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八难(下)
车队顺着黑石道向东行。
“爹,你说人脑壳都被打掉了,为什么还能活?”
马车中,薛白一脸乐呵呵,之前的那一场大战,他以轻伤的代价,把‘畜生难’打的脑壳翻飞,白浆乱撒,饶是如此,对方还跟他有来有回的打了十几个回合。
也辛亏是他,换做另一个人,哪怕是同等境界的高手,见到这般诡异场景,精神也必然受到影响,以他们的拳术层次,心灵上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都会被对方抓住,扩大胜算,进而杀死对手。
“人死了都能复活,脑壳没了还能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古国神话中,不是也有个无头战神的传说么。”
戚笼半闭着眼睛,眼中偶有金光流转,‘奉龙甲’的状态只能持续半盏茶时间,而以他体内龙煞的强度,十天只能用一次。
但在那种状态下,那大如皇天、强如厚土的精神状态,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
他现在正趁着精神上的余韵,进行感悟和存想。
这种状态下,同行来打扰,绝对是结大仇的行为。
“有道理!”
可惜薛白一向没有眼力见儿,恍然大悟后便就放下不管,然后凑到戚笼身边,愁眉苦脸的小声道:
“爹,我再问你一事,小骨妹妹怎么长的这么快?”
“怎么了?”
薛白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坐在同一车厢中,面如寒霜、眼似冰块的少女,少女一身红衣,长发及腰,虽然眉眼娇俏,但气质却好似冰天雪地,没有一丝生人气息。
这少女正是吞了大量死气,长出四道尸纹的小不化骨。
戚笼给对方取了个名字,戚小骨。
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不过除非与本能抵触,这小僵尸从不反抗戚笼的任何行为。
“小骨妹妹长的这么快,以后不会是我做弟弟,她做姐姐吧。”
对于薛白来说,跟那个拥有百兽拳术,以及百兽拳意的肌肉怪物生死搏杀一场,就像是打了只蚊子一般,不值一提。
反倒是以后做弟弟还是做哥哥,对他来说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你便代我教她拳术,这样一来,无论她长成什么样,你都是大师兄。”
薛白目光一亮,一击掌,“这主意好。”
然后他便放过戚笼,转而骚扰戚小骨了。
四道尸纹的戚小骨,体内尸气比起大多百年老僵都要雄厚,如何能将尸气合理利用,拳法至少是一条途径。
而且戚笼也想知道,一个拳术大成的尸王,到底能强大到什么地步。
戚笼缓缓闭眼,心神再一次沉入‘神明境界’,这一次,没有使用龙煞、也没有昼眼,精神却缓缓张开,方圆三丈、十丈的变化,尽收心中。
空气的流通、血液的流动、五脏六腑的伸缩、精气神的变化、周天星辰一般数量的穴道孔窍、若有若无的三魂七魄、外界的生气,以及经过山水之地,天地中的那一丝丝奇妙变化。
以上种种,在‘神明境界’的调理下,渐渐化作一个小天地。
自从斩佛证道,破开佛家因果的桎梏后,戚笼的精神境界就突破到了一种冥冥中不可测的地步。
似天地、非天地,似自我、非自我。
如果说非要给这种境界加一个定义的话,那便是庞大,是龙脉的天地伟力,以及迦楼罗桀骜不驯的精神杂糅在一起,以自己的精神推演出的一个小世界。
窥鬼神、蝉先觉,似乎都可以被囊括其中。
而且不仅仅是内家境界,‘筋菩萨’所证就的‘须弥金山’,似乎就矗立在这方世界的正中央。
‘地狱难’的七星拳术,本就蕴含了一丝大武行体系的变化,只是因为没有二炼大成,所以没有真正完成这个体系。
但这一拳的变化,却给戚笼打开了一扇天地大门。
那就是在这大武行体系之上的精神境界——神明!
只有神明之境,才能掌控大武行体系。
戚笼感觉自己现在又变成了‘拿刀’的自己,只不过这口‘刀’是精神天地,更加强大,也更加危险。
这一股堪比天地的拳意精神,似乎已经达到了某种天人关口。
在自己没有二炼大成,拳术境界也未达到返璞归真之境,自己所能做的,便是不断揣摩,将这口‘刀’握的更顺手一些。
这过程的好处极大,戚笼的所有拳术,都在这个磨砺过程中,被斩的七零八落,其中最精华的、最有价值的被提取出来,然后融合到一起。
真正的拳法大师,没有一个是模仿别人拳路走出来的,都是揣摩别人的优点,融入自己的拳法中,最后自成一派。
戚笼正走在这条路上,而要在这条路上进步,需要大量的养料,拳谱、拳术、修行经验、前人笔记,都是养料。
所以薛家山庄的藏经阁,他志在必得!
三日过后,车队穿过黑石道,上了云中丘。
云中丘海拔极高,平均高度甚至还要超过一般山峰,越往上,空气越发稀薄,常人呼吸都困难,甚至马车经过某些地方,云雾就在脚边环绕。
炼内家拳的最讲究吐纳呼吸,薛家给自己挑选了一处最艰难的修行之地。
这或许也是薛家十几代传承,数次风波,却始终没有断绝的原因。
三日中,戚笼不吃不喝,气势越发深沉,甚至多了一丝上位者的气息。
天见可怜,赤身党前魁首一向砍的就是上位者。
不过这种上位气息不是权势、财富带来的信心提升,而是一种天然的高高在上,就像是一朵云朵,想落下来都不行,还有一种特殊的神秘感。
车队正在野外用餐,在云中丘,生火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大家用的大多是准备好的熟食,而且胃口多半不好。
只有戚小骨面无表情的啃着一根又一根酱大骨,似乎是打算来多少根就吃多少根。
薛白一边眉开眼笑的伺候着,一边又愁眉苦脸。
都说啃骨头长骨头,妹妹要是长的太快了,把自己比下去怎么办。
他做哥哥做的挺开心的,不想一下子就变成弟弟。
见戚笼过来,薛白赶紧挤眉弄眼的把最后一根酱骨头递了过去,然后开心道:
“马上就到云中城,很快就可以见到娘了,爹,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娘了。”
戚笼想了想,“我跟薛蔓蔓也有快十年没见了。”
“我在外面修行历练半年,娘肯定很想我,回来一定会做好多好吃的,我娘手艺可好了。”
“不过就是三宝表哥没救回来,娘说不定又要揍我了,不过看在我带回来哥哥和爹的份上,娘应该会能原谅我吧。”
薛白转过头,道:“你说呢,爹?”
戚笼哈哈一笑:“要是你娘知道,你给她这个寡妇找了个丈夫,她的表情肯定会超乎想象的精彩。”
“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薛白喜滋滋的道。
这小子完全没意识到,他接下来很可能会被揍死。
“白少爷,家族接我们的人来了。”
只见一个个气息绵长的练家子,骑着一只只足有马匹高大的角羚羊身上,数量近百,在草原上‘轰轰隆隆’的狂奔,速度不下骏马,正迅速的赶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青脸中年男子,一呼一吸,风劲在周身旋转,一看就是内功养出火候的资深打家。
“十九叔!”
“白少爷,四哥。”
“十九弟,许久不见了。”
四叔拘谨道,十九叔是直系血脉,而他只是家族众多分支的一员。
十九叔颇为傲气的朝四叔轻轻点头,然后转过头看向白少爷,便变成了一脸慈爱。
“少爷,辛苦了,半年历练,大有收获吧。”
“那自然,看看,”薛白站在戚笼和薛小骨中间,一脸骄傲:“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
第一百零七章 云中城(五更求订阅)
听了这话,十九叔的嘴角狠狠的一抽,后面的薛家成员也一个个表情古怪,想笑不敢笑,想哭,是真要哭了。
大家都知道白少爷一贯无厘头,做人做事,半疯不傻。
但他居然在外面认了个野爹回来,这番操作,依旧是把所有族人都秀到了。
不愧是白少爷,蔓姨守了近二十年的贞节牌坊,自家亲儿子一脚就踹开了。
据说要不是有好几位长老拦着,薛蔓蔓已经是老羞成怒,准备大义灭子了!
更别提这野爹还带了个假女儿,这女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不少人眼光古怪、玩味、惊奇,不断打量着眼前父女二人。
目光落在戚笼身上,就像是落在一座高山上,浑身一颤,心头竟罕见的生出一丝丝紧张。
目光转到另一个模样精致的红衣少女身上,只感觉红影闪烁,一道冰冷的眼神,一只深入喉咙的透明手掌,脖子‘咯咯’直响,好似被黑发拴住,缓缓向上提。
‘嘎吱’作响声中,脑袋似乎在与身子分离。
十九叔深吸了口气,含息吐气,猛然大喝一声:“凝神、静气、祛邪魔!”
声音像是木锤敲击铜钟,在人胸口响起一记闷响,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嗡嗡’之声传遍五脏六腑,众人僵滞的血水这才恢复了流通,暖意重回心中。
薛家内家拳八层境界,这十九叔虽然没有凝丹,但也炼到了第六层,心与气和,铅血汞水。
能把体内阳气聚合成无形火团,一口吐出,破邪除祟。
一半人回过神来,这才惊恐的发现,自己刚刚不知怎么就失了神,脖子大幅度的向后仰,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向上吊,手脚一丝热气都没有!
印象之中,只有深厚道行的鬼物,才能一眼让人置身于鬼蜮!
白少爷这是带了什么鬼玩意回来!?
我的爸爸是高山,我的妹妹是女鬼?
“愣着干什么,还不帮忙卸货!”
不少薛家人如梦初醒,再不敢看这父女二人,宁愿绕一大圈,都要跟他们保持距离。
十九叔的额头上也微微流汗,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得到了不少家族长辈的‘指点’,但他还是感觉,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对于三府皇薛的薛家各支脉来说,云中城是圣地,无功不得入内。
更别提这种胡乱攀亲戚,有辱家族名声的,一般都是一掌拍碎手筋脚筋,然后从悬崖上丢下去,不死那是我薛家大度。
但自己肯定不能这么做。
一个是白少爷的态度,本来薛白就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小一辈中,能跟他相提并论的也就两三人。
根据新得到的消息,白少爷不仅炼体大成,而且参悟出‘窥鬼神’,一跃成为一流高手中的厉害角色。
莫说在小一辈中,就算是整个薛家上下,跟少爷同一个档次的高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而且多半是不问世事的老一辈。
可是白少爷还不满十八岁啊!
这代表着未来五十年,只要薛白不死,便是家族的顶梁柱。
更何况白少爷还有相当大的潜能,有可能突破宗师之境。
惹的白少爷生气,谁能护着自己?
而且不少人知道,白少爷其实是疯的!
就算不论薛白,眼前这一位的实力也是高深莫测,根据同族的说法,至少也是一流高手。
加上一个让人看上一眼,都陷入梦魇的诡异少女。
谁给自己找的差事这是!
“那个,少爷,蔓姐之前有吩咐,让你别进城,直接去隐仙山庄找她。”
隐仙山庄便是薛家山庄,是只有家族直系血脉的长老才能入住的风水宝地。
藏经阁就在其中。
薛白一脸兴奋:“好啊,我好想我娘,我这就带爹和妹妹去——”
“不,蔓姐的意思是,只有你能去,这两位贵客,得先去城里。”
十九叔硬着头皮,道:“最近山北道尸武人肆虐,族长有规矩,所有进入云中丘的武人,都要先隔离一段时间,确认没有尸变后,再放出来。”
薛白的嘴巴嘟了起来,一脸很不情愿的表情。
如果对方只是一个少年,顶多算是可爱。
但对方还是新突破的一流高手,这一眼望上去,十九叔立马感觉到浑身一冷,感觉有无数双眼,从对方皮肉内往外看。
没错,就是由内往外看,仿佛是把皮肉扯开,长出一只只鬼眼。
你窥鬼神,鬼神自然也在窥你。
窥鬼神这种顶级的内家境界,随着薛白的掌握程度越深,就越发恐怖。
内家境界很少有纯粹提升打法的,更多的强化内部器官、增长耐力、强化气血。
而专门提升打法的内家境界,提升的效果一定恐怖!
就算是‘八难’中的‘禽兽难’,也没有逼出薛白的极限。
每一个‘窥鬼神’的武者,在武行中都有一个绰号——夜武人!
百鬼夜行的夜!
十九叔脑筋急转,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对了,尸武人的尸变只传染武人,这位小贵客可以和少爷你一起去山庄,至于这位大贵客,便由我亲自陪同,先去城中做客如何?”
他不怕戚笼在城里闹事,城里有一支属于家族的军队,专门克制武人。
而山庄内的风水降魔封印,也足够镇的住鬼祟——如果这少女真是妖邪一流的话。
“这样么,”薛白挠了挠头,没那么抗拒了。
妹妹当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老爹是大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便这样,”戚笼淡定的点了点头。
看着薛白一副唯命是从的姿态,十九叔看着就脑壳痛。
于是车队和驼羚队一分为二,戚笼跟着大部队入了城,薛白带着戚小骨直奔山庄。
“贵客的第一次来云中丘吧?”
十九叔试探性的问。
“十几年前来过一次,”戚笼抬头,望着这座建于云端的巨大城池。
这是只属于薛家的皇城!
“跟当年相比,好像多了几座塔楼,城墙也修缮了一遍。”
“恩,当年家族出了一点小事,遭了贼寇,所以那件事后,便修缮了城池,以防万一。”
十九叔含糊不清道,把薛家内乱一笔带过。
“有道理,”戚笼似笑非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吊桥缓缓拉下,城门缓缓打开,云雾像是雪沫一样吞吐而出,一行人入了城池。
……
另一边,薛白拉着戚小骨,一脸兴奋冲进了祠堂,左张右望。
“娘,我娘呢,娘我回来了!”
“还是这般冒失。”
“冒失也有冒失的好事,年轻人嘛。”
“小子,眼中只有你娘,没有我们这些长辈么?”
祠堂的七张长寿椅上,坐着七位鹤发童颜、身穿白袍的老人,一个个慈眉善目,就像是七只逍遥自在的仙鹤一般。
若是闭上眼睛,这七个人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便是这种气质。
七个老人,七个曾经的一流高手。
这是三府皇薛的底蕴!
薛白鞠了一躬,乐呵呵道:“文伯伯、南老叔公、藏二爷爷、花四爷爷、外公、仙子爷爷、师爷爷。”
七老人笑呵呵的,然后毫无征兆的,双目同时一凝,几乎刹那间,从祠堂两个后门中,滚滚白雾卷出,茫茫然一片,直接轰向薛白。
七位一流内家高手合击,竟然能改变一方气象。
薛白一歪头,挡在戚小骨身前,嘴巴一张,用力一吸,居然把那茫茫白雾长吸入腹。
同时肚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而在下一瞬间,一道道或诡异、或奸诈、或贪婪的鬼叫声响起,好似有上百条无形鬼物祠堂中到处游走,各种刺人耳膜、晃人精神的尖叫。
薛家几百张先人灵牌都被震的‘咣咣’直响。
好似也有一对对透明的小手,顺着几位老人的皮肤往上爬。
更诡异的是,随着这些声音变强,薛白的肚皮竟然缓缓消了下来。
“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吾薛家今亦有鬼姑神也。”
南老叔公吟了一句,赞道:“好,好,薛白你很好。”
这是《述异记》的一句话,讲的是一只名为鬼母的老鬼,但真正的意思,却是在表达:
薛白的拳术,真正意义上入了鬼道。
刚刚那些鬼祟尖叫声,其实都是薛白毛孔的呼吸声,气血爆发下,就像一只只小鬼的嘴巴。
几位老人相互看了一眼,微微点头,果然是窥鬼神!
“好吗?我也觉的我挺好的,”薛白摸头傻笑。
“你好个屁!”
一声交叱怒骂,一个裹的严严实实,风韵犹存,徐娘半老的女人大踏步走出,一戒尺就抽了上去。
武状元之才、炼体大成、窥鬼神、薛家栋梁,连迎面箭矢都能避开的薛白,面对这跟戒尺一脸害怕,两腿颤颤,连躲都不敢躲。
最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叫声后。
“跪下!”
薛蔓蔓指着地面。
鼻青脸肿的薛白毫无骨气的跪了下来。
“跪好!”
“说,为什么打你?”
薛白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
“打是亲,骂是爱,原来娘你是这么想我的么。”
“我想你,”薛蔓蔓怒极反笑:“瞧瞧你干的什么蠢事,你带回来的那个男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是我爹么?娘你不认识?”
