舒淡淡道,看向翠儿,“派人去盯着,若是见他们下楼,便立即来喊我。”
“是。”
“你所要说得商议之事呢?”李奕舒朝钱日安看去,“说吧。”
钱日安抬手,恭敬道:“是。”
一直到午时,沈公子的兰君雅间都仍闭着门。
直到李豪派人来找李奕舒,她方踏出雅间,便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男人去那敲门。
李奕舒于是停下要走的脚步。
戴豫开门,待叶正快步进去,他抬手关上,便见着了立在那边的李奕舒等人。
戴豫没有表情,一把将门合上。
“郡主你瞧。”翠儿说道。
“郡主,我去教训?”钱日安在旁说道。
李奕舒眼下看到钱日安便烦,冷冷道:“不用你去。”
其实想也知道,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议,绕来绕去半日,是说演一出苦肉计,将阳平公主哄回去。
若不是瞧见这位沈公子有几分姿色,李奕舒今日断不会答应他来这凤阳楼。
但这行人,着实古怪。
戴豫转身回来,叶正已经开始说外面的情况,声音很低。
“午时还未到,丁县尉便重新带了一帮人手,去了刘家村,之前少爷好不容易保下来的桑户,这次恐难再保。明台县所有大蜜坊全部低头,都说愿意低价出让给公主。对于阳平而言,现在最难棘手的还是大米商毛家。说是米商家独子以死相逼,若是产业让出,他便跳死在米河中。”
一口气说完,叶正缓了缓,继续道。
“今早,三皇子李豪已到徐城,据说是要将阳平公主带回去,但是公主不允。城外还在搜山,这次出动的兵马是顺阳,宣武,毕家军。”
“宣武军此次统帅是谁?”夏昭衣忽的出声。
猝不及防的清脆少女之音,让叶正瞪大眼睛。
“先回答。”沈冽说道。
“……是,”叶正道,“统兵者为宣武军新擢升的副尉方西华。”
“毕家军统帅呢?”夏昭衣问。
“毕萧,他才被阳平公主从城外召入,我来之前,他刚入城。”
“毕萧。”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师姐,认识吗?”
夏昭衣唇瓣淡淡一勾:“宣延帝李据年轻之时,身旁有四位同寝同食的好友,且这四位好友成了他日后能征善伐之大将,他们是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
“啊,夏文善是你爹!”
夏昭衣唇角几分苦涩,轻轻道:“是啊。”
“那这毕萧是?”
“毕时俨的侄子。”
“那师姐,他算不算是你故友?”
“一面之缘罢了。”
支离点点头:“就当不算。”
“嗯,就当不算。”
支离看向叶正:“大兄弟,你继续说,还有吗?”
叶正点头,目光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认出她是寿石往来过不少次数的阿梨姑娘,大感震惊。
缓了下,叶正看向沈冽:“少爷那匹坐骑,被一位猎户捡去,卫东佑已经赎回来了。”
“先养在城外吧。”沈冽道。
“嗯。”
沈冽看向夏昭衣,见她眉眼几分出神,正准备开口,身旁的支离忽去提壶倒盏,端去少女跟前。
“师姐,喝茶。”
“多谢。”夏昭衣接来说道。
房门这时又被敲响。
戴豫皱眉,很轻地说道:“很可能又是她们。”
994 你说脏话(一更)
戴豫去开门。
门口却不是李奕舒,也不是她的人,是两位衣着富贵的老人。
老人站在门外,呼吸很急,似是才赶路过来。
目光扫了圈,见到屋内的夏昭衣和支离,两位老人不请自入,拱手走来:“二位老友竟来得这般早!”
支离和夏昭衣对视一眼,跟他们根本不熟。
支离清了下嗓子,顺着他的话道:“是也,你们也是来找……”
他看向沈冽,不知道该称沈公子,还是支爷。
“对,我们也来找沈公子。”一位老人先道。
“嗯,我们才从支爷那出来,未想二位老友来得更早。”
“两位前辈坐,”沈冽说道,“久等了。”
支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压低声音:“支爷预备将明台县能收得产业都收了。”
“那得多少钱!”支离瞪大眼睛。
“所以,让城中这些老爷们一起。”
“他们肯吗?”
“阳平公主低收高卖,赚取巨额差价,所以他们不如先自己平价收来,你说对吧?”
支离恍然大悟:“是哦,如此一举两得,那些农户不亏,他们也不用花冤枉钱。但是,他们银子够吗?”
“先佘给那些农户,欠条打着。”
“那,公主那边好交代吗?”
“她算个鸟人,谁要与她交代,”夏昭衣说道,“众怒难犯,她敢犯,别人便敢怒。”
支离双手掩住唇,瞪大眼睛,低低惊呼:“师姐,你说脏话。”
夏昭衣眨巴眼睛:“我说了吗?”
“说了,”詹宁在后边小声道,“都怪夏兴明将军,是他带坏了您。”
夏昭衣肃容,正襟危坐,对支离说道:“别怕,我会改掉的。”
支离俯首在她耳边:“不改也可以,偶尔说脏话,可爽快啦。”
夏昭衣被逗得淡笑。
笑完几人一顿,朝那边的沈冽和两位老者看去。
三人和他们大眼对小眼。
“呃,”一位富商说道,忽而一笑,“看来有的聊,有的聊……”
夏昭衣面容淡淡,抬手冲他一拱:“你们先。”
沈冽隐着眸中笑意,深深看了她这身老头打扮一眼,转过头去继续。
不多时,来找沈冽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着支爷那边快要散场了,夏昭衣起身,对戴豫说了一声,便带着支离离开。
“师姐,既有支爷和沈大哥出面,我们为何还要来呢?”
“他负责他们的,我们负责我们的。”
“我们与沈大哥,要这般生分呀?”
“支爷一派,你沈大哥一派,我们也一派,便是三派,”夏昭衣耐心解释,“一方人手,朝廷或不放在眼中,但如若出现三方以上,在任何人眼里,都必定成大势。”
“我懂,与三人成虎一词,异曲同工。”
夏昭衣顿了下:“你这样理解,倒是也可。”
“莫怪师姐要说,我们为甘霖,看来确实如此,我们是在帮他们,”支离笑起,“走!”
李奕舒和钱日安赶去丁府后,一直到未时,都在日头底下站着。
阳平公主坐在屋中,巨大的水墨绣毡上碎着一地瓷盏,除却茶具,花瓶也被她砸了。
李豪双手负后,沉目站着,一双眼眸冰冷,斥满厌恶。
除却他们二人,屋内还跪着三个侍女,其中一个手臂上鲜血淋漓,却不敢动。
一匹快马本来,在府外停下,士兵一下马,大步匆匆奔入:“公主!”
阳平公主抬头望去,就要起身。
李豪伸手拦她。
“让开!”
“哪都不准去,除了跟我回河京。”
“不让,那就滚!”阳平伸手推他,怎么都推不掉。
“公主!”士兵奔入进来。
李奕舒回头怒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郡主,”士兵跪下,大口大口地喘,“那些蜜场和饴饧作坊本已答应,如今亦全部反悔。争执过程中,一个养蜂场的场主忽然拔剑自刎,说死也要死在还算是自家的蜜场中,而不是日后被公主巧取豪夺走的……”
“你住口!”阳平公主在屋内大声叫道,“本宫何曾巧取豪夺,莫要以这些贬词侮我!”
