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关你屁事(三)
宋倾堂是骑马赶回来的,回来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客栈,所以直接过来了,没想到一打听,她还真的在。
这女童,宋倾堂简直怀疑她是不是长着翅膀的。
房门被打开,女童一脸平静,平静又带着些无奈:“有何贵干?”
宋倾堂径直迈了进去,还不忘回身将两扇房门“啪”的一声重重关上。
“宋倾堂!”夏昭衣语声不悦的说道。
男人似听不到,大步朝房中走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你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
说话间还朝她的床铺看去,发现被子是乱的,看起来她还小睡了一觉。
夏昭衣在他对面坐下,说道:“我以为昨晚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我说了不抓你就不抓你,”宋倾堂说道,“我知道抓了也没用,你这人鬼得很。”
“你找我什么事?”
“我来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宋倾堂看着她雪亮的眼眸,说道,“你说你孤身一人,我姑且信了,那你孤身一个女童,你来京城干什么?你搅入那么多是是非非里面去又是干什么?”
夏昭衣面淡无波,冷冷的说道:“我二哥曾同我说过一句话,虽然很粗鲁,可我如今觉得真的很有道理。”
“什么?”
“他说这世上诸多烦恼,只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夏昭衣说道,“这句话共八个字: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宋倾堂眉头一皱。
“别来烦我了,”夏昭衣又道,“你自己身上一堆的麻烦都还没有解决好吧?”
“我何来麻烦?”
“哦,”夏昭衣点头,“昨日清早被人剥光了扔在外面的男子,大概不是宋郎将。”
宋倾堂神色终于有些不自在了,思及昨日差点被她全部看光,他连她的眼睛都避开不看了。
女童却继续说道:“你身上酒气不浓,绝不是酗酒流连花巷被人扔出来的。你身上也无外伤,尤其是脑部,所以显而易见,你是被人下药,而不是打昏的。下药的这个人应该跟你认识,因为他不是真正想害你,否则你早没命了,他想羞辱你,但也不想真的让你难堪,否则扔你的地方便不是这偏僻的客栈后门,而应该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到的任何一条长街。”
宋倾堂一愣,重新看回到她脸上。
他隐约可以猜到是谁干的,但是没想到这个女童能说出这么多来。
但这女童接下去说的话,却让宋倾堂整个人都傻了,眼眸也难得愣怔的瞪大。
她说道:“我没猜错的话,是曹子均干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忽的一笑,微垂着的眼眸都浮上了笑意。
不是什么友善的笑意,而是充满了戏谑和恶意,狡黠又调皮,本就晶亮的眼眸,像是含了水光一样。
宋倾堂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曹幼匀的字很少被别人知道,但是这女童现在喊的是曹子均。
“你,你……”宋倾堂说道。
“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京城,跑路了,”夏昭衣说道,“你要做的应该是去找他寻仇,追上他后把他暴揍一顿,而不是来我这里管跟你没有一丁点关系的闲事。”
“你,你怎么认识他的?”宋倾堂说道。
这个时候想到了那个惠平当铺,宋倾堂眉峰一扬:“阿梨,你该不会是就是那个当铺的人吧?”
“不,我同你说过的,我孤身一人,”夏昭衣微笑,“你现在该回去了,为了阻止你出城追上他,曹幼匀绝对还会在曹家和宋家给你安排一堆的麻烦拦着你,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情和脾气,你还不清楚?”
宋倾堂越想越暴躁,忽的一摇头:“管他的!反正我都一宿没回去了!不成,你还是得告诉我,你来这京城到底想干什么?”
“哦,”夏昭衣应道,而后看着他,“关你屁事。”
如果不是因为面前这个小童是女的,而且她溜得快,手段多,他拿她毫无办法,否则宋倾堂现在一定按着她的头,朝面前这汤碗里面狠狠的摁去。
“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宋倾堂起身怒道,“我打不死你也拼死扒了你一层皮!”
“你要真当我是女孩,你还这样大咧咧闯进我睡的卧房里来吗。”夏昭衣平静的反问。
“你还说?”宋倾堂大怒,“亏你还是个女娃,一点女娃的样子都没有,我一个大男人闯进你卧房,也没见你赶我走!”
夏昭衣见他被气成了这样,懒得跟他争了,起身去整理被子,说道:“你回去吧。”
“不成,”宋倾堂看着她,“今后若有男人再闯你的房间,你记得要赶他走,知道么?”
夏昭衣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看着他,又吐出了那四个字:“关你屁事。”
“你!”宋倾堂气得要冒烟,看着她瘦瘦小小,又粉嫩玉润的模样,骂道,“女孩子家家,你张口闭口说脏话!”
夏昭衣真的懒得理他了,继续整理被褥。
宋倾堂又呆了一阵,想起她说的曹幼匀的事情,心里面也是气急,不知道那家伙真的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毕竟按照那家伙荒诞的行事风格,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我先回去了,”宋倾堂说道,“你不用为了躲我刻意换客栈,我不会烦你了,若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找你,总之你是安全的,我不会跟别人说你在这。”
说完,他直接就走了,唯恐害怕这女童又说出什么“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房门被带上,夏昭衣将床尾的被角整理好,回身跳下床。
她朝门口看去,无奈的摇了下头。
同时在看着这道门的,还有并未走远的宋倾堂。
他在那边的楼梯口停了下来,也回头看着。
浓眉轻轻皱起,想到昨日自己真的快被她看光了,同时今天又这样一股脑的直接闯进了她的卧室。
宋倾堂脑子里面忽然冒出个想法,要不……就把她娶了吧?
虽然她还小,可是他能等她长大,反正两个人也没差多少,撑死了五六岁……
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宋倾堂赶紧勒令自己停下。
他收回目光,摇了摇脑袋,不让自己多想了,赶紧走人。
229 逐一调查
于府门前人往人来,进去和出来的都是沉默面孔。
于合被虐杀,死相凄惨,邻里都有耳闻,是从于府后院杂仆那传出来的,但是邻里没人敢声张,甚至因为现在天祭刚过,满城黑云压顶,于府自己连白帐都依然不敢挂。
于府最近的酒楼里边,生意终于缓过来一些,跑堂的正在小跑着送东西,送完了几叠小菜,又拎着热腾腾的大酒壶给几桌满上黄酒。
靠窗的位置有个客人唤他,跑堂的将擦布往肩膀上一挂,招呼着过去,忽的一顿,回头看向后边的位置。
“,咋又是你啊!”跑堂的张口说道。
小童坐在那边,那日是男童打扮,今日是女童的模样,跑堂的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来,着实是这个小童令人印象深刻。她长得雪白玉润,眉清目秀,一双眼眸乌黑明亮,眸里面的神采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更还有,她那日的凶悍模样和年龄着实太不相符。
夏昭衣正看着外边的于府大门,闻言回头,看到跑堂后一笑:“小哥午好。”
很少会有人这样冲跑堂的笑,小女童这一笑,跑堂心里面的咕噜一下子散了大半。
“小哥给我来几叠小菜吧,”女童说道,“随便来几个,最贵的也成。”
跑堂的打量了她一下,略厚实的粗简棉衫,寻常最惯见的那种,多半是出于还能勉强吃得上饭的清贫人家。
跑堂的“切”了声,说道:“最贵的你倒是吃得起。”
“吃得起,我顺便还可请你吃一顿。”女童还是笑吟吟的。
跑堂的也跟着笑了,摇头说道:“那倒不用,你在这等会儿,我等下就来。”
说完拎着酒壶去其他桌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于府大门,在刚才说话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看到有两个人进去,隐约记得衣衫,只是没看到容貌,不免有些可惜。
跑堂的果然很快送来吃的,似乎真的担心这女童付不起账,所以都是最便宜的素菜。
夏昭衣道了声谢,拾起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垂头吃东西,只是目光和注意力全在外边,倘若有人在那门口出现,她会漫不经心的看去一眼。
她吃的很慢很慢,吃了小半个时辰还剩下大半桌子的食物,不过没再继续,结账离开。
出来后没走多远,夏昭衣在附近换个男童的打扮出来,去往另外一边的酒楼,同样也是靠窗的位置,喊了些食物后,她跟先才一样,慢悠悠的开始吃。
就这样往复在四边流连,直到最后一家酒楼打烊,她干脆在此寻了个客栈住下。
接下来的数日,她一直都在于府附近一带的街道,按照丧葬习俗,于合的棺木理应早就送出城了,但到现在都没有,于府的大门也渐渐闭上,谢绝了友人拜访。
五日后的入夜,寒风大作,吹着沿街窗棱晃动,月色隐在乌云里边,街道上只有零星灯火。
大概在亥时三刻时,安静良久的于府门前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街道风声呼号,隐去了马车的声音。
仆从跳下车子,恭敬的掀开车帘,一位穿着斗篷的中年男子从车上迈下。
仆从去敲门,男子立在他身后,身形高大魁梧,昂藏七尺。
侧门开了,里边的人出来跟他们说话,而后似受到了惊吓,慌忙将中年男子迎了进去。
夏昭衣轻轻捏了下手指,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彻底关严,卸下自己腿上的沙袋,再拿了桌上的小斜包,转身离开客栈。
马车被于府的人给牵了进去,夏昭衣从巷口的高墙翻过去,于府里面同样一片幽静,只有远处的正堂有幽幽两盏白灯。
风声从树梢枝桠穿过,呜咽如泣,夏昭衣悄无声息的朝正堂而去,却在快靠近的时候,不巧发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夏昭衣忙在黑暗中藏好,娇小的身形实在利于藏匿。
那人一身夜行衣,如若不是远处一根枝桠反弹的力度太大,夏昭衣根本注意不到他。
他也是朝着正堂去的,看体型是个男人,中等个子,行动很是迅速,翻墙的身手不亚于她。
他翻上了正堂屋顶,便纹丝不动的趴在了那边,彻底和夜色融为一体。
夏昭衣轻皱眉,倚在了这边的墙角,不太好过去了。
风越来越大,刺骨般冷,那人就那样听着,当真一下都没动过,这忍耐力着实太过惊人。
过去良久,那拜访的中年男人终于从正堂里面出来,待他大步离开后,屋檐上的人总算有了反应,爬起来弓着身子,朝另一边的檐角跑去。
夏昭衣活动了下冻僵的脚腕后追了上去。
比起她在寒风里吹了这么久,对方要更惨一些,因为他吹的风要更大,且长时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所以夏昭衣跟上他并不费劲。
男人出了于府,是朝北去的。
夏昭衣听到马车的声音似乎是往东南方向,她回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眉心轻拢,思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跟上这个男人。
这段时间她一直守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等这辆马车,还有是将来于府拜访者的面孔,同她先前所打听到的药材商们联系在一起。
林清风提供给她的名单着实帮了她太多忙,她到目前为止,已经能将好些人都对上了,这些人她还会再去逐一调查。
当然,她来这里绝对不是专门为了查林清风药材的事情,那些还轮不到她关心,她来这里,是因为查出了夏家当初被定罪的其中一条“证据”,是同给军营的药材有关。
京城能和军营有上往来的大药材商一共就那么十几个,在这其中,于合是发达最快,最高调的,并且他还和全九维有上牵扯,一直都在派人监视全九维。
而且,关于于合发达的这件事情,本身就诡异莫名。
于合和唐成业交恶,唐成业是个大药商,他的药山便是座金山银山,断不可能会穷到变卖府宅,还卖给于合,最大最直白的原因,只能是于合用唐成业的身家性命和整个家族来威胁,又或者,于合靠上了一个大靠山。
230 你认识我?
