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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水菠萝     娇华txt下载     娇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88 屋顶小眠(一更)

    良久,石头停下,回音也停。

    “是石阶,”夏昭衣说道,“东南角落,深八丈。”

    “你来。”沈冽递来一块石头。

    夏昭衣扬手,找准角度朝那头扔去。

    石头滚啊滚,滚啊滚,余音传回。

    “可以确认那边没有尸骸,未听到半点撞击骸骨之声。”沈冽说道。

    “师父说起月唐观时,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夏昭衣眉心轻拢,“却不知此地是否真与龙渊有关,若无关系,我们不过一个过客。”

    思及此,夏昭衣想到沈谙,转头看向沈冽:“沈谙,可写信给你了?”

    “没有。”

    “我在他脸上刺了一刀……”

    “你刺他哪都可以,我不拦。”沈冽朝她看来。

    夏昭衣低笑:“亲弟弟。”

    沈冽也笑。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又丢了下去。

    这次没有刻意去找角度,石头落在那些骸骨上面,敲击声虽清脆,但也轻飘飘的。

    夏昭衣起身,说道:“罢了,有关无关,我们一时都做不了什么,下面空气稀薄,火都撑不住,更论你我。”

    “但这声巨响蹊跷,”沈冽道,“何种情况下会让一处巍然不动的巨山内部,忽然发动机关?当年在千秋殿,乃瀑布降水,因大水车牵动,不过此处内部,不像有水。”

    夏昭衣皱眉:“一时不解,我们慢慢想吧。”

    “嗯。”沈冽朝暗道下方看去,心里总觉不安。

    二人离开大殿,天色仍尚早,约莫巳时都未到。

    夏昭衣让沈冽先去睡,沈冽不想,但最后仍是去了。

    夏昭衣便在湖泊另一处坐下,望望山,看看瀑布,再眺一眺天的尽头。

    追兵们在巳时四刻左右,出现在栈桥的另一头。

    到这边山头的人不多,只有二十来个。

    世人恐高者,十之**,如此长的栈桥悬空而设,摇摇晃晃,光是往下看,都让人心生胆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要不要去。

    几人拿不定主意,一人忽然看到下边瀑布旁的山岭长道上,一个人影缓步而行。

    “那半山上是否有一个人影!”士兵叫道。

    众人随之望去,当真是有。

    却不是少年少女之态,而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清癯男子,一袭紫灰色衣袍,大袖翩翩,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他一手提篮,一手竹杖,缓步慢行。

    “此人是山中居住之人吧。”

    “那边有路,我们可不绕这栈桥而去,我们从下面的山岭过去?”

    “这人,好生诡异。”一个士兵紧紧盯着那个清癯男子。

    “诡异”二字,大白日的让所有士兵莫名心生寒意。

    “休要乱说。”

    “好端端一个人,你说他诡异。”

    士兵指去:“他竖着道士头,却穿着一双绣花鞋。”

    众人皆看去,隔得太远,视线不如这位士兵好。

    但是很快,此人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走了,哪有什么诡异之人。”

    “山上隐居者罢了,我们从另一条山岭过去,便不走这边了。”

    “走吧。”

    ……

    士兵们说着念着,掉头离开。

    下午未时,沈冽在木板床上醒来。

    自厢房中出来,却不见少女倩影。

    他早上煮水的地方,一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她不知从哪又找到的两个盆,一锅鱼汤,一锅蒸鱼,一锅沸水。

    沈冽东西一番张望,不见她。

    他特意砍下来给她的树杖,搁置在鱼锅一旁。

    “阿梨?”沈冽很轻很轻地唤道。

    无人回应。

    沈冽浓眉皱起,转身跑去今日那座大殿,空无一人。

    他出来后将所有厢房都寻去,依然没有她。

    其余大殿没有,水道湖边没有,整个山头的每一处,都没有。

    沈冽回到鱼锅旁,深邃眼眸迷茫四望,不知她去了何处。

    这时有所感的,他转过头去,见她之前所坐的石头前,用树枝写了一行字。

    沈冽快步过去,顿然如释重负,而后啼笑皆非。

    “屋顶风景不错,上去小睡一觉,勿担心。”

    哪座屋顶,却是没说清。

    沈冽身手矫健,但对于这种斗拱式檐角,他在攀爬翻越上,完全比不上少女的熟练轻盈。

    寻了好几处,终于在一座大殿屋顶,看到平躺熟睡的夏昭衣。

    大约实在受不了身上的血衣,她将外衣脱了,里面的长衫仍旧染血,但比起外面这件要好很多。

    她就这么姿势随意,丝毫不讲究的躺在盝顶上的平顶处,任由春日阳光洒落身上。

    世人眼中,女孩子如此模样,会被批一句不知矜持。

    沈冽在一旁看着她,却倏然展颜,笑意恣然畅怀。

    矜持是什么?

    他所爱慕的这个女孩,在山山水水中长大,身上的优雅从容,非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

    她的高贵清雅,是天地悠然,世外闲适,是高山流水,白鹿青崖,世间女子能有几人拥此灵气,如她这般清和潇洒。

    黑眸落在她的血衣上,沈冽悄然过去,将衣裳拿走。

    太阳落山后,夏昭衣被山顶凉风所吹醒,沈冽坐在下面磐石上削木枝,便听上面一声很轻的低呼。

    沈冽迎着晚霞抬头,刚睡醒的少女小跑至飞檐上:“沈冽,我的衣裳被吹……”

    她微微偏头,看到沈冽前方二十步外的几个火堆。

    她的衣裳在夕阳余晖下,灿艳篝火上,正慢慢烤着。

    她看了看衣裳,再看向琉璃晚霞下,清俊绝美的年轻男子。

    从屋顶上轻盈落下,夏昭衣道:“你,替我将衣裳洗了?”

    沈冽注意到她落地时,脚仍是跛的,因伤口拉扯,她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嗯,我洗了,”沈冽放下匕首和长木,起身走去,“洗不干净,只勉强以野生香草浸润,除去腥味。”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失笑:“虽然你不喜客套,可我当真想再对你说……”

    “阿梨。”沈冽很轻地打断她,声音温和,黑眸却颇较真。

    “罢了,”夏昭衣笑道,“便不见外了,我去拿。”

    “嗯。”

    因着火烤,衣裳干透,还带着暖暖温意。

    其上香草不止一种,极清极幽,下面的火堆亦以兰芷杜衡在烧,清香熏染,沁鼻萦绕。

    “香草常与浪漫二字相牵,总伴一逸洒天江的轻狂疏阔,不知道的,定猜不出我们眼下是在逃命。”夏昭衣回眸笑道。

    沈冽望着她,淡淡一笑。

    夏昭衣很快穿好衣裳,她拿起拐杖走去,道:“没想到你比我醒得早,我还以为会是我先起,一闭眼,一睁眼,夕阳西去了。”

    “天快黑了,我们现在下山?”沈冽道。

    “好,这些,便不用收拾了吧。”夏昭衣看向那些锅盆。

    虽说如此散着,不太道德,但这山上一切数百年前便遭了遗弃,若有后来人要重建此山头,便顺道一起清理掉好了。

    沈冽将那些削好的尖锐木枝装入他才制成得箭壶中,同夏昭衣离开。

    这边山头有许多可下山之路,不过真要走时,沈冽忽觉几分不舍。

    他朝周围屋舍望去,淡白偏灰的建筑群在深沉暮色中,无声而宁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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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众:支离,为什么是你出来吆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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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9 他不想走(二更)

    熙州比邻河京,信以飞鸟传之,不足两个时辰可到宫廷。

    一日一夜,万人寻山,未果。

    穆贵妃被召去延光内殿,去之前,她特意令玉菁速去寻三皇子李豪,四皇子李泽。

    待三皇子四皇子赶到延光内殿,他们的父皇正抄起厚厚一叠奏折,往跪在地上的穆贵妃脸上砸去。

    头发上华贵的珠簪玉饰零散一地,穆贵妃忙伏跪于地,瑟瑟发抖。

    早在延光内殿的诸位老臣,以虞世龄为首,纷纷跪地:“皇上息怒!”

    “父皇!”三皇子四皇子大步上前。

    李据指着穆贵妃大骂:“顺阳,宣武,毕家军,三军会合,加上徐城官兵,共上万人,如此兴师动众,为得是什么?她阳平大言不惭,说损我李家脸面,我看是她想要摆威风,出风头!她才是丢人,这就是你养出的好女儿!”

    穆贵妃脸色苍白,不敢动弹,高立的发髻凌乱披散了下来。

    “说什么是找阿梨,阿梨现在带着夏家军,在打宋致易的乌贤镇呢!”李据抓起才送来得密报砸去,“明台县那个不是阿梨!”

    “父皇息怒!”三皇子李豪忙道,“父皇之怒,该当冲阳平才是,穆贵妃虽管教有失,但近来年阳平着实顽劣,且她年岁渐长,父皇,穆贵妃便是想管,也未必有心力能管好啊!”

    “父皇,”四皇子李泽也道,“儿臣恳请父皇下令,派儿臣去明台县一趟,我亲自将阳平带回!”

    李据怒哼,负手立着,没有说话。

    虞世龄等人跪拜在地,同样不好受。

    这次去的,不仅仅是阳平,虞世龄的小女虞姿祁也在。

    除了李奕舒和虞姿祁,这些年阳平公主还拉拢了其他皇室女眷和朝臣女儿。

    为官者,最忌党朋,而阳平公主之拉帮结派,早与党朋无异。

    虞世龄早不止一次委婉同皇上提过,皆被其不轻不重,一语带过。

    虞世龄甚至觉得,皇上对平公主身上那疯野的劲头,是赞许的。

    延光殿内一片安静。

    李泽还在等着宣延帝答复。

    宣延帝却没再说话。

    沉默许久,宣延帝忽然指向刚摔下去的那本密函。

    就近的李豪见状,快步走去穆贵妃身侧拾起,双手呈上。

    宣延帝接过,淡淡道:“都退下。”

    李泽一愣:“父皇,那我……”

    “退下。”

    李泽和李豪对视一眼,再看向那边的虞世龄等人。

    穆贵妃从地上抬头,看着宣延帝:“陛下,那臣妾……”

    “滚下去。”宣延帝厌恶道。

    离开延光殿,穆贵妃蓬头垢脸,狼狈至极。

    身侧两个姑姑忙上前扶她:“娘娘。”

    穆贵妃缓了缓,抬头看向等在前面的两位皇子,低声道:“扶本宫过去。”

    三皇子李豪和四皇子李泽乃喻妃所生,喻妃因病去世,还在世的宣仪太后将他们旨给了穆贵妃。

    穆贵妃只有阳平一女,她待李豪李泽视如己出,李豪和李泽也视她如母妃。

    沿着明花莺堤缓步慢行,夕阳降得太快,内侍公公们提着宫灯,正在四处点亮。

    看见穆贵妃这狼狈之样,众人不敢多看,纷纷垂目问安,匆匆而过。

    李泽边走边安抚:“母妃勿担心,父皇并未答允我去明台县找阳平,其实,这恰是在保护阳平。”

    “对,若是真应了明面上将她带回,那才不好收场,”李豪说道,“我即刻出发,立即去往明台县,私下将其喊回。”

    穆贵妃抬手将头发上累赘的珠簪步摇取下,一语不发。

    “母妃?”李泽看着她。

    “本宫没事,”穆贵妃弯唇,冲他们淡笑,想了想,她将手中这支绿雪含芳簪递去,“亲手交到阳平手中,同她一说今日发生之事。”

    李豪接来,心感怅然,点点头:“是。”

    追兵仍漫山遍野,入夜后火把若星星云集,成片盛开于崇山峻岭。

    夏昭衣和沈冽穿过茂密林海,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到东山脚下。

    四周一片黝黑,野兽叫声近在咫尺。

    夏昭衣甚至听到了几声虎啸。

    极星山的雷葵岗,师父在舆图上所注,的确是有虎。

    比起一路下山,东山脚下的这片丘陵反而更不好走。

    二人最后穿过一片巨大的坟场,到明台县西郊林时,差不多已快子时。

    夏昭衣在河边以水洗脸,额头上汗珠遇上沁凉溪水,又冻又爽快。

    沈冽递来巾帕,夏昭衣接过:“谢谢。”

    “这样很容易生病的。”沈冽说道。

    夏昭衣一笑:“吃甜食也容易生病,但很多人还是会明知故吃。”

    月色落在溪涧里,也落了她眸中,她略带几分狡黠俏皮的神情,让沈冽失笑,语声却认真:“阿梨,你许久没吃甜食了吧。”

    “你怎知?”

