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0 京中局势(一更)
自镇国将军府到知北衙门,差不多要横跨小半个京城,途中马蹄疾乱,人声喧嚣,夏昭衣不论敌友,尽数避开。
知北衙门一片狼藉,门前物什散乱,人去楼空。
夏昭衣掉头去往北府兵,正逢北府兵人马撤离,周围百姓不再躲在家中观望,各家各户赶来,聚在街上,尾随兵马离开。
夏昭衣进到北府兵问情况,出来后人越来越多,快将路口堵住。
她拽着缰绳避开人群,上马去往政事堂。
到了政事堂后,听闻欧阳隽刚将来这暂避的魏从事他们带离,夏昭衣于是又离开,绕道去太府衙门,仍一无所获。
她没有多停留,出了大门后重新跨马,朝西城奔去。
满城灯火辉明,许多百姓在不明情况下起来动身,从众往西,人海如奔涌的浪潮。
夏昭衣绕不开大部队,不得不先回北府兵,恰遇见了在门口的宋倾堂。
“阿梨!”宋倾堂先看到骑马而来的女童,登时奔上去,“你是在找欧阳将军?”
“我追不上他们了,”夏昭衣说道,“你怎么在这?”
“我猜你会回来,”宋倾堂说道,“我爹他们没事,我在知北衙门派出去的那些人比林绍旌的人动作要快,现在只有朱大人和曹司户他们被带走了,我爹他们暂随东平学府的人马出城。”
夏昭衣点头,说道:“我需要至少五十个身手一流的高手,你可有办法在半个时辰以内寻到?”
“眼下很难,”宋倾堂说道,“阿梨,你要做什么?”
“陆明峰来了,”夏昭衣说道,“朱大人现在在他手里。”
宋倾堂大惊:“陆明峰?!”
“曹司户和林校尉他们已经死了,是林曹杀的,尸体如今还在大街上躺着。”
“林曹……”宋倾堂说道。
但也不意外,这样的事情,林曹确实能干得出来。
“等等!”宋倾堂忽然惊起,“朱大人现在在陆明峰手里,对吗?”
夏昭衣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宋倾堂看着马背上的女童,说道:“杜都尉亲自率了一千人直奔东城,说是要去救朱大人,陆明峰那行事作风,说不定直接会将朱大人杀了!”
夏昭衣一凛,说道:“多久了?”
“我是两炷香前来的,我来时他们已出发了。”
夏昭衣缰绳一扯,马儿利落掉头,直接奔出去:“驾!”
“等我!”宋倾堂叫道,回身奔向卫府,去上自己的马。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奔上长街。
宋倾堂这会儿没有离开,死死追在她后面。
沿路百姓见状,不敢挡路,纷纷避开。
“也未必会有事,”宋倾堂直接高声叫道,“你不要担心,得看皇上有没有下令,若皇上要一个活着的朱岘,陆明峰不会轻易杀朱大人的。”
“但李据不会下这个令,”夏昭衣回道,“京城局势不明,李据不敢。”
虽然她让那两个燕云卫去污蔑朱岘通敌,会让陆明峰觉得朱岘还有点价值,不会那么轻易杀掉,可是,陆明峰到底不是一个让人猜得透的人。
这个天荣卫正将,他残忍阴狠,乖张凶戾,人命在他眼中,是这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何况,如今京中的局势,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掌控。
譬如她和宋倾堂,没有猜到陆明峰在京城,也猜不到骁虎营会顷刻变成敌人,而于陆明峰而言,他定也没想到宋倾堂会先一步令知北衙门的人去传消息,让他至今除了被林曹抓来的朱岘外,再没有捉到其他人。
按陆明峰的性格,他此次来京定是做了充足准备,但是如今被打乱,不说她,就连陆明峰都未必知道他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而这个不确定因素,恰是夏昭衣所不安的。
越往东边,人越少,快到香海酒家时,他们抄了近路,避开主干大道。
远处灯火通明,大片嘈杂,遥遥听闻动静,正是北府兵。
夏昭衣勒马止步,抬眸望着那边。
“阿梨?”宋倾堂说道。
她的脸在半明半暗里,看不大真切。
“你别去,”夏昭衣侧眸看他,“你的命同朱大人一样,在他们眼里很值钱。”
“你想一个人去?”宋倾堂皱眉。
“我不露脸,”夏昭衣说道,从马背上跳下,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宋倾堂,“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把杜都尉劝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宋倾堂想同她一起,但现在着实太明白她的性子,只得点头,而后看着她身手利落的踩着一旁的石墩,往一堵高墙跃去,双手撑在高墙上一个跟斗,纵身跃上屋顶,一气呵成。
陆明峰已离开舆图,眼下靠坐在那,翘着腿,正在看手里的信函。
牧亭煜坐在他旁边,手指点着桌子,有些焦躁。
他的目光望着屋外的夜色,不时又朝虎笼子里的朱岘看去。
牧亭煜今年年方十九,他皮相生得不赖,但比起京城里面高大的贵胄子弟,他的个头才到别人的肩膀。
屋外又进来两名手下,一人说骁虎营一无所获,追不上宋度等人。
一人说前头的北府兵来势汹汹,正在挨家挨户查人,大致区域范围就在这两大街区,迟早会找到将军府。
陆明峰没有抬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两名手下离开,牧亭煜转过头去:“陆大人,说两句呗。”
“世子想听什么?”陆明峰看他一眼。
“陆大人接下来是何安排?”牧亭煜说道,“宋度他们或从西城离开,有欧阳隽的人保护,我们目前没有办法追得上他们。”
“追不上,那便不追了,”陆明峰说道,“这已超出我们的设想。”
“设想,”牧亭煜慢声重复,又道,“那陆大人,我们接下去做什么?宋度他们追不上了,东平学府也夹着尾巴跑了,那咱们……”
“我们等个人。”陆明峰说道。
“谁?”
“阿梨,”陆明峰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等她来了,我送份礼物给她。”
“阿梨,”牧亭煜叹息,“我娘子的亲妹妹。”
“怎么,”陆明峰朝他看去,“世子同郑国公家那世子一样,都是夏大小姐的夫婿?”
“那可不,”牧亭煜冲他一乐,“为了让我娘子坐实人尽可夫这美名,我连我的清誉都搭上了呢。”
541 受制于人(一更)
陆明峰没有再理,习惯了这位世子的油腔滑调和不知所谓。
见陆明峰不理,牧亭煜问道:“对了,陆大人说要送阿梨一份礼物,是想要送什么呢?”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那边的虎笼子:“难道是这位朱大人的脑袋?”
陆明峰掀起眼皮,朝朱岘看去。
朱岘闻言,也抬头朝他们望来。
“不过这位朱大人若真通敌卖国,陆大人舍得轻易杀掉吗?”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笑了,慢声说道:“通敌卖国,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
“陛下连京城都不要了,朱岘能卖什么?”
牧亭煜挑眉:“那朱大人的意思……”
“朱岘这颗脑袋只是附赠,”陆明峰看着朱岘,说道,“我要送那阿梨的,是一盆冷水,该有人削一削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了。”
长街到处都是寻人的兵马,杜毅也亲自去寻了。
夏昭衣寻了一圈,没有找到杜毅。
她看着完全失控了的局面,再抬眸看向尚还在幽光里的大将军府。
“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头,是沈冽的手下,手里握着未出鞘的刀。
手下从房檐上下来,说道:“阿梨姑娘,你回来了。”
“怎么只剩你一人了。”夏昭衣说道。
“他们去寻人了,我们明日午后便走,我不放心朱大人,所以回来看看。”
夏昭衣点头,收回目光。
“这些人,是阿梨姑娘唤来的吗?”手下指的是北府兵。
“不是。”夏昭衣说道。
她宁可他们不来。
“那阿梨姑娘现在要做什么,”手下说道,“有没有在下能帮的上的?”
夏昭衣抬眸看他,顿了下,说道:“我在找北府兵的杜都尉,我寻不到他。”
“杜都尉?”手下忙道,“好,我这便去!”
能让眼前女童开口寻帮忙是件极为不易的事,手下应声后便直接离开,唯恐女童改口又说不必了。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沉了口气,转身往另外一边,继续寻人。
找了好久,仍是没有找到杜毅。
宋倾堂在暗巷里站不住了,将坐骑藏好,跑出来找她。
夏昭衣接过宋倾堂递来的干净手绢,没有去擦额头的汗,而是呆愣愣的看着那些北府兵。
“现在即便找到杜都尉,劝说他离开,也已经来不及了吧,外边这么大的动静,镇国将军府不可能听不到。”宋倾堂低低说道。
“对,”夏昭衣声音有些沙哑,“外面这些纷乱,陆明峰都听得到,而北府兵闹得这般声势浩大,燕云卫和方城卫他们又岂会不理。如今敌我双方,这边已彻底乱了,前有朱大人在对方手里,后有京兆守兵们正在赶来,而杜都尉,”夏昭衣拢眉,“他应该已经出事了。”
“我去找人,”宋倾堂说道,“没有杜都尉,总还有能主事的人,没有主事的人,便我去主事,你别担心!”
“你别去,”夏昭衣拉住他,“如若杜都尉没死,天荣卫以他的性命要挟,你说北府兵的人会不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递上去?”
宋倾堂一顿。
“你先回去,”夏昭衣说道,“我去钱府探一探。”
“你也别去,”宋倾堂立马道,“那太危险了!”
“于我不危险,他们抓不住我,”夏昭衣声音有些沉重,“我只怕朱大人出事。”
宋倾堂见惯了她从容自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丝毫不掩低落,他不由心下揪紧:“阿梨……”
“你想个办法去找一个能主事的人,北府兵的人不能久留了,他们没必要枉死于此,”夏昭衣说道,“我先走了,你保全好自己,若有任何不对,切记速速离去,半个时辰内若我没回来,你别再等我。”
话音方落,她见到沈冽那手下回来。
“阿梨姑娘!”手下一靠近,便急促说道,“我寻到了杜都尉的尸体!”
杜毅死于一处暗巷,除却杜毅,还有四名近卫和一名校尉。
手下不敢立即声张,第一时间回来找夏昭衣。
尸体死了已有一段时间,死的悄无声息,六人皆是从后面被人捂嘴抹脖,身手极为利落迅速。
夏昭衣让宋倾堂去喊人,让他带着北府兵的人马尽快离开,她则寻了一处荒败院落,在满是残叶的台阶上坐下,疲累的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沈冽的手下沉默跟着她,看着女童清瘦的脊背,不知能说什么。
良久,夏昭衣终于坐起,抬眸望着满庭萧索,神色仍是落魄。
“阿梨姑娘……”手下轻声唤道。
“从朱大人落在他们手里开始,我便输了,”夏昭衣说道,“陆明峰没有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杀掉杜都尉,也许他是杀给我看的。我今夜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有他的眼睛在,他把我的狼狈全看在了眼里。”
“那并非狼狈……”
夏昭衣拿出六枚古旧的龟币,垂眸看着它们。
此前五日,她共测十一卦,其中九卦大凶,剩余二卦,一卦为未知,一卦为抉择。
这不奇怪,乱世不凶,那谁凶。
现在,所有的主动权全在对方手里,这样一盘受制于人的对弈,她如何能解。
甚至,朱大人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
虽然让那两个传令兵去传话,说朱岘通敌卖国,但信与不信,都在陆明峰,更或者,也许陆明峰根本就不在意朱岘到底有没有通敌卖国。
今夜北府兵在外头的一切,看在陆明峰眼里,或许就是一场闹剧,
可不怪北府兵,他们怎能猜到陆明峰会来?