而这里是京城,官员再横也不敢乱来,能做到京官,每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谁都害怕会被别人戳脊梁骨,那么这个靠山,又会是谁。
夏昭衣能想到的绝对权力,便是这件事情同皇家或者公侯伯爵有关,而恰恰,定国公府的罪状之一,便是贪污了赈灾之粮和军中的药品物资。
寒风迎面而来,空气似凝冰,冷寒彻骨,前面的黑影在夜色里面翻墙而行,速度渐快。
夏昭衣的短胳膊短腿跟着有些吃力,一路跟到了盛景长街时,那个身影消失在了定国公府后院。
夏昭衣远远的愣住,看着那边的院门。
四处夜色沉沉,但偶尔还会有些灯火,独定国公府那一整片,幽黑无光,寂静慑人。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人真的是消失在定国公府的。
缓了缓,夏昭衣跟了上去。
这几日天气转冷太快,早些的桂花已经散了,空气里只剩极清冷的残香。
夏昭衣翻过高墙,跳下来后张望了阵,直觉朝自己的仙逸居走去。
或者不叫仙逸居了,现在那已经被不知道是谁给改成了鹤归湖。
沿路杂草繁盛,深秋也未见凋零多少,枯槁败落的缠成一团一团,许久未曾有人打扫。
偶尔会有奇怪的虫子在角落里边叫,而且因为今夜特别暗沉,所过之处所见的树影墙影比先前来时要狰狞许多,暗夜里如鬼魅一般。
夏昭衣忽然有个荒唐的感觉,人道京师繁华,富甲天下,但在这样金玉富贵的繁盛之地,却短时间内存在着这样一座定国公府,像是落座着一处荒冢,人人皆避而不见,人人皆视如虎豹。
她步步走着,心里生出的情绪全部被强压了下去,待靠近仙逸居时,她庆幸自己的直觉未错,
院中有人,动静很小,但是在静谧环境中,很容易被人捕获到。
甚至,还有琴声……
夏昭衣皱眉,压根不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大晚上在已经被查封了的定国公府里弹琴。
………………
乌云遮天,夜色弥漫,庭外长草漆黑,曾经的金玉朱檐爬满枯藤,雕梁阑干更是半点不见。
院中是另外一个光景,庭院里面点着两盏烛光,罩着月色灯纱,一把古拙长琴横卧石桌上,琴旁有一只雅致的小酒壶,酒壶不是用来装酒的,而是燃着倒流的梅香,极具禅意。
弹琴的是个男子,一身白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断断续续的拨挑着,神态有些漫不经心。
身着夜行衣的男人恭敬的跪在他跟前。
“……那会儿风声忽然变得很大,我听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听路千海说这件事情一定要压下去,上头开始重视了。于楷一直说是,除了问这件事情会不会连累到他以外,其他的一句都没有再提。而关于凶手,他们没有一点头绪,起初怀疑过唐家,但是唐家的人能杀的都被他们给杀光了,他们也有想过会不会是江湖义士干的,不过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们觉得江湖义士如果来管这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不会这么轻松简单,可能人尽皆知,满城风雨了。”
白衣男子没说话,微垂着头,继续弹着琴。
琴音在黑暗里面传来,一声一声,每一声都泠泠如珠玉滚地。
“路千海令他们在接下去的三日将于合的棺木运出城,而且只能挑晚上,城防那边路千海会去打点,如果三日内此事没有办成,那么于合的尸身就直接埋在于府后院种花养草了。还有,路千海在离开前,让于楷在十日内给他十万两现银。”
白衣男子的琴声戛然而停,他抬起头,终于开口:“十万两?现银?”
“是,要现银。”手下回答。
白衣男子笑了:“可以,可以。”
“其他我没再听到了,现在要回去吗?”
“嗯,回去吧。”白衣男子说道。
手下领了命,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白衣男子又拨了拨弦,忽的加快了速度,手指在琴上一抹,而后疾快的捻拢拨挑。
一串琴音流泻,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弹了半响,他的手掌忽的按在了琴弦上,止住了混杂的琴音。
“烦。”白衣男子吐出一个字。
他压根就不会弹琴,只是喜欢琴的音色,拨一下就响,特别的清脆。
一旁的倒流梅香,烟如瀑布,熏暖温雅,他松开手后又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还是觉得一声一声传出来的比较好听。
琴音清冷,似冰珠,如玉碎,像凤鸣,衬在这清寒夜色下,这样极冷极雅,清媚又明艳之感,似有佳人归来,让他喜欢到了极致。
风呼呼吹来,一个清瘦的小身影从院外走来。
白衣男子微顿,有所感的抬起头,猛然一惊,愣在了那边。
来人是个小童,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遮着一层布,只留下一双眼睛。
她的步伐很奇特,不疾不徐,非常轻盈,加之夜风迎面,她衣衫微鼓,似迎风踏浪一般。
渐渐走近,夏昭衣看清他的脸,眉梢微微扬起。
白衣男子还在看着她,呆呼呼的,没有回过神。
从刚才她出现后,他就陷入了这样的呆滞,虽然被惊到,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就这样呆愣着。
夏昭衣走来,好笑的看着他:“竟没被吓到?”
“有的,”男子开口说道,“很吓人。”
这样的晚上,空无一人的荒宅,忽然冒出来一个不明来历的小童,但凡听过一些鬼怪戏文评书的人,都会被吓到吧,他怎么可能没被吓到。
“吓人,你还来这干什么?”夏昭衣说道,微微偏头,“你不怕我是鬼吗?”
她提及这个,男子正色了一些,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不是我先问你的?”夏昭衣脸上的神情略微严肃了些,不太高兴的问道,“你好端端的郑国公府不呆,来这定国公府做什么?”
男子一顿:“你认识我?”
夏昭衣想起之前在这里所捡到的纸页,和上面写的字,忽然鸡皮疙瘩翻涌了上来。
231 夜话闲庭
定国公府和郑国公府世代交好,两家往来甚多,因此赵明越几次都表示,想要让两家联姻。
夏家嫡支只有夏昭衣一个独女,夏文善说做不了主,他当初允诺过夏昭衣的师父,今后夏昭衣的亲事随夏昭衣开心。
此事一度令不少人哗然,哪有女儿家的亲事随女儿家自己,不过什么事放到夏大小姐身上,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
于是赵明越又亲自暗示到了夏昭衣面前,夏昭衣委婉表明了拒意,但赵明越没有作罢,此后见一次便重提一次,直到没多久后爆发了北境之乱,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而赵明越心心念念想要让夏昭衣嫁去郑国公府,就是嫁给眼前这个白衣男子,郑国公府世子,赵。
夏昭衣算了算年岁,赵如今至少也有十九了吧,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竟将她这好好的院子给折腾成了这样,还大半夜穿个白衣过来弹琴,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闹鬼吗?
夏昭衣转过头去看着四处,说道:“你不像是胆子这么大的人,这四周藏了不少你的护卫吧。”
“先不提我的护卫,”赵浓眉轻拧,俊秀清朗的面容露出些不悦,“你还未说,你如何知道我的?你又是谁?”
黑暗里面枝桠迎风,招摆急促,这里虽经过一番推墙倒院般的翻修,但具体方位风向不变,如果要藏人的话,夏昭衣知道一般都会藏在哪里。
“回答我的话,小丫头。”赵又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
她收回目光,落在男子的脸上。
只是过去两年的时光,他的容貌基本没有改变,眉眼秀致净丽,肃容时眸光深敛,隐伏杀机,笑时放肆而沉稳,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人身上混合的恰到好处。
世人都能被他纯良无害的模样给骗了,只有走的近的人才知道这人有多阴险狡诈。
“此处亡人的故人,”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赵唇角微微勾了缕笑:“没想到,你竟认识我亡妻。”
夏昭衣:“???”
“嗯,”赵看着她的神情,淡笑,“看你年岁尚小,你如何和她认识的,她以前游历江湖时撞见的?”
“我不记得她有过婚配。”夏昭衣说道。
“你能知道她多少事情呢?”赵笑道。
夏昭衣回身又朝四边看去,迈开小步在夜色里踱着,闲闲道:“夏家出事后,这院子你就占为己有了?你不怕被人发现,牵连到郑国公府么?定国公府被抄家一事,你们定也受创不少,那阵子是不是很难熬?”
赵唇边依然带笑,看着她的小身影:“那些烦心事,不提也罢,今夜夜色有感,适思故人,阿梨,我想听听看你口中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思念她太甚,你便说些她的事与我听,当可怜可怜我。”
“不要试探我,”夏昭衣缓慢说道,“我说跟她是故人,就是故人,你知道她多少事,我便也知道多少,而且知道的肯定比你还多。”
“哦?”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方才藏在于府的那个人,是你派去的?”
此话一出,她便明显看到他眼眸里面一凝的寒光,不过夏昭衣知道,赵不是什么急躁的人,不会沉不住气,立马就要让他藏在暗处的手下们冲出来。
他那几个贴身侍卫如若还是原先那些人,夏昭衣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今天可以安然离开。
“你也去了于府?”赵问道。
“于府跟夏家出事有些关联,是吗?”
“你为何要管这事?”
夏昭衣淡笑:“因为是故人啊。”
她在旁边一张石凳上坐下,冰冷的手指随意放在膝盖上,夜色沁凉,她没有缩一下,小身板坐的笔挺端正,看着赵,继续说道:“不用揣测和猜疑我身后有谁,我只身一人,另外,我确信你这一个月来定听过我的名字,说起来,我在佩封所行之事,还帮了你们郑国公府一把呢。”
“是,此事还要多谢姑娘。”赵说道,脸上的冷然退去一些,又浮起了笑意。
夏昭衣也笑了笑,而后很轻的说道:“赵,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皇上要对定国公府下手,这些时日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在想,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赵低低一笑,说道:“你连定国公府是如何被定罪的都不知晓,就要管这事情?”
