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9 回到醉鹿(一更)
一方是伏击包围战,一方是遭遇战。
就如一方是猎人,一方是猎物。
猎物想逃出包围,需用尽全力。
猎人想逮住一只规整有序的彪悍猛虎,也并不是易事。
在江州游湖县,让沈冽率部逃出包围一事,一直令晋宏康愤怒,所以此次伏击,晋宏康下了死令,他必须见到沈冽的尸体。
面对从军作战经验丰富的秋雨营,欧阳寰不得不在最短时间内根据地形再度做出惨烈调整。
若想尽可能的保全兵力,就必须牺牲一部分人马吸引对方火力。
所以,他们一路杀往河台村,一路将兵马分散。
从整化二,二化四,四化八。
至河台村后,他继续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往郭庄江口,他则弃了马车,同郭子钰他们踏入河台村连通安渚关口的河台山,计划待风头过后,再去郭庄江口。
狼狈不堪的人马,只剩百来人不到。
郭子钰愤怒的砸向一棵古树,指骨砸出了血来。
不擅骑马的欧阳寰跌坐在矮石上,眉头紧锁。
此次一战,不说活下一半的人,便是三分之一的活人,都未必有了。
夕阳橙光铺满天幕,厮杀声从东北处传来。
抬头可见烧得灿艳的余晖,还有倦鸟掠过云际的羽翼。
“会死好多人吧。”季夏和说道。
沈冽看向那些晚霞,没有说话,暖软的夕色让他的清冷白皮染了层芒光。
翟金生就跟在他们后面,语声冰冷:“不管哪边死得多,死的都是敌人。”
“嗯。”季夏和应道。
用了两日两夜,他们绕了一条极远山道,在第三日黎明抵达醉鹿。
位于醉鹿金甲麟道的紫河西坊,沿着紫河北岸的一整条河堤长街,有七家客栈是沈冽名下的。
这七家空置的客栈悄然满员,掌柜的奉上热水和早已备妥的食物,总管事清点人数,少了足足二十五人。
杜轩接过总管事递来的名册,半响,淡淡“嗯”了声。
“他们,都出事了吗?”总管事低声道。
“乱世,正常的。”杜轩轻叹。
想到郭裕留下的信,杜轩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他取出信纸,递给总管事:“看完便去安排吧。”
这些暗卫的家眷,这两年是有不少调动和搬家的。
但一些老人,心中总有故土情谊,死活不肯离开,又不能明着对他们说和郭家那些暗涌隐伏的矛盾,以及想着,郭家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去动手,便暂时搁置。
跟总管事稍稍交接好事宜,杜轩转头回楼上卧房。
经过沈冽房门时,他在外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没有沐浴水声,也没有书册翻页声,想是应该已睡下。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虽然此处称不上是家,但到底是自己的地盘,是个可以暂时心安的所在。
杜轩直起身子,抬眸扫了眼客栈。
醉鹿。
醉鹿啊。
此处,也是他的故乡。
醉鹿郭氏,仅城中府宅,占地便足足有一百亩。
府宅对面便是闹市,茶水商铺林立,挑担小贩不绝,满街繁华昌盛,人流往来密集。
自庚寅年后,郭府大门便不曾关闭过。
不论白日黑夜,门庭皆是进出之人,各式衣着模样,或贫穷,或富贵,或年老,或气盛,真真是要将门槛踏烂。
天色渐沉,一辆马车停下,三个头戴儒巾,形容儒雅清癯的中年男人自马车上下来。
门前守卫接了他们的拜帖,转身进去府内。
三人的面色并不好,有些丧气的站在马车旁,彼此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忐忑不安。
不多时,守卫出来,要他们进去在茶水间小侯。
他们此次来见的人,恰是郭府最忙碌的郭兆海。
自江州回来后,郭兆海便一直在郭府,几乎足不出户。
但也自他回来后,来郭家拜访的人,十个里面有七个是来找他的。
三个男人进去茶水间,已有九人坐在里面等着。
都是通诗书的文人,彼此见面,不管认识与否,都习惯拱手相问。
三个男人也不例外,同旁人打了招呼后,便安静坐下。
人一多,且地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故而一些人便藏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显露才华的,炫耀权贵的,还有诸多奇闻异事,也要拿出来一说。
三个男人沉默坐着,别人问及他们时,答上一两句,别人若不问,他们便像是不存在一样,只在角落里面呆着。
有人聊着聊着,提到衡香,以及东平学府。
那位当年在京城嚣张狂妄的小邪童重新出现了,并且放话出来,她将力保东平学府,任何敢碰东平学府的人,她必不轻饶。
说书先生们说得绘声绘色,称她哪怕对付不了千军万马,但与万军之中偷袭暗杀主将,于她完全不是难事。
三个男人本无言,听到“阿梨”二字时,其中一个男人抬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那人生得敏锐,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兄台也对那位阿梨姑娘有兴趣?”
“没有,”男人摇头,“听着耳熟。”
这时,一个小丫鬟进来上新茶。
三个男人淡淡道谢,便听小丫鬟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我家老爷说,你们三人只能去一人,现在便去。”
三人一顿,随后彼此互看。
“我去吧,”一个男人说道,“我口才较你们稍好一点。”
小丫鬟领着他,悄然从一旁侧门离开。
其他人不是笨蛋,知道这是插队。
但行事隐晦,并未明目张胆,以及想见谁,本也是主人说了算,所以大家便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兆江不是一个人在书房的,书房里还有其他六人,其中郭家三爷郭岩川也在。
男人跟随小丫鬟进去,小丫鬟福礼后悄然告退,男人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小人王旭度,见过郭大人。”
“坐,”郭兆江说道,“王先生客气。”
王旭度道谢,在旁坐下。
却见郭兆江并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王旭度轻皱眉:“郭大人……我此行目的,大人应该知道的。”
郭兆江淡淡一笑,说道:“沈冽一事,我做不了主,我们郭家已同他恩断义绝了。”
690 少年悍将(一更)
王旭度错愕。
他看着郭兆江,目光再看向旁人。
众人脸上的神情安静无波澜,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太过平淡。
“这,”王旭度皱眉,“郭大人,沈郎君是府上表少爷,自小长于郭府,恩断……义绝?”
“一些家中私事,不方便同外人细说。”郭兆江温和说道。
郭兆江的性情,王旭度了解过,他能这么说,便真的是这么回事。
还有,对方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是私事。
王旭度倍感震惊,用了些功夫缓和,他抬起手冲郭兆江一拱:“那,某便不打搅了。”
“王先生稍慢,”郭岩川起身说道,“王先生,你自探州而来,途中定经颠簸,莫不如在我们府上歇息两日,一纾车马劳顿之苦。”
“不了,”王旭度摇头,“我得去找沈郎君。”
“无人知沈冽眼下身在何处,王先生去哪儿找?”
王旭度叹了口气,神情不掩疲惫:“那也得找。”
说完,他抬手又是一拱,转身离开之际却再度被郭岩川叫住。
“王先生!”郭岩川上前,“我父与蔺公知交多年,此次……”
“我得走了,”王旭度略显不耐地打断他,“贵府既与沈冽断交,我便久留不得,告辞。”
“为何久留不得?”郭岩川皱眉,“你言下之意,只认沈冽,不认我们?”
王旭度摆了下手,直接走了。
郭岩川微愣,转头看向郭兆江。
郭兆江神情仍温和:“由他去吧。”
“他这是何意?”郭岩川羞恼走向郭兆江的书案,“我偌大郭府,比不上一个沈冽?沈冽能长这般大,是吃谁的,用谁的?”
“王旭度所代表,乃探州蔺氏,眼下他头也不回地去追沈冽,定也是探州蔺氏之意。”
“你是说……探州蔺氏将与我们决裂?”
“或许吧。”
“笑话!”郭岩川气道,“他们自身泥菩萨过江,四处求人,竟不将我们放于眼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他呢!”
郭兆江笑了笑,没再说话。
王旭度回去茶水偏厅,与林义平,蔺阵一说,三人不再多留,离开郭府。
出来时撞见急急回府的郭家四爷,三人招呼都未打,朝马车走去。
倒是郭义文认出王旭度,回头叫道:“哎!王先生?”
王旭度回头看他一眼,不作理会,俯身进去马车。
“这是怎么了?”郭义文不解。
一旁随从摇头:“不知道。”
“算了!”郭义文心烦,“不理他!”
郭子钰和郭裕失了联络,而今天得到的几份情报皆不太妙,郭义文的眼皮已跳了一天,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心慌。
郭义文进去郭府,王旭度等人的马车扬长离去,长街灯火明耀,在尽头处,迎面而来两匹高大骏马和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稳稳停在了郭府门口。
门口守卫刚换岗不久,严整冷峻,却在瞧见马背上之人后,面露诧然。
戴豫和翟金生自马背上下来,杜轩抬手掀开车帘:“少爷,到了。”
守卫们的目光都朝车厢看去。
光线并不是很好,幽黑之处,宛如有隐伏惊世的雷霆,又像是深海中的暗涌。
年轻男子从车厢里走出,剑眉星目,深邃清俊,灯火在他脸上落下一层淡色华光,年少的稚气褪去一些,棱角越渐分明,倨傲清冷的宛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
他一改平时轻闲装束,发上束着玉冠,今日所穿乃一身深紫色劲云松纹束腰锦衫,笔挺锋利,身姿秀颀挺拔。
守卫们看着他,本就不好亲近的表少爷,眼下更为陌生。
不仅是守卫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被马车旁的年轻男子吸引过去。
不认识他的只道好一个俊美无双的贵气公子,认识他的,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熠熠生辉,锋芒大露。
杜轩拿出拜帖,上前递给一个守卫。
守卫不愿接,又不得不接,为难地送入府去。
郭义文才进去正堂,丫鬟端来的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听闻沈冽过来,他“哦”了声,将拜帖接来时才反应过来,惊声说道:“沈冽?!”
管事将守卫说的话描述一番,有些心忧:“三少爷和六少爷是去拦他的,如若未拦住,那么……”
“啪!”郭义文将茶盏砸碎,“速去调遣人马,还有我大哥和二哥他们,速去叫来!”
“是,”管事应声,又道,“那,表少爷呢?”
“谁是表少爷!”郭义文激动说道,“姓沈的该滚回云梁去!”
郭义文的亲随余强看了下拜帖,抬头说道:“老爷,拜帖上所说,是来取东西的。”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郭义文怒道。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遇见三少爷和六少爷?”余强皱眉,“欧阳先生是一起去的,沈冽没有本事从欧阳先生的包围中离开吧?”
近千人马,还加上欧阳寰的脑子,余强不认为郭子钰和郭裕会出事。
郭义文朝他看去:“你想说什么?”
“咱们人多,还怕一个沈冽?”余强说道,“既然他要取东西,就让他进府来取好了,便看他想耍什么花样。自然,不管有没有花样,他愿意自投罗网,我们只需等时机一到,直接将他拿下。”
郭义文沉眉,略略平静下来:“他能有什么东西?!”
“正平苑里的东西,他八岁便来了郭家,几乎没有回过云梁。”
“呵,”郭义文冷笑,“这白眼狼!”