士兵低头,不再说话。
“继续。”李奕舒道。
“他一死,所有人都怒了,现在……很难收场。”
“岂有此理,看来非得本宫亲自出马。”阳平抬脚朝外走去,再度被李豪拦下。
“三皇兄,你非要和我作对!”
“随我回河京。”李豪沉声说道。
“父皇气恼我,无非是搜山之事,我方才不是当着你的面和毕萧吩咐了,若是酉时还找不到,便鸣金收兵。而对我收产业再转手卖之一事,父皇可不会有半点不满。”
“不要与我说旁的,”李豪看着她,“你只需随我回河京。”
阳平想了想,声音变平静:“行,三皇兄,若你非要我与你回河京,我答应,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豪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其他我可以不管,但是刘家村的桑农,明南区的蜜场和饴饧作坊,还有城中米商毛大飞,这三家我定要吃下。不吃下,你绑着我回河京,我都会想尽办法逃出来。”
“为何要吃定他们?”
“我意难平,”阳平公主双目发狠,“桑农和蜜场的人出尔反尔,戏弄我,毛大飞的儿子咬定要与我好看,半点不给皇家面子!我没有要他们死,已仁至义尽。”
李豪沉吟了阵,看向屋外的李奕舒。
李奕舒轻轻点头。
“好吧,”李豪说道,“便答应你此三件事,三件一成,即刻同我回河京。”
“我现在要去一趟明南区,”阳平冷冷道,“三皇兄一夜赶路,还是去休息吧。”
说完,抬脚朝外面走去,终于绕开了这一道屏障。
李豪想了想,转身也跟上。
几辆马车出发,直奔城外,路上所遇众人,纷纷让道。
站在县尉附近盯梢的杨富贵和李满见状,立即由李满掉头,朝凤阳楼而去。
两刻钟后,在城门外盯着的陈定善和夏松越也见到了他们,陈定善戴上斗笠,赶着牛车跟上,一路留下记号。
夏松越继续在茶馆里坐,负责联络。
995 六个大汉(一更)
明南共二十三个村子,方圆近四十里,景色秀丽婉约。
最大的蜜场离徐城不远,在明南河的西北处,空旷一片长野,占地达一百二十亩。
阳平公主烈马快车,一行人赶至,便见人群前躺着一具被覆盖白布的尸体,围着尸体嚎啕大哭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三十人之外,上千农户手持长锄、菜刀、斧头、镰刀,和徐城士兵们对峙。
最外有一个士兵忽然叫道:“公主来了!”
丁县尉之子丁明志闻言,立即往马车赶去,同车上下来的阳平禀报发生之事。
阳平公主面无表情,脚步很快。
周围士兵纷纷下跪,齐齐高呼:“见过公主!”
丁明志跟在阳平公主一旁,忽见后面自马上下来的李豪,丁明志一顿,随即上前跪下:“明台县徐城小吏丁明志见过三皇子!”
竟是皇子!
那些尚未被允许起身的士兵们于是再同皇子行大礼。
远处百姓看着人群中走来得华贵娇女,不知要不要跪。
忽然,有人膝盖往地上一跪:“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只能也跟着跪。
上千人放下手中器具,像是风过麦田一般,一**跪下,高呼声却异常整齐:“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还知道我是公主呢?”阳平嗤笑,扬声叫道,“答应卖给我的作坊和蜜场,忽然又反悔,你们戏弄本公主?”
众人垂头,无人应声。
李奕舒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走来朝上千伏跪在地的人望去。
钱日安快步跟在她身旁,笑道:“都是些好对付的庸民,不见棺材不掉泪罢了。”
好多人抬头朝李奕舒这边望来,其中不少人望过她之后,目光转去东北方向,便是她和阳平公主的来路。
李奕舒循着他们的视线回头,问道:“你们可是在等什么人?”
“他们等什么人来都没用,”阳平看向丁明志,“那位林从事呢?”
“下官在这!”林从事举着厚厚一摞文书跑来,后面跟着三位佐吏,近了后,林从事叫道,“公主,下官在这!”
“手中所拿,可是转手的契约文书?”阳平问。
“正是!”
“衙门的官印带了?”
“带了!”
“那就去签了吧,”阳平看向前面,冷冷道,“我就在这看着你们签,也要看看是谁戏弄本公主,胆敢出尔反尔。”
“是!”这位林从事应声。
眼看林从事过来,跪在地上的农户们惊愣傻眼。
本来那么有底气,也有谈判拉扯的空间,随着膝盖这么一跪,好像再难起来,仿若血性在刚才一跪中,跪没了。
带人下跪,易。
带人起身反抗,难。
所以这会儿,谁敢出来再带头……
林从事令人将负责这片的村官们喊来,同时他伸手在人群里随意点了五人上前。
由他们开始,让他们自报姓名,村籍,地目,名下产业。
在他问话同时,身旁官兵上前去搜他们身上的造籍册和地契或房契。
丁明志令人搬来凳子供阳平等人坐。
村官也迅速安排人手,送来特等明南山种黑茶和现做的精致点心与特产肉干。
最先点名的五人被搜出地契,房契,不过其中一人什么都没带。
“大人,”搜了又搜的官兵回身看向林从事,“他当真什么都没有。”
林从事一翻才登记的立契书,再按村号去查户籍管理。
“李大福,”林从事抬起头,“你不是有两处红砂作坊吗?”
“小民,小民不想卖……”
林从事打量他,起身去同阳平公主禀报。
阳平公主端起茶盏,慢声道:“出尔反尔,愚耍戏弄公主,该是个什么罪?”
林从事被问住了,顿了顿,他张口便来:“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李大福脸色一白,立时跪下:“我给我给,我这就去家里取!”
“免了,”阳平不耐烦,“你那两间小作坊,本宫也瞧不上。”
林从事于是转过身去:“来人,将这李大福……”
“本宫话还没说完呢!”阳平怒斥。
“公主息怒!”林从事忙道。
阳平上下打量吓得腿软的李大福:“虽然你这刁民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但本宫胸襟广阔,为人心善,你的十年牢狱和流放便免了,满门抄斩也不用。但是,你今日得留下一只手。自行选,是左手还是右手。”
李豪皱眉,朝她看去:“皇妹。”
“皇兄别管我。”阳平目不斜视。
林从事于是吩咐人将李大福拉下去。
很快,一声惨叫响起。
跪在地上的上千农户中,近一半人吓坏。
这声惨叫仿若穿透他们的脑袋,他们脑中一片空白,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彻骨寒意。
阳平公主淡淡道:“下一波。”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惨叫。
西北面骤然大乱,数十个徐城兵摔了过来。
所有人一惊,纷纷望去。
一直留意着东北方向的李奕舒,却听闻后面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东北望去,数十辆马车正狂奔而来。
其中两辆马车,似在凤阳楼附近看到过。
无端的,一阵强烈不安自李奕舒心头生出。
“公主。”李奕舒很轻地说道。
阳平公主两边难以顾及,随着李奕舒所说的,她朝东北方向看去,还未看清有几辆马车,又不得不朝另一面望回去。
那十来个徐城兵从地上狼狈爬起,连忙往后面退。
其余徐城兵快速拔出武器,看着西北走来的六个高大魁梧的大汉。
六个大汉也提着兵器,在高矮不一的几座碑碣前站定。
一人扬手,将手里还抓着的徐城兵用力推摔走。
李大福双手完好,瘫在远处地上,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铮铮铮数声。
李豪身旁的亲随纷纷拔出刀来,护在李豪跟阳平跟前。
“来者何人,”李豪扬声叫道,“可知我们是何人?”