薛蔓蔓气极,又是一阵好打。
半晌过后,薛白一脸无辜的擦着鼻血,“娘,你怎么老喜欢打人啊,教儿子应该讲道理,不应该不教而诛。”
“好好好,我告诉你,那个人是前赤身党魁首,是个大贼头子,人家避都来不及,你倒好,直接把人引上门了!还有,你你……”
想到这几天族中的流言,薛蔓蔓更加火大,满脸通红,心头火烧火燎。
“原来我爹是贼啊,怪不得这么多年没见到他。”
薛白挠着肿起来一大块的腮帮,想了想,又乐了,“原来我是在认贼作父。”
薛白外公捂住了脸。
“我让你认贼作父!我让你认贼做父!”
薛蔓蔓一手拎着对方耳朵,一手戒尺,直接往对方屁股上招呼,‘啪啪啪’的抽打声连成一片。
又是一顿好打。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薛白两眼通红,满脸委屈,摸着通红的屁股吸了好几口冷气,小声嘀咕:
“爹都没嫌弃娘你是个寡妇,你居然嫌弃我爹是个贼,不讲道理啊这是,咱们一家人要相亲相爱……”
第一百零八章 薛小沐
“先停一停吧,蔓蔓。”
七老之中,年纪最轻、还不过五十的文伯叹了口气,无奈隔空挥掌。
薛蔓蔓顿时感觉一阵冷风拂面,心火直降,身心一阵舒爽,好似大热天喝了一口凉开水,一肚皮的火气减了大半。
这一掌内藏内家拳意,唤做心肾相交、水火相济;是以肾脏象征水,以心脏象征火。
拳师以意引气下沉,聚阳下奔,为火降;同时气满上升,即阴上行,为水开。
心火下降能温养肾水,肾水上升能制约心火,二者合一,便能稳人心、化凶气。
内家大师杀人之前,大多是一副好好先生的姿态,只有正式交手,才晓得这些人有多么恐怖。
文伯常年累月修行,早已达到心神湛寂,心与息相互依附,浑融一片之境界。
这种境界还有一种说法,天人合一,是武者可遇不可求的一种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五分的拳术,能使出十二分威力。
而且光是自己进入‘天人合一’,便已经是极强了,更别提让别人进入这种状态,简直匪夷所思。
内家拳练到高深层次的大师,在外人看来,有各种匪夷所思的能力。
文伯缓缓起身,踱步到薛白的面前,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你小子怎么总是记吃不记打?”
“吃?娘,我们中午吃什么,我可是跟爹打包票,说你手艺可好了。”
薛白抬头,直咽口水。
薛蔓蔓顿时感到身心一阵疲惫,揍也揍了,骂也骂了,这蠢儿子怎么就是教不好呢。
“先不提这事,我问你,鹅公坡是怎么回事?陈万道这老鬼真的还活着,而且还成了尸武人?”
陈万道便是上一任山北道武行会长的名字,同样也是‘地狱难’。
四叔认出对方身份后,立马快马加鞭,把消息传回了族内。
做为山北道曾经的武行招牌、一代巨擘,若是成了尸武人,那这影响可就太恶劣了。
别的不说,陈万道所在的陈家,可是不逊于他们薛家的大豪门。
所以薛文想要通过薛白再确认一下。
薛白是亲眼见证‘地狱难’和戚笼的大战的,虽说他脑子不大好使,但是武道直觉惊人,连说带比划,居然把‘七星掌’模拟出了一两分。
“玄武七星,大武行!果然是陈老鬼,麻烦了啊。”
文伯,也就是外事长老薛文皱眉,一脸头痛。
“怎么了,文伯,他陈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薛蔓蔓也不管自己傻儿子了,正事要紧。
“本来我们五家早就察觉出来,这尸潮背后,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所以才决定聚五大豪门之俊杰,组成一支斩首小队,一来锻炼晚辈,二来斩草除根。”
“我薛家的内家拳,他陈家的天武道,都是对鬼祟尸邪有克制效果,所以这一次不出意外,是由我家和陈家牵头。”
薛文露出无奈的表情:“陈家现任家主陈长在,可是他陈万道的亲孙子。”
薛蔓蔓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出了这事,谁还敢相信陈家人,搞得不好,甚至会造成五家联盟的分裂。
类似他们三府皇薛这样的武道大势力,山北道一共有五家,虽然互有争斗,但都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五家联盟,同气连枝,一起维持了山北道武行的秩序。
倘若秩序失控,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好在这消息来的及时,不然再晚一步,一旦事情摆到明面上,不是他陈长在自己大义灭亲,就是我们逼他选择。”
两者都不是好事。
让亲孙子杀自己爷爷,这是违背人理伦常。
不这么做,那就不服众。
好在此事远没到那个阶段,还处于水面下,便有很多操纵空间。
“蔓蔓,这事交给你了,你跟家主子商量着办,务必要稳妥——”
薛蔓蔓面色一变,怒道:“那个蠢货,我现在不想见到他。”
文伯欲言又止,倒是七老之一,薛蔓蔓的亲爹薛平龟叹了口气:
“家主子可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再说了,你小时候,和你那个表弟不是关系极好么,天天黏在一起,怎么长大了反而生疏了。”
薛白眉头一皱,这话自己可不能当作没听到,立马抗议道:“外公,我爹都回来了,你不能再逼我娘嫁人了,我和妹妹要亲爹,不要干爹!”
薛平龟老脸一黑,闲云野鹤的心境,也扛不住亲孙子的一再犯蠢,忍不住骂道:“你亲爹早死了!再说你哪来的妹妹!”
“那不就是我妹妹。”
七位老人,包括薛蔓蔓其实早就注意到,那站在薛白身边,像个精致木偶一样的戚小骨。
练内家拳的,对鬼神有一种特殊感应,眼前这个少女可不一般,至少也是猛鬼一档的。
虽然七老不怕,但也有一丝丝忌惮,所以才一直冷处理。
“娘,你看我们兄妹像吧。”
薛蔓蔓虽然泼辣作风,但却长了一张娃娃脸,快四十岁的女人,居然给人一种眼角眉梢很活泼的感觉。
薛白便继承了薛蔓蔓的圆脸。
戚小骨也继承了薛白的圆脸。
这乍一看上去,说三人没关系才奇怪。
七老中,最为促狭的南老叔公居然认真思考了番:
“时间似乎能对的上。”
“老叔公你!”薛蔓蔓气急。
薛家内乱是十年前,眼前这个少女看上去也十岁上下,赤身党魁首杀入云中城也是在十年前。
一时间,几位老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
这是有前科的。
当年薛蔓蔓未婚先孕,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至今没人知道薛白的亲爹是谁。
“你们——”
薛蔓蔓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当初召赤身党来,是红姑出面请的人,我和那一位一共也没见过几次。”
“那位魁首失踪三年,如今突然出现在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前执法堂堂主薛师一脸严肃,捍卫家族之心不减当年。
薛白乐呵呵道:“我爹说了,他对我们家藏经阁很感兴趣,等我爹过来,我就带他去那里玩。”
薛蔓蔓眼角狠狠一抽,七老也面色大变。
亲外公薛平龟老脸抽动了好几下,最后一摆手:
“别当着祖宗的面教训儿子,不合适。”
“带回去打!!!”
……
云中城比黑山城还要繁荣,这种繁荣不是体现在商贸上,也不是体现在普通居民的生活水平。
事实上,有着三府之地的供养,云中城不缺物资,也很少有生意人往来。
武人寄情于武道,对于身外之物没那么看重。
这份繁荣体现在,大街之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基本上全是练家子。
在这空气稀薄、海拔极高的云中丘,没有一两手内养的功夫,普通人几乎无法在其中生存。
武人的后代,比起普通人的后代肯定要气血足、精神旺。
尚武风的城中,集众人之智,各家拳种都被开发的极深。
数十万人的武人之城,挑选出的天才,不是百人之才,也不是千人之才,而是万人之才!
这也是为什么,对于普通拳派来说,十年一见、百年一见的传人,在这些大豪门中却很寻常。
天才嘛,一半天生,一半后天培养。
而武行世家把两者都占了。
十九叔给戚笼的待遇是顶尖的,直接包了一栋楼,只不过态度嘛,就像是对待瘟疫,恨不得躲的远远的。
戚笼不以为意,只是在洗漱干净后,对着要告辞的十九叔问道:“单是隔离,查不出尸武人吧。”
十九叔迟疑了下,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我们会检测。”
“哦?怎么检测?”
“尸武人的体质也好,拳术也好,都会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但也不能说突破的便是尸武人;只一条,生死压迫下,尸气外溢,原形毕露。”
“我们管这种考核叫做极限逼压!”
大门之外,一个绿色武士服打扮的少女英姿飒爽的走了进来,明亮的目光直勾勾的盯向戚笼。
“你就是十年前,破我薛家城池的赤身党魁首?”
戚笼谦虚道:“哪里,哪里,并非我一人之力,都是大家做的贡献。”
“是沐小姐,”十九叔连忙见礼。
薛小沐,薛家少数几位,能跟薛白相提并论的天才。
“你当年破城的时候,可是杀了不少人。”
“当年薛家血练一脉的老一辈,不都是你们家族公认的分裂分子么?”
“他们是,但他们的子女不是,”薛小沐顿了顿,“听到你来的消息,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
戚笼笑了:“当年是你们薛家人明码标价,把我们给请来的,当年的指使者,如今都成了薛家的实权人物了吧。”
“你们不敢拿持刀人怎样,却要拿我这口刀出气吗?”
薛小沐一时语塞,突然冷笑一声:“道理是这个道理,至亲血仇却难解,就让我来试试,你这个赤身党魁首有几分成色。”
“没有群匪簇拥,你这个绿林魁首,又能劫掠谁家!!”
话音一落,薛小沐右脚走弧形步,猛地一踏,石板崩裂,同时右臂外旋,骨节摩擦,冒出一连串铃铛声响,右掌直扫戚笼太阳穴。
第一百零九章 退婚流
大多数情况下,男人的气力比女人大,而女人的精细活儿做的比男人好。
但若是反过来,让女人天天在码头上抗大包,让男人天天宅在屋子里绣花,这差距还会如此明显吗?
至少在武行中,的确如此。
若是一对男女的资质完全相同,练的又是同一种拳法。
若这拳法是打熬筋骨的外家拳术,那便是男人进步快。
但这套拳法若是专注于皮、肉二道的炼化,是内家拳法,那便是女人的拳术火候足。
武行世家,尤其是以内家拳为传承的世家,女性高手层出不穷,单论数量,甚至还要超过男性。
所以薛家女人能顶半边天,并非是一句空话,纯粹是薛家女人能打,打出的名声地位!
薛小沐这一踏脚,一钻手,内家气劲环聚手足,像是罡风漩涡,虽然没有薛白气震百尺、聚成风暴的霸道,但却更加小巧狠辣。
薛家内家拳第七层,外附气甲,内养强火,这女人年纪只有二十,已尽得其中精华。
面对这凶悍一击,若是在黑山城时,戚笼怕是要以拳术与之周旋。
便是‘须弥金山’证就,内外如一,内劲伤不了脏腑,戚笼以金身破敌,也要以攻制攻,说不定还要让对方躲上两招。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神明’境界虽然只是初练,但已能镇压一切大武行体系下的拳术变化。
戚笼头微微一抬,正好对上了薛小沐的眼神,只这么轻轻一望,薛小沐便身形一震,甚至拿捏不住气血,好似面前是一座巍峨巨山。
在这座巨山脚下,自己的任何招式、发劲、变化,都只是小孩般的把戏。
不是每个人都像薛白那般,有着一颗‘至人之心’。
再退一步,一百个武人之中,都未必有一个能练出顶级内家境界。
没有这两者,在‘神明’眼中,你练什么拳都无用。
拳路的变化、劲力的变化、以及精神的变化,至少在精神世界中,戚笼已经半只脚踩在巅峰上了。
武道再往上,就不是‘武’,而是‘道’。
所以在这十九叔的眼中,戚笼未卜先知的一踏步,便穿过层层劲风,单手一抓,便抓住了薛小沐洁白如玉的脖子,手掌猛的一抖,一身气劲就被抖散,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她拎了起来。
“贵客留手!”
十九叔面色大变,刚要出头,戚笼眼神淡淡一望,就像是一座巨山直直向他推来。
一座大山迎面撞来是什么感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是万中无一的。
十九叔心头一抖,内劲一泻,脚掌猛的陷入地面半尺,浑身毛孔绷不住,像烧开水壶一般,毛孔绷不住,白雾喷出周身三尺。
若是有人把一块生肉放入其中,怕是立刻就烧熟了,这种气血蒸出的雾气可要比蒸笼强上百倍。
十九叔身子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地,面白如纸,戚笼一眼之下,竟把他这个内家拳高手盯的泻了劲。
这可是武家大忌!
“你说说看,我这个单人独寇,能寇几何?”
戚笼一把把薛小沐拎到眼前,锐利的眼神如刀一般,直刺对方心房。
薛小沐心中剧颤,白皙如玉的皮肤上,竟然微微抖动着。
她在害怕!
“十九叔有事便走吧,这位小姑娘不是来检测我的吗,那便让她检测好了。”
语罢,戚笼手掌轻轻一松,几乎同时,薛小沐身子一缩,猿猴翻身,直退三丈,面色戒备中带着一丝惊恐。
“贵客,记住这里是薛家——”
“十九叔先走吧。”薛小沐到底是薛家的天才,不像他一样立刻丧失战斗力,深呼吸两下,表情居然平静了下来。
一身绿色武士服微微鼓起,外劲护身,薛小沐竟然在精神被攻破的下一刻,恢复了战斗力。
“检测还未完成,对方是不是尸武人还要两说,这爆发力,倒的确有几分尸武人的架势,不得不防。”薛小沐阴冷道。
“沐小姐,你——小心。”
十九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敢惹火头上的沐小姐,依言退了出去,虽然薛小沐一瞬间被对方所擒,但依照沐小姐的拳术水准,只要全力以赴,就算对方发疯,应该也是能保住性命的。
而且在薛家的皇城杀薛家的人,对方应该没那么大胆子。
不知不觉间,戚笼在十九叔的心目中,已然竖立了不可战胜的形象。
等一楼只剩二人时,戚笼才突然一笑,一改之前的霸道,倒了两杯茶。
“沐姑娘坐,饮茶,刚刚多有冒犯,请见谅,不过相信姑娘能理解。”
薛小沐表情依旧严肃,甚至目光中还带着一丝煞气,她在薛家就以争强好胜出名,在比武中打死打残的拳师也不是一个两个。
所以才有‘毒藤蔓’的恶名。
如今受到这般侮辱,让她不放在心上是不可能的。
她打心里忌惮对方!
不过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气劲,走上前,坐在戚笼对面,一口将茶水饮尽,有些不服气的道:
“天人合一,我薛家长辈也会。”
戚笼哈哈一笑:“我这可不是天人合一,而是天地合一,内家拳最多讲方圆,而我这是天圆地方、皇天后土入我身,小姑娘,我们讲的可不是一回事。”
薛小沐皱眉良久,也没想明白对方话中意思,反而有些好奇道:“你怎知道我是被人派来的。”
“你若是敌人,怎会一开始就提醒我,薛家有人要害我。”
戚笼笑道:“沐姑娘,咱们开门见山吧,我要入藏经阁,看你薛家十几代馆藏的拳术秘籍,薛蔓蔓要多久才能安排妥当。”
“我的时间可不多了,她如果做不好,我可就要按照我的法子去做了。”
“当年破城之后,我原准备顺道洗劫一把你们薛家的山庄,是给她面子才不这么做的,她这面子可不是每一次都管用的。”
戚笼口气极大,仿佛薛家这种武家大豪门,无数高手、家族军队,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般。
偏偏薛小沐认为对方并不是在说谎。
若是在当年,九千强寇横扫两道,六大天王兵锋所指,无可抵挡,他说这话,自无人敢质疑。
倒不是说薛家就一定挡不住对方的攻势,只是与其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不如捏着鼻子让对方入阁一看。
反正看拳谱又掉不了一块肉,她相信家族长辈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但如今对方单枪匹马,又有什么依仗?
想到这里,薛小沐眼神都变了。
“你不会……真与蔓婶娘有关系吧?”
