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 终难带回(一更)
水潭塌陷,已成必然,就如方才那一幕,万劫不复。
那么,潭底的尸体也必将……
脚步变得沉重,沈冽微垂下头,望着小油球灯所照的身前石砖,压下心底思绪。
现在不该是伤怀悲愁时,他也不是伤怀悲愁之人。
支离望见他神情,想起沈谙坠湖之事,支离抿唇,不再提那湖潭。
但气氛一直压抑沉默,难免心头发闷,总得分散下注意力才好。
支离看向他背上的夏昭衣,笑笑道:“沈郎君,你同我小师姐是如何认识的?”
沈冽转眸看他一眼,说道:“在重宜,路上认识。”
“方才一路辛苦你了,”支离又笑,“带着我们两个很累吧?”
“不累。”沈冽说道。
“你觉得带着我们两个,像不像拖儿带女呀?”
沈冽轻皱眉,朝他看去。
“呃,”支离挠了挠头,“我的意思是,我和小师姐两个人给你造成了不少麻烦……”
“我比你们年长不了多少岁,”沈冽说道,“我并不大。”
“是的呀,”支离笑道,“沈郎君年少有为,少年才俊,不仅一身武艺高强,生得还极其俊美。性格也好,重情重义,谁能结交到沈郎君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沈冽:“……”
“沈郎君翩翩美少年,美得就像诗人UU小说的繁花盛景,哦,不对,沈郎君你气质颇是清冷,更似月色下的清湖孤舟。哇,我越想越美,湖潭桥边上点染着灯火,岸边喧哗热闹,孤舟则辟世于人间,其中温着一壶暖酒,远处夜色恢弘,弦月高悬,星子寥落……”
“支离,”沈冽出声说道,“前边路不太好走,你多留意。”
“好!”支离笑得开心,随意看去一眼,全是平地。
“不会不好走的。”支离说道。
沈冽:“……”
支离越说越兴奋,全然忘记肩上疼痛,继续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奉承功力:“你看,我做一番比较,沈郎君虽不爱说话,但实则并不拒人于千里,相反,沈郎君待人温和,举止落落大方,若以四季来论,沈郎君就像是秋日,虽清冷,但又温暖。”
沈冽:“……”
“我就像是夏天,我脾气暴躁,谁都敢骂,前几日还将那狗皇帝当面骂了一顿,别提多爽了!嘿嘿……”
“我小师姐,你觉得她像不像春天呀?”支离看向肩上的夏昭衣,笑得他一张小花脸满是喜气,“小师姐笑起来真好看,如沐春风。”
“嗯。”沈冽点了下头。
“可惜,相较之下,师姐二哥实在可怜,”支离变了神情,皱眉说道,“他也跟你一样,不爱说话,不过跟沈郎君天性喜欢安静不同,师姐二哥身上经历太多,他更像懒于说话,不喜说话,厌恶说话。他啊,就像是冬天,真希望他能开心一些,虽然知道,他极有可能开心不起了。”
沈冽又点了下头。
“沈郎君,你真的很好看,”支离又转过头来,看着沈冽在清浑芒光里的绝色侧颜,说道,“我跟在我师父身边这么久,你是我目前所见的所有男子中,数一数二的好看,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惊为天人,不过我没说,我怕师父说我沉不住气,而且,那会儿和你还不太相熟,贸然来说,会很奇怪……”
沈冽没有再出声打断他,“嗯”了一声,面淡无波的走在他身旁。
支离嘴巴却似停不下,一路走,一路说,一炷香差不多的时间,终于到了神哭岩。
“好险峻……”支离望着狭窄的石道。
崖边风大,巉岩高耸,陡峭难行,这样的路,他未负伤时都不敢轻易去走,更何况现在。
“小心走,”沈冽说道,“别分心,别说话。”
“哦……”支离点头,望着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很小声的嘀咕,“我怎么觉得,你的重点是,别说话……”
沈冽如若未闻,迈下石道。
支离挠了挠头,乖巧安静的跟了上去。
未出几步,忽见沈冽停下脚步,正打量深渊的支离也随之停下,听得沈冽出声说道:“前辈。”
老者举着火把,从崖下走来,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仍拿着大锤。
“师父!!”支离欣喜叫道。
回去上方平地等老者,待老者过来,支离眼眶红肿,立马奔去:“师父,我和小师姐差点死了,多亏沈郎君冒死相救!”
老者点头,取出膏药和纱布抛去,说道:“肩膀的伤。”
支离伸手接住,顿了下,说道:“处理伤口的话,我自己不成的……”
“练。”老者说道,朝沈冽走去。
夏昭衣靠在沈冽肩头,彻底陷入昏迷,小脸蛋通红异常。
老者抬手,覆在她额上,神情严肃,说道:“继续烧下去,命留住了,人也会傻。”
“路已毁,得另寻其它路回去。”沈冽说道。
“好找,”老者看向坐在地上,正在解衣的支离,“徒弟。”
“嗯?”支离抬头看着老者。
老者沉了口气,说道:“你受累了。”
支离才平定的情绪又起波澜,眼眶又红了,却咧开一个灿烂笑容:“师父,我虽然做的不如沈郎君好,但是我也保护过小师姐的。”
“上药吧。”老者说道。
“嗯!”
他垂下头,才拧开药膏的盖子,忽听远处一声雷霆巨响,磅礴水声惊天而起,巨石迸裂,他们脚下的大地跟着微微颤动。
沈冽当即转首朝远空黑暗眺去,双眸愣怔,呼吸停滞了一般。
“那处大水潭,终究是垮了。”老者说道。
沈冽说不出话,胸口沉闷,似有大石重重压下。
伴随爆裂声和水声,那悬在高空的南面大地,也跟着砸进深渊,轰雷一般。
沈冽深深望着那边,心头骤然一痛,黑眸泛红,被热泪浸润的眼眶酸涩发痒。
终于再难忍住,他垂下头,眼泪滚落了下来,随即便抬手,手背在脸上一拭。
总算垮了……
方为艰难回头,看向声喧处。
他的双手被吊在铁链下,双脚悬空,只有等手下醒来,方能解脱。
但这个被老者捶昏过去的手下,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醒来,甚至可能昏迷上一天一夜。
511 只是偶然(一更)
而主公他们,断不可能在那等他们一天一夜,更不可能派人过来查看他们是死是活。
这次出行,本就以死士的身份而来,能活是侥幸,若亡,是使命。
石室里灯光犹在,老者并未熄掉,方为望着变作昏黄一点的石室,回顾老者的身形和身手。
老者远强过于他,这样的身手,他未曾在其他人身上见过,哪怕是教他一身刀法的曹总教头,也远不及老者厉害。
沈谙的师父,轻舟圣老,包括轻舟圣老的师弟嵇鸿,很久之前方为便见过,他们二人皆无此身手,气度风华亦远不及这老者。
倒有一个人,在方为的脑中渐渐冒出。
那位,据传在元禾宗门上住了半年之久的老者。
极有可能,便是他了。
夏昭衣病着,支离伤着,对方神秘莫测,不知几人,亦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机关,所以老者没有直接去找人麻烦,留下沈冽,先去寻路。
一路避开机关暗道,根据此地方位风水定路,寻到了三个出口。
再按记忆中的山外脉络河道走向,老者很快选择好去往元禾宗门最近的一个出口。
至于出去会不会遇上其他不可阻挡的路障,那便听天由命,凭运气了。
夏昭衣一直未醒,老者回来坚持接手,背着夏昭衣走在前面。
出口呈喇叭形状,由宽变窄,由高变矮,从绵长的环形石阶上来后,辽阔开敞的空地渐渐变为一条百丈长的狭长甬道,一处不起眼的矮洞在甬道尽头。
洞外挡着几棵参天古树,哪怕寒冬料峭,依然枯枝如网。
老者以指鸣哨,清脆洪亮,长音随风传遍山野江河,不出半响,空中一声高亢鸟鸣声回应,一只鹰隼展翅而来,掠飞群山,翱翔滑下,稳稳停在老者腕上。
老者以枯枝做笔,蘸草木汁液为墨,在割下来的衣角布料上书写,而后绑在鹰隼上,拍了拍它,温声说道:“去吧。”
鹰隼振翅,扶摇直上苍穹,消失在远空。
山地崎岖,加之冰雪半融,行路湿滑,裴老宗主带人在两个多时辰后方才赶来,并按信上所写,将老者的药箱也一并带来。
老者在大河边生火,以薄石为碗,于附近取材,现熬一碗热水。
待药箱送来,直接在此地为女童做降温处理,而后才一并回山上。
另派去寻夏昭学和柔姑他们的人手,因路程较近,比他们早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山上寒风萧瑟,夏昭学等在路口,良久,他们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远处,望到被老者背着的女童,夏昭学心头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对此女童并无多熟悉,论及亲切,也无一丝,但眼见水潭彻底塌陷,土崩瓦解,说不出的惶恐忐忑重重袭击了他。
老者的话他从未怀疑,这天下谁说这女童是他妹妹,他都不信,唯独老者说的,他不会不信。
但妹妹是一回事,亲与不亲,则是另外一回事,哪怕血肉相系。
妹妹。
夏昭学很轻很轻的在心里念着。
其实他明白,在听闻老者亲口说出这女童是他亲妹妹时,他便很私心的有所抵触。
因为他的妹妹,只有一人,独一无二的一人。
若是再有一个妹妹,那已故的妹妹会开心吗?
以及,他认为自己已无心再去给另外一个妹妹疼爱了。
又一阵狂风拍来,打在身上,扬起夏昭学身上所披的元禾宗门外袍,大袖猎猎欲飞。
身后一个人影缓步走来,柔姑嗓音嘶哑的可怕,说道:“他们回来了。”
“嗯。”夏昭学点头。
柔姑看到沈冽,眼神变得迷茫,干涩眼眶又起红晕。
“你们为何来此?”夏昭学说道。
柔姑朝他看去,顿了顿,说道:“公子他,不准我说。”
“他已经死了,”夏昭学回头,“也不准说吗?”
“便,更不能说了。”
“你们这么巧,恰好在此时来此?”
“倒也不是,”柔姑垂头,望着身前厚积的雪,“公子能去的地方有很多,龙渊不过其中之一。那时他还未定好下一个去哪,恰遇上宣延帝离京,要经过龙担山,于是公子顺势便也来了,因为时机正对,可以……牵制沈冽一并过来。”
夏昭学拢眉,望向远处沈冽,说道:“所以,来此是偶然。”
“是可以这么说。”
“却将性命赔上了。”夏昭学说道。
柔姑喉间哽咽,艰难的“嗯”了一声。
夏昭学没再说话,他人是非功过,他很少评价。
不论沈谙对沈冽的做法,沈谙在临死之前将柔姑托举上来的行为,还是沈谙之前种种,他皆无权去论。
目光望向已上长道的一行人,夏昭学迈下崖石,朝他们走去。
“前辈,我来背吧。”夏昭学说道。
“不用,”老者说道,“我来。”
夏昭学看向额头绑着巾帕的女童,眉眼浮起不忍,跟在老者身旁说道:“她,病的很重吧。”
“很重。”老者回答。
衣角这时被人一拉。
夏昭学回头。
支离抬着头,眼巴巴看着他:“师姐二哥……”
“何事?”