“知道啊,巧取豪夺的皇子和公主嘛。”支离捏着粗哑的嗓子慢悠悠说道,从卫东佑和詹宁中间走来。
此言一出,李豪瞪大眼睛:“放肆!”
996 我们不卖(二更)
阳平公主的声音比他还要响:“给我杀了他们!”
“你确定要杀?”支离扬眉,发白的眉梢斥满不屑,“再闹大,你可就不好收场了。”
“还等什么!”阳平怒道,“杀啊!”
徐城兵们无人敢往前去。
李豪身边的亲兵却只听李豪一人,李豪没有出声,他们不会动。
“三皇兄!”阳平朝李豪看去。
李豪看她一眼,没有反应。
他是来带她回河京的,不是来计划矛盾的。
“三皇兄?!”阳平大叫。
“公主。”李奕舒这时沉声道。
阳平回过头去,那十几辆马车在他们百米外停下,
明南区二十三个村子里的乡绅,乡贤,员外,名士,还有因孝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一个个下来。
阳平皱眉,上前怒道:“这六人是你们的人?”
上百人走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作声响。
“我问这六人是你们的人?你们明南区是不是要造反!”
“我们不造反,我们也不卖地。”一位老者开口,声音响,却很平静。
此人身板清瘦笔挺,个子中等,因身着素衣布袍,反倒于一众锦绣华服的老者中显眼。
“既答应了本公主,为何不卖?”阳平厉声问。
“因为有人出价比公主高。”另一位老者说道。
“除非公主出价比他更高,且给够现银,我们便卖。”再一人道。
“你们……”阳平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从熙州到徐城,虽然有些人不愿配合,但只敢逃着,避着,谁都没有这样与她说话。
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压着他们的,可是皇权,她是公主!
“价高者得,这么浅显的道理,公主都不懂?”支离说道。
阳平公主回身朝他看去:“你给我住口!”
“公主好歹代表皇室,十五两便想买得一座作坊,公主,你如此穷酸吗?”东北方向,刚才最先开口的素衣老者说道。
阳平看向他:“你还知道本宫是皇室公主?你是哪家哪户的,报上名来!”
支离冷笑:“十五两得一作坊,转手强卖一百二十两,如此巧取豪夺,你还捂人嘴巴,不给人说。”
阳平公主又转头朝他看去。
“县衙这几位官吏大人,”素衣老者看向林从事和那三名佐吏,“若是有人报官,称强买强卖,你们的县令大人会如何判?”
林从事刚才不敢出声,眼下更不敢接话。
支离嗤声:“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林从事瞪大眼睛。
这是他刚才对公主说的话。
“你放肆!”阳平怒吼,“你可知我出身皇室,你敢!”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原来是皇上口头上说着好听的。”素衣老者淡淡道。
“也简单嘛,”支离接着道,“将这位公主逐出皇室,不就好了?”
二人一个站在西边,一个站在东北。
你一句,我一句。
光是听他们说话,阳平便得朝西望去,又朝东北望去。
她连思考如何回嘴的时间都不及,眼下听到这句“逐出皇室”,她暴怒的情绪彻底崩溃。
“我让你们住口!”
茶盏被她抓起,特等的明南山种黑茶朝素衣老者方向砸去。
力气不够,茶盏摔在钱日安和李奕舒中间。
“哎呀郡主!”钱日安低呼,忙拿出手绢,替李奕舒擦裙子。
李奕舒厌恶地将他推开。
实际更多的茶水,在阳平公主抓起茶盏的那刻,自她掌中沿着手腕前臂,先洒她自己半身。
“杀了他们!”阳平公主看向李豪,“三哥,杀了他们!”
她许久不曾叫李豪三哥,这样一个称呼让李豪觉得亲切,但不会跟着她脑袋发热。
这两位老者的咄咄逼人,李豪并非不气,但是无法反驳。
现在,李豪更多的是在想要如何收场。
他后悔了,今日不该与她一起来这的。
甚至,他就不应该从河京过来!
“诸位!”支离忽的高声叫道。
众人朝他看去,他扶着詹宁肩头,轻盈一跃,纵然跳上半身高的大碑碣。
“诸位!”他看向跪倒在地的上千农户,“这位公主,她干政了!”
“她口口声声自称皇室!”
“皇室又如何,后宫不得干政!”
“但是她私自动用县衙的狗腿子给她办事,就是他!”
支离伸手指向林从事。
林从事吓得一哆嗦。
“还有他们!”
三位佐吏不敢看他。
“她还逼死了一条人命!“
支离指向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是逼死!比害死还可恶!”
“将人逼到绝境,何其恶毒!”
“她可恨吧!”
可恨!
众人身体里面的怒意排山倒海,但因自己的命,因全家的命,谁都不敢喊出来。
不过眼神不会骗人。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付诸着满腔怒火,看着阳平。
“杀了他!”阳平指向支离,对李豪的亲随和徐城兵马叫道,“都去杀了他!他要造反!”
刚才支离朝林从事那一指,吓坏得不止林从事。
丁明志现在不敢动了。
他的父亲丁县尉,此刻在上千农户的另一头,跑来的亲信一番说,丁县尉更不敢过去。
东北方向的素衣老者始终是不咸不淡的口吻:“田地产业,若是皇上要,我们双手奉上。若是公主巧取豪夺,我们分文不给。”
“对!”他身旁的老者叫道。
“皇上一道圣旨,我们给,公主低买高卖,中饱私囊,欺人太甚!”另一人道。
“我们不卖!”
“就是不卖!”
“对!”支离大声道,“非我等戏弄公主,而是公主不将我等当人看!”
“我们也是人!”站在碑碣旁的陈定善叫道。
阳平一会儿朝他们看去,一会儿又看向东北处来的老者们。
她脑袋嗡嗡的响,眼睛发愣发直。
詹宁眼珠子一骨碌,想起夏昭衣在凤阳楼雅间中的那席话。
他跟身旁同伴小声交流后,高声叫道:“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陈定善和史国新随即重复:“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支离也跟着重复。
随即,素衣老者身旁,还有地上跪着的人,渐渐被带动。
997 大乾公主(一更)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
上千人齐声高喝,声音洪亮。
附近村庄的老人妇孺们闻声而来,密密麻麻的人站在远处的磐石上,墙垛上,田垄上,作坊的屋顶上。
这是整个明台县最大的田野,明南河奔腾过整片大地,将在东边尽头汇入米河大江。
春日的黄昏缓缓降临,阳平公主双手捂住耳朵,剧烈发着抖。
她是公主,高贵尊荣,天之骄女。
一出生,她就尽揽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比谁都热爱生养她的李氏皇室,她誓死效忠王朝,愿倾尽一生去维护。
王朝的辉煌,便是公主的荣耀。
任何冒犯大乾王朝,冒犯李氏皇家者,她都恨之入骨,都想杀之剖之!