“阿梨!”宋倾堂在外面高声叫道,“阿梨!你在哪?”
沈冽的手下眉头一皱,说道:“这怎么能大声喊出来,我去看看。”
不待他离开,夏昭衣扬声叫道:“我在这!”
沈冽的手下一顿。
夏昭衣收起龟币,起身说道:“我在街上找杜都尉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藏。”
“阿梨!”宋倾堂奔入进来,急声说道,“出事了!”
夏昭衣看着他。
“不知何处而来的数十人,他们直接冲进了镇国将军府!”
夏昭衣一愣:“是冲进去的?”
“数十人?”沈冽的手下惊道。
“对!”
“我去看看!夏昭衣当即转身,朝另一道院门跑去。
宋倾堂和沈冽的手下忙跟上。
542 彻底倾垮(一更)
说是冲,并非自正大门闯入,共七十多个黑衣人,事先潜伏高墙,悄无声息,待听一声锐哨,他们齐齐冲下,直接往正堂奔去。
朱岘一凛,朝外望去。
陆明峰和牧亭煜也同时抬头。
“这是……”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除却藏于暗处的天荣卫,府上还有八十多个身手了得的将士,突如其来的刺客以最快速度冲破第一第二道防线,但在正堂外被拦截了下来。
来势汹汹的刺客挥刀大斩,看护宅院的将士不遑多让。
双方所使用的皆是大刀,锋利强劲的刀刃交击,灌足了力量,一着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五名刺客直奔正堂,本欲劫持陆明峰,再去寻朱岘,未料闯进来便见到了巨大的虎笼子,和笼子里惊惧朝墙里挪动的朱岘。
屋内守卫不给这些刺客片刻喘息,扬刀朝他们砍去。
其余人护着陆明峰和牧亭煜等人离开,一名守卫手忙脚乱的去开锁。
朱岘心跳飞快,脑袋一片空无。
虽早已不止一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心理体验,但从未如现在这般逼近和清晰。
眼看屋外又有人拼死冲来,陆明峰一把抽出身旁近卫的佩刀,跑向虎笼。
“陆大人!”牧亭煜惊道,伸手抓了个空。
朱岘手脚被缚,已极力躲在最里面,陆明峰一把推开对不准锁孔的守卫,手中大刀朝朱岘连刺五刀,三中二空,所中全在小腹。
朱岘瞪大眼睛,脏腑破裂涌上来的鲜血从他缠着白绫,无法发声的唇中溢出。
陆明峰一把扔掉大刀,说道:“我们走!”
屋外一片激战,院中鲜血如泼,腥气大散,数名刺客冲入屋内,在同伴掩护下打开笼子。
朱岘瘫靠在角落,艰难呼吸,鼻下好多血色泡沫,睁着眼睛看着冲进来的刺客们。
直到有人将他口中的白绫取下,他才好受许多。
一个高大的男人背起他,朝外面跑去,被挤压的伤口鲜血狂涌,痛的他浑身是汗,一阵阵抽搐冷冽。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像很快,又像很慢,迎面一阵寒风呼啸袭来,带来远处女童清脆焦急的唤声:“朱大人!”
将他救出来的几名刺客停下脚步,背着他的那人直接将他扔在地上,像扔一个麻袋。
“站住!”宋倾堂见这几人跑走,高声吼道。
朱岘侧卧在地上,翻身的力气都没了,残喘着气,虚望着身前长街。
幽暗的灯火里,女童狂奔而来,朱岘动了动手指,想去抓她。
“朱大人!”夏昭衣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看向他被鲜血浸染成暗色的官袍。
朱岘握紧她的手,说不出话,眼神满是绝望和害怕,眼泪和鲜血混成一片,身子剧烈的抽搐颤抖。
他张了张嘴,艰难的吐出两个字:“百……姓……”
夏昭衣眼泪夺眶。
宋倾堂和沈冽的手下终于跑来。
朱岘躺在地上,半个身子的鲜血,眼睛半睁,眸中再无半点神采。
京兆府的倾垮,和留守京城的宿卫京师们的离京,直接令整座京城彻底瘫痪。
没有人看守了的城门,大量百姓外逃,无秩序的逃离造成数场可怕的踩踏,伤亡无人统计,几座城门皆有大片淋漓血肉和尸块。
出城后遇到的抢掠和打斗事件变多,家族大的紧紧团结,人丁凋零的努力寻求同盟。
许多贪婪疯狂的目光盯上那些马车,一旦人群里有人站出来煽动,那些乘坐马车之人所面临的便不仅仅是灭顶之灾,还有亡门绝户之难。
除却大量外逃的百姓,也有许多百姓选择留在城里。
有些人出于保守,不愿离乡背井,有些人害怕京城之外更为可怕,不敢轻易离去。
而京城也并未有多好,人去楼空的屋宅被人侵占或纵火,那些带不走的完好家具被搬空。
皇宫自不必说,早已被成千上万的人冲入进去。富贵人家也大量遭殃,那些王公将相的府宅,只有少数几户因为没有更多精力去侵占掠夺,而侥幸逃过一劫。
城中不论黑夜白天,随处可见冲天之火,一些难以控制的火势,摧枯拉朽般,吞没数街屋宅。
东平学府后也有火光,火势并不大,只有近处才可见。
夏昭衣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着最上方的外焰,天幕澄澈碧蓝,千里如洗。
李管事从外头快步走来,在赵宁身旁低声说道:“几大城门都堵的厉害,堵到隔街去的都有,看情况,我们今晚出不去了。”
赵宁点头,说道:“那便明日寻个人不多的城门。”
宋倾堂站在一旁,闻言皱眉。
他父亲和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是一并出城的,属于最早的一批,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这两天因为城中还有天荣卫和燕云卫方城卫的人在,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城和火化朱岘,所以拖到了今日。
按照如今这样堵下去的情况,恐怕这一路都不会遇上了。
以及,欧阳将军的那些兵马,现在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随欧阳将军回去北境呢。
沈冽那名手下这时也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
“阿梨姑娘。”手下轻声说道,将小包袱放在夏昭衣身旁台阶上。
“这是什么?”宋倾堂说道。
“前天晚上闯入镇国将军府的那些黑衣人之物。”手下回道。
宋倾堂当即过去,伸手打开包袱。
夏昭衣回身看他。
包袱里有几枚用粗布包裹的暗器,有一枚玉牌,两条手绢,一只鞋。
“都是死人身上的,”手下说道,“其中玉牌主人死在钱府的花舞阁,他负伤逃走,撑不住了死在那的,尸体未被人发现收走。”
“这只鞋子……”宋倾堂说道。
“未烧透的半具尸体,鞋底绣有名字。”
宋倾堂抬起来,当真是有。
“李怀成。”宋倾堂说道。
赵宁眉头轻皱,朝宋倾堂看去。
宋倾堂有所感,抬头望她:“赵大娘子认识?”
“很耳熟,”赵宁说道,“但一时记不起在哪听过。”
543 你还活着(一更)
“这个名字虽不常见,但同名同姓的应也不少。”沈冽的手下说道。
赵宁点头,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宋倾堂将鞋子递给她:“汗脚来着。”
赵宁停顿了下,没有再接。
她垂眸打量,略作沉思后说道:“是赵卉她们的人。”
“谁?”宋倾堂不认识。
“确定吗?”夏昭衣问道。
赵宁点头:“确定。”
“是谁呀?”宋倾堂又问道。
“我同你细说,”赵宁说道,“你把鞋子放下。”
赵卉她们来京其实没多久,但是那个阵势,赵宁一眼便觉得不对劲。
大多数商贾之家,都比寻常百姓更怕死,他们比谁都擅长趋利避害,明哲保身,而这样乱的京城形式,赵卉她们不仅有恃无恐,反而气焰更嚣张。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湖州商贾,有什么底气在京城和她叫板?赵卉再泼辣凶狠,但能守住万贯家财的人绝对不会没脑子。
是靠山,而且是一个能在京城这样乱的局势里,还能压得住她的靠山。
加之赵卉口中来来回回皆围绕粮草,衣物,兵器去打转,对瓷器,金银玉石反倒看的其次,赵宁心中已有猜测。
“叛军?”宋倾堂说道,“但湖州那边尚太平,会是哪支队伍?”
“我不知道。”赵宁说道。
宋倾堂皱眉:“他们为什么要救朱大人,他们这一次的死伤并不少,”说着,他看向夏昭衣,“为了卖我们一个人情?”
确切来说,也许对方是想卖这个女童一个人情。
“阿梨”二字,早已名扬天下,敢以一人之力去和李氏政权叫板的女童,哪个叛军不想得到。
“也许吧,成了可以卖人情,”赵宁说道,“败了可以让我们受挫,于他们而言,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败了,岂不是多了一个敌人?”李管事说道。
“那得看我们猜不猜得出他们是谁了,”赵宁看向被宋倾堂收起的鞋子,说道,“何况,我们和他们本就是敌非友。”
宋倾堂沉了口气,将包袱收拾好,扔在一旁:“也谈不上多了一个敌人,帮我们救人未成,怎么着都不会成为敌人。”
赵宁点头,没再说话,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堆,再看向身形单薄的女童。
这两日,女童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守在冰窖外。
幽冷的地窟出口,她安静坐在小板凳上,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悲伤成这样。
“阿梨。”赵宁很轻的开口。
夏昭衣顿了下,回过头来:“嗯。”
“你要随我们一起离京吗?”赵宁说道。
宋倾堂闻言,忙也抬眸朝夏昭衣看去。
“我要去找我师父。”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皱眉,张了张唇瓣,又不知能说什么。
“乱世了,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赵宁一笑,“我真想看着你长大,阿梨长大了,一定很漂亮。”
“好,”夏昭衣说道,“等我长大,我第一个就去找你。”
“我快五十了,再见面,我更老了。”
“世俗年岁和身体皮肉,何以能禁锢你,”夏昭衣很浅的莞尔,“你比我所见的许多十七八岁的人还要年轻。”
“就是就是,”李管事忙道,“东家尚年轻,有些人二十出头便老气横秋了,东家一直洒脱逍遥,比他们好多了。”
宋倾堂一直看着夏昭衣,看她终于露出笑容,宋倾堂欲言又止,最后转开头,朝另一边看去。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压抑,不想和她离别,但又没资格和立场让她留下。
以及,这样乱的世道,他绝对绝对不希望她留下。
她说要去找师父,能教出她这样徒弟的师父,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定也会给她最好的照顾和生活。
相比她能过的无忧无虑,他心底的眷恋不舍,算得了什么。
京兆府后院的尸体几日前已被北府兵的人收走了,地上的鲜血还在,这几日转暖,这些腥气散出的气味刺鼻难受。
夏昭衣将朱岘的骨灰洒在了京兆府后院的一棵百年榉树下。
几层新土覆上,颜色与旁边不一。
京兆府外有许多百姓在大哭。
皇宫被肆意破坏,贵胄府宅被凌辱践踏,唯独京兆府,众人不约而同的在无形中达成共识,没有一个人闯入进来,穷凶极恶的人也放过了这里。
“是在哭朱大人吗?”老佟很轻的问道。
“他们不知道朱大人去世了吧。”支长乐回答。
“京兆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应该也能想到朱大人会出事。”老佟说道。
夏昭衣抬手又洒一抔新土,说道:“他们太害怕了,寻个地方哭,也许会好受很多。”
“那,他们以后怎么办,只能在城里等着外面的人攻打进来吗……”支长乐有些难过的问道。
一阵清风拂来,夏昭衣看着地上黄土,说道:“也只能等了吧。”
统治者想统治的是活人,而非死城,除却北境那些异族人攻打进来之外,任何一支叛军入城,城中百姓基本不会面临大规模的屠杀。
但害怕仍然会有,惯来太平安宁的日子被颠覆成这样,谁也不知道明日等着的是什么。
毕竟,之前流民还从广渠门攻入进来,一路冲到了正阳道。
而那些流民,他们当初也是生活安宁的百姓。
宋倾堂随赵宁他们一起离开,赵宁雇足人手,但离开的非常低调,五百多人乔装为寻常流民,混在数万人海里。
夏昭衣则在三日后才离开,出城的百姓已没有之前那么多,他们骑马从西边的镇威门出来,绕开秃弥岭,往襄倦山而去。
襄倦山山脚遍野都是人,越往上,人越少,而后遇见了一道“关口”。
二百多个天成营将士脱了盔甲,穿着寻常衣裳站在那边守关,是大道观和小道观当初问山下天成营借来,防流民冲击的兵马。
夏昭衣不想太麻烦,独自从险峻山岭上去,寻到了大道观。
叩响大道观后山的山门,不多时,门便被人从里边拉开,拿着扫帚的小道士打量女童,一喜:“你还活着!”