支离委屈兮兮的指了指自己肩上伤口。
夏昭学看去,说道:“又伤到了。”
“对,那个……你这么想要背人的话,要不,背一背我。”支离说道。
他早就想让人背了,一路走得极度疲累,头重脚轻。
但这些元禾宗门的仙师弟子们才跋山涉水下山援救他们,是以,他不好意思开口。
夏昭学没有拒绝,回过身去蹲下。
将支离背起,他看到跟在人后的沈冽,开口说道:“沈冽。”
沈冽抬眸望来,雪地里,白皙如玉的肌肤似反着光。
夏昭学顿了下,说道:“你大哥的事,节哀。”
“对了,”支离说道,“是沈郎君冒死救的我和小师姐,若不是沈郎君,我和小师姐现在定回不来了!”
夏昭学微侧头,看支离一眼,而后对沈冽认真道:“多谢。”
“不必。”沈冽说道。
“还有一事,”夏昭学说道,“沈郎君,你可认识刘照江?”
512 重新从军(一更)
沈冽友人不多,相交好的更少,刘照江便是其中之一,忽被夏昭学提起,沈冽不明,说道:“认识。”
“你与他关系可熟?”夏昭学又道。
沈冽点头:“尚可,夏二哥也认识他?”
夏昭学淡笑,背着支离继续往上,边走边说道:“不算认识,但是听过。刘照江的父亲刘墨,这半年来都在珏州吗?”
“没有,他们父子二人如今都在苍晋。”
“苍晋啊,”夏昭学说道,“好……”
沈冽跟在他身旁,不知他的“好”字是何意,便见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便去苍晋,重新从军。”
沈冽一愣。
背上的支离也愣住:“师姐二哥,你要去当兵?”
“嗯,”夏昭学点头,看向沈冽,说道,“替我瞒着,不要告诉刘照江和他父亲。”
“那我小师姐呢?”支离忙道,“也要瞒着小师姐吗?”
“对她有何好瞒,”夏昭学说道,“我去从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想被刘照江和他父亲刘墨所知,无非因为他如今身份尴尬,不想令人困扰,亦不想自己困扰。
而既然阿梨是他妹妹,那他的去处,便该让妹妹知道,以免担忧牵挂。
“夏二哥是要去从小卒做起?”沈冽说道。
“嗯。”
“不成啊,这怎么成?”支离有些激动,“师姐二哥,兵营里的小卒,尤其是刚进去的,肯定会被人使唤欺负呀。”
“有何所谓?”
“可你是当过将军的人!”支离急道,“这太奇怪了,你心中便不会觉得有落差吗?当年你是勇冠三军,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现在要从头再来,屈为兵营里人人可欺的小卒,这,这……”
“到处都是新兵小卒,我与他们并无差别,”夏昭学淡然一笑,“不过是从头再来。”
至于落差,这两年他所见所闻所感受,早已习惯了落差二字。
何况,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何资格去谈落差,即使落差,又能如何。
沈冽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论珏州或苍晋,都在仄阳道之南,距离寒岭关仅就百里之遥。
刘墨所领的松炀营,隶属于赤门军,三年前曾并于翁迎所率的大定军,归为大定军中的左路军。
也是这一支左路军,后来出了两名叛徒,金建峰和金建义。
金家兄弟与陶岚勾结,临阵叛变,与北元军里应外合,包抄大定军。
形势危急,千钧一发之际,夏昭学挺身愿为死士,率两千夏家精兵与叛军周旋,以全军覆没的代价,硬是拖缠了北元军半月之久,让翁迎将军的大军得以与北军会师,才有了日后震惊天下的韶光之战。
金建义后被活捉,于旸门关内凌迟处死,金家六族全诛,金家的唐关守军被打散重组,其中八千兵马归给了伤亡惨重的赤门军。
赤门军也是整支左路军中,唯一没有叛变的军队。
沈冽明白,夏昭学如今选中松炀营,为的是什么。
可是……
沈冽转眸,看向已走远了的老者,背上女童奄奄趴着。
她若醒来知道的话,她会如何?
久别有此一逢,匆匆几日,便又分离,寒冬未消,暖春未来,她的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就……只有与兄长的几日之聚吗?
何况,别,是生死之别,阴阳两隔。
聚,是形同陌人,寥寥数语。
她的心里,该当会很难过吧。
……
……
夏昭衣并未睡多久,酉时三刻时便醒来了。
天色已大黑,室内轩敞明亮,点满灯盏,四边角落皆有珠玉灯座,门前药香袅袅,飘散进来,氤氲满室,暖软沁脾。
裴老宗主坐在八仙桌前看书,一个小弟子趴在他旁边呼呼大睡。
浑身似散架,头也沉甸甸的疼,夏昭衣辛苦爬起来,出声说道:“裴老宗主。”
看得入迷的老宗主回过头来,望见唇色惨白的女童,说道:“怎么那么快便醒了。”
边搁下书卷起身,去往门口,一排红泥小炉,他拎起最近门边的水壶。
滚烫的开水咕咕倒入杯中,老宗主走到床边递来,夏昭衣轻捏住杯子两旁的双耳,说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呢。”
“你师父一路将你背回来的,”裴老宗主搬了一张月牙小凳置在床侧,和蔼看着她,“身体感觉如何。”
“我师父背的我?”夏昭衣讶然。
“对。”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而浅浅一笑。
师父一直都是不近人情的,她自懂事后就跟在他身边,他从来未曾背过她,不说背,连手都很少牵她。
她这一路成长,跌跌撞撞,任何事情靠的都是自己的双手与双脚,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性情比同龄许多人要独立的更早。
“还没回答呢,小丫头,”裴老宗主说道,“身体感觉如何?”
“很不舒服,难受至极,但这才正常,”夏昭衣说道,“其他人呢?是否都平安回来?”
“嗯,全在休息。”裴老宗主说道。
夏昭衣放心下来,垂头轻吹,杯盏烟缕飘散,清浅水面映出她额上两个红肿小包,皆上在左眉上。
“这些药丸,你师父叮嘱的,要吞服吃光,”裴老宗主指指枕边一个小盒,“里边是一次份量。”
夏昭衣垂头望去。
“以及,”裴老宗主继续说道,“阿梨,你可有孪生姐妹?”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裴老宗主:“是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吗?”
“是这个。”裴老宗主从袖中取出一卷小笺,拆开后递来。
信上八列,约一百二十个字,是写给裴老宗主的,问裴老宗主,此去千秋殿的人,是否为元禾宗门上的贵客,为何而去,是否为女童寻她孪生姐姐,而女童,是否姓乔。
“真怪,”夏昭衣望着信笺,说道,“此人问你那么多,却未留任何信息供你回执,只一味在问,即便你要回答他,他如何能知。”
“送信之人说,三日后再送信过来。”裴老宗主说道。
“送信之人,”夏昭衣好奇,“是差人送来的吗?”
“嗯。”
513 山高水长(一更)
夏昭衣点点头,望着纸上文字,忽而洒然一笑。
纸为白龟纸,润泽光滑,纸上字迹端正,着墨崭新。
之前在地殿里,那种阴冷森寒始终缠着她,所指向的就是那炼丹石室里的大石柱。
她未见到那柱中女童是何情形,师父不建议她看,如今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实际也失了好奇。
师父所说的,其实也一直是她所想。
她为独立个体,她是她,是夏昭衣,与阿梨是两个人。
夏昭衣伸出手,将纸张翻过来,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淡笑,又看了看行文内容,抬头对裴老宗主说道:“应是在地殿里,我们所遇到的那些人所写,我的容貌吓到他们了。他们若要三日后再送信,便送吧,于我无甚可放心上。”
“我在此六十年,从不知千秋殿中竟还有活人。”裴老宗主说道。
“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活鬼,他们手中诸多罪孽,杀人如麻。”
“在下边杀人?”裴老宗主讶然。
夏昭衣看着他,想想也是,师父他们应一回来就休息去了,裴老宗主不知下面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此信,我师父还不知情,对吗?”夏昭衣说道。
“嗯。”
“给我纸笔,”夏昭衣一笑,“我画个图给你,再当故事同你讲。”
屋外天晴雪静,星子朗朗,大风在天地间奔袭,掠过一山又一山,吹化安河上断开的冰层,推着大江狂奔。
夏昭衣精神很好,一点都不像病人,同裴老宗主聊了一晚,一直到凌晨方才睡下。
巳时左右,老者醒了,支离醒了,夏昭学醒了,沈冽也醒了。
众人不约而同来此,因屋中房门始终未关,他们便屋内屋外的等着。
老者在屋内看书,夏昭学站在屋外檐角下发呆,支离趴在院中石桌上还未睡够,沈冽则在崖边望江。
整整一日,夏昭衣都未醒。
支离被白鹭仙师抱回去了,夏昭学被老者叫走,独剩沈冽还在崖边站着,瘦高身影,落寞寂寥。
天色渐沉,西边大地染了长长一片乌金,东边江流已隐于黑夜。
“少爷。”杜轩走来说道。
沈冽闭了闭眼,第一次这么不愿意听到别人喊他。
“少爷,我们还不走吗……”杜轩低声说道,“他们都等着呢。”
良久,沈冽回眸,望向院中还敞开着的主卧房门。
她应不会在此宗门长留,经此一别,日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他想进去见一见她,又恐心中不舍更烈。
“嗯,”沈冽说道,“你去同裴老宗主说一声吧。”
“好。”杜轩应声,心中着实为难。
若非真有一件件要事,杜轩也不愿来催。
前去同裴老宗主道别,裴老宗主借夜色挽留,挽留不住,只好祝一路顺遂。
沈冽仍在原地,眼角余光望到杜轩回来的身影,他垂眸,掩去眼底思绪,缓了缓,无声转身,往后山山门方向走去。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下早已风起云涌,郭兆海在江州为官,郭家便不会置身事外。有多少想将郭家卷入进来的人,便有多少双紧盯着江州不放的眼睛。
而京城如今动荡,宋倾堂身上所扛所担负的,绝对不会少于郭兆海。从某一种角度来说,宋倾堂如今所处的风口浪尖,至少有一半是沈冽亲手将他推上去的。所以,他须回京,能助他多少,便是多少。
还有,沈谙死了。
沈冽抬起头,朝漫漫长空眺去。
这死讯,他得亲自送回云梁。
祖父祖母虽不喜沈谙,沈谙却都是他们的长孙。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走。
“少爷,”杜轩追上来,“少爷!”
“嗯。”沈冽说道。
“就这么走了吗?”杜轩回头望一眼身后小院,通明火光从屋中投出,白茫茫的雪地像被铺了一层玉兰色的明月绸,“少爷,您不是等了一天吗?怎不进去呢?”