守卫带话出来,同意沈冽进去。
“你留下来。”沈冽看向杜轩。
“是。”
在诸多目光注视下,沈冽朝郭府大门走去。
翟金生和戴豫跟随在后。
守卫们看着他走近,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武器。
沈冽没有表情,过分冷峻的气质,他们早先年便有能不招惹,便不招惹的觉悟。
现在头一次就近打量,是风华独具的清贵皎月,亦是一头能撕裂雷霆的荒古巨兽。
对,就是这个感觉。
是杀气,煞气,凶戾之气。
毕竟除了俊美,他的战无不胜同样出名。
悍将踏步而来,哪怕是个清瘦单薄的少年,那也是阎王绕道,战鬼奔离的嗜血杀戮,冰冷且狂妄。
不该放他进来的。
很多守卫在心里这样觉得。
无人可挡。
691 沈冽来了(一更)
沈冽来了。
郭府上下听闻此消息全乱了。
最先乱的是四房,但更多目光所投之处,是二房。
正同郭兆海数落探州蔺氏的郭岩川,惊得瞪大双目:“谁来了?”
“是表少爷,”侍卫垂着头,“四爷接了拜帖,表少爷已进府了。”
“郭义文放沈冽进来了?!”
“是。”
郭岩川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郭兆海。
郭兆海神情无波,整个书房里,他是唯一平静的那人。
“二哥。”郭岩川低声说道。
“既然来收拾东西的,那便收拾了走吧。”郭兆海说道。
“四爷已差人去书卫置所调遣人手了。”侍卫说道。
“这样啊,”郭兆海淡声说道,“是要对沈冽动手?”
“这不是必然的吗?”郭岩川说道。
郭兆海看他一眼,点点头:“嗯。”
心里算了下书卫置所和郭府的距离,一来一去,待沈冽收拾完东西走人,都未必能赶得过来。
郭兆海垂头,继续看身前文书。
是他才在案牍中寻到的,同探州蔺氏有关的几封书信。
“二哥?”郭岩川说道。
郭兆海没说话,半响,才淡淡道:“都说了,已恩断义绝,那便随他去,不用管他。”
“但,是敌非友,”郭岩川沉声道,“我们不想再管,当此人已死,他却未必会放过我们。”
郭兆海摆摆手:“那你去吧,最好杀了他。”
“二哥!”郭岩川声音微微提高。
郭兆海抬手翻了一页,不想再理。
郭岩川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几个随从跟着他一并走了。
郭义文也去了,还有五房的郭鸿博。
正平苑很安静。
纵进较深的苑宅,正堂的几扇大门大敞,大堂内亮着三座灯檠,光线柔缓明亮。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整理。
早在郭家决意与沈冽决裂之日开始,正平苑与“抄家”无异。
不是某一日忽然冲进来“抄”的,而是时不时有人过来搜搜翻翻,顺手带着些东西离开。
有的是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有的是墙上名家的字词书画,更多的,还是沈冽和友人的书信,被带走后,找人一并“研究”。
戴豫拉开书房几个抽屉时,厚厚一沓书信,不剩几封。
虽说本就无关紧要,所以大大方方放在这里,没有上锁,可这样被人不告而拿,终归是气。
翟金生收拾了墙上仅剩的几幅字画。
沈冽看了眼,摇头说不必带走。
包括衣柜里的冬衣夏裳,皆没有带走的必要。
唯一有带走价值的,是沈冽自书案贴墙的暗格中,拿出的一个红木匣子。
漆色光亮,匣子外雕纹精细雅致,盒子里所放的,一是郭晗月的遗物,一只价值连城的极品帝王绿翡翠手镯。
二是一枚深蓝色金刚石,约半掌大小。
极少见到这样的金刚石,剔透明亮,颜彩纯粹,没有半分瑕疵。若得正午艳阳高照,明亮天光能将它变作艳彩绚烂的绝美粉色。
当世或仅此一颗,无双之石。
“少爷,”戴豫走来说道,“郭义文来了。”
沈冽点头,将木匣合上。
书房在东跨院,与正堂所衔庭院,是清雅灵动的园林布置,宽敞旷荡,亦是沈冽年少习武之处。
郭义文所带人手,站在正堂外的空地上。
地上铺着大方澄砖,郭义文负手而立,神色冰冷。
他不打算进去。
戴豫穿过天井,从侧门入正堂,绕过水榭丹青座屏,自正堂出来。
郭义文略感意外,便见戴豫也是双手负后,站在台阶上说道:“郭四爷,我家少爷愿意见你,书房请。”
郭义文眉心一皱:“怎么,沈冽不出来?”
“郭四爷,”戴豫咧嘴一笑,“求见和邀请,是有区别的。”
一旁管事脸色变青,上前说道:“戴豫!你是否弄错了,正平苑姓郭。”
“正平苑是老太爷给我家少爷的,怎么,老太爷还健在,郭四爷就开始谋他家财了?”
众人面色都变了。
郭义文怒目看着戴豫。
知道沈冽这次回来绝对不简单,但未想,是平日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戴豫先站出来张牙舞爪。
戴豫手一摆:“郭四爷,请。”
“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郭家地盘上目中无人?”郭义文冷冷道,“叫沈冽滚出来,收拾完东西后立即滚出郭府。”
“正平苑是我家少爷的,要滚也是你滚。”
“戴豫!”余强上前,“让沈冽出来,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出来肯定是会出来的,我家少爷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会出来,但你要说不客气,我想想啊,”戴豫在自己的下巴上挠了下,“郭家两个郎君,还有那个裴先生……哎,也不知是谁该对谁不客气呢。”
“你说什么!”郭义文上前一步,“你们撞见三郎和六郎了?”
“那个血呼啦的,”戴豫摇头,“惨啊!”
“戴豫!!”郭义文喉咙都哑了,“三郎和六郎呢!!”
郭岩川和郭鸿博正在路上,听到郭义文这声撕破喉咙的叫声,当即加快脚步。
同时,沈冽高大的身影终于从水榭丹青座屏后走出。
橙亮明光里,沈冽将手中木匣放在高茶几上,在一旁坐下。
郭义文端不住架子了,快步迈上台阶,从戴豫身旁经过。
“沈冽!”郭义文咆哮,“三郎和六郎呢!”
沈冽看了看他,俊秀眉目转向外面。
郭岩川和郭鸿博前后走来。
“郭二爷呢?”沈冽开口道。
这个称呼自他口中出来,让郭岩川和郭鸿博觉得陌生。
郭岩川看了郭义文一眼,肃容道:“你把三郎和六郎怎么了?”
戴豫进来说道:“若他们将我家少爷怎么了,郭三爷应该不会这么焦急,而是放鞭炮庆贺吧。”
“你别岔开话题!”郭义文怒吼。
郭岩川伸手,淡淡拦着他,对沈冽说道:“的确如此,若是你出事,我郭府必张灯结彩,礼花齐鸣。你不是笨蛋,今日为何还自投罗网?”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高几上的红木匣子一眼。
不知里面是什么贵重之物。
张灯结彩,礼花齐鸣。
戴豫听笑了。
沈冽仍是无波,说道:“外祖父若知道你们对我赶尽杀绝,不知作何之想。”
692 把他废了(二更)
郭岩川皱眉:“怎么,你回来是告状的?”
“我知道外祖父不在家,不然我不会来,”沈冽往身后靠去,姿态慵懒轻闲,“自投罗网一说,为时尚早,我今日回来是做个彻底了断,以免日后世人总将我与郭府牵系一起。你们听着不快,我亦觉得难受。”
郭鸿博冷笑:“不愧是姓沈!”
沈冽没有表情,黑眸安静看着他。
郭鸿博读不出这是什么眼神,但他觉得害怕。
以前便不喜欢沈冽,但至少有一种可以“掌握”住的感觉。
现在的沈冽,陌生且……残忍。
不知这个形容,对不对。
“你要如何了断?”郭岩川问。
翟金生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郭三爷。”
郭岩川对翟金生十分熟识。
翟金生沉默寡言,但办事利索,是最得力的暗卫之一。
当初正是郭岩川亲自选出他作为前去游湖县的暗卫。
“三老爷”变成了“郭三爷”,郭岩川心底冷笑,接来这封文书。
纸上内容极长,行文工整,字句简练,一件件统计这些年沈冽为郭府所办之事。
精准详细至年份日期,有些甚至标注了时辰。
郭岩川越看越呆,这什么都给记上了……
那些外出办事,送人,救人,送货,抢货的便罢了。
竟还有郭鸿博的小儿子在明知他不爽的情况下,强行摸了他的佩剑这种小事。
郭七爷郭舞墨的女儿钟爱的一盆兰花死了,恰好正平苑也有,趁沈冽不在郭府时,喊人给抱走了。
沈冽订制的盖州墨,被郭十二郎拦截了一大半。
沈冽所穿衣衫风度翩翩,惹了郭裕眼馋,也令人做了一件,几乎撞衫。
……
“有这事吗?”郭岩川问郭义文。
郭义文火气正旺,垂头瞄了眼,收走目光时眉梢扬起,又垂下头细看。
“……我不知道。”郭义文道。
“你这心胸,”郭鸿博都气笑了,“好你个云梁沈氏!真真是狭窄狭隘!”
“是杜轩写得,”郭岩川淡淡道,“仇也是杜轩记得。”
“有差别吗?”郭鸿博反问。
郭义文抬手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沈冽,三郎和六郎,你将他们如何了?”
“郭三爷,”翟金生说道,“信上内容看了个大概,该有所了解了吧?”
“你想说什么?”郭岩川说道。
“无论是恩是怨,两清了,”戴豫说道,“从今之后,我们和郭家恩断义绝。”
“还没。”沈冽出声说道。
戴豫朝他看去。
“我的信,”沈冽看着郭岩川,“郭三爷,这几年所有寄给我的书信,被你们拿去了哪?”
郭岩川神色浮起心虚。
沈冽双眸一沉:“怎么?”
别说寄来的书信,便是沈冽抽屉中的书信,都已经被拿得七七八八了,从外新寄来得,更不必说。
早便拿他当敌人了,何来这些细节讲究。
安静一阵,郭岩川说道:“沈冽,郭家已无你容身之处,寄来郭家的书信,便是郭家的。”
戴豫沉下脸:“那些书信眼下在何处?”
“三郎和六郎呢?”郭岩川寒声道,“他们是否真出事了?”
“你若将信交出,我们便给你消息。”翟金生说道。
“不会有信,”郭岩川摇头,“你们该担心你们眼下处境。”
“郭家世代书香,郭三爷为世家子,窃人书信之举,不妥吧?”翟金生又道。
“既已决裂,提此已无意义,你们必须立即说出三郎和六郎所在,不然郭家这道门,你们今日出不得了。”
“如果出了呢?郭三爷岂不丢人?”戴豫怒道。
“那便试试。”郭岩川沉声说道,神情肃正威严。
戴豫握紧拳头,怒不可遏。
三十多个新增暗卫这时从正平苑外赶来,在苑中候命。
还会有更多人马。
虽然郭家的兵卫置所在醉鹿益度县郊外,离醉鹿府有十五里,但郭家仅在醉鹿府的人手,对付势单力薄的沈冽,远远足够。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寄来郭家的书信,便是郭家的,”沈冽淡淡说道,“郭三爷,自你口中说出此话,真令人刮目相看。”
郭岩川负于身后的左手,在家常素袍下亦握作拳头。
沈冽过分俊美的面庞没有太大神情,甚至语气都没带上讥讽,但郭岩川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沈冽!”郭义文叫道,“我最后一次问你,三郎和六郎呢!”