544 我失败了(一更)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微微一笑。
小道士摸摸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话说的不太对,说道:“失礼,失礼,我有些太冒犯了,这话说的不应当……”
“藏逸小道长好。”夏昭衣说道。
“你还认得我?”小道士讪讪笑道,“喊我小道士就好,小道长不敢当,对了,你是为了那匹马儿来的吧,来,进来。”
小道士往旁边退开几步。
后门空旷了很多,当初积累在地的木材和晒着的粮食都不见了。
夏昭衣跟在小道士身旁,随他往马厩方向走去。
小道士几次回头看她,好奇她这半年去了哪,过的好不好。不过看得出她神情低落,笑不达眼角眉梢,唯恐揭她伤口,便没问。
一路清冷,除了路过的两个小道士,没见到其他人,夏昭衣说道:“清源道长可回来了。”
“嗯,我们师尊半个月前刚回来,不过眼下又去山下了,不定要后日才回。”
“他去山下做什么呢?”
“山下太乱了,山下那伙恶人几日前在丰和县里烧杀掠夺,师尊便带我师父和师伯他们一同下山,看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
夏昭衣点头,说道:“接下去的数月,说不定要更乱了。”
“对,那群恶人真的太歹毒了,那些流民就是他们张罗来对付皇上的,刚把皇上赶走,他们就过河拆桥,又将那些流民给赶跑了。师兄说,下面遍山遍野都是尸体,观主怕我们吓到,严禁我们下山,山腰都不给我们去。”
“把皇上给赶走?”夏昭衣说道。
“对啊。”
夏昭衣笑了笑。
李据是被人赶走的吗?
不,他并没有力战相抗,他是不战而退,是灰溜溜逃跑。
但历史都不是一家之言,更不提口口相传的流言。
也许,有人就是骨子里割舍不下天子情怀,就是接受不了被遗弃,或者,就是看不清现状。
可能百年后的某个野史里,说不定李据还会是一个爱民如子,憾而离京的良君呢。
在马厩见到青云,长了不少膘。
青云还认得她,蹭着她打响鼻。
“你长高了好多,”小道士说道,“刚才没太明显,现在站在马儿旁边,你好像拔高了一个肩膀。”
夏昭衣微笑:“我还会再长的。”
“乱世了,”小道士叹息,“你尽量往江南去,那边离北境远,又富足。”
夏昭衣拿出一个暗绿色小锦盒,递去说道:“这个赠你。”
小道士接来:“这是何物?”
“日后有什么心愿,你将此物交给清源道长,清源道长会告诉你的。”
“你之前送我的小香囊太好闻了,现在还有余香,我可喜欢了,”小道士摸着光滑的锦盒表面,发现是丝绸,“清源师尊脾气怪怪的,我有时候都不太敢同他说话。”
“一物降一物,”夏昭衣微笑,“我认识一个脾气比他更怪的老者,还是清源道长想攀交数十载,但始终不得机缘的。”
“谁呀?”小道士好奇。
夏昭衣笑笑,牵着缰绳的手挥了挥:“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离开后山山门,空中云海似白马,随风而奔,夏昭衣转眸看向身旁乖巧温顺的青云,轻声说道:“半年多过去了,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
青云轻扬马头,算是回应。
夏昭衣抚了抚它,说道:“我们走吧。”
夏昭衣没有选择最近的路,而是挑了一条极其遥远的山道,绕开京城的所有官道系统,自安江东边去往龙担山,沿路下来,几乎遇不到人。
除了远,他们的速度也很慢,本数日可到的路,硬是走了十几日。
待回到龙担山,山下许多花儿都开了。
老佟和支长乐不愿去元禾宗门吃白饭,二人留在山脚几户村庄帮忙干活。
夏昭衣将坐骑留下,牵着青云回去,上山时已近黄昏,一个门人远远看到她,出来相迎。
支离听闻她回来,第一时间跑来找她,寻到她时,她正趴在山院后崖的凉亭石桌上。
风很大,夕阳的金光染着六角飞檐,小少女单薄的身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支离走上前去,说道:“小师姐。”
夏昭衣回眸望来,微微一笑:“支离。”
支离皱眉,走到凉亭下,看着她的眉眼:“小师姐,你不开心。”
“嗯,”夏昭衣说道,“因为我失败了。”
“失败了什么?”
夏昭衣笑了笑,看向远处的尽合峰。
她的目光眺的极其遥远,长风拂过群山,整个天地仿若都能装入她的眼中。
“我此次去京城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我失败了。”夏昭衣说道。
“莫非是那位朱岘大人,他出事了?”
夏昭衣点头。
支离心绪变沉,在旁边坐下。
这几日,老者和老宗主都在千秋殿,那些传信的鹰隼便也去了山下,支离好多事情都无法知道。
“我在京兆府两日,却没有发现异常,是我的疏忽,”夏昭衣小声说道,“而后,所有都乱了,我一直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小师姐是人,不是神。”支离说道。
“是……背叛。”夏昭衣说道。
“谁的背叛?”
“三年前,翁迎将军的大定军,左路军叛变了,”夏昭衣说道,“如今,我所钦佩的那些仍在京中守城的将士,他们也叛变了。”
“小师姐,不要难过,既然外面都不是好人,那以后我们便不信任别人了,”支离说道,“以后我们一直跟在师父旁边,那尘世间的权政角逐,你争我战,与我们再无关系。”
夏昭衣转眸看着他,点点头,眼眶却有些起雾。
“小师姐,你别吓我,”支离慌了,“你哭了?”
“没,”夏昭衣忍了回去,“我只是又想到了朱大人。”
“朱岘大人一定是个很好的官,能让小师姐这么喜欢。”支离说道。
夏昭衣莞尔:“嗯,他活的非常正直,赤子之心,浩然正气,一直在保卫和热爱他的百姓,为国为民。那天晚上……他死在了我跟前。”
朱岘临死前的那两个字,以及他用尽全力握着她手指的力量,至今鲜明。
“师姐别难过……”支离安慰道。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流血流死,活活痛死,”夏昭衣说道,“就一口气,他便没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师姐……”支离心疼的说道。
夕阳渐渐沉下,东方漫来的墨色像张着巨大的双臂,拉来一张天地之被,盖住苍穹。
而后,不知是谁,不慎碰倒了星盘,散落的星子点缀云端,组成万千种星象,俯瞰人间。
545 一眼三年
宣延二十五年,庚寅年,历史在这一年的开春挥起笔墨,划下了铿锵有力的一道惊雷。
浩大的大乾版图,因外族入侵和天灾连年,最终被不断爆发的内部战争所割裂。政治中心从永安京兆转向河京,经济基础被彻底打破,百年文明则在青山书院一炬烈火后,随着东平学府的南迁,转往了衡香。
高度集权的李乾江山并未发生过严重的朝臣争权,宣延帝李据的迁都,更大可能性的保存了政权的完好,只是在对整个江山统治的格局上,李家已失去了绝对霸主的统治地位。
二月初八,宋致易发兵攻陷永安。
永安城作为大乾都城,最鼎盛时期,常住及流动人口一度达到一百八十万,但当永安城门大破时,城中只余三十万人不到。
满城荒凉萧条,伏尸遍地,未烧尽的大火摧着长片街市倾垮,扬起漫天焦灰,随风大作,袭向这座古城的新主。
二月十一,佩封守将赵秥率虎奔营和大溯军的先锋营,及部分愿同他离开的百姓们彻底退离盘州。
二月十六,林耀终于拿下佩封,未同赵秥离城的十五万百姓,在其后半月里,被林耀屠杀了一半。
四月初七,田大姚攻陷石鼎镇,左翊卫大将军梁宗光战死,游州往东的全部城镇沦陷,游州刺史骆志成被当街斩首,并于市集悬首示众。
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七月初二,凎州焦进虎率兵五万,南下攻打佩封。
同月,剑南节度使秦兴被昔日叛将张灵辉部众乱箭射死,宋致易拿下益州,剑指盘州。
九月十一,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攻破田大姚部众,侵占了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
十一月二十三,李氏铁骑八千人兵马悄无声息穿过常阳,突袭湖广,造成宋致易三万兵马损失,大量粮草被劫。
与此同时,西北战场节节败退,没有李乾支撑了的各部众,断粮断草,大半年来连丢数城,退回至屠。
群雄竞起的乱世纷争背后,是各大家族的兴衰相替和角逐,大量贵胄氏族迅速衰亡,也有成批新的权贵火速崛起。
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极力避世不愿卷入天下纠纷的各大氏族,逐渐被形势所迫,不得不站队,择良木而栖。
这其中有不少世家大族在各方军阀势力的威逼利诱下,直接摆脱他们,自己起兵,比如探州蔺氏,平鹤白氏等。
有跃跃欲试者,有左右逢源者,有举步维艰者,也有不甘任人拿捏者。
到处都是笼络人才,招兵买马的呼声,同时各方势力派出大量说客,四处奔赴游走,中原和江南的几大巨富家的门槛快被人踩烂。
辛卯年开春,一队百人兵马,沿着昭州的崎岖山道,穿过久无人至的荒山,攀上离岭。
山上空无一人,那位传说中的老者不在,屋舍大敞,数百张生宣纸被吹出书屋,遍院都是。
百来人不敢轻易踏入,唯恐冒犯,因而无人去捡院中散落的白纸。
他们在院外等了半月,不见归者。
隔年开春,壬辰年二月初十,他们再度拜访,地上生宣半烂,满地杂草,他们悬在院外的刻字木牌无人动过。
这次只等了五日,他们便下山了。
夏至酷暑,他们重新寻来,依然无人。
待得冬日,霜雪飞扬,将山头满积,浩瀚林野一片苍茫,他们伫立良久,这次没有多等,抱憾而归。
癸巳年初春,他们没有再来,被战事所困。
从壬辰年七月开始的牟野之战,共拖了三方兵马,大大小小打了数百仗,规模逐渐变大,战争中心渐渐移向阔州的南辽县。
南辽县地处黎秋平原中部,沧江最大支流经此而过,南辽县最大的江边小村阔江村有一个非常难听的别名,又称棺材村,据传当年,上游曾漂来八十六口棺木,后来发现,棺木中的尸体皆为乔家人。
恍如从天而降的倒霉事,棺材村三字就这样莫名其妙安在了阔江村头上。
癸巳年三月,天光上下一碧,万顷春和,凎州留名县外的北边河道旁,有一百来个小摊贩从方圆四十里的大大小小村落赶来,在此摆摊。
