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3 自相残杀(一更)
手下们聚拢过来,以火把对着它们。
台墀干燥,平坦宽阔,毒蛇爬上台阶并未有太多阻碍停滞。
蛇身扭动蜿蜒,离得近的几条蠢蠢欲动,不停挑衅。
沈谙不敢回头,背对它们,手里握着拭嘴的巾帕,紧紧的拧皱成一团。
“公子,十九条。”柔姑在一旁低声说道。
“几条肥的?”
“没有,”柔姑说道,“除了被我们杀掉的那一条。”
“它死透了吗?”
柔姑抬眸望向那条大蛇的尸体,目光浮起浓浓的厌恶。
那条大蛇正在被同伴吞噬,同时那名手下的尸体也在被一条毒蛇吞着。
分明不肥的一条蛇,却能将嘴巴张的那么大。
“嗯……”
“我们的人呢?死了吗?”
“正在被……吃掉。”
“好,”沈谙闭了闭眼睛,说道,“吃了这么多,这几条蛇便走不动了。”
柔姑一顿,抬眸看着沈谙,瞬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哪怕知道,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可柔姑的脊背仍寸寸冰寒。
“此处真有人,”沈谙又说道,“与丹炉有关,这些蛇不想让我们靠近那些丹炉,它们应是从那石台后面上来的。”
沈谙回身,望向远处的大丹炉,四周火光幽微,三座大丹炉在黑暗里快隐匿不见。
“后面应会有通道,”柔姑说道,“但是毒蛇太多了,公子,或者我们先退,等沈冽吧。”
“不了。”沈谙说道,余光看到那些毒蛇,心中又起恶心,回过身来。
顿了顿,沈谙说道:“蛇畏火,也畏烟,令人脱一件外衣下来,涂一层黑枣丹,点火驱它们。”
他的声音越发虚浮无力,极不寻常。
柔姑侧头看他,担忧道:“公子,你可还好。”
“照做。”沈谙说道。
“是……”柔姑应声,转向其余手下。
沈谙重又闭上眼睛,只觉得双耳嗡嗡响,一阵天昏地暗。
涂过黑枣丹的外衣,烧出来的气味恶臭无比,有强烈的刺激。
他们以此开道,步步往石台方向走去,边抬头观四方,唯恐哪里又有袭击者出现。
毒蛇果真没有过来,远远望着他们。
“也畏人,”沈谙很低很低的说道,“世间万物,没有不怕人的。我们弱,它们便会嚣张,我们强,它们就是怂包。”
“它们仍在看我们,似乎……很饿。”柔姑说道。
沈谙唇角淡淡一勾,朝上边的长蛇望去,目光变冷。
身边的同伴就是它们的食物,吃饱了的那几条动不了了,很快便会死,谁忍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贪?
那就只能先死。
石台四周的台阶要高大许多,台阶上雕有百年前盛行的詹璇刻纹,石台布局大气,光看四周灯座便不难想到此处衰落荒置之前的明煌炽盛。
三座大丹炉出现跟前,沈谙令手下去打开时,脑中忆起女童所摆设的那些机关。
“且慢。”沈谙又唤道。
手下们回头看他。
沈谙停顿一下,说道:“没事,打开吧。”
未必便会出现糟糕局面。
第一个大丹炉,里面是一排药丸,已经硬的如石头了。
柔姑取出来,以巾帕包着在地上砸,她力气大,却砸数下才开裂。
药丸里面包裹着红心,柔姑拿起给沈谙看,沈谙准备放鼻下嗅,被柔姑拦住。
沈谙没有继续,将其余药丸收起,看向第二个大丹炉。
柔姑也看去,下令道:“开。”
第二个大丹炉里同样还是黑色的药丸,第三个亦如是,但是第三个丹炉的药丸要柔软很多。
沈谙令人收起,转身往石台后边看去。
那边有一条大路,往下是近三丈宽的石路,台阶古旧,多处破损,沿路又有毒蛇,自斗的厉害,其中一条毒蛇正在吞噬另一条。
空气变寒,冷风从下吹来,风里隐带一股花香,极淡。
沈谙看着入口,忽然不敢下去了。
这边的地面要低于前边,加之石台很高,站在此处下眺,似站在京都的酒楼三层外。
下边没有火光,所以往深处,视线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沈谙静静的望着黑暗,斜飞入鬓的双眉轻皱着,那蒙面的纱布在方才呕吐前被摘下,侧容俊朗如刀刻,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皮肤因久病而白的几乎透明。
柔姑没有出声,站在他身后五步外,沉默的看着他的后侧影子。
“若这也算是一个炼丹室,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沈谙说道。
“对……”
沈谙沉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进来多久了?”
“约莫有一日了吧。”
“知彦离开多久了?”
“两个时辰左右。”
“好,”沈谙点头,望着黑暗的目光变得虚浮,说道,“那我们便下去吧。”
倒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山高水远的地方都去过,若再找不到,就去其他地方找。
只要没死,就一直找下去。
他的命,他自己续。
石阶往下,一路将灯座点亮,灯座里的灯油皆充盈干净,足以证实他们之前所想,这里真的有人。
石阶很长很长,一直往下,空气里的花香渐渐浓郁,等通往下面,出现一个空旷的分叉口,共三条路可选。
“我的头都大了。”沈谙说道。
话音方落,远处不知何地传来一声轰鸣巨响。
他们的耳朵倒不至于受惊,因为离得非常远,只能隐约感受脚下的动荡,以及一直在飘荡的悠长回音。
“是那边。”柔姑看向右前方。
“往右?”沈谙说道。
柔姑双眉微拢,不敢做主。
“不过这毒蛇,当真是从这里放上去的吗?”沈谙似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毒蛇,去的未免太远了。”
“会不会有暗格?”柔姑的眸子在四周转了一圈,又道,“公子,这里的灰尘好少,与我们来时完全两样。”
沈谙淡淡一笑:“有趣。”
说着,他抬脚往前走去,所去正是右前方。
远处又响起巨响,脚下的动荡要较之前更为清晰。
随着他们一路过去,沿路的灯座都被点亮,这里的廊道石壁更新更干净,雕纹更精细,就连铺地的陈砖都修葺的光滑平整。
484 没有阳光(一更)
廊道很长,百步之外后,地上的陈砖发生了改变,方砖上开始出现星宿或天地八方位的图腾,样式年代并不久远,取于百年前盛行的孚玺宗。
拐过一个长长的弯口,一座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宽长水桥出现,水桥两旁没有栏杆,不过那座水桥水位极浅,此处则很充盈,并且是活水,流动湍急。
迈上水桥,随着火光照去,看不见的黑暗被渐次驱散,一片巨大潭水跃然于桥前空地外,别有天地。
潭水不深,能见水底,约只抵沈谙膝盖,水底刻有浮雕图腾。
图腾极为宽广,现在只窥见一斑,难辨是什么。
派遣出去的手下很快回来,称两旁不见岸。
沈谙望向深潭黑暗处,说道:“那便淌过去吧。”
语毕直接走下深潭。
“公子……”柔姑来不及劝阻,潭水已没了沈谙双腿。
柔姑不作他想,跟着下去,其余手下们也纷纷下水。
潭水阻力不轻,他们行走较缓,足下所踩着的图腾,浮雕的泥石三寸之宽,四寸之高,踩上去勉强能减少一些腿部浸水的位置。
行至三十丈外时,先前那道巨响复又在远处响起,且伴随着巨大水声。
四周山壁及足下潭底随之震晃,地动山摇,他们堪堪稳住身形,抬头往声音来源望去,脚下却在此时忽然一轻,所踩的潭底瞬息下降了一尺有余。
顿然而来的失重,所有人全部踏空,摔在水里。
火把被潭水打灭两只,随即又是一声巨响,还未缓过来,他们脚下的潭底又往下沉降。
“回去!”沈谙爬起后回头叫道。
话音方落,巨响复起,潭底再沉。
火把越来越少,火光所照的水面被震动晃的满是涟漪,将他们的倒影荡的曲折蜿蜒。
水桥下的寒水灌入潭中,随着水面离地面的高度被拉开,桥水下来的声音也变大。
奔回岸边时,距离已过头顶,长年浸泡在潭水里的石壁极其光滑,只有数人上去,大多数摔了回来。
柔姑见状,抢前一步俯腰蹲下:“公子!踩我的背。”
方才蹲下,瘦长的手便握住她的右肩头欲将她扶起。
“你起来。”沈谙说道。
“公子你快!”柔姑叫道。
“公子!”地上的人伸下手,“我拉你!”
沈谙直起身子去握他们的手,这时一道巨响,潭底再沉,水潭里的诸人重又跌倒。
柔姑膝盖重磕在地上,顾不上疼痛,仓皇爬起去扶沈谙。
“公子!”柔姑红着眼眶,“快!踩我上去!”
胳膊却被沈谙反握住,一把往上推去。
“抓住她!”沈谙叫道。
地上的手下们抓住柔姑的手,柔姑回头惊道:“公子!”
话音才落,又一道巨响,沈谙在下跌时将柔姑用力上推:“你们抓稳了!”
柔姑被拖曳着拽回地面,回身趴在崖边:“公子!”
往下又降去的潭底将距离拉的更大,沈谙摔进水里,黑衣在黑暗里快看不清。
入水岩口大泻的桥水似一道白龙弯栈,高处飞川直下,溅起大珠小珠,声音嘈杂。
柔姑抬手抹泪,无声痛哭,忽听沈谙声音从水声中穿来:“不要走远,若我们回不来,便当我们死了,让知彦带你们离开!”
“公子不会死的!”柔姑叫道,“公子你等着!我去想办法!”
沈谙坐在水中,仰头望着她。
四周手下们狼狈的稳住身子后,惊惶朝他望来。
“公子,我们怎么办?”
“还……能回去吗?”
沈谙双眸微敛,轻蹙长眉,望着崖上。
现在没有离多远,连一丈都未到。
能回去,他坚信。
但是早回去,还是晚回去,便看柔姑了。
他们现在身处的潭水是一个大机关,是机关,便是人为,沈谙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够在此挖到龙渊之底,甚至五丈都不会有。所以,这个水潭终究会停止下沉,而出水岩口的水恰能送他们回去。唯一担忧的,是身体会被冻到什么程度。
沈谙回身看向偌大潭水,常年野外涉水行山,是以每次出来时,身上都会做足准备。
譬如他身上这件冬裳,绵厚温暖,同时在衣裳里面又缝着特制的油布,不管是外套的黑色劲衣,还是他内里的中衣,皆缝制了数件。
但现在,凛冽潭水渐渐浸透渗入进来,似利刃尖刀,剐着皮肉。
“若我再多等一阵,便不会发生此事,是我之过。”沈谙说道。
“不怪公子,”旁边有手下说道,“谁都料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关。”
沈谙朝他看去一眼,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唇。
他……其实倒不认为这便是件坏事。
“逢三会一停,”沈谙说道,“很快又有声音了。”
手下们苍白着脸色,不安的看着他。
水位上升的很慢,但能够觉察得到它的升起。
为了防止落势,他们在水中蹲着,这样下沉时要略微好受,虽然同样有摔倒的风险。
巨响果真很快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有几人被跌的七荤八素,差点吐出。
过去良久,下沉的落势终于停下。
远处巨响依旧,但数声过后,地面都没有再动,足底下则有非常强烈鲜明的机关转轴感。
“一十七次,”沈谙说道,“每次约一尺,所以这里两丈不到,不算多深。”
两丈,可能三楼都不到的距离,若非光线太暗,抬头顶还能看到那几个已经上去了的手下。
沈谙转眸,朝对面的黑暗望去。
这机关在他们来时便开始动了,他不觉得是用来对付他们的,也许有人从这里去往对面,以此机关断后。
可若说建造这么大的机关,就为了断后,他也不信。
能断后的办法,成千上万,为何要选择最累的一种?
