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9 此行目的(一更)
天上的雨仍千丝万丝,到东城时,日色已幕。
长街清冷,寥寥无人,从信府的巡守卫们穿过干干净净的街口,至行中书院前,不少人会转头看一眼守卫森严的书院大门。
此地本为从信府行宫旧址,百年前改为书院,虽是旧址,但建筑半点不旧,一经书院改造,别具雅香。
只是,书院两年前便不教书了,现在多用来作从信府招待往来贵客之用。
眼下八都军使虽未到齐,但来得早的几个,近些时日已在这开了不少会。
巡守卫们脚步未作停顿,离开了书院。
他们走后没多久,一队长长的华丽轿子从另一道宽敞长街走来。
不同寻常出行的轿子,这些轿子颜彩鲜活,挑金缠纱,轿子旁各跟着娇俏伶俐的小丫鬟。
轿队至书院前的空地上,一个个衣着轻薄的香艳美人自轿中被牵出。
有些美人日日都来,有些则是今日头一次来。
她们低垂着头,自偏门迈入书院。
有高有矮,有丰腴,有单薄,任人挑选。
隔着几排建筑,换了一身衣裳的夏昭衣和支长乐叩响临江旁最高大的酒楼。
天光还没有全沉,酒楼大堂只点着两盏灯火。
店里生意并不好,掌柜亲自招待,将他们迎上楼。
夏昭衣要的是两间上房,掌柜的进屋后殷勤将铜平桑木凳拉出:“姑娘坐,热水和汤茶很快便送来。”
支长乐推开临水的窗子,清寒江风带着雨水吹来,颇是舒爽。
他望了一圈,对夏昭衣道:“好一派风景!”
夏昭衣走去,风吹起她的碎发,窗外江景入眼,烟雨朦胧,一幅山遥水阔的诗意墨画。
“这里观景一直可好,最好看乃冬雪之境,”掌柜的走来说道,“客官自永安来,定少见这般大的江潮吧?”
“倒是经常见,”夏昭衣笑道,“五湖四海,我去过许多地方。”
“厉害呀!”掌柜拱手,“姑娘年纪轻轻,眼界气度远超他人!”
“那边的码头好大。”支长乐看着前面说道。
夏昭衣循目望去,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偌大空港比长街还要冷清,旁边泊着两艘大船,其中一艘船上幽幽亮着盏渔火。
“对的,可大了,”掌柜的上前,“此叫戏龙渡,是整个游州最大的渡口,鼎盛时,此地往来都是船只,可热闹了。”
“现在怎么没人了?”支长乐问道。
“哎,归官府了,行人游客皆不得过,此江如今是官府的江,”说着,掌柜的往另一边指去,“从那开始,往这一片,这两日全是货船,两位客官来得晚了,若是早点,便可见此地近千官兵搬运货物呢!”
“那应当很壮观。”支长乐说道。
掌柜的心里呵呵两下,才不觉得这样的“壮观”是什么好事。
伙计端来上好的青香山银针茶,随后是饭菜。
掌柜的再客套一番,告辞离开。
掌柜的妻子一直侯在楼下,终于得见掌柜的下来,她赶忙上前:“怎么样,身份可疑不?”
“人就是做生意的。”
“听说口音是永安的?”
掌柜的点头。
“那就是宋致易的人,咱们不能包庇,我还是去找官府说声!”
“哎呀,你少给我多事!”掌柜的拉着她,“咱们来单生意不容易,他们出手不小气!”
掌柜的拿出一锭银子:“当年也没见这么大方的客人!”
“有钱没命花,我看你怎么办!”妻子夺走他手里的银子,“要出事了,我可不管你!”
伙计在房中留了两盏烛灯,支长乐嫌光线太黯,又多点了两盏。
夏昭衣吃的东西不多,吃完,她便在旁看地图。
支长乐喊来伙计收拾东西,回来在夏昭衣不远处坐下,目光也落在她的地图上。
少女看得很认真,她手中有一支很细的炭笔,她轻轻地在地图上勾勒,或沿着山川脉脊缓移。
“今日进城所见,形势委实严峻,”支长乐小声说道,“如果我们要打听商会,怕是会很难吧。而且,想得到他们的信任,将比平日更难。”
“嗯,会很难。”夏昭衣看着地图,随口说道。
支长乐托起腮帮子,轻轻叹了一声。
他们这次来游州,目的简单又纯粹,只是来看商会,买商铺,入商行的。
这是游州,仄阳道在北,至屠在西,是通往仄阳道和七月道最近最快的路。
西北战场战线时时吃紧,这些年,各地仁人义士都在捐赠,但所捐之物,已越来越少。
前线艰难维持,后方战乱不休,烽火连年,夏昭衣不想再依靠赵宁的商道,这次来游州,一是开辟自己的商队,二是截断李据的人。
至于田大姚,至于宋致易,她压根不想跟他们有半分交集。
之前连日赶路,加上青香村是个闭塞之地,所以,若非赵宁的信,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田大姚的八都军使要来游州聚首。
而八都军制,是田大姚当前最为看重的军改,所以对于从信府的管控,想也知道将会多严。
天色越来越黑,外面的梆子敲响。
夏昭衣无声收拾好东西,起身说道:“支大哥,我先出去了。”
“嗯,”支长乐也起身,“你切记当心,若是丑时还未归,我便去找你。”
“别,”夏昭衣肃容,“我不一定丑时回,但我绝对不会有事。”
“可是……”
“梆子声走远了,”夏昭衣看向外面一眼,“支大哥,我走了,切记别来找我。”
夏昭衣先去隔壁上房,换了一身轻便行事的夜行衣后,她并未从房门离开,而是直接开窗往楼上翻去,最后倒挂着檐角挺腰而上,身手灵活的上了高处飞檐。
这家酒楼是江边最大最高的,眼下立足高峰,一览群山,偌大从信府在她眼中似变作一副不规整的棋盘。
疾风掠来,她垂于身后的马尾飞扬,明眸扫过城池,最后落在灯火最通明处的一条长街。
隔得虽远,却好似能嗅到撩人香气。
那些璀璨灯火,明辉盛筵,织锦出一处温香软玉的**窟。
720 江州口音(一更)
从信府一整条烟花巷,长约三里,明如白昼,近年越来越繁华,远胜当初的太平年岁。
并不是世上所有男子都好寻欢作乐,只是好寻欢作乐的太多,尤其是士族大商贾们,外面越乱,他们越爱在此流连,一些要商议的事务来此寻人和洽谈便变得更为方便。
而来寻欢作乐者,也未必便是好色,此地才女颇多,诸多姑娘音律一绝,诗词一绝,舞姿亦翩跹如惊鸿。
夏昭衣不好听墙角,但是过来以后,她只能去听墙角。
言谈说话,可以分辨身份,但一路听下,着实为浮世百绘之缩影。
有人打人,有人骂人,还有妻室携一众仆妇来捉人。
有人吹灯寻乐,有人大庭广众聚淫,有人喝酒装疯卖傻,还有人借酒气高谈阔论,险些从栏杆处摔下。
最后,夏昭衣在明月楼楼上停下。
不是听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她忽然倦了。
感觉与这些人打交道所耗费的精力,还不如招兵买马,直接把从信或者游州打下来。
远处传来争吵声,夏昭衣抬眸看去,两伙人马从对面的锦绣酒楼中推攘而出,越骂越凶,还有人动起了手。
敢在当前形势严峻的从信打成这样,两派人马应当都不寻常。
口音不是外来者,是从信本土。
本土士族时常如畸形的怪物,一方面看不起新来的统治者,骨子里一股狂傲,一方面又不得不与他们配合,谋求稳扎稳打的政治地位,好保全富贵。
夏昭衣垂眸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她想到了一些其他事。
通往北元的商道,其实不止赵宁,还有其他人。
但这些商道,这些年越来越不安全,甚至发生过打劫之事。
夏昭衣之所以不想再托赵宁,因为赵宁树大招风,盯上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再加个西北商道,赵宁的麻烦会更多。
而将物资托给赵宁送往西北的,并不止她一个,至少有三十多人。
在很久之前的信上,赵宁便提过,沈冽也有。
二哥从军于赤门军松炀营,松炀营正将刘墨的独子刘照江,是沈冽的好友。
但沈冽所托之人不止赵宁,以及赵宁还提过,沈冽也想自建商队。
这件事是在江州南湖县之前,后来沈冽在江州出事,商队之事,便也搁浅。
可惜,当初在临宁和广骓交线处的那座荒野古刹中,她曾问沈冽今后有何安排,沈冽说,今后再不想回醉鹿,以及,他不想再过问天下之事。
宝剑蒙尘,天下之憾。
一个身影悄悄自后面上来。
哪怕处于走神状态,夏昭衣的耳朵仍敏锐捕捉到青瓦被轻轻踩响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倒是黑暗中的人没料到这里竟会有人,竟还平静的和他对视,一双眼眸乌黑雪亮。
“司马,为何停下?”后面一个女音小声说道。
司马悟没有回头,以手势示意同伴安静。
楚筝攀着屋檐爬上来,便瞧见了坐在高处,身影单薄的少女。
少女脸上并未蒙纱,幽微夜色下,侧脸鼻骨挺翘,面上肌肤饱满丰盈,吹弹可破。
三人都是一身夜行衣,少女的头发以软布束成一条长马尾,利索飒沓,头身比过分优越,以及她摆放略显随意的双腿,哪怕坐着,都能看出其比例傲人。
“你是什么人!”楚筝低声说道。
“江州口音?”夏昭衣说道。
楚筝一顿,看向司马悟。
二人极有默契,同时拔出匕首,朝夏昭衣冲去。
扑至跟前,却不见人。
司马悟有所感侧过身去,少女轻盈立在飞檐上,双手负后,笑吟吟说道:“确定要在此与我动手吗,虽然我不想杀人,但若是不慎将你们踢下屋顶,我可不管你们死活。”
如此一番身手,足可见对方远在自己身上,司马悟不敢再轻举妄动,一旁的楚筝却再度冲了上去。
司马悟想拦都来不及,楚筝的匕首已直直刺向少女。
在他们这些人中,楚筝的身手是最好的。
她争强好胜,早年因输给同为女儿身的闻黛而心有不悦,励志要成为第一,这些年勤奋练武,单论身手不论力量的话,他们没人打得过她。
匕首再度扑空,楚筝就着力道往一旁横劈,少女却须臾出现于她身后五步外。
“有本事,你便不要躲!”楚筝回身怒道,“躲躲闪闪有什么种!”
“当真是江州口音,宋致易派你来的么?”夏昭衣问道,“或者,颜青临?”
楚筝瞪大眼睛:“留你不得了!”
司马悟皱眉,也跟着冲了过去。
“那么,”少女转瞬在另一个飞檐上,仍是平静温和的声音,“你们该当认识沈冽吧,当年江州游湖县发生的事情,我今日便同你们一次清算。”
“沈冽”二字,让楚筝一顿,她上前一步:“你是沈冽那双姓家奴的什么人?”
“你是,阿梨?”司马悟惊道。
楚筝大愣,猛地看向司马悟,再望回少女。
“你当真是阿梨?!”楚筝说道。
“是啊,”夏昭衣笑道,“我这样的身手,世上几个人有?”
“你未免太狂妄。”司马悟沉声怒道。
“我不是一直这般狂么,莫非宋致易和颜青临未同你们说过。”
楚筝笑了,将脸上面纱扯了下来。
“是啊,可真狂,不然怎么和沈冽夏昭学那样的人狼狈为奸呢?夏昭学背信弃义,沈冽爱吃人,你这个妖女呢,你喜欢做什么?”
夏昭衣眉心微拧,旋即便散,脸上笑容如初:“区区吃人而已,何足大惊小怪?”