一辆简素马车从村外乡道上走来,速度很缓。
坐在车厢外的车夫是个异常魁梧的中年大汉,臂膀结实有力,眼睛很小,目光很凶,令人一看便不敢轻易靠近。
待到河道旁,车内传来一个娇媚女声:“停下。”
马车往路旁靠去,没有占道。
周遭村民扭头看来,好奇刚才说话的姑娘是谁。
一只纤细的手从里面推开车帘,而后露出一张素净白皙的脸。
清秀似山溪,但投目望来的眼神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妩媚。
衣服着装可见富贵,青丝尽绾,原来已是人妇。
林清风从车上下来,手中手绢轻按了下唇口,抬眸朝江对岸看去。
两岸相隔太远,江天成了一线,只隐隐可见几艘渔船。
“那边就是阔州吗?”林清风问道。
车夫“嗯”了声,态度不冷不热。
好多人这才发现,车夫的左手腕似乎不怎么灵活。
“你先进去找人吧,”林清风说道,“我在这边走走。”
车夫这下应也不应了,驾马离开。
林清风看着马车,再转眸看向那些村民,她弯唇一笑,冲他们友好的福了一礼。
转身望回对面江岸,她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真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林清风嘀咕。
四年前的年末,凎州兵乱乍起,凎州刺史被斩杀后,整个凎州归给了焦进虎和陈子宝。
焦进虎野心勃勃,隔年侵占了阔州和枕州,并南下越过万善关,想攻打佩封,结果失败,退回凎州。
这两年休养生息,焦进虎觉得他又可以了。
结果,他才带兵出阔州,不出五日的功夫,接连给他遇上了田大姚和云伯中,还有宋致易在牟野爆发的三方混战。
焦进虎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三方人马他似乎谁都得罪不起,所以立即带人退回凎州。
546 多年不见(一更)
统观焦进虎的整个地盘,只有凎州,阔州,枕州,和丰原东南部。
焦进虎心心念念想要拿下佩封,因为佩封是块肥肉,不是它多富裕,而是它所占据的战略地形优势,实在诱人。
只要能拿下佩封,焦进虎坚信以他现在的实力,定能依据佩封的地形,一口吞下整个盘州。
林清风摇了摇头,回想一路过来的萧条荒凉,她望着对岸的江天,只觉得焦进虎在痴人做梦。
逛了一圈,不过如此,林清风转身离开。
正源村是留名县外最近也最小的村子,林清风在村中一家供人落脚的茶馆外见到了自己的马车。
跟着伙计上了二楼,并不宽敞的二楼空间里,抬头便见到一个朴素老者坐在窗前慢悠悠喝茶。
老人面容清癯,精神矍铄,以木簪挽起的束发干净整齐,望之便觉舒服。
一个少年坐在老人旁边,伸手拖着腮帮子。
听到上楼的动静,少年回过头去,看了林清风一眼,冷冷的收回目光。
“哟,这白眼翻的,”林清风捏着帕子走去,笑吟吟的看着少年,“多年不见,还这般不待见我,多大的仇呀。”
少年没理会,端起茶盏一饮。
林清风看向老人:“师父。”
嵇鸿抬抬下巴,示意林清风坐对面。
林清风笑着坐下,看了后边的大汉一眼:“你去楼下。”
大汉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看着大汉踩着木板,吱呀呀下楼,嵇鸿说道:“谁都白你眼,便是你的问题。”
“那又如何,”林清风抬手倒茶,“讨厌我却又拿我没办法,这才好玩,你说对吧。”
她看向旁边的少年。
少年没理她,看着另一边的窗口,窗外花红绿柳,孩童在江边嬉闹。
“他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林清风问师父。
“小舟,你师姐叫你。”嵇鸿说道。
“没死呢。”少年回道。
“啧啧,”林清风摇头,看向师父,“说正事吧,不同他这消磨时间了。”
嵇鸿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淡淡道:“已确认了,沈谙未死。”
林清风神色微变,垂眸看向桌上的信封。
“他这些年的行踪都在这上面了。”
林清风没去碰,望回老者:“他诈死的目的何在?”
“他的目的,不是天底下最明确的吗。”嵇鸿说道。
林清风皱眉,端起茶盏,望向窗外。
沈谙的目的的确明确又简单,一是活着,二是保护他的宝贝弟弟。
在这两个目的里,他活着要排在沈冽之前。
只要能让他活着,哪怕伤害沈冽,他也在所不惜。
这个从头到脚都充满矛盾的男人。
“那些人也查清楚了。”嵇鸿又说道。
“哪些?”
“元禾宗门上的那些,”嵇鸿说道,“是离岭那位。”
林清风一顿。
当世有太多高人,但是能上到顶尖,傲视天下的,一共就那么几个。
“这么说来,那个阿梨当时也在,”林清风说道,“并且随他们下了龙渊。”
“对。”
林清风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手腕。
虽然已隔多年,但是手腕上的伤疤褪不掉了,对于爱美的她而言,这道伤疤委实碍眼。
除了这道疤,还有她当初在京城损失掉的那一笔巨大的银子,现在想想,都是挖肉般的疼。
“疼吗?”一旁的少年这时开口说道,“听说你在她身上吃了大亏。”
林清风扯了扯嘴角,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朝少年看去。
“讨厌她却又拿她没办法,这才好玩,你说对吧。”少年又道。
话音落下,一杯水便迎面泼来。
少年一抹脸,怒目瞪去。
林清风放下茶盏,冷冷看着他。
“小舟。”嵇鸿沉声说道。
少年“啪”一声拍在桌上,起身离开。
这位下楼梯的动静比刚才的大汉更大,踩得噼里啪啦。
嵇鸿收回目光,淡淡道:“花了半年时间填平整座千秋殿的,也正是离岭那位,自那之后,他们师徒便似人间蒸发,没有踪迹了。”
“千秋殿碍着他什么了吗?”林清风说道,“以他的性子,会做出这种事?”
“确然是他所为。”
“真是奇怪,对了,沈谙与他们关系如何?”
“你问我?”嵇鸿说道。
林清风沉了口气,说道:“应该问沈冽。”
嵇鸿捡起桌上的马蹄糕掰下一小块,塞入嘴里:“这些年最好先别招惹沈冽。”
林清风没说话,半响,这才抬手,去拾起桌上的信封。
信封很厚,里面一整叠的纸,笔迹至少五人,皆来自嵇鸿这些年四处安排的“眼睛”。
“应金良那边近来有什么动作?”嵇鸿看着她问道。
林清风抬眸看他一眼,说道:“屯粮,筑高墙,搞排场,每日往各处写信,剩余时间都在等消息,要是不小心被他知道哪家世族或巨富投靠了其他人,没选择鸟他,他能难受的两天吃不下饭。”
嵇鸿眉头一皱:“没别的了?”
“眼皮子浅的人,你能指望他有什么?”林清风反问。
嵇鸿沉默了下,又道:“那他写信,都给谁写?”
林清风唇角讥讽:“郑北十二府的赵明越父子,燕南横评的云伯中和毕世集,宋致易那也送了,其余剩下的都是给那些世家大族们写,就差没跪到他们门前去了。”
“倒是会挑人。”嵇鸿说道。
“可不就是,田大姚,焦进虎这类没读过多少书的莽汉,应金良是看不上的。”
嵇鸿又往嘴巴里塞了块糕点,不说话了。
“枕州六室山,”林清风看着最后出现的地名,说道,“我们要去枕州吗?所以你才让我来这?”
“不去。”嵇鸿说道。
“不去?”
“去了没用,一旦我们进入沈谙的视线范围,他有一百种方法避开我们。”
“他可真是废物,”林清风好笑的说道,“躲我们便算了,师伯那也要躲。”
嵇鸿这时望向窗外,神情变得放松。
“他来了。”嵇鸿笑道。
“谁。”林清风循目望去。
“我让你来这,不是为了枕州,而是为了他。”嵇鸿说道,目光停留在江边一个年轻男子身上。
547 冒名顶替(一更)
几个脚夫推着载满货物的板车经过,路旁坐着三三两两在一起晒日头的民夫。
拿着书卷的年轻男子停在靠近江道的老榆树旁,这里立着一块半旧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最新的告示,是半个时辰前才贴出来的。
没什么内容,又是些无关紧要的,但年轻男子看的很仔细。
他个头很高,身上穿着简素布袍,容貌不算多好看,但阴鸷疏离的冷漠气质,令人不免多看去几眼。
“他是谁?”林清风问道。
嵇鸿将手里剩下的所有马蹄糕一口塞入嘴中,大嚼着吞下,笑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比你更恨阿梨的人。”
“哦?”
“卞元丰,”嵇鸿说道,“当初抓走林又青的那龙虎堂大当家的儿子。”
推开门,卞元丰从黄府后门进去。
黄府不大,前后只有两个院子,扫地的家仆见到他,笑脸说道:“邱公子回来了。”
卞元丰没理,朝自己厢房走去。
将刚借来的书放在案牍上,他在后面坐下,面无表情的抽出书中夹着的一封信。
信上火漆仍在,没有开启过,是他问庞先生借书时,悄然折回去偷来的。
没有要还回去的打算,他直接撕毁信封。
信来自于横评,是庞先生的一位学生写的,此人令人送来不少米粮蔬菜,按信上所算时间,大概三日后就会到。
卞元丰看到下面,所提局势甚少,有关衡香的往来也未提,多是慰问,让老师照顾好身子。
还以为是什么书信呢。
他起身点了蜡烛,将信纸烧掉。
外头传来敲门声,刚才那家仆说道:“邱公子,有人找你。”
“我病了,”卞元丰说道,“说我不在。”
“好,小的明白。”家仆说道。
家仆离开,但很快去而复还。
“邱公子,来人给了我一个包袱,要我亲手交给你。”
卞元丰不耐的皱了下眉,说道:“放门口。”
“好!那小的放门口了。”
将桌上的余灰用抹布擦净,卞元丰去开门取包袱。
包袱不轻,颇有些分量,包袱外有一封信,写着邱正博亲启。
卞元丰将信扯下来,扔在一旁,打开包袱。
包袱里有几张折叠整齐的画像,还有一套干净衣物,一本户籍,和一袋分量不轻的银子。
他打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人让他一愣。
画上女子眉眼沉定,唇瓣缺了一块,画像旁边写着两个字,赵宁。
他认识这个女人,但他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
卞元丰皱眉,望回到那封信上,捡起来拆开。
信封里面又是一个信封。
“卞元丰亲启。”
浑身寒毛顿然竖起,卞元丰一把撕开信封,抽出信来。
内容不多,他快速略完,收起信件塞入怀中,往外奔去。
在后院找到家仆,卞元丰疾声问道:“送东西来的人是谁?”