“不进了。”沈冽说道。
他是等了一天,一天里不时想走,但又恐前脚刚走,后脚她便醒来。
踟躇犹豫,动摇徘徊,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他从未这样过过一天,就干站着,什么都没做。
光阴好似很快,又缓慢淌着,但很微妙,这样等着她醒来,竟不觉得无聊枯燥。
而他所等的,无非只是想当面亲口,同她道一声别。
此去山高水长,下次相逢,却不知是何时了。
照顾好自己,沈冽在心里很轻的说道,夏姑娘……
天地清明,夜色萧然,远处大河奔腾,水声滔天。
戴豫牵着骏马,等在后山山门,柔姑和其余手下们也在。
沈谙一死,他们失主,想随沈冽一并离开,在古槐镇分道扬镳,再另寻去处。
“少爷。”戴豫将缰绳递给沈冽。
沈冽翻身上马,离开前回眸望一眼山门,一扯缰绳,说道:“走吧。”
山道不好纵马,马蹄踏雪无声,一行七八人,身影渐远。
夏昭学正在观星阁看书。
支离跑去同老者说,他要去从军,老者便来找他,问他是否去意已决,而后,就将他带来观星阁看书。
观星阁藏书巨大,老者所整理给他的这些则皆是兵书,有他看过的,有他未看过的,藏书堪比点将堂,有几本令夏昭学看的入迷,裴老宗主进来后他才方知,已过去数个时辰。
裴老宗主是来说沈冽离开之事。
老者坐在书案后,亦在看书,闻言说道:“就直接走了,什么话都未留?”
“未留,”裴老宗主说道,“走的潇洒利落,好个翩翩美少年。”
夏昭学坐在老者相邻十步外的案几后,说道:“他是铁打的吗,我以为他会留下来多呆几日,他身上负伤不轻。”
“负伤不轻?”裴老宗主说道,“未见他提过半句。”
“其中不少还是我伤的,”夏昭学拢眉,“那日清晨,我与他狭路相逢,我先出手攻击,他跌下去的那一跤,后背重砸在地,必然伤的不轻。以及,在那之前,他便负伤了。”
“看不出来……”裴老宗主说道,摇了摇头。
“有说去哪吗?”夏昭学问道。
“没有。”裴老宗主回答。
514 太过巧合(二更)
夏昭学点点头,心中未免觉得有些遗憾。
“她还未醒吗?”老者问道。
裴老宗主知道他指的是谁,说道:“小丫头还在睡。”
“八个时辰了,”老者说道,“未免太久。”
“昨夜她精神很好,”裴老宗主一笑,“生龙活虎,眼睛明亮,非常伶俐的小丫头。”
老者“嗯”了声,说道:“让她睡吧,醒来之后,让她来寻我。”
“好。”裴老宗主点头。
但他回去之后,等了又等,夏昭衣一直未醒,见她睡容,恬淡宁和,气色甚佳,不像梦魇与昏迷,裴老宗主便像昨夜一样,拿了本书,在桌旁守着。
老者亦在等,目光平静,望着正对大门的大屏风。
从龙渊回来后,这段时间,他心绪一直不平,尤其是,终于想到那些柱子代表着什么之后。
天上“星子”缓慢在动,星象陈繁,曳马欲盈,适相难合。
他看了一眼,目光毫无波澜,亦不想起卦。
脑中所想的,是六月十一日那晚的星象。
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
两年前,他徒弟决意往北时,前一夜的星象则相反。
本该相聚那一日的江褚八星,散于四方,其中五颗聚于紫微垣,侵蚀天柱,应损俱损。
不论是六月十一日那晚,还是徒弟离开前那一晚,两种星象,一分一散,皆是少见的大患大凶。
也正是因为那夜星象太凶狠,他徒儿才身披青云鹤袍,以不信鬼神之心,去拜天降乩,观星落币。
如今,老者在其下所凿出来的一根又一根的柱子,除却小规模对应的上一个又一个的邪阵外,若将所有立着柱子的位置统变为一颗星子,悬浮于空,那么这些方位所对应的,恰是这江褚八星。
若说这映照的是两年前那一夜的星象,却也不是,因为诸多尸体,是在两年之前,甚至五年之前埋入的。
而之前出现这一星象,有所记载着的,是在一百三十年前。
大凶星象中,又各立邪阵,阴损恶毒之极。
偏巧,至为关键的那一根柱子里,凿出来的尸体,与他徒儿如今的面容,几乎一样。
这种巧合,不寒而栗。
老者垂头,望着身前的书册。
过去良久,他忽而抬手,将书册一翻,书面朝上。
他不喜拐弯抹角,没有耐心去逐一破解,最干脆有用的方法,便是直接端了它,覆了它。
……
……
隔日午时,夏昭衣才终于从梦中醒来。
她未曾睡过这样长的一觉,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却未觉得半点累和沉,甚至一个梦都没。
裴老宗主已去休息了,江掌务坐在房中算账,怕吵到她,并未拨算盘,草稿打的甚是辛苦。
不时有门人弟子跑入进来,同江掌务报钱,以及打条子去库房领钱。
江掌务平时小气抠门,如今给的大方,要多少给多少,还会关切的问一句够不够。
人往人来,异常热闹,门前的霜雪早被踩烂,鞋底带入进来,门内门外一片脏兮兮的淤水,不过好在,不时会有弟子过来及时清洗打扫。
夏昭衣的卧榻前被安置了一个大座屏,特意挡着,所以夏昭衣醒来了,江掌务他们也没发现。
夏昭衣肚子有点饿,不过好奇江掌务在干什么,所以没有出声。
听了一阵,她明白了,这些钱是暂时问元禾宗门借的,而借钱之人,是……师父。
“我师父要买那么多东西?”夏昭衣终于出声,有些讶然。
江掌务一听这声音,立马回头:“阿梨姑娘,你醒了?”
边同时催促身旁弟子去为她端水送汤。
“我师父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呢?”夏昭衣说道。
老者虽然朴素清寒,但老者一点都不穷。
甚至老者愿意,用富可倾国去形容都不为过。
他随随便便用来观星摆阵的一颗玉石,拿到市面上去寻同样大小的,也许都要黄金千两。
更不提,这天地间的玉脉,金山,银矿,全在那等着他,只要他愿意多走一点路,多费一点脑子,多勤劳一点点。
然而,他看不上,没有兴致,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破坏天地平衡。
“不仅买了东西,”江掌务问一答三,说道,“尊长还雇了许多民工。”
夏昭衣越发困惑,说道:“为什么?”
“都在山上呢,”江掌务说道,“正在集合,派发工具,尊长要将那千秋长殿挖穿。”
夏昭衣:“……”
这,这手笔,似乎未免有些太大了。
小弟子端来热水,夏昭衣接过后道谢,放在床旁,而后起身穿衣。
衣裳找不到,不知放了哪,只找到一件外袍,她披上外袍出来,说道:“我师父呢,我师父如今身在何处?”
“尊长在作图,”江掌务起身说道,“阿梨姑娘,你身体还不好,多穿一点。”
说着,又忙令小弟子去拿干净的衣裳过来。
“作图?”夏昭衣顿了下,说道,“我明白了,师父在画施工图?”
“对的。”江掌务说道。
待小弟子取来衣裳,夏昭衣道过谢,去往屏风后边换上,问了老者所在,便跑去找他。
老者的确在画施工图,千秋殿构造复杂,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可挖掘,毕竟是处大溶洞,若不慎挖到什么,极有可能造成坍塌。
而挖掉该挖的东西后,他还要将此填平。
看得出,这下面有着几代人数百年的心血,以及现在,还有人将下面当成自己的地盘。
但是老者决意不想留它。
他此生悠长岁月中,从未去捣毁破坏过别人的东西,更阴更邪的都遇到过,也只是一个过路看客。
夏昭衣找到老者,望着老者所画的精细到分寸的施工图,她站在一旁,只喊了一声“师父”,便没有作声。
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对付这个千秋长殿,不过看师父作图,着实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用的不是墨笔,而是师父自制的石墨笔,线条极其纤细,一横一竖,以尺来量。
看了一阵,夏昭衣抬眸,左右望了圈,而后朝门外走去。
才迈出门槛,听到老者出声说道:“沈冽前日便下山离开了。”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他:“沈冽走了?”
515 不亏欠她(一更)
“嗯,走了,”老者说道,“你二哥明天也要走,他要去苍晋,入松炀营,从兵卒重头再来。”
夏昭衣愣了,看着老者。
老者回望她,身体站的笔直,手里还提着笔:“他在观星阁看兵书,你不妨去见见他。”
“……嗯,”夏昭衣说道,“我去找他。”
迈过门槛出来,她步履有些缓,踩着霜雪离开大院,并未直接去观星阁,在院外的长石凳上坐下。
天很蓝,白云舒卷,晴空万里,山顶的风仍是肃寒,苍苍萧萧。
夏昭衣所面朝的恰好是元禾宗门的尽合峰,那是元禾宗门上的坟山之一。
这其中,有许多是元禾宗门的门人弟子之墓,也有不少是方圆十里中的富贵人家,所念名山名派之风,以此为绝佳风水。
夏昭衣安静看着它们,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再无声的长叹。
天地霜寒,呵气成烟。
她站起身,朝观星阁走去。
夏昭学是一个痴迷兵书的人,不仅痴迷于看,更痴迷于写。
但他不是个好作者,他写的断断续续,常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前一段还在突破包围,后一段便去写后备粮草要如何运行。
夏昭衣曾替他编写收整过章落篇幅,但她这二哥,兴致一来时,行文一挥而就,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常常是通篇她看不懂的豪迈狂草。
关键是,拿回去问他,他自己也不认识了。
一直到定国公府出征,他们都没能完成那部所谓兵书。
观星阁的门大敞,夏昭衣站在屏风外,高声喊道:“二哥。”
夏昭学从兵书上抬头,顿了下,说道:“我在。”
他从案几后起身,便见女童一身大袍从屏风外绕来。
裴老宗主特意叮嘱人修改的衣袍,她的清瘦身板穿得颇是合身。
“阿梨。”夏昭学说道。
“我听闻你要去苍晋,”夏昭衣走来说道,“明日便走。”
“嗯,”夏昭学点头,“山外定已诸多战事,时不我待。”
观星阁大殿轩敞开阔,他们特意提高的声音带着回音,空灵徘徊。
夏昭衣迈上横卧中间,左右分割大殿的几格木阶,抬头看着兄长,说道:“我未想好接下来我要去往何处,但我会照顾好自己,二哥不用担心我。日后我每隔十天便书信一封托人带去给你,尽量让你知道我近况,以免牵挂。”
夏昭学弯唇笑了,说道:“好。”
夏昭衣在他书案前坐下,抬手拾来他已看过的几本兵书,随手翻了翻,看向坐回下来的夏昭学,说道:“二哥,我心中有诸多困惑,我能问你吗?”
“问吧。”
“颜青临的大哥,颜墨章,他替你受了刑罚,对吗?”夏昭衣问道。
夏昭学大约猜到她要问的是这两年的事,但未料到她脱口便是颜墨章三字。
夏昭学微怔,望着她明亮若雪,满是灵气的一双眼眸,他缓缓点头,说道:“不仅是酷刑,他替我被砍了头。”
语声虽轻,却重千钧。
夏昭衣握紧手中书册,将它们放回原处,继续问道:“颜青临的儿子,替小弟而死,对吗?”
“对。”夏昭学回答。
夏昭衣点点头,没再说话。
沉默良久,夏昭衣说道:“这两年,颜青临一直控制你?”