“你们真贱!”楚筝咬牙,“沈冽吃自己的同伴,手下,战友,可当真威风!要我说,你尽早背弃沈冽吧,省得他将你也煮了吃了!”
“……”
“不跟她啰嗦!”司马悟叫道,“一起上吧!”
虽然知道未必是对方对手,可事已至此,他们不会退缩。
二人的匕首,再一度扑空。
夏昭衣站在他们对面的正脊上,纤细挺拔,风将她的马尾吹动,一柄精致匕首出现在她手中,灵巧丝滑地在她修长指尖上打了两个转儿。
她平静地看着司马悟:“回去给宋致易和颜青临写封信,我随时会去杀了他们。”
“至于你,”夏昭衣看向楚筝,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今晚月色不好,但还是最后看一眼吧,今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话音方落,一支弩箭“嗖”的一声,朝她骤然飞来。
721 怒火至盛(一更)
箭矢射得太偏,夏昭衣的侧闪都显得多余,再一下瞬,她拔起朝射箭之人冲去。
程妙德的臂弩飞快射出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臂弩的射出若无绝对经验,准确程度比弓弩和弩机要差太多。
而对方的走位,程妙德不说右手臂,连眼睛都跟不上。
下一瞬,他的手肘被人一把抓住,弩机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对准他自己。
若非程妙德反应及时,许是要将他自己的脖颈射穿。
他迅速回击,夏昭衣直接以蛮力卸下他的臂弩,朝后面追来的楚筝和司马悟砸去。
程妙德抽出匕首,来不及挥出便被夏昭衣再度拿住了手腕,顺势一扭,站势本就踉跄的程妙德几乎双脚离地,天旋地转后,他被生生折背,听到自己臂膀处一声骨骼脆响,痛不欲生。
分明是个单薄少女,力量却远比他所想惊人。
夏昭衣的匕首从后面横上他的脖颈。
刀刃的入骨凉意,让程妙德双腿一软。
但夏昭衣的刀没有马上割下,她抬眸看了眼天上月亮,暗沉的月色被乌云所遮挡,苍穹只有幽微的灰蓝。
“徒儿,你双手沾了许多鲜血。”
“杀戾莫重,不是非杀不可的人,勿杀。”
“生命消逝只在须臾,如朱岘在你怀中那瞬息,此不可逆也。”
“你为医者,当知生死一线之际,与阴司鬼门相斗,多艰多难。”
“这些年,你便去四处走走,好好长大,散性养心。”
诸多话语同时而起,夏昭衣垂眸,手中骤然用力,鲜血喷涌。
“程妙德!”司马悟大叫。
夏昭衣回身,清澈锐利的眼眸看向楚筝。
司马悟忙抬手,将她护在身后。
楚筝脸色煞白,握紧手中兵刃冲来:“我与你拼了!”
夏昭衣身形微动,脚腕却蓦然被人抓住。
若非她下盘稳当,恐要摔倒。
程妙德艰难喘气,口中和脖颈涌出大量鲜血,他死死抓着夏昭衣的脚,并用力撑身,试图抱住她的腿。
夏昭衣抬脚欲踹他的头颅,触及他坚韧明亮的双目,她犹豫了。
楚筝的匕首顷刻刺来,夏昭衣回身迎敌。
短刀相接,摩擦而起的火花锃亮,眨眼数个回合。
右脚被禁锢,丝毫不影响夏昭衣的身姿敏捷,她凭借腰力和左腿闪避,同时出刀疾如风,斩如虹。
司马悟随楚筝而来,一并拼杀。
“快走!”程妙德用尽力气嘶哑喊道。
“砰”的一声,楚筝手中的匕首被夏昭衣挑掉。
利刃撞在青瓦片上,琅琅一声脆响。
在夏昭衣的匕首割破楚筝的脖颈前,司马悟眼疾手快将她往身后拉去。
“快……走!快!”程妙德最后的吐字变得含糊不清。
司马悟冲来与夏昭衣做最后一番搏杀,终于看清局势,哪怕对方受碍,他们也完全不是对手。
继续力敌毫无意义,司马悟冲手背血流不止的楚筝叫道:“我们走!”
楚筝咬牙,看了眼程妙德,随司马悟转身。
后背蓦然一痛,是夏昭衣以足尖挑起的一块青石瓦片。
浓烈腥气自喉中冲上,楚筝没有回头,快步离开。
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夏昭衣垂头看向程妙德。
男人眼神没了光彩,但方才那缕誓死顽抗的仇恨目光,她尤记得。
夏昭衣俯身,将他还未僵硬的手用力掰开。
屋顶上的人在杀战,底下的群架也一直在持续。
砸桌子,砸酒坛,互相推攘,还有人拔出刀子,不过并未真的下手。
夏昭衣以指鸣哨,长音尖锐,高空万籁皆可闻。
底下斗得正狠的人微微停下,抬头望来。
一袭黑衣的少女站在屋顶边沿,长风扫尽月白,她纤细身影将坠未坠,看得人心下发慌。
“姑娘你别想不开啊!”一个头破血流的中年人忙说道。
夏昭衣笑了,扬声说道:“多谢!劳烦同这家掌柜说声,这屋顶有具体尸体,派人早些收拾了,夏日尸体易腐,拖久了并不好受。”
众人没能反应过来,愣怔看着她。
少女说完,转身走了,不过很快,她又重新出现。
“差点忘了,”她的声音依然带笑,“这具尸体,乃安江宋致易的人,切记要告知官府!有劳!”
这下,她彻底离开,消失不见。
回去客栈,支长乐卧室中的灯火犹在。
夏昭衣入窗后,在隔墙敲了有规律的六下,支长乐终于安心吹灭烛火。
夏昭衣没有点灯,将匕首放在桌上,她沉默地坐在黑暗里。
窗是开着的,江风徐来,她如似融入这屋中家具,久久未动。
“夏昭学背信弃义,沈冽爱吃人,你这个妖女呢,你喜欢做什么?”
“沈冽吃自己的同伴,手下,战友,可当真威风!”
“沈冽,虽然你不喜欢提及,但我还是想一问,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不喜欢你的提及,只是……”
“若不好说,便不说了。”
“这些年,我手上沾了许多人命,以及……”
“我不问了,沈冽,你好好的,不用再说,也别去想。”
夏昭衣闭上眼睛,黑暗里的脸色有些苍白。
“那是因为,沈郎君便是个极好的人呀,沈郎君值得这世上所有最真诚的善意和温柔。”
这世上所有最真诚的善意和温柔……
夏昭衣心里的怒火越来越盛。
自楚筝说出沈冽吃人这几个字时,这火种便已熊熊烧起。
颜青临和二哥的恩怨,她知道二哥不愿她管。这些年,她努力不去想,努力视而不见,当这件事不存在,当它已过去,但现在,皆成了这把火的燃料。
毁她二哥,又逼沈冽至那般绝境,到头来,他们以此嘲弄,傲慢在上,洋洋得意的继续糟践他们的名声与尊严。
又一阵江风拂来,似一双古老的手在轻拥。
夏昭衣侧眸看向窗外,俏脸如霜。
晨曦泛开极淡极淡的白芒,远空尽头下的山脉轮廓在江面上渐次清晰。
群雄相争,苍生受苦,师父说,这不过是人间该有的秩序,合久必分,分久必分,天下大势所趋,皆为造化。
一直以来,她对谁会一统中原,真的只持旁观之姿。
当然,李据不会再有希望,她誓死要灭李乾。
而现在,宋致易也不可以,任何宋致易所向往的心愿,她从今而后,都要去毁。
722 一男一女(二更)
隔日仍是绵绵阴雨。
辰时不到,江面上浩浩荡荡而来近百艘大船。
掌柜的负手站在门口,和邻里数十人看着那些大船。
码头上,杂役苦工们已准备就绪,便待大船一靠岸,就要开工。
买菜回来的两个妇人看到江边的男人们,上来找人群里的丈夫,顺便说起昨晚发生在烟花长街上的事情。
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屋顶上的,一个是屋子里的。
屋顶上的是黑衣人,屋子里的是一个妓女。
妓女天天都在死,他们觉得不足为道。
但是这个黑衣人便有话头可说了,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
“跑了一男一女!”妇人压低声音,“官府的人在抓了!听说,还是天定帝那边的人,就是那宋致易!”
掌柜夫人丁氏刚从客栈侧门出来,听到声音,耳朵高高竖起。
前面那些没能听到,跑了一男一女这几个字,入了她的耳,以及还有后面那句,官府的人在抓。
“一男一女……”她小声嘀咕,抬头朝客栈楼上看去。
“而且还有悬赏,但我们不识字,看不懂,悬赏银两得去金福坊门口的告示牌上看才行!”
“对了,听说还跑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了翅膀一般,像是会飞,上跳下窜的……”
后面这些话,丁氏听不进去了。
一男一女,宋致易的人,还有悬赏。
昨晚来得这一男一女,那姑娘便是永安口音,永安曾是大乾国都,现如今是大平朝的国都,既是永安来的,说不定就是宋致易的人。
不管是不是昨晚来得一男一女,她都觉得需要去官府说一声,毕竟是外来的。
眼下这般时局,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们拿什么去保命。
想着,她转身回去,准备换身更简素的衣裳上街。
两个妇人带来的话题,热度并没有持续多久,众人的目光又看回江面上浩浩荡荡逆风而来的大船们。
今日的规模比之前几日都要大,其中几十艘船上,他们所见并不是成箱货品,而是披胄提缨的士兵。
旌旗在江风中猎猎大张,士兵们横竖成列,规整严肃。
岸上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越来越多人往江边而来,所有人的目光看着那些士兵,不敢再高声语。
客栈楼上,支长乐的门窗开了很小的一道缝。
他也在看,但只能悄悄地看。
一艘又一艘大船过去,江风吹遍整个人间,支长乐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战士最为荣光的时刻,除却胜仗而归,便还有这样英挺而立,不怒而威,为万千人所瞩目和敬畏。
支长乐觉得怀念,但又有些许厌恶与排斥。
仅这一刻,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很多男人好战,好征服。
但是打仗,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田大姚为人凶悍,对下治军严厉,对外酷刑颇多,且好虐杀。
这种彪悍风格,严重影响到田大姚所攻占下来的所有城池。
程妙德的尸首被送至官府后,官府贴出告示,同时将他分尸。
把人的头颅高悬于市集,已是“田大姚们”的老传统了。
丁氏走了很多的路去到金福坊门口,看完告示才觉察身旁的人在指指点点。她循着他们所指看去,一眼瞅到远处那颗人头,吓得赶紧双手祈福,口中碎碎念叨神明顾行,百鬼弃逃,家宅平安,凶煞莫扰。
这时,一片哭声传来。
不仅丁氏,周围的人都围了上去。
嚎啕大哭的是个十六来岁的姑娘,双膝跪在地上,求官衙里的老爷做主。
在她一旁,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身后有个岁数略大的妇人在拉她,边拉边打骂她,听意思,是她的母亲。
“昨晚死得净芸阁心雨娘子,正是她亲姐!”有人小声说道。
“看家人模样也挺清白的,怎么去当妓女呢。”
“就是,死了便死了,哪还敢来闹,眼下这局势,这种事能上台面吗。”
丁氏听他们说话,忍不住插嘴:“当婊子来钱快呗,这都不懂!”