但是现在,所有人高呼,“民贵君轻”。
刚才他们还说,把她“逐出皇室”。
可笑,凭什么。
这群贱民,凭什么。
什么“民贵君轻”,父皇说着好听而已,他们竟敢当真。
认识字吗,会写字吗,在此人云亦云。
她年幼时鲜少出宫,可但凡随父皇出宫,便是一幕幕盛大阔丽之景。
世人沿着长长的御街叩拜,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像雷声轰隆。
翻扬如云的旌旗中,万万人抬头看她,远处的人拼命踮着脚尖。
那么多人,以遥遥见她一面为荣。
文人士子作辞赋诗,歌颂她。
市井茶楼佳话流芳,赞美她。
一幅幅艳彩斑斓之画,一首首华丽辞藻之词,那是盛极的大乾王朝,她是无比尊贵的大乾公主!
现在,这些更为低贱的乡野村户,分明该以离她如此近而感骄傲,该以她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与他们说话而感荣光。
但是这群人,他们在干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阳平公主很低地喃喃,“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可以。”
把他们杀光。
把所有忤逆她的人都杀了。
留下尊她敬她的,她给他们官做!
“三皇子。”李奕舒看向李豪,眉目深忧。
一直沉默的李豪闭了闭眼,半响,他自椅子上起身,侧头吩咐身旁近卫,让他们把阳平公主带走。
他抬脚离开。
“你们干什么,”阳平正跑去想抓钱日安的胳膊,被人强行拦下,“放手!松开本宫!”
只听令于三皇子一人的近卫无情将她往后边带去。
“去把方西华喊来,”阳平边挣扎边看向站在原地的钱日安,“还有毕萧,去把毕萧喊来!让顺阳营,宣武军,毕家军都过来,把这些人都杀了!你快去!”
钱日安没有反应,目光看着别处,一身冷汗。
入夜,整个明台县彻底大乱。
已被收走产业的农户们纷纷奔入徐城。
来不及赶到的人在徐城门外大喊开门。
徐城三面城墙,一面为米河北岸,一艘艘渔船便点灯入城,后来官府迅速派出人马,将余下的舟船拦道于水上。
城中街道上到处都是人,茶馆茶楼满座,万家灯火高亮。
官府的人拦不住他们,再喊宵禁都无用。
而若动手,徐城巡守兵如今比谁都怕。
惯来横行霸道的他们,早被极星山那一战给杀怕了。
那支姓少年至今没有找到。
于孤崖上大杀四方,最后消失于山顶的少女也无音讯。
还有那位一路从陡坡上杀下来,引人离开的神秘男子,他骑着那匹烈马彻底消失在米河水畔。
徐城官兵再气焰嚣张,也不曾见过那样的修罗杀戮现场。那本该是发生在两军交战的前线,但是现在,就发生在他们岁安年和的徐城城外。
官府门前围满人山人海,农户们要求交还房契地契,要求更改土地名目。
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砸东西。
鸡蛋,菜叶,鞋底,能砸的都往官府门口砸去。
登闻鼓被数十人从上面拉下来,在地上毁个稀巴烂。
一个个士兵于县衙后院和丁府之间奔走来去,告知着越发失控的局面。
徐城县令苦不堪言,跪在院中,一字字说着近来所有事情。
丁县尉跪在他旁边,不时开口补充。
李豪的椅子摆在门前台阶上,他面淡无波地靠着,手中把玩着的玉饰,雕琢成长剑模样,色泽翠绿。
在他后面,阳平公主将能砸的都砸了,瘫坐在绣毡上。
“是从刘家村开始的,”阳平公主说道,”刘家村的桑农们出尔反尔,他们先反悔,旁人才效仿。因为他们,明南区的那些贱民,也开始与本宫作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室要他们死,焉能不死。皇室要他们给,为何不给?”
“让毕萧把他们都杀了。”
“让父皇把不听话的人全部杀光。”
“岂敢忤逆公主,他们都得死。”
……
“公主。”李奕舒和虞姿祁相伴在侧。
“杀光,杀光,都得死。”阳平公主喃喃说道。
徐城县令和丁县尉告退离开。
李豪起身进屋:“将她扶起。”
侍女们壮着胆子上前。
阳平公主一举手,正也去相扶的虞姿祁一声尖叫,来不及抽身,前臂被穆贵妃的绿雪含芳簪刺穿。
鲜血顺着簪子尖端淌下,李奕舒忙扑去拉着虞姿祁后退。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我乃大乾公主!卑贱之人莫要碰我!”
簪子又高举,李豪一把握着她的手腕,夺下玉簪。
阳平张口咬去,几乎要在李豪的手背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李豪将她用力推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来人,将公主绑起来!”
李奕舒扶着虞姿祁,看着一众人手冲入屋内,将发疯发狂的阳平公主绑缚。
李豪跟随离开,顿了下,侧目朝她们看来,寒声道:“郡主带虞九娘去包扎吧。”
“是。”李奕舒福礼说道。
虞姿祁瑟瑟发抖,双眸含泪,看着李豪阳平公主彻底离开,她扑入李奕舒怀中嚎啕大哭。
李奕舒低声安慰着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甚至都不算是开始。
她隐隐觉得,真正的血海滔天,将在去到河京后,彻底展开。
998 几分怪异(一更)
声势浩大的混乱,一直持续三日。
第四日,太阳探出头,但不多时便被连绵云海遮去。
仍是惬意暖软的天,且因阳光不烈,天地更舒爽。
沈冽踏上四海茶馆的阁楼,便见一道梯子架着,屋顶上洞开了一片天。
他攀着梯子上楼,先见支离叼着根长叶靠在屋脊上,而后是远处靠着飞檐的夏昭衣,也是叼着根长叶。
“沈大哥!”支离欣然,坐起来说道,“沈大哥,你来啦。”
夏昭衣回眸望来,一袭月白锦衣的沈冽,在天光之下,白得耀眼。
“你们师姐弟上楼,还需这梯子么。”沈冽问。
“这便叫闲情趣意,”支离嘿嘿道,“也方便李掌柜和詹宁大哥他们来喊我们。”
沈冽点头,看向夏昭衣。
巧得是,少女今日也是一袭月白的衣裳,青丝垂落,一支巧趣可爱的桃果玉簪,她偏清冷的脸颊,被这桃果玉簪衬得几许人间烟火意。
沈冽迈过正脊,朝飞檐走去,在垂脊坐下,唇瓣微勾,淡然道:“先去了躺千雪府,你不在府上。”
“终于忙完了。”夏昭衣微笑。
沈冽也笑,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嗯。”
他们是忙完了,但对于整个明台县而言,才刚刚开始。
阳平公主一事风波暂过,随之,明台县将迎春盛。
夏昭衣也转过头去,望回满城浮华:“徐城真好看。”
“是啊。”沈冽说道。
徐城所有建筑,都是浅而易见之美,俊与秀权衡,长与短相协,承托构造精雅却简洁,大方中自带秀气。
这时,几缕清风打过银铃,铃铛声清脆过耳。
沈冽看向对面右手处的兽檐。
一串铃铛垂挂,与铃铛同绳所系,还有一条流苏璎珞,同在檐下飘扬。
“我打算明日离开,”夏昭衣说道,“去熙州府。“
“我与季兄交接好了,”沈冽道,“季兄下午离开,我明日……”他侧眸朝少女看起去,“可否与你同去?”