“用软禁形容较为妥当,”夏昭学说道,“她并不能强迫我去做任何事。”
“软禁,”夏昭衣说道,“二哥,其实你可以逃的。”
“对,”夏昭学淡淡一笑,说道,“所以我现在逃了。”
他笑的清雅温和,夏昭衣却能读懂这云淡风轻背后所藏着的苦涩无奈。
“二哥想去当兵,真好,”夏昭衣说道,“这两年来,你活的很辛苦吧。”
夏昭学弯弯唇:“尚可。”
不过是刚出事时,没了继续要活着的意愿,没了爬起来的斗志,没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但终归,他现在还活着。
“二哥先前可是想去刺杀李据的,”夏昭衣说道,“这是一条无路可退的路,你知道的。”
“嗯。”
“不值得,”夏昭衣摇头,“这样的一换一,不值,二哥的命要远远重于李据。”
“嗯,我想通了,”夏昭学抬手,轻轻将身前书册抚平,说道,“这样杀了他,于他根本不算什么,死在这皇位上,他仍是皇帝,要想真正去杀掉一个人,是彻彻底底的毁了他。”
夏昭衣点头,欣慰于他能自己看开,她想笑,却又想哭。
“真好,”夏昭衣说道,“二哥,我很开心。”
“嗯?”夏昭学看着她。
“开心你振作起来了,愿意去当兵,虽然我不舍我们兄妹就此短暂相聚数日,但看到你前路有光在引,使你能昂首阔步走下去,我着实很开心。”
她的声音一直平静温和,眼眸里秋水横波,盈盈似有泛红的水光。
“以及颜青临,”夏昭衣继续说道,“二哥虽然离开她了,但我知道她永远会是二哥心中的结。人不该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可是二哥,你亏欠的不是颜青临,是颜墨章。”
夏昭学没说话,目光变沉。
“慷他人之慨,再携恩以图报,她是个坏透了的恶人,”夏昭衣说道,“我所说的这些,其实我知道二哥都懂,虽然那是一条惨死枉死的人命,可这条命,他不属于颜青临。哪怕是替小弟而死的颜青临的儿子,他的命也不属于颜青临,颜青临,她根本就无权去处置那条性命。”
“我去了刑场,”夏昭学低声说道,“我亲眼看着他们的头颅落地。”
夏昭衣心下酸痛,说道:“……但我们的亏欠对象依然不是她,永远都不会是她。”
夏昭学没有说话,过去许久,他很轻的开口,说道:“颜青临她……这几日,我不咳嗽了,手劲也恢复很多。”
夏昭衣眼眸登时睁大,怒道:“她下药害你?!”
“也只是我的猜测。”夏昭学说道。
夏昭衣起身,抓来兄长的手腕。
夏昭学看着她清瘦指尖按在自己腕上,说道:“或者是我逃出来了,性情视野开阔些许,胸中不再郁结。”
516 各有所求(一更)
情绪的确可以影响人的身体,但效果从未有这么立竿见影。
单从如今脉象来看,气血两虚,邪气滞肝,问题其实并未有多大,虽虚浮,却可调理。
若想更进一步去寻出病理,得去师父那边借些东西。
但夏昭衣眼下可以肯定,二哥的确被下药了。
她脑中冒出数十种药,暂时无法找出是哪一个,不过不管是哪一个,分量都极轻。
她不认为是颜青临仁慈,一个让那么多流民去为她攻城陷阵,垫脚送死在前的女人,她绝对不会仁慈。是二哥这条命太值钱了,才让她无法下太重的手。
庆幸的是,二哥如今还很年轻,他的身体强壮,还能调理回来。
但思及这两年他身上所承受的一切,夏昭衣依然难过。
“小师姐!”支离的声音忽而响起。
夏昭衣思绪被牵回,抬头看着夏昭学,说道:“还好,情况不严重。”
话音落下,就听到身后蹦蹦踏踏的声音。
老者所教的醉逍遥,支离在偷懒的时候最得心应手。
几步奔来,支离开心的说道:“小师姐,我刚去找你,就听闻你醒了!”
“你伤势如何?”夏昭衣问道。
“好疼的,”支离说道,“对了,下午他们就要出发了,师姐,我们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千秋殿?”夏昭衣说道。
“对啊。”
夏昭衣摇头:“不去了,我还有其他事。”
说着,她站起身,看向夏昭学:“二哥,你好好看书,我不多打扰了。”
“倒也不算打扰。”夏昭学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牵起支离的手腕:“走。”
留支离在这,才是真的打扰。
观星阁外山风尤其大,师姐师弟二人从台阶上缓步走下,大袖欲飞,似风中两只蝴蝶。
支离嘴巴未停,说的是师父所做的准备,并顺口提及之前师父在观星阁中将李据气了个半死之事。
夏昭衣安静听着,走了长长一截路,她停下来,回眸看向已经远离了的观星阁。
“嗯?”支离也停下,抬头看去。
赤门军,松炀营。
夏昭衣眉心微紧。
其实以二哥的身份,他无论去往哪里,他都可以是笔直的一杆旗,只要振臂一呼,便会有无数人来寻他,投靠他。
二哥哪怕想要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办到。而她夏昭衣亦可倾尽所有去辅佐相助,为他招兵买马,广纳良将。
但是,她也尊重二哥的一切决定。
和支离一并回去这几日休息的院落,江掌务带人已走了,门前有人扫雪,夏昭衣定睛细看,颇觉惊喜,是老佟和支长乐。
觉察有人过来,他们抬起头,见到夏昭衣,顿然大喜,齐齐跑来:“阿梨!”
“你们怎么……”夏昭衣看着他们身上不合身的棉衣,笑道。
“两位大哥觉得过意不去,这两日山上山下,一直在抢活干,扫了好多雪呢。”支离夸道。
“这衣服是……”
“我们问山下一个老农借的,”老佟说道,“对了阿梨,我们刚才才得知,沈郎君已经回去了?”
提及沈冽,夏昭衣点点头,失落道:“是啊。”
“啊!沈冽!”支离忽而叫道,“小师姐,你定不知道吧,我们二人的命皆是他救的!”
夏昭衣朝他看去:“我们从廊道里逃出来时?”
“对,天塌地陷,乱石翻滚,”支离紧张的说道,“我们险些掉下去,是沈郎君不顾危险,义无反顾来将我们救走的。当时你陷入昏迷,绝对不知道有多惊险,尤其是最后跑上岸时,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差点就和我们一起掉进深渊了!”
他手舞足蹈,食指和拇指激动的比划一个分寸出来。
“沈郎君可真好……”支长乐说道。
“对了,阿梨,”老佟低声道,“沈谙,当真死了?”
夏昭衣看他一眼,点点头。
“哎,图啥呀。”老佟叹息。
“各有追求吧,”夏昭衣说道,“后果也各由人自己承担。”
“可是沈郎君就这样走了,”支离转眸朝下山方向望去,难过说道,“我还未来得及好好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呢。”
“嗯……”夏昭衣说道,“他,大概回京城了吧。”
其实她也要回去的。
老者做好施工图,裴老宗主第一时间令人去临摹版印。
狂风越来越大,逐渐变烈,似要下雨,但天象诉之,几日以内皆是晴空。
长禾殿外满是人影,除却元禾宗门的门人弟子外,有近五百名雇佣而来的民工。
另还有两百多人,在山下等着。
听闻龙渊下当真有一个存在了数百年的炼丹长殿,众人皆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加之人多壮胆,又有他们眼中的仙家大派指路,所以猎奇之心越发浓郁,迫不及待想去这传了几百年的神秘之所一看究竟。
肖掌司将人数名字简单做了汇总,送去给老者。
老者统一调配,分派人手,按照掌握来的情况,根据身份地位,主事能力圈出能负责的的名字。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们踩着快近黄昏的天色,浩浩荡荡朝密道而去,踏入千秋长殿。
夏昭衣回去后,一直在忙。
兵营里喝药极为麻烦,吞服药丸要简单许多。
夏昭学明天便走,她需尽快做出各种药丸,药膏。
好在元禾宗门上存货极多,应有尽有,不仅是药材,还有所有她用得上的制药工具。
红泥小炉在院中一字排开,药香浓郁,烟缕阵阵。
被搬到院子里来的八仙桌上,则摆着一盘又一盘的药材,和一碗又一碗熬制好的汤药,药膏。
老佟和支长乐洗净双手,在旁边帮她打下手。
二人虽然不懂不会,但跟在夏昭衣身边许久,已深有默契,明白她做事的习惯风格和物品摆设方式,更听得懂她独有的简略表达。
支离捧着本书,坐在敞开着的窗边看,除却被白鹭仙师寻上门来要他去换药外,大多数时间他都老实呆着,偶会会抬头看一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尽量不打扰。
不过,他心中的困惑也极深。
为什么觉得年龄不相上下的他和小师姐,在能力和学识上面,愣是有十万八千里之差呢。
517 一路平安(二更)
隔日天气更晴,辰时未到,便有艳阳。
还未被打扫的积雪,阳光下软似绒毛,沿边最先化水,沿着宗门低洼处,汇作一脉汩汩清溪。
夏昭学起的很早,他来时孑然,身上衣物全是一路过来的死人身上所扒,所以现在离开,只带一柄普通长剑,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的换洗衣裳,亦是不知名横死于荒野的流民的。
出来时,门外有人,是他正想去找的小女童。
小女童坐在院中石桌旁,身前有两个小包袱,她抬着小脑袋,正望着天上云海。
“阿梨。”夏昭学走去说道。
夏昭衣回眸,莞尔冲他一笑。
抱着小包袱起身,夏昭衣走去说道:“二哥。”
“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宜在雪中坐太久。”夏昭学说道。
“二哥身体也不好呀,”夏昭衣说道,将其中一个包袱递去,“这包袱里是我昨日做的一些药丸还有药膏,有为二哥调理身子的,也有强身健体的,还有金疮药,伤药,骨痛药,外敷内服的都有,我皆已做了标注。怕你路上不便,以及又好心肠泛滥,胡乱送给别人,所以我做的不多,你带着倒也轻松。”
夏昭学抬手接来,包袱虽然小,还是有一些重量。
“好心肠泛滥,”夏昭学说道,“小妹同你说的?”
“小妹?”夏昭衣一笑,“我才是小妹,同我说的,是我姐呀。”
夏昭学一顿,也笑了,笑意落寞。
“要不,”夏昭衣说道,“二哥,你唤我一声小妹试试?”