那么这里……
“想到水,你们会想到什么?”沈谙忽的说道。
众人的身子皆在水里,浸的发痛发麻,闻言朝他望去,不知他想说什么。
“冲洗,驱动,或者,灌溉,还有什么?”沈谙说道,“不过这里,不可能是冲洗。”
至于驱动和灌溉。
引如此多的水,驱动什么?
或者,以这些水去灌溉什么?
他在看到那些如山堆般的骸骨时,最先想到的便是口粮的问题。
但这里,又似乎没有阳光。
485 太恶毒了(一更)
支离蹲着大厅中央,抬头望着西北方向。
一连二十多声巨响过后,他等了又等,巨响都没有再响起。
“这次的响声不知是谁所为,”支离说道,“会不会是师姐呢?”
大厅里灯火通明,南边是长长的木架,晒茶叶似的,晾着一筐又一筐风干的药材。
老者背着手,在其中缓步慢行,不时捡起几味药材放在鼻下轻嗅。
夏昭学则在东边,他身前身后全是大书柜,这些书柜比本就足够高大的夏昭学还要高出半个身子。
支离说完,看向他们,发现依然没人理他。
从暗道出来后,他跟在师父后边穿过几条大廊道,而后不知不觉走到这。
看得出师父也是误打误撞来的,到这后,师父便停下观察,四处信步,东看看,西翻翻,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
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
“师父,”支离说道,“师姐可能真的需要我们。”
老者走的很慢,点点头,算作听到。
“师父~!”支离苦巴巴的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师姐?”
老者看他一眼,终于说道:“我是来接她的,不是来帮她的。”
夏昭学闻言一顿,从书上抬眸朝老者看去。
“你连自己的徒儿都不帮,”支离皱眉说道,“师父,不厚道啊。”
老者如若未闻,这时恰走到两个木架中间的宽长木柜前,他抬手,从摆放整齐的锦盒和药瓶中拾起一个水绿弹墨方盒,打开凑在鼻下一嗅,眉眼随之大变,将方盒拿下,惊愕打量。
支离始终盯着师父神情,见他飞长双眉挑起,支离心下大惑,上前说道:“是何物?”
半响,老者恢复平静,将方盒放回原处,说道:“没什么稀奇。”
身子却在说完话后明显的晃了一晃。
支离胸口一个咯噔,脊背都跟着绷紧:“师父?”
下一瞬,便见老者蓦地直挺挺倒地,砸出闷声一响。
“师父!”支离大骇,狂奔而去。
“前辈!”夏昭学惊忙放下手中读物,大步奔至老者身旁。
支离俯下身,就要抱起老者上身,老者忽的睁开双目,一双漆黑眼眸明亮锐利,逼视一般瞪着小少年。
支离“啊!”的一声后跌,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才叫不厚道。”老者慢声说道,已翩翩然爬起,继续去翻药物。
夏昭学也被吓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吓死我了,我师父吓死我了,”支离腿软的叫道,“师姐二哥,你扶我一把。”
夏昭学困惑的看着老者,转身扶起地上吓坏的小少年。
“师父,你从不曾这样的,你这是怎么了嘛!”支离拍着身上灰尘,冲老者的背影叫道。
老者没回答,身影已走远。
“他真的从来不这样的,”支离看向夏昭学,说道,“我师父是个极其稳重的老人。”
夏昭学点头,见他无碍,松手离开,但夏昭学自身面色仍不好,血气全无。
回去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夏昭学停顿一下,抬头朝老者所在的地方望去。
方才那一瞬,他心跳如奔,完全不知能做什么,好在不过虚惊一场。
妹妹,夏昭学心中啼笑皆非,你生命里最重要的师父,他也是有玩心的。
“差点忘了,”支离还留在原地,看着夏昭学嘀咕道,“这也是个不爱说话的。”
他抬手去翻竹筛里的草药,百无聊赖的翻着,边抬头望向师父离开的方向。
要不要去问问清楚,他老人家为何性情大变?
还未拿定主意,却见师父在远处的角落里摆弄,随后拿出一把三个脑袋那么大的大锤子。
支离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老者。
这,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老者掂着锤子,份量很够,他回身仰起头,望向石室头顶。
整个大厅共十二根大柱子,其中四根柱子要比其它柱子都大,成色亦更新。
老者拿着锤子,朝最近的那根柱子走去。
支离拔腿就跑,奔向夏昭学。
老者抬手摸了摸柱子,指骨在附近轻敲,绕了半圈后停下,后退半步,举起锤子。
“师父,会不会塌啊!”支离在远处叫道。
“这根不会。”老者说道,锤子往石柱砸去,非常利落,连着三下没有半点停顿。
石柱破开的裂痕处,碎石碎沙掉落,老者扔掉锤子,取出蒙面布和手套戴上,掰开泥块。
身后啪嗒啪嗒脚步声响起,支离跑来张望:“师父,是什么?”
“绳子。”老者抽出一捆脏乎乎的麻绳,扔在地上。
“绳子?”支离垂下头,看着绑做一团的麻绳。
老者又扔了两捆麻绳出来,丢在地上。
“还有死人。”老者又道,手臂在里边摸索。
“死人?”
“黏在一团了,”老者往后伸手,说道,“锤子给我,你往右站。”
支离忙去抱起,吃力的交到老者手里,而后往老者右边躲去。
又连着五下,碎石掉落的更甚,一团巨大的泥浆从石柱里砸落下来。
“好多灰尘……”支离用袖子在身前挥着,一手捂着口鼻。
好一阵子,灰尘终于散开,支离一眼便看到泥浆上正对着自己的一张人脸。人脸嘴巴大张,神情惊恐扭曲成狰狞模样,他赶紧别开头。
“好吓人!”支离叫道。
老者说道:“去拿个捣药的药杵来。”
“我这就去。”支离应道,啪塔啪嗒跑走。
“前辈。”夏昭学走来,递来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药杵,青铜镊子,剪子,钳子等一堆小物。
“好,”老者接来,“有劳。”
夏昭学看向老者身前的大泥浆,双眉拢起:“这是……”
“应是活着被填埋进去的,”老者说道,“其他几根柱子里或许也有。”
“太恶毒了。”夏昭学说道。
“也不尽然!”支离捏着小药杵跑来,望见老者已有工具在手,他将小药杵在竹篮里放下,起身说道:“师姐二哥,若是易书荣,陶岚,孟津辞在你身前,你当如何?让你凌迟剐了他们,你可会做?”
夏昭学微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你看,”支离伸手指向地上泥浆,“他们如果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与其说恶毒,我们不如说它邪门,这个地方真的太邪门了!”
486 离岭乔氏(一更)
邪门的让他满是不安。
尤其是那块泥浆,这样抱在一团的尸体,让他一阵复一阵恶寒。
夏昭学倒不为那些尸体所骇,而是不解于他的话。
如果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
这类如果,实际上没有半点确凿证据,在妹妹那边是从来不曾出现的。
“你方才说恶毒。”老者忽然说道。
夏昭学朝他看去,老者没有抬头,手里的动作未停下,在刨,撬,钻,挖着泥浆。
“是,”夏昭学点头,“是恶毒。”
“你觉得,昭衣若还活着,她会如何看?”
“恶毒,”夏昭学说道,“妹妹不喜折磨人,她会给人痛快。”
老者“嗯”了声,说道:“若是阿梨在此,却不知道会如何说,她在京城所为你应有所耳闻,一个路千海,一个安秋晚。”
夏昭学拢眉,看着老者捡起一块破碎泥团丢到一旁。
顿了顿,夏昭学的唇角微勾,忽的笑了。
同一个师父,教出如此不同的徒弟,奇怪,却也不奇怪。
“师父只在懒惰问题上管我,其余皆由我,任我自由生长,从不过多干涉我的想法。”这是妹妹说过的话。
夏昭学回身,在老者身旁蹲下,看着老者灵活的手,说道:“妹妹喜欢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里边装着各类小工具,她喜欢敲敲打打。”
老者点点头,没有说话,又挖出些泥浆丢在一旁。
那张将支离吓到的人脸已逐渐清晰,一具干尸,难辨男女,下面压着另外一具,那一具的头骨似乎有所碎裂,想来应已面目全非。
夏昭学便也不说话了,沉默的看着老者处理这些尸体,支离则背对着他们而坐,恹恹的望着前边的书柜,想快些离开。
几具尸体渐渐明朗,一共五具,用麻绳紧紧绑缚在一起,黏糊在一处,已经分不开了,除却被老者先掏出来的麻绳之外,他们身上还绑缚着五道麻绳。
老者查看麻绳与尸身上的布料后,再抬头打量四周,而后拾起锤子往下一道柱子走去。
支离忙爬起:“师父……”
话音未落,已见老者的锤子将柱子击开了。
支离抿唇,乖乖的弯腰,收拾地上的小工具放在小竹篮里,捧着竹篮朝老者走去。
这根柱子同样藏有尸体,老者将泥浆大略处理后,这里面是六具尸体。
另一根柱子里是四具,剩余的那一根柱子,是五具。
“这有什么讲究吗?”支离看着地上的这些尸体,说道,“五加五加四加六,这是二十具。”
“讲究不清楚,但是,”老者的目光望向第一个柱子下边挖出来的尸体,说道,“我认识他。”
“啊!”支离惊诧,“师父,你的故人?”
夏昭学也诧异,望着那边扭曲成一团的干尸。
“五,五,四,六,这是邪阵,”老者起身说道,“每逢七个月,紫微垣胃宿天船,积尸与东南秋常,泠岩会组成凶藏之象,其各星数,为五五四六,但还不止。”
“不止是何意?”支离忙问。
“同一日,四面星象俱有变化,共六个凶相,”老者抬头望四周,说道,“此为其一,沧尸碑,其余五星象,不知是否会被搬来。”
“若是有的话,那便不止是这二十个惨死之人,”支离说道,“师父,他是你故人,便不是什么坏人了,对吗?”
“谈不上是我故人,他是离岭山脚六容村的脚夫,我与他数面之缘,但确然不是坏人。”
“那……果真太恶毒了,对一个寻常村民下此毒手,谁所为?太贱劣了!”支离气道。
“前辈,离岭的脚夫,出现在这?”夏昭学说道。
“不奇怪,”老者淡目扫过地上众尸首,说道,“因为他姓乔。”
“乔……”夏昭学一顿,“离岭乔氏。”
“乔家的人!”支离惊道。
虽然他在离岭呆的不多,但隐约听闻过乔家的事。
南塘县就在离岭,当初昭州说有一场大叛乱,早早听闻消息的乔家唯恐全城慌乱,便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官府,而是自己先跑路,最后害得南塘县被屠。
三年后,阔州江边小村漂来成片棺木,一共八十六口,全部都是乔家人,还有乔家的远亲。
没错,不止是乔家的丫鬟家丁仆妇,就连乔家远在五代之外那些无辜的穷亲戚们也没有放过。
而这些棺木,不过是乔家后文里最为出名的其中之一,在乔家身上所发生的那些吊诡离奇之事,恐怕说书先生三日也讲不完。
“走吧。”老者说道,走去捡起那大锤,似乎要一并带走。
支离见状,跑上去将那小竹篮带上,看了眼地上零散的尸首,支离说道:“师父,这些尸体咱们就不管了吗?”