    “你瘦了好多,”沈冽道,“不止甜食,其他吃得应也不多。”

    夏昭衣没有解释,而是反过去打量他的眉眼:“沈冽,你也瘦了。”

    不知为何,夏昭衣越看他,越觉得好看。

    沈冽这张脸,将骨相美和皮相美完全融成一体,撇去他绝美的皮相不言,光是他的骨,不管胖与瘦,他下颌弧线永远利落,稍收一寸窄会显刻薄小家子气,稍放一寸宽则是累赘与富态。

    清冷气质伴随连年杀伐,一面是不与世辩的孤高,一面是不容忽视的强大狠绝,二者相融,冲突中又形成一股野性的张力。

    比起沈谙偏阴柔邪魅的美,沈冽张扬从容,且轻狂无畏。

    “既然我们都瘦了,”沈冽说道,“那回城后,我们去街上吃甜食吧,汤圆如何?”

    话题骤然一拐,夏昭衣眨巴眼睛,随即觉得肚子好饿。

    “回城的话,”夏昭衣看向远处的巍巍城墙,“一回去,我们可能不好上街,而且我在明台县不会多留。”

    “你要去哪?”

    “你呢?”夏昭衣看回他,“你何时走?”

    “……”

    他不想走。

    “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暂不知。”沈冽面不改色道。

    “这明台县,我计划是四月来的,收到支离的信,便直接来了,”夏昭衣朝前面走去,看向跟上来的沈冽,“既然你来了明台县,我便多留一些时日吧。”

    “你本要计划去哪?”

    “熙州府。”

    “熙州府……”沈冽低低说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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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郎君基本要常驻啦~因为女主虐线埋了很久,终于要开启了,看我辣手催阿梨=3=留下沈郎君,毕竟他有战力在,怕阿梨独木难支。

    啊,沈郎君就是个工具人~hihihi~~发出后妈的笑声

990 拜访老者(一更)

    春忙是整个明台县最热闹的时节,比秋冬丰收之际还要拥堵。

    但这几日全城戒严,官府直接宵禁,街上自酉时开始就以无人,街道上的那些灯笼干脆没人去点。

    寂寂数里长街,只有更夫伶俜,偶见巡守士兵。

    四海茶馆楼上。

    戴豫第九次关窗回来坐下,屋内气氛沉默,支离和聂小娘子闷头坐在旁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才坐下的戴豫忙起身过去。

    来人是四海茶馆的掌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柜的进来便道,神情严肃。

    “坏消息。”支离忙道。

    “发现大量鲜血,确认是那女子的。”

    “我师姐!”支离脸色一白。

    “好消息呢?”戴豫忙问。

    掌柜的倏然一乐,眉眼弯弯:“洛九客栈和万金长街的千雪府各送来口信,他们都到啦!”

    这下,反倒是支离和戴豫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愣,支离叫道:“李掌柜,你讨厌!”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洛九客栈,”戴豫重复这几个字,“在哪啊?”

    坐在最里边的聂小娘子很轻地说道:“自这里出去,沿着十六道坊东去二里,过了一座大水桥,在青石堤岸的第一家。”

    “戴壮士,”掌柜的说道,“那位自称姓卫大兄弟在楼下呢。”

    “对哦,定是卫东佑!”戴豫忙也往外跑。

    掌柜的看向聂小娘子。

    聂小娘子局促起身,冲他福礼:“店家,我……”

    “你住这你住这。”掌柜的说道,转身走了。

    “你愣着干什么?”支离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冲聂清凌叫道,“出来啊,走啦!”

    聂清凌指着自己:“我?”

    “你眼睛都高兴亮了,别矜持啦,走!”

    “……”

    来接支离的,是夏松越和陈定善。

    一回府里,支离便松开聂清凌的手,拔腿往夏昭衣所在的寄然苑跑。

    夏松越和陈定善快步跟上。

    门这边只剩来开门的管家和聂清凌。

    聂清凌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愣怔眨眼,再垂头看向自己落空的手。

    一旁传来轻咳。

    聂清凌转眸看去:“曾管家。”

    “聂小娘子,家主已经让我安排好了你的住处,你今晚便先睡这。”

    “不,不必麻烦,聂府就在一旁,我……”

    “聂家你回不去了,”曾管家打断她,“你若是回家,聂家将有灭顶之灾,不回,反倒能保暂时无事。”

    “……”

    “来,聂小姐,随我这边来。”

    聂清凌慌张无措地看向聂家方向,视线仿佛能穿过重重高墙和夜阑,稍缓了缓,她抿着苍白的唇,跟上曾管家离开。

    支离匆匆赶到夏昭衣的院落,门前只有詹宁和苏玉梅,还有两名仆妇。

    夏昭衣的房门紧闭,看到跑来得支离,苏玉梅上前:“你便是阿梨姑娘的支离小师弟吧。”

    “你好,有礼了,”支离喘着气道,“我师姐呢。”

    “阿梨姑娘洗浴完便睡下了,她太累了。”

    “那我师姐的伤势呢?”

    “阿梨姑娘自行处理好了。”苏玉梅淡笑。

    “我还没赔罪呢,”支离拢眉,“此次都因我,师姐救了我,自己却惹了无妄之灾。”

    “兵家之人,一身武艺,本就为保护身边亲友,怎会是无妄之灾呢。”詹宁说道。

    “支少侠,你也去沐浴歇息吧。”苏玉梅道。

    支离无奈起身,也只好去休息:“嗯。”

    隔日卯时四刻,支离早早起来,想要去守着门口等师姐。

    待跑到寄然苑,他发现寄然苑主卧的房门大敞,里边被褥整齐,空无一人。

    循着外面的动静,支离去到中院大空地,陈定善他们在做力量训练,一番打听,他跑去后厨。

    夏昭衣穿着一袭寝衣,坐在石桌旁,正垂首喝粥。

    苏玉梅也在,曾管家正在说事。

    一只小奶狗这边跑跑,那边跑跑,到处乱嗅,尾巴乱摇。

    支离不好出声打搅,抬脚走去。

    听到动静,夏昭衣和苏玉梅回过头来,支离说道:“师姐。”

    “此处睡得可好?”夏昭衣问。

    “嗯,我以为我是第一个起的,没想到,我是最后一个。”

    夏昭衣微笑,道:“厨房有粥。”

    “我现在还不饿。”

    “等下我要出门,你若要与我一……”

    “我这就去盛。”支离打断她。

    苏玉梅看着他跑去,笑道:“阿梨姑娘的小师弟,活泼健朗,富有朝气。”

    “支离是很好,”夏昭衣温然道,看回曾管家,继续刚才的话题,“偌大一个明台县,便只有这么几十个年高德劭之人?”

    “嗯,明台县多是农户,很少出有才有德者,稍微有些才学的,随便中个功名回来再熬到老,一个个都能成乡贤。”

    支离端着热腾腾的半碗粥快步回来,放下后道:“师姐,我也有见解。”

    “什么见解?”夏昭衣问。

    “我发现,此地虽事农为主,读书之人不多,但我却瞧此地民风淳朴憨实,野蛮之人很少。最野蛮的,反倒是达官显贵养出来的什么钱日安,阳平公主之流。”

    曾管家点头:“因为农户有田可耕,有业可事,大多人家境殷实,不愁吃穿。地主富豪也未欺凌,从不出现故意记错账,坑蒙占利之事。”

    “师姐,”支离看向夏昭衣,“稍后,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去拜访几名德高望重的老人。”

    “他们?”支离皱眉,“师姐,你该不会是,想要联合他们吧?”

    “对啊。”

    “就,就他们?”支离不看好,“这些都是明哲保身之人,师姐,我看还是不了吧。”

    “明哲保身,因为有人挡在前面,他们可以躲。但若挡在前面的是他们自己,如何保呢。”夏昭衣道。

    “师姐的意思是……”

    “不是我求他们,”夏昭衣微笑,“他们为旱地,我们为甘霖,是他们盼有人能相救。”

    说着,夏昭衣起身:“我去换衣裳。”

    “等我等我,”支离忙垂头喝粥,被烫得龇牙咧嘴,用力呼了几口气,干脆不喝了,看向曾管家,“不要倒掉喔,会很浪费,我中午回来喝。”

    说着,也跑掉了。

991 想死你了(二更)

    辰时,一身乔装打扮的夏昭衣和支离,带着詹宁和史国新一起离开千雪府。

    同时,李豪带领五十八名近卫,赶到明台县。

    困乏两夜一日,阳平公主尚还在睡。

    侍女不得不唤醒她,起床气怒极的公主,几乎将她眼睛抓瞎。

    “三皇兄?”稍微清醒一些,阳平公主怒道,“不见!”

    “公主,”李奕舒从外进来,“我们还是回去吧。”

    “怎么,你敢背叛本宫?”

    “公主可认得此物?”

    李奕舒抬手,纤细白嫩的掌中安静躺着一支长簪,白玉为基,通体雪白,其上翡翠碧绿,镶嵌红玉所雕琢的梅花。

    阳平自床上下来,目光变直:“这,这是我母妃的绿雪含芳簪?”

    “穆贵妃,被皇上打了,”李奕舒很轻地说道,“以奏折砸的,砸在了她脸上。”

    阳平大惊:“父皇他!”

    “公主,回去吧。”李奕舒看着她。

    “回去?”阳平抿唇,目光从绿雪含芳簪上看向外头的太阳。

    她步步走到桌边,抬手倒一杯茶。

    茶水温和,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来换,以保证她醒来能喝上初煮的新茶。

    阳平慢慢喝着,慢慢思考。

    半响,她回身看过去:“有圣旨吗?”

    “没有。”李奕舒说道。

    “那么,父皇明面上,并不想要对付我,”阳平拢眉,一双眼眸明艳风采,“父皇都打母后了,可见很生气,这么生气的情况下,父皇却没有以圣旨召我回去,而是我三皇兄偷偷跑来找我,这说明说什么?”