她微仰着头,天光云影倒映,眼眸亮盈盈的。
夏昭学看着她,缓了缓,摇摇头:“不了。”
他叫不出来。
夏昭衣却也不难过,她垂头将另一个包袱打开,而后再递去:“给。”
夏昭学接过,这个包裹要轻很多,里面有一个信封,一个小荷包,一枚用紫色长穗所捆绑的小石头,还有一个极小的布袋。
“信封里面是日后可以联络的上我的三个地方,”夏昭衣说道,“虽然我说过每隔十日会给二哥寄信,自然也会在信上留我的地址,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以备无患。”
“荷包里是一些银两,并不是很多,太多了惹人觊觎,太少了又怕二哥行事不便。”
“这颗小石头,”夏昭衣垂眸望去,很轻的说道,“若有什么危难险要,紧急到连书写落款都无法做到,二哥可令人携这枚小石头寻我。我希望……二哥永远用不到这颗石头。”
夏昭学拾起小石头,编织精巧的紫色长穗,流苏柔畅光滑,小石头中心被穿透,孔洞圆润细致。
“布袋里面,是三只小油球灯,”夏昭衣说道,“行军打仗在外,夜行之路必不可少,灯油我都添满了,可用良久。”
夏昭学放下小石头,抬眸看着这个陌生的妹妹,一时无言。
这些东西,准备的非常妥帖细心,可是他却根本无法为这个妹妹做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谢谢你,阿梨。”夏昭学说道。
“山下还有不少干粮,和一匹特意为二哥准备的马,老佟和支长乐会在下面等你,”夏昭衣笑道,“不过不急,我说了你下去大约是在下午申时,在那之前,他们应会去玩,二哥即便去了也不会有人,所以,莫不如你现在先去用早饭。”
“你不用做这么多的。”夏昭学语声喑哑。
“你去吃早饭吧,”夏昭衣又一笑,“我回去休息,我们……各自珍重。”
“照顾好你自己。”夏昭学说道。
“我会的,”夏昭衣抬手揖礼,“二哥也照顾好自己,他日再相逢,我二哥定又变成一个大英雄了。”
大英雄。
夏昭学垂眸看着手里的两个小包袱。
年少时的热血慨然,他早便寻不到了,余烬的温都已凉的冰透。
大英雄,大侠客,那个妄想成为天下第一,妄想拯救天下苍生,妄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妄想徒手挽狂澜智勇破玄机的少年,他早就随着父兄和妹妹的死,一并长埋于北地苍茫的大雪之中。那些执着,那些无畏,那些轻狂,已被南来北往的风,吹的零落散尽,远走天涯。
他如今去当兵,撑着他的,不过是仇恨。
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笑得甜美,肌肤水凝的小丫头,夏昭学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昨夜才洗过,清爽柔软的头发。
“傻丫头,”夏昭学说道,“我尽量,我会努力去当大英雄。”
“这个世界上,二哥还有我。”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好,”夏昭学点头,“你回去休息吧,早日康复。”
“嗯。”
回去之后,夏昭衣没有回床上躺着,她倚窗而坐,枕着自己的胳膊,抬眼望着窗外白云。
不知过去多久,支离跑来找她,说二哥下山了。
夏昭衣点点头,风吹开她的碎发,天光下的小脸蛋,光洁如玉。
“小师姐,你在想什么呢?”支离问道。
想什么呢?
夏昭衣忽而一笑。
想起当年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和她现在一般岁数的二哥。
那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他看话本传记入迷,满腔热血,想去当大侠,闯荡江湖,大杀四方,斩妖除魔。
于是,他就真的跑了,孤身一人跑出了京城,结果被人骗了钱,骗了剑,流落街头,饿了三天后,被一个老乞儿赏了个馒头,最后灰头土脸去找当地官府,被恭恭敬敬送回京城。
他很不服气,自称在外过的很好,说了一堆大话,被父亲揭穿后,他扁嘴大哭一场,红着眼睛跑回房,十天未跟家人说话。
她过年回京后知道这些,懵懵懂懂觉得二哥应该是需要安慰的,但还未去找他,他便意气风发的提着把长剑来寻她了。
“小妹,你看,我这姿势帅气吗?”二哥横剑比了个他研究了很久的造型,一脸得意。
她觉得不好看,他又一连比了三四个。
“日后我力争绝颠,名扬天下,定让人给我立个一模一样的石像!”小少年神气的说道,“我要当个盖世大英雄!”
……
“盖世大英雄,”夏昭衣望着窗外,眼眶渐红,低声说道,“二哥,一路平安。”
518 出入两难(一更)
天幕大张,夕阳似火,乌金覆盖群山,千岭万壑的霜雪皆在融化,云层陡卷千里,云影袭过空旷辽阔的古槐平原,平原上数座村庄安详卧于大地,静谧似无人烟。
天尽头的官道上,喧声沸天,京城出来的百姓宛如长龙,沿着安河一路南下。
相熟的人尽量走在一起,无亲朋友人的,便壮着胆子去同其他形影单只的人结伴。
有人有说有笑,有人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娘,”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很轻很轻的拉扯妇人的衣角,低声道,“我饿,你之前说过,一个时辰后会给我一口饼吃的。”
妇人手里挑着担,走得辛苦,唇瓣被烈风吹得干燥起皱,闻言垂头,男童眼巴巴看着她,泫然欲泣。
妇人心疼不舍,往旁边走去:“跟娘来。”
在官道旁将担子放下,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皮纸。
男童舔了下唇瓣,饿的双眸发光。
油纸里包裹着两个饼,其中一个饼已被掰下了一大半。
妇人从饼上再掰下来一小块,喂到男童嘴边,男童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下,一只大掌就在这时伸来,一把夺走了妇人手里还握着的油皮纸。
妇人惊忙起身,却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他们围住,为首的男人大约四十岁,手里拿着她的饼,一张口,两个叠在一起的饼被咬走一大半。
“那是我的!”妇人惊叫。
话音方落,她挑着的担子登时被男人一踹,前边篓子里的东西倾倒,里边的物什散在路上,除却衣物,还有一小袋米和两筒油饼。
“你的?老子告诉你,这他妈是老子的了!”为首的男人叫道。
妇人扑去想护住,被另一个男人扯开,妇人慌乱中抓起扁担,未来得及打去,被又一个男人上来,冲着她的腿就踹了下去。
为首的男人转过身,吃着手里的饼,漫不经心的咬着,便以吊儿郎当的眼神朝经过的那些人看去。
不论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没人敢看他,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走的匆忙,无声经过,对身后被拳打脚踢,哀苦求救的母子视而不见。
“哈哈。”男人笑出声音,舌头舔过自己的大牙齿缝,忽又扬起一脚,冲恰好路过的一个老头踹去。
老头被踹的猛然踉跄,忙连滚带爬起身,半句话都不敢吭,脸色惨白的冲他赔笑几下,被老伴扶着,赶紧离开。
“杜哥,没啥东西了,”身后一个男人走来,“就这么点破烂。”
被称作杜哥的男人,正是十几日前拦着夏昭学,问他要不要入伙的那人。
那时只有五人,如今“招兵买马”,一路拉人入伙,已有十一二个了,皆为大个头,臂膀壮实的大汉。
只要避开来往疾奔的战马军队,还有带着大量守卫随从的大富人家,剩下的寻常百姓里,无人是他们的对手,这几日抢夺来的食物钱财,将他们养的面色红润,打人的劲也更大。
将这对孤儿寡母一顿抢夺,杜哥带人走了。
妇人蓬头垢脸,形容狼狈,哭着收拾散乱的衣物,什么吃的都没剩下,什么都没了。
人群没有止步,寒风吹来,似锐利的刀子刮在脸上,生冷生疼,早已麻木。
京兆二十六道城门,东城的仁关门,举央门,西城的镇威门,在六日前,四日前和今日,不公告的情况下,忽然于上午巳时开启,开放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城中百姓尽可想走就走,但对带走的粮食有所限制,会逐一搜查,超出官府规定的粮食钱财,则全部没收充公。
相对下,入城更难,官兵严格把控搜查,若空手从城外而来,不带口粮的,一律不得入城。
沈冽去的是举央门,费了些功夫才得以进城。
城中万巷萧条,但秩序大体已得到控制,除了偶尔会遇上几队男人推着板车经过,街上基本看不到老人女人和小孩。
沈冽先带戴豫和杜轩回郭府,府中积压着三十多封信件,几名手下得知他回来,纷纷赶来,被杜轩私自在外拦住,要他们若非有太紧急的事情,尽量三个时辰后过来。
毕竟赶了两日路,加之沈冽身上满是旧伤新伤,他虽只字未提,但杜轩知道有多痛。
以及,龙渊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沈冽没有详说,但是沈谙都死了,可想而知情况有多严峻危急。
闻道居外风声凄清,杜轩站了良久,目光看向书房,顿了顿,他朝书房走去。
门窗皆开着,清雅墨香中有隐隐花香,屋中非常安静,杜轩轻手轻脚进去,进屋后望向书案,他家沐浴完的少爷趴在案牍前睡着了。
一袭白衣胜雪,墨发还未干透,披散垂洒,风入窗来,发梢轻盈飞扬。
杜轩看着他,心下轻叹,不敢打扰,悄然将窗扇关上,安静离开。
沈冽回京的消息,宋倾堂是在晚上才得知的。
目前京城局势仍危,暂由欧阳隽掌管军事,朱岘负责城内秩序和内务总调度。
京中还有不少未跟宣延帝一同离京的官员,有些官阶比朱岘要大,现在也要接受朱岘的调配和命令。
这里面,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都还在京城。
现在,宋倾堂刚从永定门回来,在京兆府侧门下马,大步朝门内走去,刘鹰边跟在他身旁,边快速说着大小消息。
宋倾堂进去后,没有直接去找父亲,而是要了两个馒头,坐在后院大口吞吃。
刘鹰在旁边,继续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同宋倾堂报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终于说到了半个时辰前,刘鹰的神色变的严肃:“半个时辰前,来了第四道圣旨,仍然是针对朱大人的……”
宋倾堂面无表情,继续吃着东西,咽下后,脸上才皮笑肉不笑的勾一勾唇。
不过说出口的话,却与此无关。
他垂头看着手里最后一口馒头,说道:“那,沈冽是一个人回来的?阿梨呢,她跟着没?”
“没有,”刘鹰摇头,“只有沈冽,及两名近卫。”
“嗯。”宋倾堂点头,抬手将馒头喂入嘴中。
519 一座孤城(一更)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由四张书案所拼凑于一起的大桌,京城舆图铺平在大桌上。
约有近十人在朱岘平日办公的屋内,宋度也在。
宋倾堂吃完后站在窗外台阶下,看着窗纸透出的灯光,他从永定门赶回来,不仅仅只为吃两个馒头,但是现在心中又起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去。
“宋郎将?”背后响起魏从事的声音。
宋倾堂回头,魏从事从另一侧长廊迈下走来,手里拿着几本册薄。
“魏从事。”宋倾堂抬手抱拳。
“宋郎将刚回来?”魏从事看着他一身仆仆风尘,说道,“正好卑职要找你,宋郎将之前要朱大人查的东西,查出一些眉目了。”
魏从事拍了拍手里的案卷。
“是惠平当铺的?”宋倾堂说道。
“正是,”魏从事抬头看一眼大屋,说道,“这样,咱们去隔壁说,宋郎将请。”
进得屋内坐下,魏从事打开一本册子,放在宋倾堂跟前,直接说道:“惠平当铺登记在册的东家,叫陈盛良,在三年前便是个死人了。”
“死人?”宋倾堂说道,拿起册子。
惠平当铺是宋倾堂特意让朱岘去查的。
已经过去了十几日,但城外那些流民还在,云梯云车等攻城器械暂且不论,光是供给他们的食物便要非常庞大,必由惊人的财力去支撑。
宋倾堂一开始想到的人是赵宁,魏从事特意去调查过,赵宁的钱财账目非常清晰,所有往来账一清二楚。
城中有名的一些大商贾也皆在调查名单里,这里面,宋倾堂忽然想到了那处令他尤为不安的地方,便是当初他深夜去逮曹均的惠平当铺。
他没有供出曹均,单纯托朱岘去调查,但是现在,魏从事递来的登名册和税薄里,这家惠普当铺的东家居然是一个死了三年的人。
“当初审计时,司户将他给漏了吗?”宋倾堂抬头说道,“未去仔细核查?”