沈冽侧首拾起高几上的木盒。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什么清算,什么恩怨,都已无意义。
念子心切的郭义文忍无可忍,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沈冽的衣领。
喉间骤然一紧,站在沈冽身侧的翟金生出手极快,瞬息掐住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沈冽拿着木盒起身。
郭义文发不出完整的话,只有支吾声。
郭岩川和郭鸿博怒目圆睁,斥骂沈冽,想上前拦,碍于戴豫,他们不敢。
屋外的暗卫们迅速进来,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冽朝外走来。
郭义文在他们手里,暗卫们不敢乱来。
灯檠灯火将沈冽的影子拉得极长,他在门口时驻足,恰月色如雪,落了满园霜白。
垂头看了看手中盒子,沈冽说道:“废了吧。”
云淡风轻的声音,像是在说,有点困了。
伴随话音落下,翟金生单手迅速抽出匕首。
一声惨叫乍响。
鲜艳血水自郭义文手中喷薄。
五根手指头飞落在地,一根飞出了院外。
郭义文痛不欲生,满脸眼泪,惨叫连连。
近在咫尺的郭岩川和郭鸿博吓傻了,后跌一步。
但并没有结束。
在一片惊呼声中,匕首刺入了郭义文的左眼。
更惨烈的叫声响起,几乎要震碎人双耳。
“住手!!!”郭岩川跺脚,声音尖锐。
郭鸿博面色惨白,发不出半个字。
直面残虐,是需要勇气的。
鲜血喷然的一幕,最是触目惊心,可以直接击碎人心智。
不少人将目光移向沈冽。
年轻男子站在那边,沉默冷峻,身形清瘦高大,风华无双。
“沈冽……”郭岩川喑哑叫道,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父慈子孝,”沈冽淡声道,“郭义文,这是你儿子们送你的福报。”
693 阿梨的信(一更)
越来越多的侍卫护院及暗卫们赶来。
从正平苑到春和水榭,所有人十万分戒备,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人群中的五个男人。
沈冽昂首走在前面,冷静凌厉,似柄长驱直入的利剑,一人当先,无人敢拦。
所有人保持和他十步距离,像是一道无形界限生生将他们逼在十步外。
甚至,连沈冽轻懒瞥来的一眼都不敢去接。
郭义文被翟金生丢在正平苑,现在被翟金生抓着的是郭鸿博。
郭岩川则在戴豫手里。
极其不给面子的逮人手法。
抓人者走得四平八稳,端正大方。
两位郭家享尽荣宠的老爷跟在身侧,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抓着自己的衣襟。
但形象已不重要,郭义文的下场让他们的长辈和家主威严荡然无存,二人面如土色,只盼有谁能来救他们。
庭灯将偌大水榭照亮,锦衣华衫的女眷们出现在汉白玉色的大石桥尽头。
“爹!”
“老爷!”
“父亲!”
女眷们含着泪,焦急喊道。
郭鸿博的几个妾室噗通跪下:“沈郎君,放过我家老爷吧!”
“沈表哥!不要伤害我爹!”郭九娘哭道,“我求你了!”
女眷们哭成一团,丫鬟仆妇们拦不住,侍卫暗卫们将她们护在身后。
沈冽脚步未停,径直离开。
“我认识阿梨!”郭十一娘忽然起身说道,“沈冽,我认识阿梨!”
一直不见半分情绪波动的少年骤然停步。
沈冽回过头去,俊容在庭灯下白皙若雪,冰冷似寒宫仙人。
“郭家待你恩重如山,你岂敢这样待我父亲,忘恩负义的鼠辈,阿梨那样的刚烈女子,定瞧不起你!”郭十一娘颤着声音大声说道。
少女面庞灵秀,一袭金银丝流彩飞花锦衫,脸上带着几分未经雕琢的稚气。
沈冽转头,朝她的父亲郭鸿博看去。
比郭鸿博脸色更难看的,是郭岩川。
沈冽的止步给了郭十一娘胆气,她继续说道:“沈冽,你若还是条好汉,便放了我的父亲,不然你定在世人面前做不了人,更在你的知己好友面前抬不起头!”
沈冽没有理她,黑眸定定看着郭岩川,寒意慑人。
郭岩川腿软得站不住,眼神因心虚而飘忽。
向来沉默的翟金生开口说道:“少爷和阿梨姑娘认识之事,郭家知道的暗卫不多,此其一。”
“郭家惯来明哲保身,阿梨姑娘这样立于风口浪尖的大人物,郭家轻易不会在明面上有半分攀扯,这几位老爷更不可能让家中女眷卷入是非中来,此其二。”
“的确有人会不知分寸,管不住唇舌,或管不住手眼,此其三。”
“其四,要么这位郭十一娘误打误撞所得知,要么……”
“要么,”沈冽看着郭岩川,淡淡道,“阿梨给我的信,被她看了?”
郭岩川脸色变白,移开视线。
“怪不得你拿不出信!”戴豫手腕一使力,叫道,“你竟将阿梨写给我们少爷的信拿去糟践了!!”
“我不知道什么信!我也没看过!”郭十一娘说道,努力挺直脊背。
同时忍不住的,她朝父亲郭鸿博看去一眼。
“戴豫。”沈冽沉声道。
戴豫拽着郭岩川的衣领往扶栏上一把摔去。
女眷们顿然惊呼。
郭岩川的夫人南宫氏吓得跪爬过来求饶。
信是郭岩川给她看的。
说她是女人,要她分析信中口吻,判断阿梨和沈冽之间可有什么。
她看完随手放在书房里,被几个女儿瞧见了。
姑娘们平日在后宅本就清闲,瞧见其他女子写得信,还是写给沈冽的,一时间人人嬉笑起哄,逮着那两封信在争夺嘲弄,大声念着。
郭十一娘确实没有见过信,话传话,话赶话,她从旁人口中得知那闹得满城风雨的阿梨,和沈冽关系暖昧,走得极近。
阿梨是个有大义的好女儿,郭十一娘觉得,她定会看不起沈冽。
但现在,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估。
郭岩川趴在石拦上,额上破了个口,血水沿着眉骨滑下。
事态的发展,同样超出了他的预估。
“是我!是我拿得!”南宫氏大哭说道,“是我得了这两封信,我看完后未好好收起,被她们撞见了!”
她往地上磕头,哭着说如何得的信,将责任全往身上揽。
郭岩川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由着女人给自己出面。
“信呢。”沈冽问道。
南宫氏噎住,那两封信,早在姑娘们那几日嘻嘻哈哈的你争我夺里不知所踪。
“欺人太甚了!”戴豫叫道,“什么书香世家,你们南宫氏同郭府一样,都是个笑话!”
南宫氏脸色惨白,眼泪一颗颗掉。
“阿梨去年曾到过醉鹿,”沈冽的声音异常冰冷,“她递来得拜帖呢,也被你们戏耍了?”
“我,我不知情,我不知道有她的拜帖。”
“我是喜欢阿梨姑娘的!”郭十一娘叫道,“阿梨姑娘若来,我求之不得,莫说她主动递拜帖,若知道她在哪里,我定天天去寻她!”
“你不要说话。”沈冽淡声说道。
“拜帖一事,我真的不知情,”南宫氏抹泪,“没有这一回事!”
“……来郭家递拜帖的人那么多,她的拜帖我们未必看到。”郭九娘颤声哭道。
戴豫笑了:“我家少爷的名字,你们岂看不到!”
说着,他揪起郭岩川的头发:“郭三爷,女眷们或真不知情,你呢?”
“是我拦下的!”清脆男音猝然响起。
戴豫一顿,迅速看去。
快步奔来的石头推开人群挤出来,尚还在大口喘气。
他看向沈冽,眼眶通红,唇瓣都在颤:“少,少爷。”
身前空地无人敢进,空地上,年轻男子清俊挺拔地立着。
俊美面庞没有太大神情,但谁都能觉察到他怒张的杀意。
多年不见,陌生如斯。
分明近在眼前,却又离的遥远。
“阿梨姑娘的拜帖,是我偷偷拦下来的!”他大声说道,“府里的人都不知情,若要对付,便对付我!”
说着,他自怀中取出几封信。
“还有另外几封阿梨姑娘的信,我也拦下来了。”
694 割指断义(二更)
信封完好,并未被开过,信上带着他狂奔而来而升起的体温。
石头上前,颤着手将几封信递去。
沈冽垂眸淡淡看着,没有接。
一旁的翟金生拽着郭鸿博过来,将信拿走。
“多谢。”沈冽对石头说道。
石头鼻子一酸,忍着眼泪朝郭岩川和郭鸿博看去。
“少爷,他们是郭家的老爷,是你的舅舅啊……”
“你住口!”戴豫叫道,“你懂个屁!”
“这里有三封信,加上拜帖,一共四封,”翟金生说道,“看来郭家三夫人没有说错,她手中是两封。”
“走吧。”沈冽说道。
戴豫拽上头破血流的郭岩川。
翟金生继续带着郭鸿博。
“少爷!!”石头疾呼。
沈冽没有停步,如若未闻。
石头的眼泪跌了出来。
年轻男子背影清瘦高大,笔直如松,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论及年龄,石头比沈冽要大数岁,如此才好方便照顾他。
沈冽自小比同龄人个高,石头看着他和自己比肩同个,到渐渐拔高,木秀于林,终于,现在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此后可能再无交集。
石头的眼泪越流越凶。
他拦信不是故意的。
看到那些千金们拿着信纸嬉闹取笑,他着实不能忍,才想着要将它们保护好。
他拦拜帖也不是故意的。
阿梨寻来时,恰是郭府对沈冽敌意最重的时候,他怕郭府的人伤及她,暗算她。
现在,少爷会不会误会,会不会以为他仍是以前那个动不动要跟阿梨唱反调的石头?
郭府正门。
杜轩站在马车旁。
身前是三十多名自郭府而出的护卫。
之没有对杜轩动手,因为杜轩身旁的人一直在增加。
又有十来个暗卫骑马自长街而来,下马后快速至杜轩身旁。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都是才从益度县的官道上回来的。
去往书卫置所的几条路,他们再熟识不过,拦下郭府派去喊人的人手,轻而易举。
除却益度县,附近的郊县庄子,还有茶楼酒肆,钱庄银铺,与郭家暗卫有关的几个点,皆被他们切断联络。
赶来的暗卫们第一时间询问同伴形势如何,无人能知。
但剑拔弩张至此,应是对方遭殃,他们有利。
门内传出喧哗,众人忙望去。
几个暗卫从大门退出,往两旁散去,紧紧盯着门内之人。
沈冽徐步走出,一如来时冷峻。
戴豫和翟金生跟在他后面。
“少爷!”杜轩等人上前。
郭鸿博和郭岩川两位郭家老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在了灯火煌煌的长街上。
“沈冽!”濒临崩溃的郭岩川从地上爬起,“你要杀便杀,最好将我血溅郭府门楣!”
“好。”沈冽说道。
郭岩川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但我看不上你的命,”沈冽双眸轻敛,“我只要你两根手指,你选。”
郭岩川将手背于身后:“沈冽!郭府门前,岂容你暴戾恣睢!”
“或者郭三爷可以选择大义,”翟金生说道,“一头触死在此,落个千古佳话。”
郭岩川难以置信:“翟金生,我待你不薄!你何以同沈冽党豺为虐?”
“郭三爷委实健忘,”翟金生面无表情,“谁先弃谁如敝履,谁又对谁赶尽杀绝,需得我帮郭三爷回忆么?”
郭岩川握紧拳头:“若无我郭家,岂有你今日,岂有尔等今日!”
翟金生冷冷地看向身后高大的门楣。
暗人皆有被牺牲的准备,这是自小所训,入脑入骨,所以即便被抛弃,并非不能接受。
可九死一生活下来,却落个被自己人赶尽杀绝,穷极迫害之途,那么,只能杀回去了。
醉鹿郭氏,再无半分归属之感。
“选好了吗?”戴豫叫道,“手指或眼珠,快选!”
郭岩川闭了闭眼,看向沈冽:“沈冽,今日过后,你我不共戴天。”
“我以为早就是如此了。”沈冽说道。
“整个醉鹿都看得到你今日所行之虐举!你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与唾骂!”