“是一个小伙子,”家仆被他模样吓到,往外指了指,“我刚才看了眼,他好像还在外头等着。”
卞元丰当即朝外奔去。
巷子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心跳突突狂奔,握紧拳头。
家仆跟着走出来,小声说道:“可能,又走了吧……”
“还用你说。”卞元丰说道,掉头回屋。
剩余几张画像,一张是林又青,他几乎记不清这个人的面貌了,通过画像旁的名字来认。
另一张是阿梨,这个女童的样貌,他倒是到死都记得。
大乾户籍制度,三年造籍一次,李据弃都城后,天下户籍频乱,各割据地自行造籍,如今这张户籍,仍是大乾样式,乃五年前了,名字叫莫海珠,重宜人氏,为民户。
一旁的银子分量不轻,他倒出来在桌上,少说也有二十两。
卞元丰重新拿起信件,冷冷的看着上面的字。
对方称自己为友人,非敌人,并要他三日之内离开留名县,以莫海珠的身份去衡香求学。
这其实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之所以在半路杀了邱正博主仆,以邱正博名义来此“认亲”,再拜入庞贯轩门下,所愿就是想去衡香求学。
但庞贯轩实在严格,他所写的数篇文章皆未能被看上,统统打回,他正源村住了整整六个月,始终没有办法得到庞贯轩的推荐书涵。
而看对方信上所说的,一切都已打点好,他可以直接已莫海珠的身份去衡香了。
这,这令他心动。
可是,天上不可能无缘无故会砸馅饼下来,尤其是对方一上来就直接点名他的大名。
卞元丰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身前的书信,陷入沉思。
很快,他便做好了决定,去。
厢房里烛火幽幽,余一舟端着热腾腾的洗脚水从外面进来,放在床边。
“师父,洗脚。”他看向桌旁的老人。
嵇鸿正在看信,神情并不是很好。
林清风坐在他对面,慢悠悠的写着字。
“先放着吧。”嵇鸿说道。
“那您早点洗,凉的很快的。”
余一舟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朝嵇鸿看去。
见多了师父的和颜润色,每次看到他阴沉下脸来,余一舟便觉不安。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恢复安静。
“他倒是孝顺。”林清风说道。
嵇鸿没有理会,又看完一页信。
林清风抬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师父愁眉不展。
“有那么严重吗?”林清风说道,“这条商道,我们早就做好了它被断掉的准备。”
“离我预估的时间差上半个月,”嵇鸿说道,“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人心本就难测,我明日想吃臊子面,说不定到了明日,又不想吃了。”
“但半个月的时间着实太长,”嵇鸿放下信,“我的最后一批货还没有送到,这是十万两。”
“这么多!”林清风惊道,“谁的货?”
“西北的,”嵇鸿手指敲打着桌子,“西北吃紧,只要有货,他们多少钱都敢收,我想着最后发一笔,如果被截断了,那我就亏大了。”
林清风拾过信来,目光落在信纸上的一个名字,皱眉说道:“聂挥墨,是他?”
“认识?”嵇鸿忙道,“多熟?”
548 心中之选(一更)
“你别对我抱希望,”林清风说道,“我只是听过他的名字,我并不认识。”
她将信纸放下,看着嵇鸿:“赵宁出身的湖州赵家,家境殷实,在三年前便举族支持田大姚了,但他们不是冲着田大姚去的,正是这个聂挥墨。”
“不见得这些年他有什么作为。”嵇鸿说道。
乱世最产英雄,这些年各个势力你打我,我打他,地盘占了又被抢,抢了又去夺,已经有无数名字开始传扬天下,这其中,田大姚麾下至少有五名猛将已令人闻风丧胆,但聂挥墨不在这五人里。
林清风摇摇头,说道:“他看似没有作为,但田大姚却非常器重他,湖州赵家身处江南,却看不上江南兵营的庄孟尧,直接跃过燕南军和横评军,投靠了千里之外,目不识丁的田大姚,师父,你不觉得这聂挥墨,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吗?”
嵇鸿皱眉,冷冷的看着信上的名字。
林清风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想了想,说道:“我如果能将师父把这些货保下来,赚的银子分我五成,如何?”
“五成?你这是抢钱吗!”
“那就六成,”林清风说道,“要么师父一成都得不到,要么就拿四成走,剩下六成归我。”
嵇鸿恼怒,瞪着自己的徒弟。
“怎么样?”林清风唇角浮着笑,乐吟吟看着他。
少顷,嵇鸿说道:“罢了,四成就四成,你打算怎么做?”
“还没想好,试试看呗,”林清风一乐,“空手套白狼的事,我又不吃亏,想不出办法我也没损失啊。”
卞元丰没有立即动身,他在黄府又呆了三日,想要看对方是否还有动作,但是这三日里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日,卞元丰收拾东西,离开黄府。
出门时,家仆见到他带着包袱,关心上前,问他去往何处,卞元丰没有理,从侧门离开。
从正源村到留名县仅就一炷香的路,卞元丰进城后径直往城北的车马行走去。
在车马行附近的客栈里,他找到了曹育。
并未同曹育说这封信的来处不明,只说找到了办法可以立即去衡香。
曹育不识字,看着卞元丰放在桌上的书信和户籍,没有去碰,问道:“怎么又变成了莫海珠?”
“能去就行,你收拾下。”卞元丰说道。
“成,我这就去,”曹育说道,转身要去收拾东西,忽而又停下,回头看着卞元丰,“那,黄府呢?”
“黄府何事?”
“黄府的人不做掉?”曹育给自己脖子比了一刀。
卞元丰一顿。
曹育坐下来说道:“少爷,黄府的人留不得,还有那庞贯轩,他当你是邱正博,日后他要是去衡香办事,又遇上你,那怎么办?”
卞元丰没说话,看向桌上的户籍和信函。
“要不,你先动身去衡香,这里就交给我,我把他们都宰了,再一把火烧了,事成之后我立即去衡香找你!”
沉默了阵,卞元丰说道:“不用,不会那么巧。”
“你要放过他们?”曹育一愣。
“你去收拾吧,”卞元丰收起户籍和信件,“我们今日就走。”
曹育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衣服,还都是抢来的,包括他们身上的银两盘缠。
不到一刻钟,他们便下楼退房了。
车马行就在附近,过去时,卞元丰的目光一下被门前一个年轻男子所吸引。
男子二十多岁,着暗白色墨绿滚边的交领儒衫,手里摇着把折扇,背对着车马行大门,朝着街道。
他身旁跟着两名随从,其中一名正在吆喝人喂马和搬马草。
这年轻男子书卷气息颇浓,一看便是家境极好之人。
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梁俊回过头来。
卞元丰没有回避,仍打量着他。
梁俊见他布衣青衫,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微微颔首,冲他笑了笑。
“少爷,少爷!”远处传来响声。
梁俊朝那望去。
“少爷!”随从跑来,边跑边招手,心急火燎道,“少爷!”
梁俊皱眉,摇折扇的速度变快,待他近了,迎上前去说道:“怎么样了,打听到了吗?”
“沈郎君刚走!”随从喘着气说道,“就半个时辰前!那伙计说不是去衡香的,是去左行的!”
“刚走?半个时辰?”梁俊忙道。
“对,刚走!去的左行!”
梁俊折扇一合,回身看向后边的车马:“快点,你们手脚利索点!”
“少爷?”曹育看向卞元丰。
卞元丰收回目光,转身去往旁边的茶棚。
曹育跟过去:“少爷,你不是很急吗?”
卞元丰叫了壶茶,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摸出一本书来,翻开看着。
待隔壁车马行的人手忙脚乱整理好行装,上马车追人去了,卞元丰才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马车背影。
他合上书,塞回曹育旁边的包袱里,起身说道:“走吧。”
“少爷,你在正源村认识的仇家吗?”曹育问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朝车马行走去。
不是仇家,他们第一次见,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
只是有个词,卞元丰确定曹育听都没听说过,叫相形见绌。
看刚才那行人离去时的模样,相当手忙脚乱,却又有一丝兴奋和期盼,能让他们这类人紧张的,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事情。
马车朝城门外狂奔。
车夫一直喊人让开,往旁边靠。
梁俊摊开地图,用炭笔朝着左行方向画去一道。
几个随从都围在他旁边,讨论沿路地形,以及几条河道的来源与去向。
“不过,之前打听来的,分明说沈郎君要去衡香,怎么改道左行了呢。”一名随从说道。
“兴许沈郎君临时有事,”另一名随从说道,“不是说醉鹿那边已经有心中人选了吗?”
“你们说会是谁啊?”
“我猜是宋致易!”
“我觉得庄孟尧也有可能!”
“反正不可能是田大姚和林耀。”
一名随从看向梁俊:“少爷,你说郭家会选谁?”
梁俊摇头,收起地图说道:“我不知道。”
跟谁都无妨,反正他已经定好了自己想选的人。
549 在水一方(一更)
五日后,一只白鸽扑翅,落在临宁八江湖旁一座花事大盛的庭院里。
听到动静,一个正在后厨捏面团的清秀少年拿来抹布,擦了擦手上面粉,转身去往庭院。
将小竹筒从白鸽脚上摘下,竹筒底部有个“赵”字。
他收起小竹筒,准备去书房,院外传来笑声,朗朗豪爽。
少年本还平和的面孔顿然一沉。
瞧见院中还围着短襜的高挑少年,院外一个少年扬手,提了提手里还活着的野山鸡:“支离!你看我给你姐姐带了什么过来!”
支离回头看了那少年手里的野山鸡一眼,一声不吭,抬脚离开。
“嘿,你走啥走啊!”提着野山鸡的少年叫道,“给我开门!”
随他一并来的同伴抬手勾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幸灾乐祸:“难办咯!哈哈!”
书房的门半掩,支离伸手推开,屋内窗明几净,少女伏在案牍上,睡的酣熟。
窗外是片桃林,风摆斜枝,花姿照影,清雅花香似能被人看到,春光携它自镂空的窗棂外入来,书房内一片清和宁谧。
支离过去,将小竹筒放在书案上,低声唤道:“师姐,赵宁来信啦。”
又唤了数声,夏昭衣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赵宁的信。”支离指指小竹筒。
屋外传来动静,听到野山鸡拍翅大叫的声音。
支离眉头一皱,说道:“师姐,我出去看看。”
气冲冲回到院子,那两个少年不见了,丢在院子里的野山鸡被绑着脚,拍着翅膀在地上乱扑腾。
一旁还有一张纸,支离拾起来,歪歪扭扭写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送你他娘的山鸡呢!”支离抬头冲着院外大叫,“我用脚写的字都比你好看!”