“管他干嘛?”老者头也不回。
“他们是无辜的,就这样横死,咱们稍微收拾下给他们一个安息都好。”
“死都死了,”老者淡声说道,“做什么都没意义,你若觉得于心不忍,你可以留下。”
支离拢眉,捧着怀里的小竹篮看老者走远。
身旁瘦长的年轻男子这时说道:“妹妹曾说过一句话。”
支离扭头看他。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
劲瘦纤细的手拍了拍支离的肩,夏昭学续道:“她不爱看出殡,也极少参与葬礼,不过你若要整理这里,我可以暂时陪一陪你。”
“我只是个孩子。”支离说道。
“什么?”
“我刚才说不恶毒,但他们如果是无辜人,那就真的很恶毒。”支离看向那些尸体说道。
“不管是不是无辜人,以凌辱破坏他人的身体为痛快之所在,这都是恶毒,与对方是否十恶不赦无关。”夏昭学说道。
“那易书荣呢?”支离抬头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师姐二哥,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把易书荣和陶岚抓到你跟前来,你如何对他?”
“千刀万剐。”夏昭学没再犹豫,平静的说道。
“知其恶毒,还要为之?”
夏昭学点头:“是。”
487 要去便去(一更)
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对的,还是要去做,支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虚伪。
不过,看夏昭学似乎没有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标榜自己是好人,这便又不算是虚伪吧。
可能,真的很恨。
支离觉得自己暂时还理解不了多深刻的仇恨,便干脆不去琢磨。
至于这些尸体,他也觉得没有整理的必要了。
看灯油书籍和草药,以及四周不多的灰尘,这里约莫有人常住。
谁住谁整理好了,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人,支离有些不负责任的想着。
老者拿着大锤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走出大厅后,老者停下脚步,负手望着前方黑暗。
又是乔氏。
数月前听友人闲聊时所提,重宜兆云山最先毁掉的那个匪窝,里面发现了乔家的月下芍,那当家的卞夫人也姓乔。
如今在这里,又碰上了同乔家有关的一二。
老者不清楚是谁跟乔家过不去,甚至,世人一直所传的乔家为狗胆鼠辈,弃全城百姓不顾,自己先跑路之事,老者都不觉得就是真的。
栽赃陷害,推锅替死,这种事情天下太多,何况乔家已死无对证。
但是,他这些年来时不时就会和乔家撞上,却也奇怪。
并不是奇怪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而是奇怪于到底何人所为,制造出这么庞大的基数。
就如抓球,五个红球,他抓到四次,这可以称之为巧合。
但如若是一百个红球,他随随便便去抓,碰上二十次红球都不足为奇。
眼下的乔家,似乎就是这一百个红球。
乔氏族人被打乱打散,遍布各地,皆是离奇死状,连此处龙渊的千秋殿都有。
会是谁所为?
就在这时,远处又响起一阵巨响。
老者抬头望去,与之前所响的二十来声不是同一个方向。
是他们分散了,还是另一边被人动了机关?
……
……
忽然而起的巨响,把夺路狂奔,满心慌乱的柔姑吓得腿软。
她及时扶住墙壁,一颗心七上八下。
好在巨响不是来自于身后,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她喘着气抬头,望着前面入口外的大平台。
缓了一会儿,她勒令自己提神,继续朝前跑去。
从平台下方经过,毒蛇不剩几条,柔姑没有理会,加快速度。
此处下来时不觉得台阶多,上去才发现要走的如此吃力,最上方的那些铁笼里面,那些白骨幽森森散着,她向来不怕骷髅,此时望到那些头骨,心都在打颤。
她怕死了,怕沈谙会死在这,怕沈谙也会成为这里的枯骨。
柔姑眼眶通红,又哭了。
远处那阵巨响又响起,她这次没被吓到,一路奔回来时做过记号的分叉口。
可是这里真的太大了,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沈冽!!!”柔姑顾不上了,站在分叉口大喊,“沈冽,你可听得到!!”
空幽幽的走廊,远远传来她的回音。
这种空旷和孤独,比她吊着绳索刚下龙渊时还要来的强烈。
“沈冽!阿梨姑娘!!!”柔姑声音带上哭腔,“你们在哪里!”
无人回她,除却远处又一道巨响。
柔姑抬手以袖子抹脸,擦掉眼泪,打算先回来时的炼丹石室。
跑了良久,她才发现路有不对。
他们沿路而来,但凡有灯座的,都点了火,她现在沿着火光回去,路况却似乎不一样了,她对这里没有丝毫印象。
柔姑停了下来,抽出匕首,紧紧握着。
长廊两壁破旧灰黄,石砖大而宽,透着无声的压迫。
柔姑往前走去,脚步变缓,四周太过安静,她仿若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面的心跳声。
这时目光落在前方,她愣住,双目圆睁。
前边石壁下出现一道矮门,这矮门她不会不熟悉,他们从龙渊下来时,便是她最先以绳索缚腰,将一道石门撬开。
那是,排水的口。
但他们从炼丹室出来,一路都未曾见到任何矮门!
如果见到了,不会不留意,不会不停下来关注。
一阵森冷寒意爬上柔姑后颈。
现在最要紧的,是立马找到沈冽和阿梨,回去救公子。
可是如若路不对,如若她自己出了危险,那公子怎么办?!
“有……人吗?”柔姑很轻很轻的唤道。
她往后退去,望着前路光亮,灯座一个又一个,延伸至尽头,一片明亮。
“有人吗!”柔姑又大声喊道。
“谁呀!!!”远处响起声音,极远极远,听音色,似乎是小男孩的。
柔姑惊住,望着前面。
“你怎么是个女的!”那小男孩又叫道。
这里,怎么会有小男孩?
“你见到我师姐了没有?你在哪里啊?”
“对了,我师姐叫阿梨!”
“你告诉我,你在哪!!”
……
阿梨!
柔姑变脸似的,喜出望外的喊道:“你能听到我声音吗,我不知我在何处,你能否听我声音而来!”
远处没有动静了。
“师父!”支离看向老者,高兴的说道,“有人!”
老者如若未闻,他正拿着大锤子,沿着路边一根石柱绕圈,抬头望着石柱上的纹理。
“我知道阿梨在哪!你们来找我吗!”远处的人又喊道。
“师姐!”支离变得兴奋,“师父,你听到了没有,是师姐!”
“你要去便去吧。”老者说道。
“师父你不去?”
老者的指骨在石柱上敲了敲。
“那,师父,我就先让师姐二哥带我去了?”支离又道。
“好,”老者说道,同时后退一步,“你们走开。”
知道师父这是又要拆柱子了,支离和夏昭学往后边退了几步。
“也不知道师父来这里是来找师姐的,还是来拆别人东西的,”支离嘀咕道,“说不定师姐会遇上什么危险呢。”
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老者一锤子砸向了柱子。
支离忙又后退。
“师姐二哥,”支离抬头看向夏昭学,“你陪我去吧。”
夏昭学看向老者在柱子上砸出来的如半张蛛网一般的大裂缝,着实好奇这里边会是什么。
不过,救人要紧。
夏昭学只得点头:“好。”
“师父,那我们走了啊。”支离说道。
回答他的,是老者在墙上又重重的一锤。
488 这太傻了(一更)
他们所在的空地不再是石室内大厅,更类似于一个山体大溶洞里的广场,老者所看上的石柱皆在沿路。
夏昭学制了一支火把,带着支离去寻女声来源,同老者分开。
此处为广场西边,前后共三座水桥出现于右边,女子的声音来自于隔着悬崖的水桥另一处,他们寻到时,恰与她隔着一两堵墙,还得继续找路方能进去。
好在入口并不难找,廊道内灯火通明,几个拐弯后,遥遥便看到前面的姑娘。
柔姑见到只有他们二人,尤其是这小少年的个子时,一瞬愣怔,好在很快想起这少年是阿梨的师弟,忙擦掉眼泪,奔上前去。
尽量用最简单言语概括发生的事情,夏昭学听完皱眉,说道:“还等什么,快走。”
他朝前走去,胳膊一紧,被支离拉扯住。
“你如何证明?”支离看着柔姑说道。
“我……”柔姑张口结舌,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
“是真的,”夏昭学说道,“走吧,救人要紧。”
支离忙跟上去:“你怎知她是真的,就凭她一身湿漉吗,这地方牛鬼蛇神什么都有,你好歹年长我近十岁,怎不多个心眼,哎,你等等我!”
潭水里的水位上升极缓,几名留在原地的手下绝望的望着冰冷水面。几个灯盏被他们取来放在崖边,火光下,除却那水龙撞入水面的动静外,水面安静的近乎诡异,不见一个人。
身后过去好久才有动静,柔姑终于回来,身旁跟着一大一小二人。
支离累得瘫在地上,伸手捂着肩膀伤口,痛的想骂人。
“公子!”柔姑伏倒在崖边,瞪大双目望着渐渐涨上来的水位,“人呢,这下面人呢!”
“一个人都没有……人没了……”一名手下说道。
“可能死了吧,”支离轻声说道,“人死了没那么快浮上来,要等一等的。”
“你不要胡说!”另一名手下斥道,不知这小少年是谁,但没有多余精力去管他是如何到这荒山野岭的。
夏昭学走到崖边,崖壁上的出水岩口很大,水流亦湍急,但整个水潭空间宽敞,水位上升非常缓慢。
他抬头往水流而来的方向望去,隐隐似有风来,吹拂他鬓边碎发。
他收回目光,看向十步外跪趴在地的柔姑,说道:“其实并不高,也许我们可以搭个人桥。”
柔姑微愣,抬眸朝他望去,抽噎说道:“人桥?是头脚接龙,拉着下去吗?”
“是,”夏昭学说道,“你尽快安排,将我也算入进去。”
多了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似乎的确可以搭个人桥,柔姑当即看向身后手下,说道:“不用安排,由我下去,我身子最轻,比较好拉,我们就按个子来,留两个最高大的在上拉人,我先下去!”
说完,她一脚上前,直接跳下寒潭。
潭水已有人高,她下去倒不至于马上触底,水花溅开,夹带寒意腾上。
支离捂着肩上伤口跑来夏昭学身边,望着水里往下潜的柔姑,愣怔说道:“她也太义无反顾了。”
“嗯。”
“分明知道结果了,”支离低声说道,“水面上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全部在水底了,便不说人在水底那么久,呼吸早就停了,便是这样冷的水,泡个一炷香都能将人冻死吧。”
“她心中有执念,便成全她。”夏昭学说道。
“成全?”支离抬眸,看着身旁高大男子,“师姐二哥,你又不认识她。”
说话间,柔姑探出头,在水面上换了口气,又沉了下去。
夏昭学看着散开圈圈圆晕的幽暗水面,说道:“算半个认识吧。”
“半个认识?”