“你要去熙州府?”
“嗯。”
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
这几日他们都很忙,几乎没有见面。
阳平公主虽然听说早就走了,但是她留下的烂摊子,以及后面李据会派来的人手,夏昭衣都想管。
管这件事情的报酬,便是她播下这春日之种。用她对支离的话说,她将渐渐让农户和小商户们脱离对府衙朝堂的信赖与依赖,偏向拥立大商会。
而大商会,她已书信给衡香,王丰年和赵宁会在两个月以内各安排十个人手过来。
世人受文化局限使然,一朝一夕,对皇权权威的认可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
但是师父所说,书上所写,和过去数年游走人间的亲眼所见,经济行为可决定一切。
便从明台县开始,只需两个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她便有办法去改变他们对李据的高看。
“太好了太好了,”支离飞快奔来,在沈冽身旁一坐,“沈大哥,你若去熙州府,我们便一道。此次那个支爷一走,你便取代他当支爷了,对吗?”
“嗯。”沈冽点头。
支离咧嘴一笑:“那,今晚一起吃个饭?便当为那支爷践行,我此前对他有误会,这几日忙的,我们也不曾好好聚一聚。”
“刚才沈冽说过,他下午便离开。”夏昭衣说道。
“对哦,”支离轻拢眉,“那,有几分遗憾。”
“来日方长,”沈冽道,“日后定有机会。”
“我想去见一见师姐的夏家军,也想去看一看沈大哥的兵马,”支离说着,笑容更灿烂,“沈大哥,你的兵马若是能帮我师姐,那我师姐岂不如虎添翼?”
“支离。”夏昭衣轻拢,头一次以训斥的语气唤他。
沈冽弯唇笑了,抬手一拍支离的肩膀。
“姑娘,”李掌柜的脑袋,这时从屋顶口子上探出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起来,望去说道:“何事。”
李掌柜爬上来,一眼吓得差点没跌回阁楼。
少女所立险峻飞檐,对恐高之人而言,那摇摇欲坠之态,着实吓人。
李掌柜缓了缓,再见她,却又觉得曼妙若仙。
因她站起,又因高处的风,少女长垂至臀的头发轻扬,风中和衣衫裙袂共舞,霎为好看。
“信来了,”李掌柜悄然说道,“好多信。”
“好,我这便来。”
夏昭衣看向沈冽和支离,说了声,朝楼阁走去。
支离想着同去,但看沈冽才来,便又想陪沈冽坐一阵。
待夏昭衣下了木梯,再自楼阁的楼梯离开,支离收回视线,对沈冽说道:“沈大哥,一直住客栈应该不太方便吧,既然明天我们一起去熙州府,莫不然你今晚便去我们千雪府住?”
“……还是问过阿梨吧。”
“如此说,沈大哥没有拒绝,是想着来千雪府的?”
沈冽轻笑,不否认,点了点头。
“那可太好了,”支离高兴地说道,“沈大哥,我有好多话想给你说!哦,对了!那日在凤阳楼的雅间,我曾约你单独见面,可还记得?”
“你说有事,想寻我解惑。”
“对,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一度想着先写信给我师父,”支离说道,在身上摸了下,“哎呀,我忘了我没带出来,不过正好,你今晚与我一起回千雪府,我再去取信。”
“好。”
“不过,信虽然没带出来,但是事情的话,倒是可与沈大哥先说一下。”支离又道。
“好。”沈冽道。
“我想想从何开始说。”
沈冽点头,耐心等。
不过这时,有所感的,沈冽的目光看向下面的长街。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手里面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都是鸡蛋。
支离循着沈冽所见,也朝这个中年男子看去。
“嗯?”支离说道,“我怎么觉得,此人有几分怪异。”
一个看上去很穷的男人,但是那个篮子编织得很是精细。
以及篮子里面的鸡蛋,个头略大,数目略多。
“若是拿来卖的,这么多鸡蛋非一朝一夕,可见早便拥有这么多只鸡,他不该这般穷才是,”支离碎碎念,“若是别人送的或是他偷的,这才说得通。”
话音刚落,却见此人停在了他们下面,便是四海茶馆的门口。
“嗯?”支离又道,“此人,是来四海茶馆的呢。”
沈冽眉心轻拢,起身道:“我们去楼下看看。”
“嗯,好。”
伙计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衣衫破烂之人,并无另眼相看。
只是见此人一直不走,伙计便抬脚走出,想问有何需要。
999 柱中女童(一更)
伙计还未开口,脚步都未立稳,此人忽的抬手拾起一个鸡蛋,对着伙计的脸门砸来。
迎面痛击,伙计赶忙一抹脸,还未反应过来,此人抬手又抓一个,冲入店中砸向一个顾客。
茶客们惊叫四奔。
店里共五个伙计,其余四个就在附近,快速跑来抓他。
中年男子抬手打一个,回手推一个,“铮”的一声,抽出一把又钝又锈的短刀,朝一个伙计刺去。
匕首在刺入伙计身体前,被骤然冲来的支离拦下。
男子转身攻向支离,身手异常敏捷,支离一时不备,险些被刺,仓促间惊忙闪避,男子扬手,迅疾朝他打出两排暗器。
光天朗朗,无人能想到他出手便是杀招。
支离脚法快,应急能力强,电光石火间却想,如若他跑了,后边的茶客怎么办。
稍一犹豫,暗器逼近。
门口最近的八仙桌恰至身后飞来,暗器尽数落在八仙桌上,撞击声嗡鸣。
八仙桌速度未减,带着巨大力道朝中年男子飞去。
男子飞快后退,结实的椿木桌在地上摔得稀烂,木屑四溅。
男子还未调整,便见一抹白衣掠来。
他飞快扬刀,迅疾招架,两招便知自己不敌,于是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大侠饶命!我有话说!”
沈冽停下。
支离上前站在沈冽身旁,近看这中年男子。
分明是个瘦得清癯之人,眉目神情却肥腻,鼻子扁平,凸嘴龅牙,头发如抹布,其中黏着许多枝叶和虫尸,恶心肮脏的,让人看一眼都觉自己发痒。
听闻动静的夏昭衣迅速下楼,詹宁慢她好几步,李掌柜更慢,啪啪哒哒从楼梯上下来:“发生了何事?!”
“你是谁呀!”支离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目光望着沈冽,耳朵却听着夏昭衣的方向。
少女步伐轻盈,几近无声。
中年男子耳廓微动,忽地抄起他搁在另一旁的半篮鸡蛋,同时回身要朝夏昭衣那处砸去。
沈冽一步上前,踩住他的手腕。
中年男子响起惨叫,仿若能听到腕骨发出的折断声。
“你是何人?”沈冽沉声问道。
中年男子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味地哭嚎。
支离这时看到他怀中露出一角信封,迅速从自己袖中取出轻薄手套戴上,上前取出。
“阿梨贤侄亲启。”支离低声念出来,而后大惊,看向沈冽,再看向夏昭衣。
“师姐,这信是给你的!”支离说道。
李掌柜一听,当即看向堂中伙计:“关门!”