“天下将乱,皇上要稳人心,安是稳,杀也是稳,我们的这位皇帝是个心狠的人,在他看来,安抚功臣未必有杀鸡儆猴来的有用。夏家的定国公和世子都没了,剩下个受了重伤的将军和不到十岁的小儿,这的确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了吧。”夏昭衣说道。
“我不知道。”赵摇头。
“你看,朕连这么大的一个功臣都能杀个满门,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呢。”夏昭衣笑道。
赵又笑了,看着她:“你这小丫头,你懂个什么呢。”
几片落叶被急来的风带落下来,夏昭衣抬起头看着枝桠,平静的说道:“大乾一共十四个大兵营,除却这些兵营之外,世家大族们也有养着自己的军队,越是乱世,越是将不从命,所以当个仁慈的君王,哪有当个暴君来的慑人呢。君王要立威,那就一定要见血,滥杀无辜也不行,一定要有借口,定国公府被摆出来的一条又一条罪责,都是处心积虑谋定好了的吧。”
赵还是想笑,但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这个小丫头,因为她的脸上遮着层布,视觉的重心便都落在她的眉眼上。
她这样抬头看着上方的眸子,非常的明亮,像是织着一汪水光,额前的碎发被寒风吹开,白皙光洁。
她很认真,说这些话的时候,口吻很静,话语却似带着悲怆。也许是夜色太深了,他也太困了的原因,他恍惚觉得她的声音像是从漫漫长古的时空里飘出来,落在寒山清野上,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232 说一说她
“你方才说,这些是你这段时间里自己想的?”赵问道。
“是啊,”夏昭衣点头,收回目光看着赵,说道,“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我一直想要求个答案,后来才慢慢知道,定国公府本就是杀给你们这些王公子弟和朝堂大臣们看的,你们被吓到了便好,其他人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呵。”赵皮笑肉不笑,极轻极轻的一声低笑,夜色里边吐出了清淡的白烟。
“之所以不昭告天下,这一招便更妙了,”夏昭衣也跟着笑了,“日后别人问起,多提几句之后,他方委委屈屈的说,是定国公府自己的错,定国公府仗着自己有功,行着大不义之举,罪状罄竹难书,朕只是晾在当初老定国公为国尽忠的份上,为他们保留最后一丝气节和脸面,但你们非要逼朕骂朕,迫朕说出来,朕委实委屈的很。”
“哈哈哈!”赵哈哈大笑,声音朗朗,看着女童说道,“好玩好玩,你可真好玩,这些也是猜的?”
“不然呢,”夏昭衣容色变得认真,“莫非定国公府真的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吗?”
“犯罪,”赵停了笑,“能犯罪的有谁,定国公府一共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回来后说不了话,饭都不吃了,一个还小,说什么都不会被别人当回事,他们谁去犯罪?”
夏昭衣垂下眼睛,淡淡道:“所以,我刚才的猜测,都是真的了。”
赵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女童脸上明明有一层布,容色也面淡无波,可是他刚才仿若看到她似在悲痛和愤恨。
“你同我说一说她吧。”赵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沉默良久,说道:“今天于家的事情,你派人过去是因为其他的纷争,还是因为这件事情同夏家有关?”
赵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我想听一听她的事,就那么难呢。”
“是同夏家有关吗?”
“阿梨,”赵弯唇一笑,“这样,你先同我说几件跟你夏姐姐有关的事情,你只要愿意说,那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夏昭衣不由挑眉,看着赵的目光浮起些疑惑。
“怎么了?”赵问道。
“你当真这么喜欢夏昭衣?”夏昭衣说道。
“你为何觉得有假?”赵反问,“我已说了,她是我妻子。”
夏昭衣脑子里面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了“**”两个字。
“哦,”夏昭衣说道,“既然你同她交情这么深,那该知道她最不喜欢被人窥探了吧?”
“窥探?”赵拢眉,“你这丫头,何出此言?”
“拿她的往事来当做交易,她知道后会很生气的,”夏昭衣起身说道,“我自己去查吧,告辞了。”
说完转身要走。
赵忙也起身:“阿梨!”
夏昭衣回头望着他。
隔着夜色,赵一袭白衣立在琴后,眉目几许悲凉,说道:“我其实不信你同她认识的,可是我又心存一些侥幸,你诚实同我说,到底认不认识她,我不为难你。”
夏昭衣点头:“当真认识。”
“那,与我说说她,可好?”
“不好,”夏昭衣说道,“逝者已矣,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信我同她认识也好,不信也好,于我不能当饭吃,我不在乎,告辞。”
她收回目光,回身离开,同时身上的注意没有离开过院边的角落,提防忽然有人蹿出来拦她。
等彻底走出了院落,她停下了脚步。
前边就是湖,晚风太急,湖上迎着微光的水面,涟漪所带起的褶皱几乎没有平过。
夏昭衣回头重看了眼自己的院落,回想刚才赵的神情,她心里面的感觉就像起潮的雾。
前世跟这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她本来回京就少,跟这人见面的次数便更少了,真要说有交集,那总共也才两件,一就是赵明越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想要她当儿媳妇,二便是赵和夏昭学的交情还算不错,夏昭学经常会提及他。
不过,夏昭学本就天性开朗,喜好交友,四海豪杰,乡野书生,朝堂贵胄,夏昭学的交友是遍布天下的,所以这没什么可稀奇,甚至夏昭衣连赵的字都没见过,第一次见还是上次来这里,在地上捡到的那几句。
忽然发现一个不太相熟的人对自己表现的这么深情款款,这个感觉夏昭衣只觉得复杂又不适。
罢了,她收回目光,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世子,”季盛从树影后边走出,“追吗?”
“为什么要追?”赵看了他一眼说道,抬手又放在了琴弦上,几声泠泠琴音鸣起。
季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说道:“若这女童真是阿梨,就这样让她走了未免有些可惜,看得出来她不是与我们为敌的,恰恰相反,她还帮过我们不少,这样一个有本事,又神出鬼没的良才,如果能趁早收为己用,对我们来说无疑于如虎添翼。”
赵又在琴上拨了一声,琴音动人。
他的手指离开琴弦,抬头看着季盛,开口说道:“没事,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此事我们不管了。”
“可是……”
“这不是我的地盘啊,”赵打断他,“她是冲着定国公府来的,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现在将她拉拢过来,岂不就是挖人墙角了嘛,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做不出来。”
季盛无语:“这算哪门子道理的,她今天可是跟踪我们的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冲着定国公府来的呢……”
“嗯。”赵漫不经心的应了声,陷入了沉思。
十来岁的小女童,可是表现出来的心智真的太不寻常。
别说十来岁的女娃,就算是他,都不敢大半夜一个人来这边。
而且听口吻,这个女娃是从于家跟来的,于家最近可是在悄咪咪的办丧呢,那大堂还停着一具惨死的尸首。
这个女童,别的不说,胆气的确是过人的。
“我不服。”赵忽的说道。
“嗯?世子?”季盛看着他。
“明日我一个人来,你们别跟着了。”赵说道,站起身子,“今夜我也一个人睡这,你们回吧。”
“……”
233 凛冬将至
夏昭衣没有离开夏府,夜色越来越深,她迎着晚风,一个人安静的在夏府错落有致的院落屋舍中走着。
好多话其实可以直接去跟赵问清楚,可是她分不清这人的话里面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真假,加之她着实不喜和这样从小攻心权术的人打交道,这才直接离开,不过,他却也没怎么留她,倒是让她有几分意外。
而且,夏昭衣着实费解的是,对她所说的与定国公府有关的那些往事,他一点其他念头都没有,全部都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夏昭衣。
没有深入追问她一个陌生的小女童为什么会对此事有这么浓厚的兴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深夜出现在于府,没有疑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来历?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远处落败,藤蔓缠绕的方正大院,不知不觉来到了父亲生前的住处。
她其实不敢回来的,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甚至能不接近盛景长街,她便尽量避之。
现在看着黑暗里的院宅,夏昭衣轻抿唇瓣,眸光变得深沉,静默半响后,忽的转身离开。
寒风迎面呼啸,她碎发乱舞,脸上如沁寒的冰刀割来,但心头却有一股灼热滚烫的血液忽然沸腾燃烧了起来。
赵的这些话虽没有直接言明,但已让她几乎确认之前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这个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善恶是非,惯来柔茹刚吐,怯大压小,她懂。
对宣延帝的处境来说,他牺牲一个夏家来作巩固王朝之举,她也懂。
那些所谓的律法条例和赏罚分明,皆不是用来维护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而是王朝的秩序,她更懂。
但是懂,却不表示她可以接受,可以原谅。
兔死狗烹,烹的是她整个夏家。
欠她的,她要讨回来,见血的,便用血偿。
凛冬将至,她就做这冬日来临前最先至的一场严寒风暴。
从高墙翻出来,夏昭衣未做停歇,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
风声呼呼作响,吹得窗扇晃动。
案几上点着一盏烛光,墙上各挂了两盏油灯,勉强能够照亮半个书房。
书房里面坐着六人,另一人站着,将刚送来的消息说完,而后告退离开,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
这里是杨冠仙的醉仙楼,自惠平当铺因宋倾堂一闹后暂时不宜再碰面,他们已许久未曾聚首了。
但这几日太过风平浪静,宣延帝不动声色,毫无动作,对重天台祭天那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朝廷至今甚至一个说法都没有,任由民间各种谣言猜测甚嚣尘上,这着实不像是宣延帝的行事之风。
所以今日忍不住的,杨冠仙直接书信邀请走的近的几位知己来自己的醉仙楼小聚,反正他这醉仙楼多的是可以卧榻之床。
巧的是正聊的兴起,便有人来报,是于府那边传出来了一些消息。
“你们怎么看?”杨冠仙问道。
其他几人没有说话,都在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郭庭说道:“于合的死,他们连真凶都不调查,就想要压下去了,谁都知道于合惨死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该好好调查清楚才是。”
“我更好奇的是这十万两现银,”方观岩说道,“如今民不聊生,银子并不好弄,而且只给了十日的时间,于楷拿得出来吗?”