戚笼手一抖,茶水都溢了出来,嘴角抽搐,这年头手下无人,说实话都没人信了。
以他‘奉龙甲’状态下,几可比拟宗师的实力,真要强闯,他薛家有几人能挡得住。
薛小沐见对方面色不对,赶紧换了话题,不过心中已经确定了某种想法——‘似薛婶娘这种女强人,果然也逃不脱男色诱惑啊。’
“婶娘让我告诉你,她会尽快运作,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在这之前,你别杀人。”
“放心,我这几年修身养性,已经收杀性了。”
不过看薛小沐忌惮的眼神,仿佛在看杀人成瘾的大匪徒,明显又是不信。
戚笼暗中叹气,这年头,怎么说什么都没人信呢。
“婶娘让你小心三个人,这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把你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薛小沐顿了顿,“而且这三人的实力,都在我之上。”
“第一个,便是薛沉舟,半年前,他跟薛白斗过四场,两胜两败;而且他爹是当年血练一脉的大长老,死于你手。”
“是吗?”戚笼一脸问号。
“当年薛婶娘让你杀的第一个人。”
“哦~那个硬挡了我十几刀的老家伙啊,有印象。”
“第二个,薛继武,族长的长子,这几年很活跃,跟婶娘争族中财权,据说实力很强,不亚于族中几大长老,不过我从未见他出手过。”
“恩。”
“还有一个,是薛家在海蛮道的支脉负责人,当年老族长的义子,叫薛文海。”
薛小沐犹豫了下,又道:“他妻子早亡,近来有续弦的想法,而续弦的对象——就是蔓婶娘。”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许久。
“知道了。”
薛小沐重点强调:“你可别杀他。”
戚笼脸颊抽了抽,“知道了。”
“更别撺掇薛白杀他。”
听说薛白这小子对他言听计从,不得不防。
“……”
“我只对你们家族的拳谱感兴趣,这种事就不用特意提了。”
可是看薛小沐的眼神,分明不信。
戚笼叹了口气,从良的匪徒没人权啊。
“话已带到,若是无事,我便走了,留太久会让人起疑的。”
戚笼看了眼对方,突然道:“你跟薛蔓蔓,表面上的关系不好吧。”
若是表面关系好的话,也不会派她来传信了。
但暗地里必然极其信任。
“小时候,婶娘给她那个笨儿子提过亲,我当着众人面拒绝了,并且骂他儿子是扶不起墙的白痴蠢货。”
哦,退婚流啊。
只是,薛白不要面子的么。
似是看出戚笼所想,薛小沐不屑一笑,“薛白这小子,大概连脸面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面子值几个钱,废物利用一下呗。”
“……有道理。”
可怜的薛白,就这么被他老娘卖了。
“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向他道歉。”薛小沐认真道。
如果戚笼真是薛白亲爹的话,这么说人儿子,的确是不合适——
“不用,”戚笼摆手,反正这小子面子又不值钱。
虽说老话有‘莫欺少年穷’,但少年人要是蠢的话,那就真的没救了。
毕竟穷是一时的事,而蠢是一辈子的事。
“做为回报,薛婶娘支持我做下一任族长。”
“原来如此。”
戚笼看着对方离开,心道这倒是符合薛蔓蔓,包括那个小团体的作风——扶持女人上位。
第一百一十章 笼中图
戚笼跟薛蔓蔓真的不熟,而且两人脾气不对头,每次见面,多半以吵架而告终。
但二人的确有关系,这关系倒非是男女之情,通俗来讲——利益组织。
赤身党的刀、九侗里的财,都是这利益集团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这一利益集团中,还有大量隐秘的、潜伏的、不为人知的关系。
各种级别的隐秘成员,相互利用,相互依靠,解决问题。
比如,薛蔓蔓当年为什么一句话就能调动赤身党的精锐。
又比如,薛蔓蔓这个未婚生子,在世家名门之中,相当于耻辱的女人,为何能掌管薛家最重要的财权。
石庵堂一脉麻匪,怎么从十几个饭都吃不饱的山中野匪,成了两道强寇。
这都是源于十多年前,一个利益组织的建立。
正是因为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互帮互助,才有了很多人的今日。
戚笼算是这个利益组织的创始人,但不是核心,他没有那种堪称恐怖的交际手腕。
真正的核心是一个女人,也就是如今的山北道女首富,九侗红姑。
戚笼之所以相信薛蔓蔓会出手相助,也并不是因为二人关系真就那么好,而是十几年来,双方配合的默契。
二人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合作的次数却是相当频繁。
戚笼也不是只有破城的那一次,杀过薛家的人。
在薛蔓蔓争权夺利的过程中,他帮忙踢飞过不少绊脚石。
当然,赤身党需要的一些打熬气力的特殊药材、各种兵械、武家的疗伤膏药,也有不少是薛蔓蔓提供的。
一时间,戚笼陷入某段回忆中,少见的恍惚起来。
等从某种情绪走出来时,天色已然半黑,洪小四打着哈切推开房门,一脸疲惫。
这家伙自从鹅公坡后,就跟失了魂一般,平常也不在外人面前露面。
两人互相一望,居然同时心有戚戚。
“喝一杯?”洪小四建议道。
戚笼沉吟了下,道:“也好。”
洪小四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两瓶酒,二人翻到了楼顶,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月色不来撩人,风也不大,还有些热。
戚笼将辛辣的酒水灌入喉中,整瓶酒水被他一口气喝了一半,并且制止了洪小四说话的意图。
“两个大男人,就不要互诉惨淡了,除非你确定,你口中的破事,能让我乐呵乐呵。”
洪小四苦笑一声,也猛灌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个哥哥,就是被你一刀劈闭气的那个,他有一个未婚妻,我暗恋了她好多年。”
“女人退婚了?”戚笼干脆利落道。
“没有,自从我哥变废物后,双方家长一致同意,改由我娶她,她同意了,我就更没意见。”
“恭喜。”
“她在婚礼前夜,死了。”
“那就更要恭喜了。”
洪小四苦笑一声:“然后我在鹅公坡又见到她了,虽然她带着面具,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看来你对你的亡妻执念深重啊。”
戚笼一口气将酒喝完,起身,打了个酒嗝,“我下去了。”
“你就没什么故事要跟我分享?”洪小四两眼通红,不爽道。
“有一个女人,我很喜欢她,她也非常喜欢我,她说要嫁给我,然后我就跑路了。”
“故事说完。”
洪小四愕然,转过头,却哪里还有戚笼的影子。
房间之中,接着油灯的光亮,借着火光,戚笼眯着眼,眼中哪还有半分酒意。
他的手上多了两物,紫章玉册的《龙甲秘书》,还有照灯笼留给他的‘宝藏图’。
当初在鹅公坡,他帮小不化骨吸收死气,除了《龙甲秘书》主动演化出龙脉秘术‘奉龙甲’外,他敏锐感觉到,‘宝藏图’产生了一丝异动。
“三刑四杀,七伤八难,海神侵扰之厄。九幽地狱,三途五苦,转还福堂。”
戚笼看着‘宝藏图’上各种怪异扭曲的图案,自言自语,“这到底什么意思?”
就算不提照灯笼帮过自己数次,单是这张‘宝藏图’,就值得戚笼花精力研究。
越发研究,越发感觉不简单。
所以一路上他没少动脑子,各种手段使出,但没有半点收获。
将牛皮纸一叠,九龙龙身的血肉横截面上,一条无角无爪的怪龙显出,借着灯火,怪龙的眼珠子仿佛燃烧着黑火。
“九龙脉合一?”
按照风水学的说法,这世间所有的龙脉都可以分成九种。
自己身上的这一条,便是地龙脉,是由群山山势孕育而出。但是这副画上,却是将九条龙身截断,这有什么隐晦含义?
戚笼再度将宝藏图翻开,上下颠倒的怪峰、五官错位的人像……
可以肯定,这宝藏图不是受到死气刺激,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戚笼伸出食指,微微一动,大量细密的金色鳞片从皮层下钻出来。
这鳞甲极其坚韧,当初‘地狱难’七星合一的一拳,也只是让自己气血震荡,却没有打断一片鳞片。
龙指扫过宝藏图,微微一热,图案走马观花的一阵乱转。
正面的、反面的、倒过来的图案、叠起来的图形,各种诡异错位的图像反复变化,最后画面定格,手指头所点的——
从火烧云垂下来的巨大黑指。
‘宝藏图受刺激而变化,可以理解为受到‘奉龙甲’状态下,实质化的龙脉力量影响,但肯定不仅是这样。’
毕竟在各种实验中,他也曾用龙煞分身钻入图中,没有收获。
‘除了龙脉力量,当时在鹅公坡上——’
戚笼面色一变,他当时还动用了昼眼。
左眼白光大亮,一条光焰大蛇钻入图中,图中的火烧云顿时剧烈燃烧起来。
‘还差一点,完整的奉龙甲状态,还融入了迦楼罗的王族血脉!’
食指指甲忽然变尖变锐,点在了从天空垂下的黑指指尖上。
耳边忽然响起了‘咔嚓’一声。
下一刹那,黑指一分为四,四根血色骨质的手指从黑指中分裂出来,指头上的血水点燃了火烧云,血火之中,指甲长出倒钩,猛的从宝藏图中刺出,包住了戚笼的脑袋!
“吼——”
戚笼房间的灯光一灭。
正喝完酒,半醉不醒的洪小四看到这一幕,嘀咕道:“这家伙这么早就睡了?不正常啊。”
“他口中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改天一定要问清楚。”
语罢,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戚笼房间的灯光才再度亮起。
只是除了照亮‘宝藏图’的油灯外,房间里的一切家具、物品,全部消失不见。
仿佛被凭空抹去了一般。
只有沾上戚笼气息的东西,才保存的相对完好。
衣物、食龙爪、随身的丹药。
戚笼面白如纸,颤抖着打开药瓶,将当初照灯笼所赠的,能够增加一成气血的十颗糖丸子一起塞入嘴中,任由药力在体内肆虐。
又过了一盏茶,心脏才‘噗通’一声,重又跳动了起来。
刚刚那一下,似乎把自己一身的生机都抓进图中,然后他看到了一副极古怪的画面。
无数白蛆塞入一张无比巨大的嘴中,在皮肉中来回的蠕动着。
而自己,包括自己体内的龙煞力量,同样化作一条白蛆,在血肉泥泞中前行,顺着鼻翼通道向上,翻开眼皮,挂了下来。
“转神道!”
戚笼表情变的相当古怪。
那种感觉,结合赵黑的记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是绕过两极秘窟的金门,以另一种诡异方式进入窟内的手段。
这种方式便是‘转神道’。
照灯笼家族传下来的藏宝图,为什么会跟戾王的人造龙脉关系?
而且根据图中内容,这条‘道’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还有更多更隐秘、更诡异、更反常的‘转神道’。
宝藏图上的那一行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血淋淋,但笔力遒劲,好似猛士之气藏于其中的唐国小楷。
‘神州几番离合,山河耗尽民血,天变神藏鬼路,欲使草民还似草,唯我笼中图!’
第一百一十一章 血练薛沉舟
戚笼虽然几日不出,但以他为核心的风波云诡,正在酝酿之中。
云中丘,乱云丛生之地。
这里是云中丘的禁地,而能在这里修行的,最低的层次,便是薛家内家拳的第七层,外附气甲,内养强火。
云色多变,尤其是在这高山海拔、云截神气之地,不一会儿功夫,滚滚白云就像是白纸正中心点下一滴墨,重云如盖,阴霾四起。
一个人,骑着一只驼羚,正冲向这滚滚乌云之中。
这天地之间何其宽广,每逢阴雨天气,这天上打的神雷就如炸在耳边上,普通人每次被炸,都会下意思的一哆嗦,心头长毛,背后冒汗。
如今这乌云与人相隔不到十里,声音大了何止十倍,每一次轰炸,声音打到地面上,再从人脚底板窜到体内,然后扩散全身,震的人气血翻滚、毛孔开裂,像是被电击了般。
闷雷不闷,天雷地响。
驼羚是老驼羚了,云中丘各种险恶的地势都去过,从脊背垂下的厚厚皮毛,包裹住了耳朵和腹部,将音爆减到最低。
饶是如此,连震十几下后,驼铃身子一抖,砸翻在地,从鼻子上流出了大量的黄液,这是胆汁。
它不是被震死的,而是被吓死的。
而具体吓它的,便是那每一次雷云轰炸之前,电光大亮,闪电倒映在地面上的,那是一道巨大的人影!
形如雷神!
骑乘驼羚的中年人也是机敏,两手一撑地面,便翻身而起,不过他也不敢在这里聚气沉桩,发声大喝。
他更不敢往前走,再往前,便是雷云的中央了,气机影响下,被一道雷劈死的可能性极大。
“沉舟少爷!沉舟!薛沉舟!”
可惜乌云之中,雷霆的声音太大,天地之间,只能容的下一道声音。
喊的声嘶力竭,头晕眼花后,忽然一缕冷风绕身一转,顿时感觉身心凉快。
可是伸出手一看,两只手掌已经被冰屑所包裹。
“该死,居然是冷积云!”
乌云如潮水一般退去,云头更白、更晶莹、甚至被日光一照,还散着各种虹光。
但中年人知道这‘冷积云’比‘地雷云’危险十倍。
‘地雷云’虽然是大地生雷,打出的雷坏人气血,破人桩法;但你只要稳住气血,压抑武人本能,不是特别倒霉的情况下,是不会被雷劈死的。
但是‘冷积云’不一样,这冷气不是一般的冷气,而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寒。
《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这大寒本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最后一节,过了大寒便是立春,万物复苏。
但在这云中丘中,大寒受风水之气演化,竟与‘立春’融合,不仅没了暮气,而且从里到外,焕发生机。
对于武人来说,这寒气不是从外到内,而是直接从五脏六腑,周身孔窍中喷出,哪怕武者钢筋铁骨,也会被一瞬间冰封。
薛家选择在此地建城,倒是有三四分是为了这‘冷积云’,家族内功大成后,能熬过大寒而不死,身心都会上一个台阶。
中年人立马沉桩聚血,虽然也是薛家的独门桩功环阳桩,但却多了一分变化。
手形不再是做握固状,而是大拇指顶在胸口中心,剩下四指插在肋骨骨缝中,给人感觉,像是要把一整具骨骼从人体中抽出来一样。
环阳桩上,多增一个造血印,这是标准的血练一脉的风格。
单以炼气养血的角度,血炼一脉才是最强!
中年人也的确有些门道,一呼一吸,胸口一涨一缩间,四肢皮肉也都在伸缩,气血在其中,像是玻璃珠滚油盘一般转动着。
鼻是天门,嘴是地户,一呼一吸,气血绕身而成一个小天地,从里到外,‘铜丸子’在油锅中不断滚动,青烟滚滚。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碳,气血为铜。
能生出这一丝丝霸道风格,说明对方在血练的桩法中,下过苦工。
可惜一炷香后,天寒地冻,‘炉火’也不是那么热了,‘铜丸子’绕身转的速度也慢了十倍,眉毛上出了一片白霜。
风雪寒霜之中,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的走进,看不清面目,只是赤着上半身,发达的筋肉中,平铺了一层血色。
那人伸掌,往对方脑门上一拍,中年人感觉自己瞬间被‘醍醐灌顶’,那堪比江河一般的血水放闸而出,直直贯入五脏六腑中,撑满了各大血脉。
几乎在一瞬间,中年人的寒意已经被排出体外。
等他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座岩石上,一个二十五六,肌肉硬实好似山岩一般的年轻男子,正踏在悬崖上看风景。
更诡异的是,他身上肌肉与肌肉的缝隙间,一道道血痕反复出现,像是纹身,但只有细看才知道,那都是压缩到极点的血水纹路。
“血瀑神甲,大少爷,你炼成了!”
中年人惊喜道,这可以说是血练一脉的最高成就,十年前只有大长老才能炼成的气合血瀑甲。
炼成血瀑甲后,不仅气血暴增十倍,浑身气劲也暴增十倍,就算在一流高手中,也是顶级的护体功法。
“薛善,你不是被禁止进入云中丘了么,偷偷入内,所为何事?”
薛沉舟头也不回的道,声音冷漠的像是万载寒冰。
当年薛家气炼和血炼一脉内斗,最终以气炼一脉大获全胜而告终,但气炼一脉并没有斩尽杀绝,而是将大部分血练一脉的族人流放,并终身禁足。
而做为血炼一脉大长老的儿子,薛沉舟也被半囚禁半管教,十年未有踏出云中丘一步。
十年勤学苦练,薛沉舟的拳术早就到达出神入化的境地,若非薛白的横空出世,怕是年轻一辈中,早无人能挡他的锋芒。
薛善做为曾经血炼一脉的中坚,此刻正一脸兴奋的道:“大少爷,我们的机会来了!大少爷,看,这是薛文海让我交给您的信。”
“薛文海?”