众伙计应声,立即奔去。
大堂明光骤减,伙计随即掌灯。
中年男子咧开一口黄牙,痛苦哭道:“咱也不识字,就是收了钱来办事送信的!”
“师姐,看吗?”支离问。
“嗯,给我。”
支离就要递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后退:“不,先不了,师姐,他太脏了,要不然,我先看?”
夏昭衣秀眉轻拧,颇觉几分意外。
信函这种非常私人的东西,无缘无故提出想看,是非常越界和无礼的。
支离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但看着这封信,心里头的古怪越来越甚。
“师姐,我先看,可否?”他还在坚持。
“看吧。”夏昭衣说道。
支离于是拆开信封。
一目十行,看完他瞪大眼睛,下意识朝沈冽靠去,语声都变虚浮:“沈大哥!你,你来看!”
“……”
沈冽忙避开,转向夏昭衣,清澈深邃的黑眸透着无辜。
“我,我不该如此。”支离懊恼,拿着信,脸上写满不知如何是好,也写满惊恐慌张。
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支离?”夏昭衣说道。
李掌柜和一干伙计迷惑地看着支离。
支离脸色惨白,手脚发软。
无奈之下,他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沈冽,轻轻地说:“沈大哥,咱们……先去千雪府吧。”
“事情,很紧急?”沈冽斟酌问道。
“我很慌,”支离如实说道,“也很怕。”
沈冽一直云里雾里,但隐隐有感,支离所瞒之事当非常重大,并与她有关。
他看回少女。
夏昭衣面容冷峻,沉沉的,看得沈冽心里慌慌。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就成为了支离的“同伙”,被其牵连。
“沈大哥。”支离还在催促。
“支离,你该把信给我了。”夏昭衣开口。
支离不安:“可是……”
“信封上不是说,这是给我的信。”
“师姐,我……”支离将信背在身后,“这样,师姐,我说一件事,你再考虑要不要看这封信?”
夏昭衣是个脾气和耐心极好的人,点点头:“好。”
“元禾宗门上,那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童。”
夏昭衣一愣。
“这信言之无物,全是恐吓之词……”
“给我吧,”夏昭衣说道,“不过恐吓之词而已。”
支离轻叹,只得连手套一并递去。
夏昭衣接来,不同支离的一目十行,她看得很慢。
支离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手心都在冒汗。
在支离看来,文字该是赏心悦目的,但这封信上的言辞,令他恶心反感,憎恶至极。
不过,支离发现师姐的神情异常平静。
看完一遍后,夏昭衣又从头再看。
信上先同她问好,称多年未见,而后说,要请她吃宴。
接下去的所有言谈,皆是如何取出当年在千秋殿里的柱中女童,剖其腹,斩其舌,烹其肉……
语调轻松,伴有戏谑,字字句句,皆是挑衅。
信的最后落款,是夏昭衣追寻多年的风清昂。
落日时间,甲午年仲春二十五日戌时三刻。
是昨天晚上,他连时辰都写上。
不确定是否是本人,若是,那么她一直在找的风清昂,就在这熙州。
“师姐……”支离出声。
夏昭衣侧身递给詹宁:“烧掉吧。”
“是。”
詹宁拿着信去到伙计才点的烛火上,信纸一燃,在众人眼中发卷枯萎,最后成了一摊灰。
“那,此人当如何?”李掌柜看向地上的中年男人,问道。
“抓起来,”支离先道,“我要好好问话。”
李掌柜点头,看向满地狼藉鸡蛋,轻叹说道:“我要砍下此人的脑袋当拖把,方可消气。”
1000 他太好看(一更)
夏昭衣没有在大堂多留,楼上还有大量信函在等她。
支离和詹宁押着中年男子离开,顺便把准备跟夏昭衣上楼的沈冽叫上。
后院杂房不少,伙计选了间相对而言较空的,支离一脚踹在中年男人的屁股上,将他踹了进来。
紧跟着,支离拾起倚在角落的一把木棍。
李掌柜站在二楼窗口,望着后院嚎啕声连连的杂房,眉目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此事可想而知,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自觉一声轻叹,他摇摇头,转过身去,看向正在看信的少女。
“此人,李掌柜认识吗?”夏昭衣开口问道,眼睛没有离开信纸。
李掌柜微顿,摇头:“不认识。”
夏昭衣唇瓣轻轻一笑,抬头看着李掌柜。
少女眼眸乌黑雪亮,看的李掌柜心里发毛。
沉默了下,李掌柜走去:“阿梨姑娘,我真的不认识,但或许……与我东家有关。”
毕竟知道少女与四海茶馆有牵系的,前后就那么几人。
店里的伙计几乎把命押给李掌柜,全是可信赖之人,那就只有往上了。
“不过,”李掌柜继续道,“我们东家断然不会出卖阿梨姑娘的,细想,或许是……”
“或许是澹观主信赖之人,澹观主对此人没有戒备,便在闲暇之余顺口一提。”夏昭衣说道。
“对,”李掌柜欣然她对东家的信任,一笑,“所以,此人一定很好找。”
夏昭衣也笑,笑容中带几分沉闷。
能得澹观主信任的人并不多,能被这样一个人背地里使坏,可真是……
夏昭衣不再深想,继续看信。
风清气爽,绵软的云海拂过后,阳光普照。
四海茶馆处于十六道坊的中心位置,后面是一片民巷,前面是十六道坊的主街道。
中年男人一声又一声哭嚎,被淹没在喧哗声中。
支离最后一下棍棒,敲在了中年男人手腕骨折处。
中年男人惨叫一声,痛得大汗淋漓,瘫软在地。
支离将棍子端正倚靠回角落,朝外面走去,看向候命在院子里的一个伙计。
“劳烦去请个郎中,将他治好了,送去官府。”支离说。
“好!我这就去!”伙计忙应声。
支离回身,看向门内的沈冽和詹宁。
“沈大哥,”支离道,“我先去找师姐说一声,我与你先回千雪府,回府上后我再告诉你详细。”
“嗯。”沈冽说道。
支离快步离开。
沈冽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那些等在院子里的伙计们在支离走后都抬步走上来,目光戚戚地打量杂房内的情况。
对于支离今日的戾气,他们无不惊讶。
这些时日相处,支离开朗外向,乐善好施,无忧无虑,几乎不见他生气,眼前此举……着实暴戾。
同夏昭衣说过后,支离便和沈冽先回千雪府。
不过支离着实等不及,一上马车,他便将师父所收到的信,还有令他去竹州找封文升,以及封文升的话与封文升的信一一道出,巨细靡遗,
待马车停在千雪府后院,支离连敲门都懒得等,直接翻墙入府,再从里面开门。
手才碰上门栓,听到后面的动静,支离回过头去,聂清凌提着一个竹篮,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
“你经过啊?”支离问,边抬手拉开后院的门。
聂清凌点点头,视线看向门外,一瞬愣在原地。
沈冽等在外面,一袭白衣迷人眼,面容与身姿更是夺目。
公子世无双,赛玉欺雪,聂清凌一时缓不过来。
沈冽迈过门槛,面淡无波地看了聂清凌一眼,再抬眸打量后院园景。
支离关门回身,目光看到聂清凌这痴呆模样,摇了摇头。
聂清凌惊然,忙解释:“我并非对这位公子有意,而是,他,他太好看了。”
支离皱眉:“?”