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飞快奔来,在人群外停下。
几个儒士忙掀开车帘,遥遥见到远处郭宅门前的俊美男子,身姿若玉树,风华无双。
他们脸上露出欣慰一笑,几颗心同时落地。
果真是他们!
“沈郎君!”王旭度开心叫道,“沈郎君!”
众人回过头去。
顾不得所有目光,王旭度自马车上跳下,用力推开人群跑去:“沈郎君!”
林义平和蔺阵跟在后面。
三个身形清瘦的儒士从未有过此等速度与力气。
至跟前后,王旭度欲上前,杜轩身旁一个暗卫快速过去拦下。
“我是王旭度,探州王旭度!沈郎君可还记得?”王旭度冲沈冽叫道,双眼欣喜明亮。
沈冽脸上很难有什么表情,平静看着他:“何事?”
王旭度张口要说,忽的一顿,看了看模样狼狈的郭岩川和郭鸿博一眼。
“不急不急,”王旭度改口,“沈郎君先忙,我不急!”
郭岩川气得发抖:“王旭度!”
“选好了吗?”戴豫冲他叫道。
郭岩川攥紧双手,心底一片透凉。
难道,真要被砍掉手指,或者被刺瞎眼睛?
真要变作残疾之人,不得一具完肤之躯?
“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杜轩走上前来,“郭三爷,我们既是来清算的,便断个一干二净。割袍割席或断剑断筷,都不如断你们手指来得可信。”
郭岩川深吸一口气,看向王旭度:“你们可听清了?这便是沈冽,豺狼之辈!”
“你快割吧!”王旭度说道。
郭岩川脸色惨白,眼泪掉了下来。
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郭鸿博早就瘫在了地上,双耳嗡鸣。
“少爷,我选吧。”翟金生说道,不愿再耽误时间。
沈冽点头。
翟金生便拿出了匕首。
滚烫炙热的鲜血伴随郭鸿博的惨叫声响彻长街,撕心裂肺。
郭府门前的管家管事,还有女眷们齐齐惊呼,哭成了一片。
郭鸿博捂着断指,痛不欲生,满地打滚大哭。
郭岩川反倒异常平静。
虽同样站不住脚跌在地上,但他捂着断指处未发一声凄鸣,只是无言忍着根本忍不住的眼泪,心中恨意如排山倒海。
杜轩这时说道:“人有父母,贼徒亦有,地乡故土乃醉鹿,根于醉鹿。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
众人朝他看去,不明所以。
杜轩嗤笑,自袖中抽出一沓薄薄的纸来。
纸上所写,皆是这一句。
杜轩轻懒朝地上一抛,淡淡道:“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此话,对你们同然。待郭裕回来给他看,是男人就来找我们少爷拼命,让他别孬。”
695 可以一去(一更)
郭兆海仍在书房。
许多人来找他,他不曾动。
待总管家哭着跑来,同他说沈冽他们已离开了,郭兆海才自书案后起身。
郭府大门外的围观者,被郭家护卫们清场。
那个只剩挂名,毫无实权的李府尹带着官差赶来时,现场只坐着一个一脸麻木的郭岩川。
郭鸿博被作为人质带走。
翟金生临走前放话,他们安全离开醉鹿后,会将郭鸿博还给他们。
郭鸿博的夫人和妾室哭晕了好几个,不省人事。
而郭岩川,他不要人碰。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断指,目光愣愣的看着郭府大门上高悬的匾额。
郭府门楣高大,富丽堂皇,门前灯火明辉,立世千年所带来的不仅是人间最极致的富贵底蕴,还有足够强盛的嚣张。
但今天,他们所有的骄傲尊贵,被沈冽一脚踩碎。
“老爷!”南宫氏哭着跪在他前面十步外唤他。
妾室和女儿们全跪了一片。
郭岩川像是听不到。
直到郭兆海出现。
看到二哥,郭岩川的眼泪一下子淌落了下来。
郭兆海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
当了数十载父母官,郭兆海所治理的数个州府,到最后的江州,皆是民安物阜。
他是个好官,见不得百姓受半点伤害。
但是现在看到同胞亲弟捂着断指,他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侧头吩咐总管家去采取强硬措施,把郭岩川带回府后,郭兆海没有多留,转身回去了。
郭岩川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淌了一片。
沈冽并没有马上回去。
手下们回去准备离开即可,他去了醉鹿的紫河坊。
坊间已歇业,但街上灯火犹在。
整片长河阒寂安宁,夜风清寒,吹得舒适,将白日炎热褪去一干二净。
他是来站一站的。
今日一闹,日后再无回醉鹿的可能,而醉鹿,的确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他安静看着整条河道,映着岸边的灯,流光粼粼,逢年过节,这里会有长长一条河灯,沿河上去的广场,则有巨大明丽的烟花盛宴。
沈冽的眼眸变得深邃,明亮澄净的眸底变得悠远。
“少爷,不看信吗?”戴豫小声说道。
“你们不在的时候再看。”
“……嗯。”
沉默一阵,戴豫又道:“今日郭府一闹,老太爷不知会如何想。”
沈冽没说话,清俊眉目在晚间异常俊美。
“少爷,”杜轩这时回来,“问清楚了。”
“真是探州蔺氏的人?”戴豫问。
“嗯,探州如今备战望桦,探州蔺公想请少爷前去,此有五封书信,”杜轩递来,“少爷,是刘墨和阮英杰他们的。”
沈冽接来,看了看封面。
“刘墨这几年一直在苍晋,阿梨姑娘的二哥夏将军,好像也在苍晋。”戴豫说道。
“嗯。”沈冽点头。
夏昭学当初明言,他重新从军这件事,不想被知晓身份,沈冽便一直未说,也未曾打听,避免引人好奇。
而夏昭学,他当真将自我保护做到极致,所用之化名,沈冽至今不知叫什么。
唯一能得知他身份的,恐怕只有她。
“能得刘墨他们信任,探州蔺氏或许值得一去?”戴豫道。
“可是,咱们还有晋宏康的仇未报。”杜轩说道。
思及晋宏康的逐袁营,戴豫怒道:“打不死那群鳖孙!”
“少爷?”杜轩看向没有说话的沈冽。
沈冽垂眸看着信封:“可以一去。”
“少爷要去探州?”杜轩一愣。
戴豫也愣:“少爷,真要去?”
“蔺氏不会不知,我若真去探州,宋致易便决不会放过他们,眼下又多了一个醉鹿郭氏,但他们仍执意要请我,所以,不妨便一去。何况,这么多说客。”
杜轩看了眼他手中书信,低低道:“如此,睦州的宅子又得空上一阵子了。”
“但是晋宏康那边……”戴豫道。
“还可以将翟金生他们的家人安排在探州。”沈冽又道。
“原来是这样,”杜轩点头,“少爷,我懂了。”
沈冽看着信封,将怀中几封书信也拿出。
信上字迹清逸秀美,他再熟悉不过。
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很想马上打开,但是他强大的自制能力克制了这种行为。
不在他们跟前看,因为他怕自己傻笑。
他做得出来……
虽然他很想控制,但凭借过往几次经验,他确定自己绝对会这样,是忍不住的那一种。
能一阅心上人亲笔所写得书信,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谁能不笑。
“……少爷?”杜轩说道。
沈冽回神,抬眸淡淡道:“我曾问阿梨,她喜不喜欢野心。”
“嗯?”杜轩眼睛一亮,“少爷,你是想……”
若说跟阿梨有关,杜轩那可就来劲了。
“探州虽不属西北六州,但它离苍晋,潘余,珏州都很近,”沈冽双眸一沉,“北元终究是阿梨心中最大的结。”
“好!”戴豫喜道,“那咱们就去探州!晋宏康这贱畜,等探州风波平息后定不让他好过,现在就让他再喘气几月!”
王旭度和林义平等人侯在客栈里,惴惴不安。
王旭度和醉鹿郭氏早有往来,极其喜欢沈冽,他一直都是主请沈冽的一派。
当初刘墨推荐沈冽之前,他们便曾考虑沈冽了。
但沈冽其人,性情冷漠疏淡,不易亲近,出了名的清冷,他们不认为自己说服得动。
眼下得了这几封书信,来了醉鹿,居然还撞见这事。
世上撕破脸的家人,到处都有。
但像沈冽做得这么绝,断得这么狠的,太少了。
这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节奏。
这让王旭度对醉鹿郭家产生了很大的看法。
沈冽是个冷静凌厉的人,王旭度确信他不会莽撞和冲动,所以沈冽选择做得这样绝决残忍,一定有沈冽的原因。
肯定是郭家的错!
客栈里的人马都已准备妥善,就等出发。
听到沈冽他们回来的动静,王旭度急不可耐的想下楼去问,便见杜轩来找自己。
“少爷同意了。”杜轩说道。
王旭度大喜:“沈郎君同意去探州了?当真同意了?!”
“嗯,但是少爷有言在先。”杜轩说道。
“说说说!快说!”王旭度忙道。
696 错在姓沈(二更)
杜轩说得很清晰,沈冽的意思是,一,暗卫们的家属需得在探州落籍贯。
二,沈冽不会久留,不算是他们蔺氏的兵马或门客,只以友人身份相助,所以不需要将军之类的封号。
三,沈冽不要俸禄或佣金,任何银钱都不需要,但他要兵马,一千人,供他趋势调度,完全归属于他的名下。
一千人,这是狮子大开口。
还不如要俸禄或佣金。
王旭度却喜出望外,和林义平开心的握手。
“一千人?好说!一千人我还是可以问蔺公要到的!我是蔺公跟前的大红人!”王旭度说道。
杜轩“呃”了声,接不住话。
自知喜出望外而口不择言的王旭度抽了自己一巴掌。
好在是个文弱儒士,力气再大也有限。
他抬手揖礼,郑重说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战事在即,能得沈郎君这样的战将,乃我探州之福!”
他这模样,杜轩心下动容,同样抬手,揖礼说道:“谢王先生厚爱。”
兵马整顿完善,沈冽连夜离开醉鹿。
出得城外,乡野上遥遥见到两个人影骑于马上。
“来了!”季夏和的表弟程解世说道,“是他们吗?”
“是他们!”季夏和拍马迎了上去。
晨风将季夏和的披风吹得飞扬,一身飒沓,意气风发。
这次出来,他备足了银钱和行囊,还把表弟带上了。
没办法,着实是不想留在醉鹿了,郭家不会因为他和沈冽的关系找季家麻烦,却绝对会找他的麻烦。
他倒也不怕,再找他麻烦,也不会真的将他如何,但是,他厌恶醉鹿了。
沈冽听了来意,问道:“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
“我母亲现在不在呢,没了累赘在咱们身旁,我也是很能打的!”