官衙里面有看上去能做主的人出来了。
岁数略大的妇人见状,更着急了,拼命拉着地上在哭的少女想走。
少女坚持不肯走,便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顿打,揪得衣裳都变形。
“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为我姐姐做主!”少女忍着痛,大哭朝前面跪爬。
出来的只是一位司录,眼见围观的越来越多,他冲一旁衙役挥手,示意赶紧将尸体抬进去,将人也带进去。
妇人仍抗拒,连连说不想给官老爷添麻烦,这就走。
旁边的衙役们心生烦躁,直接将她扯开,朝地上摔去。
“你不想进来就别进来!”一个衙役叫道,和同伴抬起躺着尸体的担架。
少女跟着司录进去衙门,司录将她和尸体一起丢在大堂,便去后面忙了。
大堂里的衙卫也没有几个,且不是严正站岗,而是坐在一旁闲散说话。
少女跪在尸体旁边,等了又等,什么都没有。
她看向一个衙卫:“官爷……”
衙卫们像是听不到,继续和同伴说话。
“官爷!”少女提高声音。
几个衙卫终于有反应了,但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理了,照旧继续说话。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少女挪动一下麻木的双腿,看向那边打发时间的衙卫。
比双腿更麻木的,是她的神情。
缓了缓,她垂头看着一旁的尸体,哭肿的眼眸愣愣的。
这时,官衙大门外传来动静。
少女连回头的想法都没有了。
几个正闲散的衙卫们听到动静,忙都站起,朝门口跑去。
“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这是干什么呢。”
“先生,她是来喊冤的。”一个衙卫说道,同时将她的情况简单一说。
“喊冤,那陈永明呢?”中年男人问道。
“陈大人近来可忙……”衙卫回道。
中年男人点头,朝大堂走来。
衙卫们忙跟上。
“姑娘,”中年男人温和说道,“你且慢慢同我说,我能为你做主。”
少女抬起头,中年男人眉眼生得温顺,鼻梁略塌,唇角挂着一抹笑。
少女动了动唇瓣,下意识哑声问道:“大人是……”
“某姓辛,单名顺。”中年男人笑道。
“辛顺大人,”少女顿时磕头,“请大人为我做主!”
723 大军集结(一更)
前段时间,辛顺在衡香时,一直往宁安楼里跑。
日复一日所做的事情,便是枯燥的坐在宁安楼中等赵宁安排见面。
其实他知道赵宁是不会见他的,但是,他希望赵宁看得到他的诚意。
趁着等人的时日,辛顺也终于有时间静下心好好看书,这其中,五六本与刑狱方面相关。
虽说他是田大姚身旁最器重的谋士之一,但与章之好大局战略不同,辛顺笔墨最多的,是条例,律法文案,律法撰写。
不过,被采纳得着实不多。
他略温和的一套律法,用章之的话说,有悖于当前乱世。
乱世当用重典,仁慈只会养奸。
田大姚更喜欢剥皮塞草,斩首示众,而不是以德服人,以仁待人。
辛顺令人搬来两张凳子,一张让少女坐。
少女略显局促地看着凳子,再抬眸看他。
“坐,有我在,你莫怕。”辛顺仍是温和的语气,在她对面坐下。
“谢大人……”少女坐下。
辛顺的近身侍从端来清茶,其中一盏递给少女,少女接来时,手都在抖。
“你慢慢说,有什么说什么,不打紧。”辛顺说道。
“是。”少女垂首。
衙门口外,老妇人坐在路旁高大的石狮子下等着,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朝她投去目光。
少女进去很久了,越久,老妇人便越觉害怕。
忽然轰隆一道雷声,老妇人抬头朝天空看去,绵绵阴郁的天空黑云陡卷,烈风狂袭,几道闪电撕裂苍穹,转瞬又是大片雷声,还有倒如瀑布的大雨。
街上行人抱着头,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奔去。
老妇人也爬起,去官衙转角的屋檐下躲雨。
就这么些功夫,她便成了落汤鸡,这雨势大得,怕是连伞都兜不住。
老妇人拉着黏湿的衣衫,忽地觉得不对,她惊忙回过头去,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有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柄匕首在她的后背上连捅了数十刀。
老妇人被摔在地上,鲜血被大雨冲出更大的面积。
良久,终于有行人看到角落里的老妇人,一声尖叫响起,越来越多人望来。
待衙卫们撑着伞不慌不忙走来,妇人的尸体已经凉了。
“荒唐!”辛顺怒然起身,“岂有此理,这是衙门,在衙门前杀人!”
少女快步去到门口,看着被抬入进来的妇人尸体,她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派人去喊仵作,暴雨中一来一回,已过去小半个时辰。
少女被辛顺的两个随从扶到一旁,惨白脸色良久没有恢复。
而仵作才到,后脚便有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来找辛顺。
“奉才先生,”男子快步走来,“将军找你,还请先生速去军镇司。”
辛顺皱眉,想了想,叫来随从,在他耳旁低语。
随从点头:“是。”
“你别怕,”辛顺看向少女,“便由我这随从保护你,不论发生什么,我替你做主。”
“谢大人,谢大人!”少女忙起身行礼。
如注大雨凿遍人间,辛顺的马车奔向军镇司,沿路尚还有没回家的人,四处跑着。
漫大一片长空下,隔着数条大街的戏龙渡,最后几艘货船卸完货,驶离渡口,沿着绵长的江线停靠,以粗壮麻绳相连着江边巨大的石墩。
码头上的士兵和杂役在大雨中抱起货物,朝港口深处走去,一排一排的手推板车和马车等在空地上,待装满货物,便朝军镇司而去。
辛顺在军镇司后院大门外下车,前面传来上万士兵整齐划一的口号,似要与天上雷公相竞。
“今日的船都到了吗?”辛顺问上来迎他的军镇司守卫。
“都到了,先生。”
辛顺笑了下,脸上露出难得的满意,抬眸朝前面眺去。
待明日后日的都到,加上陆上来的,和原本便在游州的会仁营,这次,将有足足三十万兵马。
田大姚兵马虽多,但随着占地变广,绝大多数都为分散之状,鲜少会如现在这样,集结这般壮大的兵马规模。
集结口号声声传来,辛顺一个文儒先生也闻之豪情大起。
“俄顷雷掣风啸城,难拦雄兵万里程,漫天长角鼓寒声,倒悬北斗覆南辰!”辛顺张口说道。
“好诗啊先生!”身旁的随从和守卫们赞道。
“走!”辛顺说道,“我们去前面见见大场面!”
支长乐靠着窗,望着天上翻卷的墨云,双耳所有注意,皆在远处那些声音上。
“像是要打一场大仗。”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才刚醒不久,正坐在他身后桌旁轻轻搅动调羹。
滚烫的热气从碗中缕缕升起,她平静道:“如果是跟宋致易打,我希望他们能赢。”
支长乐有些意外,回头朝她看去。
夏昭衣从不站队任何阵营的输赢,眼下这番话,让支长乐觉得惊讶。
一辆简素马车从空敞无人的长街尽头奔来。
马车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带着箬笠的车夫也未张望,直奔江边最大的酒楼。
掌柜的趴在柜台上看外面的大雨,丁氏正在骂他。
听见有人来,掌柜的像是遇见救星,赶紧出来迎接。
随从下车撑开雨伞,转身撩起车帘。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模样极其狼狈的少女扶着车厢,小心翼翼的下车。
丁氏一见这少女打扮,脚步都迈不动了。
随从看向掌柜:“洪掌柜。”
掌柜的忙拱手:“敢问?”
随从伞面微倾,凑在掌柜的耳旁小声说话。
丁氏想翻白眼,这么大的雨,这么冷清的街道,有什么可遮掩的。
却见自己的丈夫瞪大眼睛,飞快后退一步,冲随从揖礼。
丁氏的神情也随之一变,她这丈夫再窝囊草包,也不是见谁都能行这样大的礼的。
随从拦下掌柜的动作,指了指一旁的少女,继续细细说话。
“成!一定办成,我一定照顾妥当!”掌柜的忙道。
随从没有多留,叮嘱少女安心留在这里后,便坐马车走了。
“来,姑娘,快请进!”掌柜的冲少女说道。
少女局促谢过,拘谨的迈过门槛。
丁氏好奇走上去,目光落在少女旧的褪色的布鞋上时一愣。
“哎!”丁氏说道,“你不就是今儿在衙门外跪着大哭大闹那女的吗?”
724 留下杀人(一更)
少女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掌柜的示意丁氏别说话,将少女领上楼。
“近来生意不好,我店中眼下一共就俩住客,他们二人是永安来做生意的,今日大雨,便一直未出门……“
掌柜的边走边介绍,同时还说了下酒楼的招待设施,让她有什么需要,直说便可。
少女点着头,偶尔说几句谢谢掌柜。
房间在支长乐斜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绘着千里明月的座屏置景,两旁各有一尊鎏金异兽纹铜炉。
掌柜的将少女请进厢房,再三热情叮嘱,若有什么,定不要客气。
待离开,掌柜的看向对面两间客房,想了想,上前敲门。
敲得是支长乐的房门,却是隔壁间“吱呀”一声打开。
“找我啊?”支长乐问道。
“啊,客官,”掌柜的拱手,过去说道,“有些许事想同客官说,可方便容我进来?”
支长乐让到一旁:“进来呗。”
掌柜的进屋,客套行了礼,而后开门见山的委婉表示,待雨停后,希望他们离开。
“我们交得房钱不少吧?”支长乐皱眉,“这什么道理?”
“小的会还退还客官……”
“买卖讲究仁义二字,我们仁至义尽,反倒是掌柜的不太会做人?”
掌柜的拱手,语声带着几分哀求:“客官,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待下次有缘再来从信,我定好好厚待,咱们这次便当交个朋友?”
支长乐没接话,侧头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双眸温和,淡声说道:“没事,我们会走,此处客栈多,待天晴后我们便另寻他处。”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委实善解人意!”
“听到了吧?”支长乐语声不满,对掌柜说道,“别烦我们了,走!”
房门在身后“啪”一声关上,掌柜的长长松了口气。
之所以让他们走,因为刚才那随从说,极大可能会有人来刺杀这个少女。他这完全是出于替两个住客着想,怕他们卷入到不该卷入的是非中来。
“刺客”二字着实令人犯怵,这份活若是别人交待,掌柜的定然不接,但是,这是辛奉才。
日后田大姚若能一统天下,辛奉才这样的人物注定是要封侯拜相的。
“阿梨,欺人太甚了。”支长乐走来说道。
夏昭衣淡笑:“支大哥,我们给了五两银子,不是笔小钱,洪掌柜接去时颇为欣喜,可见也爱这财,眼下来请我们走,定有其难言之隐,便不为难他了。”
“说得也是……”支长乐坐下,“可搬来搬去,总归不舒服。”
“昨夜本想离开,不在这游州寻商队了,既然不建商道,在这么大的客栈里继续住,也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八都军使之事吗?所以不在这建商道?”
夏昭衣摇摇头,冲支长乐笑了下:“是这里人文不太好。”
“那,为何又要留下?”
“还有几个人没杀。”
依然还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支长乐的眉心却皱起。
眼前的少女,比前几日要温柔很多很多,说话的语气都是柔软缓和的,但却也冷漠疏离,有一股说不出的冰冷杀气。
他和老佟极少在夏昭衣的事上多嘴,眼下却觉害怕:“阿梨,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转向窗外,瓢泼大雨倾天而倒,哗啦啦的雨声中,偶尔有巨大的雷声骤然轰下。
沈冽那些事,她不想同旁人提,不管真假,都不想提。
以及,虽然种种迹象来看,十有**是真的,但她始终觉得不信。
沈冽是个那样清傲孤高的人,若是真落至那样惨烈的绝境,他也不可能会……吧。
“……阿梨?”支长乐看着她难得走神的双眸。
夏昭衣转过头来,唇边浮起一笑:“支大哥,日后再同你说,可好?”
“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没啥的,我就是担心你。”支长乐关心道。
“好。”夏昭衣笑着点头。
掌柜的一下楼,便被丁氏拉去一旁。
耳朵都被拧疼了,洪掌柜一把扯下妻子的手:“轻点!”
“给我老实交代,刚才给你说了啥!”