沈冽又朝她看去。
聂清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极少这般失态,眼下当真丢了大脸。
她急得还想解释,却又觉得解释也没必要,他们又不当她是谁。
“我,我……”聂清凌羞恼得一转身,快步跑走了。
“好生奇怪。”支离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是谁?”沈冽问。
“聂清凌,我路上捡回来的,家就住隔壁,但是有家不能回。”支离道。
“原来是她。”沈冽说道。
聂清凌没有跑远,她悄然回来,目光看着沈冽和支离走远的背影,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总觉得,这下误会会变大,可是,误不误会又有什么呢。
支离带沈冽迈入自己睡得院宅,边道:“师姐住在寄然苑,我住得地方叫瑞东阁,这些名字都是曾管家取得,千雪府也是。”
沈冽“嗯”了声,目光打量周围置景,苑中栽有大量柳木,春日柳木兴盛,茂盛枝叶伸展,郁郁葱葱。
支离让沈冽先暂等,他去屋里取信。
沈冽望了圈,走去树荫下站着。
才一站定,余光见到一人走来,他扭过头去。
苏玉梅手里捧着几本书,看到沈冽,苏玉梅停下脚步,目光浮起惊艳,而后一笑:“想必,你便是沈郎君了。”
“你是苏姑娘?”沈冽说道。
“见过沈郎君。”苏玉梅笑道。
“苏姑娘有礼。”
苏玉梅久仰沈冽大名,这会儿是头一次见到真人,也头一次说话。
她与兄长走南闯北多年,沈冽其外貌,在她平生所见中当数一数二,但让苏玉梅更侧目的,是沈冽的气质。
她很难去形容这类人,看上去孤傲,实则他修养得当,谈吐大方。但说他温和易近,他又是疏远冰冷的。
傲又收敛,狂又谦逊,倒是和阿梨很像,但是阿梨爱笑,他不爱。
苏玉梅不禁好奇,像沈冽这样的人,旁人要如何才能成为他的知心之交。
“沈大哥,我来了!”支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
苏玉梅朝他看去,不由一笑。
也是,她可能想多了,至少像支离这样,就可以。
“苏姐姐,”支离看到苏玉梅,笑道,“你来还书呀?”
“嗯。”苏玉梅点头。
1001 算计师姐
支离将手里东西放在石桌上,过去接来:“我来整理。”
“我稍后要出门,”苏玉梅道,“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的?”
“嗯,这个,”支离想了下,“要不,买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苏玉梅好奇,“你喜欢吃甜食?”
“呃,是给聂小娘子的,”支离说道,“此前我对她略凶,其实去细想,她处境可怜,身不由己,我对她有些太不耐烦,是我不该。”
“原来是这样,”苏玉梅弯唇淡笑,“好,我去买。”
苏玉梅走后,支离边整理书籍边对沈冽道:“苏姐姐没事便喜欢去街上,时常会帮我带东西。这些书也不是我的,是本就放在这瑞东阁的,她喜欢看书,不过看得慢。我师姐便不一样啦,我师姐也喜欢看书,但是看得又快,记得还清楚……”
沈冽听着他的碎碎念,打量着石桌上的小包袱。
支离按照记忆里的顺序将书籍重新排列,工整放到一旁,这才打开小包袱,在一堆物什中拿出信。
“沈大哥,就是这封,我不知要不要看。”支离说。
沈冽接来,信纸,信上的字迹,字迹的着墨,他慢慢看去。
既是用脚趾所写,凭此力透纸背的书法,沈冽似乎能明白支离所说的不忍心了。
世人从不苛责用心努力者,何况身残志坚之人。
“逆境中乘风破浪,其意志如铁,大勇不可摧。”沈冽说道。
“他什么都好,就是针对我师姐。”
沈冽没说话,看着墨色,陷入沉思。
“沈大哥,你说要不要给我师姐呢?”支离问。
沈冽皱眉,想说当然要给她,但又明白支离的顾虑。
虽说亲自下了龙渊,但沈冽此前压根不知柱中女童一事。
那龙渊下诡谲阴森,所见皆阴暗,所触如阴司。他们当时几波人同行,又分又合,过于密集的震撼之处和频频面临的机关险境,不可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将所遇之种种拿出来彼此交流。
“沈大哥,连你也拿不定主意吗?”支离说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沈冽抬眸看他,摇头:“并非为难,日后再遇此棘手而无人商议之事,仍可找我。”
“嗯!”支离一喜。
“将此信给阿梨吧,”沈冽递回去,“既与她有关,不论多恶多险,她终将要面对,不如有个提前警示,她好筹备。”
“那,我们先偷偷看?”支离超小声,“我们看完,也有个警示,好将师姐保护好。”
沈冽沉默了下,认真说道:“支离,阿梨会不喜欢的。”
“唉,”支离坐下,双手托腮,“我知道不能以为师姐好之名,去行冒犯师姐之事,可是,好担心嘛。”
“那,”沈冽也变得超小声,“不如你将信给她后,再问她信上内容。若她不说,你便赌气说以后自己先偷看……当然,不是要去真看,只是如此一说。”
支离倒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夸张笑容:“沈大哥,你也会玩路数!”
“……我没有。”沈冽辩解,自己都觉苍白无力。
“这也算是使坏啦,”支离嘿嘿奸笑,“咱们这样,算不算是算计师姐?”
见他越说越离谱,沈冽看向石桌上包袱:“这里边,还有何物?”