“说自己的母亲是累赘……”杜轩幽幽道。
“这是我表弟!”季夏和介绍一旁的程解世。
季夏和的母亲是妾,家境贫寒。
她的亲妹妹,也就是程解世的母亲,同样过得苦。
生程解世时,她因难产去世,程解世跟着挑担卖菜的父亲长大。
待六岁了,季夏和的母亲向孙氏开口,问能不能把他接入府中,陪季夏和一起学点字,读点书,长大后有份像样的生计。
孙氏同意了,还亲自给程解世取了个名字,从程壮壮变成了程解世。
表兄弟二人感情尚算不错。
沈冽不认识程解世,淡淡打了声招呼,算作过礼。
一行人继续赶路。
在他们离开醉鹿后的两个时辰,昨夜去了书卫置所,本要睡在那的郭梓策马赶回了郭府,带了五百人马。
郭家其他早不住在主宅,娶了媳妇或纳了妾室而在外开府的儿郎,也都赶了回来。
还有庶枝的,旁系的,一些极力想和郭家攀扯关系的远亲,惊闻郭家出事,齐齐而动。
世家大户之所以大,除却庞大的富贵和权力,还有便是宗族祠堂里,那密密麻麻,数以上千的同姓之人。
代表醉鹿郭氏最极致荣光的嫡系一脉出了事,是一掌打在所有同宗之人脸上的巴掌,**辣的疼。
郭岩川的房中,大夫离开了。
郭岩川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包了纱布的手指。
翟金生所砍得,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他无法写信了,除非用左手练。
手指,竟就这样没了。
平日里最为不起眼,甚至根本不关心的手指,忽然失去,才明白重要。
郭家的大多数儿郎都在他房中。
郭鸿博的儿子则去找郭鸿博了。
郭兆海的独子郭梓从书卫置所带回来五百兵马,但是郭梓没有来他这。
郭岩川看着空掉的手指位置,眼睛浮起迷茫。
其实这一切,都是郭梓惹出来的吧。
郭岩川也越来越看不懂郭兆海这位二哥。
自郭兆海出仕任职之后,他们兄弟分隔两处,已有许多年未好好相聚。
往来家书,只言片语中又能了解多少。
倒是,每次郭兆海回醉鹿,最喜爱的人,是沈冽。
这一辈之中,他最器重的,亦是沈冽。
而这么多表兄弟中,和沈冽关系最好的人,是他的儿子,郭梓。
可偏偏,这次郭家同沈冽撕破脸的口子,却就是因为郭梓在游湖县卖了沈冽!
其实说起郭家和沈冽,郭岩川心里明白,早在游湖县之前,四房和五房便一直讨厌沈冽。
四房因为郭裕。
翩翩公子哥,风流倜傥,好奉承的人赞其醉鹿第一小公子。
但沈冽来后,其俊美不及沈冽,身高不及沈冽,学业和骑射皆不如沈冽,财富更完全比不上。
郭家再富有,四房也只能分个小份,而四房下的妻妾儿女还得再分,怎比云梁沈氏嫡长子的独一份。
那时沈家因郭晗月一死对郭家愧疚,郭家将沈冽接走后,云梁那边隔三差五便送来大批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泼天砸下的富贵,谁见了不会眼红。
说是沈冽吃穿郭家的,但云梁送来的财富,任沈冽当十辈子废物都没有问题。
而五房讨厌沈冽,则是因为沈冽的不听话。
郭鸿博极其厌恶沈冽与沈谙往来,在沈冽身上最常说得话便是,外姓人终究是外姓人。
世间诸多事,皆是滚雪球般的形态。
那些渐渐积攒的小矛盾,会逐步发展成憎恶。
但爆发的点,终究是游湖县郭梓为救父亲,出卖利用沈冽一事。
郭岩川此前对沈冽并不讨厌,可没有办法,他必须硬着头皮站队。
谁能保证沈冽遭遇背叛出卖后,不会生恨?
谁能保证沈冽现在不生恨,日后便不会?
沈冽的确是外姓人,而他们,姓郭。
任何心有谋略之人,都会明白此道理,不能留隐患,只能先下手为强。
这没有对错之分,或者,错在沈冽姓沈。
早在郭梓出卖沈冽的那一刻,沈冽已经是敌人了。
可是,分明知道不能留隐患,分明知道沈冽是头猛虎,怎么就,怎么就敢跑去沈冽跟前,羊入虎口,让自己当了人质!
郭岩川闭上眼睛,终究是世家子所带来的狂妄和身为长辈的自以为是,让他遭了此番大劫。
郭兆海,好你个二哥!
从头至尾不露脸,不愧是你!
697 来谈交易(瑟瑟的打赏追更)
窗外晨曦渐露,初阳照着大地,郭岩川浑身都在发抖,怒不可遏。
同一片晨曦,同时也落在游州。
沿着沧江北上,去往游州,数十座村庄荒荒无人,堤岸两旁是成片腐尸,大作的江风所掀起的不仅是滔天恶臭,还有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黑色苍蝇,数以千倾。
游州的云田山官道,整条建在云田山脉上。
官道另一面为千仞崖壁,崖壁之下,漫长二十里,皆是上流冲击而下的尸体。
对岸与此相隔百丈,绵山古林中不见人烟,偶尔得见双江汇聚处,气势雷霆的怒河冲天轰下,激起万千飞浪,翻腾的江雾裹挟着尸臭,冲向两岸。
而下了云田山官道,入了郊野。
野狗野猫,还有成群的食腐鸟,便成了这里的霸主。
再北往三十里左右,是游州从信,除游州府之外,最大的游州大城。
晨光洒落下来,大地得以一丝光彩,照在从信驿口高悬的三十颗头颅上。
头颅装在小木筐里,快腐烂了,嗡嗡嗡,飞着许多苍蝇。
支长乐戴上夏昭衣所制的面罩跑去打听,回来说,这些是天定帝的部众,被田大姚的会仁营所砍。
会仁营是田大姚麾下五大猛将之一,吕盾所率的兵马。
“田大姚的人,好像都很喜欢砍人脑袋。”老佟在旁说道。
“往东北处就是尉平府,”支长乐朝那边指去,“太惨了,死了至少一半的人。”
“这片土地呢?”夏昭衣问道,“这些庄子,可还有人?”
“有,在青香山。”
夏昭衣点头,望了圈,说道:“寻个可以落脚的,我们休息半日吧。”
游州兵荒马乱,以至于驿口人满为患。
所见伤者病者偏多,还有许多尸体,竟就直接倒在路边,等人去收拾整理。
老佟和支长乐找了半日,没能找到像样的客栈或茶楼。
每一间都委实脏乱,房间里面什么味都有,而且不是单间,得和人拼在一起。
两条长板凳加一块狭窄的门板,也算是一张床。
老佟和支长乐商量了下,回来跟夏昭衣说,就去附近随便找个没人的庄子,他们就地收拾出来的空屋子都比这里干净。
结果,附近几个庄子虽然没人,却满是尸体。
最后,老佟和支长乐直接往青香山而去。
到青香山,差不多是未时。
山脚戒备森严,守卫在入山口的民兵们不允许任何一个流民靠近,远远看到他们的马车,便出来十几个人,手执大刀,将他们拦下。
“嘿!”老佟怪叫一声,从一旁提起大刀。
夏昭衣出来拦住他,看向那些民兵,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们能说得上话的人,有劳通禀。”
自她掀帘出现,民兵们的眼睛便皆觉一亮。
精巧秀致的五官,肤色凝白干净,晶莹如玉,一双灵动水韵的眸子清澈明亮,颇是动人。
分明娇俏略显柔弱的五官,但气质偏是冰冷,不敢与她过近。
“你们是何人?”一个民兵说道。
“谈交易的人,”夏昭衣说道,“确切来说,也是给你们送粮食的人。”
青香山很大,坐拥从信南方一整片富庶山林。
青香山下共三个村庄,最大的一个村子以青香山命名,叫青香村,颇具规模,有足足两千户人家。
宋致易水淹尉平府后,逃难的绝大多数人都往南去,青香山的几个村子也逃走了很多人。
水必然淹不到这里,因为地势高,但兵马会不会杀来便不好说了。
有人逃走,但也有很多人因故土情谊选择留下。
除却留下的,附近一些村子的村民也往这边跑。
等实在容忍不下人口了,推选出的领导者们不允许任何人再来,包括原本就住在这的村民。
民兵将夏昭衣的话带去村中祠堂。
詹七爷一听便摆手:“什么花样都出来了,不行!”
“送粮食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旁的莫五爷嗤声,“让他们滚蛋!”
民兵不同以往干脆,犹豫了下,将来人的容貌一番形容。
白嫩娇美的妙龄少女,带着两个虎背熊腰,臂膀有三岁小儿的脑袋那么大的壮实汉子。
这番形容,听得众人扬眉。
“真有那么好看?”詹八爷好奇。
“特别好看!”
“比史家那一大家子呢?”
青香村的史家,出了名的产美人。
民兵挠头:“这我不知道,都很好看,但这姑娘白,比史家那些姑娘都白!发光一样!她身姿也好,很是挺拔,那气度模样,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出的,就这点,史家妹子们远不及她。”
“让她进来!”詹八爷立即说道,“快!”
夏昭衣已坐回马车里,支长乐和老佟一人提一把大刀,虽然坐姿散漫,一脸无所谓,但两个人高度警惕,是随时可以干架的状态。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那个去报信的兵民回来。
“将军们放行,你们可以去了,他们在村中祠堂等候。”
老佟“哦”了声,扬起鞭子。
“哎!”民兵伸手相拦,“下马车!”
“什么叫下马车,听不懂,不会下!”老佟蛮横说道,马车往里面驶去。
“喂!”民兵在身后叫道,不过没敢上前去拦,对方这模样实在不好招惹。
“开玩笑,”支长乐嘀咕,“马车留给他们还能好?等回来,说不定把车厢都吃了,剩个车轮给咱们。”
村子里当真很多人。
民兵一路跑进去,一路跑回来时,便带起了诸多好奇,再看见马车悠悠然往村子里开,众人的目光一路追随,好些人直接跟在后面。
老佟一路打听,去了村中祠堂。
马车停稳当,支长乐掀开帘子:“阿梨,到了。”
祠堂门前开阔,不设高墙,村民们凑热闹看戏的眼睛全都盯着马车。
一个穿着天青色水漾长衫的纤细少女走出,轻盈落地。
短短几眼,能见的只有鼻梁高挺的侧脸和背影,还有过分雪白的肌肤。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长得真标致!来干啥的?”
“不是说村外人不让进吗?”
“是谁养的妞?”
“詹八爷?”
698 几个将军(一更)
祠堂里一共坐着三人,在夏昭衣进去时,还有两人自外赶来,共五人。
厅堂不大,但光线充盈,右手边这道整齐方正的双扇合开窗,看模样是新凿的。
地上铺着一整张纹竹团花毡,有几个地方打着补丁,特意用家具压着遮掩这些补丁。
沿墙贴着许多新旧不一的案几,上面所陈列的花瓶和字画风格杂异。
靠东窗的位置有一张赤漆木书案,上面累着经卷,素简,还有大册字帖,十分凌乱。
支长乐望了一圈。
除却坐于首座的约莫五十岁外,其余都是四十左右的年龄,身着布衣素裳,只有右边次座那个男子肥头大耳,其他四人皆清癯削瘦。
其中一人,自夏昭衣进来便直勾勾盯着她,双目发亮,丝毫不掩对青春妙龄女子的渴望。
这眼神,支长乐真想过去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詹七爷坐在首座,捏着胡子同样打量来者三人。
那个民兵没有说错,这气度模样,的确不是寻常人家,尤其是这少女,是丢在人海中,都能被一眼看到的气质。
不怪自己的弟弟眼睛都看直了,詹七爷瞄了眼一旁的詹八爷。
“……哪个是将军?”支长乐开口问道。
詹七爷轻咳一声。
一旁的莫五爷适时开口:“你们何人,来做什么交易,送什么粮食?”
“哪个是将军啊?”老佟也困惑。
“我乃威武将军,”莫五爷说道,挺直一些胸板,再介绍詹七爷,“这是我们的扬威将军!”