“姜司录和曹司户说,这块内容当初是户部那边负责的,”魏从事说道,“平日由我们这边记载登入,但若户部的人要插手,便优先交于他们,看这情况,他们应是买通了户部的人手。”
“不过线索并未就此断掉,”魏从事继续说道,“通过这个死者陈盛良,我们还查到他名下的其他几处产业,其中一处叫醉仙楼,我们查去时发现,这里不久前刚被报过官,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凶杀案现场,死了很多人。据左邻右舍说,醉仙楼的东家不姓陈,而是姓杨,且有几个孪生兄弟在。我们将醉仙楼上下搜查了一番,寻到了好几把杀过人的匕首。”
他又递来一份案宗,说道:“这些匕首出自一位名叫方观岩的男子,家住南街铺,曾下过一批这匕首的订单,此凶杀案极有可能便是他所为。蹊跷的是,那些邻居说,方观岩常往来于醉仙楼,同醉仙楼现东家关系不错。我们至今未寻到方观岩,此人略有钱财,无妻无妾,无子无女。以他身家地位,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想找,要么,便是将妻儿藏了起来。他这条线,我会好好追下去,等明日天亮便去。”
宋倾堂点头,看着陈盛良这个陌生名字,心里越发觉得,外面那些流民,定同这惠平当铺有关。
“魏从事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便查出这么多。”宋倾堂说道。
“不敢不敢。”魏从事说道。
宋倾堂看着案宗,心中其实并未有太多欣喜。
实际上,这些流民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对付他们非常简单,只要拖,一直拖,十天,二十天,一个月……
宋倾堂承认这样的念头很残忍,但这是最现实客观的,对方总有弹尽粮绝时,任凭一个人的财力再雄厚,又如何与一座国都的物资储备相比较。
就如现在,那些流民已经失去了一开始的士气与愤恨,他们人数大减,除却成片成片死去,还有大量南下,对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彻底放弃。
如今,城外所陷入的绝望和死寂,要远远深于城内。
而真正该让城内不安的是,流民过后,他们没有后援支持的这座孤城怎么办,以及他们所面临的四面楚歌。
永安为八朝古都,当今国都,没有人会不觊觎永安这块沃土,及它背后所代表着的至高无上。
谁最先夺下它,谁就能立地称王。
这个“王”的含金量,要远胜于田大姚自封的“王”。
而如今……
宋倾堂抿唇,沉声说道:“魏从事,有一件事,我着实心忧。”
“何事?”魏从事好奇。
“欧阳将军说,五日内会有六千援兵来京,”宋倾堂说道,“是……欧阳老将军死后留下的旧部。”
魏从事瞪大眼睛,惊道:“欧阳安丰将军的旧部?!”
“嗯。”宋倾堂点头。
“那,前线怎么办?”魏从事觉得说不出话了,“欧阳将军一直固守前线,此次回京已被拖着无法回去,如若再从西北调兵回来,那我们的旸门关怎么办?”
宋倾堂没说话,他从永定门回来,就是想跟父亲说这个事情的。
“这样不行,”魏从事摇头,说道,“田大姚,宋致易,城外那些乱民,他们再怎么闹,他们至少……”
至少勉强还算作是内乱,而一旦旸门关,寒岭关这些关口失守,那些异族长驱直入,那么到时候亡的便不仅仅是国,而是族,是传承,是文明。
虽然现在就调回六千人,可是魏从事明白,在前线吃紧,对抗艰难的情况下,哪怕只调六百人回来都会大乱军心,都是大忌。
“这可如何是好,”魏从事瘫坐在椅子上,“李据这该死的狗皇帝,这个狗东西!”
偏偏他们如今所守的这座永安城,仍是姓乾。
不论是他魏新华,还是朱岘,还是宋倾堂,宋度,亦或是那整个东平学府,他们都是被这大乾的宣延帝,在脑门上写了个“死”字的。
可是若不守,这城中近百万平民所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日后他的路要怎么走,会变成何等造化,他脚下的这座古城,又将是枯是荣,魏从事满眼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520 夏家旧部(一更)
魏从事和宋倾堂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担忧事实上皆是多余。
这六千兵马,是欧阳隽在宣延帝离京的那一日,当夜派出去的急信。
预料到京城将大变是一码事,还有另外一码事,他惊喜于定国公竟还有后人。
欧阳隽没有告诉宋倾堂的是,这六千兵马名义上是他父亲欧阳安丰死后留下的旧部,实际上,其中三千人是当初定国公夏文善所留下的夏家军。
当初北境大乱,远征北境的两支大军,一支是翁迎的大定军,还有一支是夏文善所率领的北征军。
夏文善和夏昭德战死荒泽谷后,北军不能无帅,欧阳安丰临危受命,夏家残余的兵马便也归于其麾下,并投入进长达数月之久的韶光大战。
韶光之战,不论北元还是大乾,皆元气大伤,战事拖到最后,北元忽然派出八千冲锋轻骑兵,穿过被称为天堑的至屠北面的狭窄山道,以壮士断臂之勇,冲开刚将主力守军调走去支援韶光的旸门关南侧,一路直奔仄阳道,逼得乾军不得不调头去守身后,欧阳安丰便是在那时战死的。
待韶光之战终于结束,欧阳隽欲将这些一心要替定国公报仇的夏家精兵还给定国公府,便遇上了定国公府出事。
为保这些夏家军不受牵连,欧阳隽并未及时将夏家出事告知他们,并私自将他们留了下来,但谁能想到,定国公府还有后人。
这一年多,欧阳隽一直心怀愧疚,如今面对这仅剩的唯一后人,他不得不管,是以,当夜他便派人去了至屠。
若天下真要大乱,这世上真正且真心能保护好那小孤女的人,也只有这三千随着定国公出生入死多年的旧部了。
然而这大半个月里,这女童又消失了。
晨光从天尽头爬起,欧阳隽一夜未睡,坐在高耸的永定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亲卫已来唤了他好几次,都没用。
当晨光点亮天空,城墙下巨大狼藉的一面便也从黑夜中露出。
欧阳隽这才起身,走下城墙时回头对身后亲卫说道:“让习副将去知北衙门找我。”
这些流民的气数已尽,不用再在这里耗费如此大的人力了,需要重新安排部署。
“是。”亲卫领命。
欧阳隽带人回去知北衙门,刚从长街口拐来,便看到宋倾堂骑着马离开。
欧阳隽看着少年郎将的背影,失笑着微微摇头,想也可知,昨晚这家伙又得一夜没睡。
但是夏家军的事情,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宋倾堂直奔淮周街,经过东平学府的时候,脚步都没停,直接去了郭府。
家仆几乎就守在门口等他,他才敲第一下,门就被打开了,家仆笑脸迎来:“宋郎将早!”
宋倾堂的手还抬在半空,瞧见他模样,说道:“这么巧,你要出门?”
“不是的,”家仆笑道,“我家少爷让我在这等着宋郎将,来,宋郎将,里边请。”
郭府非常干净,霜雪都被清理了,湖桥水声潺湲,桥头几个妇人在做针线活,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开口冲宋倾堂问好。
这些郭府的仆妇们,神情并没有宋倾堂所想的宁和,眼角眉梢皆是忧虑。
到了闻道居,戴豫一身轻薄的武夫劲装,正在练刀法,抬头看到宋倾堂,戴豫眼睛一亮,收罢招式走来,抬手说道:“宋郎将!”
东平学府门前力守之战,戴豫现在对他尤为钦佩,
“沈冽呢?”宋倾堂直接问道。
“我家少爷才起,”戴豫说道,“杜轩和冯泽正在给他上药。”
“上药?”宋倾堂拢眉,“杜轩和冯泽,需要二人?”
提及这个,戴豫叹息,点头说道:“嗯,少爷伤的很重。”
“我去看看。”宋倾堂说道,抬脚朝主卧走去。
“哎!宋郎将!”戴豫忙拉住他,“别去,少爷不喜被人看身子,杜轩和冯泽也是打打下手。”
“啥?”宋倾堂皱眉,“他又不是娘们!我也不是娘们!”
“少爷就是不喜,等下就好,很快!”戴豫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倾堂走去石桌旁坐下等,说道,“我在军营里时,多得是一群光着屁股蛋一起洗澡的男的。”
“没辙啊,我也常去澡堂里泡着,关键我家少爷就是不喜嘛。”戴豫说道,“宋郎将你等着,我去给我家少爷说一声。”
屋内,才起不久的沈冽坐在桌旁,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有纱布。
伤势最严重的,要属左臂上的刀伤,伤口极深极长,隐隐有发脓溃烂之势,杜轩和冯泽看着都觉得痛。
这道伤口是在东平学府出事的那一天所伤的,本要去东平学府找宋倾堂的沈冽迟迟未去,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事后他们才知,他遇袭了。
伤他的共二十人,来路不明,身手上乘,还带着弓弩。
那些弓弩的弩箭并不陌生,正是他才来京城不久时,发生在淮周街口的那一场针对燕云卫的刺杀。
除却弩箭,沈冽还从被他反杀的那些尸体上寻到几把刀刃带有铜丝的匕首,这些铜丝是可拆卸的,铜丝上有倒刺,一旦扎入身体,这些倒刺也会嵌入肉里,将血肉撕裂。
所幸运的是,伤到他的大刀上面,暂时还没有这工艺性极强的匕首。
而他在受伤之后并未休养,去到连飞阁简单上了药,随后便骑马奔赴大安道,再之后,一路奔袭,一路受伤,身上的伤口似掉进了染缸,青,红,紫,乌皆有。
这次,这一身的伤,沈冽没有办法再自己来,只能让冯泽和杜轩为他上药。
两个近卫处理的非常小心,唯恐弄疼他。
关键是,即便弄疼他,他也从来不吱声,站在他背后更不知他神情到底疼不疼,是以下手能轻则轻。
只是眼见他一直沉默,冯泽和杜轩心里便越发难过心疼。
不是这少爷傻的不知痛,而是早年他还在沈家时,被打是家常便饭,不管是沈双城打他,还是郭晗月打他,一旦他呼痛,被人听到,他只会遭受更毒的打。
521 三日后走(二更)
杜轩端来茶水,放在院中石桌上。
宋倾堂打量在对面坐下的沈冽,说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冽说道,“朱大人厉害,我以为京中局势会很难控制,进城后一路过来,比所想的要好。”
“这些可不是咱们能学得会的,”宋倾堂端起茶水,说道,“朱大人也不是学的,他是靠练,半辈子的为官之道呢。”
这为官之道,不是宦海沉浮,油腔滑调,阿谀奉承,而是真正的治世经验。
沈冽点头,说道:“你未来有何打算?我三日后便离京了。”
“三日?”
“天下已乱,我外祖父不可能置身事外,舅舅们催促我回去,”沈冽说道,“你呢,你接下来去哪?”