    李奕舒心下一沉:“公主……”

    “我明白了,”阳平继续道,“父皇生气,并不是生气我兴师动众,而是生气我没把事办好。我若就此回去,父皇面前,我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我必须要有足够的作为,才能让父皇息怒。”

    李奕舒说不出话了。

    “这几日一直忙着在极星山寻人,疏忽了明台县的收地收产之事,”阳平放下茶盏,看向李奕舒,“尚安,你令人去极星山山脚,将毕萧唤入城中。”

    李奕舒没办法,暂时先应下:“嗯。”

    李豪站在院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

    “她不肯,”李奕舒将绿雪含芳簪递回去,“我先派人去找毕萧将军,待公主出房后,三皇子再去劝说吧。”

    随意差了一个近卫骑快马去城外,李奕舒心中总觉不快,一口气郁结着,压抑难受。

    眼见她不开心,身旁跟随多年的贴身侍女翠儿说道:“郡主,左右三皇子已来,便由他们兄妹二人去争执,这明台县正迎春光,郡主要么去城外走走,要么寻处可以喝茶乘风的楼阁,解一解心中不快,如何。”

    李奕舒看了看她,说道:“令人备轿吧。”

    “是。”翠儿应声。

    钱日安听闻李豪来了,正带人往丁府赶来,才到紫风坊市,便见李奕舒的轿队沿路开道,自百姓的敬畏中走来。

    “郡主,是钱九郎。”翠儿在轿子旁说道。

    虽然平宁王早已无权无势,远不及钱胥天这名大将军,但钱日安见了李奕舒这位郡主,仍是得行礼。

    钱日安从马上下来,上前恭敬行礼:“见过郡主。”

    “有礼。”李奕舒坐在轿中说道。

    “郡主,钱某有一事,想同郡主商议。”钱日安又道。

    李奕舒拢眉,钱府的面子不能不给。

    更何况,钱日安这次的无妄之灾,完全因阳平公主所累。

    “翠儿。”李奕舒说道。

    翠儿于是抬手,将轿帘绸绫掀起。

    周围百姓纷纷投目,望着这位几乎不可能在他们跟前露面的高贵郡主自轿中缓步走出。

    众人的目光皆变惊艳。

    李奕舒一袭朱色的云霏缎织海棠锦衣,凌云发髻,除步摇外,右侧斜插一支鎏金掐丝花卉蝴蝶簪,双耳坠着石榴红的牡丹耳珰,脚上是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缎鞋。

    富贵养人,人衬富贵,那些目光似从她身上移不开一般。

    钱日安也看得心跳扑通扑通。

    穆贵妃说,他若能将阳平公主请回河京,那么王公贵胄中的所有未嫁女眷,他看中哪一个,穆贵妃来保媒。

    钱日安没能挑选好,但穆贵妃这句话,让他生出选妃一般的快意。

    眼前这郡主,岁数只比他大三岁,也算作是同龄人,若能将她娶回家暖着被窝……

    “你确定你所说之事,在这芸芸长街上能说?”李奕舒出声。

    钱日安回神,恭敬道:“那,便同郡主择一楼阁小饮?”

    李奕舒极其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多大兴致,正欲拒绝,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前方五十步外的一座酒楼上。

    一个白衣男子立在外台,青丝若墨而垂,腰间坠着一枚清润的百鹤玉。

    白衣好看,却不好穿,极少有人能将白衣穿出气韵,除却五官讲究,更要仪态无双。

    李奕舒从未见过这般俊美之人,既有尘间贵气,又有遗世之风,男子这身白衣,风中翩跹,清逸若踏风便能乘风仙去。

    男子似有所觉,转眸朝她看来。

    隔着不少距离,但李奕舒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清冷孤傲。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循着郡主的视线,钱日安回头看去。

    那边什么都没有。

    小脑筋一转,钱日安说道:“公主,不如便去凤阳楼?”

    “那座是凤阳楼?”李奕舒问。

    “然也。”

    “去吧。”李奕舒从善如流。

    沈冽回去厢房,便见戴豫快步进来:“少爷,阿梨姑娘来了。”

    沈冽冰山般的脸这才稍显温和:“她是自后门来得?”

    “是前门,”戴豫一笑,“阿梨姑娘她……变成了一个老头。”

    “老头?”

    “你看老朽,像是不像?”一个老头迈入进来,一口浓郁的熙州口音。

    在她后面还有一个老头,以及两个壮汉。

    沈冽黑眸愣怔一瞬:“阿梨?”

    “正乃老朽。”夏昭衣一笑,眨眼瞬间,背脊挺拔,眼眸明亮,神采飞扬。

    “沈大哥!”她身后的老头身形异常灵活,唰一下过去,奔至沈冽跟前,双眸满含棋盘,“我想死你了,沈大哥!!”

    “……”

992 偏就要说(一更)

    夏昭衣身上装束,与在衡香时,去“拐”王丰年所穿几乎一样,偏素净朴实。

    支离这一身万寿字样的锦衣华裳,则是富态雍容,远超乡贤,更像士族门阀的老爷们。

    不止是沈冽,跟随夏昭衣一起来的詹宁和史国新都还没能适应他们这身打扮。

    支离跟随沈冽在绣墩坐下,语声仍激动:“细细算来,我与沈大哥已有五年没见了,五年呐……”

    “支离长高了。”沈冽道。

    “我还欠点,我想同沈大哥一样高,如此才好和沈大哥一样,保护我师姐。”

    在旁倒一盏茶正慢慢饮的夏昭衣闻言,不咸不淡的朝支离看去一眼。

    沈冽看了看她,对支离道:“阿梨很厉害,不需要我保护。”

    “但你都保护她好几次了,此次极星山,若非沈大哥及时出现,我信师姐不会出事,但身体肯定大损,吃不消的。”

    “阿梨也几次救我,为我赴汤蹈火。”沈冽道。

    “沈大哥说到这个……”支离忽的起身,贴在沈冽耳边嘀咕嘀咕。

    夏昭衣扬眉,朝他们看去。

    沈冽面色微变,看向支离。

    “沈大哥,你切记要来啊。”支离小声道。

    “好。”沈冽点头。

    “师姐还在这坐着呢。”夏昭衣出声。

    “哈……”支离一笑,回来坐在夏昭衣身旁,“师姐,我来了。”

    说着,抬手去提茶壶,往夏昭衣杯盏中倾去。

    “阿梨,你伤势如何了?”沈冽问。

    “无碍,能走。”

    “多久会好?”

    “十日内吧,结痂或许得二十日。”

    沈冽点头,想问疼不疼,又觉是无用的废话。

    “师姐,我们不是说要来拜访人吗?”支离问。

    “在隔壁,”夏昭衣道,“我们慢慢来。”

    “好吧,那现在岂非无事?”

    “你喝茶吗?”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

    “那,我去找沈大哥再聊聊。”支离开心地又起身,朝沈冽旁边坐去。

    “……”

    夏昭衣看向沈冽。

    “……”

    沈冽黑眸清澈明亮,无声回望她。

    夏昭衣低眸,继续喝茶。

    不多时,外面响起很轻的叩门声。

    戴豫过去开门,是凤阳楼的伙计。

    伙计进来望了眼,目光落在沈冽身上,不太好意思地开口:“沈公子,来了几位贵客,掌柜的问,你能否腾一下这雅间……”

    “对方点名了要?”沈冽问。

    “倒不是……”

    “那便还有其他雅间。”

    “但那些雅间都被人都包了,便是新来得那位支爷。”

    “竟是那厮!”支离叫道。

    沈冽和夏昭衣朝他看去。

    “那厮老可恶了,”支离皱眉,“趋炎附势,曲意迎合,攀高结贵,巴高望上,还贪生怕死!一个不成气候的马公子都能给他吓得腿软三分。”

    “……他这么离谱的吗?”戴豫震惊。

    “可恶至极。”支离说道。

    伙计忙将后面的门合上:“这位爷,你可不要这么说支爷。”

    “这雅间,我们不让,”沈冽说道,“我们先来的。”

    伙计焦灼:“沈公子,那位贵客……可是郡主啊。”

    他将最后三个字压得很轻很轻。

    “先来后到。”沈冽淡淡道。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是你在为难我们啊。”支离说道。

    伙计无奈,只得先告辞,声称去找掌柜的说说。

    最后,包了几乎所有雅间的支爷,愿意让出一间来。

    支离呵呵:“这个支爷好大派头,包那么多雅间去款请徐城乡贤,此人如今知道郡主来了,怕是立即就去攀龙附凤了呢。”

    “你好生气,”夏昭衣忍笑道,“支爷待你如何了吗?”

    “没有,看不惯罢了,而且,他还与我同姓呢。”

    “但那位支爷,现在是支爷,日后,可未必好说了。”夏昭衣道。

    “这是何意?”

    “你问你家沈大哥,”夏昭衣看向沈冽,笑道,“支爷,你说是吗?”

    “啊?”支离一懵,看向沈冽。

    “待季兄一走,支爷这个名号,便是我的了。”沈冽看着他道,语声平和。

    “啊?”支离还是这样说道。

    早在寿石便和支爷那些手下交过手的詹宁和史国新,在后面轻笑出声。

    支离回头看他们:“你们也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夏昭衣笑道,“支爷这姓,偏就是你的姓。”

    “……”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

    戴豫打开门,依然还是那伙计,不同的是,后面跟随一个身着碧衣绿裙交织绫宫装的侍女。

    翠儿望了眼屋内众男人,目光看向最是显眼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由也感惊艳。

    “沈公子,”翠儿说道,“我家郡主,邀您过去喝一杯茶。”

    “不去可否?”沈冽说道。

    翠儿一顿,道:“沈公子,我家郡主鲜少请人喝茶,公子还是去吧。”

    “并不想去。”

    “沈公子,”翠儿声音变沉,“听您雅音纯正,不是徐城之音,你非徐城人?”

    “不是。”

    “是春忙的商人?”

    “是。”

    “那么,你是不喜我们郡主?故而不去喝茶?”

    支离听不下去了,捏着嗓子,用老态粗哑的声音道:“若说不喜,待如何?”

    “便是不敬,”翠儿冷冷道,“不敬皇室,是大罪。”

    “呵呵,”支离一拍桌子起身,横眉怒眼,下一瞬却是脑袋一转,看向夏昭衣,“来,小夏,去教训她!”

    夏昭衣眨巴眼睛。

    沈冽见状,长身而起:“你当我不敬也好,当我……”

    “那便好好说道说道,”夏昭衣打断他,放下茶盏跟着起来,朝翠儿看去,“乙酉年六月芒种,宣延帝于烈三江提笔作赋,《颐序》问世,文章借鉴历朝诸多大家之言,中曰以民为天,民比君贵。丙戌年十月寒露,宣延帝罚惩现已病故的安楚王时,于冬猎行宫提到,民生是根,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皇室其末。”

    翠儿眉心皱起,听得一愣一愣,看着老头走来。

    “听你现在所言,不接邀请,不去喝茶,便是待皇室不敬。以你之意,皇室是惹不得,还是皇室易受辱,一杯茶都能辱之?”老头继续道。

    “你,你又是何人?”翠儿说道。

    老头一笑:“咱们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

    “谁要听你说?!”

    “我偏就要说。”

993 俊美男子(二更)

    翠儿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更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除了怒目,自诩伶牙俐齿的她,竟不知能说什么。

    “若说皇室惹不得,那么宣延帝所说的民贵君轻,和皇室当修己以安百姓之言,便皆是出尔反尔了。古有大儒者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你是在说,宣延帝不是人?”老头继续道。

    翠儿双目圆睁:“你大胆,我没有这样说!”

    “而若说皇室易受辱,那你便是在说这四百年李乾根本没有底蕴与根基。否则为何一杯茶就能轻贱了你们,不去喝个茶,都会觉得受了不敬?”

    “你!”

    “却不知是谁在辱没皇家呢。”老头淡淡冷笑。

    翠儿瞪着他,再看向那处仍立着的沈冽。

    她觉得对方用心邪恶,所说的话很恶毒,句句都在往她头上扣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她找不到任何驳斥之言。

    “成,”翠儿最后道,“不过请你们喝个茶罢了,你们道出这么多,成,你们且等着!”

    她怒然离去。

    “好个威风!”支离叫道,“等着就等着!”

    旁边的伙计傻眼,擦了擦冷汗,借故告辞,慌忙将房门带上。

    尚安郡主的雅间,茶先生正在讲述徐城茶道和名贵茶叶的分类。

    李奕舒一双明艳美眸,一直望着雅间的门,像是听不到茶先生的声音。

    那惊鸿一瞥,俊美男子的面容身姿,便似抹不去。

    翠儿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李奕舒心中的期待越甚。

    甚至,她已想入非非。

    于皇室女眷而言,在街上见着美男,只要不是出身显赫的,都能带回去当面首豢养,这已不算秘辛。

    并且,先皇宫中的几位太妃,据传皆有养在身旁的男宠呢。

    当然,李奕舒只是随意想想。

    且不说真的便要看中此人,就论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胡来,否则会落人口实。

    钱日安坐在她对面,刚才听她打听那雅间时,钱日安心里便在冷笑。

    沈公子三字,听着年轻,却不知是何人。

    皇室贵胄和重臣之中,鲜少有沈姓。

    翠儿这时回来,模样极恼。

    李奕舒眉头轻皱,便见翠儿委屈地叫道:“郡主!”