因为颜青临不止一次同他提过沈谙,至少有五次在他面前说过,想请这位轻舟圣老的高徒来京,为他开方调理身子。
当然,这些话夏昭学只当听听。
颜青临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永远平静淡然,似乎真的为你好,但长久的接触让夏昭学明白,那不过是她故意想卖出的人情。
她不会去找沈谙的,她也不敢去找,私藏一个已经被砍了头的朝廷重犯,谁敢轻易让外人知道。
而沈谙,不过是她众多“人情”里的名字之一而已。
至于柔姑,是颜青临在他面前不经意和其他人说沈谙时提及过的一个随从。
柔姑又从水里探出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扎入水中。
“奇怪了,”支离看着她,说道,“师姐二哥,这潭水再深能有多深呢,我都隐约看得到她在水里的模样。”
夏昭学被他一提,双眉轻皱,望着水面说道:“是了,沈谙他们应就在这位置才是。”
“她,好像没找到人?”
待柔姑又探出头,夏昭学高声说道:“柔姑!”
柔姑浑身冰寒,冻得发抖,抬头说道:“我找到了三具尸体……”
“果然是尸体。”支离很轻很轻的说道。
“我再找,我继续找找看!”柔姑说道,又潜回水里。
“这三具尸体里应该没有沈谙,”支离低声道,“否则她早就停下来了,但她现在还没有放弃。”
柔姑的双耳被水声沉闷灌着,漫天匝地的冰冷浸润她的四肢百骸,如利刃般刺痛。
她又找到了一具尸体,水底看不到,只能通过冻的麻木的手去摸索对方。
不是沈谙。
她重新回到水面,将胸腔里憋着的这口气长长吐出来。
不是他就好,每次寻到新的尸体,她都害怕到不能自己,唯恐是他。
“你莫不如先上来,”支离冲她说道,“我怕你要冻坏了。”
“我再找找。”柔姑牙齿打颤的说道,钻回水里。
“她这是要疯了啊,”支离看向夏昭学,“这太傻了,对吗?”
“你的伤口不疼了吗?”夏昭学望着水面淡淡说道。
支离好不容易忘却不管的伤痛,因夏昭学这句话,似乎又开始突突发疼了。
他抬手捂着自己的肩膀,龇牙说道:“师姐二哥,你太不厚道了!”
夏昭学看向那些手下,说道:“搭‘桥’吧,她要撑不住了。”
489 心神不宁(一更)
在老者一路专注拆柱子,夏昭学他们将柔姑从水里拉起的同时,夏昭衣和沈冽自东往西,穿过左右两道高耸的天然大石壁,在空地尽头的悬崖边止步。
悬崖深杳处风声如泣,回荡长风吹乱沈冽手中火把,火影缭乱里,他们的身影在地上被拉扯的破碎。
四周一片漆黑,溶洞高处在黑暗中难以见顶,凭感觉依稀判断其空旷开阔。
而身边目之所及的视野,除了稍作打磨的脚下平坦岩石,便是身前这一道细长的栈桥,无声通往悬崖对岸。
夏昭衣垂头,将手里的纸展开。
纸是他们从墙上摘下来的一幅字画,字画背面已被她以地上捡的小石块画了长廊,石室,及几个大小溶洞,抽枝生叶般,逐渐形成一幅地图。
她重新捡了枚石子,以手为托,在其上标注。
写着写着,她目光停留在纸上,有些出神,不知为何,她脑中总忘不掉那根石柱。
沈冽抬眸环顾四周,这时又一阵风起,他的目光落在空中,黑暗里面,隐隐有东西垂挂着。
“阿梨,”沈冽说道,“那里有东西。”
夏昭衣抬头,溶洞太高,看不清楚,直到又一阵风起,垂挂的东西随风而动。
“那是什么?”女童明亮雪眸眨巴了一下。
“似乎是装在笼子里的骷髅,”沈冽沉声说道,“有好几排。”
夏昭衣目光垂落,望向笼子正下方,恰是深长深渊。
“好狠,”夏昭衣皱眉,“连死都不放过他们……”
“风不动,便看不清这些笼子,”沈冽望向旁处,说道,“若要照亮这洞顶,不知需要多少火光。”
“将这么多笼子悬吊上去,所废机关和人力,皆不在少数,”夏昭衣收回目光看着纸上地图,“如今这个人不知是何身份,他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可我们不能过去,他若在对岸砍一刀,我们只能任其宰割。”
说着,夏昭衣拢眉,又摇摇头:“不对,担心会砍掉桥索的人不会只有我们,每一个迈步上去的人都会有此担心。这人定也害怕我们会在他身后砍掉桥索,故而不会轻易从此经过吧。”
“除非他完全肯定我们追不上他,或这条栈桥很短,能让他在可控制范围内逃离。”沈冽说道。
“我觉得还有其他通道,”夏昭衣抬起头张望,说道,“不论是他,还是当初建造这座栈桥的人,都绝不会将这样一条栈桥当做唯一的路,至于其他的路……”
夏昭衣一顿,回眸看向沈冽,正欲说话,便见沈冽看着自己,说道:“可能同那些大水车有关。”
夏昭衣笑了,说道:“就我们现在一路寻来,并未见到有其他可通之路,而先前所见的大水车的铁链所指向之处,如今剩下的唯一可能,它们所牵动的机关也只有在沈谙所去的方向了,那边或许有路。”
她垂下头,手指沿着地图虚线移动,说道:“应该在西南尽头,在我们下到龙渊石阶的更西南处。”
提及沈谙,夏昭衣不知为何,脑中又出现了那座石室。
她一直在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浓烈,但时刻存在,似一阵沁凉寒意始终于脊背缠绕,攀附不休。
她在探路寻找机关的这一段时间里,于心中小算数卦,皆为大凶。
但凶在何事,她不解,也难测。
枯骨生花。
枯骨生花。
这么四个字,为何会时不时冒出?
沈冽见她目光若有所思,便不言语。
但过去良久,见她始终出神,且视线变得涣散,沈冽低低唤道:“阿梨?”
明光在女童眼中聚焦,她抬起眸子,说道:“我们走吧。”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中字画折叠。
沈冽看着她收起字画,动了动唇瓣,欲言,但又止。
他们来时从两座大石壁中间穿过,石壁左右联成一条直线,内外皆为开阔空地,中间间隔的空间宛如一道高耸的宽阔大门。
一高一矮两抹身影回返,再度穿过这道高大的“门”,经过两座石壁中间时,他们的身影在石壁映衬下尤为渺小。
夏昭衣忽的停下脚步,回头朝身后望去。
眼前橙光来自于沈冽手里的火把,更远处的黑暗将一切侵吞,在黑暗深处,她莫名觉得似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
“或许我们将火把熄灭了会更好,”身旁少年开口说道,“阿梨,你那小油球灯还在?”
夏昭衣笑了,抬眸看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沈冽垂眸。
夏昭衣笑着摇头,说道:“你说得对,熄灭了的确会更好,至少不会将我们暴露。”
“那……”
“先不管他,”夏昭衣最后望一眼远处,收回目光说道,“我们走吧,去找沈谙。”
距离及空间太远,沈冽手里的火把,在遥远山崖另一边望来,如远空星子一般细微。
黑暗里,一个男人站在陡峭岩石上,看着这颗“星子”远去,越来越黯,消失在视野中。
深渊长风吹来,风势颇大,男人大衣宽袍,裙袂猎猎,背负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柄短剑。
静默站了少顷,他迈下岩石,走到栈桥边。
面无表情的抬手拍了拍胳膊粗大的绳索,男人心里浮起些许唏嘘,但随即他便抽出短剑,锋利刀刃在绑缚绳索的石柱上利索流畅的碰撞出四声清脆铮鸣。
随着每一声铮鸣过后,都会有绷紧的绳索反弹出去的劲啸。
巨大的栈桥在短暂的惯性力后,猛然跌进深渊,积攒了百年的灰尘被风势所荡,在黑暗里掀起巨浪。但也因风声太大,侵吞一切,它所带起的动静近乎无声。
夏昭衣心下一咯噔,双眉皱起,怔怔望着前方廊道口的微光,来自于他们经过时,所点燃的墙上灯座。
足下脚步没停,方向偏差严重,被沈冽及时唤住:“阿梨。”
夏昭衣抬头,看着少年在薄光里的清俊轮廓。
“沈冽……”夏昭衣低低说道。
“在想什么?”沈冽柔声说道,“我不该多问,只是你心事颇重,一直出神,是身体不适,亦或是?”
490 越渐蹊跷(一更)
风过耳廓,如鬼低泣。
夏昭衣小脸蛋苍白,眼角浮着些许青灰,若非聚魂收神回来的眼眸依然雪亮,沈冽甚至担心她下一瞬就要昏倒在地。
夏昭衣缓了缓,摇头说道:“没什么,不是要紧的事,我们去找沈谙吧。”
“要紧,”沈冽肃容说道,“你可知你的脸色有多差。”
“很差吗?”夏昭衣喃喃重复,顿了顿,转过身去,边走边说道,“走吧,先找沈谙。”
此行虽不为沈谙,却也因沈谙,只有把沈谙的事情了了,她才有多余心思回石室去好好看看。
一切恍惚皆因那石室,她的精神能量被那石室消耗的着实严重。
“阿梨!”沈冽唤住她。
夏昭衣回首。
沈冽看着她,想了想,几步上前,在女童跟前躬身蹲下:“我背你吧,在我背上,不说走神,便是睡觉也可,我会保护好你。”
夏昭衣微愣,望着少年宽阔端挺的脊背,一时不知说什么。
半响,夏昭衣说道:“不必了,你起来吧。”
她上前伸手,扶住沈冽的胳膊。
“若让你背我,我会很窝囊,”夏昭衣说道,“我是想来帮你的,结果却给你添麻烦,我岂不是个笑话吗?”
沈冽墨眉一拧:“谁会笑话你。”
“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并非我身体不适硬要逞强,待沈谙那些事了却,我再同你说我心中之虑,我们先去找他吧。”夏昭衣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又带着病体的微哑,沈冽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下担忧更甚。
而她却像是宽慰小弟一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经过了。
一路往前,灯火通明,远处虽有冲天大水,但潮雾并未散来,廊道里干燥,散着一股霉味,与此地特殊构建有关。
这一带已被他们寻过,能找到的机关基本已找出,所以回去的路畅行无惧。
沈谙留下的记号很明显,只是他们沿着记号寻到一个路口时,记号变乱,左右两边都有出现。
“沈谙的记号,别人在短时间内很难模仿的出,”沈冽说道,“我确认两处记号都是他们所留,不过他绝对不会留下这样两处皆有的记号。”
“若是两条路皆通呢?”