这么大的事,洪掌柜也不想瞒她,将大堂几个伙计支走,小心同他说了随从的吩咐。
“杀手?!”丁氏惊讶。
“她那娘亲,今日就死在了衙门外。”洪掌柜朝楼上指去。
“我倒是见到一个揪着她打的老妇,竟然,竟然死了?”丁氏起了鸡皮疙瘩。
“奉才先生稍晚便便派人来保护她,”洪掌柜道,怕丁氏要赶人,又补充,“这件事,左右其实跟咱们没关系,我们不会有事。”
未想,丁氏意外通情达理:“富贵险中求,既然是辛奉才的嘱托,咱们办成了,就是大功。”
“对!”
“终于熬到头了,”丁氏叹气,“早年我还看不上辛奉才那穷酸还要附庸高雅的模样,未想,风水轮流转啊。”
“他早年也不穷。”
“黄酒只要个二两,花生还得数着颗粒,呵。”丁氏回想都觉好笑,懒得跟丈夫多说,转身朝后面走去。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包袱不多,稍一收拾,便整理妥当。
外面的雷雨越来越大,巨大的乌云盖在整个从信上空,才下午申时,却觉得如入夜一般。
夏昭衣在窗边看书,支长乐见状,点了两盏烛火,让夏昭衣回桌旁。
“这雨怕是不会停了。”支长乐说道。
“应该是丑时才停。”夏昭衣道。
“啊?那不是半夜了?”
“嗯。”
“那咱们整理这东西……”
“如若,掌柜的为我们准备了马车呢?”夏昭衣笑道。
“有这么急着赶人的吗?这也太过分了。”
“只是一种可能,所以先整理好吧,反正要走。”
支长乐点头:“也只好如此。”
时间渐渐过去,天色始终如泼墨,待彻底踏入暗夜,也不见掌柜准备马车来赶人。
反倒是伙计,上来问他们可否要吃的,以及热水要否。
支长乐要了些吃的,伙计下楼去准备。
丁氏倒不乐意了,听说是洪掌柜差伙计上去问的,转头要去找丈夫麻烦。
从后厨打伞出来,穿过雨水没脚腕的大庭院,才上台阶收了伞,将雨伞倚靠在檐角,丁氏便被人用力往一旁扯去,同时嘴巴也被人伸手捂住。
冰冷刀刃贴着她的喉咙:“黄家那小婆娘,在哪?”
丁氏瞪大眼睛,僵直的身体半响才有知觉。
“快说!”男人压低声音怒道。
“我看不到你们!”丁氏忙闭眼,“我刚才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好汉别杀我!”
“你说不说!”男人没了耐心。
丁氏伸手,朝楼上指去,颤声说道:“在,在……”
她忽的灵光一闪,手指往东偏了一偏:“三楼,扶手往左走,进去便能看到,是天字一号。”
“若是耍我,便等死吧!”男人说道,抬手将她击昏,交给身后同伴,被同伴丢入没有人的黑暗杂房。
725 陶岚丈夫(一更)
整座泰安楼足足五层,三楼不上不下,冬暖夏凉,观景亦适宜,故而天字号房间全在这一层。
现在一共来了六个黑衣人,打从潜入酒楼后他们便发现,并没有所想的守卫森严。看模样,也完全不像有埋伏。
思及辛顺匆匆去往军镇司,而军镇司今日首批大军集结,所以一时顾不上这边也有可能。
六人上去三楼,自扶手往左,不用刻意去找天字一号房,左边就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
“速战速决。”一个黑衣人小声说道。
同伴们点头。
他们迅速且无声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口,里面有翻书声。
夏昭衣双眉轻凝,抬眸朝门口看去。
为首的黑衣人对同伴示意,而后“啪”的一声,一脚踹开房门。
门一开,多了一道通风的口,江风猛烈灌入进来,少女高扬的马尾似欲起飞。
黑衣人们一愣。
少女过分平静,一双清澈眼眸望着他们,哪怕她不是他们的目标,也,也太安静了点。
大眼瞪小眼一阵,一个黑衣人说道:“……我们被耍了。”
有两个黑衣人转头要走,为首的黑衣人说道:“等等!”
同伴们都朝他看去。
“《说云戏》,白看了?”黑衣人说道。
有道理!同伴们点头。
“黄家那小婆娘呢?”黑衣人迈过门槛进屋,抽出手中的大刀,“休想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洪掌柜听到杂房的拍门声,找到昏阙转醒的丁氏。
“你这死鬼!”丁氏用力拧他,“你说了不会牵连到我们的!”
“痛,痛痛痛!”洪掌柜边躲边推,“发生了啥?”
丁氏反应过来,忙道不好了,拉起洪掌柜朝外面逃。
才离开屋檐,两道闪电劈开天空,刺得双目发白,紧跟着,巨大的雷声砸下。
丁氏气得冲着老天骂了几口,洪掌柜一把拉住她:“别吵!”
“你干啥!”丁氏叫道。
洪掌柜朝大堂走去,抬头看着楼上。
丁氏用力拉他,很快,丁氏也听到动静了。
最后一个黑衣人被摔出门外,洪掌柜和丁氏恰探头探脑上来。
支长乐活动手腕,指骨捏得咯吱响,出来说道:“大爷们看我够小姑娘不?”
“壮,壮士!”洪掌柜绕过黑衣人们奔来,“壮士,你可受伤了!”
“他们谁啊?”支长乐叉腰问道。
洪掌柜为难,不知道怎么说。
他的目光越过座屏置景,朝对面黑灯瞎火的房间望去。
少女蹲靠在门背后,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本就只有一豆灯火,觉察对面出事后,她便立即吹熄了。
眼下隐约感觉得到,对面的事情已平息,但她仍没有勇气出去。
“跟对面有关?”支长乐说道。
洪掌柜无奈点了下头。
“行吧。”支长乐回身进屋,准备关门。
“哎,壮士!”洪掌柜忙又道,抬手撑着门,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壮士,劳烦帮我们绑一下吧。”
“……”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随从才带十人过来。
酒楼大堂里,六个黑衣人各自被粗重的麻绳绑缚,四个人半死不活,一个人在努力咬舌自尽,没有结果。
洪掌柜将随从叫到一旁,小声同他说事情经过,指了指楼上。
“竟有这般身手?”随从来了兴致,“且劳烦掌柜引荐。”
“这个……他们说不想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有言在先,不想见官府的人。”
“奇了。”随从说道。
虽说对方的顾虑在理,可当前时局,谁不愿多些路子,多些背景呢。
怕随从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洪掌柜转移话题:“对了,那黄姑娘一直未露面,也没有要吃的,也,不太理人。”
随从点头:“她姐刚死,她娘也死了,可以理解。”
“嗯。”
想了想,随从说道:“我去看看她。“
黑衣人先被送回去,并未送去从信官衙,而是直接送去军镇司。
洪掌柜为随从和其余手下准备好今晚住宿的客房,然后按照随从所吩咐的,煮了一碗米粥送来给黄姑娘。
黄姑娘对谁都戒备,唯独对随从态度稍微好一些,洪掌柜送完粥便离开,出来时,忍不住又去了天字一号房。
“准备好马车了?”支长乐开门出来后便问。
洪掌柜头疼:“客官,这么大的雨,也不好与您寻马车,您看,您现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吃点啥?”
“啪!”支长乐毫不客气的将门关上。
洪掌柜差点没撞到鼻子,暗道真是个古怪的人。
暴雨雷动,满城积水,载着黑衣人的马车去往军镇司的路上,迎面一辆马车从官衙方向而来,朝行中书院奔去。
马车在行中书院停下,两个仵作打伞下来。
一落地,目光很难不注意开阔广场右边那一排华丽富贵的轿子。
平日顶多十座轿子,今日多起来了,少说三十座。
两个仵作飞快收回目光,当作没有看到,抬脚朝书院侧门而去。
书院非常大,本就是行宫改造,里面檐廊曲折,水榭纵横,若无人带路,恐要迷路。
两个仵作跪坐在后面一间偏厅中,等着辛顺过来。
前厅丝竹悦耳,高官将领们觥筹交错,不时传来豪迈大笑,声音盖过了天上的雷雨。
过去许久,终于听到开门声。
“奉才先生来了。”一个近卫对他们说道。
两个仵作忙起身,回身行礼。
辛顺身上带着很浓的酒气,但他自己并未喝多少。
他解下外衣,交由一旁近卫,入座后淡声说道:“尸体如何,可查出了什么?”
两个仵作对看一眼,一人小声说道:“黄心雨,她有孕。”
辛顺一顿,眉毛扬起:“她,有孕?”
“特意找了稳婆来再三检验,少说,有三个月了。”
“这……”
“还有一张纸。”
仵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后,是一张被胃液腐蚀得严重的纸张。
“倒还有几个字可辨,”仵作说道,“有一个名字在上面。”
“什么名字?”
“和彦颇。”
辛顺眉梢扬起:“竟是他?”
一旁随从好奇:“先生,是谁。”
“这名字略有些拗口,你可能一时记不起是谁,”辛顺淡淡道,“但他的妻子,你肯定知道,叫陶岚。”
726 精力旺盛(一更)
陶岚……
不仅是随从,跪在地上的两个仵作皆瞪大眼睛。
十年了,提及这个名字,犹是一把浇在烈火上的油。
而和彦颇三字,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陶岚丈夫是易书荣身旁第一谋士,却又都知道。
辛顺以自己的巾帕捏起这张被胃液腐蚀的纸张,的确是和彦颇三字。
“致谢公卿,奉君成业,受于和彦颇也……”辛顺敛眸念道。
将纸张顺平,认真去辨其他字,只有零星几个词可被认出,但单看看不出任何内容。
来游州之前,辛顺便知道这一程将有多热闹。
游州的地理位置,对于战略部署而言至关重要,而八都军使又在此一聚,怎能不惹那些豺狼虎豹的目光?
“和彦颇,北元,”辛顺抬手捋着胡须,若有所思道,“净芸阁,心雨娘子……也好,就来试试吧。”
前厅欢笑声不绝,聚在一起的不仅只是各路将军,还有他们的副将,军师,幕僚,监军,和近卫等等。
男人们酒足饭饱,高谈完天下,阔论完谋略,剩下有家世的吹家世,没家世的聊发家史,再剩下的,便是女人。
聊女人的样貌,身材,甚至有浑到没边的,直接聊一些女人在床上的技巧。
游州刺史林戈朝从信知府马锦伟看去,后者又示意知县孔元杰。
孔元杰身旁的小从事转身出去,再回来,身后跟着数十个风情各异的美人。
席上男人们的目光变得炽亮,一个个打量过去,有称这个臀部翘,有称那个胸部饱满,还有男人指定某个美人抬手转圈,还有美人被要求,必须当场脱衣。
淫淫笑声大扬,满场欢愉。
辛顺回去后在门口站了阵,不太想进去,想了想,他看向随从:“备马,去泰安酒楼。”
“是。”随从应声。
行中书院离江边酒楼,少说有三条长街的距离。
听闻辛顺亲自到来,洪掌柜赶紧下楼欢迎。
大堂已点灯,但伙计手中仍擎一盏灯笼。
洪掌柜接来灯笼,让伙计去其他地方点灯,他则躬身迎辛顺上楼。
这些年身处高位,辛顺见惯太多人对自己这样,但洪掌柜曾是接济过他几顿酒菜之人,辛顺着实不适,几次让洪掌柜不必,却说不通。
洪掌柜为了找话题,喋喋不休,说了一堆,辛顺脚步一顿:“黑衣人?”
“嗯?”洪掌柜眨巴可爱的小眼睛,“莫非奉才先生不知?”
“不知,”辛顺说道,“什么黑衣人?”