    她快步走来,俯首在李奕舒耳旁飞快低语。

    李奕舒怀疑耳朵听错了,睁大眼睛:“他们竟敢如此!”

    “很是猖狂!”

    “你未反驳?”

    “我,我……”她说不过。

    对方一箩筐的砸下来,她甚至接都接不住,更不用去想如何说。

    “那老头,看起来读了很多书,而那读书人的嘴……不就是能言善辩,好斗,到处想找架吵的吗。”

    李奕舒是个聪明人,沉声道:“你落了人口实。”

    “郡主!”翠儿惊忙垂首。

    “发生了何事?”对面的钱日安说道,“郡主,要不我去看看?”

    李奕舒摇头,若是钱日安去,怕是人要丢得更大。

    “不必了,”李奕舒淡淡道,看向翠儿,“派人去盯着,若是见他们下楼,便立即来喊我。”

    “是。”

    “你所要说得商议之事呢?”李奕舒朝钱日安看去,“说吧。”

    钱日安抬手,恭敬道:“是。”

    一直到午时,沈公子的兰君雅间都仍闭着门。

    直到李豪派人来找李奕舒,她方踏出雅间,便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男人去那敲门。

    李奕舒于是停下要走的脚步。

    戴豫开门,待叶正快步进去,他抬手关上,便见着了立在那边的李奕舒等人。

    戴豫没有表情,一把将门合上。

    “郡主你瞧。”翠儿说道。

    “郡主,我去教训?”钱日安在旁说道。

    李奕舒眼下看到钱日安便烦,冷冷道:“不用你去。”

    其实想也知道,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议,绕来绕去半日,是说演一出苦肉计,将阳平公主哄回去。

    若不是瞧见这位沈公子有几分姿色,李奕舒今日断不会答应他来这凤阳楼。

    但这行人,着实古怪。

    戴豫转身回来,叶正已经开始说外面的情况,声音很低。

    “午时还未到,丁县尉便重新带了一帮人手,去了刘家村,之前少爷好不容易保下来的桑户,这次恐难再保。明台县所有大蜜坊全部低头,都说愿意低价出让给公主。对于阳平而言,现在最难棘手的还是大米商毛家。说是米商家独子以死相逼,若是产业让出,他便跳死在米河中。”

    一口气说完,叶正缓了缓,继续道。

    “今早,三皇子李豪已到徐城,据说是要将阳平公主带回去,但是公主不允。城外还在搜山,这次出动的兵马是顺阳,宣武,毕家军。”

    “宣武军此次统帅是谁?”夏昭衣忽的出声。

    猝不及防的清脆少女之音,让叶正瞪大眼睛。

    “先回答。”沈冽说道。

    “……是,”叶正道,“统兵者为宣武军新擢升的副尉方西华。”

    “毕家军统帅呢?”夏昭衣问。

    “毕萧,他才被阳平公主从城外召入,我来之前,他刚入城。”

    “毕萧。”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师姐,认识吗?”

    夏昭衣唇瓣淡淡一勾:“宣延帝李据年轻之时,身旁有四位同寝同食的好友,且这四位好友成了他日后能征善伐之大将,他们是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

    “啊,夏文善是你爹!”

    夏昭衣唇角几分苦涩,轻轻道:“是啊。”

    “那这毕萧是?”

    “毕时俨的侄子。”

    “那师姐,他算不算是你故友?”

    “一面之缘罢了。”

    支离点点头:“就当不算。”

    “嗯,就当不算。”

    支离看向叶正:“大兄弟,你继续说,还有吗?”

    叶正点头,目光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认出她是寿石往来过不少次数的阿梨姑娘,大感震惊。

    缓了下,叶正看向沈冽:“少爷那匹坐骑,被一位猎户捡去,卫东佑已经赎回来了。”

    “先养在城外吧。”沈冽道。

    “嗯。”

    沈冽看向夏昭衣,见她眉眼几分出神,正准备开口,身旁的支离忽去提壶倒盏,端去少女跟前。

    “师姐,喝茶。”

    “多谢。”夏昭衣接来说道。

    房门这时又被敲响。

    戴豫皱眉,很轻地说道:“很可能又是她们。”

994 你说脏话(一更)

    戴豫去开门。

    门口却不是李奕舒,也不是她的人,是两位衣着富贵的老人。

    老人站在门外,呼吸很急,似是才赶路过来。

    目光扫了圈,见到屋内的夏昭衣和支离,两位老人不请自入,拱手走来:“二位老友竟来得这般早!”

    支离和夏昭衣对视一眼,跟他们根本不熟。

    支离清了下嗓子,顺着他的话道:“是也,你们也是来找……”

    他看向沈冽,不知道该称沈公子,还是支爷。

    “对,我们也来找沈公子。”一位老人先道。

    “嗯,我们才从支爷那出来,未想二位老友来得更早。”

    “两位前辈坐,”沈冽说道,“久等了。”

    支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压低声音:“支爷预备将明台县能收得产业都收了。”

    “那得多少钱!”支离瞪大眼睛。

    “所以,让城中这些老爷们一起。”

    “他们肯吗?”

    “阳平公主低收高卖,赚取巨额差价,所以他们不如先自己平价收来,你说对吧?”

    支离恍然大悟:“是哦,如此一举两得,那些农户不亏,他们也不用花冤枉钱。但是,他们银子够吗?”

    “先佘给那些农户,欠条打着。”

    “那,公主那边好交代吗?”

    “她算个鸟人,谁要与她交代,”夏昭衣说道,“众怒难犯,她敢犯,别人便敢怒。”

    支离双手掩住唇,瞪大眼睛,低低惊呼:“师姐,你说脏话。”

    夏昭衣眨巴眼睛:“我说了吗?”

    “说了,”詹宁在后边小声道,“都怪夏兴明将军,是他带坏了您。”

    夏昭衣肃容,正襟危坐,对支离说道:“别怕,我会改掉的。”

    支离俯首在她耳边:“不改也可以,偶尔说脏话,可爽快啦。”

    夏昭衣被逗得淡笑。

    笑完几人一顿,朝那边的沈冽和两位老者看去。

    三人和他们大眼对小眼。

    “呃,”一位富商说道,忽而一笑,“看来有的聊,有的聊……”

    夏昭衣面容淡淡,抬手冲他一拱:“你们先。”

    沈冽隐着眸中笑意,深深看了她这身老头打扮一眼,转过头去继续。

    不多时,来找沈冽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着支爷那边快要散场了,夏昭衣起身,对戴豫说了一声,便带着支离离开。

    “师姐,既有支爷和沈大哥出面,我们为何还要来呢?”

    “他负责他们的,我们负责我们的。”

    “我们与沈大哥,要这般生分呀?”

    “支爷一派,你沈大哥一派,我们也一派,便是三派,”夏昭衣耐心解释,“一方人手,朝廷或不放在眼中,但如若出现三方以上,在任何人眼里,都必定成大势。”

    “我懂,与三人成虎一词,异曲同工。”

    夏昭衣顿了下:“你这样理解,倒是也可。”

    “莫怪师姐要说,我们为甘霖,看来确实如此,我们是在帮他们,”支离笑起,“走!”

    李奕舒和钱日安赶去丁府后,一直到未时,都在日头底下站着。

    阳平公主坐在屋中,巨大的水墨绣毡上碎着一地瓷盏,除却茶具,花瓶也被她砸了。

    李豪双手负后,沉目站着,一双眼眸冰冷,斥满厌恶。

    除却他们二人,屋内还跪着三个侍女,其中一个手臂上鲜血淋漓,却不敢动。

    一匹快马本来,在府外停下,士兵一下马,大步匆匆奔入:“公主!”

    阳平公主抬头望去,就要起身。

    李豪伸手拦她。

    “让开!”

    “哪都不准去,除了跟我回河京。”

    “不让,那就滚!”阳平伸手推他,怎么都推不掉。

    “公主!”士兵奔入进来。

    李奕舒回头怒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郡主,”士兵跪下,大口大口地喘,“那些蜜场和饴饧作坊本已答应,如今亦全部反悔。争执过程中,一个养蜂场的场主忽然拔剑自刎,说死也要死在还算是自家的蜜场中,而不是日后被公主巧取豪夺走的……”

    “你住口!”阳平公主在屋内大声叫道,“本宫何曾巧取豪夺,莫要以这些贬词侮我!”

    士兵低头,不再说话。

    “继续。”李奕舒道。

    “他一死,所有人都怒了,现在……很难收场。”

    “岂有此理,看来非得本宫亲自出马。”阳平抬脚朝外走去,再度被李豪拦下。

    “三皇兄,你非要和我作对!”

    “随我回河京。”李豪沉声说道。

    “父皇气恼我,无非是搜山之事,我方才不是当着你的面和毕萧吩咐了,若是酉时还找不到,便鸣金收兵。而对我收产业再转手卖之一事,父皇可不会有半点不满。”

    “不要与我说旁的,”李豪看着她,“你只需随我回河京。”

    阳平想了想,声音变平静:“行,三皇兄,若你非要我与你回河京,我答应,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豪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其他我可以不管,但是刘家村的桑农,明南区的蜜场和饴饧作坊,还有城中米商毛大飞,这三家我定要吃下。不吃下,你绑着我回河京,我都会想尽办法逃出来。”

    “为何要吃定他们?”

    “我意难平,”阳平公主双目发狠,“桑农和蜜场的人出尔反尔,戏弄我,毛大飞的儿子咬定要与我好看,半点不给皇家面子!我没有要他们死,已仁至义尽。”

    李豪沉吟了阵,看向屋外的李奕舒。

    李奕舒轻轻点头。

    “好吧,”李豪说道,“便答应你此三件事,三件一成,即刻同我回河京。”

    “我现在要去一趟明南区,”阳平冷冷道,“三皇兄一夜赶路,还是去休息吧。”

    说完,抬脚朝外面走去,终于绕开了这一道屏障。

    李豪想了想,转身也跟上。

    几辆马车出发,直奔城外,路上所遇众人,纷纷让道。

    站在县尉附近盯梢的杨富贵和李满见状,立即由李满掉头,朝凤阳楼而去。

    两刻钟后,在城门外盯着的陈定善和夏松越也见到了他们,陈定善戴上斗笠,赶着牛车跟上,一路留下记号。

    夏松越继续在茶馆里坐,负责联络。

995 六个大汉(一更)

    明南共二十三个村子,方圆近四十里,景色秀丽婉约。

    最大的蜜场离徐城不远,在明南河的西北处,空旷一片长野,占地达一百二十亩。

    阳平公主烈马快车,一行人赶至,便见人群前躺着一具被覆盖白布的尸体,围着尸体嚎啕大哭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三十人之外,上千农户手持长锄、菜刀、斧头、镰刀,和徐城士兵们对峙。

    最外有一个士兵忽然叫道:“公主来了!”

    丁县尉之子丁明志闻言,立即往马车赶去,同车上下来的阳平禀报发生之事。

    阳平公主面无表情,脚步很快。

    周围士兵纷纷下跪,齐齐高呼:“见过公主!”

    丁明志跟在阳平公主一旁,忽见后面自马上下来的李豪,丁明志一顿,随即上前跪下:“明台县徐城小吏丁明志见过三皇子!”

    竟是皇子!

    那些尚未被允许起身的士兵们于是再同皇子行大礼。

    远处百姓看着人群中走来得华贵娇女,不知要不要跪。

    忽然,有人膝盖往地上一跪:“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只能也跟着跪。

    上千人放下手中器具,像是风过麦田一般,一**跪下,高呼声却异常整齐:“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还知道我是公主呢?”阳平嗤笑,扬声叫道,“答应卖给我的作坊和蜜场,忽然又反悔,你们戏弄本公主?”