“是与师姐有关的一些信,”支离说道,“还有一些画,都是我师父和裴老宗主他们画的,沈大哥你随便翻翻。”
沈冽点头,拾起一封信来,是老者给支离的。
沈冽没有打开,看向那些画,第一幅就让他眉眼一凝。
所画乃千秋殿下的铁索巨柱与大铁链。
画工极妙,比例浑如天然,浓淡干湿处理娴熟,写实中添加氛围画意,视界辽阔大开。
第二幅,则是他和阿梨所见的长河水车机关。
“师父把千秋殿给填埋了,”支离说道,“那之前,裴老宗主和江掌务他们见着了这些,便画了下来。”
沈冽点头,每个人的画风不同,他几乎能很轻易区分出,哪几幅出自老者之手,又有哪几幅归于哪几个作者。
“茶馆中所提到的柱中女童,也在画里,”支离小声道,“但是我不敢看,从千秋殿出来后,我因她而频发噩梦,那阵子幸得师姐为我说故事,陪我入睡。”
“……”沈冽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看回画里,沈冽的剑眉不自觉轻拧。
虽说面对阴森诡谲的千秋暗殿画像,脑中不该有旁的想法。但他仍不免因支离的话生出她为人说故事,安抚人睡觉的画面。
画面里该是个女童,他所想得只是她现在的少女清丽模样。
近来心神越发不宁,越近她一寸,越觉人间烟火就在跟前,午夜梦醒,连呼吸都是粗重。
敛了下思绪,沈冽继续看下去。
有些画像陌生,他未曾去到过。
有些画像,则能伴随记忆而鲜明。
到第八张时,沈冽修长的手指停住了,没再继续往下。
画里是一处暗室,两旁字画有的尚挂着,有的被撕扯落地,其内暗格所藏,乃泥塑头颅。
“这些头颅,当时吓我一跳,”支离说道,“这画是师父画的。”
“枯骨生花。”沈冽说道。
“沈大哥知道?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我幼时无意看到一本书,乃我大哥母亲的,书上描述详细,还伴有画纸,那时我也被吓得做噩梦,其后大病一场。”
沈冽的声音很平静,支离却听得心颤:“竟能将你这样的人物吓得生病,那书上所描述,定很可怕。”
“我这样的人物。”沈冽淡淡一笑,没再多说,继续看画纸。
苏玉梅将书还给支离后,先回屋取钱,这才从后门离开。
才将门打开,便见一辆马车停下,夏昭衣包着装满信的小包袱自马车上下来。
见着苏玉梅,夏昭衣弯唇一笑:“苏姑娘。”
“阿梨姑娘,”苏玉梅也笑,“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一事正想和你说。”
“嗯?”夏昭衣好奇,“何事?”
苏玉梅看了看那边的车夫,低声道:“来,我们去一旁说。”
1002 一个鸟人(一更)
夏昭衣以为苏玉梅会说很重要的事,却只是支离要她买糖葫芦,带回来送给聂清凌。
见夏昭衣神情困惑,苏玉梅解释:“这几日下来,我看得出聂小娘子倾心于支离,支离则不,如若再买糖葫芦给她,怕是聂小娘子会多想。”
夏昭衣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苏玉梅淡笑。
“我一直在府外忙,未及你与聂小娘子接触得多,若是她真喜欢支离,那这糖葫芦,似乎是有些不妥。”
“是呀,我们明日就走,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所以这少女情愫,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百步外的聂府后院,想了想,她对苏玉梅说道:“你若不忙,便先在这稍等,我让史国新陪你同去,到时候令他扛一整根糖葫芦柱回来,府上人手一根。”
苏玉梅一喜:“是了,一则殊,当独秀,旦隐于众数,则无异。”
夏昭衣也笑:“我先回府。”
“嗯。”
苏玉梅便不急着走,在门口等史国新。
一辆马车这时从门前经过,悠悠然往隔壁聂府而去。
在后巷停下,车夫往地上方一张竹木矮凳,这才上前,将车帘掀起。
“公子,到了。”
苏玉梅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锦衣,白色玉带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他的随从上前去拍聂府的门,他则回头朝她这边漫不经心地望来一眼。
毛子龙心情正烦,见苏玉梅在看他,他上下打量苏玉梅,因她洗得破旧的衣裳而目露不喜。
更不及,此人眼睛都未移,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聂府的门这时开了。
开门的小厮一见他们,受惊不轻,忙要走。
随从快速上前一步,用手将门撑着。
苏玉梅遥遥看着他们,眉头轻皱起。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苏玉梅听不到,但见这模样,谈话过程并不愉快。
忽的,毛子龙伸手去揪门内小厮的领子,门内小厮挨了一拳,立即往里面跑,大门终于被“啪”一声,用力关上。
“混蛋!”随从叫道,“你给我们等着!”
这一声,苏玉梅听得清清楚楚。
毛子龙和随从回去马车,车夫将竹凳收了,调转马头回来。
经过千雪府后门,毛子龙说道:“停。”
车夫于是勒马。
他掀开车帘,目光朝停在门口等史国新的苏玉梅望来。
“下贱坯子,”毛子龙厌恶,“你看什么看?”
“我不下贱,”苏玉梅望着他,“你出口成脏,目中无人,你的品性才低劣。”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毛子龙怒斥。
“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去报官,徐城的官不受,我就去熙州府,熙州府的官不受,我就去河京。”
毛子龙身旁的随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哈哈笑了起来。
“真是个疯妇,”毛子龙不想浪费时间,“仔细你的眼珠,下次别让我们碰见。”
说完垂下车帘。
瑞东阁。
遥遥听闻夏昭衣说话的声音,支离一惊,手忙脚乱去收拾桌上的画像和信。
夏昭衣和陈定善进到院落,便见支离抱着散乱的包袱,转身朝主卧快速奔去,一晃眼消失无踪。
“支少侠好匆忙啊。”陈定善说。
夏昭衣转头朝沈冽看去。
不说夏昭衣和陈定善,沈冽也被支离这番匆忙给弄愣。
顿了顿,他转身朝夏昭衣看去。
一阵清风拂来,扬起他白衣轻扬,夏昭衣触上他的黑眸,唇瓣轻轻动了下:“你,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看信。”沈冽看着她道。
“那为何躲我?”
“是支离躲你,不是我。”
支离的脑袋在门内探出,见沈冽这样摘清自己,他皱起眉头:“沈大哥,不要再说啦。”
“支离,你为何躲我?”夏昭衣问。
支离的脑袋于是消失。
陈定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冽俊容微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恢复面淡无波,看着夏昭衣道:“那些信,可有我寄给你的?”
“没有。”夏昭衣说道,不过,心里面那盼信的焦虑已不存在了。
“嗯。”沈冽点头,唇瓣忽而浮起一抹淡笑。
夏昭衣眼眸微微凝顿,一时恍惚。
烂漫暖软的三月天,凛冬刚散尽,当前一派春光,这样好的天光云影下,徐风温柔清爽,沈冽颠倒众生的一缕笑,让夏昭衣好像听到四面花开的声音。
她敛了下心绪,语声颇是平静:“我来找你们说说话。”
“与信有关?”
“还有客栈里的那人,我想问问他的事。”
“嗯。”沈冽应了声,看向台阶上的房门。
支离的脑袋不知何时,又悄咪咪出现在那。
见他和夏昭衣望来,支离沉了口气,抬脚走出。
府里有处小湖,虽只有三亩大,湖中心却建了一处四面临风的大水阁。
曾管家将这些帘幔以挂钩固定,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妇送来精致茶点,待人都走了,支离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不情不愿,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
夏昭衣垂眸看着:“这是什么。”
“一个鸟人,用脚趾头写的。”支离道。
“……”
“他确实是个鸟人,”支离说道,看了沈冽一眼,沈冽回以肯定眼神,于是支离继续说下去,“他给师父写信,要师父杀了你,说师姐你是世之祸患。”
说着,支离又取出一封信来,在夏昭衣将信接去时,他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
这封信是老者写给支离的,信上,老者把封文升原信内容全部写上。
在夏昭衣看信之时,支离再将四海茶馆后院对那邋遢的中年男子的审讯结果说出。
他不信此人的话,他觉得此人不是受人雇佣,而就是那位风清昂的“自己人”。
夏昭衣看着信上内容,若是说假死,那么在他们几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位封文升便假死了。
一个无端假死之人,忽然冒出,却写信给她师父,说她是祸害。
比起支离的大动肝火,夏昭衣则在琢磨原因。
此人,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