虽然消息闭塞,但薛沉舟也听过最近族内火热流传的绯闻,薛文海通过族长向薛蔓蔓求亲,被打出来的故事。
薛沉舟看着手上的信,突然不屑的一笑,手掌一撮,未开封的信件便碎裂成纸沫,迎着悬崖冷风洒了下去。
“薛继武还是喜欢玩这种小手段,这信,是他让你交给我的吧。”
薛善连忙辩解道:“大少爷,薛继武可是如今族长的长子,而薛文海在海蛮道又有偌大势力,只要借这二人之力,我血练一脉复兴——”
“怎么,当年二脉争锋,这两人手上,就没沾过我们的血?”
薛善一噎,如今的族长薛震环,当年是气炼一脉的主事人,他的儿子薛继武怎么可能没有杀过血练一脉的族人。
“可是薛文海是老族长的义子,气炼一脉是从老族长手中夺到的家族权柄,他是我们天然的盟友。”
“一个要娶薛蔓蔓的盟友?”
薛沉舟反问道:
“当年老东西心性凉薄且狠,又最好颜面,那个女人未婚先孕,坏了家族声誉,若非他爹是族老,早就一掌拍死她了,就算如此,老族长生前,也对此女百般打压。”
“所以在老族长死后,此女上台,便以更酷烈的手法收拾老族长的亲属,哪怕因此在族内声名狼藉,而做为老族长的义子,薛文海却愿意娶她,你以为他会是什么人?”
薛沉舟哈哈大笑,“你真是为了我们血练一脉的复兴?还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自从薛继武封拳十年,我便知道这小子是一门心思要继承他爹的位置,准备在族内搞家天下了,这等人拿你做刀,你还恬不知耻的凑上去,甚至想以我的名义搞事,你说你是真蠢,还是假癫?”
薛善面如土色。
随着薛沉舟的大笑声,背后黑发迎风激扬,竟然渐渐抹了一层血色,血发狂舞之中,整个山顶血红一片。
发为血之梢,满头血发,同样是血炼一脉,某一种功法大成的标志,薛善只感到浑身血液完全不受控制,逆流而上,齐齐往胸腔中钻,胸口渐渐鼓起,满脸痛苦,眼神凸起。
“血神冕,你、你竟然——”
内家拳的真正精华所在,不是拳术、不是拳劲,甚至不是内家境界,而是养身炼气的手段。
炼气一脉、炼血一脉,各有擅场。
炼气七法,七位薛家族老各掌一家门户,传承族内的顶级秘传,薛白的童子功便是其中之一。
炼血五道,血瀑甲、血神冕,占其中之二。
十年前,所有人都知道,一舟一武,才是薛家这一代中,最强的两个状元才。
内战之后,舟隐武退,类似薛白、薛小沐这些小辈才渐渐出头。
“童子功,窥鬼神,薛白你既然炼出了这点本事,我也能放心出世了!哈哈哈哈,来的正巧,来的正好!”
薛沉舟十年风雪磨砺,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当年的杀父仇人!那个持刀强寇!!
如今那个人终于来了!
薛沉舟下山,只剩下薛善的尸体,渐渐被风雪掩埋,两眼突起,胸口的大洞格外显眼。
同一时间,戚笼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武家宴、五家宴(上)
倘若戚笼练成了‘秋风未露蝉先觉’的内家境界,此刻便会心生警兆,知道有人要对付他了,而且通过冷、暖、热、寒等身体变化推演出对方的拳术风格和实力档次。
不过虽然没有‘蝉先觉’,但戚笼有‘神明境界’。
神明者,先胜也!
未知而判,才叫先胜。
这意思是,你哪怕不知道对手是谁,但你已经掌握了击败对手的要诀。
戚笼眼中,皇天厚土,厚重如山的气势一闪而过,刹那间,整座大厅的空气都沉压压的。
坐在一旁,已经恢复吊儿郎当的洪小四一跃而起,浑身炸毛,腰上两口刀‘噌’的一声吐出半截。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洪小四不爽道,“人家的气势最多吓人,你这真是能压死人的。”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官是世俗上的阶层,而戚笼所展现的,是精神层面的高下。
洪小四说的可是真话,倘如他刚刚在练武,被像山一样的精神意志猛的压下来,是真有可能气血暴走、吐血而亡。
“哦,抱歉。”
戚笼眼一闭,顿时气势皆收。
洪小四其实性格上有点像照灯笼,表面上都是一副混不吝,但二人还是有区别的。
照灯笼下九流出身,戏子中的天王,天然傲权贵,你出身越高,他就越不愿意搭理你,这跟你人品好坏无关。
洪小四则恰恰相反,边地武将世家,弱肉强食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这种人的目光全盯在强者身上,要么顺从,要么就假装顺从。
如果强者能给他一个面子,那他就会觉的很开心,感觉自己的脸面被照顾到了。
见戚笼认真道歉,洪小四果然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条腿高高翘起,一手瓜子,一手刀谱秘籍,兴致勃勃的看了起来。
‘一个至少一流高手境界的强人,而他的破绽是在精神上么。’
戚笼在心里暗想。
刚刚薛沉舟十年磨一剑,气势爆发,他便立刻心有感应,并且预测出,这高手的破绽是在精神层面。
这便是先胜。
虽然没有‘蝉先觉’的具体,但是光看立意就高了一层。
毕竟这是‘大武行体系’之上的境界。
这种精神境界就相当于儒家的大贤,佛家的菩萨、道家的半仙。
而且是有自己的理论著作、有自己的道路选择,真正能够做到知行合一的那种神佛。
随着武道修为越高,戚笼越发觉的,自己或许真的有某种精神层面的天赋。
赤身党时期的刀术,相当于精神世界的投射。
包括如今的‘神明’,那也是拿刀成匪、放刀成佛、最后斩佛证道一系列精神变化,所结出的意志果子。
世上有这般经历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能‘结果’的,更是几乎没有。
戚笼缓缓起身,一步踏出,头发一起一落,一道拇指粗的白烟以脊椎为线窜了出来。
活人桩第一层——一柱擎天。
半寸深的脚印生出。
然后他虚步前探,前半截脚掌落地,两臂腹前交叉,前臂外旋,掌背向下,击于臀部两侧。
松肩、伸臂、展胸立腰,一对披挂类的掌法。
正中心的脚印左右,无声无息的显出一对浅浅的掌背痕迹,纹路毕现。
活人桩第二层——两仪换面。
然后他沉胯坐桩,腰如盘蛇,头一仰,好似吞蛋,猛的一旋一扭,滑桩一圈。
脚面滑动的痕迹中,有三道蛇牙一般的咬痕。
活人桩第三层——三才天地。
然后戚笼踏地如马、翻身如龙,手脚并用,好似一条蛟龙在天地间翻滚,精神无限提升,劲力乱射,发出密集的鹰隼之声。
洪小四头也不抬,手中八斩刀猛然出鞘,横劈竖砍,将震空的气劲一一拍开。
活人桩第四层——四相乾坤。
还没等洪小四翻篇,忽然感觉大地一震,就好像山洪爆发,又像是山头塌陷,声势无穷无尽,卷着山腹中的滚滚岩浆、将无边林木点燃,将山体中的铜铁矿融成汁水陷落。
洪小四一时不查,坐下梨木八宝椅‘咔嚓’一声,四腿全断,一屁股跌坐在地,顿时‘哎呦一声’,心道这倒霉催的,看会儿书都不安生。
刚怒气冲冲的爬起来,还没等他抱怨,戚笼便慢条斯理的道:
“每日一刀。”
洪小四顿时目光一亮,收刀归鞘,两眼紧闭,精神酝酿到极点,猛然拔刀。
刀光闪过,竟有虚室白昼之感。
这是他最近读书,读到‘电光晃耀无穷数,雷震天关鬼神惊。白日自然风雨现,超凡入圣出死生。’突有所感,参悟的一记刀术。
这一刀就像是道士静室闭关许久,功行圆满,突然睁眼,虚室之中,亮如白昼,是洪小四揣摩良久,所自得的一刀。
可惜刀光斩过,一根食指切在他的腕口,正好将这一刀切开。
“这又是为何?”
洪小四满脸不解,他自认为这一刀是出彩之作,就算伤不了对方,至少也会让戚笼手忙脚乱一阵,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被破了。
戚笼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毫不留情道:“大白天的,你用这一招,当我眼瞎啊。”
洪小四顿时郁闷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刀本就取‘黑夜生光、刀光如昼’之意,刀光拔出,精气神突破,刺人双眼,破人意志,是斩首的一刀。
这一刀若是在封闭的、昏暗的空间斩出,杀气凝结,刀光如昼,藏意入锋芒,必然出彩。
结果这大白天,而且天清气朗、万里无云,视野又那么空旷。
这一刀拔出——就显得特别扯淡了。
‘该死,竟光顾着提升刀意,忘了周围环境影响。’
洪小四暗骂一声,知道出了个大丑,灰溜溜的去反思了。
像戚笼这种刀道大师,现在每日接洪小四一刀,帮助对方提点刀术,这可是了不得的机缘。
当然,戚笼这般做,主要是为了刷对方好感度,让对方为自己所用。
虽然洪小四知道对方的‘险恶’用心,但也甘之如饴,至于糖衣吃下去,炮弹打不打回去,那就再说了。
戚笼同样也在不断提升自己的拳术,为了应付日后的大场面。
看着地面上踩出的太极、两仪、三才、四相、五行,他陷入了沉思。
单以境界来说,戚笼可以说是进步神速,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已悟出了活人桩的五层境界。
一柱擎天、两仪换面、三才天地、四相乾坤、五行倒转。
白家七八代人,上百年的传承,单论修行的速度,戚笼可以说是第一人,赵黑比不上,白家第一代祖宗也比不上。
但自家事自家知,龙煞的天赋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借助‘神明’境界对‘活人桩’的强行推演。
前三层还好说,后两层就有些不稳了,比如‘四相乾坤’这一层,四相者,自然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他以龙形演龙、迦楼罗意念演化朱雀,都能说的通。
但他以马形演化白虎,蛇形和汤瓶拳意合并,演化玄武,这就比较怪异了。
但他偏偏还就成功了。
至于这第五层的意境‘五行倒转’,他则是模拟当初黑山山顶,赵神通用五行阵法困龙脉的宏大意境,在没有钻研拳术套路的情况下,突破成功。
倘如白家的列祖列宗看到这一幕,怕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没有炼拳,没有拆解拳术,拳意就会了?
这就是‘神明’境界下,大武行体系的恐怖之处。
什么是‘大武行体系’?
以戚笼这些天的揣摩,已经模模糊糊窥出‘大武行体系’的一角。
简单来说,‘大武行体系’是一,也是万,是所有,也是终结;是你所学所炼的所有拳术,无论是内家、还是外家,拳法或是脚法,还是筋、骨、皮、肉中任何一层变化,甚至包括刀术、剑术。
你一击打出,便包含了所有变化,而所有招式变化也融成了一种变化。
而掌控这种非人变化的,便是神明之境。
虽然受限于身体,戚笼无法使出‘神明’层次的拳术,但是根据‘神明’之境,却能对各种拳术进行各种拆解、组合。
所以‘活人桩’才会进步的如此之快。
而戚笼也相信,只要有足够多、足够高深的拳谱秘籍,他能在短时间内,将‘活人桩’推演到顶层。
因为经过他的揣摩,已然发现这‘活人桩’的根底。
它是一门炼肉的拳术。
能够施展各种拳术招式,本质上是肌肉的记忆。
而能够模拟各种拳劲,靠的是活人桩在体内开发出的各条气脉。
如果说人体的各大穴道,跟精神感应息息相关。
那么气脉就跟血气中的气脱不开关系。
一柱擎天开的是脊椎骨的气脉。
两仪换面开的是两臂的气脉。
三才天地则是桩法,也就是胯部和两足的气脉。
四相乾坤是手腕脚腕的气脉。
而五行天地,则对应是五脏,以及五官五感的小气脉。
本质上来说,白家拳并非通过皮肉筋骨来打拳,发劲的根源是气脉。
所以才有模拟一切拳术的可怕效果。
神明眼中,纤毫毕现。
戚笼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武家宴、五家宴(中)
筋、骨、皮、肉,四大炼中,炼肉的境界其实是最模糊的。
筋和骨最简单,人体大筋有十二条,骨头两百零六块,一一炼化,不提难度,至少目标很明确。
炼皮也有说法,开合周身毛孔,达到‘一羽不能加、蚊虫不能落’的境地,最后开天地孔窍,进入道家境界中,冥冥感知的地步。
但炼肉不一样,一块五花肉,最多炼成精瘦肉,本质上没有区别。
就算是普通人锻炼身体,也能明白,单纯为了健身而炼体,和为了搏击能力炼体,是完全两码事。
而在武道上,至少戚笼在炼‘活人桩’的积累上。
其实可以一分为二看待这层境界的。
一方面,炼肉也是炼筋,是将肉中的大小肌腱、韧带、筋膜一一炼化,使得体力、爆发力达到超人的地步。
另一方面,炼肉其实也是炼气,炼的是肉中的血气,这种气不断积累,人体就像是笼屉、水壶一样,但可扩展的强度要大上百倍,酝酿足够后,一旦血气顺着拳路爆发,可以炼钢化铁。
而活人桩则反其道而行之,先开气脉,再收气血,而这九道气脉,对应的是人体的四肢、五脏、腰胯、脊椎等各大发力点。
所有的劲力变化都可以收拢到各大气脉之中。
‘活人桩’的核心便是开气脉。
所以戚笼可以确定两件事,一个,白家先祖必然是内家拳高手,而且是炼气的大师。
若不是大师,对身体达不到了如指掌的地步,在血肉中开气脉,轻则肌肉撕裂,重则肉身崩解。
第二个,白家先祖绝对是个天才,这种将所有拳路归于一体的开创性理念,后无来者不一定,绝对前无古人。
所以,以上这些,都是我的了!
戚笼满意的想。
“对了,你闭关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张贴子。”
二楼窗户打开,洪小四手腕一甩,一张淡金色请帖便落到戚笼手上。
三个铁钩银划、杀气十足的大字——武家宴。
戚笼摆了摆手,“你去吗?”
“我去干什么,有这时间不如研究刀术,我一定要钻研出能强杀你的刀招。”
洪小四好胜心也是极强的,虽然戚笼是刀道大师,还是传说级刀境,‘无刀胜有刀’的拥有者。
但作为一个刀客,居然被人百分百空手接白刃,这毫无疑问是奇耻大辱。
戚笼遂不理对方,自言自语,“也该来了。”
薛蔓蔓给自己做的安排,想必就在这武家宴中。
戚笼等时辰已到,便出了门,果然,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停在门口,那车夫默不作声的向他伸手,戚笼把帖子递了过去,随着一声鞭响,赶车的三只驼羚飞快的奔了起来。
“诛魔令。”
戚笼自言自语,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在这宴席上,必有风波发生。
按照这帖子上的说法,是要集合五家精锐,彻底解决尸潮一事。
而这五家,便是山北道最强大的武阀世家。
三府皇薛、薛家
天武道、陈家
龙门架、梁家
百战盟
阎禅寺
戚笼回忆了下,基本上都抢过。
马车忽然微微一滞,然后再度行驶了起来。
“虽然我没去过薛家山庄,但很明显,不是这条路。”
戚笼闭着眼睛,缓缓道:“我答应过别人,不杀人,但是吧,我这人信用不是很好——”
马车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戚魁首,我们十年前就该见一面的,可惜机缘巧合,当时我正好不在城中,无缘战场一会,这是我平生的憾事。”
“哦?”戚笼睁开了眼,笑道:“那我便猜出你是谁了,无锋的总教头,高勇。”
五大世家,每一家都有私军,这私军可不是普通的兵马,而是以精锐高手组成的王牌精兵,专门诛杀顶尖高手,以及刺杀不服管教的军阀头领。
万军丛中取人首级,这只是他们的普通任务。
而薛家的这一支的王牌部队,名字就叫做‘无锋’。
他的总教头便是高勇,是当初薛蔓蔓重点标注的,跟血练大长老同一档次的危险人物。
不过当初破城时,这位高勇并不在城中,而是另有任务。
“你遗憾什么,你应该庆幸,当年若是你在的话,薛家最后一点脸面可就保不住了。”
云中城建城有好几百年了,唯一一次城破,便是被赤身贼寇掠,很多薛家人深以为耻。
当时薛家最精锐的无锋军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外地,护送老族长的遗体出殡。
所以很多薛家人自我安慰,若是无锋军在的话,赤身贼不可能这么容易破城。
不过戚笼不以为然,这高勇当年三十多岁,拳术境界顶多和他劈死的血练大长老同一档次。
劈死一个,难道就劈不死另一个了?