夏昭衣才拆开竹筒,闻言朝外边望去。
像是知道她看过来一样,支离又叫道:“师姐别管我,是柳现宝和林志远他们!”
将野山鸡丢进厨房的笼子里,支离擦了差不多半瓶的香草汁,反复洗手数遍,这才回去书房。
“师姐,”支离进来说道,“赵宁信上说的什么呀。”
夏昭衣正准备回信,闻言一笑,抬眸望来:“她说她出了一口恶气,她早早盯上了嵇鸿的一批货,并将那批货的消息给了她同样看不顺眼的一个人。”
“嵇鸿,”支离眉心微合,“是不是就是那个喜欢招摇撞骗,到处冒充别人的老头?”
“是他。”
“这老家伙哪忍得下来,”支离说道,“他肯定会去把这批货要回来的,所以对于赵宁而言,岂不真的就是在看狗咬狗了。”
“也许,她还想要黑吃黑。”夏昭衣笑道。
老佟和支长乐在入夜以后才回来,两个人满载而归,打了一大筐果子。
饭菜是隔壁的刘大婶过来做的,夏昭衣每月付她三钱银子,如今是第三个月。
在老佟和支长乐回来时,陆宁衿恰巧来送蔬果,进了夏昭衣的书房,呆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出来看到老佟和支长乐,陆宁衿笑吟吟叫道:“支大哥,佟大哥!”
“小陆来了!”老佟笑道。
“现在要走啦!”
陆宁衿如今一直跟在清阙阁的言回先生和余有海先生身旁,四年前,清阙阁在临宁落脚后,陆宁衿便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找上夏昭衣,让她来此定居。
临宁属安江,一直都是宋致易的地盘,这些年宋致易南征北战,临宁作为大后方,如今局势比永安还要稳定。
夏昭衣是三个月前才来的,自她来后,陆宁衿开心的不行,隔三差五便来这边玩,将从清阙阁听来的大大小小消息全部告诉夏昭衣。
支离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可能会影响到陆宁衿,夏昭衣笑说没事,在清阙阁,那些至关重要的消息,陆宁衿想知道都难,能让她知道的,皆无足轻重。
老佟和支长乐将果子放厨房里后,帮刘大婶将做好的饭菜端到院子里。
支长乐抬头看到夏昭衣和支离从书房出来,指了指厨房:“那只野山鸡哪来的?”
不说还好,一说支离便来气:“那柳现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送我师姐的!”
支长乐和老佟哈哈大笑了起来。
夏昭衣在桌旁坐下,抬头说道:“有什么好笑。”
“那臭小子还不死心啊,”老佟嘿嘿说道,在另一边坐下,“要不我和支长乐去给他揍一顿。”
夏昭衣提起筷子,说道:“揍他的理由是?”
“他对你死缠烂打啊!”支离忙说道。
“我都十日没见到他了,”夏昭衣说道,“他并没有烦到我跟前。”
“那是因为,因为我拦着他了呀。”
“那就是对你死缠烂打。”夏昭衣说道。
“师姐!”支离皱眉,“是你,他若不喜欢你,他便不会这样!”
夏昭衣默了下,说道:“那我去说清楚吧,打人终归不对。”
支离不悦的提起筷子:“我觉得有些人就是该打。”
“毕竟年少,”夏昭衣说道,“难免躁动。”
老佟和支长乐在旁边听得乐呵呵的,听到这句话,支长乐笑得更开心了:“阿梨说这句话真可爱,阿梨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就是。”老佟说道。
眼看女孩一张清冷水凝的小脸蛋,越长大越秀美不可方物,个子也拔高的飞快,四肢纤细修长,瘦而丰润,瘦而不柴,老佟和支长乐已经能预见今后得有多少个“柳现宝”了,他们决定好好想个办法来应付。
“他家在哪?”夏昭衣咽下一口饭后,忽然又问道。
“你要去他家?”支离说道。
“把山鸡送回去。”
“我去就成!”老佟忙道,“这小事我来,顺便我去给他说清楚!”
“我一起去,阿梨你不用去!”支长乐也道。
左右是件小事,夏昭衣点点头:“那你们去吧。”
吃完晚饭,夏昭衣回去书房,支离看着老佟和支长乐拎着山鸡走了,他双手抄胸,哼了哼,转身回去,准备打水洗脸。
刚将脚步转走,他一顿,回眸又往身后看去。
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影。
550 数年未见(二更)
左右望了又望,没看到什么人影,支离皱眉,在想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回身离开,继续去打水,漱口洗脸后,回屋休息。
老佟和支长乐没多久便回来了,支长乐特意去找支离,说柳现宝一看到他们就跑了,柳现宝的娘早年难产病死,爹十年前就被抓走当兵,生死未卜,家里就一个年迈祖父耕点田拉扯他长大,柳现宝一跑,他们不好意思找老爷子麻烦,改日再找机会,不过那山鸡是还回去了。
“还怪可怜,”支离说道,“可这样岂不是更没皮没脸,他拿什么喜欢我师姐啊,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华没才华,就这还敢喜欢。说难听点,以后谁嫁他谁倒霉,过一辈子穷日子去吧。”
支长乐讪讪,挠了挠头:“这个,他也还小,要不咱们不这么较真好了。”
“我也小,”支离说道,“主要是他烦,他要不烦我师姐,我也不这么说他。”
支长乐离开后,支离看着身前的榫卯图册,怎么都看不进去。
他托起腮帮子,想到那个柳现宝,活灵活现的,倒是一点看不出家里情况这么惨。
罢了,不想了,支离收起书册,吹灭蜡烛,去床上躺着。
待快入睡时,他又习惯性爬起,往窗外看了看,书房的烛火还亮着。
于是他披了件外套,去厨房里将今日做的糕点放盘子里,再切了些水果放在一旁。
跟往常一样送去书房,夏昭衣还在看书。
支离将盘子放下,目光扫了她正在看的书籍一眼,不由皱眉:“师姐,这本书你都看了不止八遍了吧。”
夏昭衣一笑:“你还给我数着呢。”
支离望向她手旁堆起的两叠厚厚的书册:“也不明白师父要你看这些干什么。”
“你要看吗?”夏昭衣说道。
支离摇摇头,顿了下,道:“支长乐和老佟回来了,同我说了下柳现宝家里的情况,他的身世很可怜,我说了一些……比较刻薄的话。”
“他听不到,你日后别当他面说便行。”
“小师姐,你说日后你若成婚,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为何要成婚?”夏昭衣反问。
“呃,”支离仿若被噎到,“不是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
夏昭衣又一笑:“这话是别人说的,我也可以有自己的说辞,我可以说,男大当不婚,女大当不嫁啊。”
“你这是……师姐,那句话毕竟是约定俗成的。”
约定俗成四字,让夏昭衣轻笑一声,她望向手边这些一直在讨论“约定俗成”的书册。
“约定俗成的事,”夏昭衣说道,“也许在某一时间是对的,可未必一直都是对的。”
“还能有时对,有时错吗?”
“干旱时需要雨,洪涝时需要吗?”夏昭衣问道。
支离点点头,又摇头:“不对,师姐,我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想说,呃……对了,好像很久没有沈郎君的消息了?”
支离口中的沈郎君只有沈冽一人,所以夏昭衣不用问是哪个,说道:“他去左行了,赵宁今天的书信上有提到。”
“你说沈郎君这么多年了,为何不来找我们呢?”支离又道。
夏昭衣眉心微拢:“来不来找皆由他,我不知道。”
“左行,”支离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沈郎君去那做什么。”
夏昭衣莞尔:“好好的,怎么忽然想到沈冽了。”
“这些年我给沈郎君写去的几封信皆无回音,也许他不喜欢我们了吧,”支离叹息,“方才我说那些刻薄话时,我轻易便想到了他,沈郎君品貌出众,家世好,身手好,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不过,品貌和家世乃天生,这便罢了,身手好,为人好,这才是值得去夸的。”
“你这感慨,着实有些多啊。”夏昭衣说道。
支离皱了皱眉,说道:“我就不在师姐这胡言乱语了,师姐你早些睡,都倒背如流的书了,要不咱就不看了。”
“知道了,”夏昭衣一笑,“明早见。”
离开前,支离将书房的门轻轻合上。
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支离放下的这一盘糕果上。
说来,她时常也会想到沈冽,这四年至少寄去过五封书信,皆无回音,她去年路过醉鹿时,曾去过郭府拜访,但郭府的大门都快被人踩烂,她递上去的名帖据说至少得排五天。
夏昭衣只是经过,没办法停留,所以便没去成。
她之前也想过,那些书信会不会夹在寄往郭府的漫天雪花里,被一把送往后厨当柴火烧了,但那样未免又太过夸张。
这些年,她带着支离,老佟和支长乐去了许多地方,说是四处游历,实则不过在一个地方住上三四个月,便又挪窝。
所去之地皆是相对比较偏僻平和的地方,此次来临宁,尽管跟那些繁华大城完全没有办法比,且她如今所在的八江湖畔又在临宁极为偏僻的角落,但也是她这几年所来的相对而言最为富裕之地了。
真快,夏昭衣忽然发现,眨个眼的功夫,便是数年了。
隔日一早,老佟他们醒来,夏昭衣跟平时一样,已经出门了。
她每日都会绑着沙袋去爬山,回来则绕上很长很长一段路,专门去市集上买些大饼或馒头包子之类的回来。
日头已升的老高,老佟抬起手挡在额前,另一只手插在腰上。
这时有所感的,他垂下手,抬眼朝前面望去。
小院对面也是片桃林,郁盛生机,落英缤纷,满眼桃花里,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恰遇风起,老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支长乐擦着脸出来,望了圈说道:“阿梨还没回来呀。”
“刚才好像有个人。”老佟望着前头说道。
“人就人呗,这里经常有人,”支长乐说道,“看上阿梨的又不止柳现宝那小子一个。”
老佟点点头。
才点完,便见那桃林里怯怯走出来一个姑娘,拘谨的站在一棵桃树下看着他们。
衣着破烂,头发蓬乱,像是一个叫花子。
551 不喜欢你(一更)
夏昭衣早早便回来了,但经过桃溪上流时,她被人堵住了。
柳现宝带着那只被反复折腾,但还没咽气的山鸡来找她,一大群被晒的黝黑的少年嘻嘻哈哈藏在附近,远远盯着他们。
夏昭衣手里抱着装在油纸里的包子和馒头,还有老佟最喜欢吃的千层酥油饼,她看着面前嬉皮笑脸,又略显腼腆的少年,极有耐心的听着对方支支吾吾说话,没有出声打断他。
安静听了半日,见柳现宝停下等她开口,夏昭衣才说道:“你可说完了。”
过分平静的语气,像是盆水兜头泼来。
柳现宝尴尬的点了下头。
“今年多大了?”