“路千海背后是梁凡斌,梁凡斌是安秋晚的人,安家最近的情况你们应该清楚,也许是缺银子吧。”郭庭说道。
“提到安秋晚……田大姚在及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方观岩问道。
“没有任何消息,那边的几条道都已经被封了,消息送不出来,临近几个县的人在想办法联络,但是那边的情况比较严峻,只知道田大姚最近杀了很多人。”郭庭回答。
杨冠仙点头:“别说我们的人,就连朝廷也彻底和那边断了联系。”
方观岩唇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一脸讥讽。
在座的人都颇觉无力和无奈,没再说话。
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会讥笑,因为田大姚之所以杀这么多人,全然是因为泄恨。
及第和门治离的极近,为了让门治三千余安家族人彻底撤走,这一场仗打的非常辛苦,调动了燕南和横评近六万人马在门治茶山县设战防保全他们,死伤惨烈。
田大姚本就是个易怒偏激的人,久打不下后,想也知道按照他的性格,定是会拿及第的百姓出气。
当初大家都在观望,想知道安家落在田大姚手里之后,安家会作何抉择,是投降田大姚,还是以死向大乾表忠心,但怎么都没想到,安秋晚会走出这样一步棋,在最短的时间内请动了六万大军。
毕竟燕南和横评两大兵营,近些年连宣延帝的号令都不一定能调动得了,真正买账的,反而是扎根于世,千百年奋斗出来的世家大族。
当然,安秋晚这样的聪明人早就给宣延帝卖了个面子了,先给宣延帝“献策”,涕泪相求,让宣延帝救救安家,而后以宣延帝的名义去调动他早就已经打通好关系的军队,这样远在京城的他也可以安枕无忧。
这些事,众人心里都清楚,宣延帝也是如此,不过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十万两现银也许是安秋晚的意思,但是让于家三日之内处理好于合尸首的事,应该是李据自己的意思了吧。”方观岩道。
“嗯,”郭庭点头,说道,“不过我不解的是,现在李据应该苦于重天台的事情才是,天下人都在等一个说法,他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要来管这小小一个于府,还要要求三日之内处理好于合的尸首。”
“你想到了什么吗?”施以看着他问道。
郭庭看了他一眼,摇头:“没有,或者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让路千海身边的人查一查。”
“好。”杨冠仙点头,“我明天想办法令人过去传信。”
“嗯,”郭庭应道,看回到书案上的两张纸上,说道,“那此事便等明日吧,现在我们继续先才的话题。”
234 一个棺材
书案上的两张纸上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阿梨,一个是沈冽。
阿梨是郭庭写上去的,沈冽是方观岩写的。
郭庭所说的继续先才的话题,针对的是纸上的沈冽。
这张纸被拿了出来,推在书案的正中央。
墨渍已干了,原本被烛光所照亮的色泽渐渐淡去。
先前一直传有一种说法,说沈冽所谓的来京求学,实际是被郭澍专门送到宣延帝的眼皮底下当人质的。
在沈冽刚到京时,上门寻他者寥寥,但重天台出事之后,拜访的人渐渐开始多了起来,不过皆被他以病婉拒,并且他到京后几乎没有出过郭府,连学府都未去报道。
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低调安静的好像死了一样,现在有传他胆小怕事,躲在家中不敢出来,有说他真的得病了,命不久矣,来京城是疗养的。
方观岩提了笔,勾了张地图在纸张上。
“这是这一年来有迹可循的他所去过的地方,你们看下这些行踪,与京城那些世家子弟相比要如何。”方观岩说道。
众人最先不知他画这么多曲折路线和地名是为的什么,现今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扬眉。
“他竟去过这么多地方,”郭庭说道,“他年岁不过也才十五吧?”
“是,”方观岩点头,“他一年去的地方,便比我小半辈子去的都要多了。”
“厉害,”杨冠仙赞叹道,“行远山,踏实地,必有所得,能迈的出步伐,不辞奔波劳碌的人,多少都比我这眼高手低的要厉害,更何况还如此年轻,这魄力难得。”
“先别急着夸,此人是善是邪都尚且不明。”方观岩说道。
杨冠仙嘿嘿一笑,看着他:“方兄,你此言差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些我们说了不算,你说是敌是友还中听点,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就是善的,哈哈!”
方观岩看了他一眼,没有同他争,继续说道:“沈冽现在所住郭府,你们可还记得是什么地方?”
“郭府就是郭府,能是什么地方?”施以问道。
郭庭略作沉吟,一愣:“郭府,是当初被世子用来暂存夏小姐书籍的地方?”
“是。”方观岩点头。
众人的面色这才终于变了。
夏昭衣生前最为人称颂的并非她的德行容貌,而是她的才智,她所阅所藏的书籍据说皆为不世智慧,许多都是先人所留下的孤本古书,上至九天星辰,万象千秋,下至四海山川,浮世苍生。夏昭衣能素手占星,能观天测雨,能洞察人心,这些本领皆来自于她所学,也不是说并非不能有人传承,可这人若是大家都不熟悉的沈冽……
“沈冽聪慧,郭家同辈之中,他是最聪明的那个,”方观岩说道,“这些书他绝对会看的,恐怕今后这个人,我们不能不防。”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想太多了,”郭庭皱眉说道,“你说的防是何意?”
方观岩朝他看去:“你觉得是何意?”
幽光里面的这抹眼神郭庭再熟悉不过。
郭庭朝桌上的“沈冽”二字看去,没有说话,神色并不是很好看。
他不喜欢这样,虽然知道出于立场,方观岩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这样的行为,总让他觉得心里不适。
也许因为自己在书院教书,所以心中难免爱才?
郭庭也不知道。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略有些急。
众人回头看去。
门直接被从外面推开,杨冠仙最信任的随从焦急进来,开口便道:“老爷,出大事了,天荣卫正在四处查人,潘参政家在半个时辰前去了人,京城几大书院的先生被带走了至少一半,现在那些天荣卫现在正往煌宁西街走去。”
众人一愣。
“什么?”
“原因呢?”
杨冠仙也道:“知道原因吗?”
随从摇头,顿了下,又道:“老爷,煌宁西街啊,惠平当铺在那呢。”
“未必就和当铺有关吧……”郭庭很轻的说道。
施以起身:“我先回去查清楚,你们自己也当心点,近来不太平,很多事情随时可能会波及到我们。”
“好,”方观岩也站起身,“我也先回去,明天得派人去于府探探。”
“等等,”杨冠仙叫道,“你们先在楼下喝点酒,多喝点,万一被人撞见好有个说法。”
“嗯。”方观岩点头。
郭庭也跟着离开了,酒量不佳,所以泼了很多酒在身上,闻着酒气很重。
杨冠仙留他在这,但是郭庭心里挂念着书院,所以执意要走。
寒夜凄凄,不远处天幕有橘光,隔着几条长街,似两个世界,一边寂静,一边喧哗。
郭庭脚步匆匆,穿过几条街道回去书院,路上遇到几队迎面来的巡守卫,被叫着问了好一阵话才放行。
沿街许多居民都睡不踏实,好些人悄然披了衣服摸黑爬起,去往窗边探目。
有几队士兵速度非常快,几乎是跑的,脚步声带动起来的动静,似踩在人心上,令人无端发慌。
沈冽拉开房门出来,朝院外看去,尚还在看书,没有宽衣。
石头恰从前院打听回来,见状上前喊道:“少爷。”
“外边发生了什么?”沈冽问道。
“东平学府好些先生和管事被带走了,”石头回答,“来了好多兵马,听说特别的凶。”
“有没有来我们府上问话?”
石头摇头:“没呢。”
沈冽眉心轻拧,点了点头,这时,另外一边的高空传来一声惨叫,叫声非常凄厉。
沈冽和石头同时看去。
“走。”沈冽皱眉说道。
郭宅的南面是两条大道的交汇处,一个非常空旷的十字路口,冰冷的石板路正中央停放着一个棺材,发出叫声的是旁边布料铺的掌柜。
他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起夜后回来看到街上放着一个棺材,再好奇提灯下来,见到棺材里面的死尸后,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
惨叫声引来了许多人,还有不远处的巡守卫,几个巡守枪兵跑来,看到路中央的棺材,都讶然的停了下来。
235 全都带走
沿街许多住户因这动静,都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几个士兵举着火把,朝棺材走去。
橘色的火光照耀,映出了棺材里面躺着的男尸。
没有腐烂,五官清晰可辨,一个士兵鼓起勇气去摸了下,尸体都才刚刚僵硬。
“刚死不久。”士兵说道。
又一队人马走来,为首的校尉下了马背,过来说道:“怎么回事。”
“死了人,棺材不知道是被谁搬来的。”士兵回答。
校尉朝棺材里边看去,一顿:“我怎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大人认识?”
“谁先发现的?”校尉问。
布料铺的掌柜上前:“大人,是小的。”
“带回去。”校尉说道。
掌柜一愣,忙道:“大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就是晚上起夜然后……”
“闭嘴!”校尉眉头一皱,“带走!”
几个手下上前架住掌柜,掌柜高喊冤枉,被他们捂住了嘴巴。
“都看什么!”校尉抬起头,怒目冲那些探出头来张望的人看去。
众人赶紧回避,纷纷关窗。
那些还特意披了外袍下到楼来的人忙转身要走,校尉大手一挥:“这些人都带走!”
士兵们应声齐上,好些人傻了眼,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好些人趁乱转头就跑。
士兵们追上去,有一个抓一个,动静顿时更大了。
三秋晚风扑面,送来远处嘈杂,沈冽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子立在暗影里,风将斗篷吹得微张。
“少爷,可能过不去了。”石头小声说道。
“有口棺材。”沈冽看着远处的长街中央。
石头举目望去,人群慌乱的街道上,果真是有一口大棺材。
“真邪,”石头皱眉,“少爷,咱先回去,我明日再过来打听。”
沈冽没说话,看着前方朝这边逃窜而来的人。
追在后面的士兵没能追上他们,瞅到立在这里的少年和仆从,立时上前:“你们两个跟我走!”
近了后看清眼前的少年,夜风里肤色白皙如雪,眉眼俊秀,士兵微顿,收回目光绕开他们往后边追去:“你们站住!”
石头哼了声,叫道:“!不是说要跟你走吗!”
士兵头也不回的追上去,没有理会。
这少年郎肤白如玉,气质卓然,生得俊美,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养出来的,京城贵胄太多,他未必得罪的起。
石头收回目光,看着沈冽:“少爷,回去吧。”
沈冽点头,却倏地惊然,迅疾回身朝后边看去,一声锐利的尖啸从风中划过,带起一道银茫,笔直的弩箭直接穿透才跑出去的士兵,力道巨大,将士兵的身体带摔在后。
沈冽抬头朝弩箭来源望去,边伸手拉着石头往路旁的檐角躲去。
跑在前面的人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吓得大叫,掉头跑的更快。
士兵被钉在地上,高声呼救,鲜血从口中大口溢出。
又有数支弩箭射来,在他眼中被放大,他挣扎想逃跑,来不及了,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知觉,是身体被无数箭矢扎穿的清晰感,
一切发生太快,石头吓得面色惨白,愣愣的说道:“少,少爷。”
随着他话音刚落,外面街口传来惨叫,无数箭矢从黑暗中射来,抬着棺材的士兵最先被弩箭穿透身体,刚翻身上马欲离开的校尉被射下马背。
很快,长街口一片哀嚎,血流成河。
还未断气的士兵们痛苦挣扎着,很快又被新来的箭矢钉在身上。
布料铺的掌柜睁着眼睛,双脚一软,跌坐在刚才还抓着他的士兵的尸体上。
其他被抓来的人同样傻在那边,看着身旁刺目的血水,手脚发颤。
最后一支弩箭让一个士兵彻底断气后,弩箭没了。
“少爷,”石头朝沈冽看去,“这是不是党派恩怨……”
没有杀附近居民和看热闹的,每一支箭都精准射在士兵身上,没有断气的就再补一箭,冷漠残忍,毫不手软。
而且,这是在京城内城。
沈冽收回目光,淡淡道:“回去吧。”
“嗯!”石头忙点头。
一支弩箭在后边瞄准了他们的背影。
“杀吗?”单眯着眼睛的男人问道。
“不相干的,不杀。”旁边的男人回道。
“他会不会乱说?”男人看向同伴,“我确定他刚才看到我了。”
“你蒙着脸的。”同伴回答,举目看着少年的背影,“这少年应该是个聪明人,这种事情被卷入进去没有半点好处。”
“好。”男人应道,手里面的弩箭转了方向,对准远处的棺材,拉满弓后疾射了出去,重重的钉在了棺木上。
“弦上箭,不得不发,”男人说道,而后看着满地的尸首,又道,“真他妈痛快!”