宋倾堂皱眉,说道:“东平学府有迁学之意,他们想去衡香,或许我会一路相送,也或许,我继续留在京城。”
“朱大人他们呢?”
“朱大人要继续在京,我劝过,但要他扔下这些百姓,除非他死。”
说着,宋倾堂变得烦躁:“可你也知道,他在大安道所为的,是抄家灭族之罪,这些时日,皇上接连发了数道圣旨,召他去河京。”
一旁的戴豫着实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道:“他还有脸发?自己拉了屎就跑,难得有个愿意在后面给他擦屁股的,他倒好,还不让人给他善后系裤子!”
“咳。”沈冽轻咳一声。
杜轩赶紧手肘撞他:“说啥呢!”
“气不过!”戴豫叫道。
“我心中有很多疑虑,”宋倾堂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要不要守下去,要说为了大乾,可皇上都跑了,要说不是为了大乾,那么守下去,为什么?”
“你既困惑,那你为何还守?”沈冽反问。
“这就是我头疼的地方!”宋倾堂恼道,“我不想守,可是我又想守,你若真要让我现在就走,我根本办不到,可是让我去守着,我又很不爽,我气死我自己了!”
他抬手倒茶,又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现在的流民尚好对付,等接下来那些浩浩荡荡的叛军一路朝京城而来,凭城中之力是不可能守住的。如果一万中的万一,真的守住了,那然后呢?大开城门,恭迎皇上回来?然后,等着皇上砍掉我们几个人的脑袋吗?尤其是朱大人那些所为,皇上怕是将他凌迟个四五遍都不会解恨。”
这些话,这段时间一直积压在宋倾堂心头,无人可说,他尤为苦恼。
他是朝廷武将,是大乾子民,父亲是当朝尚书,他对大乾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自小就印入在骨子里。
但是从东平学府出事后,他陷入极深的迷茫和认知怀疑。
又喝了一杯茶,宋倾堂缓过来,看着对面没有说话,正若有所思的少年,说道:“这段时间,你可有何经历?你说要去追人,可追上了?”
“嗯,”沈冽点头,“追上了。”
“你追的是谁呀,没出事吧?你伤势很严重?”
“还好,死不了。”沈冽说道。
一阵风吹来,枯卷的叶子从树上飘落,落在他们的石桌上,沈冽望着它,顿了顿,说道:“阿梨应该会来京城。”
“她离京了?”宋倾堂说道。
“嗯,我们遇上了。”
“我说呢!这十几日我怎么都寻不到她,她真离京了!”宋倾堂叫道,“亏我白担心她那么久!”
“她应该会回来帮朱大人,”沈冽说道,“不过她这几天生了重病,回京身体定也恢复不了多好,她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你帮一帮她。”
“我帮她?”宋倾堂哼道,“她以前活灵活现,跟个泥鳅一样,我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好不容易她生了病,我得找回场子来。”
沈冽唇角一勾,淡淡说道:“原来宋郎将只会在人生病的时候才能找回场子?”
“就没皮没脸了,”宋倾堂浑不在意,“怪她太厉害,你不知道我在她手上吃了多少亏!”
不过说着说着,宋倾堂忽的笑了。
他好几日未笑了,蓦然一笑,畅快轻松。
看到沈冽的目光,他抬手摆了摆,敛笑说道:“我还怪想她的。”
没出事就好,他真的担心她出事。
天知道这几天他睡在知北衙门里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时,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了。
脑中思绪一大堆,最后这些思绪都会变成一张脸,女孩站在雪地上,手里撑着伞,眼眸清澈明亮,越过人群望着他。
虽然敛了笑,但宋倾堂现在的眼睛里面仍有笑意。这些时日,满城死气沉沉,而去守城时,遍目所及皆是死亡,其中流民们发动了三次火力集中的猛攻,逼得他也不得不对这些苦寒中的可怜人以刀枪回击。他过的着实苦闷压抑,疲惫不堪,但现在,光是听到她要出现了,他就觉得开心舒畅。
沈冽坐在他对面,眉心微微蹙着。
宋倾堂这模样,沈冽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杜轩和戴豫侧眸看着自家少爷,仿佛能读懂他的心声。
两人默默在心里异口同声:少爷,那不就是你吗?
“你,”沈冽说道,“你对阿梨……”
宋倾堂回过神来,抬眸说道:“什么?”
沈冽摇了摇头:“罢了,没什么。”
“好吧,”宋倾堂说道,“你确认三日后要离京吗?大概是什么时辰?”
“越早越好,可能辰时便走。”
“哎,”宋倾堂叹了一声,说道,“未免有些可惜,你定是要去醉鹿了,醉鹿离京城或衡香极其之远,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总还会再见的。”
“希望那个时候我还活着,”宋倾堂忽而一笑,“皇上的天荣卫虽守不了城,打不了仗,但千里追缉和暗杀极有一套,我和我父亲,还有朱大人,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我们真是保不定哪天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夸张了。”沈冽说道。
“但愿,”宋倾堂起身,说道,“你去休息吧,这一身的伤,之后还得长途跋涉,铁打的也受不了。本来还打算找你分析分析天下局势,你这模样,我都不忍叨唠你了。我先去巡城,有闲暇了再回来找你。”
522 喜欢的人(一更)
杜轩将宋倾堂送去门口,并没有马上回来,而是前去东平学府附近,打探消息。
沈冽回了书房,书房中间的长桌上铺着两张舆图,一张是京城,一张是天下。
戴豫端着刚好的汤药进来,抬头便看到站在舆图前,目光走神的沈冽。
将汤药悄然放在书案前,戴豫回头看他,见他似乎浑然没察觉自己进来,忍不住出声唤道:“少爷。”
沈冽侧首望他。
“药。”戴豫指了指书案上的碗。
沈冽循目看去,点点头。
“少爷,你在想什么?”戴豫好奇道。
“我想学更多的东西,”沈冽回过头来,望回舆图,“学海无涯,我所知太少。”
“少爷这些年看的书已经够多了啊。”戴豫说道。
除却被沈谙叫出去东奔西跑,其余时间,不是习武便是学文。
醉鹿的其他公子哥们走马章台,花红柳绿,沈冽却几乎足不出户,只要不喊他,他甚至可以一年四季都呆在正平苑里不出去。
沈冽没再说话,戴豫看着似乎又陷入沉思的挺拔少年,不好再打扰,正准备悄然离开的时候,却听沈冽忽然说道:“你可有喜欢的女孩?”
“啊?”戴豫看着他。
“有吗?”沈冽朝他看去。
戴豫眨巴眼睛,和他大眼瞪小眼。
“以,以前吧,”戴豫说道,“我小时候喜欢我们村一个小姑娘。”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她变丑了,我就不喜欢了。”
“……”
“不过,”戴豫快步上前,一脸八卦的说道,“少爷,我知道章孟和冯泽,他们俩可精彩着呢!”
“他们有喜欢的女孩?”沈冽问道。
“对,章孟喜欢的姑娘是咱们醉鹿当井街的,章孟喜欢她半年多了,才知道那女的有个三岁的娃娃!”
“……”
“不过章孟还喜欢着她呢,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你说也真是的,人家都有孩子了,居然还喜欢。”
“哦,”沈冽说道,“喜欢便是喜欢,他喜欢谁都是他自己的事。”
“就一直憋在心底呗,又不可能去跟人家说。”戴豫说道。
沈冽点点头,见戴豫没有要继续说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那冯泽呢?”
他可是极少这么八卦和沉不住气的。
“冯泽就更离谱了,他喜欢好几个女的,那些女的也喜欢他,给他递了好多手绢,里面大多数都是寡妇,”说着,戴豫压低声音,悄咪咪道,“以前在醉鹿的时候,他去过好几个寡妇那留夜呢!”
“……”
沈冽忽然觉得,跟手下们讨论感情问题还是算了,要么误入歧途,要么怀疑人生。
“欸,少爷,”戴豫贼笑,“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你去忙吧。”沈冽看回舆图,聊天结束。
杜轩回来说东平学府的事情,迁学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寻常人家搬家,要组织整理的东西太多,尤其是东平学府这样的官学,估算时间,最起码还要再整理收拾十天。
相比之下,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便要简练许多,冯泽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余下时日,沈冽基本在府中养伤,只出去两趟,一趟是去施礼道的连飞阁,一趟去了定国公府。
他未擅自去到定国公府里面,身边只带了杜轩,二人骑马沿空敞长街缓行而来,停在正大门门口前,抬眉望着这座曾载过夏家数百年辉煌的府邸。
门庭宽阔高耸,哪怕萧索荒败,漆色黯淡,仍能见当初的显耀尊荣。
鼻下梅香清幽,一只大鸟飞来,立在高耸的正脊上,侧目眺向远处。
屋舍俨然,鳞次栉比,风声掠过大地,寂静无人。
大鸟一声长鸣,拍翅离去。
“阿梨当初一定很伤心。”杜轩说道。
身边少年没说话,目光悠远深邃,迎着天光的面庞光洁清澈。
良久,他说道:“但她很勇敢。”
“不知道她的病情如何了,我怪担心的。”杜轩说道。
“嗯。”沈冽应声。
即便知道她身边如今有师父,二哥,师弟,整个将她奉若贵宾的元禾宗门,她能得到世上最好的照顾,但是生病难受的过程,终究是她的身体在承受。
“走吧。”沈冽说道,轻扯马缰。
天色阴寒,风很大,空荡荡的长街徒他们主仆二人缓慢远去的背影,马蹄声踩在铺地的方石板砖上,清脆安静。
隔日一早,整个郭家在京城的所有人,包括郭澍的远亲外侄,郭兆海的学生等,都聚于郭府,等沈冽下令出发。
载人加载物,一共十辆马车,四十匹马,规模比不上举族迁徙的世家,但也不小。
路线事先已打点好,马队穿过半个京城,最后从拂定门离开。
宋倾堂一路送到玉琅湖,在上湖桥前同沈冽道别。
看着马队从湖桥上经过,宋倾堂心中悲然。
聚散离合,古来有之,但乱世一别,却真不知再见要几时了。
拂定门外有近千人,流离散乱着,有人从外奔赴回来,放心不下京城亲人,想进城门,有人从附近县府赶来,想打听京城情况究竟如何。
在沈冽他们南下,迈上京畿官道网中最清冷的云舒官道时,相隔五十里之外的九谷官道上,一个男人快马奔来,在丰和县南边的丰和驿站下官道,奔入丰和县。
颜青临数日未睡好,状态不好,导致神色极差。
梁金洪进屋将信递给她,她看完后面色凶戾,一把将信撕毁,揉作一团后砸在地上。
梁金洪吓到,说道:“夫人,这是……”
“几十万人,一道城门都没破开!”颜青临忽然爆吼,“这几十万个废物,饿成那样,冻成那样,不应该发疯发狂吗?不应该一鼓作气,拼死去拿下那道门吗!”
屋内的人皆吓了一跳,看着颜青临。
“砸了那么多银子,最后呢?最后什么都没了!”