“那他也只留一条。”
夏昭衣点头,望了望四周,从袖中抽出地图。
“也许我们所发现的那个机关室牵连的机关便是在这。”夏昭衣看着地图说道。
“廊道会动?”沈冽问道。
“嗯。”夏昭衣点头。
他们先才寻路时又有数声巨响,加上下来的那一处,前后巨响共有三个方向。
那满是老鼠的陈骨空地为第一处巨响,大约响了五次,是三处巨响中最为剧烈的一次。
第二处是大水车方向,前后记不清到底响了几次,响声较沉闷,似闷在锅里的鞭炮声。
第三处同样沉闷,但面积更广,一共三次不到,响声突起时,他们正在寻路,随着巨响而去,由此在一间地下石室里发现了一个大型机关。
机关牵连甚广,凭手中火把难以一眼望尽,大大小小的齿轮满是锈迹,缓缓转动着,声音冗沉。
“当真大手笔,”夏昭衣看着地图,说道,“这千秋殿,我怎么觉得炼丹反倒是其次呢。”
“像是屠宰场,”沈冽说道,“人命在此太过轻贱,譬如蝼蚁。”
“想吐……”
“身体不适吗?”沈冽忙问。
夏昭衣一顿,扭头看他,弯唇一笑,明眸如星。
“没,”夏昭衣说道,“我瞎嘀咕的,只是不喜这里。”
沈冽看着她,清俊眉眼严肃又透着无奈,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夏昭衣收起地图,看向右手边方向,说道:“应是这条路,走吧。”
“好。”沈冽说道。
将折好的地图塞回两件衣袖的夹层里,夏昭衣眉眼微拢,一直强令压下去的那股无名之感又袭上心头。
她抬头看向前方,火光仍明亮。
地图之外那些她还未去到的黑暗,像是有无数影影绰绰的孤魂在游荡。
她不信鬼神,真的不信,可她连自己为何还会活着都无法去解释。
为何是她能重生,又为何在这个叫阿梨的女孩的身子里?
夏昭衣忽然忆起那日,林又青将“夏大小姐”的骨灰交付到她手中,一瞬间的彻骨冰寒,瞬息将她置于天地人间,四方宙宇之外,洪荒来的大水侵吞着她,她根本难以去抵抗,螳臂当车。
如今,她太低估这个地方了,来时没有料到会这般吊诡古怪,甚至冥冥中似乎同她有着渊源牵扯。
不过,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得自己来对了。
暗暗沉了口气,夏昭衣将心底那些情绪再度强压而下,不准它们再干扰她。
这条路往前,又出现数个路口,这些地方皆能找到沈谙他们所留下的记号,证明没有走错。
约一刻钟后,他们寻到悬挂着木笼的大空地,七横八纵的锁链悬于空中,十几个木笼垂着,木笼里有白骨。
再往前是浩大空旷的石阶,台墀横向所漫极长,有一方高耸的大平台在石阶下的视线尽头,平台上有三座大丹炉。
此处说大殿不像大殿,说空地也不是,空间十分辽阔,所有灯座都亮起,光线依旧弱暗。
夏昭衣和沈冽下到大石台前,地上有不少蛇尸,远处一条大蛇的尸体嘴中,还有半具留在外面的人身。
看尸体衣着,是沈谙的人。
丹炉附近散着许多丹药和残渣,夏昭衣才用巾帕将它们拾起,便听得沈冽的声音,在石台后边发现了一条路。
“好香啊……”夏昭衣站在台阶口,小鼻子嗅了嗅,说道,“但是我说不上是什么气味。”
很熟悉,可再闻又很陌生,变成了另一种气味。
她的鼻子,似乎因为生病而有些失灵了。
并且有个名字在她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月下芍。”沈冽说道。
“……对,”夏昭衣点头,“是月下芍。”
她最近一次闻到这花香,还是半年前在那龙虎堂,在那山贼儿子的庭院里。
“这是乔家的,”夏昭衣皱眉,“乔家独有的月下芍,怎会在这?”
491 你要节哀(一更)
当初在重宜山上寻到这花时,她也曾好奇,为何乔家独有的月下芍,会出现在重宜山的匪窝里。
后来得知,那卞夫人姓的是乔。
“也许不是独有了,”沈冽说道,“我去看看。”
夏昭衣随着他迈下石阶:“为何说不是独有呢?”
“因为沈府便有,”沈冽说道,“在我还未出生时,沈双城曾奉朝廷之命追捕乔家后人,他带回不少月下芍,沈府几位花农悉心栽培,种出的月下芍花香要更浓郁。所以,月下芍虽是乔家的,但未必便仅乔家独有,像沈双城这样将它们带走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你说得对,”夏昭衣点点头,“这也是一种可能,哦,对了,”她将还捏在手里的巾帕抬起,“你看,这上面的三个炼丹炉,是正儿八经的在炼丹,比起我们之前所见的炼丹室要好许多,没那么邪门,不过这个丹药,我着实不敢恭维。”
沈冽垂眸望去,见是一坨坨黑色或金色交杂的药丸和泥渣,他俊秀的墨眉拢起:“这些东西,能吃吗?”
“谁知道呢,”夏昭衣轻叹,“吃了会不会死不清楚,反正肯定不会有长生,倒是死在这上面的累累人命,寿命积攒相加,不定万世千秋了。不过说来,若这些丹药真的有用,你大哥应该全部都带走了吧,他既能找到此地,定也深谙此道。至少目前看来,这东西他看不上。”
“对,”沈冽唇角讥讽,“他必看不上,怕又要失望而归。”
“又?”
“对,又,”沈冽说道,“他这些年所去之处,皆凶险隐伏,杀机暗藏,与如今之地相差无几。半年前我们所遇见的磐云道,当时他正带我去往龙虎帮。”
“你们上去了?”
“嗯。”
“正逢夏日,那气味怕是……”
沈冽点点头,那气味的确不好受,那山上满目乱石,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凹陷,乱石中伏尸数百,或淹死,或被砸死,腐烂散出的恶臭弥天遍地,他们上到山顶后仍浓郁的可怕。
沈冽侧头看向女童,恰是下坡廊道的大拐角,拐角过来的壁上烛光落在女童脸上,幽光里,她的脸色不似之前苍白无血,相反,脸上两颊红得异常。
她病的真的很严重,笑得若无其事,实则绝不轻松。
沈冽收回目光,隐下心底的伏涛波澜。
人们总爱传言和寄希于触不到的传说,过分神话,过分推崇,口口相传间,传说里的人仿若不再是凡胎。
譬如她,她并未如别人所言那般无所不能,不过一个身量都还未长开的清瘦女童,尽管他知道她是她,但即便是她前身,那也是会病会死的血肉之躯,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女而已。
盘踞于龙虎山上数百年的龙虎堂被她摧毁后,今世的她又成为口口相传,可沈冽不忘的,是半年前初见时,她孤零零从丰草长野中走出,手里提着一袋蛇,满头大汗,小脸蛋红如现在。
她的肩上所扛,他想去一同承担,绝不是像如今,让她为他而来,身上还带着病。
前日她在雪地上大哭的模样,他满心不忍,欣慰于她身旁有她心心所念的二哥,又心痛于她的无法相认。
“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个非常邪佞的阵法。”夏昭衣忽的说道。
沈冽回神,低低问道:“什么?”
“那阵法凶神恶煞,虽然我不信此道,可那诅咒着实太阴狠,”夏昭衣边走边道,“而在龙虎堂山顶的那些墓群,它们的排列分布恰能对上这个邪阵。沈谙带你去那,莫非与此邪阵有关?”
沈冽拢眉,说道:“是。”
“他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回去还要再翻一翻书,余下的我便没有多问,稍后碰面,我问一问他。”
“别,”夏昭衣说道,“我随口一问,你不用问他。”
“什么?”
夏昭衣没有说话,抬头冲他微微一笑,双眸亮若星辰,唇角有甜甜的小梨涡。
少年心跳忽的漏拍,故作镇定,说道:“阿梨?”
“走吧。”夏昭衣说道。
她不想让沈冽因为这个去问沈谙,沈谙那个性子她着实不喜,一点都不坦然,不定又得拿此拿捏沈冽几下。
大斜坡下来是一个大空地,或者说是路口,前面共三条路可选。
照亮空间的光线来自最右边,那边的廊道灯火明耀,花香的方向则是另外一处。
穿过空地,有近十格台墀才能踏上廊道,沈冽步子要大,即便放慢了一些,身旁女童仍略微落后。
廊道里橙光通明,二人身影在橙光中渐渐走远。
他们身后廊道外的空地上,花香最浓郁的路口处,几个身影立在黑暗里,目光凝在他们身上。
为首的男人身形清瘦高大,浑身淌水,禁不住一身冰寒,微微发抖。
“公子……”身后手下轻声说道,“他们走远了。”
“嗯。”沈谙淡淡应了一声。
“我们,不跟去吗?”
“没有这个必要。”沈谙说道。
“柔姑现在肯定在担心公子……”
“那就担心吧。”沈谙说道。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风,带起一阵森寒凉意,冰的他们牙齿打颤,冻痛的几乎发麻。
沈谙深深望了远处廊道口一眼,转过身去说道:“回去吧,寻个地方将衣服烤干。”
柔姑蜷缩在崖边,双手抱着腿,瑟瑟抖着,双目发愣的望着身前湖潭。
两名手下忍着冰寒下水,在湖底寻觅,一无所获。
一阵大风起,汹涌袭来的寒意,让柔姑冻的快脱去知觉。
她将头埋在怀里,闷声大哭。
“唉,”支离叹息,很低很低的说道,“真可怜。”
夏昭学循着他所说,朝柔姑看去,顿了顿,将身上外衣脱下,递给支离:“你去给她披上吧。”
支离接来,说道:“你身体不好,你不冷吗?”
“她更冷。”
“唉。”支离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去将衣服披在柔姑肩背。
冻痛的浑然没了知觉,柔姑兀自大哭。
支离又拍了拍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节哀。”
492 我去找他(一更)
两名手下在水底又寻良久,新找到几具尸体,但没有办法将他们打捞上来。
岸上同伴呼唤他们回去,一名手下不肯放弃,在水面又深吸几口气,重新下潜。
随着大水注下,潭水水位越来越高,下潜需很久。岸上同伴将一名下水者拉上来后,在岸边等了半响,不见另一名露头。
“莫非他也出事了……”一名手下怔怔说道。
“我去救他!”才上来的手下立马又要下去,被同伴拉住。
“别去了,枉死!”
夏昭学皱眉,将佩剑交递给支离:“帮我拿着。”
长剑分量不轻,支离下意识抱紧,抬头却看到身前人影快步离去,毫无犹豫的跳下崖边,他惊忙叫道:“师姐二哥……”
声音惊呼出半截,就被落水声打断。
支离抱剑奔到崖边,瞪大眼眸望着水面涟漪:“师姐二哥!”
夏昭衣和沈冽转过长廊,空旷溶洞将水桥那头的动静带起回音,传入耳中。
夏昭衣一愣,抬头看向沈冽:“我先去看看!”
随即夺路奔去。
“阿梨!”沈冽低唤,大步跟上。
水桥另一边,空地广大,崖边两处火堆,数支火把,二人立在崖边望着下方,另二人在火堆旁正起身,似欲朝崖边而去,还有一人坐在火堆旁,抬头望着崖边,是柔姑。
“师姐二哥!”支离冲着水面又大喊。
自夏昭学所带起来的波纹消散后,水面便再无动静。
“支离!”夏昭衣喊道。
一听到她的声音,支离忙回过头去。
“师姐!”支离焦急的指向水潭,“你二哥,你二哥跳下去了!”