………………
“老爷?老爷?!”
“老爷不见了!”
“你们谁看到老爷了!”
于府后院嘈乱一片,仆从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跑。
已是四更天了,睡下的都被叫醒,帮着一起去找人。
先前于合在府中死相凄惨,很多人心有余悸到现在,如今于楷再忽然失踪,大家都慌了。
夏昭衣坐在漆黑的屋檐上,看着于楷卧房的大门。
风打来特别的冷,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空气里有很淡的白烟。
四周人来人往,动静很大。
她垂头看着手里面的匕首,把玩了下后,收起来起身离开。
大概是死了吧。
是不是她亲手杀的,好像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只是没能问清楚想要知道的,多少有些遗憾。
翻过一个屋顶,夏昭衣准备朝外面跳去,忽的听到前面传来一整片哭声,嚎啕哀极。
“老爷啊!!”
“老爷!”
人群跪倒在尸体前,哭得泣不成声。
于府大门口的灯笼打在棺木上,照出上边好多新鲜没有干涸的血水痕迹,和大大小小的弩箭箭孔。
同这口棺木一同来的,还有上百个士兵。
为首的男子面色沉冷,说道:“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于楷吗?”
管家哭着抹泪,连连点头:“是,是,这是我们家老爷。”
男子手一抬,下令道:“全都带走。”
236 年岁已高
晨起太阳初升,街道上腥气未散尽,地上的血水都没能处理干净。
几个街道被封了,附近居民不敢出来,但消息是长了翅膀的,早在昨夜事发没多久,就已经被渐渐传散了出去。
午夜出现在街道口的棺材,连夜被全部带走的于府家丁,还有五十多个被射杀在箭矢下的巡守枪兵,无论哪一件都吊诡出奇,稍微添油加醋一些,版本一时翻倍般上涨,各有说法,再贪生怕死的人也耐不住猎奇,要寻根问底。
权贵们面上无波,暗里却清楚一场狂涌待发。
早朝过后,朝臣们各自奔走,与同气相求的人碰面谋划。
小官宦们没有那么神通的本领,只能派手下去街道路口打听消息,或者去大牢附近花银子买。
各路人马穿梭,明线暗线交汇,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六部官衙,都没能静下。
从祭天事发后到现在,所有人心里都似被悬了一块重石,摇摇欲坠,风雨欲来。而在众口相议的奇事之外,更让权臣们不安的是昨夜被连夜带走的数十个书院先生一事,以及今日早朝告病未来的参知政事潘堂峰。
同平章事虞世龄,翰林学士卞石之,刑部尚书陆容慧去见宣延帝,皆被拒之,前朝便转向后.宫,亦无所得。
午时的风带着热意,变得清爽,三百年屹立的天盛宫座正皇宫中城,巍峨庄严,宣延帝此时正立在殿门外,台阶下守卫森严,兵甲林立,他双手负后,抬眸望着高空飞檐上似欲腾空的金龙,眸色静敛,不见喜怒。
廖内侍快步走来,穿过宽大威严的汉白玉广场,迈上台阶后恭敬说道:“陛下,安太傅接到旨意后就来了。”
宣延帝似没听到,沉默许久后才终于收回目光,看了廖内侍一眼:“嗯。”转身朝殿门走去。
廖内侍垂首,待宣延帝进去后,才转身匆匆,又往来处。
安秋晚容色沉冷,年近花甲的他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等在秋风里头,垂落的细碎白发被吹的乱舞。
廖内侍快步回来,恭敬道:“安太傅。”
安秋晚双眉微展,上前说道:“廖内侍。”
“安太傅,您随我来吧,”廖内侍端手说道,不过说完又一笑,道,“对了安太傅,有件事还得同您求个人情。”
安秋晚略显不悦,说道:“何事?”
廖内侍还是笑着:“是刘司阶的事,前阵子陛下令刘司阶寻那个叫阿梨的女童,刘司阶没能找到,当真自请去天成营喂马了,这事可不太好……天荣卫和天成营那些恩怨,太傅是知道的,现如今刘司阶真去天成营了,这,这不是让他生不如死嘛。”
安秋晚微顿,而后也笑了:“看不出来,廖内侍和刘司阶关系不错。”
“一同当差,自是必然,”廖内侍说着,将声音压的更低点,“此事,就辛苦一下安太傅了?”
“这也得看皇上龙颜,我见机行事吧,若不成,廖内侍也勿要怪罪于我才好。”
“不会不会,小的哪敢呢,小的不会的,”廖内侍忙道,“您随我来吧,安太傅,我领您去见陛下。”
安秋晚点头,朝前面走去。
快近天盛宫时,远处传来动静。
安秋晚和廖内侍停下脚步。
“公主,公主,您还是回去吧。”
“公主,陛下现在肯定在忙政事,咱还是先不来了。”
……
一群内侍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个少女,大步从远处走来。
安秋晚脚步渐停,走的慢了一些。
廖内侍回头,说道:“安太傅?”
“年岁已高,我的腿脚都不便喽,”安秋晚说道,“走慢些,廖内侍。”
廖内侍点头:“好,那我就陪您走慢点。”
他收回目光,看了远处那衣鲜明媚的少女一眼,暗暗摇了下头。
往常遇到这事,他也是要躲的,但今日跟着安太傅,他自认可以不用躲,因为平日安秋晚最喜欢管这等“闲事”,还总能讨得公主欢心,皇上发笑。
朝堂上面无论发生什么,安太傅都是笑呵呵的,那些根本影响不了他,哪怕是昨夜那些诡谲荒诞的事,在活了一世的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所以今天安太傅心情倦怠和恹恹,廖内侍猜想是同及第的事情有关。
思及那些,廖内侍也跟着倦怠和恹恹了。
说起来,上次安秋晚在宣延帝跟前哭诉安家不易,将临亡族,求宣延帝派兵拦阻叛军,争些时间给安氏迁族,廖内侍当时便在一旁帮着说尽好话,分析时局,才终于求得了宣延帝的点头。
这也是廖内侍今天敢在安秋晚跟前开口替刘司阶求情的原因。
可是那会儿所谓的分析时局,廖内侍哪里懂得多少,他只知道顺着安秋晚的话说下去,怎么有利怎么说,真正这天下的时局到底如何了,他能知道的根本不多。
不说他,就连宣延帝每天望眼欲穿等来的消息,都已经滞后许久了。
前边的公主领着一大群人往天盛宫去了,廖内侍跟在安太傅旁边,依然还是慢慢吞吞。
似乎嫌走的太慢,安太傅索性同他闲聊了起来:“来时听说,虞大人和卞学士,还有陆尚书都来过了?”
“是呢,”廖内侍点头,“陛下不想见。”
“还有其他人来吗?”
廖内侍笑了笑,摇头:“没了,陛下龙颜不悦,谁还敢来见呢。”
当然,多少人暗地里面找他,包括后.宫派来的人,他就不好同安太傅说了。
“嗯。”安秋晚点头,停下来说道,“我腿脚不太好,容我缓一缓。”
廖内侍停下脚步:“好的,安太傅。”
安秋晚便弯下腰,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边不经意的抬头朝远处宫宇望去。
晴空万里,云卷云舒,风自远空来,吹过宫阙楼宇,扫着万象人间。
安秋晚捶了阵腿,不多久便见几个内侍紧紧的架着安成公主的胳膊出来了。
“父皇!父皇您做什么!”
“你们这群狗奴才,松开本宫,松开!”
……
安秋晚收回目光,对廖内侍道:“这把老骨头,好像终于好些了,我们走吧。”
“嗯,走吧。”廖内侍回道。
237 求才若渴
宣延帝靠着软榻,手里捏着一本破旧泛黄的书卷,一旁的案几上置着几个花瓷玉盘,玉盘里呈着蜜豆糕,大桃酥,香糖蜜饯等小甜点。
近十年来,宣延帝的嘴巴常泛苦涩,是以经常需要小甜点冲味。
廖内侍进来通禀,宣延帝点头,随意摆手,令殿内其他内侍都退下。
一直到安秋晚进来参拜后,宣延帝才意犹未尽的将书卷搁下,说道:“太傅。”
“陛下。”
“好久没读旧书了,”宣延帝笑道,反过书卷看着封面,“太傅你看看,这本书还记得吗?”
安秋晚抬眸看去,书卷皮上的书名褪色的严重,依稀可见《览道序志》四字。
这本书是前朝发现的古书,原版折损的太严重,重新抄写的,但因是前朝,这本也很旧了,书卷起皱的厉害,有强压过的痕迹。
这本书倒没什么可读的,甚至能够归类到三教九流中去,但是宣延帝以前喜欢过一阵子,经常捧着看。
安秋晚点头:“记得,陛下,怎么今日陛下想起要看这本书了。”
“旧书不厌百回读,”宣延帝笑道,“许久未读的书,再读一遍,思绪中出现的竟是当时读这书时的场景,而不是书中文字。”
安秋晚也笑了:“陛下这是思忆过往了。”
“来,坐。”宣延帝拍了拍另一旁的软毯,似招待好友一般。
安秋晚应诺,走过去坐下。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宣延帝说道,“朕梦见朕年幼时,父皇颁布昌兴新政,修道通商,轻徭薄赋,那时天下兴盛繁荣,朕到现在都记得,那两年父皇每日都喜笑开颜呢。”
安秋晚笑道:“先皇圣明,朝政清朗,国定民安。”
“是啊,国定民安。”宣延帝说道。
安秋晚抬起眼睛,笑着看着宣延帝,没有接话。
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宣延帝今日将他召来是何意了,来时所想,可能是昨夜的事情,毕竟昨夜于楷出事,是同他有关的。
路千海多日未去找于楷,昨夜才去找了他,前脚一走,后脚于楷就出事了,还以那样诡异的方式。
如今市井谣言四起,甚至隐隐有国君不明的言语传出,而从之前祭天出事之后,宣延帝就一直沉默,对于那些事闭口不谈,没有要给这天下一个交代的意思。
这样下去,只怕越发无法收场。
“真是一本好书,”宣延帝又说道,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古书,手指轻抚着,“当年父皇还在时,朝政不用朕管,朕没事就喜欢看些闲书,这些奇闻异事,养气降心和奇门遁甲的,都太有意思了。”
“是啊,陛下当年真的看了很多书,那些翰林院好些数一数二的人,论博闻广记,可能都不及陛下。”安秋晚说道。
“朕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墨国的那些书,”宣延帝笑道,“父皇总说是些闲书,对经世治国无用,然诸子之学,治无不贯,其皆各有所长,书中文字无善无恶,皆为天理自然之道,字句之间不用清浊之辩,读之学之即可,即便有伤神费脑之处,也是在钻研个中奥妙,而不是在想是非对错。”
安秋晚微顿,而后笑道:“陛下所言,是指那些普世之文都太过迂腐了?”