“一十七了。”
“嗯,”夏昭衣说道,“这只山鸡你带回去吧,以后别来找我,也不要在这里等我,我不喜欢你。”
柳现宝窘迫,忙说道:“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我人很好的,我唱歌特别好听,我以后可以天天给你唱歌。”
“我不爱听歌,对你为人如何也没有想了解的兴趣,”夏昭衣看了远处那些少年一眼,说道,“日后若再遇上觉得心仪的姑娘,最好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这很失礼。”
柳现宝一张黑脸大红,色泽光润,顿了顿,咕哝道:“你,你既然不喜欢我,也不想同我一块,你就不要管我那么多了……”
夏昭衣抿唇干笑,说道:“我没有管,因为我觉得被冒犯到了,言尽于此,告辞。”
三月的春日还带着清寒,柳现宝看着少女离开,觉得自己羞愧的浑身上下着了火,似乎只有跳进溪里才能缓一缓。
支长乐坐在三岔小路口旁的大磐石上,嘴里叼着根野草,百无聊赖的甩着脚。
终于瞧见少女身影,支长乐一把跳下,快步过去说道:“阿梨!你可回来了!”
“遇上了几个讨厌的小鬼,”夏昭衣说道,“你在这是……”
“来了个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姑娘,”支长乐说道,“她自称姓潘,来自宁州潘家,叫潘淑仪,支离说宁州潘家和定国公府渊源不浅,所以暂时把她留了下来。”
“她有说什么吗?”
“她就说她是想来找清阙阁的,误打误撞从小陆和言回先生那听到你的名字,一路跟着小陆来到这,具体问什么便没说了。”
夏昭衣点头,说道:“好,走吧。”
“哦,对了,”支长乐跟在她一旁,说道,“她昨晚好像在河边呆了一宿,现在冻病了。”
“严重吗?”夏昭衣说道。
“看着是挺严重,但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十句答两句,看着可怯。”
“嗯。”夏昭衣应声。
未进小院,便听到一阵剧烈咳嗽。
推开门进去,瞧见支离刚从厨房里捧着碗热滚滚的汤水出来,老佟则在小院另一旁晒被褥。
抬眼望见夏昭衣回来,支离和老佟同时出声唤她。
潘淑仪局促坐在石桌旁,努力忍着咳嗽,忍的脸都红了,唤来一阵更剧烈的猛咳。
“你不用忍,”支离将汤碗放下,说道,“等下凉了你再喝。”
潘淑仪点点头,低声说道:“多谢。”
支离摆摆手,表示不用,看向走近的夏昭衣:“小师姐,她叫潘淑仪。”
夏昭衣“嗯”了声,将怀里的食物交给支长乐,让他先拿去厨房,再转向老佟,唤他去厨房吃饭。
“夏姑娘……”潘淑仪看着夏昭衣,开口说道。
“叫我阿梨便好,”夏昭衣在她对面坐下,微微一笑,“我能给你把下脉吗?”
潘淑仪怯生生点头,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手腕上脏兮兮一片黑泥,她往回缩,想将袖子放下。
“不打紧,”夏昭衣说道,“我看看。”
潘淑仪看了她一眼,只得将前臂又抬起,头垂的极低。
老佟将被子晒好,去往厨房,因为他和支长乐饭量大,夏昭衣每次买回来的食物数量都不少。
捡了个包子,老佟咬一口往院外看去,说道:“咱们这样走走停停好些年了,一直没遇见什么老熟人。”
“这个也不是熟人,”支长乐也咬着包子,倚在一旁说道,“阿梨都不认识。”
“算是故人?”
支长乐摇摇头,不知道。
四年前,老者让夏昭衣和支离出来游历,裴老宗主找到他们二人,要他们跟着夏昭衣,路上多多照顾。
这四年他们换了好几个地方,未曾回去找过老者,也未曾遇到过以前认识的人。
夏昭衣寄出去过不少信,但眼下乱世,书信太过不便,只有和赵宁往来了数次,原因无他,因为赵宁培养了一大群上品的好鸽子。
陆宁衿还是因为清阙阁的关系,无意间联系上他们的,陆宁衿也是他们这四年里遇到的第一位故人。
眼下这位潘姑娘,也算是误打误撞遇上的。
夏昭衣写了两副药方,他们的小院有不少药草,但仍有更多药材需要去药房里买,支离喊上支长乐一起去抓药,离开前让老佟去烧锅水,潘淑仪可能需要洗个澡。
看着支离和支长乐离开,潘淑仪尴尬道:“一来就给你们添了麻烦。”
“不麻烦,”夏昭衣说道,“你与潘乃峰是何关系?”
“我父亲喊他堂兄,他是我堂伯。”
“出事那会儿,你还小吧。”
“嗯,我姥爷以前救济过我在女学里的一位女先生,家里出事时,先生将我救下,一并带去游州,后来大成王攻陷游州,我和先生走散了。我不知道先生是否还活着,我找了她好久皆未果,后来听到清阙阁有神奇过人之处,我便一路打听,过来想试试。身上本还有一些银两,路上被人偷走了。”
夏昭衣点头,说道:“那你可同清阙阁说了?”
“我没有银子……这样,夏姑娘,你缺丫鬟吗?或者书童也成,我识字不少,还会写文章,我……”
“不缺,”夏昭衣说道,“不过若你缺银子,我可以借你,五年内还我便成,你想要多少?”
“五年……”潘淑仪愣道,“这么久吗?”
“不收利钱,”夏昭衣一笑,“这你放心。”
552 男女之情(二更)
要借多少银两,着实不好开口。
看眼前少女模样,和她身上的那些传闻,潘淑仪知道她的生活应该很富裕,自然的,她尽可能便想要多借一点。
她有些局促,但还是开了口,要了二十两。
说完觉得有点太多,怕对方觉得自己贪心,她想要改口,夏昭衣已一笑,说道:“好,我先去书房写条子。”
潘淑仪悄然松了口气,搁在腿上捏在一起的手指都松开了些。
夏昭衣起身离开,潘淑仪望着她进去书房,而后收回视线,悄然望向庭院。
小院不小,花木繁盛,古拙清雅,北边一大片空地,有几个木桩和梅花桩,一旁还有一个小兵器架,只有三把长枪,两把大刀。
另一侧忽然传来声音:“喂!喂!”
潘淑仪回过头去,一个少年站在院外,正在喊她。
潘淑仪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过来!”柳现宝叫道。
潘淑仪起身过去。
“夏姑娘有没有生气啊?”柳现宝不安的问道,“她有没有骂我?”
“为何骂你?”潘淑仪不解。
“那,她回来便什么都没说?”
潘淑仪困惑的望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柳现宝更郁闷了,也不知道她是不生气,还是压根就觉得没必要生气,如果是觉得没必要生气,那么是不是就说,她是真的不拿他当一回事。
想着,目光落在潘淑仪上,柳现宝打量几眼,说道:“你是谁?”
“你又是谁……”潘淑仪没什么底气的反问。
“行吧,不问了,我管你是谁。”柳现宝嘀咕一声,转身走了。
“奇奇怪怪的。”潘淑仪也嘀咕,回身走来。
夏昭衣带着两张条子,以及银两从书房出来。
潘淑仪细看了遍,抬头言谢,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捧在手心里的二十两银子沉甸甸的,也让她心头无比安定。
老佟将烧好的热水抬去浴房,夏昭衣回房拿了套自己的干净衣衫,潘淑仪伸手接来时,眼眶红了大圈,连声道谢。
等到入夜,陆宁衿没有来,夏昭衣吃完饭没有马上回屋,怕潘淑仪不自在,陪她在院中坐了阵。
沐浴过后,头发也清爽了的少女,模样生得非常水灵,五官秀致,明眸皓齿,加之还病着,一咳嗽便越发显得楚楚可人。
所聊基本上是路上见闻,她遇到过不少好心人,但也遇到过很多恶人,饿的难受了,草皮也吃过。
老佟问她日后打算怎么办,潘淑仪摇摇头,这时想到怀里的银子和欠条,她又道:“我可以找份活,或者,我找个不差的人家嫁了,给他们多生几个儿子,我便不会过差了。”
“嘿,”老佟乐了,“这倒是个好主意。”
支离皱了皱眉,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坐在旁边,面淡无波,恬淡宁和。
“待病好了我便走,”潘淑仪又说道,“若陆姑娘明日未来,我后日去清阙阁寻她吧。”
“她明日不会来,”夏昭衣说道,“明日十八,轮到临宁征税征兵征粮,整个临宁皆会很忙,乡道轻易不敢有人走动。”
“要征兵?”潘淑仪的目光下意识望向身旁三个男丁。
老佟和支长乐回望她,听到征兵二字,他们二人没当回事,脸上平静无波澜。
“我不去。”老佟说道。
“我也不去。”支长乐紧跟着道。
五年前作为逃兵,老佟和支长乐脸上一直挂不下去,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但这些年支离陪在他们身边,愤世嫉俗的小少年将整个朝政批判的一无是处,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能骂的皆被他骂了遍,论及他们逃兵一事,支离反斥他们,为何在江南兵营那样不将人当人的地方,他们竟然没有早点跑,要留在那边助纣为虐,定有无辜之人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们所连累过,说不定还丢了命。
老佟和支长乐在支离连年的指责炮轰下,心底那些负罪之感愣是硬生生给说没了。
“交钱交粮就行,”夏昭衣说道,“交了人便可以留下。”
潘淑仪点头,低声说道:“如此说来,还能变通,倒也不算苛政,我一路过来所见,路人皆在夸天定帝,也许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得以见到江山一统。”
夏昭衣笑笑,没有说话。
“小师姐。”支离这时说道。
夏昭衣朝他望去,见支离伸手朝外边指了指。
今夜月色明朗,夜空浩大,整个天幕的能见度极为清晰。
支离伸手所指去的地方,一个身影落在地上,看模样,身影主人正一动不动的蹲在那边。
柳现宝听了半响,发现一点声音都没了。
这时有所感的,他抬头朝前面望去,支离手里撑着根扁担,一手插在腰上,正冲他友善的笑。
柳现宝爬起来,后退一步:“我,我来找夏姑娘的。”
“死缠烂打,你烦不烦啊?”
“我今日惹了她不开心,我想当面赔罪的。”
“想多了吧?”支离嗤笑,“就凭你,还能影响到她开心不开心啊?你谁啊?”
“……”
“我,我喜欢夏姑娘来着。”柳现宝垂下头,声音变得低低的。
“喜欢我师姐的人多了去了,能从我这排队到那棵树下,我师姐要是皆有求必应,哦豁,忙不过来呀。”
“胡说什么。”夏昭衣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夜色下清脆轻灵,音色如冰。
支离一撇嘴,冲里面说道:“我错了嘛!”
“我能进去见一见夏姑娘吗?”柳现宝说道。
“不见!”支离手里的扁担一敲地面,又道,“不送!”