夏昭衣快步奔去,所幸才至岸边,水面便被破开,夏昭学拖着一个高大男子探出头,大口喘气同时,抬头朝他们望来:“快,他没死!”
一名手下跳下水,同他一并将人托举。
随夏昭衣而来的沈冽当即俯身伸手,和其他人一起,将三人从水里拉上。
男子还活着,肺中积水被按压而出,终于回缓一口气来。
沈冽望着湿漉漉三人,愣了愣,转眸看向那边坐在地上的柔姑。
“沈谙呢?”沈冽问道。
柔姑悲痛的望着他,唇瓣微动,话语哽咽在喉,说不出来。
夏昭衣也愣了,目光扫过其余众人,最后落在支离脸上。
支离仍抱着剑,伸手悄悄指了指湖潭。
“公子在水里,”跳下水同夏昭学一起救人的男子颤颤巍巍起身,说道,“我们的人都在水里,已经,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沈冽怔怔看着他,目光转向崖边。
水位已上来了,水面上浮光幽明,隐隐能见岸上倒影,并不真切。
大风夹着水汽袭来,四周火把在风中倾腰,那些风声入耳似擂鼓,沉沉击打着他。
顿了顿,沈冽说道:“我去看看。”
他将背上长剑取下,方才起身,手腕被支离握住:“不要,沈郎君,别去,已过了半个时辰,水底是活不了那么长的。”
“也许水底有空隙,”沈冽说道,“我去找他,不定他们藏在里面等我去救。”
“没有,”夏昭学站起身,看着沈冽,“我才从下面上来,水底都是尸体。”
尸体二字,让沈冽心头一痛。
柔姑捂住嘴巴,眼泪潸然,痛不欲生。
“公子是为了救我,”柔姑哭道,“他在最后将我托举而起,他自己没能上来,他,他用的他的命救了我!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我去看看,”少年声音有些颤抖,从支离手中抽出来,“即便他真的死了,我将他尸体带回来。”
“别,”夏昭衣出声说道,“沈冽,你不要下去。”
他多日没有睡好,且下得这千秋殿后一直未吃未喝,这样的身体,扛不住冬日才融化的冰水。
沈冽看向她,眼眶红了:“阿梨,这是我哥。”
“我懂,”夏昭衣说道,看向柔姑,“你们为什么会掉到水里,是否中了什么机关,莫非与那些巨响有关?”
柔姑哽咽点头,哭道:“起初只是一方潭水,极浅,巨响过后开始下沉,每逢巨响,下沉一尺有余,这根本料不到。”
“整座潭底都下沉?”
“嗯。”
“既然能下沉,那便能上来,”支离说道,“师姐,要不咱们想个办法将潭底捞上来。”
“要的,”夏昭衣说道,她将地上的长剑拾起,递回给沈冽,“你不要下去,我们一起去找,这么大的机关,很快就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好吗?”
沈冽深深望着她,一双星眸通红。
“沈冽……”夏昭衣很低低说道,双手托着长剑,往前又递了些。
沈冽终是微点了下头,垂眸接剑:“好。”
“节哀。”夏昭衣小声说道。
这方潭水巨大,除却对面两岸,其余两边皆为悬崖,此悬崖所通,是他们之前所见的那一道栈桥。
这片深渊山涧是一个巨大弧度,自西南往北弯曲,半包围着这座千秋殿。与他们下来的那道深渊相邻,但为大岩石所阻隔,是一条山体内部的冲壑,地形复杂,隐藏极深。
现在夏昭衣可以断定的是,他们之前所见的那座大水车,那些铁链所牵动的机关,极有可能便是这里。
仔细去辨,其实可以能听到远处的寒锁声,被风吹的嗡嗡。
火堆又燃一处,浑身湿透的数人在火堆旁勉强取暖。
夏昭衣将袖中“地图”拿出,用地上捡的小石将地图又补充了一部分。
那水车所在之处与此地连上,大约距离被标注好,至少有百丈。
“机关的确是机关,但未必是陷阱。”夏昭学看着地图说道。
“的确没必要大费周章,去设计这么大一个陷阱害人,”支离说道,“师姐,你说,做什么事情需要设计这么大一个机关出来呢?”
“我不知道。”夏昭衣摇头。
天下万灵行事,出发的目的无非两个,生存,追求。
生存包括食物,衣物,繁殖。
而追求,它所囊括的着实太多。
千秋殿的追求,无外乎炼丹,按理来说,这里的目的理应纯粹,但是一路走来,她觉得这里又不似只炼丹那般简单。
027 肆无忌惮
“女童?”卞元雪看着柳簪,不知是笑是怒,“你是说,一个这么点高的女童,拿了根鞭子把怜平给打的哇哇叫?”
“这些是她们说的,我也是不信的。”柳簪小声回答。
卞元雪笑出了声音,把玩着手里的小瓷碗:“鬼信她这话,不会跟刘三娘一样疯了吧。”
“可是两个人都这么说呢,怜平也确实被打得血淋淋的。”
卞元雪眨着眼睛,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怜平偷了人,同时偷了两个,被其中一个发现了,打了她。素香怕惹了那男的,所以替着怜平一起瞒着,捏造了个女童出来。”
“啊……”柳簪愣了。
“能让素香一起帮忙瞒着的男人,那应该来头不小。”卞元雪托腮,继续道,“要么是那些十人长,要么就是二当家们,二当家们大部分都跟我二哥去了山上,好像就鲁贪狼没去。”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卞元雪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怜平被打成了什么样,这个瓷碗你给我收好。”
说着将瓷碗抬手一抛,边往外走去。
柳簪没反应过来,小瓷碗一下子清脆的摔在了地上。
柳簪吓的瞪大眼睛,噗通跪倒在地:“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也惊了,上前几步看着地上的碎片,勃然大怒:“你不知道要接的吗!”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去跟陈棠学,让她教你。”卞元雪骂道。
柳簪的面色更白了,整个人伏在地上,颤着声音哭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咬着唇,方才顺口喊出陈棠的名字,想到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她觉得后背毛毛的,胸腔里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你去外面跪着。”卞元雪伸手指向门外。
柳簪忙爬起来,快步走出去。
“等等。”卞元雪又叫道。
柳簪回过头来:“小姐。”
“把这些碎片捡过去,跪在碎片上。”卞元雪指着地上的小瓷碗。
“是。”柳簪垂下头,走了回来。
杜湘和金枝也将这些话送去了刘姨娘那边。
刘姨娘听后的反应同样是笑出声音,说道:“也不算什么,更离谱的夸张说法我都听过呢,前几年你们还没到山上的时候,有个不成器的丫头说猴子化成人形追咬她,将她追出了院子。结果呢,装疯卖傻罢了,是她偷走了卞元雪的两个果子。”
金枝笑了笑,倒了杯茶,递到刘姨娘跟前,说道:“不过怜平是真的受伤不轻,皮肉裂开的不严重,伤口很细,但是里面有许多小刺。”
“对,”杜湘点头,“小刺扎的还挺深的,我用力才能拔出来。”
“小刺,”刘姨娘笑道,“这下好玩了,这伤口恐怕得疼死,好了也得留疤吧。”
“还有一道在脸上呢。”金枝压低了声音笑道。
刘姨娘抬手喝茶,放下后道:“哎,其实那个丫头跟我们又没多大关系,可是我怎么就那么想笑呢?”
跟刘姨娘没有关系,跟杜湘金枝的关系却不小,她们和她一直就看不对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刘姨娘朝门外看去,“不知他们去到后山了没。”
她提到这个,房中几个小丫鬟本来不错的兴致一下子扫得一干二净。
一天没吃饭了,谁的肚子都是饿的。
以前“收成”好的时候,还有一些糕点干果赏,现在赏她们的人都没这些东西吃了,还拿什么赏呢。
“那山上没人去过,估计路也不好找。”金枝闷闷的回答道。
而且就算找到了路,二当家和少爷们会给她们带吃的吗?
根本不可能……
不过,其他那些小喽啰们自己饿了肯定会跟去找吃的,到时候她找几个人给自己带点就成。
但想到那些马贼喽啰的嘴脸,金枝又觉得一阵阵恶心。
整个马贼帮有前山和后山之分,在前山,又有东山头和后山头之分。
龙虎堂往东边那一整片都是那些山贼们的地盘,偏后山这边一些的,则是大当家和几个二当家的私人地盘。
这个私人的意思,指卞夫人,刘姨娘和沈姨娘这些人,也包括卞雷,卞二郎以及照顾他们的丫鬟。
金枝平日和那些马贼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次只要一遇上他们,金枝都会吓到做噩梦,因为那些人的眼神实在可怕。
用杜湘的比喻来说,他们的眼睛就跟刀子一样,但是割的不是她们的血肉,是她们身体外面的衣服。
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疯狂而贪婪。
有时候金枝从偏东点的地方路过,还能听到女人的凄惨嚎叫和痛哭,伴随着的是那些男人们的戏弄和起哄,每次金枝都会逃命似的离开。
她们躲在这边的后山头,感觉上是安全,而实际上什么保障都没有。
不论是卞八爷,二当家们或者以前的老当家,他们都将所谓的兄弟看的比女人重要。
去年刘姨娘和卞雷闲聊时,曾提到过这么一件事,在刘姨娘年轻的时候,山上有一个非常白嫩的小妾,长得水灵出众,说是重宜第一美人都不逞多让。
有一年,卞八爷手下一个十人长立了不少功,众人起哄要卞八爷奖赏。卞八爷问他想要什么,那十人长喝醉了,直接嚷嚷要那个小妾的琵琶骨来做碟子。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那十人长也渐渐恢复清醒,神情变得不安。
结果却看卞八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眼睛渐渐浮起笑意,当场爽快的拍案,喝了一声“好”,就令人去将那个小妾给杀了。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卞八爷心里将什么放在第一位,久而久之,二当家他们也都不将卞夫人放在眼里了。
他们冲卞夫人大声嚷嚷的时候,卞夫人连面色都不敢沉上一下。
不过,现在卞夫人和刘姨娘都算是熬出头了,毕竟卞雷和卞二郎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路不好找,”刘姨娘若有所思的重复了金枝方才说的话,而后道,“那便做个两手准备吧,你差人去山崖边叫一叫,让对面的那些粗使仆妇给送来。”
“送来?”杜湘皱眉,“现在吗?”
“那山下不还是有条路吗?”刘姨娘说道,“下山路不好走,但总算是有路的,未必就比他们山上瞎摸黑的来得慢,去吧。”
028 鬼叫鬼叫
“真要我们送过去?”方大娘从灶台后面站起,“这怎么送?都这么晚了。”
“对面叫的那么大声,你没有听到吗?”凤姨有些暴躁,“至于怎么送,这不还得看你,是你的人去,还是我的人去?”