    众人垂头,无人应声。

    李奕舒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走来朝上千伏跪在地的人望去。

    钱日安快步跟在她身旁,笑道:“都是些好对付的庸民,不见棺材不掉泪罢了。”

    好多人抬头朝李奕舒这边望来,其中不少人望过她之后,目光转去东北方向,便是她和阳平公主的来路。

    李奕舒循着他们的视线回头,问道:“你们可是在等什么人?”

    “他们等什么人来都没用,”阳平看向丁明志,“那位林从事呢?”

    “下官在这!”林从事举着厚厚一摞文书跑来,后面跟着三位佐吏,近了后,林从事叫道,“公主,下官在这!”

    “手中所拿,可是转手的契约文书?”阳平问。

    “正是!”

    “衙门的官印带了?”

    “带了!”

    “那就去签了吧,”阳平看向前面,冷冷道,“我就在这看着你们签,也要看看是谁戏弄本公主,胆敢出尔反尔。”

    “是!”这位林从事应声。

    眼看林从事过来,跪在地上的农户们惊愣傻眼。

    本来那么有底气,也有谈判拉扯的空间,随着膝盖这么一跪,好像再难起来,仿若血性在刚才一跪中,跪没了。

    带人下跪,易。

    带人起身反抗,难。

    所以这会儿,谁敢出来再带头……

    林从事令人将负责这片的村官们喊来,同时他伸手在人群里随意点了五人上前。

    由他们开始,让他们自报姓名,村籍,地目,名下产业。

    在他问话同时,身旁官兵上前去搜他们身上的造籍册和地契或房契。

    丁明志令人搬来凳子供阳平等人坐。

    村官也迅速安排人手,送来特等明南山种黑茶和现做的精致点心与特产肉干。

    最先点名的五人被搜出地契,房契,不过其中一人什么都没带。

    “大人,”搜了又搜的官兵回身看向林从事,“他当真什么都没有。”

    林从事一翻才登记的立契书,再按村号去查户籍管理。

    “李大福,”林从事抬起头,“你不是有两处红砂作坊吗?”

    “小民,小民不想卖……”

    林从事打量他,起身去同阳平公主禀报。

    阳平公主端起茶盏,慢声道:“出尔反尔,愚耍戏弄公主,该是个什么罪?”

    林从事被问住了,顿了顿,他张口便来:“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李大福脸色一白,立时跪下:“我给我给,我这就去家里取!”

    “免了,”阳平不耐烦,“你那两间小作坊,本宫也瞧不上。”

    林从事于是转过身去:“来人,将这李大福……”

    “本宫话还没说完呢!”阳平怒斥。

    “公主息怒!”林从事忙道。

    阳平上下打量吓得腿软的李大福:“虽然你这刁民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但本宫胸襟广阔,为人心善,你的十年牢狱和流放便免了,满门抄斩也不用。但是,你今日得留下一只手。自行选,是左手还是右手。”

    李豪皱眉,朝她看去:“皇妹。”

    “皇兄别管我。”阳平目不斜视。

    林从事于是吩咐人将李大福拉下去。

    很快,一声惨叫响起。

    跪在地上的上千农户中,近一半人吓坏。

    这声惨叫仿若穿透他们的脑袋,他们脑中一片空白,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彻骨寒意。

    阳平公主淡淡道:“下一波。”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惨叫。

    西北面骤然大乱,数十个徐城兵摔了过来。

    所有人一惊,纷纷望去。

    一直留意着东北方向的李奕舒,却听闻后面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东北望去,数十辆马车正狂奔而来。

    其中两辆马车,似在凤阳楼附近看到过。

    无端的,一阵强烈不安自李奕舒心头生出。

    “公主。”李奕舒很轻地说道。

    阳平公主两边难以顾及,随着李奕舒所说的,她朝东北方向看去,还未看清有几辆马车,又不得不朝另一面望回去。

    那十来个徐城兵从地上狼狈爬起,连忙往后面退。

    其余徐城兵快速拔出武器,看着西北走来的六个高大魁梧的大汉。

    六个大汉也提着兵器,在高矮不一的几座碑碣前站定。

    一人扬手,将手里还抓着的徐城兵用力推摔走。

    李大福双手完好,瘫在远处地上,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铮铮铮数声。

    李豪身旁的亲随纷纷拔出刀来,护在李豪跟阳平跟前。

    “来者何人,”李豪扬声叫道,“可知我们是何人?”

    “知道啊,巧取豪夺的皇子和公主嘛。”支离捏着粗哑的嗓子慢悠悠说道,从卫东佑和詹宁中间走来。

    此言一出,李豪瞪大眼睛:“放肆!”

996 我们不卖(二更)

    阳平公主的声音比他还要响:“给我杀了他们!”

    “你确定要杀?”支离扬眉,发白的眉梢斥满不屑,“再闹大,你可就不好收场了。”

    “还等什么!”阳平怒道,“杀啊!”

    徐城兵们无人敢往前去。

    李豪身边的亲兵却只听李豪一人,李豪没有出声,他们不会动。

    “三皇兄!”阳平朝李豪看去。

    李豪看她一眼,没有反应。

    他是来带她回河京的,不是来计划矛盾的。

    “三皇兄?!”阳平大叫。

    “公主。”李奕舒这时沉声道。

    阳平回过头去,那十几辆马车在他们百米外停下,

    明南区二十三个村子里的乡绅,乡贤,员外,名士,还有因孝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一个个下来。

    阳平皱眉,上前怒道:“这六人是你们的人?”

    上百人走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作声响。

    “我问这六人是你们的人?你们明南区是不是要造反!”

    “我们不造反,我们也不卖地。”一位老者开口,声音响,却很平静。

    此人身板清瘦笔挺,个子中等,因身着素衣布袍,反倒于一众锦绣华服的老者中显眼。

    “既答应了本公主,为何不卖?”阳平厉声问。

    “因为有人出价比公主高。”另一位老者说道。

    “除非公主出价比他更高,且给够现银,我们便卖。”再一人道。

    “你们……”阳平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从熙州到徐城,虽然有些人不愿配合,但只敢逃着,避着,谁都没有这样与她说话。

    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压着他们的,可是皇权,她是公主!

    “价高者得,这么浅显的道理,公主都不懂?”支离说道。

    阳平公主回身朝他看去:“你给我住口!”

    “公主好歹代表皇室,十五两便想买得一座作坊,公主,你如此穷酸吗?”东北方向,刚才最先开口的素衣老者说道。

    阳平看向他:“你还知道本宫是皇室公主?你是哪家哪户的,报上名来!”

    支离冷笑:“十五两得一作坊,转手强卖一百二十两,如此巧取豪夺,你还捂人嘴巴,不给人说。”

    阳平公主又转头朝他看去。

    “县衙这几位官吏大人,”素衣老者看向林从事和那三名佐吏,“若是有人报官,称强买强卖,你们的县令大人会如何判?”

    林从事刚才不敢出声,眼下更不敢接话。

    支离嗤声:“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林从事瞪大眼睛。

    这是他刚才对公主说的话。

    “你放肆!”阳平怒吼,“你可知我出身皇室,你敢!”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原来是皇上口头上说着好听的。”素衣老者淡淡道。

    “也简单嘛,”支离接着道,“将这位公主逐出皇室,不就好了?”

    二人一个站在西边,一个站在东北。

    你一句,我一句。

    光是听他们说话,阳平便得朝西望去,又朝东北望去。

    她连思考如何回嘴的时间都不及,眼下听到这句“逐出皇室”,她暴怒的情绪彻底崩溃。

    “我让你们住口!”

    茶盏被她抓起,特等的明南山种黑茶朝素衣老者方向砸去。

    力气不够,茶盏摔在钱日安和李奕舒中间。

    “哎呀郡主!”钱日安低呼,忙拿出手绢,替李奕舒擦裙子。

    李奕舒厌恶地将他推开。

    实际更多的茶水,在阳平公主抓起茶盏的那刻,自她掌中沿着手腕前臂,先洒她自己半身。

    “杀了他们!”阳平公主看向李豪,“三哥,杀了他们!”

    她许久不曾叫李豪三哥,这样一个称呼让李豪觉得亲切,但不会跟着她脑袋发热。

    这两位老者的咄咄逼人,李豪并非不气,但是无法反驳。

    现在,李豪更多的是在想要如何收场。

    他后悔了,今日不该与她一起来这的。

    甚至,他就不应该从河京过来!

    “诸位!”支离忽的高声叫道。

    众人朝他看去,他扶着詹宁肩头,轻盈一跃,纵然跳上半身高的大碑碣。

    “诸位!”他看向跪倒在地的上千农户,“这位公主,她干政了!”

    “她口口声声自称皇室!”

    “皇室又如何,后宫不得干政!”

    “但是她私自动用县衙的狗腿子给她办事,就是他!”

    支离伸手指向林从事。

    林从事吓得一哆嗦。

    “还有他们!”

    三位佐吏不敢看他。

    “她还逼死了一条人命!“

    支离指向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是逼死!比害死还可恶!”

    “将人逼到绝境,何其恶毒!”

    “她可恨吧!”

    可恨!

    众人身体里面的怒意排山倒海,但因自己的命,因全家的命,谁都不敢喊出来。

    不过眼神不会骗人。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付诸着满腔怒火,看着阳平。

    “杀了他!”阳平指向支离,对李豪的亲随和徐城兵马叫道,“都去杀了他!他要造反!”

    刚才支离朝林从事那一指,吓坏得不止林从事。

    丁明志现在不敢动了。

    他的父亲丁县尉,此刻在上千农户的另一头,跑来的亲信一番说,丁县尉更不敢过去。

    东北方向的素衣老者始终是不咸不淡的口吻:“田地产业,若是皇上要,我们双手奉上。若是公主巧取豪夺,我们分文不给。”

    “对!”他身旁的老者叫道。

    “皇上一道圣旨,我们给,公主低买高卖,中饱私囊,欺人太甚!”另一人道。

    “我们不卖!”

    “就是不卖!”

    “对!”支离大声道,“非我等戏弄公主,而是公主不将我等当人看!”

    “我们也是人!”站在碑碣旁的陈定善叫道。

    阳平一会儿朝他们看去,一会儿又看向东北处来的老者们。

    她脑袋嗡嗡的响,眼睛发愣发直。

    詹宁眼珠子一骨碌,想起夏昭衣在凤阳楼雅间中的那席话。

    他跟身旁同伴小声交流后,高声叫道:“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陈定善和史国新随即重复:“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支离也跟着重复。

    随即,素衣老者身旁,还有地上跪着的人,渐渐被带动。

997 大乾公主(一更)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

    上千人齐声高喝,声音洪亮。

    附近村庄的老人妇孺们闻声而来,密密麻麻的人站在远处的磐石上,墙垛上,田垄上,作坊的屋顶上。

    这是整个明台县最大的田野,明南河奔腾过整片大地,将在东边尽头汇入米河大江。

    春日的黄昏缓缓降临,阳平公主双手捂住耳朵,剧烈发着抖。

    她是公主,高贵尊荣,天之骄女。

    一出生,她就尽揽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比谁都热爱生养她的李氏皇室,她誓死效忠王朝,愿倾尽一生去维护。

    王朝的辉煌,便是公主的荣耀。

    任何冒犯大乾王朝,冒犯李氏皇家者,她都恨之入骨,都想杀之剖之!

    但是现在,所有人高呼,“民贵君轻”。

    刚才他们还说,把她“逐出皇室”。

    可笑,凭什么。

    这群贱民,凭什么。

    什么“民贵君轻”,父皇说着好听而已,他们竟敢当真。

    认识字吗,会写字吗,在此人云亦云。

    她年幼时鲜少出宫,可但凡随父皇出宫,便是一幕幕盛大阔丽之景。

    世人沿着长长的御街叩拜,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像雷声轰隆。

    翻扬如云的旌旗中,万万人抬头看她,远处的人拼命踮着脚尖。

    那么多人,以遥遥见她一面为荣。

    文人士子作辞赋诗,歌颂她。

    市井茶楼佳话流芳,赞美她。

    一幅幅艳彩斑斓之画,一首首华丽辞藻之词,那是盛极的大乾王朝,她是无比尊贵的大乾公主!