而且他虽然没跟薛家的王牌‘无锋’较量过,但他跟梁家的王牌‘龙云兵’斗过,不照样赢了。
自己的龙形真龙桩,便是战利品之一。
戚笼可以明显的感受到,随着他的这一句话,马车外的高勇呼吸猛然沉重了起来,窗户两边‘呼呼’作响,像是刮起了强风,甚至整个马车都要飘起来般。
“天罡气。”
戚笼眯眼,这也是薛家气炼一脉七大秘传之一,号称天罡镇地鬼,三十六手治群邪。
炼成此法,就相当于天界大将,下凡除妖邪、战魔鬼、镇叛逆,是一种极霸道的拳法。
而每当这种拳法被授予外姓,便代表着此人要为家族效力一生,一身赤胆。
戚笼哈哈一笑,双手搭在扶手上,然后在下一刹那,整座马车‘咚’的一声,好似船舱放了一块压箱石,任你风暴肆虐,我亦巍然不动,又像是一座大佛,端坐大地之上。
再怎么强烈的罡风,竟然都吹之不动。
‘这强寇三年不出世,莫非是闭关练武去了?’
高勇色变,他能感受到马车内传来的,镇压一切的恐怖气势,甚至让他天罡大将的气场,都隐隐露出降伏的姿态。
天罡大将是天罡气的核心,是用特殊方式模拟上界天罡大将的意念,最后达到人将合一的地步,这样哪怕只是肉身,也能攻除鬼祟、镇压邪魔,一向是薛家对付妖魔鬼怪的不二手段。
不过他惊讶发现,自己的精气神全力以赴之下,居然都镇不住对方,甚至还有一种隐隐被对方吞噬的感觉。
所以他才会想,是不是这大寇三年时间,全是在闭关中,最后练出了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本事,才再度出世,准备祸乱天下。
“不要浪费时间了,无锋不是一向是三十六人结阵,同时出动的嘛,就让我看看,无锋的阵法有多么厉害。”
话音一落,耳边忽然响起一连串‘轰轰’声,就像是闹市中的舞龙舞狮,一颗颗火球绕着马车而转,这火球便是人的精气神,这些人的精气神连在一起,居然给人一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感觉。
如同天上的星辰。
戚笼不动神色,表情反而有几分奇异。
一道笑呵呵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大晚上的,你们在干什么呢?”
没事都能傻乐的人,一听就是薛白这傻小子。
“白少爷,我们接人去山庄。”
“正好,也带我一个,好几天没见我爹了,怪想他的。”
话音刚落,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便钻了进来,薛白一脸开心,戚小骨依旧面无表情。
“老爹,见到我们开不开心?”
“肯定没你开心。”
“那是当然的!我多孝顺啊!求了好久娘才允许我出来的!”
戚笼应付了薛白几句,便就收回了气势,心中玩味,这高勇撞上自己,是无意,是故意,还是——有人暗中示意?
薛蔓蔓应该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安排薛白接应。
马车外沉默了一会儿,一声‘驾~’,却已不再是高勇的声音。
“你小子好似更胖了?”戚笼看着薛白那张肥嘟嘟的圆脸,道。
薛白感慨:“还是家里舒服啊,吃好、喝好、睡好,要是老爹能搬来跟我们一起住,那就更好了。”
语罢,又暧昧的眨了眨眼,从怀里摸出一块紫色玉佩。
“爹,这是我娘让我交给你的,定情信物哦!”
戚笼自动忽略对方的鬼话,摸了摸这块玉佩,轻‘咦’一声。
他本以为这玉佩是某种神异物,但没想手指落在上面,这玉佩竟然‘叮叮’作响,自发的排斥起来。
龙脉是一切神异的源头,居然还有东西反抗龙脉。
“薛蔓蔓给我这东西时,还有什么话交代?”
戚笼问,这入藏经阁的门路,十有**就落在这上面了。
“好似没有了,娘这几天不知为什么,火气挺大的,老是揍我,爹你没事劝劝她。”
说完,薛白想到了什么,一脸后怕的摸了摸屁股,然后思索起来:
“人家都说寡妇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是这个意思?可是虎毒不食子啊,我娘难道不是母老虎,而是母夜叉?”
戚笼干咳两声,实在是无话可说。
幸好这家伙不是亲生的,要不然自己也得往死里揍。
“对了,我让你教戚小骨的拳术,教的怎样了?”
“哈哈,这个嘛——”
薛白心虚的眼神到处乱转,很明显了,这要么是没教,要么没教好。
就这般一路诨插打科,马车驶入了薛家山庄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武家宴、五家宴(下)
薛家山庄又名隐仙山庄,地处云中丘最好的一处风水之地,在这里,云雾缭绕、奇花异草,水木清华,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有四季堂,对应着四季的变化,有二十四亭,对应着二十四节气的演化。
每一个地方,都有薛家子弟在吞吐劲力,温养气血。
对于一个内家养气的家族来说,外演气象,内养气候,通过天地自然的变化,感悟人体之变化,这是一个必然过程。
但有些特殊天象,也不是想遇就能遇到的。
比如想要炼肺、鼓雷音,就要在雷雨天气中,用身体倾听雷霆怒吼,毛孔一惊一炸,带动着肺部鼓起‘大气泡’,然后炸裂,炼成雷音。
五脏六腑其实也是有毛孔的,但比皮肤更细、更娇嫩,不能像皮肤那般,直接一张一合,那就不是在吞吐气劲,而是直接血崩了。
而内家修行,就是以特殊的法子强化内部器官,这种法子需要与自然气象配合,简单来说便是‘天人合一’,借助天象来无限扩大人的精神,然后更加细腻的调养人体内部。
而山庄中什么样的气候都有,对于一个内家拳高手来说,此处不亚于仙境。
春天种的韭菜、夏天长的梨子、红桃,冬天养的冬枣、樱桃,在这里比比皆是,被仆人们采摘,用药膳的法子调理,然后按照修行进度,专门对每一个境界状态下的族人进行调理。
戚笼一路看过来,也不免感慨,这些武阀家族的传承简直细化到了衣食住行中,也怪不得这些家族出天才的概率,比起普通流派要大上百倍。
普通拳师教拳,哪有这么好的外在条件,别的不说,山北道半年才一场雨,除了云中丘,你到哪里再找这么一个常年雷雨天的地方。
早知道当年就不留手了。
戚大匪头颇有些后悔。
薛白倒是颇有‘乃父’风范,一会儿偷个桃,一会儿摸个梨,没一会儿功夫,怀里兜里就满满当当的,还喂戚小骨,可惜小不化骨只对肉和骨头感兴趣,很抗拒。
“老爹,老娘让我们先去天女阁,听说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对了,好些外人也来了,一看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薛白一边吃,一边嘟囔。
天女阁是山庄中最好的一处地界儿,有八珍八景的说法,据说当年白家先祖尚郡主后,鱼冀郡主便就挑了这么一处地界儿居住,极其喜爱此地景色。
据说这天女阁里还有当年郡主的雕像。
一到天女阁附近,便有很多气息强大、却陌生的面孔,或赏景,或养神。
“咦?爹,怎么好多人在望咱们,难道我偷果子的事被人发现了?”
似薛白这种炼皮大成的一流高手,说是浑身上下插满了眼都不为过,精神感应极强,莫说三丈、便是附近三百丈,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清晰感觉到。
所以虽然窥视的都是高手,自认为无法被人察觉,但在浑身插眼的薛白感应下,基本上一览无遗。
“哦?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们在谈论一个叫刀魔的人,说这人坏事做尽、凶神恶煞、声名狼藉,要准备趁这个好机会,为武行除害,有杀错,莫放过。”
薛白乐呵呵道:“老爹,刀魔是谁,怎么这么招人恨呢,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人啊。”
戚笼沉吟了下:“这听上去,像是我多年前的一个外号。”
“那他们肯定认错人,老爹你人多好。”
“没错,大概率是认错人了。”
山北道是军阀的厮杀场,对于那种只抢劫、不占地盘的匪类,有一种天然的鄙弃感,所以在山南道鼎鼎大名的赤身六王匪号,在这里颇不适用。
但是赤身党的赫赫战绩又做不得假,所以在山北道,他们更愿意用武行通缉令的称呼来形容这六匪。
比如,戚某人,善用刀,刀势如魔神降临,无人能挡,便号称刀魔。
又比如,今日武家宴中的‘诛魔令’,七八年前也差点动用过一次,目标也是某位天王。
只不过那一次,是红姑凭着高超的纵横手段,进行各种利益交换,让这‘诛魔令’胎死腹中,不然如今江湖上,便流传着五阀剿灭赤身党的传说之战了。
戚笼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半昏的天色,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入云中丘,可也不是大张旗鼓来的,怎么看这架势,几乎是人尽皆知。
他刚下马车,还未来及说些什么,一人便跳了出来。
“在下孙膑小架王厉,想请阁下见招!”
孙膑小架是以兵法入武道,打法凶狠、煞气十足,尤其适合战场;而眼前这王厉一看便是得拳法三味,一身杀伐果断的气势,不像是拳法家,而像是某个兵阀头头之类的角色。
更有意思的是,这一声大喝,不仅震惊全场,而且引发不少人的战意,一个个跃跃欲试,很有一起围攻魔头的架势。
王厉见状,气势更胜,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这孙膑拳又称小兵书,最善乱战和围攻。
脚步一抖一晃,一声炸劲响,一招弹步踏揣瞬间轰出,这一招揣在马腹上,能连人带马,把一骑兵打翻在地,就算马匹是铁甲大马,也能借助腿劲滚地拔刀斩马腿。
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招。
谁知尾椎骨如弓,一弹一抖,刚提起劲,一张手掌便捏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硬生生按了下去。
“年轻人,不好意思,让让。”
“妹妹,葡萄吃不吃,可甜了。”
戚小骨无声摇了摇头,跟在戚笼后面,而戚笼目光扫了一圈,被他平静的眼神看过去,居然一个个如同被吹熄了的火苗,丧魂失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结果一鼓还没开始,这气就泻没了……
“咦,刚刚那是什么招式?”
天女阁的楼顶,白家七老中的薛平龟轻咦一声,做为薛蔓蔓的爹,他不可能不关注戚笼这个‘绯闻男人’,更别提薛白一口一个爹,被他老娘揍的哇哇大叫也不改口。
他看的清戚笼的动作,无非是凭着爆发力、速度,强吃对手,最多带上一丝马形的变化,这般粗浅的招式,换做白家七老中的任何一个都能使出来。
但关键是在后面,那王厉可是战场中厮杀出来的拳师,心志坚定,被对方轻轻一按,居然立刻变的失魂落魄起来。
更怪异的是,除了他之外,其他跃跃欲试的几个人也都失了战意。
要知道,能入这隐仙山庄的,就算不是五大武阀的人,也是山北道少见的青年才俊。
这七八个人联手,便是一流高手也能斗上一斗,这也是幕后之人针对戚笼的安排。
你动手了,你杀人了,薛家不会放过你。
你忍辱负重,以你当年的恶名,找你报仇的人绝对成群结队。
而你动手也好,不动手也罢,破坏大局的都是你,你的任何算盘,都会因此泡汤。
这就是幕后指使者打的主意。
结果戚笼一眼之下,这几人居然连战意都消失了,这就不是招式能解释的了。
所以薛平龟很不能理解。
七老之中,年龄最大的南老叔公,混浊的老眼精光闪烁,“不是没战意,是拳意被吞了。”
“吞拳意?”
“当年我和陈万道交换拳谱,他向我展示龟蛇互转,蛇吞龟、龟演蛇,便是如此。”
论起年龄,南老叔公还是陈万道,也就是‘地狱难’一辈的,他经历过的族长足足五个,有着‘活化石’的美名。
他的眼光、见识、经验,也历来得到族人的信服。
“陈万道!”薛平龟变了脸色,“武道的那一层天?”
近五十年来,山北道高手层出不穷,两炼的宗师也不是没出现过,但只有当年的山北武行会长,率先触摸到了那一层天,并且分享给了老一辈的武人。
所以他的名头才会那么高,所以当听说他成为‘尸武人’后,五家才会迅速做出反应。
薛平龟在族中以爱女著称,当年若不是他硬顶着,就算薛蔓蔓不被赶出族门,这胎儿也是保不住的。
倘若这‘刀魔’真的摸到了那一层境界,有些事,也不是不能考虑。
“师老哥觉的文海这孩子怎么样?”
薛平龟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薛师与他同为七老之一,也是前执法堂堂主,更重要的是,他是‘无锋’总教头,高勇的义父。
高勇做为老族长那一系的人,自从老族长仙去后,可以说除了家族规矩外,唯一能指挥动他的,就是薛师了。
而他高勇却在刚刚,堵截戚笼,这在某些人眼中不是秘密。
而七大长老之一的薛师,向来是族中正统血脉的簇拥者。
“呵呵,老头子老了,族中的事已经没精力管了。”
南老叔公嘿嘿一笑,避开这个问题,不参与族中利益之争,是他长寿的法子,他打算一直保持下去。
薛平龟皱眉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蔓蔓这要强的性子,她不退,别人就要拿她做筏了。”
有一个做长老的爹、还有一个一流高手档次的儿子,她要退下去养老,族人得把她当祖宗供着。
但她不要当祖宗,她要当话事人!
戚笼大摇大摆的入了天女阁,抬头一看,便见一座玉女雕像置于正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武家宴、五家宴(完)
那雕像约有一丈来高,五官如画、气质冰清玉洁、耳垂上挂着两颗鱼鳞状的紫宝石。
这不是装饰,而是天生,是钟吾国时代,最为人推崇的‘神相’。
做为郡主,自然有着皇族血脉,据说此女出世之际,其母梦有神鱼从海面一跃而起,故取名鱼冀。
戚笼一进来,立刻,无数道敌意的眼神便射了过来。
戚笼面色不变,在薛白殷勤伺候下,坐在了主座之上,环顾四周,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全是一群小儿辈?”
众人色变,那梁家人、百战盟的战将、阎禅寺的恶和尚,全都被激怒,但却无人敢怒叱对方。
无它,一来,戚笼的江湖资历实在是老,六岁摸刀,然后就开始江湖生涯,石庵堂一脉又向来是绿林的正统。
二来,他是个怪胎,别人的巅峰期都在三四十岁,而他却是二十岁左右,刀术便就入了不可知之境,然后便开始大杀四方,与他交手的都是四家长辈,他自然有资格这么说。
“一个外人,竟然做主座,好大的脸面!”一个梁家拳师跳了出来,怒叱道。
戚笼还没开口,薛白先就跳了出来,大怒道:“谁是外人,那可是我亲爹!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薛白说打死人,那就真打死人,几乎刹那间,无数鬼影在万般灯火中游窜着,‘窥鬼神’的意境一旦发作,众人均感觉到,无数道诡异眼神不怀好意的望了过来。
梁家拳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想反驳吧,又怕坏了五家联盟,更怕被薛白直接打死,脸色一青一白,陷入尴尬之地。
戚笼慢条斯理的倒了一杯茶,“梁龙友今天怎么没来,他当年被我砍掉三根手指后,养了快十年了吧。”
梁龙友是‘龙云’的总教头,地位跟薛家的高勇相似,当初戚笼十九岁时,已是知名的大寇了,一次抢劫的过程中,无意抢了梁家的货,梁龙友带人过来讨要,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结果这位梁家栋梁,就被劈断了三根手指,为了保住性命,还留下了梁家的根基龙形桩法。
论起奇耻大辱,仅排在被攻破城池的薛家后面。
“阿弥陀佛,施主狂悖了。”
“我哪一日不狂悖!你们阎罗寺的和尚斥佛骂祖、喝酒吃肉玩女人,可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再说,老子当年要收你佛田的过路钱,你们这群和尚还不是乖乖的交了。”
众人哗然,要知道这事在阎禅寺中可一直是保密的,毕竟实在不光彩,但赤身贼强大,阎禅寺派遣高手,刺杀那几个匪首也没成功,反而折了好几个护寺武僧。
当时赤身党放出话来,要么交银子,要么断粮,武僧炼的外门功夫,一顿饭有十人饭量,真要被截粮不是要饿死,最后阎禅寺的大主持阎佛出手,跟戚笼大战一场。
谁也不知那一战的胜负,只知道自此之后,这银子是偷摸摸的交了。
那个肌肉虬结的大和尚眼角抽搐,恶气升腾,看着一脸笑容的戚笼和虎视眈眈的薛白,凶目突起,最后硬是念叨一句‘阿弥陀佛’,竟真的不做反驳。
“阎禅寺的和尚一向乖觉,”戚笼哈哈大笑。
在外人眼中,阎佛与刀魔一战,虽然阎佛无伤,但十有**是败了,但做为当事人的自己,戚笼明白,那阎佛其实并没有与他决斗,略一试探便就退了下去。
后来戚笼才知道,那老和尚修行的精神武学菩提魔念,能将精神推升到无孔不入、推演一切的层次,或许正是推演出与他一战胜算不大,这才放弃。
在外人眼中,五大武阀中,最凶最横的一向是阎禅寺,号称‘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酒肉沙门阎和尚,嗔痴愚贪小雷音’。
但在戚笼眼中,其实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货色。
不少小一辈也在偷摸打量着这位‘刀魔’,不提这位爷的传奇经历,就凭他一上来,就把梁家、阎佛寺怼的说不出话来,便就足以惊掉众人眼神。
这些五阀小辈中,不乏类似薛小沐一流的高手,不过戚笼视之为无物。
别说现在,就算是当年,他直面的,那都是五阀中的一线高手,不说每次都胜,但也是有来有往,彼此间视为劲敌。
想要落入他的眼中,先打出名堂再说吧。
“哈哈哈,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刀魔,声威之强,真是让人闻名不如见面。”
一位中年男子站了出来,这人四十来岁,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奇特的韵律。
不少薛家人注目,倒不是说对方在主家中地位如何,而是这副样貌,与当年的老族长太像了。
怪不得族中一直有传言,老族长这个义子,就是他在外面的私生子。
“就是他,爹,他就是薛文海,惦记我娘的那个坏蛋,回头我们父子找个机会揍死他!”