“迂腐?”宣延帝哈哈笑出声音,“是了,太傅,迂腐二字,所用妙极啊。”
安秋晚笑笑,垂了垂首。
他知道宣延帝意有所指,但他着实猜不出他的心思,跟了三代君王,宣延帝是安秋晚最摸不透的那个。
以前对宣延帝,他还能以长者的身份说道一二,但自从宣延帝想要灭掉定国公府,安秋晚便默然了。
他也是在那时才发现这个皇帝够狠,不仅是狠,还妄为胆大,无不敢行。
“朕有时候会恨自己无人才可用,”宣延帝又说道,“可是当我出趟宫门出去走走的时候,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些成群往名利场而来的读书人,那些出现在吏部大大小小官名后的名字,都在告诉朕,朕有太多人才可用,可人才呢?朕一眼望去,感觉好多人,又感觉一个都没有。”
“会有的,陛下,”安秋晚说道,“总会寻到的。”
“而剩下那些人,太傅说他们迂腐,朕觉得的确是,可又不是,朕经常觉得这些读书人精得很,又坏得很。”
“陛下,”安秋晚忙道,“万不可有如此念头,君臣不可二心,君信臣,臣忠君,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所以朕才说真累,”宣延帝不见喜怒,垂头翻了翻手里的书,说道,“朕方才所说,还是这一类书好看呢。”
安秋晚看向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太傅你看,白就是白,黑就是黑,这类书一清二楚,哪像那些读书人的书,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该教什么,不该教什么,这些人自己就得先被教一教。”宣延帝说道。
想起昨夜天荣卫带走的那些教书先生,安秋晚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本想问问那些先生教了什么不该教的,问话之前忽的一顿,转眸重新望回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一阵寒意从安秋晚脊背冒出。
这本书是《览道序志》,是墨国大夫黄赢所写,墨国当年的国都,正是如今的及第和门治。
像是有一根刺被卡在了喉咙里,安秋晚艰难说道:“陛下所言甚是,修身方能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而立身又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所读之书,的确重要。”
“也许读了对朕胃口的书的人,才是朕所想要的人才。”宣延帝笑着说道。
安秋晚也笑了下,垂首:“嗯,陛下。”
“太傅是认可的?”宣延帝看着他。
安秋晚终于明白过来今日被召见是何事了,点头说道:“嗯,臣深以为然,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早朝时,臣先问问其他几位大臣怎么看。”
“也对,这的确是应当的,集思广益嘛。”宣延帝笑道。
安秋晚也笑笑,悄然捏了把汗。
238 给我回来
一回去,安秋晚就看到了焦急等在安府的梁凡斌。
从听闻宣延帝将安秋晚召走后,梁凡斌就急急赶到安府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安秋晚的书房。
听完安秋晚说的,梁凡斌恼道:“陛下这是将老师当枪使?”
“是。”安秋晚点头。
“呵,”梁凡斌气笑了,“现今虽战乱,可到底人伦明,礼乐兴,仁义正,此时推文改教变,岂不就是逆天下之道,冒天下之不韪,仅仅只谓他中耳之心悦?读书人的口舌,是能封住的吗?此事若由老师提出来,翰林院和政事堂那些人怕是要活生生剥了老师的皮!成,他之功也,败,老师之罪也,甚至会进史官之笔,背千古骂名啊。”
“并非讨他心悦如此简单,”安秋晚面色沉冷,淡淡道,“只是我猜不出他想做什么,他的心思着实太难猜。”
“老师不该应下的。”梁凡斌说道。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是在拿安氏要挟我,”安秋晚朝他看去,“仲回,门治安氏迁族之事,我便不会背千古骂名了吗?”
梁凡斌抿唇,不说话了。
“不过,”安秋晚又说道,“他召我进宫却仅仅只是说这个事,倒是令我不解,我在离开前试探询问他昨夜街头暗杀之事和于家之事要如何处理,他没有理我。”
“说起来,祭天之事,陛下至今也没有给出一个交代,”梁凡斌说道,“他不是一个能容忍别人欺他的人,西北侵兵,多年未平,天下四起叛乱,如雨后春笋,久镇不息。祭天之事,更是欺负到了他的鼻子跟前,还有于合的死因,我们尚没有查出,于楷也跟着死了。甚至昨夜,五十三个亲军京卫,就横死在街头呢。现在他什么都不做,放任天下谣诼四起,这似乎不太像是他的性子。”
一旁的茶水已凉了,安秋晚端起来,垂眸看着。
沉吟半响,安秋晚说道:“其他事情暂时与我们无关,但于府的事,我们不能不顾。先前说的,潘乃峰还有一个私生子在外,未被一同株连,可找得到他?”
“于楷迟迟不肯说,如今他一死,恐怕更找不到了。”
“不,人死了才好办,”安秋晚说道,“于楷定经常派人盯着那私生子,你让路千海想办法去找到那几个人,于楷死了,这几个人没理由再给他卖命了。”
“嗯,”梁凡斌点头,“不过老师,昨夜于府上下,包括后院的杂仆都被带走了,只剩下几个看门的留守府中,他们不是被刑部带走的,是被燕云卫,所以若要查的话,恐怕还得去燕云卫那边要人,万一他们问起来,那就……”
“燕云卫?”
“嗯,昨夜死了那么多巡守兵,李东延气坏了。”梁凡斌道。
“呵,”安秋晚笑道,“是了,李东延怎么可能会猜到于合于楷这样的药商会同我们,甚至陛下都有关联,这样的商贾人家,他连夜带走的又不止这一户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问还是不问?”
“不用问了,我同那些人向来交恶,不会放人的,”安秋晚说道,“另寻他法吧,你去找一下路千海,你们两个人去琢磨,老夫有些累了,想歇息了。”
梁凡斌轻叹:“老师,您注意身体。”
“嗯。”
梁凡斌双手揖礼:“那学生就先告退了。”
………………
街上清冷寂静,人影寥寥,几个街道口被封了,往来只有不肯绕远路的权贵人家的车马,以及官府的人。
又一辆马车经过去,车上的少年同宋倾堂打了声招呼。
宋倾堂回头看了眼,没理,收回目光后继续看着身前空地。
三秋天寒,血水没能马上处理掉,有些直接冻在了地上,地面还有不少碎裂的圆孔,是箭矢造成的。
让宋倾堂觉得可怕的,正是这箭矢的力道。
从地上的碎裂角度,可以判断得出箭矢来时的方向,一共有三个来源,东,南,和西北。
这个街道口很宽敞,两对角最宽的地方,达五十多丈,如果有人要藏身暗处射箭,那么能藏身的地方也离得很远。
离这边最远的应是东边,但是东边射来的箭矢所造成的圆孔破坏力,要比南边和西北的力道更大。
是弓弩,比他在兵营和造兵营里所见的那些弓弩都还要厉害,不过看得出,对方没有拥有多少架这样的弓弩。
“少爷,少爷!”
宋倾堂回过头去,是他的随从执剑。
宋倾堂转身过去:“怎么了?”
“夫人在找您呢,让您赶紧回家一趟,”执剑说道,看到宋倾堂的形容,忍不住又道,“少爷,您这都多久没回家了,以前在外边行军打仗,那没办法,现在回京了还老往军营跑,夫人在家可天天唠叨您呢。”
“知道了,”宋倾堂有些不耐烦,“你先回去,我等会就跟来。”
“上次您也这么说的,最后还不是没来,”执剑撇撇嘴,“我还是在这等您好了。”
宋倾堂抬脚佯装踹他:“我让你回去就回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执剑忙不迭躲开,无可奈何,说道:“那成吧,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您可记得要回来啊。”
“滚滚滚。”宋倾堂叫道。
执剑只好转身走了。
宋倾堂留在这,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后,这才回去。
一回府,宋倾堂便被在门口等的焦头烂额的执剑领去见曹氏了。
别厅今日格外热闹,宋倾堂的大嫂林氏和其他几个妾室都在,林氏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几个妾室所出的子女正围在曹氏身边和曹氏嬉笑。
除却这些人,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丁凤笑着坐在一旁,正和林氏说着笑。
丁凤后边的妈妈手里面抱着个娃娃,正呼呼大睡。
宋倾堂还没进门便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回来!”曹氏叫道。
宋倾堂停下脚步,一个头两个大。
屋内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给我进来!”曹氏又说道。
林氏的两个儿子捂着嘴巴,发出“咯咯”的笑音,其他的小孩不太敢笑,尤其是见到自己生母的眼神后,都噤若寒蝉。
239 真是你啊
宋倾堂沉了口气,终是回身进屋。
曹氏看向林氏,说道:“你先带她们回去吧,我有点事情同二郎说。”
“嗯。”林氏点头,起身福礼后,看了丁凤一眼,心里好奇她们要说什么。
林氏和几个姨娘带着孩子们走了,丁凤后边抱着娃娃的妈妈也跟着出去了。
别厅里面安静下来,丁凤这才冲宋倾堂笑道:“二表弟,好久不见。”
宋倾堂随口“嗯”了声,去到林氏刚才坐过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看着曹氏:“说吧,什么事情非得要我回来。”
他这模样落在曹氏眼中,着实生恼:“外边就那么好,你数数上个月你总共回家了几趟,让你回来跟要你命似的,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
“我看二表弟是该成家了,”丁凤笑着打圆场道,“可能有家室就会好些,能够定的住心了。”
“对,”曹氏点头说道,“再这样下去,明年开春了就给你物色个媳妇,由不得你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你找我回来就这个事情吗?”宋倾堂说道,“我下午还要回军营的,有话快说吧。”
曹氏语塞,气恼的瞪了他一眼。
她真是搞不懂这个儿子,总觉得二儿子要是能有大儿子一半懂事就好了,从小到大,净不让她省心。
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信,曹氏说道:“六郎写了封信,给你的。”
一听闻是曹幼匀的,宋倾堂顿时面色一变,忙起身拿来,拆开信封。
“我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那日你同六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匆匆离京是不是同你有关,我让你好好跟他说一说,你是不是动手打他了?”曹氏说道。
宋倾堂将信看完,神色难看,青筋都爆出来了,如若不是曹氏和丁凤在这,他早就一把将信纸撕烂了。
“信上说的什么?”曹氏见儿子神情不对,好奇道。
“他在挑衅我,”宋倾堂咬牙道,“他说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他还是会继续和那些人往来,让我们不要白费心机。”
“他竟是这么说的!”丁凤惊道,“他未免也太,太……”
曹氏“啪”的一下拍在一旁的扶手上:“这曹六郎,太大逆不道了!他这是要毁了我定陶曹家吗!”