夏昭衣眉梢微挑,朝首座的詹七爷看去。
“噗嗤!”老佟没忍住。
“……扬威将军?”支长乐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夏昭衣,“阿梨,那不是你夏二哥……”
“你笑什么!”莫五爷不高兴地冲老佟叫道。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詹八爷问道。
“你又是哪个将军啊?”支长乐反问他。
“某乃车骑将军!”詹八爷说道,并还抬手,学着儒士那般揖礼。
“……”
支长乐朝老佟看去,露出欲哭无泪的嫌弃表情。
老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夏昭衣耳边轻声道:“阿梨,要不算了,我们找下一家。”
“这位娘子,你如何称呼?”莫五爷重复詹八爷的话。
“我叫阿梨,”夏昭衣说道,“梨花的梨。”
詹八爷闻之心动,这声音,音色动听悦耳,若冰珠落玉盘,声线有力清亮,跟她略显娇美的容貌不太符合。
“阿梨姑娘人如其名,当真如梨花般雪润!”詹八爷说道。
“那你倒是介绍下你们都是谁啊!”支长乐叫道。
詹八爷于是看向莫五爷。
莫五爷起身,将在座五人逐一介绍。
除却詹七爷,詹八爷,刚来的两人是林三爷,詹九爷。
最胖的那个便是林三爷,肥头大耳,一个人有詹家的老七老八老九加起来那么大。
从言辞里面听出,这五人基本就是青香山三个村庄目前推选出来的“大人”了。
以及将军这个身份,约莫也是他们自己封的。
说话时,外面传来一个姑娘声音:“爹!那鹿肉放久了坏了,不能吃了!”
詹七爷眉头一皱,朝林三爷瞪去。
又肥又胖的林三爷脸上露出可惜的神情,叫道:“哎!知道了,我这有正事!”
支长乐沉默看着他,再沉默朝身旁少女看去。
夏昭衣正在看林三爷。
“到你们了!”莫五爷冲夏昭衣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夏昭衣于是转了视线,看向莫五爷。
一双眼睛太过清澈,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莫五爷忽觉不太自然:“姑娘叫阿梨,这两个人呢?”
“我叫老佟,他叫支长乐!”老佟说道。
支长乐已不打算说话。
夏昭衣开口:“莫五爷,祖上可是安顺侯爷?你们自塘州迁来,已有五代?”
莫五爷瞪大眼睛,懵了,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收敛:“姑娘如何得知?”
“詹七爷,詹八爷,詹九爷,”夏昭衣转向正座方的詹七爷,“你们是前章朝崇俊公后人吗?”
詹七爷起身上前一步:“你怎知道?!”
“那么,你们祖上天宁年间北迁至此,是詹氏后人的旁系血脉。”
詹九爷“咦”了声:“姑娘知道得好清楚!”
夏昭衣微微一笑:“扯远了,今日到此,是想租赁场地,再雇佣一些人手,帮我赶制一匹军用武器。酬劳由你们选,是粮食还是金银财宝。”
“租赁,”詹七爷皱眉,和其他几人对视,“谁指派你来的?”
“没人能指派我。”
“阿梨姑娘,”詹八爷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为你自己赶制?”
“嗯。”
“这……”几位将军上下打量她,听着颇觉怪异。
“我们要雇三百人,”老佟说道,“租七亩山田,可以先押银子给你们!而且我们租在这里,就必然要保这里安全,如果有谁来对付你们,交给我们好了!”
“这话说得,”莫五爷忍不住道,“呵……”
“爹!”外面姑娘的声音这时又响起,“你好了没,肉我蒸好了,等下不好吃了!”
詹七爷恼怒瞪林三爷一眼。
林三爷讪了讪,目光看向外头:“哎,你先走!快走!”
“你搞什么呢!”姑娘叫道。
支长乐扶额。
“对你们没有损失!”老佟继续说道,“你们自己想,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是?”
“我们怎么就等死了?”詹九爷激动地叫道。
“这话说的,什么叫等死?”詹八爷不悦道。
“那,你们姓什么?”夏昭衣问道。
温和平静的声音,让詹八爷又心痒痒,柔声道:“阿梨姑娘,你不是知道我们姓詹了吗?我们还是崇俊公后人。”
提起这个,带了几分骄傲,虽然都快七代了,早已是旁支的旁支。
“阿梨的意思是,你们姓田大姚的田,还是姓宋致易的宋!”老佟无语说道。
“宋致易和田大姚在游州争夺许久,总会争到此地,你们姓田,就要被宋致易争,你们姓宋,则田大姚不会放过你们。久争不下的尉平府是何下场,几位将军应看到了。”夏昭衣说道。
699 吃肉去吧(一更)
尉平府此前的存在,与衡香有些类似,但也与衡香不同。
衡香是无主,在军阀们分割大好河山时,因东平学府的存在而成为安宁孤岛。
尉平府之主,是降等袭爵的尉平伯,他从始至终认定尉平府仍属大乾,待李据忠心耿耿。
加之庚寅年田大姚攻陷游州时,将游州刺史骆志当街斩首,并悬头颅于闹市示众,所以尉平伯宁死都不愿开城门投降。
尉平府地势险峻,道路不便,易守难攻,田大姚早早便攻打下了游州府和大半个从信,却对尉平府无策,一直久攻不下。
而此次,宋致易派出率兵攻打游州的统帅,叫闻郎。
跟田大姚在游州打了数月,没有多少胜绩,大军行军时路过地势居奇的尉平府,闻郎本可绕城而过,但他偏不。
你田大姚打不下来的城,我打给你看。
打了几日,闻郎发现不能硬来,以及继续下去,吕盾所率的会仁营不日就会赶来救援尉平府。
所以闻郎下令,掘开河道,同时,还在尉平府东南两面的低洼处搭起长长一条防汛沙袋。
与其说,尉平府是被惠门河的江潮冲垮,不如说是被泡毁的。
江潮卷着黄沙侵入尉平府地下的井水系统,整座尉平府都浸泡在浑浊的脏水之中。
以及,江水来得并不快,城中百姓们是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水势慢慢变高,慢慢等死的。
待春汛一场大雨,倾塌的绝望彻底席卷了所有尉平府的百姓,他们成为沿江而下的上万具伏尸。
现在,少女平静说出“尉平府”三字,这三字,却是整个从信的噩梦。
莫五爷和詹九爷都在不爽,一旁的詹七爷却沉默了。
乱世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兵多将广,占着一块又一块土地的军阀们,根本不会管他们死活。
哪日一个看不顺眼,就来对付你,如同闻郎对尉平府那样,这些可能性都存在。
只是……
詹七爷抬头,打量眼前少女。
“你要武器做什么?”詹七爷问道。
“军事武器能做什么?”这少女还帮他强调了两个字。
“你要打仗?”
“倒也不是,但总是用来杀人的。”
詹七爷皱眉。
这“杀人”二字,她说得比“尉平府”还轻快。
“你要杀谁?”詹七爷又问,“大成王的人,还是天定帝的人?”
“谁拦我,我杀谁。”
“啊?你这……”詹七爷好奇,“听姑娘之意,这批武器不是用来对付大成王,也不是用来对付天定帝的?”
“目前不是。”
“那……”
“你到底租不租!”老佟忽地暴躁叫道,“不租我们换地!整个从信还剩着的村庄有一大把吧?实在不行,我们自己占个山头去!”
“哎呀,你大呼小叫的!”詹八爷起身说道,“我们这不是想问清楚吗!”
夏昭衣抬手,让老佟平静下来,对他们淡淡说道:“问吧。”
少女身上似乎有一股很奇异的力量,这么一个虚抬的动作,都没碰到壮汉,却当真能将这暴躁的汉子安抚下来。
詹八爷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像十七八岁含情脉脉的小伙子一般,温柔道:“阿梨姑娘真水灵,今年多大啊?”
“你这鳖孙子!”忍无可忍的支长乐抄起了凳子。
……
詹八爷被抬着出了祠堂。
劝架不成,反受池鱼之殃的詹七爷鼻青脸肿的坐了回去。
厅堂里多了很多民兵,紧紧盯着支长乐。
支长乐打完了人,去一旁拿来几张凳子,让老佟和夏昭衣坐。
他在夏昭衣另一边坐下,腿一抬,翘起二郎腿,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莫五爷默默去到詹七爷一旁站着,等着詹七爷发话。
林三爷有些走神,不时目光朝外头望去。
詹九爷则捏着八字胡,异常明亮的眼睛不时瞄一瞄夏昭衣,再瞄一瞄支长乐和老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詹七爷想了阵,抬头看向莫五爷,小声问道:“你怎么看?”
“我不同意。”莫五爷说道。
“你是个保守的人。”詹九爷忽地指指莫五爷。
“你有想法?”詹七爷看向詹九爷。
“咱们一穷二白,还有什么值得被骗的吗?”詹九爷反问。
詹七爷有些生气:“我们哪穷了?”
“我们还叫穷?”莫五爷也道,“我们很有钱了。”
“阿梨姑娘也看不上咱的鹿茸虎皮吧。”詹九爷道。
“看不上的。”少女自己回答。
“我觉得危险,”莫五爷说道,“咱们不认识她,人才刚来!”
“这倒也是。”詹七爷拢眉,摸着下巴下的胡须。
“明日吧,”夏昭衣说道,“明日给我们回答。”
詹七爷抬头朝她看去。
少女面色平淡:“此事于你们的确非小事,谨慎一些是对的,只是,劳烦替我们安排今日住处。”
詹七爷忽然发现,虽然这少女身旁两个壮汉很吓人,但她却非常好说话,看似不易亲近,但很好沟通,言谈间没有半分试探,也不给人设绊。
“住处好说,”詹七爷说道,“我这就让人去给你们安排!”
“多谢。”夏昭衣说道。
老佟摸出一锭银子,抬手抛了过去。
莫五爷忙接着,结结实实的银子,分量不轻。
“十两啊!”莫五爷用气音对詹七爷惊诧道。
刚还说自己不穷的詹七爷忙接来,好家伙,真金白银,说给就给。
“今晚住宿的钱!”老佟说道,“吃的随便看着给,这世道你们也不容易。”
说完,老佟忍不住看了那边走神严重的林三爷一眼。
“爹!”少女的声音在外适时响起,“你忙完了没,要不要吃肉了!……啥客人啊,发生了什么这是。”
“肉!”詹七爷从银子上抬头,“对,对啊,肉!”
他冲莫五爷指了指夏昭衣等人:“还愣着干啥,现成煮好的肉,不领贵客去吃呢?再备些好酒好菜,都给我安排了!”
“噢!对!”林三爷起身,“吃肉!我这就带客人们去吃肉!”
“唉,”支长乐低叹,朝夏昭衣微微凑去,“阿梨啊,这些人真的不靠谱。”
“走吧,”夏昭衣淡笑,“吃肉去。”
700 兵制在变(二更)
林三爷的女儿,叫林双兰,今年不到十七岁,现在卷着袖子等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把砍肉的大刀。
瞧见林三爷和莫五爷出来,林双兰抬脚迎去,目光一转,落在后面的三人身上。
视线一沾夏昭衣,她便移不开了。
青香村属于大山坳,村子里的女人干活比男人还勤快,都被晒得黝黑,林双兰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白的。
“那个姑娘是谁啊。”林双兰小声问林三爷。
林三爷虽然在祠堂里坐了半天,但跟没在场没什么区别:“走走,回去说。”
林双兰点头,忍不住又朝少女看去。
少女似有所感,明眸一转,朝她看来。
没有什么情绪的平静眼眸,轻懒瞥来一目,带着尚未收敛的清冷。
林双兰一个激灵,尴尬避开她的视线。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多,莫五爷让民兵们拦着围观的,选了一条小路去林家。
林家的宅子很大,正大门进去便见大空地上架着许多铁锅,好多妇人在忙碌,旁边铺着腊肉,冻肉,刚宰的鲜肉,还有几个妇人在煎猪油。
现场烟熏火燎,木头烧得劈啪作响,林双兰将手中砍刀往林三爷手里一递,让他自己去最旁的大铁锅里捞肉,她在围裙上搓了搓手,过去招待夏昭衣。
莫五爷正在问夏昭衣对住宿有什么要求,林双兰走近了有些局促:“五叔,你给介绍下呗!”