    现在,这些更为低贱的乡野村户,分明该以离她如此近而感骄傲,该以她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与他们说话而感荣光。

    但是这群人,他们在干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阳平公主很低地喃喃,“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可以。”

    把他们杀光。

    把所有忤逆她的人都杀了。

    留下尊她敬她的,她给他们官做!

    “三皇子。”李奕舒看向李豪,眉目深忧。

    一直沉默的李豪闭了闭眼,半响,他自椅子上起身,侧头吩咐身旁近卫,让他们把阳平公主带走。

    他抬脚离开。

    “你们干什么,”阳平正跑去想抓钱日安的胳膊,被人强行拦下,“放手!松开本宫!”

    只听令于三皇子一人的近卫无情将她往后边带去。

    “去把方西华喊来,”阳平边挣扎边看向站在原地的钱日安,“还有毕萧,去把毕萧喊来!让顺阳营,宣武军,毕家军都过来,把这些人都杀了!你快去!”

    钱日安没有反应,目光看着别处,一身冷汗。

    入夜,整个明台县彻底大乱。

    已被收走产业的农户们纷纷奔入徐城。

    来不及赶到的人在徐城门外大喊开门。

    徐城三面城墙,一面为米河北岸,一艘艘渔船便点灯入城,后来官府迅速派出人马,将余下的舟船拦道于水上。

    城中街道上到处都是人,茶馆茶楼满座,万家灯火高亮。

    官府的人拦不住他们,再喊宵禁都无用。

    而若动手,徐城巡守兵如今比谁都怕。

    惯来横行霸道的他们,早被极星山那一战给杀怕了。

    那支姓少年至今没有找到。

    于孤崖上大杀四方,最后消失于山顶的少女也无音讯。

    还有那位一路从陡坡上杀下来,引人离开的神秘男子,他骑着那匹烈马彻底消失在米河水畔。

    徐城官兵再气焰嚣张,也不曾见过那样的修罗杀戮现场。那本该是发生在两军交战的前线,但是现在,就发生在他们岁安年和的徐城城外。

    官府门前围满人山人海,农户们要求交还房契地契,要求更改土地名目。

    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砸东西。

    鸡蛋,菜叶,鞋底,能砸的都往官府门口砸去。

    登闻鼓被数十人从上面拉下来,在地上毁个稀巴烂。

    一个个士兵于县衙后院和丁府之间奔走来去,告知着越发失控的局面。

    徐城县令苦不堪言,跪在院中,一字字说着近来所有事情。

    丁县尉跪在他旁边,不时开口补充。

    李豪的椅子摆在门前台阶上,他面淡无波地靠着,手中把玩着的玉饰,雕琢成长剑模样,色泽翠绿。

    在他后面,阳平公主将能砸的都砸了,瘫坐在绣毡上。

    “是从刘家村开始的,”阳平公主说道,”刘家村的桑农们出尔反尔,他们先反悔,旁人才效仿。因为他们,明南区的那些贱民,也开始与本宫作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室要他们死,焉能不死。皇室要他们给,为何不给?”

    “让毕萧把他们都杀了。”

    “让父皇把不听话的人全部杀光。”

    “岂敢忤逆公主,他们都得死。”

    ……

    “公主。”李奕舒和虞姿祁相伴在侧。

    “杀光,杀光,都得死。”阳平公主喃喃说道。

    徐城县令和丁县尉告退离开。

    李豪起身进屋:“将她扶起。”

    侍女们壮着胆子上前。

    阳平公主一举手,正也去相扶的虞姿祁一声尖叫,来不及抽身,前臂被穆贵妃的绿雪含芳簪刺穿。

    鲜血顺着簪子尖端淌下,李奕舒忙扑去拉着虞姿祁后退。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我乃大乾公主!卑贱之人莫要碰我!”

    簪子又高举,李豪一把握着她的手腕,夺下玉簪。

    阳平张口咬去,几乎要在李豪的手背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李豪将她用力推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来人,将公主绑起来!”

    李奕舒扶着虞姿祁,看着一众人手冲入屋内,将发疯发狂的阳平公主绑缚。

    李豪跟随离开,顿了下,侧目朝她们看来,寒声道:“郡主带虞九娘去包扎吧。”

    “是。”李奕舒福礼说道。

    虞姿祁瑟瑟发抖,双眸含泪,看着李豪阳平公主彻底离开,她扑入李奕舒怀中嚎啕大哭。

    李奕舒低声安慰着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甚至都不算是开始。

    她隐隐觉得,真正的血海滔天,将在去到河京后,彻底展开。

998 几分怪异(一更)

    声势浩大的混乱,一直持续三日。

    第四日,太阳探出头,但不多时便被连绵云海遮去。

    仍是惬意暖软的天,且因阳光不烈,天地更舒爽。

    沈冽踏上四海茶馆的阁楼,便见一道梯子架着,屋顶上洞开了一片天。

    他攀着梯子上楼,先见支离叼着根长叶靠在屋脊上,而后是远处靠着飞檐的夏昭衣,也是叼着根长叶。

    “沈大哥!”支离欣然,坐起来说道,“沈大哥,你来啦。”

    夏昭衣回眸望来,一袭月白锦衣的沈冽,在天光之下,白得耀眼。

    “你们师姐弟上楼,还需这梯子么。”沈冽问。

    “这便叫闲情趣意,”支离嘿嘿道,“也方便李掌柜和詹宁大哥他们来喊我们。”

    沈冽点头,看向夏昭衣。

    巧得是,少女今日也是一袭月白的衣裳,青丝垂落,一支巧趣可爱的桃果玉簪,她偏清冷的脸颊,被这桃果玉簪衬得几许人间烟火意。

    沈冽迈过正脊,朝飞檐走去,在垂脊坐下,唇瓣微勾,淡然道:“先去了躺千雪府,你不在府上。”

    “终于忙完了。”夏昭衣微笑。

    沈冽也笑,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嗯。”

    他们是忙完了,但对于整个明台县而言,才刚刚开始。

    阳平公主一事风波暂过,随之,明台县将迎春盛。

    夏昭衣也转过头去,望回满城浮华:“徐城真好看。”

    “是啊。”沈冽说道。

    徐城所有建筑,都是浅而易见之美,俊与秀权衡,长与短相协,承托构造精雅却简洁,大方中自带秀气。

    这时,几缕清风打过银铃,铃铛声清脆过耳。

    沈冽看向对面右手处的兽檐。

    一串铃铛垂挂,与铃铛同绳所系,还有一条流苏璎珞,同在檐下飘扬。

    “我打算明日离开,”夏昭衣说道,“去熙州府。“

    “我与季兄交接好了,”沈冽道,“季兄下午离开,我明日……”他侧眸朝少女看起去,“可否与你同去?”

    “你要去熙州府?”

    “嗯。”

    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

    这几日他们都很忙,几乎没有见面。

    阳平公主虽然听说早就走了,但是她留下的烂摊子,以及后面李据会派来的人手,夏昭衣都想管。

    管这件事情的报酬,便是她播下这春日之种。用她对支离的话说,她将渐渐让农户和小商户们脱离对府衙朝堂的信赖与依赖,偏向拥立大商会。

    而大商会,她已书信给衡香,王丰年和赵宁会在两个月以内各安排十个人手过来。

    世人受文化局限使然,一朝一夕,对皇权权威的认可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

    但是师父所说,书上所写,和过去数年游走人间的亲眼所见,经济行为可决定一切。

    便从明台县开始,只需两个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她便有办法去改变他们对李据的高看。

    “太好了太好了,”支离飞快奔来,在沈冽身旁一坐,“沈大哥,你若去熙州府,我们便一道。此次那个支爷一走,你便取代他当支爷了,对吗?”

    “嗯。”沈冽点头。

    支离咧嘴一笑:“那,今晚一起吃个饭?便当为那支爷践行,我此前对他有误会,这几日忙的,我们也不曾好好聚一聚。”

    “刚才沈冽说过,他下午便离开。”夏昭衣说道。

    “对哦,”支离轻拢眉,“那,有几分遗憾。”

    “来日方长,”沈冽道,“日后定有机会。”

    “我想去见一见师姐的夏家军,也想去看一看沈大哥的兵马,”支离说着,笑容更灿烂,“沈大哥,你的兵马若是能帮我师姐,那我师姐岂不如虎添翼?”

    “支离。”夏昭衣轻拢,头一次以训斥的语气唤他。

    沈冽弯唇笑了,抬手一拍支离的肩膀。

    “姑娘,”李掌柜的脑袋,这时从屋顶口子上探出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起来,望去说道:“何事。”

    李掌柜爬上来,一眼吓得差点没跌回阁楼。

    少女所立险峻飞檐,对恐高之人而言,那摇摇欲坠之态,着实吓人。

    李掌柜缓了缓,再见她,却又觉得曼妙若仙。

    因她站起,又因高处的风,少女长垂至臀的头发轻扬,风中和衣衫裙袂共舞,霎为好看。

    “信来了,”李掌柜悄然说道,“好多信。”

    “好,我这便来。”

    夏昭衣看向沈冽和支离,说了声,朝楼阁走去。

    支离想着同去,但看沈冽才来,便又想陪沈冽坐一阵。

    待夏昭衣下了木梯,再自楼阁的楼梯离开,支离收回视线,对沈冽说道:“沈大哥,一直住客栈应该不太方便吧,既然明天我们一起去熙州府,莫不然你今晚便去我们千雪府住?”

    “……还是问过阿梨吧。”

    “如此说,沈大哥没有拒绝,是想着来千雪府的?”

    沈冽轻笑,不否认,点了点头。

    “那可太好了,”支离高兴地说道,“沈大哥,我有好多话想给你说!哦,对了!那日在凤阳楼的雅间,我曾约你单独见面,可还记得?”

    “你说有事,想寻我解惑。”

    “对,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一度想着先写信给我师父,”支离说道,在身上摸了下,“哎呀,我忘了我没带出来,不过正好,你今晚与我一起回千雪府,我再去取信。”

    “好。”

    “不过,信虽然没带出来,但是事情的话,倒是可与沈大哥先说一下。”支离又道。

    “好。”沈冽道。

    “我想想从何开始说。”

    沈冽点头,耐心等。

    不过这时,有所感的,沈冽的目光看向下面的长街。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手里面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都是鸡蛋。

    支离循着沈冽所见,也朝这个中年男子看去。

    “嗯?”支离说道,“我怎么觉得,此人有几分怪异。”

    一个看上去很穷的男人,但是那个篮子编织得很是精细。

    以及篮子里面的鸡蛋,个头略大,数目略多。

    “若是拿来卖的,这么多鸡蛋非一朝一夕,可见早便拥有这么多只鸡,他不该这般穷才是,”支离碎碎念,“若是别人送的或是他偷的,这才说得通。”

    话音刚落,却见此人停在了他们下面,便是四海茶馆的门口。

    “嗯?”支离又道,“此人,是来四海茶馆的呢。”

    沈冽眉心轻拢,起身道:“我们去楼下看看。”

    “嗯,好。”

    伙计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衣衫破烂之人,并无另眼相看。

    只是见此人一直不走,伙计便抬脚走出,想问有何需要。

999 柱中女童(一更)

    伙计还未开口,脚步都未立稳,此人忽的抬手拾起一个鸡蛋,对着伙计的脸门砸来。

    迎面痛击,伙计赶忙一抹脸,还未反应过来,此人抬手又抓一个,冲入店中砸向一个顾客。

    茶客们惊叫四奔。

    店里共五个伙计,其余四个就在附近,快速跑来抓他。

    中年男子抬手打一个,回手推一个,“铮”的一声,抽出一把又钝又锈的短刀,朝一个伙计刺去。

    匕首在刺入伙计身体前,被骤然冲来的支离拦下。

    男子转身攻向支离,身手异常敏捷,支离一时不备,险些被刺,仓促间惊忙闪避,男子扬手,迅疾朝他打出两排暗器。

    光天朗朗,无人能想到他出手便是杀招。

    支离脚法快,应急能力强,电光石火间却想,如若他跑了,后边的茶客怎么办。

    稍一犹豫,暗器逼近。

    门口最近的八仙桌恰至身后飞来,暗器尽数落在八仙桌上,撞击声嗡鸣。

    八仙桌速度未减,带着巨大力道朝中年男子飞去。

    男子飞快后退,结实的椿木桌在地上摔得稀烂,木屑四溅。

    男子还未调整,便见一抹白衣掠来。

    他飞快扬刀,迅疾招架,两招便知自己不敌,于是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大侠饶命!我有话说!”