“姨母,您莫气,先息怒,”丁凤忙过去道,“他性子惯来不羁,离经叛道的很,此番说不定就是故意气气表弟。”
宋倾堂气绝。
还气他?
还嫌气不够他吗?
把他迷晕了,扒光了,扔街上了,就这样,那曹幼匀仍觉得不够?
“不是,”宋倾堂镇下心来,沉声怒道,“这个混蛋真会这么做,我得去找到他,不把他的皮给剥下一层来,我跟他姓!”
“胡闹!”曹氏叫道,“你是姓宋的,跟我一个姓还了得,传出去别人要怎么说我。”
“我走了。”宋倾堂说道,转身朝外面走去。
“等等!二郎。”曹氏忙起身,“你下次多些回来啊!”
宋倾堂却头也不回,直接大步离开了。
“姨母,您别气,”丁凤扶着曹氏,“表弟这性子……”
“这一个两个的,”曹氏伸手扶额,气得头晕,“气死我了,真的气死我了。”
丁凤安抚着她,边抬头朝宋倾堂离开的方向看去,心里面不安至极点。
如若真如宋倾堂所说的那样,曹幼匀真在信里面挑衅了,那么这件事情一旦事发,曹家必定要受牵累的。
这可怎么办。
………………
与淮周街清冷寂静,学子绕道而行不同,其他几大街道皆人往人来,车水马龙。
京城第一医馆平安堂的药柜前,学徒看着手里的药单,摇头说道:“不行啊,小姑娘,你这个药方,我们这里抓不了。”
“为什么呢?”夏昭衣问道。
“这几个药材要的份量太多了,我们这里不能给。”学徒将药单递回去。
夏昭衣接过来,想了想,说道:“那,你看这样可以吗,你们抓一些给我,剩下的我去其他药铺里面抓。”
学徒笑笑,没理了,看向其他人:“下一个。”
夏昭衣拿着药方,没有马上走,在这边一直站着,边看其他人抓药。
几个学徒忙活了好一阵,看到她还是不肯走,过来打发她了。
离开医馆,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心里面估算着一连串的数字。
一个人影忽然蹿来:“阿梨!”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去。
铁柱拄着根拐杖,手里边还拿着碗,笑呵呵的说道:“真是你啊。”
夏昭衣笑笑。
“你生病了?”铁柱看着夏昭衣的药方。
夏昭衣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还在京城呢?”
“是呀,不在京城,我也不知道去哪好,”说着,铁柱压低声音,贼兮兮的说道,“阿梨,你还要消息不,我卖给你啊?”
“好,”夏昭衣说道,“边走边说吧。”
“嗯嗯。”
街上很多人,鲜少能看到人笑,或行色匆匆,大步赶路,或慢步走着,却长吁短叹。
铁柱觉得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心情最好的,他找了阿梨很久,甚至每天都要去惠平当铺那守着,但迟迟没有等到,为此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等身边人少了些,铁柱才低声说道:“阿梨,昨夜街头那些事,你应该听说了吧,一口大棺材呢,还有好多亲军京卫死了。”
“嗯,”夏昭衣点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铁柱当即摇头,一本正经的。
“噗。”夏昭衣一笑。
“我想说的是,昨夜这件事情太轰动了,以至于盖过了另外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我才觉得有些可怕。”铁柱道。
“嗯?另外一件?”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带走了好些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呢!”铁柱肃容道,“而且据我所知,这件事情同我之前对你说过的一件事情有关。”
“教书先生被带走?”夏昭衣说道,这件事情她的确不知道,今日醒来,到处都在议论的是昨夜出现的那口棺材,以及被活活射死的五十多个亲军京卫,她想过要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240 晚上有事
迎面有几人抱着物什,愁眉苦脸的走来,铁柱闭了嘴,待他们离开后才说道:“阿梨,我前些时候同你说过的,我说京城里边盛传有好些外来的死士,他们要上街去砍人。”
夏昭衣点头:“嗯,我记得的。”
“后来我不是去查看过了吗,是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他们还带走了很多说书先生,其中有两个没回来,一个是胡芳斋的成老头,那成老头没过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城外,是横死的,可惨了。我当初就猜测过,我说成老头肯定是被杀害了,真被我说对了。”
“官府呢?”夏昭衣说道,“官府的人有没有去查?”
“现在每天死好多人呢,官府根本就忙不过来,你都不知道现在世道多乱。”铁柱说道。
夏昭衣拢眉,点点头,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铁柱小心翼翼的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那我的这个消息……对你有用吗?”
“嗯?”夏昭衣回头。
铁柱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肚子。
夏昭衣了然,拿出一钱银子放在他的碗里:“给。”
一钱银子的是有些份量的,和破碗发出了很轻的碰撞声。
铁柱愣了,垂头看着破碗里的碎银,再抬起头:“阿,阿梨,太多了吧。”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秋冬不好过,你拿去买件衣裳吧,”夏昭衣说道,“你的消息很有用。”
铁柱点点头,将碎银小心收起,忍不住又朝夏昭衣看去。
女童在他身边慢慢走着,似在想东西。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没有太阳,都是积压的云层,不过天光还是亮的,就是有些闷。
这样的天光下,女童的脸显得异常的白嫩,能反光一样,如此端挺的走在人群里面,铁柱觉得她其实很惹人注目的,只是岁数比较小。
铁柱收回目光,心里面忽然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他从小街头长大,有口饭吃就行了,脸皮是个啥,他从来不带的,但是现在却有些怪怪的感觉冒了出来。
这个感觉,叫自卑。
这次给的钱真的太多了,现通的货币,一钱等于一百文,小女童直接就给了他这么多。
他从小到大,那里有人会对他这么大方,这么好过。
铁柱觉得唇瓣有些干涩,他舔了舔,看着夏昭衣。
他很少会反问她什么,比如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消息,他明白很多话该问,很多话能闭嘴就闭嘴,但现在铁柱有些忍不住了。
“那个,阿梨,你自己的衣裳好像就不怎么样嘛,我看你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啊……”
女童想东西有些出神,闻言随口道:“暖和就行了,我每日要去很多地方,好衣服对我来说不太实用。”
“哦,”铁柱应道,又道,“阿梨,那我以后要找你的话去什么地方呢,我之前有好几个消息想跟你说的,但是我现在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嗯,”夏昭衣想了想,停下脚步道,“这样,铁柱,你帮我一个忙吧。”
“嗯?”铁柱眼睛一亮,“你说,阿梨,什么忙?”
夏昭衣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的写字先生,说道:“来。”
铁柱跟了上去。
来托写书信的人不少,排着队的有六七个。
写字先生写得虽快,但是他们念的慢,有些人还停下来想一想。
夏昭衣带着铁柱过去,写字先生说道:“小客官,写信呢?”
“借纸笔一用。”夏昭衣说道,在摊子上放了几个铜板,边朝他铺子上的其他字画看去。
写字先生见她模样似是读过书的,点点头,将一旁多出的笔墨递过去。
铁柱跟在她一旁,虽在街上见多了这样的写字摊,但他鲜少过来,现在跟着过来,觉得特别新奇好玩。
摊子前的人还在念口信,很慢很慢,写字先生一笔一划写着,边转眸朝旁边的女童看去。
女童好像是在写药方,写字先生看着她的字,渐渐愣住,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忽的一愣,这小女童的字,咋个跟他的一模一样?
写字先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字,再又重新朝她看去。
“喂,喂!”身前的客人不悦了,抬手敲了敲桌子。
写字先生回神,讪讪道:“方才没听清,你再念一遍……”
“好了。”
女童这时提起笔端,吹了吹上边的墨,待稍微干一些后,对写字先生道了谢,便带着小乞儿走了。
写字先生抬眸朝她看去,暗道真是奇了。
“给。”夏昭衣将新一张药方递给铁柱。
铁柱接过来看着上边的字,除了一二三四五,他就只认识个“白”和“山”。
“你是让我帮你抓药?”铁柱抬头说道。
“抓不到的,”夏昭衣停下脚步,说道,“你的记忆如何?”
“马马虎虎吧。”
“那你多带个伴去帮你一起记,”夏昭衣看着他手里的药方,说道,“这个药方是吃心血重症的,上面的药材绝对会让他们回绝你,你就在旁边站一站,装的心急火燎一些,将他们和其他人的对话记下来,能听多少是多少,重点是提到的一些药材数目。”
“好。”铁柱似懂非懂的点头,又道,“去哪个药铺呢?”
“哪个药铺都要,京城几个大药堂,我只去了平安堂和保和堂,其他都还没来得及去。”
“嗯,那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你呢?”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栖鹿院么?在惠阳街的七里桥,是一家书铺。”
“知道的,今晚去那里等你吗?”
“我今晚有事,明日吧,明日巳时。”
“哦……”铁柱点头,将药方折起。
远处这时一阵喧哗,夏昭衣和铁柱抬头看去,人群纷纷朝两边让道,迎面跑来一队巡守骑兵和枪兵卫,速度很快。
看着他们经过,铁柱很轻的说道:“现在真的是人心惶惶的呢。”
“是啊。”夏昭衣说道。
“每日都有好多人死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了。”
夏昭衣微顿,朝他看去,笑了笑:“我去忙了,你也小心点。”
“嗯。”
“明日见。”夏昭衣说道,便转身走了。
铁柱垂头看着手里的药方,再抬头朝女童的身影看去。
没记错的话,她刚才说她晚上有事。
晚上能有什么事情,不都是睡觉的吗,像他们这样没屋子可以睡的,找也要找个角落去睡。
241 开棺验尸
夜色降下,风越来越大,呼呼呼的乍响。
远处的灯火耀耀,传来的光芒如熏醉,打在垂方庄零星几盏白色的灯笼上,颜色有种诡异的艳。
虽说是庄子,实际上却是座前朝遗弃的宫殿,宫殿里有不少又长又宽的高巷子,巷子里的风特别阴冷,最东边通往进去,宽阔的平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十六口棺材,是昨夜死的燕云卫。
其余十七人,皆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子弟,尸首已被各自接回,剩下的三十六人暂时摆放在这,择日出城埋掉。
夏昭衣经过此地没有停留,一直往最北而去。
于楷的尸首也在这,本该是被带去刑部或京兆府衙,但是李东延一怒之下连同燕云卫的尸首一并带来了。
偏殿里面没有光,非常幽暗,夏昭衣从侧门摸黑进去,适应光线后也看不清多少东西,今夜的月色太稀薄。
她估算着脚底距离,走出去五丈差不多后,从袖子里面摸出火折子。
就准备吹亮一些时,她停下动作,黑暗里面听到了其他动静,非常的细微,是从左前方传来的,有些距离。
夏昭衣没有再动,将火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回袖子里。
对方也在摸黑,没有一丁点光亮。
那阵动静又微微响起,是木头移动的摩擦声。
棺木?