梁金洪看向地上的信。
这封信是湖广送来的,应该是给他们安排下一步要如何做。
但现在,京城没有拿下,下一步的计划再如何绝妙,都没有办法去施行。
523 天地之客(二更)
这几十万流民来京,并不是偶然事件。
这一年来,颜青临他们一直都在筹划,计算,一路安排人手穿插其中,进行有意识的引导,像是赶着牛马,一路将他们“赶”到了京城。
同时不断囤货屯粮,并以惠平客栈的名义,对外以大力度收购。
这么多物资粮食,这十几日,顷刻败光。
而所选择的永定门和广渠门,除却破城车和冲车对城门具有威胁外,那些流民所发动的最凶猛的进攻,不过只是踩着同伴的尸体越过广渠门,冲入城内,以五万多人伤亡的代价,才杀死对方五千都不到的宿卫京师和一千来个平民,拼死奋战两天,连正阳道都未触及,便被杀退了回来。
并不能说流民没有发狂发疯,濒死绝望的他们早就疯了,根本无需费尽口舌去煽动,只是,他们终究是脆弱的。
现在,眼见京城已经根本没有办法拿下来了,而湖广那边的队伍,却已在开往京城的路上。
颜青临怒发了一顿脾气,转身朝内堂走去,几名手下忙跟上,被她冷冷喝退。
穿过内堂,去到后院,她回去这段时间供她休息的木屋,发泄一般,木门被她撞的极其响,满心怒火。
“砰”的一声,不远处偏殿的殿门被一阵大风带上。
支离和白鹭仙师同时吓了一跳。
回首望了望殿门,虚惊一场。
相比之下,他们旁边的小女童要淡定许多。
夏昭衣坐在木凳上,垂眸望着地上的石碑,一点都不为方才那声音所吓。
龙渊下的千秋殿,已经又挖又填了数日,按照工程进度,至少还要两个月。
下去之后最先做的就是清场。
那些震慑人心的白骨被尽数倒入深渊,那女童还未腐烂透彻的尸身被遮以白布,连同在下边所寻到的书籍,字画,石碑等,被运上元禾宗门。
女童尸身被老者令人直接送往暗室,老者只身进去了,书籍,字画,石碑这些,则放在了这边的长禾殿大门外晾晒。
现在地上倒着五座石碑,其中两块的年限一样,其他都不同,最早的一块石碑落款时间,是前朝延和一十一年。
延和帝庙号章太宗,是章朝第二位皇帝,在位共一十三年,这块墓碑,是延和帝死前两年所建,距今约有六百年,恰好同之前江掌务所说的时间所对应的上。
极有可能,这千秋殿便是延和帝所建。
“这千秋殿若真是为帝王炼丹所用,未免滑稽,”缓过神来的白鹭仙师说道,“底下那么多尸骨,不论是祭祀,用人肉做药引,亦或是在下面做了劳工,活活累死苦死,或被杀人灭口,保守千秋殿的秘密,反正这数万生灵,都这么被害死了。而一个皇帝,分明应该保护苍生,为天下谋福祉的。”
一番感叹,惹来身旁小少年一个白眼:“想多了吧你。”
“嗯?”
“你这话说的,皇帝在你的嘴巴里面好像成了一份苦差事,真要这么苦,一个个的谁还争破脑袋去当呢。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圣人说说还可以,皇帝去说,就是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真的想要为国为民为天下的人,他们才不当皇帝呢!皇帝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师父说了,这世间天地分明,黑白分明,主次分明,阶层分明。若将人分三五九等,一个等级的递升用阶层去称呼的话,最高的等级就是皇帝,他那是在万民苍生之上的,他不剥削万民,他就活不下去。还保护苍生,为天下谋福祉呢,这个天下,最罪大恶极的,就是狗皇帝!”
白鹭仙师一把岁数了,硬是被一个十二岁小童说的一愣一愣,似懂非懂。
支离一口气说完,转眸看向夏昭衣,邀功似的乐道:“小师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不是皇帝。”夏昭衣说道。
“嗯?”
“是权贵,皇帝是权贵推出来的,”夏昭衣望着地上一堆字画,说道,“定国公府……便也是权贵。”
“不,不是,我没有要说你不好的意思。”支离忙说道。
“我有何不好,”夏昭衣一笑,终于抬起眼睛,朝支离看去,“我自小的吃穿,基本都是我自己双手挣的。”
“可,可是……”支离挠了挠脖子。
“我懂你的意思,”夏昭衣说道,“往大了说,局限性在那,其实,我也有很多不解。”
当初她去查找定国公府“罪状”时,曾翻阅了大量户部资料,苛捐杂税之重,令人骇然。
但若要她去改变,她却不知从何去改。
古往今来,一代接着一代,皆是新皇帝推翻旧皇帝,年号在变,王朝在变,皇位上的人在变,不变的是,皇帝这个身份。
可是,到底还是需要有人去统治的,无人管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会乱套,所以她不懂,而这于她自身而言,何尝又不是一个局限性呢。
好在,夏昭衣望回地上那些字画,她同师父一样,一心喜好闲云野鹤,清风明月的生活,对于“入世”,她无此志向,不然,光是想这些东西,便要想破脑袋了吧。
眼看问题似乎要变得深奥,支离也赶紧打住,不想继续装高深卖弄了,他伸手指向字画,话锋一转:“那石室里也有很多字画,但后来山崩地裂,那些字画都跟着一并掉下去了,不论字迹还是辞藻,我觉得都挺好的。”
夏昭衣随着他所指,随意望去一眼,结果目光所望,恰是她当初最为留意的那一句。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往生客。”夏昭衣轻轻念道。
“是死人的意思吗?”支离说道。
“我喜欢客这个字,”夏昭衣一笑,“天地余风声,我为天地客。”
“这句话也不错,”支离朝满地字画看去,“在哪?”
“在我脑子里,”夏昭衣笑道,“我自己写的。”
“师姐文采真好!”支离立即说道。
“就一个识字水平,”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地上的字画,又道,“倒是这里的作者之一,我终于知道是谁了。”
524 往生之客(一更)
她喜好看书,藏书,京中的诸多书籍,一半是她自己去京城各大书店里买的,一半是二哥云游时,遇到一些认为她会喜欢的书,再带回京城。
唯独一本书,叫《不动城》,是她离开昭州回京的路上,经过塘州,在丛云市集里买的。
卖给她的人,是一个破落道观里的老道长,老道长带着一堆书,站在一家小书肆门口,见她出来,上前问她要不要买。
她在诸多书籍里面,挑选了这一本。
老道长夸她有眼光,称此书在观中留传了三百多年,当世仅此一本,若非窘迫,实在不愿卖。
夏昭衣之所以挑中它,一是因为其中多为一些散家之作,风格悠然,清逸旷远,归于自然田园。
二是因为,满本皆是手写,共有十二篇,四个人的笔迹。
其他三人手写了数篇,只有一篇《云梦隐索》,手写之人唯独写了这一篇,也就是这篇的字迹与当下这些字画一模一样。
书上虽未署名,老道长当时提过,其他三人都是他们观中的道士,只有《云梦隐索》的作者,是一位路过暂住的客人。
此客人叫唐相思,大有来头,于当年堪称当世大家,诸多擅长,所以许多人钦佩仰慕他。
按照老道长当时的描述,这名客人的声望名气,与现如今,她的师父差不多。
夏昭衣那时颇感好奇,回京后特意去查过,除却在另外一本孤本上有人提及过唐相思之外,似乎根本查无此人。
她回离岭后又同老者提了提,老者也未听过,于是夏昭衣便权当是那老道长为了让自己的书更具色彩,而随口编造的。
“这里也有往生客。”支离这时说道。
夏昭衣望去,地上又一幅字画。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
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与这幅字画相邻的,还有一首字迹一样的诗。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
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
“惊闻。”夏昭衣说道。
“听上去,好像过了好久才知道的。”支离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龙章帝是个无能昏君,天宁八年就已爆发民变,章末战乱持续近二十年,才被鸿德帝彻底推翻,惊闻二字,像是闭塞了许久。”
“该不会,这人一直被软禁在此吧?”支离说道,“噢,对啦,那掉下去的诗词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说的,‘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听上去,此人极其不喜欢下边的杀戮。”
夏昭衣转眸,目光望向其他字画,粗略扫来,每一幅字画中,都有极强烈的个人情绪。
还有一句词,也是同地室一起掉落深渊的,她亦记得。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似乎,此人从一开始满心欢喜去往千秋殿,到最后发现被骗,陷入哀愁,再是绝望,而后得了重病。
而他去千秋殿的目的……
夏昭衣的眼睛看回那几个“往生客”。
往生者,死人也。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一个云“迎”,一个月中“来”。
他去千秋殿,难道是想要将死人复活?
这般巧,她便是一个……往生复还者。
“支离。”夏昭衣看向一旁的小师弟。
“嗯?”
“那女童的面貌,与我有多像?”夏昭衣说道。
支离眨巴了下眼睛,看着夏昭衣的五官。
“也就长得像,气质是完全不同的……”支离说道。
“你们可吓到了?”
支离点点头。
“那看来,很像了,”夏昭衣拢眉,“那,为何你们不问我为什么呢?”
师父还特意提前过来和她通气,唯恐露馅,结果是他们师徒二人多虑了,不论是支离,还是二哥,他们竟都未同她提起此事。
“为什么要问呀,”支离撇嘴,“小师姐姓的是夏呀,那女童必然是姓乔了,而且,这种晦气的东西,我才不要跟师姐说呢。”
“那我二哥呢?他如何说的?”
“师姐二哥?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之前小师姐在京城得罪过一个巡守军将领,那人上街抓了几十个与小师姐长得像的女童,所以让我别怕。”
夏昭衣一笑,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从小木凳上起身,说道:“我去找师父,再去看一看那女童吧。”
“我陪师姐一起去!”支离立马起身,“真的很像,若师姐觉得害怕,我陪在你身边说不定好受些。”
“有师父呢。”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支离忙跟上:“师父冷冰冰的,没有感情,我就不同了,我生龙活虎,能蹦能跳……”
老者所处的暗室在观星阁山头的崖下。
夏昭衣同支离刚去,便遇上老者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木箱。
见到徒弟,老者停下脚步,说道:“来看她?”
目光落在老者卷起的袖子上,夏昭衣说道:“她……脸还好吗?”
“也被我剖了。”老者说道。
“身体呢?”支离问道。
“我刚才说了个也,“老者回答,边朝上走去,说道,“走吧。”
夏昭衣和支离对望一眼,两个小童转身跟上老者。
“有什么结果吗?”夏昭衣问道。
“她是被活活虐杀的,而且过程极长,煎熬数日才断气。”
夏昭衣皱眉,有些怒意:“她不过才一个十来岁的小童。”
“真是暴戾恣睢,丧尽天良!就该以同样的方法折磨回去这些人!”支离骂道。
“施虐手段繁杂,手法倒并不熟练,刀工略差,但下得去狠手,没有半点心慈手软。这施虐手段,结合在下面所看到的刑具,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老者说道,“他叫风清昂,我受一位朋友所邀前去晔山,在晔山认识他,许多年后才知道他喜好对各种生灵凌辱施虐。此人无恶不作,并将此著书立传,那本书,我倒也看过。”
“还有这种人?”支离磨牙,“他现在还活着吗?”
“不知道,”老者摇头,“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