说着,冲夏昭衣不自在的弯唇笑笑。
莫五爷知道的也不多,简单说了人名,再介绍老佟和支长乐。
“阿梨姑娘真好看,天仙一样……”林双兰说道。
“林姑娘客气。”夏昭衣说道。
“来!”林双兰往里招呼,“你们先去厅堂坐着,我这就给你们端好吃的!”
“有劳了。”夏昭衣道。
林三爷是当地乡贤,为人和气,放出去收租的地若遇上租赁的村民手头急,林三爷不仅不收租,反而还往人家家里贴钱。
林双兰是他的独女,但没有娇惯有钱人的做派,她平日喜欢干活,和村里的妇人们混成一片,比很多农家的姑娘还能干。
故而,林氏父女在整个青香山的三个村子里极受欢迎。
这也是林三爷这次能被选为民兵“将军”的原因,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当。
厅堂摆设简练,但干净明亮,林双兰端来上好的青香银针茶,不多时,几个妇人开始往里面送肉。
老佟和支长乐忙起身摆手,说不用了,要她们拿回去。
来回推托数个回合,最后各让一步,留下一盘。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老佟和支长乐能看出,这是将能杀的家畜家禽杀了,制成方便携带的肉,好随时跑路。
否则真打过来,人都未必能跑掉,不说这些牲畜了,所以,哪好意思吃这口肉。
林双兰又端来几盘素菜:“没事,吃!你们是贵客,敞开怀地吃!”
放下这些菜后,她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正在喝茶,慢悠悠地,目光落在莫五爷适才给她的一份游州整肃编制册上。
“阿梨姑娘,”林双兰说道,“吃肉吗?”
夏昭衣抬眸看她:“好,多谢。”
“阿梨姑娘真厉害,”林双兰朝那份编制册看去,“我虽然识字,但这些我都看不懂。”
“看懂了也没什么用了,”支长乐说道,“这是以前梁宗光大将军整肃用的,石鼎镇没了之后,田大姚的兵制不一样,宋贼如果把游州打下,那兵制又得变了。”
“还是有用的,”夏昭衣说道,“用来对比和改善,都可以。”
“听到没有,”老佟对支长乐叫道,“有用!”
支长乐挠头:“我这不是惋惜梁将军嘛!”
“梁将军的确是个大英雄,”林双兰难过道,“他待部下极好极好。”
提及梁宗光,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固,老佟和支长乐也跟着难过起来。
一位身先士卒,力战而亡的将军,无人不佩服。
直到夏昭衣轻轻翻了页册子,他们才缓过神来。
少女安静坐着,缓缓喝茶,似乎半点不受他们的情绪所影响。
“吃肉吧。”老佟对支长乐轻声说道。
莫五爷打理杂务很厉害,不多时,便为夏昭衣安排好了今夜住处。
待老佟和支长乐吃饱喝足,他们便跟着莫五爷派来得一个名叫二丁的小民兵离开。
天色渐渐沉下,青香村踏入夜休,四野的光只剩微薄。
除了林三爷之外的其余四个将军,眼下都在詹八爷的床前。
支长乐是个壮汉,哪怕他很克制了,詹八爷还是被打得左手吊了石膏。
关于要不要这三人留下,詹七爷拿不定主意。
詹八爷无所谓,虽然贪图少女美色,但他知道自己没戏,留与不留,他都行。
詹九爷觉得正因为乱世,多个机会可以尝试,未尝不可,不定便是机遇。至于对方是好是坏,青香村几千人口,还奈何不了此三人吗。
莫五爷依然还是不同意,在今日的往来上,他略喜欢这少女的性情。但真就几面之缘让人留下,保守如他,接受不了。
聊了半日,詹七爷起身说道:“罢了,老规矩,便抓阄吧。”
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
詹七爷从袖子里摸出他们隔三差五便要抓一次的工具来。
屋外,夜虫吱吱叫,晚风清凉。
詹宅附近最大的一棵榆树下,一个浓眉大眼的八岁小童悄然探出头。
值夜的民兵站在那边,昏昏欲睡。
又打了一个哈欠,民兵实在受不了了,将手里的土长枪搁在一旁,往石块上一坐,便闭上了眼睛。
小童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非常有耐心的继续等待。
等对方彻底睡死,他静观好一阵,才悄然摸去。
民兵身后不远处,便是夏昭衣的马车。
小童确定,那马车上一定装着很值钱的东西。
毕竟这伙人太不简单,那出手的气派,还有那一身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人家。
绕到树后,小童踩在矮石上,在黑暗光线中掀开马车车帘。
空的。
小童吃了一惊,再三细看,竟然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这不是耍人吗?!
小童有些生气。
701 找到便好(一更)
从黄昏开始,小童便在这盯梢了,身上还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包包。
结果,空的。
小童气恼的松开车帘,从矮石上下来。
身上被咬得地方痒的难受,他挠了几下,瞧见已经开始打呼的民兵,小童想了想,抬脚走去。
这一趟不能白盯,否则岂不亏大了。
不过,本以为是个臭站岗的,没想到在他身上竟摸出了一个还挺有料的钱包。
这重量,少说也有三两银子。
心里的烦躁一扫而光,小童将钱包揣在怀里,准备回家。
一个头高大的民兵提着长枪从不远处的石阶下走来,恰看到这一幕。
“小贼!”民兵当即怒喝。
小童一惊,顾不上回头看,拔腿便跑。
人高腿长的民兵追上来,很快将小童逮住。
“给我拿出来!”民兵伸手去掏。
“哇!!”小童双手拽着他的手腕,一声清亮哭叫声响彻夜空。
熟睡的民兵被惊醒。
附近几口人家也被惊醒。
村子里的犬吠声刹那也起。
詹宅里正在抓阄的几位将军皱起眉头。
莫五爷去窗边探出脑袋望了圈,回身说道:“净是胡闹,不理了。”
他摊开手里的骰子,是六。
六是双数,也就是同意那姑娘留下。
“哇!!”那童音又是一嚎啕。
詹七爷不悦,看向詹九爷:“去,你出去看看。”
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林双兰去村北送完猪肉,沿河道近路回来,听到哭声,忙小跑赶来。
小童哭得狼狈,声音嘶哑,脸上写满无辜茫然。
个子快有两个小童那么高的民兵,正揪着他的衣襟斥骂,同时在他身上搜钱。
“你这是干什么!”林双兰出声跑来,“怎么可以欺负小孩!”
“他偷钱!”
“我没拿!”小童大哭,“杀人了!!救命啊!”
附近好些人伸手指着民兵,让他助手。
刚睡醒的民兵焦急在身上摸了半日,钱袋确实丢了。
“给老子老实点!”大汉指着小童骂,“钱袋呢!”
小童挣开他,坐在地上擦眼泪:“我没拿,呜呜呜……”
几个民兵上前问怎么回事。
大汉指着小童,将看到的说了一遍。
“没找到钱袋?”
“没。”大汉烦躁。
“但我的钱袋真的不见了!”睡醒的民兵说道。
“我之前也丢过……”一个民兵回忆,“也是在这附近。”
“你们就都赖给我吧!”小童哭道,“反正我人小好欺负!”
“我来搜搜看!”一个民兵朝小童走去,“未必就在身上,他扔了说不定。”
小童惊叫一声,速度奇快地朝离他最近的林双兰跑去。
林双兰下意识伸手:“你别乱跑……”
小童抓着她的手,将她往后面追来的民兵推去。
力气不算多大,但林双兰走了一天,脚实在酸极,险些没站稳。
民兵忙扶着她,他身后的同伴则继续去追小童。
却听小童忽然发出一声锐亮怒吼:“你滚开!”
林双兰忙回过头去,小童似在下坡河边被人拦下了。
河边有一盏小灯笼,高悬在树上固定的木擎中,是村民专用来照路的,偶起的晚风徐徐,将灯笼吹得轻晃。
树下站着一个秀挺的清瘦少女,一身天青色长裙,衣袂临风,拦着小童的,是她手中的竹杖。
“阿梨姑娘!”林双兰说道。
民兵们追上来,近了瞧见,少女五官娇美又清冷,似将月色裁剪了,化为她的骨。
小童避开竹杖,往前再跑。
少女的脚没动,但她单手所握的竹杖像是长了双眼睛,瞬息三招,击打的都是小童的膝盖和肘部。
不算多重的力道,但是巧劲让小童吃痛。
小童叫骂着往后面退去,伸手揉着被击中的地方,抬眼怒瞪夏昭衣。
“阿梨姑娘!”林双兰跑来。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你滚开!”小童抬头冲少女叫道。
“他偷了我的钱!”民兵指着小童,“我的银子被他拿走了!”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看向小童:“钱呢。”
“我没拿他的钱!!你滚开!”
说完再度要走。
再度被拦下。
“你刚才为何推人?”夏昭衣问。
“关你屁事!”被打痛了的小童大骂,“你滚!你这个臭东西!”
“你休要胡说,嘴巴不干不净!”林双兰骂道。
“银子拿出来,”夏昭衣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滚开!!”
“很好。”夏昭衣说道。
她收了手中竹杖。
小童准备就跑,紧跟着发现自己飞了起来,随即,“噗通”一声。
小童哭都来不及,咕噜咕噜水泡从他嘴巴里冒出。
他水性不错,但现在反应不过来了,以及,四肢被打得好痛。
河边村民们发出一片惊呼。
一个尖锐女音惨叫:“虎儿!”
小童的母亲推开人群跑来,见此一幕,脸色惨白,当即看向立在水边的少女。
“你这小贱蹄子,你为什么欺负我儿子!”妇人大骂,边回头呼喊村民们帮忙下水捞人。
“我儿才多大,你一把岁数了,你怎么欺负小孩!”妇人转头骂道。
夏昭衣没说话,捏着竹子的手负于身后,平静看着妇人。
妇人眼眶泛红:“如果我儿有个什么,我一定拿命跟你拼了!”
“好。”夏昭衣说道。
紧跟着,又是“噗通”一声,妇人也落了水。
母子俩在水中拍出一片冰冷水花。
待稳定下来,他们瑟瑟发抖的浮在水面上。
“找到了!”后面传来民兵同伴的声音,“找到钱袋了!他扔草里了!”
民兵大喜,看向夏昭衣:“姑娘,我的钱袋找到了!”