于是,洪掌柜将事情经过一顿描述,添油加醋,极尽所能的突出当时的凶险。
“我那婆娘还被打昏了呢!”洪掌柜痛心疾首。
辛顺摸着胡子:“竟还有这事,也是,我随将军去了行中书院,那些黑衣人要么送去了府衙,要么送去了军镇司,恰好与我错过了。”
“是军镇司。”洪掌柜说道。
“那两位壮士呢?”辛顺又道,“他们可还受伤了?”
洪掌柜摇头:“一点都没有,不过,他们不想被卷入进来,不愿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如此,”辛顺点头,“那便不好打扰。”
上去三楼,洪掌柜特意指了一下天字一号房。
这次,天字一号房和隔壁的天子二号房都亮了灯火。
洪掌柜小声说道:“他们看着像兄妹,又不太像,说主仆嘛,也不是,白日在一个屋子,入夜便分开了。”
辛顺“嗯”了声,朝另一边的少女客房走去。
随从听说辛顺来了,出门迎接,辛顺让洪掌柜回去,不用进来,带着随从轻轻敲响少女的客房。
夏昭衣坐在屏风后的浴桶里,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动静。
她收回思绪,一串水花被她抬手轻扬起,她凝目望着晶莹饱满的水珠沿着纤细手指淌落,一点点的算着时间。
隔壁的支长乐也在算时间,在客栈待了一日,他极其闷,今晚想和夏昭衣一并出门,也终于说服少女同意。
整座泰安酒楼,入夜至子时,都没有一个人睡着,生意清冷那般久,已很长时间不曾这样灯火通明。
守在外面准备行动的新一批黑衣人,便只好在黑暗中继续等候。
同一时间,钱奉荣将手里的单子拍在了谢忠跟前。
一整日忙碌,身材健硕如钱奉荣,也腰酸背疼,累得够呛。
谢忠穿着一身发黄寝衣,刚睡醒的模样,头发颇是乱。
他垂眸看着桌上的单子,并未去接,恍恍然像是在醒梦。
“物资就这些,我直接把这几页撕下来了!”钱奉荣暴躁道。
“撕下来?”谢忠抬起头,“你不怕出事?”
“辎重营的校尉和仓管敢说去?”钱奉荣嗤笑,“这是掉脑袋的事!他们只会伪造出一本新的。”
“不能确定的事情,最好不要大言不惭,”谢忠说道,“这是聂挥墨的兵,聂挥墨其人,你该懂。”
“呸!”钱奉荣说道。
“今日要你打听昨夜那具尸体的事,可打听出什么了?”
“那得看官府查出什么,官府什么都没查出,我能打听出啥?”
谢忠点头,这一点说得倒是。
“你不用怕,”钱奉荣皱眉,“此事我比你更急,我是要去投靠宋致易的,眼下宋致易的人手出事,我若调查出仔细来,于我有利。”
“你算是开窍了。”谢忠满意说道。
“我要去嫖昌!”钱奉荣话题一转,“给我钱!”
谢忠看了看他,转头看向门边的随从。
随从无语过来,将谢忠挂在一旁的外衣内衬的钱袋取出。
“善待人家姑娘。”谢忠给了钱奉荣三钱银子。
钱奉荣拿了钱,转身便走。
“他精力可真旺盛。”随从小声对谢忠说道。
“也挺好,”谢忠笑起来,“这些精力若不消耗,便是身旁之人遭殃,他性情太过暴躁,真惹急他,他对我们也不会客气的。”
有女人供他发泄打骂,于他们而言,是大大的解脱。
谢忠拾起桌上纸张,借着烛火慢慢地看。
“好东西啊,”谢忠笑道,“有了这东西,便知道需得多大的火,还有这起火的点,也变得好找了。”
727 好好说话(一更)
大雨渐静,满城积水汩汩涌往大江,泰安酒楼门前恍如河道。
洪掌柜打着哈欠,托腮坐在假二楼的书台后。
这里原本是说书先生的场,自大乾末始,这里便停了。
书台十步外是扶手栏,扶手栏上方左右各悬着两盏大灯笼,风将它们吹得乱晃,洪掌柜看着它们,堪堪欲睡。
楼上传来脚步声。
洪掌柜振作了下,转头望去,以为自己看错,忙起身过去:“客官,你们这是……”
“天晴便退房,不是你说的吗?”支长乐说道。
“啊?可是现在已夜深,客官们这大晚上的,要去哪呢。”
“承蒙洪掌柜这两日照顾,若有缘再到从信,我定再光顾。”夏昭衣笑道。
“你瞧,我这也不急着赶你们走,不若便等明日?这般夜深,诸多不便呀。”
夏昭衣仍笑着,抬手抱了一拳,转身离开。
支长乐也抱拳一拱:“有缘再见!”
这二人越看越让洪掌柜觉得奇怪,见他们缓步下楼,穿过大堂要去大门,洪掌柜忽然一拍脑袋:“哎,两位客官,我的房钱还没退给你们!等等!”
他作势追下去,但见男人摆手说不用,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的黑衣人们见有人出来,集体往黑暗处退了几步。
大雨淌地,几乎无落脚之处,黑衣人们看着他们沿着檐下水缓处而行,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很快迈入黑暗。
“这对男女有些奇怪。”一个黑衣人说道。
“是啊,哪有大晚上还往外面跑的?”
“咱们不就是吗?”
“对啊,咱们不就是吗。”
“也对……”
“他们会不会是被酒楼赶出来的?”
“有这个可能。”
“等等,今日上头说要抓一男一女,你们可记得?有没有可能就是他们?”
“对哦,极有可能!”
“那个还真不是我们。”一个清脆女音忽自后面淡笑响起。
黑衣人们大惊,忙回过头去,一人甚至吓得低叫出声。
少女肩后背着包袱,身姿端挺,笑得甜美,身后跟着那个高头大汉,大汉脸上写满看热闹。
“先劝你们不要动手,”少女先一步说道,“稍微有些动静,若是将客栈里面的人惊动了,那你们的下场,便不好说了。”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黑衣人警惕说道。
“过路人,”夏昭衣笑道,“听你们是从信口音,我同你们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阳川坊那边的烟花巷,一共有几家青楼?”
“啊?”
夏昭衣重复:“阳川坊那边的烟花巷,一共有几家青楼?”
“……”
黑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有一百家吗?”有人说道。
“没有吧,哪来那么多。”
“六十家左右。”
“这么少?”
“这还少?”
“明月楼那附近,近来有哪几家不迎客?”夏昭衣问道。
“不迎客?”
“不可能吧,近来从信这般热闹,谁舍得关门。”
“而且现在姑娘也多,好些新来的都是特意去尉平府流民那边挑来的,可都是大家闺秀!别提多少人等着想抢呢!”
夏昭衣点点头:“近来从信对伤药,管制得很严格吧?”
“这是必然,同马匹一样,都充公了。”
“劳烦诸位再同我说一说,明月楼那附近有多少医馆吧,行走的郎中也可。”
“这个我还真知道,那方圆五里,医馆只剩六家左右了,郎中就……”
说着,这个黑衣人忽然停顿了下。
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向同伴。
同伴看回他,众人都有些愣愣的。
好像到现在,他们才忽然共同意识到,这气氛着实古怪诡异。
他们是来杀人的,眼下却在这里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你问我答……?
“奇怪了,”一个黑衣人冷冷道,“这些你在泰安酒楼时怎么不问洪掌柜,跑来问我们?”
夏昭衣笑道:“洪掌柜这生意清冷,他知道的哪有官爷们知道得多?”
“官爷”二字,让所有黑衣人刹那头皮一麻,随即便是杀意陡起。
“你知道我们是谁!”一人怒道。
支长乐朝两个人指去:“他们连官靴都没换啊。”
众人的目光循着他所指望去,两个穿着官靴的黑衣人顿然拔出兵器。
其他人也当即拔出兵器。
今晚已经被发现,行动注定失败,加之现在被认出身份,便只好杀人灭口,再跑路了。
“大家好好说话,还是不要动手了吧。”夏昭衣看着扑来的一个黑人说道。
扬起的大刀转瞬至跟前,朝着她的脸面砍了下去。
洪掌柜是被伙计用力摇醒的。
洪掌柜睁着惺忪睡眼抬头,伙计慌张得说不出话,拼命往楼下大堂指去:“看,看,快看!”
“什么啊,”洪掌柜爬起,往栏杆外探头,缓了一缓,而后睁大眼睛,“壮士,你这是……”
支长乐揪着一个黑衣人,像扔麻袋一样,将他往大堂里丢来。
而大堂里,已躺着五个了。
黑衣人们被击中的都是重要的关节部位,一群人在地上痛得低吟,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洪掌柜忙让伙计去楼上喊人,他朝楼下爬去,跑来时,还特意抓了把扫帚当防身之用。
支长乐丢完便走了,没多久又回来,再度丢来一个。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夏昭衣也在,手中也抓着一个。
“姑娘力气这么大……”洪掌柜惊了。
“练的,”夏昭衣笑道,“我的臂膀可有力啦。”
“……没看出来。”
“掌柜的也多练练吧,关键时候有用。”
“嗯,好……”
“告辞。”夏昭衣说道。
“啊?”
夏昭衣再度一拱手,转身走了,比之前还要潇洒利索。
支长乐挥了挥手,也走了。
洪掌柜抱着扫帚,一脸状况外的看着空荡荡的大门,再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们。
后面传来许多从楼上跑来的脚步声,洪掌柜回过头去,对上随从的目光,他双目茫然。
随从放慢脚步走来,看着大堂里的黑衣人们:“这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洪掌柜说道。
728 要报官吗(一更)
这些黑衣人比之前那批伤得更重,甚至许多地方的关节都被击碎了。
辛顺被护在楼上,没有下来,洪掌柜上楼同他说自己的眼见,虽然也没见多少。
听到动静赶来的丁氏披着一件外衣站在外面,听了一阵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丁氏有些按捺不住,忽的叫道:“辛先生,民妇有一言!可否进来?”
“进!”辛顺说道。
丁氏将自己的外衣扣上,腰带系好,稍稍整理刚睡醒的仪容,进去客房。
“辛先生,”丁氏说道,“民妇怀疑此一男一女,便是官府所要抓的那一男一女!”
洪掌柜面色一变:“你休要胡言!”
“他们自称做生意,一口永安口音,永安现在正是宋致易的地盘!他们这身手先生也见到了,还有他们来的时间,恰好都对上!”
辛顺皱眉,如此听来,是有几分。
“罗泾。”辛顺说道。
随从上前:“先生!”
“不管是否他们,你先立即派人去寻个笔力一等的画师,请洪掌柜和掌柜夫人描述下那一男一女的容貌。”
“是!”
丁氏顿然笑了,小声说道:“辛先生,我见那金福坊门前的告示所贴,凡提供了线索都是有赏金的,眼下我们提供了这么多,那赏金的话……”
“若真是他们,自是不会少了夫人的。”辛顺微笑说道。
丁氏合不拢嘴,用手肘一撞丈夫:“走啊,等什么!”
待房中的人都退走,辛顺抬手摸着胡子,双目变得深思。
想了想,他起身往外走去:“备马车,去府衙。”
马车于大水中疾奔离去,江边住户们都觉离谱。
平日肃清无人,眼下暴雨方歇,却各种嘈杂。
好多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真是的。
隔日一早,街坊们提着扫帚出来扫水,屋宅中的积水被人以水桶一桶一桶往外倒,泡废了的一些家具也被合力搬了出来。
一声尖叫远远自阳川坊方向传来,众人停下手里的活,朝那边望去。
很快,有人大步跑来,朝官衙方向奔去。
沿路的人问发生了什么,他一路大叫:“死人了,死人了,玉衡楼死了一个管事,三个伙计!”