薛白一副奸臣模样,咬牙切齿,嘀嘀咕咕,摩拳擦掌,甚至叫上戚小骨,准备一家老小齐上阵了。
薛文海扫了薛白一眼,温和的笑了笑,又道:“只是,五家聚会,为的是商讨应对尸潮的诛魔令一事,就算穷凶极恶如阁下,不也是武行的一员么”
“还是说,阁下正是因为这诛魔令,才打算大闹这一场的?毕竟当年,若不是赤身匪类割地赔款,这诛魔令怕是要提前好几年,落在阁下的身上了。”
“而且阁下三年不出,这一出世,就赶上了尸潮,这么巧合?好生奇怪。”
薛文海的话阴狠恶毒,句句把戚笼往山北道武行的对立面,甚至是武人的对立面上引去。
戚笼这时反而不再咄咄逼人了,沉吟了片刻,道:“高勇是你派来的?”
薛文海轻笑一声:“我只是一分支主事,哪有这能耐。”
“不管是不是你,就姑且认定是你了,”戚笼一拍薛白肩膀,“儿子,上,揍他!”
就像是得了圣旨,薛白眼中兴奋之色一闪而过,展指舒掌,手掌一拧一缩,一拳捣出,身子猛的一震,就像是火炮发生时,炮身泻下的后座力一般。
而那拳头压缩的气压,层层叠叠,就真的像是有空气弹迎面炸开。
薛文海面色一变,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极度的危险,炼皮大成加童子功,薛白的劲力可以从身上任何一个毛孔打出,可刚可柔,可聚可散,蒸发身体汗水,形成雾态的变化,威力极其强大。
这在道家术语中,便叫做罡气。
薛文海脚步‘擦拉’一步,脱肩团胛,像是给人鞠躬一样,右手捏指并拳,顺着额头按了下来。
三皇炮捶——夫子三拱手!
拳掌相交,地面‘轰然’一震,地板并没有炸裂,而是成拱形,像波浪一样起伏,波浪卷到在四周桌椅,‘轰’的一声,四分五裂。
薛白目光一亮,像是顽童撞上了喜欢的玩具,松腰坐胯,坐童子桩,直直又是一拳轰出。
薛文海面色微怒,又退一步,右手刁拿,去抓对方的腕部,左手并掌,像是老夫子训斥学生一般,伸手掌打戒尺。
三皇炮捶,天地人是三皇,神心意是三皇。
薛文海一叼、一抽,就像是怒其不争的师长,在训斥自己的学生,是从拳理上直接压过对方,一成的拳术,能增长五成的威压。
三皇炮捶,同样是白家七道秘传之一,而且还是老族长一脉的传承,对其他六道传承,有一定的压制性作用。
薛白表面傻,本质上也的确是傻,但在武道上的天赋绝对是顶级天才的那一档。
收身,瞬间收拳,身子一抖,像是野猴子抖毛,一下子抖出了重重叠叠的幻象,像猴形、非猴形,怕是就连薛白自己,都说不出自己什么拳路。
无为而为,至人也。
薛文海眉头一皱,这一叼一抽,最终只撕裂了对方的一片衣角。
“替你娘教训你!”
薛文海直直踏前一步,反手抽出,这一手下去,身形竟似迎风见涨。
夫子第三手!
这一手起势无任何征兆,因为一手是用额头发劲,薛文海额面变的紫红,太阳穴暴起,精气神暴增,这一手就像是如来佛捏住孙猴子,四周空气都反压在薛白身上,层层叠叠堵住毛孔,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然而就在这时,戚笼猛然睁眼,眼中金光一闪,就像是大一号的,已经证就斗战胜佛的孙猴子,一金箍棒捅了上去,直接把五指山捅了个窟窿。
薛白瞬间察觉到这难得的机会,脚尖一点,拧腰顺肩、蹬脚磨胫,身子在半空中一转,点到了薛文海的气海穴上。
薛文海身子巨震,‘哇’的吐了口血水,连续数脚反踏在地面上,踩出深深的印迹。
可惜薛白的劲力没那么好泻,像是有无数把铜刷子,从上到下往里刷。
薛白正要补刀,戚笼按住了他,淡淡摇了摇头。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掌顶在了薛文海的腰间,微微一震,一连串的炸声中,地面石板碎成石粉,这一窝心脚的劲力被全数泻下。
三个气势恢宏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陈家现任家祖陈长在。
薛家现任家主薛世仪。
梁家现任家主梁乃周。
薛世仪面无表情的扫了薛白一眼,吓的这小子连忙钻到戚笼后面。
戚笼同样冷漠的盯着对方。
眼神交错而过,薛世仪目光扫了一圈,喝道:“人都到了,开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开宴
这一番激烈变化,可以说是着实惊呆众人。
先是刀魔挑衅众人,然后薛家人挑衅回去,最后薛家人和薛家人自己斗了起来。
这一番大起大落看的人眼花缭乱。
尤其是薛家两道秘传的争锋,一个童子功空灵化劲,一个三皇炮捶崇高霸道,都是极能影响人心神的拳术。
在场之中,没有受到影响的少之又少。
不远处,薛白正向戚笼挤眉弄眼,就差击掌庆贺了。
随即就被他老娘恶狠狠的抽了两记。
戚笼看向薛文海,发现这人早已面色如常,平静的坐在原位,一点不像是挨了薛白一击,丢了大脸的人。
三家家主落坐之后,很快,一个个模样柔美、姿态优雅的婢女莲步轻移,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丈量过的一般,很快,每人面前就多了一碗汤。
“武家宴前汤——落魂汤,各位请。”
薛家家主薛世仪率先端起了汤碗,一饮而尽。
另外两家家主也同是如此。
宴席上,很多人却是愁眉苦脸。
无它,这汤固然是好汤,由各种珍贵药材熬炼,但汤汁却是烧开了的,金黄色的汤面上,还‘咕嘟’‘孤独’冒着泡。
这要是直接喝下去,怕是把喉咙都烫开了。
想不喝?可以,但是宴后的大会,你也就没资格参与了。
不少人偷偷盯着戚笼,在传闻之中,这位刀魔只有刀术厉害,但这别的方面——
戚笼面色平静,稳稳的端起落魂汤,舌头一卷,这汤汁便就一滴不剩的落入喉咙中,然后顺着喉咙流入胃部,胃部一鼓、一鼓,竟然发出念经一般的‘嗡嗡’声。
那药汁所化的热气就像是被‘超度’了般,钻入皮肤表面,凝成一团团金色。
很快,戚笼便感受到一种浓郁的舒服感,仿佛身上的佛身金壳都油亮了两三分。
“真是好汤。”
戚笼咂了咂嘴,道:“还有吗?”
可惜大多数人都没法像他这般轻松,而且混时间也不行,这汤汁中有很多热性药材,放上一个时辰也不会凉。
有的人像是蜻蜓点水般,一点一滴用唾沫包裹着去热,而有的在用内家手法盘汤碗,汤汁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戚笼目光落在薛蔓蔓母子二人身上,发现薛白很狗腿的接过汤碗,然后猛的一吸,一吸之下,竟发出比大象汲水还要响亮的声音,肉眼可见的水蒸气吸入他的嘴巴里,再从周身毛孔放出。
然后薛蔓蔓优雅小酌的,便是半温的汤水了。
戚笼又看向小不化骨,发现这小僵尸也跟自己一样凶猛,一口将汤水饮尽,然后打了个饱嗝,一团烤焦熟肉的味道,就从嘴里窜了出来。
“……”
“第二道——美人献酒。”
梁家家主的声音一落,一道道身材高挑,妩媚动人的陪酒婢女摇姿摆身的走了进来,手中一个圆盘,一冷玉酒、一寒冰杯。
“主人,请您喝酒。”
婢女巧笑倩兮,酒壶稳稳的倒酒,一对大长腿一个卷膝合桥、如封似闭,紧紧的扣在了戚笼腰间,同时一只手从背后顺着脊椎往上摸,掤捋挤按,就像是一条热腾腾的大花蟒卷在身上,又花又艳,并顺着身子摩挲着。
戚笼双目低垂,只是淡淡道:“梁家的鱼蛇婢么。”
“官人饮酒~”
戚笼嘴一张一吸,一道水箭直接落入嘴中,让着鱼蛇婢以嘴渡酒的想法落了空。
这酒水刚一入喉,就像是万载寒冰落入体内。
加上之前的热汤,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
薛家女人凶、梁家女人阴,这鱼龙婢便是梁家培养的特殊女武人,精通双修、采补、勾魂等手段,把女人的肉身优势发挥到了极限。
饶是梁家女人恶名在外,不少高手依旧前赴后继,其中不乏一流高手。
概因这武家双修泥水丹法,已经超越了感官的享受,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大欢喜、大愉悦。
眼下这鱼蛇缠身,便是一种刺激手段,通过内家身法的撩、按、搂、压,冷热交加、欲念**、感官被惑,一不留神,便就把持不住。
不少人痛呼一声,浑身毛孔张开,热汤冷酒直接从毛孔中溢出,脸上立刻变的苍白,像是大病一场般,随即就被仆人拖了出去。
不是大补、就是大伤,武家宴向来如此。
被拖走的武人之中,阎禅寺的和尚占了大部分。
戚笼面无表情,只是不停饮酒,渐渐的,一壶酒就被喝干。
冷酒可不像是之前的热汤,有数量限制,戚笼连饮了三壶酒,身体表面像一块寒冰一样,甚至开始冒着冷烟,那伺候戚笼的鱼龙婢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身子开始打起了哆嗦。
“靠女色制造的精神幻象,虽然很有趣,但说到底,还是很无聊啊。”
戚笼双眼一闭,那鱼龙婢忽然心神一阵恍惚,感觉手和脚都缩入皮肉之中,整个人变成了一条大花蟒蛇,盘在一尊佛像之上。
不对,不是佛像,因为这‘佛像’没有一丝佛的特征,比如佛的疙瘩头、垂肩耳、扁平足,但他盘坐在那里,你就真的能感受到,他就是佛。
没有像,只有佛。
而自己变成了缠佛身的美人蛇。
‘戚笼佛’平和的眼神很温柔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禅音阵阵、满空都是檀香。
一阵又一阵的佛音冲的美人蛇越发蜷曲不安,像是心底里的阴私被活活挖了出来。
美人蛇忍不住口吐人言:
“初心学人,如何入门?”
然后,‘佛’开口了。
“把从来恩爱眷恋,阴谋诡计,前思后算,坑人陷人底心,一刀两段去。又把酒色财气,是非人我,攀缘爱念,私心邪心,利心欲心,一一罢尽。外无所累,则身轻快,内无所染,则心轻快,久久纯熟,自无妄念。”
美人蛇急问道:“无妄念后又如何?”
“自然是酝酿出大妄念!”
‘佛’狞笑一声,一手扯蛇头、一手扯蛇尾,猛的用劲,蛇身寸寸断裂。
然后‘佛’仰天大笑:
“入地上天超古今。应化由我;虚室生白神明来,我合神明!”
“小妄伤己,大妄才能破苍穹!”
“啊!!!!”
天女阁中,鱼蛇婢惨叫一身,跌滚在地,捂着脑袋颤抖。
这场冰火汤中,有人坚持本心不动,有人以劲破劲,有人直接一把把鱼蛇婢甩出门外。
但像是戚笼这般,什么事不做,这鱼蛇婢就像是癫痫了一般,还是头一次见。
“你看,老爹都没事,我觉的我也可以!”
薛白口水直咽,做为半个主人,他是不用‘享受’鱼蛇婢待遇的,当然,他本人是很想经受‘磨练’的,结果被薛蔓蔓一巴掌就煽老实了。
至于薛文海则面色一僵,在他对面,妖娆妩媚的鱼蛇婢就像大家闺秀一般,低眉顺眼,为他斟酒上菜。
这是他用‘三皇炮捶’的拳意慑服了对方的意念。
但刚刚那一刹那,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理解、却莫名畏惧的东西。
天地君亲师,那是在这五道之外的东西。
他很厌恶这种感觉。
戚笼自饮自啄,不断点头:“好酒、好酒。”
这冰酒,他已经喝了第十壶了。
他的衣服如今已尽被冰霜覆盖,周围的地面上裹了一层寒雾,冷意传遍四周。
美人蟒被扯断,但依旧有东西留了下来。
起于小趾次趾,上结外踝,上循胫外廉,结于膝外廉;前结于阳明之伏兔,后结于督脉之尻,至此刚柔相制,所以联臀膝而运枢机也。
这是一条盘腰大筋。
谓之——足少阳经筋!
随着上的怪菜、硬菜越来越多,戚笼的这条大筋越来越明细,从寒气中钻出来,热腾腾的往外爬。
十六道大菜上完。
戚笼身上这条大筋已经摇头摆尾,跃跃欲试了。
同时,阁中人少了三分之二。
薛家除了薛白、薛小沐两个晚辈外,还有一对男女。
天武道陈家,剩下二男一女。
龙门架梁家,剩下三女二男。
百战盟,是三个煞气腾腾的大军阀头头。
阎佛寺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陈家家主陈长在,重重的打了一个饱嗝,同时背部高高拱起,像只神龟一样,饱嗝声一声高过一声,像是雷声,足足打了一炷香功夫,震的整个大殿都‘轰轰’直响。
在场众人,都感受到皮肉不由自主的蠕动了起来,之前吃各种硬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化开来。
天武道陈家也是内家拳传家,不过不像是白家,气炼七道、血炼五道;一共十一道堪比‘活人桩法’的家传炼气秘术。
陈家只有一种炼气法,这种炼气法叫做——天行健!
渐渐的,陈长在的背上,一道又一道玄妙而神秘的纹路鼓起,在这种纹路作用下,肉身也好、精神也好,都受到了一种洗礼。
只有少数几种,比如佛身下的戚笼、低头饮茶的南老叔公,包括阎佛寺的那个小和尚,能在这种洗礼下保持纯粹精神。
当然,这种洗礼本身就是一种武道上的帮助。
比如,戚笼所迫切需要的,四灵中的龟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宴半酣
相较于薛家,戚笼跟陈家打交道更多。
无它,陈家的大本营天人洞,与他赤身贼的赤血山,相距不足百里。
陈家的绝学,天行健,他也曾领教过。
事实上,每一个陈家高手的‘天行健’,其实都不相同,有人是身法、有人是拳法、有的是精神境界。
但最强大的‘天行健’,其实是象形术。
陈长在的龟形,便是最顶尖的象形术,龟壳上的纹路上应周天星辰、下化风水煞气,法于阴阳、合于术数,先天八卦就是从龟壳上推演出来的。
所以陈长在愿意用龟形显雷声,助对方解食化气,其实是一次不小的机缘。
戚笼自然不会跟对方客气,双眼一闭,眼皮之下,‘昼眼’大开,直接穿过层层音波,观看陈长在背上的龟壳纹路,纤毫入微。
龟蛇相交为玄武、于八卦为坎、于五行主水。
戚笼发现,在对方肾部所对应的部位,纹路是最清晰而复杂的。
这应该是一种运劲的表象、同样也是一种养身炼气的手段。
他一边体验雷声对身体各大穴窍的刺激,一边在肾部,模拟这些纹路,以及这些纹路对应的劲力的游动、筋肉的变化。
渐渐的,一套名为《龟鳖行气法》的道门炼气手段,被戚笼参悟了出来。
陈长在做梦也想不到,他只想露个脸,结果屁股都被人看光了。
更有意思的是,戚笼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股隐秘的意念也在偷窥。
戚笼抬头,看到了阎禅寺那边,一个比薛白年龄还小的小和尚,朝自己一笑,露出细密的白牙,不用数就知道是四十颗。
炼就佛身的小和尚么。
炼就‘须弥金山’的戚笼明白,这代表着另一种佛门武学的金身。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小和尚,戚笼莫名眼熟。
难道传说中,佛门武学的相互感应是真的?