“找到便好。”夏昭衣说道。
水里,又气又羞的小童母亲破口大骂,脏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快别胡说了!”林双兰也生气了,冲水里的妇人叫道。
妇人指着夏昭衣:“……臭娘们,就你这臭不要脸的货色,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生了也是烂屁眼的!找个街角臭要饭的娶你,成天打死你!贱人!……”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声音有些嘶哑,叫骂声在夜色里听起来非常刺耳。
老佟和支长乐刚赶来,便听到这样的辱骂。
一并来的,还有詹九爷和莫五爷。
702 他不太行(一更)
詹九爷和莫五爷在台阶拐下来时,和老佟还有支长乐迎面撞见。
詹八爷的教训,让詹九爷和莫五爷脑袋一空。
怕支长乐冲动,又惹出事来,二人忙上前,好声好气让支长乐先别着急,有话好好说,稍后千万别动怒。
“走走走!别挡路!”支长乐推开他们,加快脚步朝河边赶去。
一声声恶毒诅咒传来,听得他们拳头梆硬。
见到少女站在岸边,背在身后的双手清闲握着一根长竹,天青色的裙袂临风蹁跹,清逸洒然,半点不受河中妇人的辱骂所惊,他们才稍稍松一口气。
“阿梨!”支长乐和老佟跑去。
夏昭衣转过头来,神情温和地喊了他们一声。
“难怪这么嚣张,原来带着两个野汉子呢!两个姘头!”妇人骂道。
“这女人嘴巴太脏,我去教训她!”老佟怒道。
“没事,”夏昭衣看回水中谩骂不止的妇人,“她骂我,我不掉肉,但她是真的落水了,可能还会生病。”
支长乐和老佟也朝妇人看去。
从认识夏昭衣之后,至今这么多年,支长乐和老佟从未见到任何一个人,指着夏昭衣的鼻子骂成这样。
诚然,“阿梨”二字不是金银财宝,不会人见人爱,李乾那边至今恨着她,诸多段落文章,极尽造谣,污蔑,咒骂之能事。
读书人的嘴巴,读书人的笔,那是真正的刀子,可以杀人诛心。
但真的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
这般卑劣恶臭下流的言辞,听着都觉得脏。
以及“娘们”二字,支长乐和老佟早便开口不说了。
因为支离说,“娘们”两个字带着很强的蔑称意味,嘲讽男人时,常说他们跟个“娘们”一样,相对的“爷们”却是夸人的,这不公平。
支长乐和老佟当时不以为意,支离往夏昭衣的卧房指去:“可是,我师姐就是个女子。”
不仅“娘们”,许多粗话,支长乐和老佟都在渐渐改掉。
现在……哼,早知道不改了!
极致的嘴臭回去!
“你们愣着干什么!”詹九爷赶来便冲岸上围观的人大叫,“还不下水把人救回来!”
莫五爷则朝夏昭衣这边走来,询问夏昭衣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及想劝夏昭衣回去。
“嗯。”夏昭衣应声,身子却没动,仍看着河里的妇人。
小童被村民和民兵们捞上去了,妇人还在水中,不给任何人碰。
在水中泡了那么久,那些想靠近她的民兵仍被她用力挣开,连咬带骂。
河水将她的头发衣裳打湿,苍白的脸庞,眉目狰狞凶狠,口中骂骂咧咧,称自己最好死了,到时候让人把尸体抬去对方家门口,就在那边臭着,她死,对方也别想好过。
小童心性再大,胆再比天高,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到,一直在岸边大哭。
詹九爷大怒,指着妇人说道:“把她拽上来,给我强拖上来!”
妇人边挣打,边继续骂。
夏昭衣面淡无波,听着她的骂。
越到后面,那些粗鄙的谩骂越是重复,她似乎已骂到词穷,或者词汇量便就这么匮乏。
这时,斜道上传来动静,妇人的家人们赶来了。
没有七大姑八大婆那么多,但也来了六七个。
乡间村庄,最忌惹了“大户人家”,所谓人丁兴旺,每每在与人起争执时最见有用。
六七人赶来,瞧见还在河中的妇人,性子泼辣的几个人上来便找麻烦。
民兵们当即去拦,莫五爷也第一时间上前。
“阿梨。”支长乐小声唤道。
他蠢蠢欲动,也想过去。
“让他们处理。”夏昭衣说道。
妇人被詹九爷令人从水里强行拖了出来。
她早就被冻坏了,浑身发抖,咯吱咯吱颤,河边的泥土滚了一身,好不狼狈。
缓过气来爬起,她抱住哭着扑上来的小儿,随后又对着夏昭衣一通骂。
妇人的家人围在她身旁,也在骂。
他们口中的辱骂,跟落水妇人一般无二。
林双兰站在人群不远处,此前不是没有听过这些骂声,是会觉得不舒服,但远不及眼下不适。
她不止一次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平静得不像话。
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听到这么多人连声对自己攻击,满口肮脏不堪的言论和诅咒,都会受不了吧。
“这是外来的吧?将她赶出去啊!”
“说我们虎儿偷钱,证据呢!”
“把这个臭婊子也丢水里去!莫五爷,你是不是瞧见人家水灵漂亮,你想睡人家!”
“外来的凭什么在我们这里猖狂啊!把她赶走!”
……
莫五爷耐心劝着他们,让他们先将妇人带回去,这样吹风,早晚会生病。
他们不依,同时,来得人越来越多。
一些邻里也开始出头了。
“阿梨!”老佟咬牙,“我受不了了!”
“没事。”夏昭衣说道,语声仍平静。
“让她滚出去!”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对,让她滚!”旁边有人也喊。
“滚!”
“滚出去!”
……
“这些不识好歹的!”支长乐握紧拳头。
林双兰听不下去了,小跑向夏昭衣:“阿梨!”
夏昭衣看去。
“你先离开吧!”林双兰低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没事的,他们只会虚张声势,不敢真闹。”
“他们敢的。”夏昭衣说道。
按照目前趋势来看,继续闹下去,就会要她赔钱了。
“敢也不怕,你先离开!”
“我想看看,这个村子值不值得我留。”夏昭衣说道。
“……啊?”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莫五爷:“他不太行。”
说着,目光移向另一边的詹九爷。
詹九爷正在听那几个民兵说话。
高大的民兵用人头保证,他是亲眼看到那个小童偷的。
另有人说自己的东西被偷时,也曾瞧见这个小童在场。
“这个孩子手脚不干净!”
“他就是个贼!”
……
詹九爷捏着胡子,没有打断他们。
忽的,他似有所感的抬头,便瞧见这边站着的,以夏昭衣为中心的四个人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辱骂声还在响,好几个字破音时,詹九爷没回头都想象得到口水在灯檠下乱喷的画面。
703 不想留下(一更)
相比起那些粗鄙咒骂,岸边这四人,静得像是隔绝于画外,包括林双兰。
夏昭衣过分处变不惊,使得林双兰也莫名安抚了下来。
詹九爷皱眉,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
情绪越渐激动的妇人家人开始动手了,要推开拦着他们的人,朝夏昭衣冲去。
莫五爷瘦巴巴的一身骨头,被推到一旁。
民兵扶稳了他,生气的莫五爷要冲回去理论。
现场要多乱有多乱,骂人的骂人,推攘的推攘,看热闹的在远处比划,还有人叫嚣起哄。
詹九爷越看越生气,看莫五爷要把那几人推回去,他忽地冲去,一把拉住莫五爷:“我来!”
瘦巴巴的莫五爷被再度推到一旁,回头看到,詹九爷直接令一旁两个民兵,把刚才推人的那个男人给扔进了河里。
“这几人,全扔进去!”詹九爷指向其他三人。
小童的母亲尖叫想拦,扑上来打人,詹九爷喊了两个民兵,将她押在一旁,用绳子绑了。
“还有你们!”詹九爷抬头看向那些围观起哄的,“谁还留在这看戏,明天便拖家带口,给老子滚出青香村!”
詹家三位爷里,詹九爷是最不常露脸的人,这还是头一回在村民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河里数人奋力扑打,无人去捞。
骂骂咧咧的小童母亲不仅被绑,还被堵了嘴。
那些围观的都静下了。
“给我抓!”詹九爷伸手指着他们,“不走的都抓起来,能抓几个是几个!”
民兵们顿时追了上去。
众人这才意识到害怕,当即往家中方向跑去。
“好乱……”支长乐说道。
“不然叫乱世呢?”老佟说道。
夏昭衣站了阵,转身走了。
莫五爷给夏昭衣安排的住处,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失了孩子的年迈夫妇,并未住在这座庭院里,但离得不远。
詹九爷处理完手边的事,带着莫五爷和几个民兵找来,路上遇到詹七爷和吊着胳膊的詹八爷。
“你这也要来?”詹九爷指着詹八爷。
“阿梨姑娘真把人踹下了水啊?”詹八爷忙问。
“一大一小,她踹了俩呢!”莫五爷叫道。
“看不出来啊,这小娘子够虎!”詹八爷笑道。
“你色迷心窍!”詹九爷怒道,“她可给我惹了一堆事!”
“那你现在是要找人算账?”
“啊,不然呢?”
“走吧,”詹七爷沉声说道,“去找她。”
“走走走!”詹八爷说道。
庭院也在河边,一旁高树掩映,树下悬着的灯盏为庭院建筑添了几分清雅宁和。
院中的灯火则是冷清的,只有厅堂里亮着两盏,偏黯淡的青灯落在门前台阶上,照着一个抱胸而立的大汉。
看到老佟,詹家老爷们脚步一顿。
詹七爷回头看了下和他们一起来的人手,在想是不是得回去多叫点。
“等你们很久了!”老佟出声说道。
詹九爷沉了口气,抬步朝前走去:“走!”
正堂比院外还要安静。
院外好歹还有虫鸣鸟叫,厅堂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夏昭衣在看书,林双兰也在看书。
林双兰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本意好像是要来劝慰或者安抚少女,又或是想要拦着她,怕她真走。
结果一进屋,少女问她要不要看书,她看着对方捧着本书坐下,便也鬼使神差点头说好。
不过,她识字不多,许多看得费劲,半天才翻开一页。
老佟的声音响起,林双兰抬头朝门口看去。
詹家几位老爷和莫五爷进来瞧见她,詹七爷眉头一皱:“林丫头,你怎么在这?”
詹八爷不太老实的目光则第一时间朝林双兰对面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也正转头,朝他们望来。
这一双眼眸,詹八爷当真觉得心动。
清澈如雪,明明如月,眸中眼光澄亮,又宁和安然,似月华跌入其中。
“阿梨姑娘,”詹八爷出声说道,“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话音方落,被詹九爷的胳膊肘用力撞了下。
恰撞在詹八爷受伤的臂膀上,疼得想哭,但少女的目光正看着他,他用力保持住微笑。
之前还觉得这姑娘走或是留都无所谓,现在觉得,走了多可惜啊。
“阿梨姑娘既想要租赁我村中土地,怎么就对我们村的人动手了?”詹九爷先开口。
“那小童先冒犯我,”夏昭衣说道,“他冲下来时来揪我,想将我往身后推去。”
詹九爷微顿,事先准备好的腹稿瞬间好像用不上了。
“是他动得手?”詹九爷说道,“我听闻,是你用竹竿拦着了他。”
“他先动手,虽然他没赢,但他便不是恶人了?”
“恶人?”莫五爷皱眉,“他还是个孩子!”
“是不是孩子与我无关,管教他是他父母的事,他既然攻击冒犯我,我便不会客气。”
林双兰弱弱举起手来:“还有我,他冲上来也将我推倒了,如果不是刘家那大哥扶着我,我就摔了。”
“那,他娘呢?”莫五爷语气不善,“你怎么把大人也扔进去了?”
“你说呢?”夏昭衣反问。
詹九爷伸手,将莫五爷拦了下来。
“大的该扔。”詹九爷冷冷道。
“那嘴巴骂得可难听,嘴巴都该撕!”林双兰说道。
“阿梨姑娘,”詹九爷看向夏昭衣,沉声道,“你才来第一日便惹出这些事来,我们青香村的山田不会租给你了,待得明日一早,你便收拾了东西,走吧。”
“这不是还没决定吗?”詹八爷不高兴的说道。
“好,”夏昭衣点头,“我的确也不想留下。”
“哦?”莫五爷挑眉,“阿梨姑娘还会嘴硬呢?”
“青香村与我所想大不相同,”夏昭衣淡淡道,“来时我看地形,青香村算不得闭塞之地,可乱世之难当于跟前,数里之外便是遍野荒尸,村民却仍无危患意识。全村千来人口,全恃民兵相护,但即便有所组织,上至民兵,下至村民,仍纪律全乱,一塌糊涂。所以,没有值得我所留之处。”
莫五爷发出一声嗤笑:“女子懂个什么?”
“你闭嘴。”詹七爷说道,眉头紧锁着,觉得被人迎面拍了一巴掌。
詹九爷在旁面色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