    沈冽停下。

    支离上前站在沈冽身旁,近看这中年男子。

    分明是个瘦得清癯之人,眉目神情却肥腻,鼻子扁平,凸嘴龅牙,头发如抹布,其中黏着许多枝叶和虫尸,恶心肮脏的,让人看一眼都觉自己发痒。

    听闻动静的夏昭衣迅速下楼,詹宁慢她好几步,李掌柜更慢,啪啪哒哒从楼梯上下来:“发生了何事?!”

    “你是谁呀!”支离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目光望着沈冽,耳朵却听着夏昭衣的方向。

    少女步伐轻盈,几近无声。

    中年男子耳廓微动,忽地抄起他搁在另一旁的半篮鸡蛋,同时回身要朝夏昭衣那处砸去。

    沈冽一步上前,踩住他的手腕。

    中年男子响起惨叫,仿若能听到腕骨发出的折断声。

    “你是何人?”沈冽沉声问道。

    中年男子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味地哭嚎。

    支离这时看到他怀中露出一角信封,迅速从自己袖中取出轻薄手套戴上,上前取出。

    “阿梨贤侄亲启。”支离低声念出来,而后大惊,看向沈冽,再看向夏昭衣。

    “师姐,这信是给你的!”支离说道。

    李掌柜一听,当即看向堂中伙计:“关门!”

    众伙计应声,立即奔去。

    大堂明光骤减,伙计随即掌灯。

    中年男子咧开一口黄牙,痛苦哭道:“咱也不识字,就是收了钱来办事送信的!”

    “师姐,看吗?”支离问。

    “嗯,给我。”

    支离就要递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后退:“不,先不了,师姐,他太脏了,要不然,我先看?”

    夏昭衣秀眉轻拧,颇觉几分意外。

    信函这种非常私人的东西,无缘无故提出想看,是非常越界和无礼的。

    支离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但看着这封信,心里头的古怪越来越甚。

    “师姐,我先看,可否?”他还在坚持。

    “看吧。”夏昭衣说道。

    支离于是拆开信封。

    一目十行,看完他瞪大眼睛,下意识朝沈冽靠去,语声都变虚浮:“沈大哥!你,你来看!”

    “……”

    沈冽忙避开,转向夏昭衣,清澈深邃的黑眸透着无辜。

    “我,我不该如此。”支离懊恼,拿着信,脸上写满不知如何是好,也写满惊恐慌张。

    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支离?”夏昭衣说道。

    李掌柜和一干伙计迷惑地看着支离。

    支离脸色惨白,手脚发软。

    无奈之下,他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沈冽,轻轻地说:“沈大哥,咱们……先去千雪府吧。”

    “事情,很紧急?”沈冽斟酌问道。

    “我很慌,”支离如实说道,“也很怕。”

    沈冽一直云里雾里,但隐隐有感,支离所瞒之事当非常重大,并与她有关。

    他看回少女。

    夏昭衣面容冷峻,沉沉的,看得沈冽心里慌慌。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就成为了支离的“同伙”,被其牵连。

    “沈大哥。”支离还在催促。

    “支离,你该把信给我了。”夏昭衣开口。

    支离不安:“可是……”

    “信封上不是说,这是给我的信。”

    “师姐,我……”支离将信背在身后,“这样,师姐,我说一件事,你再考虑要不要看这封信?”

    夏昭衣是个脾气和耐心极好的人,点点头:“好。”

    “元禾宗门上,那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童。”

    夏昭衣一愣。

    “这信言之无物,全是恐吓之词……”

    “给我吧,”夏昭衣说道,“不过恐吓之词而已。”

    支离轻叹,只得连手套一并递去。

    夏昭衣接来,不同支离的一目十行,她看得很慢。

    支离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手心都在冒汗。

    在支离看来,文字该是赏心悦目的,但这封信上的言辞,令他恶心反感,憎恶至极。

    不过,支离发现师姐的神情异常平静。

    看完一遍后,夏昭衣又从头再看。

    信上先同她问好,称多年未见,而后说,要请她吃宴。

    接下去的所有言谈,皆是如何取出当年在千秋殿里的柱中女童,剖其腹,斩其舌,烹其肉……

    语调轻松,伴有戏谑,字字句句,皆是挑衅。

    信的最后落款,是夏昭衣追寻多年的风清昂。

    落日时间,甲午年仲春二十五日戌时三刻。

    是昨天晚上,他连时辰都写上。

    不确定是否是本人,若是,那么她一直在找的风清昂,就在这熙州。

    “师姐……”支离出声。

    夏昭衣侧身递给詹宁:“烧掉吧。”

    “是。”

    詹宁拿着信去到伙计才点的烛火上,信纸一燃,在众人眼中发卷枯萎,最后成了一摊灰。

    “那,此人当如何?”李掌柜看向地上的中年男人,问道。

    “抓起来,”支离先道,“我要好好问话。”

    李掌柜点头,看向满地狼藉鸡蛋,轻叹说道:“我要砍下此人的脑袋当拖把,方可消气。”

1000 他太好看(一更)

    夏昭衣没有在大堂多留,楼上还有大量信函在等她。

    支离和詹宁押着中年男子离开,顺便把准备跟夏昭衣上楼的沈冽叫上。

    后院杂房不少,伙计选了间相对而言较空的,支离一脚踹在中年男人的屁股上,将他踹了进来。

    紧跟着,支离拾起倚在角落的一把木棍。

    李掌柜站在二楼窗口,望着后院嚎啕声连连的杂房,眉目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此事可想而知,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自觉一声轻叹,他摇摇头,转过身去,看向正在看信的少女。

    “此人,李掌柜认识吗?”夏昭衣开口问道,眼睛没有离开信纸。

    李掌柜微顿,摇头:“不认识。”

    夏昭衣唇瓣轻轻一笑,抬头看着李掌柜。

    少女眼眸乌黑雪亮,看的李掌柜心里发毛。

    沉默了下,李掌柜走去:“阿梨姑娘,我真的不认识,但或许……与我东家有关。”

    毕竟知道少女与四海茶馆有牵系的,前后就那么几人。

    店里的伙计几乎把命押给李掌柜,全是可信赖之人,那就只有往上了。

    “不过,”李掌柜继续道,“我们东家断然不会出卖阿梨姑娘的,细想,或许是……”

    “或许是澹观主信赖之人,澹观主对此人没有戒备,便在闲暇之余顺口一提。”夏昭衣说道。

    “对,”李掌柜欣然她对东家的信任,一笑,“所以,此人一定很好找。”

    夏昭衣也笑,笑容中带几分沉闷。

    能得澹观主信任的人并不多,能被这样一个人背地里使坏,可真是……

    夏昭衣不再深想,继续看信。

    风清气爽,绵软的云海拂过后,阳光普照。

    四海茶馆处于十六道坊的中心位置,后面是一片民巷,前面是十六道坊的主街道。

    中年男人一声又一声哭嚎,被淹没在喧哗声中。

    支离最后一下棍棒,敲在了中年男人手腕骨折处。

    中年男人惨叫一声,痛得大汗淋漓,瘫软在地。

    支离将棍子端正倚靠回角落,朝外面走去,看向候命在院子里的一个伙计。

    “劳烦去请个郎中,将他治好了,送去官府。”支离说。

    “好!我这就去!”伙计忙应声。

    支离回身,看向门内的沈冽和詹宁。

    “沈大哥,”支离道,“我先去找师姐说一声,我与你先回千雪府,回府上后我再告诉你详细。”

    “嗯。”沈冽说道。

    支离快步离开。

    沈冽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那些等在院子里的伙计们在支离走后都抬步走上来,目光戚戚地打量杂房内的情况。

    对于支离今日的戾气,他们无不惊讶。

    这些时日相处,支离开朗外向,乐善好施,无忧无虑,几乎不见他生气,眼前此举……着实暴戾。

    同夏昭衣说过后,支离便和沈冽先回千雪府。

    不过支离着实等不及,一上马车,他便将师父所收到的信,还有令他去竹州找封文升,以及封文升的话与封文升的信一一道出,巨细靡遗,

    待马车停在千雪府后院,支离连敲门都懒得等,直接翻墙入府,再从里面开门。

    手才碰上门栓,听到后面的动静,支离回过头去,聂清凌提着一个竹篮,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

    “你经过啊?”支离问,边抬手拉开后院的门。

    聂清凌点点头,视线看向门外,一瞬愣在原地。

    沈冽等在外面,一袭白衣迷人眼,面容与身姿更是夺目。

    公子世无双,赛玉欺雪,聂清凌一时缓不过来。

    沈冽迈过门槛,面淡无波地看了聂清凌一眼,再抬眸打量后院园景。

    支离关门回身,目光看到聂清凌这痴呆模样,摇了摇头。

    聂清凌惊然,忙解释:“我并非对这位公子有意,而是,他,他太好看了。”

    支离皱眉:“?”

    沈冽又朝她看去。

    聂清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极少这般失态,眼下当真丢了大脸。

    她急得还想解释,却又觉得解释也没必要,他们又不当她是谁。

    “我,我……”聂清凌羞恼得一转身,快步跑走了。

    “好生奇怪。”支离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是谁?”沈冽问。

    “聂清凌,我路上捡回来的,家就住隔壁,但是有家不能回。”支离道。

    “原来是她。”沈冽说道。

    聂清凌没有跑远,她悄然回来,目光看着沈冽和支离走远的背影,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总觉得,这下误会会变大,可是,误不误会又有什么呢。

    支离带沈冽迈入自己睡得院宅,边道:“师姐住在寄然苑,我住得地方叫瑞东阁,这些名字都是曾管家取得,千雪府也是。”

    沈冽“嗯”了声,目光打量周围置景,苑中栽有大量柳木,春日柳木兴盛,茂盛枝叶伸展,郁郁葱葱。

    支离让沈冽先暂等,他去屋里取信。

    沈冽望了圈,走去树荫下站着。

    才一站定,余光见到一人走来,他扭过头去。

    苏玉梅手里捧着几本书,看到沈冽,苏玉梅停下脚步,目光浮起惊艳,而后一笑:“想必,你便是沈郎君了。”

    “你是苏姑娘?”沈冽说道。

    “见过沈郎君。”苏玉梅笑道。

    “苏姑娘有礼。”

    苏玉梅久仰沈冽大名,这会儿是头一次见到真人,也头一次说话。

    她与兄长走南闯北多年,沈冽其外貌,在她平生所见中当数一数二,但让苏玉梅更侧目的,是沈冽的气质。

    她很难去形容这类人,看上去孤傲,实则他修养得当,谈吐大方。但说他温和易近,他又是疏远冰冷的。

    傲又收敛,狂又谦逊,倒是和阿梨很像,但是阿梨爱笑,他不爱。

    苏玉梅不禁好奇,像沈冽这样的人,旁人要如何才能成为他的知心之交。

    “沈大哥,我来了!”支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

    苏玉梅朝他看去,不由一笑。

    也是,她可能想多了,至少像支离这样,就可以。

    “苏姐姐,”支离看到苏玉梅,笑道,“你来还书呀?”

    “嗯。”苏玉梅点头。

1001 算计师姐

    支离将手里东西放在石桌上,过去接来:“我来整理。”

    “我稍后要出门,”苏玉梅道,“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的?”