最后一声,类似打嗝的雷声之后,之前那些难以消化的药膳,全部化作药力在体内发生作用,一时间,众人都感到体内暖融融、醺醺然,像是才洗了一个热水澡般。
陈长在眼中疲惫之色一闪而过,给这么多人同时雷声洗练,对他也是一个考验,不过谁让他有个坑自己的爷爷呢。
梁乃周接过话来,道:“根据目前的调查,可以得知,尸潮是由一个叫‘八难’的八人组织掀起的。”
“这八难分别是,地狱、恶鬼、畜生、北俱卢洲、无想天、盲聋喑哑、世智辩聪、佛前佛后,每一人都是一流境界的高手。”
“经过我们五家的调查,已经清楚了三人的身份。”
“恶鬼难,本名马尘志,承天堡通缉要犯,曾刺杀堡主程天凶不成,逃入关内。”
众人顿时吸了口气,这承天堡可是驻守在山海关的军事重镇,程天凶也是名头响彻关内关外的大宗师。
能在重重围堵下,刺杀宗师而不死,本身就说明此人实力之恐怖。
“畜生难,本名未知,天兵司斗部的人体实验品,是一百二十九具实验品中,唯一存活的一位。”
戚笼的目光一闪,看来五大武阀的上层,的确是知道天兵司的存在,甚至有某种联系渠道。
只不过当他目光扫过去,发现大多数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
“族长,天兵司是什么?”梁家一位气宇轩昂的小辈问道。
“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梁乃周淡淡道。
“人体实验?什么实验?”薛小沐敏锐道。
这一次,梁乃周却没有保密了,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是关于肉身宗师的实验,简单来说,就是制造一个拥有完美宗师肉身的器具。”
这一下可炸锅了,众人哗然,薛小沐直接脱口道:“这不可能!”
要知道,在关内,宗师就相当于武道的顶峰。
而现在,这种宗师可以人为制造?甚至批量制造?
百战盟的孙姓阀主直接问:
“若是宗师都可以制造成功了,那么是不是代表一流高手、乃是普通武人,已经可以量产了?”
若真是这般,一旦这些武人大军投入战场,造成的后果是颠覆性的。
而他们这些大权在握的军阀头头,已经可以看到自己被一刀斩首的画面了。
山北道五大武阀,其中四家都重在‘武’,唯有百战盟重在阀。
简单来说,百战盟是山北道所有军阀的一个松散联合体。
这种联合体并没有影响双方、乃至三方、四方之间的打打杀杀、争权夺利。
这联合体更接近一种武家上层的交流会,通过吸纳大量松散的流派和独行高手,保持上层武力的平衡。
而这‘百战盟’之所以建立,一来,是这些军阀将军们为了自保,怕被斩首;二来,山北道不少强手也要借此抵抗另四大武阀之威。
所以,虽然论起普通高手的数量,百战盟要远超其他家族,但是内斗极其严重。
若是一流高手都能量产了,百战盟距离土崩瓦解也就不远了。
梁乃周摇头:“诸位不必过于紧张,武人哪有那么好培养的,不仅是难度上,钟吾古地有些禁忌,也不是某些人想突破就能突破的。”
戚笼若有所思。
阎禅寺的一个老和尚开了口:“阿弥陀佛,请问梁施主,何谓完美宗师肉身?宗师岂有不完美一说?”
宗师级高手,最少也是四炼之中,两炼大成的地步,肉身的废气、杂质,基本上已近被排除,并且化气造血、炼血养髓,所欠缺的,便是火烧身时的火候了。
大和尚不明白,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完美的肉身。
“原来是阎禅寺的圆大护法,护法快十年未出寺了吧,”梁乃周态度变的尊敬了些,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在场之中,单论炼体境界,薛、梁、陈三家家主最高,达到一炼巅峰这一档。
武人的巅峰期是在三十到四十岁左右,而炼内家拳的养身,便会晚一些,巅峰期在五六十岁之间。
三家家主都是五十出头的年龄,可以说是正在一个武人的巅峰期中。
而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位‘圆大护法’,虽然气血不盛,像是淤泥堵塞的大江,隐约有衰弱的迹象。
但是三人明白,这是佛门武学的一种秘术,一旦爆发,爆发力说不定还在三家家主之上。
而这位老和尚,是阎佛寺一众恶僧之中,少有的得道高僧。
“为护敝寺佛子,不得不来。”
佛子便是阎佛寺下一代主持的意思,也就是那个长了四十颗牙齿的小和尚。
梁乃周若有所思的看了小和尚一眼,缓缓道:“这完美宗师肉身,跟贵寺主持阎佛修炼的寂灭禅不同,这所谓的完美,是指完美适应的意思。”
“也就是说,任何武人的身体,接在那‘畜生难’的身上,都无排斥反应。”
“你找到一具宗师级高手的肉身,他便是宗师高手,你找到一具一流高手身躯,他便是一流高手。”
“当初这具实验品逃离天兵司斗部之时,宗师级别的肉身被毁,根据我们的调查,现在他顶多是一流高手层次中,较弱的哪一种。”
薛白恍然大悟,怪不得鹅公坡上,对方被他拆的七零八落,仍然气势强大。
“各位务必记住,若是撞上这畜牲难,这怪物的要害在胸口。”
梁乃道说完,便向陈长在示意。
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家家主缓缓道:“八难之中,地狱难,是我的爷爷,前陈家家主、前山北道武行会长,陈万道!”
这一次的惊呼声不是在厅中,而是在厅外。
虽然说吃不了武家宴的武人上不了台面,但为了以示公正,是允许众人旁听的。
而陈万道是什么人,是山北道唯一一位,公认的德行、拳术、心胸都是大师级的人物,可以说是山北道的武道之神都不为过。
现在告诉他们,武道之神成了尸武人,还是尸潮的幕后黑手。
这如何不让他们震惊、惊恐、乃至怀疑。
陈长在知道此事若不解释清楚,会让众人质疑五家联盟的态度,甚至连武道上的信心都会受到影响。
既然连陈万道这种山北武道第一人都能如此。
为什么我们不能?!
陈长在示意,很快,三座被无数铁链封锁的铁笼子被拖了上来。
然后上面的黑布被猛的掀开。
三道人影显出。
三道漆黑的眼神环顾四周,只不过有的疯狂,有的冷静。
“薛朗!”
“梁艾!”
“陈、陈无极!”
陈长在看着铁笼中的几道人影,尤其是目光落在最后一道身上,罕见的闪过一丝痛惜。
“诸位,其实在尸潮爆发之前,我们已经对尸武人进行各种推测、实验,从目前已经发生的情况来说,可以把尸武人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普通人转化成活尸,活血转化为尸血,理智全无,仅有吞食的本能。”
陈长在手指的,是一个龇牙咧嘴、模样凶狠的少年人。
“第二,普通武人,人体气血转化成半尸血,武人本能强化十倍,所修行的拳术,无论内家还是外家,会立刻大成圆满,但我们三家用尽手段,也只将他的理智保持三个月,然后尸变。”
“第三阶段,一流武人,也就是炼体大成者的尸变……”
陈长在将目光落在被重重锁链捆住的中年人身上,那人居然平静的笑了起来。
“族长,你捆我作甚?”
陈无极,陈家天行者总教头,与薛家高勇、梁家梁龙友齐名。
第一百一十八章 陈无极
每一个武阀家族中,能掌握‘王牌’斩首部队的,那都是绝对意义上的亲信。
薛家高勇,执法堂长老薛师的义子,是老族长从小带到大的徒弟。
梁家梁龙友,娶了族长梁乃周的女儿,正经的女婿。
陈家陈无极,族长陈长在八个徒弟中,最有潜力的一个,为陈家出生入死过无数次。
他成为尸武人,进行实验,可以说是陈家为了洗脱恶名,做出的最大牺牲。
因为众所周知,尸武人是不可逆的。
当然,在场之中,也不乏有人有阴暗想法。
倘若陈家真的是‘尸潮’的幕后主导者,那么族中有人是尸武人,故意演这场戏,也能说的通。
陈长在无视了陈无极的话,沉声道:
“我们请了山北道医术最高的几位老神医,去检查这几人的肉身,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心智疯狂也好、拳术大增也罢,又或是像无极这种,看似理智,实则非人,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气血出了问题。”
“气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知道气血在武道修行上的重要性。
没有气血的强大,肉身再强,也只是一个铁罐头,爆发力、持久力的提升,劲力的修行、筋骨皮肉的炼化,那都是空中楼阁,无从谈起。
但是就跟经络、穴道一样,气血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
精血倒是能看的见、也能摸的着,随着体内杂质越来越少,人体血水会越来越纯粹,没有腥臭味,甚至像是熬久了的汤汁一样,带着一丝药香,对普通人有大补之用。
大多数武人并没有多注重这一点,毕竟这无法直接提升武力,在少数老拳师眼中,这是气血鼓荡,与筋骨皮肉共同作用,产生的一种身体反应。
而只有开创门派的一代大师,才会研究这种现象,越是研究,越是心惊。
这似乎涉及到了精气神的转换,道家叫丹道、佛门叫舍利,是后天之物转化为先天之气的一种现象。
有人做过猜测,气血本身就是先天之气的一种,或者说是雏形,高手出招爆发气劲,气血在短时间内转化为先天,拥有不可测之威力。
但是交手过后,气血又会迅速回归后天,并随着时间流逝,逐渐退化。
想要彻底证就先天,只有火烧身,通过无形之火,将肉身的一切后天浊物烧个干干净净,彻底将后天之路截断,这之后的境界叫做半神。
当然,这些都是武行的老生常谈了,各大流派中的高级坐桩法、又或者是炼气术,这些刺激‘先天状态’的法门,才是真正秘而不宣的东西。
陈长在叹了口气,缓缓道:“驱使活尸的手段,是陈国赶尸道人的秘术,但藏在这秘术中的,却是尸潮的最大秘密。”
“有人用某种手段,扭曲了武人的气血,进而影响到武人的精神世界。”
陈长在突然回头,对着戚笼一字一句道:“刀魔先生,你在鹅公坡与我爷爷交手,可曾发现他精神状态有异?”
众人面色微变,刀魔与武道之神交手过?谁胜谁负?
戚笼沉吟了下,“倒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确切的说,除了地狱难,其它七难也都像正常人一般,而其他尸武人就未必了。”
陈长在挥手,有人打开了锁链,‘哗哗’声中,沉重的锁链落下,精神状态很‘正常’的陈无极笑吟吟的走了下来。
“我就跟你说了,族长,一块尸肉而已,无甚大碍,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族长你放心——”
话还未说完,陈无极脚掌一垫,身子像是荡在空中一般,手一扣,一招‘叶底藏花’,直接抠向陈长在的一对招子。
这一招并不快,至少在一流高手中,属于较慢的那一种,但怪异是,有人看这招是‘猿猴戏水’,有人看的则是‘攀枝摘桃’,还有人听出的劲力却是‘白猿出洞’。
虽然都是猴形,但真要算起来,怕是有几十种猴形变化,上百种劲力,有小有大,有长有短,有煞气腾腾的、也有机敏机巧。
‘我在你小时候一直担心,像你这种实在性子,从‘天行健’中参悟出猴形,到底是好是坏,没想到你居然通过猴形走出了正大堂皇的路子,我很欣慰。’
无极者,无象、无限、无边际。
是所有形态的综合,也是所有形态的开始。
落在陈长在的耳中,他只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心跳声。
陈长在身子一躬,一条大脊椎骨带起了两面肋骨、臂骨、腿骨,像是一下子缩了半个头,同时周身劲风滚荡,升起无形而厚重的龟壳。
像陈家家主这种一炼大成,接近于宗师的顶级内家拳师,一举一动早已超脱了招式的变化,而是劲力混合着神意,在体内体外到处游走,也就是**劲。
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神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
那无数猴形拳影被这龟壳一压,全部化作一形、一拳,撞在陈家家主伸出的小臂上。
在场所有人,全部感到心头一沉,就像是胸口被一座大青石压住,不是那种狂风凌冽、拳影交加,而是实实在在的沉闷感。
戚笼抬头,通过昼眼,发现整个天女阁都被一座虚幻的龟形笼罩。
神与意合、意与气合,陈长在居然借这一拳,凝出了风水幻象来。
陈长在的左臂一拉一扯,身子更弓,同时右手虎口猛张,像是有两股强烈的腥风撞在一起。
龟缩壳,鼍探首!
鼍是龙种,又是长江巨怪,天性属水,那大拇指和食指一夹,就像是两条水龙汹涌钻出,向中间夹去。
陈长在的大拇指和食指变的紫黑一片,同时高速震荡,这要是被夹实了,便是一根脖子粗的铁柱都能绞断,更别提人的真实脖子了。
“好龙形!”
戚笼闭眼,仿佛在品一杯上等好茶,龙形他也会,但顶多做为身法,像这种当作攻击性指法,甚至两股龙意融成一体的指法,想都没想过。
更别提他还在其中‘听’出了隐藏刀意,对于妖魔来说,牙便是刀,刀便是牙,他感受到了那种撕碎一切的凶意。
只一交手,陈无极就像是被龟壳夹住手的猴子,伸手不是,缩手不是,一下子陷入了绝对性的下风。
武家门阀之主,最主要的一个考核标准,便是拳术境界!
可陈无极要只是这般简单的话,他也做不成‘天行者’的总教头。
他同样的头一缩,龟缩头是藏壳,而猴缩头是藏意。
所有人,包括戚笼在内,心脏同时猛的一跳!
‘噗通!!!’
心是一身之主宰,心定则神宁,心动则变化万象。
人心好动,出入无时,莫知其乡。
在所有人心一跳的关口,陈无极消失不见了!
火里栽莲是虚妄、水中捞月总是空!
心是火象,但陈无极却能化火为水,借助众人心跳之助力,破开这龟鼍相转的杀招。
“这人真是只猴子啊!”薛白喃喃道。
然后在下一刻,陈无极像是从土里钻出来似的,从背后一跃而起,三指做钳,插向陈长在的脖颈。
这是火猴转化为土猴,藏意于地,而这一钳插也很有门道,叫做‘封猴挂印’,寓意是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后,从天上落入花果山,由火性转土性,返身旋转,心内虚空,是蓄势反杀之招。
这一招后,便是放开心猿闹乾坤,借助地势,天人法象合一,乾坤倒转。
唐国的《西游释厄传》,传到钟吾古地,还是颇为流行的。
毕竟口口相传中,钟吾国皇室的祖宗,就是一只大神猴。
若是正常较技,陈长在五十招之后,才能败对方,真要镇压对手,得在百招之后了。
而且陈无极成为尸武人,体力、爆发力都大有进步,一不留神被击败也未可知。
薛家家主薛世仪眼一动,缩步成寸,一步踏出,便落在陈长在身后,同样是‘夫子三拱手’,薛世仪这一手之下,宛如‘天地君亲师’五道合一,直接变成十万天兵擒天王,连太白金星的招安流程都不走了。
这一记拳术直接锁住了陈无极之后的‘大闹天宫’。
两位家主同时出手,陈无极顿时不复之前的灵活潇洒,就像是东方天庭和西方佛土联手,孙猴王一山头难敌两方天地。
阁中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观看这可以说是关内顶级高手的一战,尤其是陈长在的龟形,让戚笼大开眼界。
这倒不是说陈长在拳术就在陈万道之上。
只是当时鹅公坡上,陈万道才复苏,连‘壳’都未出,状态远未达到巅峰,加上戚笼的‘奉龙甲’状态,直接等同宗师,以力破巧,自然就没有见识到真正的‘天行健’。
而且陈长在是龟和鼍,陈万道是龟和蛇,后者更老道,前者却更爆裂,有一种江中妖王的大气场!