不少人听到“死人”便吓得一哆嗦,寒毛竖起。
有人则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朝烟花巷跑去,怕赶不上热闹。
阳川坊的锦葵医馆,李大夫懵懵的站在门口。
昨夜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被一个高头大汉轻轻推醒,问他近日可有人买伤药,绷带之类。
他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说有,是玉衡楼,还说玉衡楼来了几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亲戚,其中一个姑娘,手背上好深一道口子。
别人问一,他答十。
结果,玉衡楼出事了……
太阳不算多大,地上仍有大量积水,却挡不住爱看热闹的街坊。
邻里都往玉衡楼跑,一个认识多年的棋友经过,上前问李大夫怎么了。
“我病了!”李大夫说道,转身去里屋。
医馆只有一个徒弟,跟李大夫同款神情,呆呆坐在凳子上,脖子上贴着伤药。
他也被人问话了,但他觉轻,容易清醒,为人亦警惕,结果那大汉直接拔出匕首威胁。
那匕首割开脖子的凉丝丝的痛感,徒弟差点尿床。
“师父,”徒弟忙起身,“咱们要不要报官?”
“别惹麻烦!”李大夫说道。
“可是人命关天啊,咱们不是开医馆的吗?”
“你我也是人命,我们能救更多人,那就是天上天!”
“……”
“有人在吗?”外面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
“今日不诊!”李大夫叫道。
“人命关天,也不诊吗?”
“我师父说我们行医的是天上天!”徒弟故意扬声叫道。
李大夫赶紧上前捂他的嘴。
“噗嗤!”外面传来男人的笑声,“这啥医馆啊。”
这声音让李大夫和徒弟同时大惊。
锦葵医馆不算多大,夏昭衣和支长乐站在药柜前,便见里屋墙后,两个脑袋悄悄探出。
师徒二人一慌,还真是他!
李大夫并不是很想出来,磨磨蹭蹭走出:“你,你们……”
支长乐不自在道:“我同阿……我同她说,昨夜没控制好,伤了人,她来看看。”
“呵,假仁假义。”李大夫低低说道。
“那就来点真情实意的吧,”夏昭衣笑道,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给那小伤员买些好吃的。”
李大夫不算是贪财之人,但这锭银子仍让人舒服。
“告辞。”夏昭衣说道,和支长乐一起离开。
李大夫和后面的小徒弟迟迟没动。
等官府的人从衙门赶来,经过医馆门口,小徒弟才鼓起勇气出去张望。
“师父,他们真走了,”小徒弟回头说道,“就来送锭银子的呀?”
李大夫想了想,看向不远处的银子:“你把它收起,再把店门也关了。”
“是。”
李大夫回里屋拿了外衫:“我去玉衡楼看看。”
位于烟花巷略偏处的玉衡楼,于整个烟花巷而言极不起眼。
四具尸体从里面抬出,身上盖着白布,正待板车过来,便拖去府衙。
知县孔元杰和县尉陈永明都来了,孔元杰看了一阵,便回去轿子,陈永明在外问话。
玉衡楼的几个姑娘在旁边捏帕子擦泪,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尸体是一个仆妇发现的。
“玉衡楼的东家是谁?”旁边的小从事忽的问道。
姑娘们仍是摇头。
仆妇和杂役们也都不知。
“难不成,平日主事的就这管事和三伙计?”陈永明问道。
众人齐点头。
“近来可有什么恩怨往来?有客人来闹场吗?”
“没有,”一个姑娘说道,“近来生意其实不错,可管事并不是很想开门迎客,每夜迎几个恩客便让我们歇了,好多姑娘还没活做。”
旁人听到最后一句话,皆露出嘲笑揶揄神情。
“而且都是熟客,没有陌生面孔。”旁边的仆妇补充。
“你是说,没有一个生人来店里?”小从事问。
“嗯。”
“那可能是熟人作案了吧。”小从事看向陈永明。
李大夫听得皱眉,没有陌生面孔?
他的视线看向地上所躺尸体,一个管事,三个伙计,虽然遮着白布,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女人,看情形,也没有当时所见的那个男人。
李大夫忽然惊觉糟糕,如果连店里的人都不知道那一男一女的存在,只有他知道的话,那么现在死了人,谁是这个通风报信之人,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李大夫当即掉头,朝医馆跑去。
729 你自杀吧(一更)
四具尸体被运回衙门,自偏门抬入后院。
县官们的轿子停在前衙大门,随从掀开轿帘,陈永明面色疲软的从轿中出来,没走几步,转头看向另一座轿子。
“大人,您醒醒,我们到了……”孔元杰的随从在小声唤孔元杰。
孔元杰没有睡得多沉,缓了缓,他揉着腰出来。
陈永明看着那随从将他扶过来,低声说道:“大人,白玉馆那紫凝姑娘,看来让你满意。”
孔元杰哈哈笑起,同样低声道:“她啊,够骚!”
旁边的随从和衙卫们都心照不宣的笑。
进去衙门,陈永明将门内迎出来的衙卫叫到一旁,问辛顺还在后衙没,衙卫点头:“在,但还没醒。”
陈永明点头,望了眼四周,又道:“昨夜派出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不妙,”衙卫不安道,“现在还在军镇司。”
“我是说。”陈永明以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前很轻的比了一下。
“很难,军镇司眼下大军严守,只能买通里面的人。”
陈永明面露烦躁,一夜没睡好的他,眼圈附近的眼袋都比平常显眼。
他摆摆手,抬脚朝里面走去,衙卫却又叫着他:“辛顺昨晚将书院的邰子仓叫去画像,洪竹明夫妇他们酒楼里的那对男女便是要通缉的那一对,画像已经送来了,辛顺还没有醒,那这画像……”
“先送来我看。”
“嗯。”
孔元杰进到衙门后便呼呼大睡,陈永明回了自己办公的屋室,他也困,但当前半点不敢睡。
两张画像被手下送来,在案上铺开。
邰子仓师承陆冬心,陆冬心的师父则是天下知名画师水墨秋。
水墨秋被称为“画三绝”之一,另外二绝,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了。
“洪竹明那两口子,说邰子仓画得像,几乎一模一样。”手下说道。
陈永明目光落在少女画像上:“如此,这少女该当很美?”
“那丁氏说她肤色如玉,去了壳的鸡蛋一般,人群中极其好认。”
“此男人也有几分英武。”
“据说三十好几了,一点胡子都没有,也该是好认的面孔。”
陈永明点头:“不过也得防止贴个假胡子,或者此女往脸上涂点什么,遮掩肤色。你带下去让人临摹,必要让此画像贴满大街小巷!”
“是。”
画像被带下去,陈永明在椅子上坐着,想到军镇司中的衙卫们,他便心神不宁。
外头传来清脆的一声叫唤:“爹!”
柔柔腻腻的嗓音,带着芳华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
一个少女自外轻盈迈入,手中拎着竹编圆形小篮,脸上笑容甜美:“昨夜你未回,母亲可生气,但她虽然生气呀,还是叫我将这些迎福糕和八珍糕送来给你,可是母亲亲手做的呢!”
少女将手中小篮放在案牍上,从竹篮中拿出糕点,一股甜香顿然盈屋。
“来!”少女将糕点推去,“爹爹尝尝!”
室外阳光照在她一袭紫丁香色双丝春茶宴款的长衫上,她衣上所绣的茶花,大朵大朵,绚烂欲开。
糕点推到了父亲跟前,父亲神情却没有半分开心,少女偏偏头望着他:“……爹?”
“放这吧,”陈永明疲累道,“若无其他事,你先回去,代我同你娘说声安好。”
“……”
陈韵棋抬手提起案牍上的篮子:“那便不打扰爹爹,公事繁忙,爹爹也要记得休息与吃东西呀。”
“知道了。”
陈韵棋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小丫鬟侯在外面:“小姐。”
“走吧。”陈韵棋说道。
“小姐,你不开心呀?还是老爷他……”
陈韵棋轻轻一声叹:“八都军使,还有数十万大军,父亲肯定累着了,我不好多留。”
街上积水仍深,此次她们是坐轿子来的,小丫鬟上前将轿帘掀开,陈韵棋垂首进去。
轿子离开,经过街口茶馆时,一队兵马奔来。
街上积水大溅,丫鬟和轿夫们被泼了个通透。
小丫鬟开口想大骂,见对方这身军士胄甲,她便忍了,恼怒地拍打着身上的衣衫。
对方目中无人,被溅得不止他们,沿街百姓纷纷避让逃跑,最后,这队兵马在从信府衙门前停下。
桌上的糕点已被陈永明推去一旁,他愁眉看着随手拿来翻开的案卷,思绪不知落去何处。
屋外传来许多脚步声,他抬头看去,便见面容不善的窦立新大步进来,手中大刀一出,就要朝他劈来。
陈永明忙道:“窦都尉!”
窦立新的近卫早先一步便将屋门关上,室内的光线黯了数分。
“这烂摊子怎么收拾!”窦立新怒道,“你连杀个女子都办不到!”
“是宋致易的人,宋致易的人横出来捣乱!”
“我已经给够你时间了!昨日第一批送去军镇司的衙卫,我好不容易揽下来,令我的人去审讯,结果第二批你又给我赔上!你可知眼下军镇司是由聂挥墨接手的,待得午后,我看你怎么办!”
“能不能杀了他们?”陈永明颤声道,“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衙卫都给杀了!”
“眼下是我的人在看守他们!他们若死了,我的人怎么办?我怎么办!!”
陈永明垂下头飞快想了想,抬头说道:“其他人呢,让其他人帮我们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只我一人处理!”
“你敢让其他人暴露,和彦颇要杀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了!”窦立新警告道。
“那就,那就没办法了呀!”
“也未必……”窦立新看着他,双眸轻轻眯起,半响,说道,“陈永明,要不,你自杀吧?”
“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窦立新收回兵器,“军镇司那些衙卫我也不是杀不得,但是无缘无故被杀,容易怀疑到我。只有我将他们杀了之后,你立即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切都认了,揽到你自己头上,其余人便都无虞。”
陈永明一头冷汗,他张了张嘴巴,但说不出话。
“切记,需得说你和黄心雨有一段情事,她想去找你妻子,你不愿,争执之下,你失手将她打死,但又怕她妹妹乱说话,便一错再错,派人去杀害黄心月,最后再派人将军镇司里被抓的衙卫全部毒死。听明白了吗?”
730 她是阎王(二更)
窦立新没留多久,便带人离开了。
陈永明瘫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地看着未关严实的门。
阳光从五寸宽的门缝中射来,在案牍上留下一道明亮。
大半生光阴在陈永明脑中翻涌,让他就这么死了,他着实不甘心。
若是没有生活指望的穷人,活着不如一条狗,那死便死。
可是他,正值盛年,前途大好,他凭什么去死。
门忽然被人推开,陈永明眯了下眼,进来的是他的心腹。
“大人,临摹的活吩咐下去了。”手下说道。
陈永明调整了一下坐姿,端正说道:“辛顺醒了吗?”
“还没呢!”
“孔元杰呢?”
“睡得像头死猪,”手下嘲讽,“也不知道这紫凝姑娘是怎么折腾他的。”
“还不知道谁折腾谁。”陈永明淡淡道。
孔元杰好施虐,阳川坊里出了名的几位绝色,他没有一个怜惜的,甚至几次差点闹出人命。
陈永明的手指在桌上敲打着,想了想,说道:“我吩咐你一件事,你必须即刻替我办好!”
“是!”
辛顺没睡多久,新多出来的几具尸体在后衙中惹出一些动静,辛顺便自床上醒来了。
仵作验尸,汇报皆是一刀致命,都在喉咙,与之前所见在屋顶上被发现的男尸的伤口手法出自一人。
既狠辣,又干脆利落,可见是个一等一的顶尖杀手。
辛顺慢慢喝着茶,目光落在地上的阳光上,走神得严重。
半响,他看向一旁的随从:“我昨夜让罗泾去寻画师作画,那画师画得如何了。”
“画好了,画像也已送来。”
“那画呢?”