夏昭衣敛眸,扶着一旁的墙,蹲下了身子。
动静响了一阵,没有再继续了。
夏昭衣凝神屏气,黑暗里面再没有声响,但是直觉告诉她,那人还在。
这时,外边响起不少脚步声,很细碎,很轻,不过没有刻意遮掩。
“这里面,给放在这里面了。”一个男人小声说道,言语带着殷勤讨好的意味。
有人提灯而来,大约四五个男人,衣着清一色的燕云卫服。
走在最中间的是个少年,光线映照下的脸,让夏昭衣眉梢微扬,是李骁。
随着他们走动,灯笼的光也在变化,夏昭衣小心挪动,朝另外一边的掩体滚去。
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在前面引路,指向殿中一口棺材,说道:“就是那一个。”
李骁点头:“没你的事了。”
“小郡王,我就在外面等着,您要有什么事就喊我。”男人又说道。
李骁没说话,摆了摆手。
男人告了退,离开了。
李骁朝那口棺材走去,手下举起手,将手里的灯笼抬高,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棺材盖的颜色跟棺材区别略大,盖上也并不缝合,棺材上有许多箭孔,很多飞溅出来的木屑还挂着。
“打开吗?”一个近卫问道。
李骁点点头:“开。”
两人上前,将棺盖移开。
李骁没有上前,往另外一边看去,目光有些厌恶。
一个略显斯文的男人上前说道:“少爷,我去看看。”
“去吧。”
男人应声,从怀里面取出一个小包袱铺平,开始验尸。
夏昭衣背对着掩体,靠在那边,不明白怎么哪里都能看到这李骁。
偏殿里陷入安静,只有男人验尸取工具时发出一些声响。
李骁等的有些不耐烦,朝另外一边走去。
这大殿异常冰冷,呼吸都透着寒气,他借光抬头,打量四周,目光触及角落那些蛛网和灰尘时,他忽的冷冷一笑。
这地方,三百年前据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如今,不仅连个打扫清理的人都没了,还成了被人放棺木的内城义庄。
“好了没有。”李骁开口说道,不太想要继续呆着。
“是毒杀的,”男人说道,“暂时不知是什么毒,但是他死前煎熬,指甲里面全是木屑,舌头都被他自己咬破了半截。”
李骁回头看着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令一个近卫帮忙,将于楷的尸身翻过去。
男人一顿,抬头又道:“少爷,木屑就是这棺木里的,他被装进去的时候,大约还没有死透。”
“据那布料坊的掌柜说,他发现这棺木时,人已经死了,”李骁说道,“凶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死掉?”
“应该是。”男人说道。
“奇了。”李骁好笑说道。
昨夜这棺木害了五十多个燕云卫横死街头,若是跟李东延有私仇,直接弄死李东延就行了,如今看样子,那幕后之人是对整个燕云卫有仇。
但现在再看,那人对这个姓于的也积怨不少。
一个药商,一个燕云卫,有什么联系吗?
或者是说,什么人会同时恨上这两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敢在京城街头,直接当街射杀这么多燕云卫的人,这胆气和谋断能力,倒是跟他李骁有的一拼。
“再好好查查,还有没有什么,”李骁起了兴致,说道,“查细点,不用急。”
“是,少爷。”男人应道。
他让近卫帮忙将尸体给摆正,在棺木中发现一物,很轻的说道:“这是什么?”
另一个近卫将灯笼提高一些,男人绕到棺木另外一边,抬起尸体的右手,下面有一块石头。
男人用布抱起石头,说道:“少爷,有一块石头。”
李骁看了过去,不过一块寻常可见的普通石头。
“上面有毒么?”李骁问道。
“应该没有。”男人说道。
说完男人眉头微皱,又道:“等等。”
他提起于楷的手,掰开僵硬的手指,细细看着掌心里面的伤痕和凹痕,再将这石头放入进去。
“怎么回事?”李骁道。
“倒没什么,”男人回答,“大概死前太痛苦,抓了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手心磨出了不少血,松开以后便留在棺材里了。”
李骁点点头,没说话了。
“不过很奇怪的是,脖子的肉没有烂,”男人抬起头看着李骁,“通常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抓自己的脖子和胸膛,但是他抓的是身子下边的棺材,可能当时全身僵硬,动弹不了,而且夜里面任何喊声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却死的无声无息,极有可能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什么毒物?”李骁又问。
“有好几种可以,我需回去查阅典籍,再逐一排查。”
“好,”李骁点头,“你继续。”
242 什么声音
继续验下去,所获寥寥,没有更多东西了,重点还是在这毒上。
男人将石头放回去,把于楷双手摆放的位置尽量复原,随后两个近卫一起将棺盖挪回原处。
先前引路的人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
“小郡王,好了吗?”他声音很轻的说道。
李骁一声不吭的走出去,并未理他。
跟在李骁后边的男人轻声回道:“好了。”
“好的好的。”引路的人点头哈腰。
殿门不关,外边的灯火渐渐远去,偌大偏殿又浸入黑暗。
夏昭衣依然蹲着,没有动。
先才李骁进来之前,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其他动静,所以,现在黑暗里面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一声不吭的藏着。
大殿非常安静,空旷幽深,空气里面有木头腐朽的气息,枯败难闻。
夏昭衣纹丝不动,但长久保持下去,始终悄然无声,她不由猜测那人是不是通过其他地方离开了。
就在这时,她耳廓微动,终于捕捉到黑暗里的一细声响。
是从棺木那边传出来的,依然还是先前所听到的木头被轻轻移动的声音。
夏昭衣凝神屏气,悄然朝另一边猫去,脚步无音。
一点星火忽的亮起,很淡很淡的光。
夏昭衣忙藏好,顿了顿,转过头朝棺材所在的方向看去。
就在她看去时,那点星火忽的熄灭了。
夏昭衣微皱眉,暗道不好,她现在所藏身的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住她的影子。
暴露了?
罢了,那懒得藏了。
她站起身子,抽出了匕首,全身的感官注意,全集中在双耳。
“小郡王?”外边传来引路男子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匆匆朝这边走来。
“后门在哪,从哪过去?”李骁边走边道。
“啊?这是?”
“少废话!”李骁身后的近卫说道。
“小的知道的,小的这就领您过去。”引路男子忙道。
殿外的淡光渐近,不过又逐渐偏向西北,绕过这大殿,是有一条长道可以离开垂方庄。
听李骁语气,似乎略急略恼。
有大门和旁门不走,要走最远最偏的一道门,看来前面来了他不想见的人?
夏昭衣恶作剧心起,就准备开口发声。
身后却传来轰响,那棺木直接被人给一把推在地上,“砰”的一声,非常的响。
李骁等人被大惊一跳,脚步一停。
“什么声音?”李骁怒道,气息都乱了。
“好像,好像是棺木的动静?”引路的男人结结巴巴道,刚才他甚至被吓得低叫了一声。
“里边是什么声音!”院外同样有人问道,声音粗野,大步朝这边走来。
李骁咬牙,知道这怕是走不掉了,与其留给对方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日后被当把柄嗤笑,还不如就大大方方站在这。
“进去看看。”李骁恼道,抬脚朝大殿走去。
灯笼照来,驱散幽暗,远处空旷地面上,棺材盖摔在那边,微微倾斜在棺木上。
李骁停下脚步,身旁的人也都停下。
李骁抬头看向四周,握紧佩刀,说道:“去点灯。”
“是……”引路男子头皮发麻的应道,转身朝最近的一根柱子走去。
明光大起,半个大殿都亮了。
殿中的大小摆设多半蒙尘,除了于楷的那口棺木之外,另外一边还有几口破旧棺木,不过里面没有尸体,连在这干了七八年的引路男子都不知道那几口破棺木的来历,也不想去碰。
李骁朝于楷的棺木走去,看了一眼里面的尸体,再抬头说道:“出来!谁!”
无人应声。
“去找!”李骁令道。
两个近卫点头:“是。”
门外这时响起一个粗野男音:“里边在干什么呢!”
来者众,两队人马,李骁回过头去,和为首的李东延对上目光。
“哟,”李东延没料到会是李骁,粗眉一挑,“怎么是建安王的小郡王?”
李骁收回目光,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呵,可以可以,”李东延迈过殿门,说道,“不过小郡王怎么穿着我燕云卫的衣服?”
李骁容色不悦,看着棺木里的于楷,冷冷道:“昨夜这事闹的动静不小,我手下耳闻好多人甚至怀疑是我建安王府所为,我气恼不过,今夜便专门带人来查一查,穿你燕云卫的衣服不过是方便行事罢了。”
“哦,这样啊,”李东延皮笑肉不笑,“那好说嘛,直接同我说一声即可,何必这么麻烦呢。”
“就是不想麻烦日理万机的李将军啊。”李骁朝他看去,面色冰冷的说道。
李东延还是干笑着,垂眸也朝棺木里的尸首看去,说道:“这一个小小药商,没想到能惹出这么多事,如今连建安王府都给惊动了呢。”
“是。”李骁随口应道,抬起头又扫了眼。
那人绝对还在这大殿里!
“这大殿还有其他出口么?”李骁看向引路的男人。
这人正因刚才李东延的一个目光而怯着,忽然被问话,结巴道:“有,有的。”
“指路。”李骁道。
“是……”
男人提着灯笼,朝大殿后边走去。
李东延开口道:“小郡王这就要走了?”
“不必送我。”李骁说道。
李东延看着他的身影,无声嗤笑了下,目光变得厌恶。
“去看着那领路的,等下他回来后,把他叫来,我要问话。”李东延对身边一个近卫说道。
“是。”近卫应声。
大殿深处有一条很窄的甬道,有几个房室。
引路的很少来到这边,虽然守着棺木和棺材,但一些偏僻的地方,他是不敢来的。
一直往前边走去,终于看到一个出口。
引路男人提着灯笼,低低说道:“小郡王,待会儿李将军肯定要问我话的,那到时候我……”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李骁冷冷道。
反正这个看门的就是个看门的,多的他也没能知道多少。
引路男人点点头,心下哀叹,守了那么多年的棺材,这次真的是提到棺材板了,两边都不讨好。
风从出口外送来,清寒刺骨。
李骁忽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来处。
“小郡王,怎么了?”引路男人下意识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