    “嗯,这个,”支离想了下,“要不,买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苏玉梅好奇,“你喜欢吃甜食?”

    “呃,是给聂小娘子的,”支离说道,“此前我对她略凶,其实去细想,她处境可怜,身不由己,我对她有些太不耐烦,是我不该。”

    “原来是这样,”苏玉梅弯唇淡笑,“好,我去买。”

    苏玉梅走后,支离边整理书籍边对沈冽道:“苏姐姐没事便喜欢去街上,时常会帮我带东西。这些书也不是我的,是本就放在这瑞东阁的,她喜欢看书,不过看得慢。我师姐便不一样啦,我师姐也喜欢看书,但是看得又快,记得还清楚……”

    沈冽听着他的碎碎念,打量着石桌上的小包袱。

    支离按照记忆里的顺序将书籍重新排列,工整放到一旁,这才打开小包袱,在一堆物什中拿出信。

    “沈大哥,就是这封,我不知要不要看。”支离说。

    沈冽接来,信纸,信上的字迹,字迹的着墨,他慢慢看去。

    既是用脚趾所写,凭此力透纸背的书法,沈冽似乎能明白支离所说的不忍心了。

    世人从不苛责用心努力者,何况身残志坚之人。

    “逆境中乘风破浪,其意志如铁,大勇不可摧。”沈冽说道。

    “他什么都好,就是针对我师姐。”

    沈冽没说话,看着墨色,陷入沉思。

    “沈大哥,你说要不要给我师姐呢?”支离问。

    沈冽皱眉,想说当然要给她,但又明白支离的顾虑。

    虽说亲自下了龙渊,但沈冽此前压根不知柱中女童一事。

    那龙渊下诡谲阴森,所见皆阴暗,所触如阴司。他们当时几波人同行,又分又合,过于密集的震撼之处和频频面临的机关险境,不可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将所遇之种种拿出来彼此交流。

    “沈大哥,连你也拿不定主意吗?”支离说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沈冽抬眸看他,摇头:“并非为难,日后再遇此棘手而无人商议之事,仍可找我。”

    “嗯!”支离一喜。

    “将此信给阿梨吧,”沈冽递回去,“既与她有关,不论多恶多险,她终将要面对,不如有个提前警示,她好筹备。”

    “那,我们先偷偷看?”支离超小声,“我们看完,也有个警示,好将师姐保护好。”

    沈冽沉默了下,认真说道:“支离,阿梨会不喜欢的。”

    “唉,”支离坐下,双手托腮,“我知道不能以为师姐好之名,去行冒犯师姐之事,可是,好担心嘛。”

    “那,”沈冽也变得超小声,“不如你将信给她后,再问她信上内容。若她不说,你便赌气说以后自己先偷看……当然,不是要去真看,只是如此一说。”

    支离倒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夸张笑容:“沈大哥,你也会玩路数!”

    “……我没有。”沈冽辩解,自己都觉苍白无力。

    “这也算是使坏啦,”支离嘿嘿奸笑,“咱们这样,算不算是算计师姐?”

    见他越说越离谱,沈冽看向石桌上包袱:“这里边,还有何物?”

    “是与师姐有关的一些信,”支离说道,“还有一些画,都是我师父和裴老宗主他们画的,沈大哥你随便翻翻。”

    沈冽点头,拾起一封信来,是老者给支离的。

    沈冽没有打开,看向那些画,第一幅就让他眉眼一凝。

    所画乃千秋殿下的铁索巨柱与大铁链。

    画工极妙,比例浑如天然,浓淡干湿处理娴熟,写实中添加氛围画意,视界辽阔大开。

    第二幅,则是他和阿梨所见的长河水车机关。

    “师父把千秋殿给填埋了,”支离说道,“那之前,裴老宗主和江掌务他们见着了这些,便画了下来。”

    沈冽点头,每个人的画风不同,他几乎能很轻易区分出,哪几幅出自老者之手,又有哪几幅归于哪几个作者。

    “茶馆中所提到的柱中女童,也在画里,”支离小声道,“但是我不敢看,从千秋殿出来后,我因她而频发噩梦,那阵子幸得师姐为我说故事,陪我入睡。”

    “……”沈冽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看回画里,沈冽的剑眉不自觉轻拧。

    虽说面对阴森诡谲的千秋暗殿画像,脑中不该有旁的想法。但他仍不免因支离的话生出她为人说故事,安抚人睡觉的画面。

    画面里该是个女童,他所想得只是她现在的少女清丽模样。

    近来心神越发不宁,越近她一寸,越觉人间烟火就在跟前,午夜梦醒,连呼吸都是粗重。

    敛了下思绪,沈冽继续看下去。

    有些画像陌生,他未曾去到过。

    有些画像,则能伴随记忆而鲜明。

    到第八张时,沈冽修长的手指停住了,没再继续往下。

    画里是一处暗室,两旁字画有的尚挂着,有的被撕扯落地,其内暗格所藏,乃泥塑头颅。

    “这些头颅,当时吓我一跳,”支离说道,“这画是师父画的。”

    “枯骨生花。”沈冽说道。

    “沈大哥知道?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我幼时无意看到一本书,乃我大哥母亲的,书上描述详细,还伴有画纸,那时我也被吓得做噩梦,其后大病一场。”

    沈冽的声音很平静,支离却听得心颤:“竟能将你这样的人物吓得生病,那书上所描述,定很可怕。”

    “我这样的人物。”沈冽淡淡一笑,没再多说,继续看画纸。

    苏玉梅将书还给支离后,先回屋取钱,这才从后门离开。

    才将门打开,便见一辆马车停下,夏昭衣包着装满信的小包袱自马车上下来。

    见着苏玉梅,夏昭衣弯唇一笑:“苏姑娘。”

    “阿梨姑娘,”苏玉梅也笑,“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一事正想和你说。”

    “嗯?”夏昭衣好奇,“何事?”

    苏玉梅看了看那边的车夫,低声道:“来,我们去一旁说。”

1002 一个鸟人(一更)

    夏昭衣以为苏玉梅会说很重要的事,却只是支离要她买糖葫芦,带回来送给聂清凌。

    见夏昭衣神情困惑,苏玉梅解释:“这几日下来,我看得出聂小娘子倾心于支离,支离则不,如若再买糖葫芦给她,怕是聂小娘子会多想。”

    夏昭衣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苏玉梅淡笑。

    “我一直在府外忙,未及你与聂小娘子接触得多,若是她真喜欢支离,那这糖葫芦,似乎是有些不妥。”

    “是呀,我们明日就走,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所以这少女情愫,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百步外的聂府后院,想了想,她对苏玉梅说道:“你若不忙,便先在这稍等,我让史国新陪你同去,到时候令他扛一整根糖葫芦柱回来,府上人手一根。”

    苏玉梅一喜:“是了,一则殊,当独秀,旦隐于众数,则无异。”

    夏昭衣也笑:“我先回府。”

    “嗯。”

    苏玉梅便不急着走,在门口等史国新。

    一辆马车这时从门前经过,悠悠然往隔壁聂府而去。

    在后巷停下,车夫往地上方一张竹木矮凳,这才上前,将车帘掀起。

    “公子,到了。”

    苏玉梅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锦衣,白色玉带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他的随从上前去拍聂府的门,他则回头朝她这边漫不经心地望来一眼。

    毛子龙心情正烦,见苏玉梅在看他,他上下打量苏玉梅,因她洗得破旧的衣裳而目露不喜。

    更不及,此人眼睛都未移,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聂府的门这时开了。

    开门的小厮一见他们,受惊不轻,忙要走。

    随从快速上前一步,用手将门撑着。

    苏玉梅遥遥看着他们,眉头轻皱起。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苏玉梅听不到,但见这模样,谈话过程并不愉快。

    忽的,毛子龙伸手去揪门内小厮的领子,门内小厮挨了一拳,立即往里面跑,大门终于被“啪”一声,用力关上。

    “混蛋!”随从叫道,“你给我们等着!”

    这一声,苏玉梅听得清清楚楚。

    毛子龙和随从回去马车,车夫将竹凳收了,调转马头回来。

    经过千雪府后门,毛子龙说道:“停。”

    车夫于是勒马。

    他掀开车帘,目光朝停在门口等史国新的苏玉梅望来。

    “下贱坯子,”毛子龙厌恶,“你看什么看?”

    “我不下贱,”苏玉梅望着他,“你出口成脏,目中无人,你的品性才低劣。”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毛子龙怒斥。

    “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去报官,徐城的官不受,我就去熙州府,熙州府的官不受,我就去河京。”

    毛子龙身旁的随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哈哈笑了起来。

    “真是个疯妇,”毛子龙不想浪费时间,“仔细你的眼珠,下次别让我们碰见。”

    说完垂下车帘。

    瑞东阁。

    遥遥听闻夏昭衣说话的声音,支离一惊,手忙脚乱去收拾桌上的画像和信。

    夏昭衣和陈定善进到院落,便见支离抱着散乱的包袱,转身朝主卧快速奔去,一晃眼消失无踪。

    “支少侠好匆忙啊。”陈定善说。

    夏昭衣转头朝沈冽看去。

    不说夏昭衣和陈定善,沈冽也被支离这番匆忙给弄愣。

    顿了顿,他转身朝夏昭衣看去。

    一阵清风拂来,扬起他白衣轻扬,夏昭衣触上他的黑眸,唇瓣轻轻动了下:“你,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看信。”沈冽看着她道。

    “那为何躲我?”

    “是支离躲你,不是我。”

    支离的脑袋在门内探出,见沈冽这样摘清自己,他皱起眉头:“沈大哥,不要再说啦。”

    “支离,你为何躲我?”夏昭衣问。

    支离的脑袋于是消失。

    陈定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冽俊容微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恢复面淡无波,看着夏昭衣道:“那些信,可有我寄给你的?”

    “没有。”夏昭衣说道,不过,心里面那盼信的焦虑已不存在了。

    “嗯。”沈冽点头,唇瓣忽而浮起一抹淡笑。

    夏昭衣眼眸微微凝顿,一时恍惚。

    烂漫暖软的三月天,凛冬刚散尽,当前一派春光,这样好的天光云影下,徐风温柔清爽,沈冽颠倒众生的一缕笑,让夏昭衣好像听到四面花开的声音。

    她敛了下心绪,语声颇是平静:“我来找你们说说话。”

    “与信有关?”

    “还有客栈里的那人,我想问问他的事。”

    “嗯。”沈冽应了声,看向台阶上的房门。

    支离的脑袋不知何时,又悄咪咪出现在那。

    见他和夏昭衣望来,支离沉了口气,抬脚走出。

    府里有处小湖,虽只有三亩大,湖中心却建了一处四面临风的大水阁。

    曾管家将这些帘幔以挂钩固定,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妇送来精致茶点,待人都走了,支离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不情不愿,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

    夏昭衣垂眸看着:“这是什么。”

    “一个鸟人,用脚趾头写的。”支离道。

    “……”

    “他确实是个鸟人,”支离说道,看了沈冽一眼,沈冽回以肯定眼神,于是支离继续说下去,“他给师父写信,要师父杀了你,说师姐你是世之祸患。”

    说着,支离又取出一封信来,在夏昭衣将信接去时,他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

    这封信是老者写给支离的,信上,老者把封文升原信内容全部写上。

    在夏昭衣看信之时,支离再将四海茶馆后院对那邋遢的中年男子的审讯结果说出。

    他不信此人的话,他觉得此人不是受人雇佣,而就是那位风清昂的“自己人”。

    夏昭衣看着信上内容,若是说假死,那么在他们几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位封文升便假死了。

    一个无端假死之人,忽然冒出,却写信给她师父,说她是祸害。

    比起支离的大动肝火,夏昭衣则在琢磨原因。

    此人,为何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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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冠天下的定国公长女替兄死于西北战场,天下恸然。两年后,一个女童在乱世中苏醒。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除了我自己赴死,这天下谁能杀我?娇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