“陈大人令人拿去临摹了。”
辛顺皱眉:“去取。”
随从匆匆离开,辛顺起身,背手在屋中慢走。
几个仵作看着他,没有他的吩咐,不敢吱声或离去。
很快,随从带着画像赶回来。
并不是邰子仓所画原作,而是现场临摹的,墨迹都还崭新。
较一般通缉画像不太一样,这画像偏向层次与立体,比寻常扁平的画像多几丝栩栩如生。
画上少女面色平静,细眉明眸,面庞轮廓光洁干净,一笔勾成。
“怎么,是她?!”辛顺愣道,“她也在从信?”
随从好奇:“先生,谁?”
“不可能啊!”辛顺拢眉,在椅子上坐回下来,“她怎么可能是宋致易的人,这搞错了。”
“啊?”随从说道,“先生,此人不是我们要通缉的人?还是您认识的?”
“嗯,我认识的,她绝对不可能为宋致易效力。”
辛顺将画像放在一旁,看向另一张画像上的男人。
“那我去说一声,”随从说道,“陈永明直接令人将画像拿去临摹,并说要贴去大街小巷,眼下先画好的几张,已加急去贴了。”
辛顺眨巴眼睛,抬起头来:“啥?”
“说不定,就我赶回来这段时间,又贴出去好几张了,”随从说道,“这边府衙画师太多了,都是邰子仓带出来的弟子,眼下有活干,还是临摹这般简单的,他们一个个下笔如有神呢。”
“这不胡闹吗!”辛顺起身,蓦然叫道,“怎么这般自作主张的!怎么就贴出去了,快去撕了!赶紧派人去撕了!快!!”
说急了,他伸手推随从:“快去!”
“哦,哦……”随从被推着往门外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着急的先生。
随从快步跑走了。
屋中仵作看着辛顺,一个人壮着胆子说道:“奉才先生,这女子是……”
“不出我所料的话,这几具尸体,皆是她杀的。”辛顺说道。
“那不还是要通缉吗?”仵作不解,“为啥让撤了?”
辛顺缓了缓:“对啊,是这个道理。”
“对啊。”
“不对不对,”辛顺摇头,“她要杀人,便让她杀好了。”
“啊?”
“先生?”
仵作们傻眼。
辛顺一拍脑门,也不知怎么说了,他端起茶盏喝,冷静下来说道:“应该这么说,她要杀谁,定有她的道理,她不会乱杀的。但是如果让她看到街上那些通缉画像,说不定她一怒之下过来找我们,那就是我们……”
他没说下去。
“我们有衙卫,还有军队啊。”仵作说道。
辛顺沉默了。
又喝了口茶,辛顺异常平静的放下茶盏,淡淡道:“你们知道,什么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吗?”
“……这女子?”
“她就是个活阎王,”辛顺说道,“反正不要惹她。”
“活阎王……那更留不得啊。”
辛顺朝说话的仵作斜去一眼。
仵作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嫌弃,冷漠,还带着几丝“你好烦”的怪里怪气。
这还是之前心平气和,慈眉善目,甚至有一点温吞的辛顺先生吗。
“跟你们真是说不通,”辛顺说道,“不跟你们说了,你们下去吧。”
“……”
待仵作们离开,辛顺重新拾起画像。
这眉眼,这唇鼻,太像了,也真是好看。
不过……
“来人!”辛顺扬声叫道。
近卫走入进来:“先生。”
辛顺边将画纸卷起,边问:“将军昨夜睡在哪,书院还是军镇司?”
“将军在军镇司。”
“那你便将此画速速送去军镇司,”辛顺递去,“你同将军说,她就在从信,还杀了五个人。”
“是。”近卫没有多问。
画像被近卫带走,辛顺喝完茶盏中的最后一口茶,起身去找陈永明。
办公的屋室空无一人,桌上倒是摆着几个糕点。
香气清甜浓郁,造型精雅,辛顺过去嗅了嗅,想来也是可口的。
刚起床,肚子饿,这糕点着实诱人。
辛顺多看了几眼,转身走了。
穿着一身衙役衣裳的陈永明就藏在不远处的书柜下,恰好被阴影所挡。
他抬手拍着胸口,一身冷汗。
等辛顺离开的差不多了,陈永明从角落里爬起。
之前还在嘲笑孔元杰腰不行,结果现在轮到他腰疼了。
他理了下帽子,抬脚离开。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目光落在案上的迎福糕和八珍糕上。
陈永明深深看着它们,目光变得复杂,屋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使得另外半张脸处于阴鸷之中。
忽的,他一扬手,将这些糕点全部扫到地上去。
731 是陈大人(一更)
从陈永明处出来,辛顺去往验尸房。
怕尸体腐坏太快,这里几乎不开窗,墙上的烛台亦用灯纸笼罩。
七具尸体整齐排开,尸体下各磊着五块大冰砖,足足三十五大块,导致整个验尸房气温极低。
黄心雨和老妇人的尸体在最里面。
黄心雨被人勒死,死相惊悚,曝眼长舌。
老妇人是被人捂着嘴巴,一连捅了数十刀,肚子里的脏腑全被利刃戳烂了。
剩下五具尸体,包括头颅被挂往外面的屋顶男尸,皆是一刀割喉,干净利落。
辛顺负手站在门口,安静看着这些尸体。
两个近卫跟着他,仵作们也都在这。
站了一阵,辛顺朝里面走去,目光缓缓从五具男尸身上移到里面的黄心雨母女。
“真是怪哉。”辛顺说道。
“先生,哪里怪了?”近卫问道。
“这五具尸体,都是阿梨干的,”辛顺指去,“而这两具尸体,却与和彦颇有关。而阿梨和和彦颇,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两个?”
“一个是陶岚的丈夫,一个是定国公府遗孤,你说呢?”
“倒真是……”
“等等,”辛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五具男尸,“差点忘了。”
“先生发现了什么?”
“我先前被泰安酒楼那两口子带偏了,”辛顺皱眉,“既然这五具尸体都出自阿梨之手,她先杀了屋顶上这人,再杀了玉衡楼中四人,那么不恰好正说明,玉衡楼中有引她发怒之处吗?”
“是……”近卫反应过来,“那么先生,属下这便带人去封锁玉衡楼!”
“勿要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辛顺沉声说道,“要么,玉衡楼与宋致易有关,要么便与和彦颇那边的人有关!”
“是。”
近卫匆匆离去,辛顺站了阵,站不住了,也转身离开:“我随你一起去玉衡楼!”
离阳川坊三街之远的一座布坊,一个伙计飞快从外面跑回来,自侧门进屋,反手将门锁上。
布坊前门是关着的,后屋的窗扇都遮了帘子,只有黯淡微光,伙计踩着木梯,飞快往楼上去。
三楼的光线终于明亮,他将揣在怀中的画像拿出,墨迹都还是崭新的。
布坊管事忙将画像拿去,看了看画像,再抬头比对眼前一男一女,欣慰地松了口气:“这完全认错了!”
茶案两边,各坐着一男一女,二人没有半分欣慰。
司马悟抬手,要管事将画像拿去。
画像上灵气逼人的少女,可不正是那夜要杀他们的阿梨。
“她这是弄巧成拙了,”司马悟说道,“想要害我们,却自己被通缉。”
楚筝看了画像一眼,垂头望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背:“我打不过她。”
甚至,根本没得打。
“她出自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出了多少战功赫赫的武将,你就算打不过她,也不丢人。”
“不,”楚筝冷冷道,“我可以输给那些男人,但我不想输给女人。”
司马悟没接话,看向另一张画像。
“这个男人,倒没见过。”司马悟说道。
楚筝看去一眼,收回目光。
“玉衡楼不能再去了,”管事说道,“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阿梨可以查到玉衡楼。”
“很难猜吗?”楚筝举起自己的手,“我这绷带,你可见到了?”
“莫非是……”
“锦葵医馆,”楚筝冷冷道,“必然是他们了。”
“现在不能去,”司马悟看着管事,“这阵子风头过后,今后有得是清算的时候。”
“也许,她现在在那边等着我们呢,”楚筝说道,“我真想杀了她。”
“唉,”管事叹气,“这几日,便先在我这养着吧,定不会被发现。”
管事转头,让伙计下楼去准备一些吃的。
伙计应声离开。
听着下楼梯的脚步声远去,司马悟皱起双眉。
眼下,生死,受伤,都可以算是小事,要紧的,是颜夫人交代的任务。
颜夫人并没有指定要死的是谁,但是八都军使中的八人,他们至少要解决三个。
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阿梨呢。
同样的困惑,此时陈永明也有。
不过他困惑的人并不是阿梨,而是辛顺。
好不容易从府衙后门离开,他准备去阳川坊,便见着辛顺的轿子从路上抬过。
想来辛顺应该是要去玉衡楼的,陈永明不知还要不要继续朝阳川坊去。
想了想,陈永明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迎面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官爷!”
陈永明拢眉,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剃完胡子的干净下巴。
“官爷,我看到过这个女子!”中年男子手中捏着画像,“我本要去官衙,遇见官爷正好。”
“一点都不好,”陈永明说道,“我正要去办案,你有事便去官衙找人。”
陈永明匆匆离开。
“真是个怪人。”中年男子暗骂了句,抬脚去往官衙。
未走几步,鼻子下闻到一股烟火味,熏人的很。
他嗅了嗅,抬头朝右手边看去,见是官衙后面的政奉河。
“搁那烧什么都不知,真熏!”一个路人骂道。
“就是。”中年男子也骂。
骂完眼见不对,那边的烟火好似越来越浓。
“不好了,着火了!”声音传来。
“着火了,快来救火!快来人啊!”
短短功夫,浓烟滚滚翻卷,黑色烟气直冲云霄,焰火升窜,数丈之高。
城中着火是大事,四周百姓都惊动了,府衙中的衙卫们也大量跑来救火。
起火的是官衙后面的一座雅致木屋,这座木屋不寻常,通常是办公累了的官员们跑来吹风散心,垂钓河鱼之用。
众人就近取水,一桶一桶河水浇向木屋,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哎呀,有人!”一人叫道。
烧得一团黑的屋子里,一具穿着官服的男尸卧倒在地。
男尸发黑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柄剑,另一只手则压着一个还未完全烧透的小木匣子。
几个衙卫快步进来,瞧见官服上依稀可辩的花纹,大叫:“是陈大人!”
“真是陈大人!”
“大人!!”
木匣子被打开,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书信,上面写着“孟连绝笔”四字。
孟连,正是陈永明的字。
732 她的弱点(一更)
辛顺的轿子在玉衡楼停下。
白日的阳川坊并不如晚上人多,尤其是发生命案这样大的事,短暂热闹过后,玉衡楼门前清寂无人。
附近的春楼都在骂骂咧咧,称今晚的生意必受牵连,玉衡楼里的姑娘们则在考虑今后何去何从。
近卫上前请示,辛顺点头:“去吧。”
衙卫和从信卫府的士兵将玉衡楼包围,大量人马进去搜寻。姑娘们的珠宝首饰被翻得底朝天,信函,书籍,书画皆被收走,大大小小的柜子统一打开,一些大柜子和拔步床还被用力挪走,查看有没有暗格机关。
整个玉衡楼鸡飞狗跳,女人急哭了的声音不停传来。
最后,在总管事的书房中,寻到了五封信,三封来自永安,两封来自临宁,信上内容,完全坐实了玉衡楼与大平朝之间的牵系。
从信卫府的一个年轻郎将出来,问要不要将玉衡楼里的人都带走。
辛顺想了想,点头:“都带走。”
看热闹的人这次不敢再靠近,远远围着,辛顺站在天光下翻看这五封书信,机要内容并没有多少,其中两封还是家书。
一匹快马疾奔而来,马蹄声穿透热闹人群。
辛顺回头看去,来者是府衙衙卫。
“先生!”衙卫下马后喘气说道,“出事了,陈大人死了!”