“夏姑娘,他好像很喜欢你呀。”潘淑仪说道。
夏昭衣一笑:“喜欢我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已经说清楚了该说清的。”
“他应该不是唯一一个吧,夏姑娘这么优秀,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潘淑仪羡慕的说道。
“那也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夏昭衣说道。
不过,提及男女之情这种事,倒是让她想起以前的不少回忆。
倒不是她的回忆,而是陶岚。
553 陈年旧事(一更)
夏昭衣唯一接触过的所谓男女之情,并不是来自于她自己,应该算是陶岚与她二哥。
除却在不屈江被俘后,陶岚频频找过她之外,在那之前,夏昭衣与陶岚所见不过三面之缘。
她与陶岚并不认识,话都未能说上几句,对陶岚的印象,只停留在对方待自己极为热情之上。
后来,夏陶两家订亲,夏昭学不堪忍受家里擅作主张所订下的亲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写了数十封信让她回京帮忙劝说。
夏昭衣一开始觉得不过小事,后来觉察二哥真的对此不喜到厌恶发吐之地,她便骑马赶回。
数日赶路,回得京城,说来也巧,恰被她撞见陶岚带着仆从家丁们“行侠仗义”。
虽那小贩不厚道在先,但夏昭衣亦不喜仗着权势和人多,便肆意凌辱欺人,毫不收敛的做法。
陶岚抬头见到她,她不愿多呆,掉头离开。
回去后,二哥趴在床上大哭,同她说了一堆理想信念,一堆人生志远,称实在不想让生命里多一个陌生人,还要与她强行亲密。
一想到午夜梦醒,扭头发现旁边躺着个毫无心灵共鸣的女人,非但打搅了他独自一人的自由空间,还会让他觉得自己行尸走肉。
以及,他也不想耽误这姑娘的大好姻缘,寻他这样一个看她哪哪都不爽,成日没好脸色的夫君,不如另觅良人。
夏昭学哭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但说的话情真意切,字字肺腑,终于说动了被夏昭衣事先叫来在门外偷听的夏文善。
怕夏文善睡了一觉又反悔,夏昭学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拼命怂恿夏文善立马去取消亲事。
再后来,便是不甘心的陶岚数次来夏家找人。
半座京城皆知晓陶岚对夏昭学有多倾慕,是早年从陶岚所谓的闺中密友口中传出,后来坊间数十个版本,有称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也有说女方恬不知耻,毫不矜持。
如今忽然出了这样的事,流言更多,越传越烈,甚嚣尘上。
数月后,夏昭衣在离岭得知,陶岚在秋月诗会上同嘴碎的几位千金争执起来,动了手,将人打的头破血流,毁了容貌,被她父亲陶岱江赶去了塘州一处农庄禁闭。
再而后,夏昭衣重新听到陶岚这个名字,陶岚已人在北境。
到如今十年之久,陶岚成了北元的玉夫人,听闻去年生了一个儿子,丈夫是易书荣身旁第一谋士和彦颇。
而当初在陶岚的流言蜚语里,最活跃的那位闺中密友,恰正是已故的潘尚书嫡长孙女,潘乃峰二弟潘道棠的长女潘月华,已死于潘家那场覆亡的灭族里了。
不论有没有陶岚,北元都会大举进兵,但若没有陶岚,北境边防不会那么快被破,远在京都的潘家和夏家,都不会因李据冲天恨意下的扭曲迁怒而被灭。
一切所起,恰因这男女之情。
夏昭衣抬眸望着月色,待明日征兵过后,她与师父所约的游居生活便要结束了,跨了四个年头,整整三年间隔,最后来了这临宁,却不知她等的那人会不会出现。
以及,离岭山水,甚为想念。
隔日一早,夏昭衣如寻常一样,早早离开。
偷懒了数日的支离听到动静,出来让她等一下,他回屋飞快收拾,跟着夏昭衣一并离开。
师姐弟二人一身短打劲装,腿上缠着沙袋,沿着溪畔跑去桃林山。
桃林山山脚的八江湖有一处竣工不到五年的水利工程,此处原是虞世龄的心腹张贤宝向宣延帝李据所提兴建,投入了大量人力精力,快竣工时,宋致易举了反旗,这片耗费了大乾巨大财力的水利,就归给了宋致易。
后来,李据尚还来不及因此事发怒,张贤宝便于深夜自行离府跳湖。
如今这片水利,着实帮了宋致易大忙,不仅能改善每年洪涝之灾,更被引渠灌溉,浇出了安江万亩良田,保障了绝对的后勤之力。
是以,宋致易对此地的征兵管制不如其他地方那么严格,因为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此耕种。
上至桃林山,夏昭衣和支离在一座凉亭附近歇脚。
此处垂头,能将八江湖一览无余。
一阵清风来,花香满地,夏昭衣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凉亭西南百步外的一座无名荒坟,她之所以来临宁,并在八江湖畔住下,正是因为这座荒坟。
除却狂风暴雨,她几乎每日都会来这,荒坟也日日如一,无人拜过。
不过师父说了,那人每年都会在清明之前来此,除非他死。
支离抬手遮在眉骨上,眺着远处乡道,说道:“临宁这春天真好看!”
“嗯。”夏昭衣说道。
“哎,天时地利人和皆被宋致易占尽,日后这大好河山,不定便被宋致易拿下了。”
夏昭衣笑笑。
“可是,宋致易会对付郭家,”支离回头看着夏昭衣,“他当年起兵,几次盛邀郭澍,醉鹿那边都不理,听说结怨极深。若是真被宋致易盯上,郭家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沈冽也会受到影响的。”
“宋致易的心眼会那么小吗?”夏昭衣笑道。
“谁知道呢,估计会吧,几次三番邀请一个人,都被拒绝,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宋致易这是打江山,不是生来就有江山,或者去和兄弟抢江山,一般靠自己双手去打江山的人,他们的脸皮厚度皆有过人之处。”
“那是明面上,心里指不定怎么记仇。”支离说道。
夏昭衣一笑,没有说话。
下山往另外一边走,路上遇到几个逃兵役,往山上躲的男人,夏昭衣和支离特意远远避开,当没看见,也省得对方提心吊胆。
到了山脚,支离商量回离岭的路线,一艘渔船在前面湖畔停下,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背着把大剑上岸。
大剑太过显眼,支离抬头望去几眼。
那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回头望来,见是两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不过没走几步,他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站在那边看着支离和夏昭衣过去。
554 他是谁呀(二更)
“两位少侠,”男子抬手抱拳,说道,“请问两位少侠,可是桃溪村人?”
“对,”支离说道,“你有何事?”
“在下想打听一人,”男子说道,“一名少女,年约十四十五,非本地人士,应刚到桃溪村不久,大约……不出四个月。”
支离眉梢一挑,带上本地口音说道:“你一个江湖人士,好端端的打听一个妙龄少女作甚?”
男子顿了下,说道:“她,呃……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失散多年你还能知道她来桃溪村五个月不到啊?”
“……我是多方打听到的。”
支离上下打量他,男子约二十七八来岁,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明亮,很是有神。
支离摆摆手:“这些年来我桃溪村的人那可是太多了,你说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我们这里一找一大把,你找别人吧,没空搭理你。”
经过男子后,支离侧头对夏昭衣说道:“这人一看就是说谎,我去街上随便拉个人,找他问一个十四五岁的外来少女,估计张口就能给我说出二十来个。这人都失散多年了还能找到这,鬼信,说不好是人贩子。”
声音故意说的很大,让这男子听到。
夏昭衣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弄笑了。
一离开这边,去到乡道,支离的神色便变了,肃容说道:“小师姐,该不会是找你吧?”
“听上去像是来找我的。”夏昭衣说道。
“也不知是敌是友。”
“那把大剑看着怪吓人的。”
“切,”支离一脸不屑,“咱们还怕他?”
“我还得住个十来天才能走。”夏昭衣说道。
想想也是,支离点头。
一路回去,支离猜测这个人会是谁派来的,但着实难猜。
明面上知道夏昭衣在临宁的,只有老者,赵宁,夏昭学,沈冽。
夏昭衣在给沈冽写去的书信里面有提过,这几个月份可能都会留在临宁。
而暗里便着实说不清了,不管是赵宁,还是夏昭学,还是沈冽,他们三人目前状态都并非孑然,身边皆有成群的人。
以及夏昭衣这些年虽说是游居,但期间拜访了不止十人,所以,有人早就留意上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
市集清淡,街道几乎无人,只有零星几个铺子和摊位还在。
支离去这几家各买了点东西,并特意付了三倍价钱,因为觉得这种况景了还出来摆摊,极有可能太缺钱。
离开市集,才上乡道,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支离和夏昭衣循声望去,一支近一百人的兵马从远处乡道往东南奔去。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经常能看见军队往来,但都只有二三十人,像这么大的规模的,还是头一次。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支离边走边说道,“难道跟征兵有关?”
“征兵不会出动这么多骑兵。”
“会不会有人闹事。”
“二十人以下闹事,那些小吏当场可以对付,二十人以上闹事,出动的就不止这一百骑兵了。”
“这是为什么?”
夏昭衣莞尔:“因为闹事可以情绪传染,但凡有了出头之人,其余人很容易被煽动和效仿,区区一百人,镇不住。”
“那小师姐觉得这些人是去干什么的?”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跟我们的关系应该不大。”
话音落下,她眉心微合,朝前面一排土坯木屋望去。
那排老屋经风沐雨,岌岌可危,早无人居住,一个块头不小的男人藏在墙垛里,另一边也许望不到他,但这边这个角度,他的背影一清二楚。
而且,看着着实眼熟。
夏昭衣足尖一挑,一块石子弹起,落在她手中,她一抬手,反手朝那身影丢去。
男人惊了跳,捂着后背,当即回头,目光带着盛怒的杀气,落在夏昭衣和支离身上。
两个少年毫不露怯,扔石头的那位饶有兴致的双手抄在了胸前。
“现在和我们有关系了。”夏昭衣说道。
“他是谁呀。”支离问道。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据说他们三兄弟长得一模一样。”
抄了一条最隐蔽,但也最远的路,夏昭衣和支离带着杨长军回去。
支离头一遭见到杨长军,频频朝他望去,好奇这世上是否真有两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杨长军则忍不住数次朝夏昭衣看去,当初只远远看过那么一两眼的小丫头,现在像雨后春笋一样,蹭一下长高了。
一路几交流,回去后,夏昭衣带杨长军去了书房。
书屋满是墨香,案牍上的镇纸所压着的这张生宣,上面已被写了数个字,笔都还搁在一旁。
写字之人未写完便走,可见随性。
杨长军粗略打量,看样子,他们在这已住了一段时间了。
恐怕打死宋致易都想不到,天下人找了数年的阿梨,会在他的地盘上住着。
支离倒了几杯水进来,夏昭衣让杨长军落座,杨长军捧着水杯,平日糙惯了的武夫,现在忽然变得有些拘谨。
“宋致易为什么抓你?”夏昭衣问道。
“不是宋致易,”杨长军说道,“是颜青临。”
“颜青临是谁?”支离问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没有说话。
她未曾同支离提过颜青临三字,因为颜青临的存在,和她所做过的那些事,不止是夏昭学心头上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也是夏昭衣始终不止要如何解开的题。
而且这些年,颜青临仿若消失了,未曾听人提及过她半句。
“我也想知道她是谁,”杨长军说道,“可能她现在就是个女疯子吧。”
“她是做什么的?”支离问道,“女疯子可调动不了宋致易的兵马来抓你。”
“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杨长军一脸无语,说道,“之前以为她帮世子是出于一片忠心,后来发现她不过是将世子当傀儡,她自己想争权夺势,再后来,我们又发现她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居然喜欢那个宋致易喜欢的不得了。结果,宋致易去年登基称帝,没她半点事,宋致易左拥右抱,一群女人,她屁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