“这一去也得好几趟才行吧,快一千人的伙食呢,平日都得用挑的,现在还得爬山。”
凤姨看向那边的挑筐担子,计算着时间,皱眉道:“下山得一个时辰,去到那边爬山也得不少功夫,而且上去的路还得经过东山头。”
听到东山头,方大娘顿了下,也皱起了眉。
“那些女童还是别去了,”凤姨接着道,“找些岁数大的,又不好看的吧。”
“你去安排人手,我的那些人你也拿去安排,我把这些吃的整理下。”方大娘说道。
凤姨点点头,离开了。
一听说要去东山头,所有人都犯怵,大家互相对望。
凤姨面色凝重,沉声道:“身强力壮的去吧,那些小孩就别去了,你们收拾收拾,回来我给你们加肉。”
一听到有肉,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小梧朝小容看去:“姐,肉啊。”
“小孩别去,你没听到吗?”小容其实也馋了,压着声音道。
“肉,”小梧抿唇,委屈的道,“有肉呢。”
小容轻咬牙,想了想,忽然壮起胆子叫道:“凤姨。”
大家都朝她们看来。
“阿梨还在前头呢,”小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有些胆怯,但仍继续说道,“等下阿梨也会在那边一起伺候的吧,她回来的话,能不能也给她点肉吃啊……”
梁氏眉梢微挑,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容:“你干嘛替她讨这个人情?”
小容面色变白,垂下头避开梁氏的眼睛。
小梧握住小容的手,紧张的说道:“我姐,我姐姐关心阿梨呀,我们是住在一个屋子的。”
说话的时候,她边在人群里面找到余妈,眼眸求救。
余妈认出是她,开口道:“对,阿梨和她们一个通铺的,小姑娘们大概也有点感情了吧。”
“有感情?”梁氏讥讽,“有感情可不是什么好事,像陈棠小珖那事,亲姐妹是躲不掉的,那没办法,‘有感情’这是赶着自己洗脖子往刀上蹭吗?”
这话说的小容和小梧都不由一颤。
“还有,给不给肉吃还不好说,毕竟那丫头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呢。”梁氏又道。
“行了,”凤姨说道,“大家准备一下就出发吧。”说完看向梁氏,“你不用去。”
“我不用去?为啥?”梁氏下意识问道。
凤姨没回答,转身去那边删选人手,岁数年轻一点的仆妇都被留了下来。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梁氏不再多问,到灶台那边继续忙活去了。
方大娘她们整理好东西,凤姨带着这些岁数略大的仆妇们一起挑上,朝下山那边的路口走去。
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了,现在春夏,草长路滑,又是摸黑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更可怕的是,对面几里外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似有隐隐的狼嚎虎啸,真不知道这样一路下去,会遭遇些什么。
卞二郎的小院,此时仍围满人。
怜平的嚎哭声一阵阵从屋子里响起,张大夫岁数比较大了,眼神不太好,好几次没能夹中刺,而是夹在了怜平的血肉上,给狠狠的往外揪。
“啊……”怜平哭的眼泪快干了。
“张老头,你不能轻点啊,”旁边的小书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道,“她喉咙都哭哑了。”
“哭哑了好办,我给开点润喉的药,她喝敞亮了可以继续哭。”张大夫气定神闲的说道。
“你!”小书恼火,又不敢说他什么,山上一共就这么一个大夫,还真得罪不起。
“啊……”怜平又一声惨叫。
小书别过头去,不想看了,心里面真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故意的。
夏昭衣打了十几下,倒刺虽然不是每个伤口都有,但还是得一一检查过去。
张大夫一根一根拔出来放在桌上,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才检查了一半。
卞元雪坐在院子里,抬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怜平的惨叫声也没能让她清醒。
又打了个盹,卞元雪揉揉鼻子,抬头看向院外一眼,问旁边的立兰:“我弟还没回来?”
“没呢。”立兰小声回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亥时六刻了。”
“这么晚了,”卞元雪摸了摸肚子,“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的了。”
她回头望向怜平的屋子,又道:“她怎么还在叫?”
“可能,伤得比较严重吧。”
卞元雪不耐烦的皱眉,挥手道:“你去找根木棍给她含着,鬼叫鬼叫的。”
“是。”立兰点头应道。
她转身去寻木头。
院外这时响起彩明的声音:“大晚上的,怎么嚷成了这样。”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院外进来,皱着眉叫道:“怜平那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卞元雪一看到卞夫人就上去,“娘,饿死了啊!”
“能有什么办法,桥没了,怪不得人。”卞夫人的声音明显是刚睡醒,带着些沙哑。
“我就是饿嘛!”卞元雪生气又委屈的叫道。
卞夫人没理她,抬头看向那屋子,说道:“走吧,去看看。”
“轻点啊。”怜平眼泪已经哭干了,疼的龇牙咧嘴。
张大夫如若未闻,又从伤口里面狠狠的拔出一根刺来。
卞夫人恰好进去,看到这场面,轻皱了下眉。
“夫人。”素香和小书叫道。
怜平转过头来,顿了顿,轻声叫道:“夫人。”
卞夫人朝她的伤口看去,肃容道:“到底谁伤的你?”
怜平不敢说话了,素香也不敢,小书站出来道:“据说是个小女童,用一根奇怪的鞭子打的。”
“小女童能把她打成这样?”彩明问道。
就知道又会问这句,素香这次想好了怎么回答,说道:“那女童速度太快了,突然抽过去的,怜平被抢了先,就没了还手之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山上还有这样的女童。”卞元雪嘲讽道,她还是坚信这两人偷了汉子。
093 浪荡女童
重宜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古怪。
要么一连大雨,遍地沼泽,要么连日暴晒,就如现在。
天空晴朗的没有云朵,一碧如洗,繁花穿插在官道与野径,给绿的似海的山野点缀清丽。
宋二郎带着郑北军一队近两百人,绕过一座小山岭,往北而去。
他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更不信任这些兆云兵,于是自己遣了斥候去探路,回来汇报后,他便在行军志上简略描画。
走一阵,停下来再画一阵,虽然速度慢,但多少已对这一带的地形山貌有了大致了解。
太阳晒得猛,马背上作画不易,宋二郎整个背脊弓着,提笔描画。
那些士兵们也坐在马上,大汗如雨,但谁都没有抬手去擦汗。
旁边就是大湖,可以停下歇息与掬一把清水洗脸,但宋二郎没有下令。
不能有松懈,不仅是松懈对身处环境的防备,更还有众人的意志与斗志。
这一带实在太大,前面平野还好,往里深入群山后,全是险要的山势与深谷。
在行军志上又描数笔,又一个斥候拍马而归:“郎将!前面发现贼子!”
宋二郎眼睛一瞬明亮,抬起头来:“多少人,在做什么,哪个方位,地势如何?”
“一百余人,正歇脚啃粮,西北三里,地势狭长,可火攻。”
火攻的意思,不是真的要怂恿宋二郎去火攻,而是直观描绘出地形,意指周遭狭窄,水少或无水,且一旦起火,出路难逃。
上了战场,争分夺秒,简练言语是大大小小无数战役所锻造出来的。
打还是不打,极容易判断。
宋二郎收起纸笔,沉声道:“走,去看看!”
并不急着要动手,因为这蹊跷的简直出了鬼。
过几日,南边便有军队要上来,这是秦三郎的父亲特意为他调度的。
军队人数多少暂时还不知道,总之不会是他这可怜兮兮的五百人。
因为磐云道要驻军,而山上又一直大雨,所以想也知道,这些马贼们近来为什么活动频繁。
各个马贼帮之间也不交好,听说不久前在石桥县就曾有一次交火。
所以,怎么可能还会有落单的一百人在那边歇脚,还是这么一个一看就很好下手的地形。
也不知道是设计引诱他们,还是设计引诱其他马贼。
夏昭衣背着包袱,赶了好长一段路,循着马蹄,终于看到前边无主的马儿。
马儿慢悠悠的在水边吃草,显然已经忘了臀上的疼痛。
夏昭衣停下脚步,打量着它翘挺挺的臀部,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下那么重的手了。
马都是有灵性的,也不知道它认不认主,记不记仇?
不过,这匹马不算什么好马,所以,灵性应该也弱些吧。
夏昭衣对马了解不多,只能这么自我宽慰的想着。
而且看上去,这匹马的性情还挺温和。
想了想,她抬步走去,快靠近的时候,摘了把草,小手伸的高高的,想要喂到它嘴边。
马儿嫌弃的避开了头。
呃。
夏昭衣走过去,又举起这把草:“我手短,举不了多久,你来吃了嘛。”
马儿哪听得懂她的话。
夏昭衣打量了一下它的蹄子,估摸自己被踢飞的概率有多少,以及若要及时避开,又需要哪些走位。
然后她小心伸出手,在马儿的脖子抚摸了下。
马儿没什么感觉,继续吃它的草,喝它的水。
“你看,咱们也算是有缘,我虽然是跟着你的脚印来的,但我其实也在赶我自己的路,我本来就要往这边走的。”夏昭衣又摸了下。
小手冰凉,且蹭着马儿有些痒,马儿回头看来。
夏昭衣冲它一笑。
未想马儿还是不买单,回过身去,慢悠悠的往另一边走了。
“你……”夏昭衣郁闷。
不过她没有受挫,不依不饶的又跟上。
一人一马,一直磨蹭,行了半里时,夏昭衣的神情忽然一紧,仰头看向西边。
林间有鸟儿飞起,虽然不多,却成片成片,由远而近。
有人来了。
她有些遗憾的轻拍了下马儿的脖子,转身朝另一边的丛林而去。
马儿没了人烦着,不解的回头看来,随后不声不响的跟上。
夏昭衣转眸看它,倏然一笑,伸手去牵它的缰绳:“走!”
小湖对面,宋二郎带人刚来,抬头便看到那山林前牵着马,一闪而过的女童背影。
“阿梨?”宋二郎低声道。
还真是她。
身上衣裳换了,整个人变得精神许多,头发用木簪盘着,几绺垂在发髻下。
这小女童,怎么会出现在这?
联想凤姨余妈他们的描述,尤其是钱千千口中的,宋二郎心里的纳罕越发浓郁。
不少人也看到那边了。
旁边的斥候讶异:“女童?”
宋二郎看向身后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去跟上她,最好喊她回来,一个小丫头,在外面浪荡像什么话。”
“浪荡……”一个士兵道。
形容一个女童,妥吗。
宋二郎已扯了马缰,对斥候道:“继续,走。”
“是!”
夏昭衣已经觉察身后有动静了,所以快步躲了进来,并将马儿拴在了树下。
她爬上另一边的一棵高树,躲在最上面。
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绿叶,她盯着下面的马儿,耳朵也高高竖着。
很快,便听到身下传来马蹄声。
看来真的被人发现了。
她轻皱眉,有些遗憾的看着这匹马。
“小心点,也许有埋伏。”一个男音响起。
“嗯。”
两个士兵握紧长枪,胯下骏马朝里面走去,他们面容严肃,严正以待。
夏昭衣换了个角度,将自己藏得更隐秘一些。
“只有马。”先前那个男音响起。
士兵从马上下来,伸手去解马儿的缰绳。
看到他身穿的盔甲与所持的长枪,夏昭衣一愣,胸腔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刹那沸腾了起来,汹涌狂涌,涌向四肢百骸,燃起一汤热血。
她努力按捺着,没有情绪外露。
直到看到跟着这个士兵后面的战马,她才终于可以确认。
大宛马,是那些马贼们抢都抢不到的马匹。
夏昭衣松开树枝,跳了下去。
他们猛然回身:“谁!”