“陈永明?”
“陈大人自杀了!并还放火烧了和心筠!”
辛顺皱着眉,望着他没有说话。
“是……畏罪自杀。”衙卫继续说道。
“现场留有书信?”
“嗯。”
“知道了,”辛顺收回目光,转身朝轿子走去,“回衙门。”
随着轿子离开,玉衡楼里的姑娘和仆妇,还有杂役,包括后院的厨娘们都被一并带走,浩浩荡荡。
人群没有马上散去,谢忠和随从站在人群最偏处,谢忠的目光望着辛顺的轿子,眸中浮起羡慕。
“先生,这几日着实乱。”小随从说道。
“是啊。”谢忠点头。
“钱奉荣在码头搬了那么久的货,也不见有何有用的东西。”小随从撇嘴。
谢忠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钱奉荣所给的货仓的单子,可太有用了。
“咦?”随从叫了声,“先生,通缉画像!”
谢忠循着他所指望去,是两幅崭新画像。
只一眼,谢忠便当即认出画上之人。
“怎么是她!”谢忠惊讶,快步过去。
“先生,你认识?”
“你也认识,”谢忠说道,“我们坐船来时,在昭州离开的那个姑娘。”
“哦!”随从一拍脑袋,“就是钱奉荣这大色鬼念念不忘的那个美人!”
“一定是她,”谢忠看向一旁支长乐的画像,“这个也对得上。”
“那巧了不是?”
谢忠想了想,上前欲将画像揭下,听得大喊声传来:“那边,那边还有!快!”
谢忠止步,便见两个衙卫快步跑来,上来便将刚贴上没多久的画像撕掉。
他们手中已拿着一叠,撕下来的画像一折,准备往下一处去。
“两位官爷,”小随从喊住他们,“你们这是作甚呢,人抓住啦?”
“搞错了搞错了,他们不是我们要抓的人!”
“哦,那他们是……”
“关你屁事!反正不是凶手!”衙卫骂道,两个人快步跑走,一副匆忙模样。
“我呸!”小随从啐道。
“走吧走吧。”谢忠温和笑道。
因为是玉衡楼出得事,所以第一时间送来贴这边的画像特别多。
衙卫们分头行动,累得气喘吁吁。
李大夫和小徒弟收拾完行囊,准备离开,便见两个衙卫将刚贴没多久的画像重新撕了。
“这奇怪的,”小徒弟说道,“师父,他们这是作甚?”
李大夫摇头。
“我看,咱们莫不如去衙门吧?”
李大夫也在犹豫要不要去。
时下正乱,医馆是个多好的容身之处,现在弃安稳之所而去,未来委实不知何去何从。
“而且玉衡楼的所有人都被带走了,那就说明玉衡楼的都不是好人,那杀他们的就肯定不是坏人,那我们指路的,便也不是坏人吧?”小徒弟继续说道。
虽然听着有些绕,但李大夫听懂了:“欸?你的脑袋瓜怎么这么聪明?”
“那我们去衙门?”
李大夫想了想,依然犹豫:“要不,我们便去衙门看看,不一定进去,我们就在门口转转?”
“嗯!”小徒弟点头。
一个大掌忽地拍在李大夫的肩头。
李大夫惊弓之鸟般吓得回身。
年轻高大的男子冷冷看着他:“李大夫?”
李大夫结结巴巴:“我不是……”
“就是他!”男子旁边还站着一人,正是李大夫的棋友之一。
“你!”李大夫瞪大眼睛。
“我们聂将军有请,”年轻高大的男子说道,“还请李大夫随我们走一趟。”
“将,将军……”李大夫的膝盖一软,差点没瘫地。
小徒弟眼疾手快扶着他,但小徒弟也是一头的汗:“是,聂将军?”
将军里姓聂的本就不多,最出名的那一个,位高权重,跺一跺脚,整个从信都得翻天。
“走吧。”男子说道。
辛顺回去府衙,听闻聂挥墨已经来了。
赶去验尸房,聂挥墨坐在椅子上,侧颜俊朗如雕琢,一双沉冷黑眸安静落在那五具尸体上。
“将军。”辛顺走近说道。
整个验尸房,又多了一具尸体,冰块才刚刚运来。
辛顺的目光落在聂挥墨手中所卷起的画像上,轻咳一声,说道:“这阿梨,她……”
“先生有几成把握,能在从信抓到她。”聂挥墨开口说道。
辛顺顿了下,硬着头皮道:“这个,奉才想都不曾想过。”
“你不想抓住她?”聂挥墨转过头来望着他。
“这,这抓不住啊。”
“陷阱呢?”聂挥墨说道。
“陷阱?”
“知她所求,圆她所求,她会乖乖自投罗网的。”
辛顺一愣:“将军是说,要么李乾,要么北元?”
“你瞧,”聂挥墨的目光看回那几具尸体上,“她的弱点多明显。”
“这倒,的确是的……”辛顺低低道。
不知为何,心下却觉一股心酸。
她才多大的少女,便背负如此深重的国仇与家恨。
733 背影好像(一更)
几个衙役将冰块在尸体下面摆好后,告退离开。
聂挥墨朝近卫示意,近卫上前,将和心小筠中所发现的木匣子中的那封厚信递给辛顺。
信封上的“孟连绝笔”四字,辛顺一眼确认,的确是陈永明的笔迹。
“陈永明畏罪自杀,”聂挥墨说道,“他在信上称其与黄心雨有一段情事纠纷,黄心雨是他亲手杀的。”
“……情事纠纷?”
辛顺忙打开信封,将信纸取出。
“黄心雨胃中纸张,除却仵作,还有谁知?”聂挥墨问道。
“外人不知,”辛顺回答,“陈永明也不知,我连黄心月跟前都未提过。”
“所以,”聂挥墨唇角一勾,“他们以为死一个陈永明,好带偏整个方向。”
辛顺一目十行,近十页书信很快阅尽。
没有太有用的东西,一堆辞藻堆砌,风花雪月,描述着他和黄心雨的往来心路。
信的最后提到对家中妻女的愧疚,但连半页信纸都不占。
“太蠢了,”辛顺摇头,“且不说黄心雨胃中所取出来的纸张,便是黄心月,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聂挥墨站在陈永明的尸体旁,居高临下看着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手中的长剑还在,大火将他的皮肉烧得黏在了上面。
“若说黄心月不重要,他们自己都不信,否则不会来灭口,”辛顺继续说道,“显而易见,陈永明是临时被推出来自杀的,哪怕明知我们不会尽信,但死他一人,能保全更多。”
“信上未提及黄心雨怀孕之事,”聂挥墨淡淡道,“你说黄心月同你提及时,称黄心雨卖艺不卖身。”
“嗯。”辛顺点头,神情忽然变得凝重。
“先生在想何事?”
“陈永明,”辛顺朝黑黢黢的焦尸望去,“我与从信渊源太深,和陈永明亦相识多年,他为人正直仗义,还曾接济过我三次,我如何都想不明白,他竟与那些人有关。”
“毕竟人心隔肚皮。”
“若是旁人,我不会这样,”辛顺皱眉,“但眼下,连陈永明都卷入,那张纸条便更令人不宁。和彦颇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此次八都军使聚于从信谋事,不知和彦颇会有什么手段。”
聂挥墨轻轻一笑:“将黄心雨胃中纸条一事散布出去,先生觉得如何。”
“这,唯恐打草惊蛇。”
“先生也可看作引蛇出洞,敲山震虎,”聂挥墨修长的手指在陈永明的长剑上轻轻一弹,“定有人方寸大乱,如坐针毡。”
“这倒是,”辛顺点头,“以及阿梨那边,不定她也会有所动作。不过可能她知道的要更多,否则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从信呢。”
聂挥墨眸色变深:“阿梨……”
辛顺抿唇,欲言又止。
他是不赞成和阿梨为敌的,不论是出于大义,或者他个人对这少女的欣赏。
但这不是他说了算,毕竟阿梨也不会拿他们当友军。
“将军,”凌扬这时自外走来,“锦葵医馆的大夫已带到。”
“锦葵医馆?”辛顺说道。
“我派人去请的,”聂挥墨转身,未走几步,侧头说道,“陈家那边我也派人去了,陈永明的妻女稍后会来认尸。你既与陈永明是故交,便由你从旁相陪观察,以及试探。”
“将军是怀疑……”
“未必是他。”聂挥墨淡淡道,转身离开。
孔元杰根本没有睡够,得知陈永明自杀,聂挥墨到来,他不得不硬撑着从软榻上爬起。
聂挥墨在验尸房门前让他不用跟来,他乐得开心,一溜烟跑回大堂,能睡多久是多久。
聂挥墨还未迈入大堂,便听到孔元杰传出的呼噜声,锦葵医馆的大夫和徒弟跪在地上,二人面色惨白,满脸惶恐。
聂挥墨在大堂内停下,抬手挥了挥。
凌扬当即上前:“将军。”
“拖出去,二十大板。”聂挥墨平静道。
大夫和徒弟傻眼,支在地上的双手不受控地发抖。
却见几名近卫经过他们,朝孔县令走去。
尚在睡梦里的孔元杰被人架起,他睁开眼睛,睡意茫然地左右张望,来不及弄清眼下形势,已被人拖至院外。
“你们随我来。”聂挥墨对地上的师徒说道。
“是……”师徒二人忙互相搀扶起身。
院中响起孔元杰的哀嚎,聂挥墨如若未闻,带人往旁苑走去。
师徒二人垂头跟着,不敢多看。
经过正衙后的园林置景时,遇上来认尸的陈家人,脸色惨白的陈韵棋搀扶着走都走不稳的诸葛氏,跟在几个士兵后面。
小徒弟的脚步一顿,看着陈韵棋的背影说道:“是她!”
众人停下,已经过去了的陈家人也停下,回头望来。
“哦……”小徒弟看着陈韵棋的脸,“不,不是她,是我弄错了。”
“谁啊?”李大夫赶忙问道,暗骂这个徒弟不知所谓。
“就,就今早那个女的,”小徒弟结巴,“这背影好像。”
“哪个女的?”聂挥墨问。
“我也不知她叫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长得很好看,但可能是杀手。”
“杀害玉衡楼管事和伙计的?”
小徒弟弱弱点头。
聂挥墨抬眸望去。
少女脸色霜白,没有半分血色,不安地回望着这个陌生高大的俊朗男子。
这个男人很年轻,但已可见身处高位,并习惯身处高位。
这种俯瞰捕猎,掌控力量的绝对权威,十个父亲都及不上他。
“背过身去。”聂挥墨下令。
陈韵棋没能反应过来。
“聂将军要你回身。”一旁的士兵提醒。
聂将军三字似砸在跟前的惊雷,陈韵棋头皮一麻,愣愣背过身去,周身都僵硬了。
聂挥墨面淡无波,无声打量着她。
纤脖削肩,瘦腰长腿,极好的身段,但若说与她一样,又完全不及她。
眼前少女偏瘦弱,而那个少女身上有一股力量,那是习武之人才有的韧劲,与深闺中娇养而出的四体不勤完全不同,那个少女显然更柔软,更有力,更灵活轻盈。
一股莫名索然,让聂挥墨烦闷。
“没事了。”聂挥墨说道,带人离开。
陈韵棋终于寻回一些呼吸,无措地看向诸葛氏:“娘……”
“没事,”诸葛氏柔声安抚,“既然聂将军说没事,那便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