长枪直指面门而来。
493 小油球灯(一更)
复仇,残虐,享乐,这些也都在追求之中。
若此处建造者生性凶残,造出这么个机关只为做刑具,去凌辱虐待别人,亦不是没有可能。
这也可以称之为追求,因为真的有人会为满足自我愉悦,去屠戮残害别人。
所以夏昭衣说不知道,她猜不出造这个东西的真实目的,此地的极权和对待生命的残暴,比强盗更狠,比皇权更恶,是她目前在书外所见,所接触到的,最凶残阴邪之地。
夏昭衣抬起头,朝大风和水汽而来的方向眺去。
她同沈冽之前所见,那瀑布里巨大的水车们,宛如吞吐洪荒的巨兽,悬于高空大水中的铁链,则是它们的臂膀,所牵系出去的不止一个方向。
可如今往这边来的铁链并没有完全暴露于深涧上,所以,那是另外开凿了一条暗道?
这个可能性,又令夏昭衣不解,因为在这样的岩壁上凿洞,最大的风险是坍塌,她不认为那些人会舍得去冒这么大的险,毕竟这儿于他们而言,是块天大的宝地。
“你们看,那是什么!”支离忽然说道。
夏昭衣循着他所指抬头,是之前在栈桥崖边所见过的,高高悬挂在高空的长排牢笼,黑暗里隐匿模糊,起大风才能窥见一二。
“怎么这里也有,”夏昭衣凝眉,“已不止在一处见到了。”
“对,来时下台阶的地方也有,”支离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乔家的人。”
“乔家?”夏昭衣朝他看去,“为何有此一说?”
“师父他老人家呗,一路过来尽砸柱子去了,一砸一个准,里边都能掉出几具尸体来,有几具尸体师父还认识,说是离岭山脚六容村的脚夫,姓乔,那些尸体也都是乔家的人。”支离说道。
“师父也来了?那师父他现在……”
“还在那边砸吧,砸的还挺起劲,”支离撇嘴,“专注砸柱一百年。”
沈冽失魂落魄站在一旁,黑眸垂落在“地图”上,闻言抬起眼睛看向夏昭衣,触上女童有所感而望来的目光,沈冽沉声道:“那枯骨生花,柱子里或许也是乔家的人。”
夏昭衣也想到了这个,微微点头,不知说什么。
若也是,那为何她会深觉不安,时不时便想起,且每次皆觉毛骨悚然。她和乔家从未有什么联系,顶多不过闻过那花香罢了。
先不想了。
夏昭衣收回思绪,起身说道:“我去那头看看,二哥,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夏昭学没有反应,缓了缓,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转眸朝女童看去,点头:“……嗯。”
“你保护好支离,你们去找我师父,”夏昭衣望向支离,“找到师父后,让他先别砸了,先过来一趟。”
“好,”支离连忙爬起,“师父那还有个大锤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语毕,回身便去拉夏昭学:“走,咱快点!”
夏昭学被拉着,转眸朝女童望去,至今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等等!”夏昭衣这时又叫道。
支离登时止步,回过身来:“师姐你说!”
夏昭衣看向夏昭学,而后垂头从腰上小布包又取出一枚小油球灯。
浑圆的掐丝缪琳半透明白色小球,掌心可握,大小如早餐铺子里油炸的麻球。
夏昭学一愣,便见她将小球内部圆轴内永久固定的灯芯点燃,空气从掐丝镂空中通入,供灯芯燃烧,橙光则从镂空内朝外四散,携着淡淡幽香。
球灯上悬着的水苍绶被她取下,取出一块干净绵帕将小球包裹,系一个精致结扣,再用小匕首在绵帕上扎出几个整齐平滑的通气圆孔,伸手递给夏昭学。
“你身上还淌水,这个能取些暖,放怀里,手里,袖子里皆可。”夏昭衣说道。
湖绿色绵帕被灯球映的透明,呈浅橘色,置在女童满是伤口的掌心上。
长风雄浑奔来,越过冗冗荒渊,融在黑暗里,化作千万柄冰寒利刃,女童手里的小灯球却似是一颗会发光的十五圆月。
夏昭学垂眸望着灯球,鼻翼渐酸,俊秀爽朗的面庞浮起迷茫,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谁教你的?”夏昭学喑哑问道。
“你说呢?”夏昭衣说道,不忍见他神情。
夏昭学抬手接来,暖意从绵帕中透出,熨帖在掌心上,握久了会有些烫,但切实很暖。
“多谢了。”夏昭学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一声。
看着他带支离离开,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向身后沈冽。
耳侧大风鼓吹,他们此处为风口,少年长身玉立,俊容清绝,纵眼眸泛红,面庞不改半分倔强孤冷。
“我们休息吧,”夏昭衣说道,“等我师父来。”
沈冽静静看着她,默了默,看向柔姑:“沈谙烧水之物在何处?”
柔姑神情恍惚呆滞,抬眸回望他,起身说道:“我去取水。”
“不必,”沈冽说道,“我去取,在哪。”
“我这,”一名手下拿着小包袱起身,“我去吧。”
沈冽没有说话,转身朝他走去。
夏昭衣望着他的背影,她最不擅长安慰人,不知该说什么。
目光投向柔姑,夏昭衣说道:“我要去对岸,待沈冽回来,你同他说一声。”
“对岸?”柔姑一愣,“你如何去?你要游过去?”
“让他不用担心我,务必好好休息,在我师父过来前,我会回来的,”夏昭衣说道,顿了下,打量柔姑一身湿漉,又道,“这边风大,你不妨往廊道移步,在那边再生火,尽快将衣物烘干。”
说完,不多作逗留,直接转身离开。
潭水水位已满,在出水口附近停下,没有再涨,离崖岸约有二尺。
夏昭衣没有下水,沿着岸边一直去往潭水尽头,清瘦身影消失在柔姑视线里。
柔姑看着她走远,良久,回过身来望向身前湖潭。
大风掠袭,水面起波纹,涟漪飒飒,或交织,或晕散,纷乱不休。
这满湖沉沉,湖底,压着她的公子。
四周黑暗包拢而来,睁眼如盲,夏昭衣凭感觉缓步而行,并未拿出火折子去搏几分光亮,行止潭水边沿,她才拿出小油球灯,将灯芯点燃。
494 黄雀在后(一更)
球灯并不暗,但只能照亮身边方寸之地,隔远而观,连一点星火都不见。
夏昭衣将它绕在指尖下,蹲身撑扶住石岸,往下跳到涯边修饰湖潭的方石砖上,再借力跃向前边右手侧的石壁。
深渊崎岖,溶洞内不止两岸,有三岸,四岸……在巨大空间里静默矗立,蜿蜒间相离相撞,有大岩壁长达数里,亦有小岩壁不过三丈之长,它们起伏低昂,切割分离着巨大深渊,将它打乱的参差无序,错综陆离。
夏昭衣所站的石壁,是两岸相对最狭窄之处,湖潭非正规四方形,也不是圆形。
身前潭水波涛迭迭,她的脊背贴着石壁,凭着手中小球灯所照,步步往前。
石壁陡峭嶙峋,不妨碍她的速度,渐行渐远,鼻下也渐渐闻到一阵花香。
又是月下芍……
先才那股寒意再度攀爬,她皱眉压制下去。
今日这惧意已缠绕她多时,攀附吸食着她的精气神,让她恍惚走神,浪费大量精力。
她不喜这种被无缘由的负面情绪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股寒意扑腾的越凶,她便越怒。
夏昭衣闭了闭眼,睁开后继续往前,脚步加快。
前方花香逼近,越渐浓烈,风也变大,另一边的石壁不知被侵蚀或风化出残缺,还是已至尽头,大风呼啸拍来,摧山折石之势。
又走了一炷香左右,身后石壁渐变的平滑,被人工打磨过,越往前越平整,并有一层月白漆色涂于其上,色泽莹润干净,整整一片大墙,高不见顶。
同时前方崖岸轮廓隐约可见,较来时所下的那处崖岸大为不同,这边更开阔空旷,远处似有高耸的长台。
夏昭衣从石壁跳下,踩着潭水旁的白石迈上岸。
荒风鹤唳,自她手中一豆橙光外,辽阔空间一片混沌黑暗。
地上铺陈着整齐大块的青石砖地,砖上浮雕深浅相交,图案为细线缠枝的卷草和花卉,古拙精雅。
夏昭衣转眸四望,目光落在远处地面,抬脚走去。
伴随她的脚步和手里的微光,一道长长的水渍出现在青石砖地上。
水渍从水潭而来,通向前方,沿着水渍走去,远处十丈外,一座长台拔地而起,至少有三丈之高,边沿似有石杆环绕,正对夏昭衣方向的,是一片长长的石阶。
夏昭衣停下脚步,没有过去,目光重新望向周围。
风声似不太对,总觉得有其他嘈杂。
她敛眉听着,渐蹲下身子,指骨在地砖上轻敲。
一路敲去,去往左边,她寻到一块松动的地砖,用匕首沿着缝隙刨去,寻到一个点后用力撬起,顿时一股浓郁花香扑面而来。
伴随花香,还有细细碎碎的清脆碰撞声,似是竹筷,又似是干燥的石子,声音非常辽阔和悠远。
想了想,夏昭衣从衣角砍下一小块布料,绑作一个结,用火折子点燃,往下扔去。
伴随火光坠下,数十排悬着白骨的长绳一闪而过,数不清的白骨在风中碰撞,随长绳一起,剧烈晃颤。
小布团并未坠多久,能看得到地面,但火光消失的很快,又归为黑暗,只剩那些白骨,不安分的在下边相撞着。
下边的风同样很大,不亚于地面,应有通风大口,故而才能将花香带来。
夏昭衣拢眉,在想要不要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利箭破空声遽然响起。
她登时一凛,不待抬眸去看,单膝蹲着的身体已跃起,一个侧翻,避开箭矢。
未等她落稳,紧跟着又是一支逼近的箭矢。
夏昭衣迅疾避开,随即半点停歇都没,直接朝箭矢而来的方向猛然奔去。
同时抬手,被水苍绶悬着的小球灯往上一弹,她以中指挑缠住水苍绶最后一截,无名指在小球灯上一滑,蝉翼般轻薄的弯曲卡门将小球灯通风的几个孔洞堵上,不多时,橙光便消失了。
这期间,又有两支箭矢射来,皆被她避开。
待天地归为黑暗,射箭之人握着弩机,一时无的可放,反而愣住。
但很快,他又举起弩机,朝黑暗里的动静射去。
二连发的弩机,每次一前一后两根弩箭。
落空。
落空。
落空。
箭矢撞在青石砖地的声音非常明显。
射箭之人心下大慌,当即回身,朝里面跑去。
夏昭衣用尽最快的速度,无奈还要上台阶,三步并两步,奔上台阶后,空无一人。
高处风大,她无声喘着气,烈风入喉,烧得本就干燥的喉咙一阵阵疼。
手里的小油球灯在大风里很快冷却,她收了回去,没有再点燃,握着匕首,耳听八方。
黑暗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同时也因为黑暗,她不敢轻易朝前走去。
耳朵只能听到动物,辨不出静物,前面若是有陷阱,她无从去防。
拿着弩机的人没有走远,躲在黑暗里面,不敢妄动。
那橙光最后消失时所见一幕,是一个如野豹一样奋起的女童。
他心有余悸。
时间仿若定格,他左右望着,半点声响都没有,静的仿佛整个天地就剩他一人。
过去良久,他尝试抬脚,无声往后面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