终于,陈无极被逼迫到了逃无可逃的地步了。
“睡吧,孩子,睡吧,你为家族奉献的够多了,如果不是家族拖累,你现在应该在道门学习定心猿、拴意马,又或是在佛门中修行渡猿为佛的金身大道。”
“睡吧,孩子,你可以睡了。”
陈长在面色悲戚,一个鼍眠生蛋,突破了猴形的封锁,手掌虚握,五指往心脏部位轻轻一点,一颗蛋被挤了出来。
一团生机在手上游动。
陈无极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第一百一十九章 疯罗皇(上)
陈无极静静的躺在陈长在的怀里,两眼无神,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陈长在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迟迟不语。
一团小猴子模样的生气在其掌心隐现,筷子粗的手臂搭在手指头上荡来荡去,龇牙咧嘴,翻来滚去,叽叽喳喳,总之是没有一刻停歇。
然而生气没有肉身的存养,终究是无根之萍,渐渐的,小猴子越来越困,趴在掌心上连打了好几个哈切,脸蛋亲近的磨蹭着掌心,幻影一点一滴,消失不见。
陈长在盯着掌心,手掌很久都没有合上。
场面一时间陷入寂静之中,且不提陈长在鬼斧神工的一爪,活活将生机从人体之内窃出,这般手段,完全超乎武人想象,拳法竟然能这么玩?
单是两族族长联手,这般场景,怕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
更别提陈长在亲手毙了自己的爱徒。
若只是演戏——不用演到这种程度吧?
薛世仪拍了拍一身布袍,没有一丝褶皱,似乎完全不像是才经历了一场大战,而是刚刚上课的教书先生,严肃方正,一点没有薛家家主的威慑气场。
“陈无极是七日前服用尸肉,转化成尸武人的,他的猴形早已炼到‘心内虚空、神气圆满’的地步,他的气血贯通了人体所有筋脉,所以,这转化的速度也超过了所有人。”
“我知道现在武行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尸武人是捷径,是魔道功法,只要心智坚定,便能借此突破,你们现在看到了?”
“‘天心健’已经是山北道最强的精神武学了,在坐的,有谁敢说自己的意志、天赋在他之上?”
“他都疯了,你们能不受影响?”
“陈无极是……疯的?”有人喃喃道。
除了刚刚暴起杀人的一幕,陈无极表现的比谁都正常。
“可是,他如果不疯,他为什么不跑?”
有人提出疑问,别的不说,这陈无极若是刚刚执意逃跑,以他的‘无极拳意’,加上猴形三闪六躲之灵,就算是两位家主齐出,都未必能抓住。
“一个理智的,疯子?”
“心念所囚即牢笼,心念所驻即城池。当你肉身疯了,你的想法是什么,那很重要吗?或者说,你的想法通过**展现的,真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看着不少人渐渐露出信服的表情,三个家族族长互视一眼,都微微松气。
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山北武行的青年才俊,这些人背后有师长、有亲长,只要消息传播出去,让越来越多人断了尸武人一途的念想,这牺牲便就不算白费。
其实说句诛心之论,陈万道成了尸武人,陈家还真不在意所谓的‘名誉受损’,毕竟名誉是靠实力挣来的,不是靠维护正义求来的。
武人也是现实的、是趋利避害的,更不存在话本中演的那般,‘天女阁群侠聚首,万般艰难斩凶魔’。
上一个名头最大、武行公认的刀魔大人,不正好好的喝茶吃瓜么,也没见多少人‘义愤填膺’。
拳师是拿性命做营生的行当,手艺便是人命,实力差距过大,没多少人一门心思找虐。
关键是信念!
一旦越来越多的拳师被‘尸武人’理念吸引,一传十、十传百,五大武阀世家共同维护的秩序就会坍塌。
秩序,代表着规则,规则,就是利益。
陈家人既然破坏了规则,那就必须由陈家人自己维护规则。
这是五大阀的共识!
一直没说话,冷眼观望场上局面的梁乃周终于开了口,声音非男非女,鬼魅诱人,却把冷厉的寒意直接透了出来。
“陈家长辈一事,便就到此为止了,谁若是不服,便直接来找我们薛、陈、梁三家,我倒要看看,某些人的本事,是不是跟流言蜚语一般无孔不入!”
梁家拳师、薛家拳师、陈家拳师几乎同时起身,恐怖的气势爆发,一道道凌厉的眼神像是活刀子,哪怕薛白这种人,也像是即将爆发的怪兽一般。
百战盟的将军们煞气腾腾。
阎佛寺和尚闭目不语。
什么是世家豪门,什么是底蕴,什么是三府皇薛、什么是天人陈族、什么是种姓梁家。
就是我们能颁布屠魔令,号召山北道所有武人一起屠魔,自然也能把你们当作魔头一起屠了!
给你们面子,跟你们交代,但你们不要不识数!
戚笼似笑非笑,当年的感觉又回来了,当年赤身六王中,他一直是反屠魔令的主战派,只不过少数服从多数。
他这个赤身党大魁首的主意,头一次遭受所有人的反对。
赤身党曾经是纵横两道的强寇,这是事实,做不得假,但纵横和镇压是两码事,真正能够镇压山北道武行的,只有五大武阀,从前是,现在也是!
梁乃周缓缓道:“若是诸位无意见,这一次的屠魔令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有意见!!”
天女阁外围,一座麒麟龙纹的厚重铁门‘轰’的一声,被汹涌恐怖的音波轰来,一道象腿直直踏入地面,然后在下一刹那,所有人都感觉地面在深陷,在向中心挪动。
这一脚下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泥石流这种天灾一般。
一尊极像道观或佛寺中,泥铸金漆的降魔护法大踏步走了进来,别人眼如铜铃只是形容,他是真正的眼如‘铜铃’,拳头大的眼珠挂在脸上,脸也比常人大上三圈,呈青铜色。
五指大如簸箕,虽然比不上真正的簸箕,但是包裹住一个铜球也是不成问题的。
来者的肌肉简直反人类一般粗壮,跟宗教为了突出降魔伟力,用浮世绘的画风,勾勒出的护法神将一模一样,皮肤是青铜色的,连眼睛都是这般。
除了身高没有突破人体极限,‘仅’九尺有余,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像是人形状态下的妖魔。
化人形失败的那种。
他只是轻轻一步踩下去,一大块青石板直接崩裂,这还是没有用任何劲的情况下。
他的大笑声化作铜钟之声,喉结一上一下,‘咚’‘咚’‘咚’,直接震在人的皮肉上,让人身体表面发热,这是气血绷不住,要溢出的征兆。
本来陈无极用‘火猴’同时震动所有人心跳,这已经不可思议了,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来了个更猛的,只是大笑声中,就让人有泻劲的感觉。
更别说与之对敌了。
“铁肉衫、金皮罩,这是罗家的外炼法门!”
“不可能,罗家家主都没这般气势!”
罗家固然也是山北道豪门之一,但比起五家门阀,至少差了一个档次。
罗家家主罗玉虽然也是一流高手,但炼外功的拳意精神大多不强,最多算是一流高手中的中档。
“哈哈哈哈,陈万道这老家伙也自甘堕落了么,正好,既然如此,那老子便可以光明正大出世了!”
这铜铸怪物在哈哈大笑声中,硬功直上,一记窝心拳,直直轰向陈长在,拳出如炮,没有半分虚招,就真的像炮弹一样,炸的前方空气一片模糊。
陈长在虽然悲伤爱徒逝去,但是精神没有半点松懈,几乎一瞬间,戚笼之前所看见的巨大风水龟相再现。
这一次是吐尾不吐头,一条粗大的、满是蒺藜的铁鞭大尾直接甩了出去。
鳄龟甩尾!
那尾巴像是滔天巨浪,无比汹涌的盖了下去。
同一时间,薛世仪的三皇锤,梁乃周的鱼蛇爪,都融入了庞大的风水变化,发出凶悍的内家劲,直接轰向这怪物。
三位家主对来人似乎极为熟悉,动手之间,根本没有半分犹豫。
“哈哈哈哈,天翻地覆,地覆天翻!接老子这一招朝天打!”
来人拳头一翻,似乎像是拧铁一般拧出刺耳的‘咯吱’声,另一只手掌下翻,只是挡住了胯下要害。
而锤向这怪物胸口膻中穴的三皇锤,叼向这一对眼珠的鱼蛇爪,这怪物通通没理,硬吃硬闯!
‘咚’的一声,震天裂地的重响,肉眼可见的白色音波炸开。
有三到五位年轻拳师猝不及防,两只耳朵‘啪’的一声炸碎,一团血雾混合着碎肉碎裂开来,惨叫都没发出,直接昏死过去。
陈长在连退三步,皮肤表面生出一道道蜘蛛网一般的裂纹,一闪而逝,同时眼角一丝血水溢出。
陈家的‘天行健’,人体大**,最终靠的是额头化劲。
另外两家家主也被硬震了开来。
‘哈哈’大笑声中,这怪物硬冲硬打,直接杀入阁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直直杀向阎佛寺一老一少两和尚处。
“阿弥陀佛!”
圆大护法双眼半闭,手臂老皮翻滚,漆黑的九锡禅杖一抖一提,像是抖出一条流沙恒河,直直戳向怪物脑门。
宏大而慈悲的意念像是如来探指,直直戳向对方脑门。
掷象之力,如来一指!
“好如来!”
那怪物大喝一声,脑壳竟然像是鼓起的肌肉一般,直接涨大一圈,一头锤下去,直接顶在了禅杖的根上。
‘咚!!!!’
好似攻城锤撞在城门上,发出的巨响。
怪物整个人好似一头发狂的蛮牛,那圆大护法竟然连人带杖,被一脑壳顶的平滑倒退,小腿肚子都深陷地面。
易筋**——倒拽牛尾前拉犁!
不过这怪物也不是真的金刚不坏,顶着禅杖的脑门下,青铜色的眼珠子中,渐渐挤满了血丝,不过他依旧鼻中喷出两口白气,直直冲到小和尚面前。
“阎佛!人家老黄瓜刷绿漆,你是老和尚装小秃驴,堂堂大主持修寂灭禅,夺舍了自家徒弟的肉身,不好意思跟人说吗!?”
语罢,一记裂地巨掌,直直抓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章 疯罗皇(下)
这怪物的巨掌是真巨大,本来就能包住小和尚的脑袋,如今劲力鼓胀皮肉,条条‘青铜筋’从掌心钻出来,横七竖八,每一根筋都裹挟着一道劲力。
掌沿筋主砍、削、劈、截。
掌心筋主扑、扣、按、搧。
掌根筋主推、塌、掖、撞。
掌指筋主穿、插、兜、挑。
四四十六道拳路劲力,同时罩下。
外家拳与内家掌相比,一向没那么多招式和劲力的变化,但这怪物却另辟蹊径,将劲‘刻印’入筋中,简直匪夷所思。
‘江湖话本’中有一种套路,某个隐世门派将最重要的武功秘籍刻在人皮上,然后门派因为这套秘籍被仇家灭门,活下来的少年寻得人皮秘籍,报仇雪恨的故事。
然而对于这怪物来说,他的每一根筋、每一张皮,都是活生生的拳术秘籍,各种拳法绝技是真正意义上的刻印上身,整个人就是一本活拳谱。
通过这种做法,拳术的印记必然比刑罚烙印更被身体牢记,而这过程,也必然比剔骨疗伤还要痛苦十倍。
加上他比普通练家子强上百倍的气血,一掌轰出,光是下压的掌风就把小和尚的周身三丈尽数裹住,那犀利的劲风也把地面扎的道道白痕。
像是被刀子雨淋了一片般。
不过小和尚,不对,是阎佛诡异的一笑,右手五指的指关节忽然鼓起,变成一团团紫色的肉瘤子,又像是和尚念经拨的佛珠。每一颗念珠代表尘世一道烦恼,烦劳不止,唯有立地成佛。
阎佛虚跨步,左臂弯曲侧握至腹部,右臂内旋,向上抡绕,这一招在罗汉拳中叫大引手,是指引入一切烦劳,环环做圈。
乐受、苦受、不苦不乐受。
那掌与掌交,阎佛的肉身立刻化作佛身,不过不是戚笼的那种钝金色,而是一种邪异的紫金色。
掌与掌交,阎佛手上的‘紫血佛珠’迅速转动起来,而几乎在同时,那汹涌澎湃的拳术招式、劲力变化,几乎瞬间被吸入‘烦恼珠’中。
然后在下一刻,阎佛这唇红齿白的小和尚,背后猛然蒸出一团汹涌的血色雾气,雾气之中,一尊‘菩萨幻影’显出。
这竟是将劲力通过气血打了出来。
小和尚倒退一步,人与菩萨相合,再度吸收气血,菩萨眸子睁开,是血色的!
然后,在下一刹那,小和尚的身影重重叠叠,竟然覆盖了一半的天女阁。
菩提魔念!
不过阎佛并没趁机反击,也没有因为被道破身份而恼怒,身影在下一瞬间出现在大厅一角,合手、微笑,露出生机勃勃的四十颗牙。
“哈哈哈哈哈哈,我以为整个山北道,就只有老子差上半步,没想到你这老和尚也够狠、够阴,佛门武学果然神秘莫测,你夺舍之后,居然也只差了半步,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
怪物并没有止住,而是大步一转,朝着小不化骨走了过去,依旧哈哈大笑,露出满嘴钢牙。
薛白面色大变,不顾薛蔓蔓的阻拦,脚踝发劲,五根脚趾摩擦,几乎立刻响起了一群叽叽喳喳叫声。
同时身影就像是雀群一般,绕着怪物乱转,麻雀的飞腾、雀跃、啄食、扇翅,全数展现。
内家拳练到高深境界,手掌翻飞,劲力在五指间转动,能令鸟不飞。
然而薛白却是在把自己化作掌中鸟,借助对方的气劲推演拳术的解法,左拳向外一撑,化作一半圆形,高高鼓起,手臂一翻,在气机牵引之下,手臂背面猛的砸在那怪物的背上,顿时,那怪物整个身子都‘嗡嗡’作响。
大摔碑手!
“小子有点意思!”
怪物浑身暴劲,这劲却不是他自己主动爆发的,而是薛白这一记大摔碑手,直接破坏了他身上无数种拳术的自主运转,像是在车轴之中插了一根木头般。
怪物低头,却不见对方的影子,同时右手一紧,发现不知何时起,薛白的手肘顶在怪物的肘部,右手五指老熊掰玉米一样,掰住对方大拇指,同时左手并剑指,戳向他的肩窝。
这一掰一扯,把怪物的一根大粗筋给硬生生掰了出来,而这一记太极剑指若是戳实了,便是横炼到他这种不可思议的境地,血管也会爆裂。
毕竟,他的身子虽然在硬度上已经超越了铜皮铁骨,但毕竟不是真的铜皮铁骨,体内是有气血运转的。
尤其是对方刚刚那一记大摔碑手,用太极劲的借力打力,竟然把他的护身罡劲,逼出了一道缝隙。
这缝隙就在大筋之上。
薛蔓蔓也认出了这怪物是谁,满脸担心,不过薛白先是‘百雀行’,借太极变化,推演出对方周身拳术劲力,然后一记大摔碑手,以刚破刚,正中对方行动之间,那唯一一丝变化中的弱点。
最后一个‘勾挂挑掌’的‘老熊掰玉米’,一记越女剑的刺皇式!
这连续几招,几乎已经达到了拳术变化、神意推演的巅峰,让她不由有些感慨,自己这个辛苦培育的儿子,至少在武道上,终于长成才了!
然而那怪物的实力,距离宗师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之遥,和一线之距,那可完全是两码事。
一线,可能是两座万仞高山之间的一线天。
但一步,就仅仅是一步。
怪物被掰出来的大筋,就像一条被翻土翻出来的大蟒蛇,头一缩,竟然自己再度钻入土中。
同时五根萝卜粗的手指毫无预兆的,并金刚指戳了过去。
薛白深吸一口气,同一时间,身上毛孔同时张开,一丝丝仙雾绕身九匝。
他知道,面对这种横炼怪物,就连家主都难以取胜,而他最多只有一击的取胜之机。
怪物的手掌猛插入云中,既像是插在深海之中,又像是插在云头之上,沉重和飘渺两种感觉同时出现。
“咦?”
薛白两眼紧闭,双手前贴后拉做圆,是正宗的太极圈手,只是在云雾缭绕之中,这傻小子竟然有那么一丝仙人之感。
两条手臂顺着这金刚掌,一拉一扯、一柔一刚、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顺一逆、一天一地,这一太极大缠手,意境高到不可思议,太极阴阳变化,人在仙凡之间。
逆则仙、顺则凡,只在其中颠倒颠。
只有窥鬼神的变化,童子功的耐力,以及炼气大成的天地孔窍;三者合一,在这怪物的刺激下,薛白才能轰出这一招。
薛白的脊椎骨做圆、四肢做圆、心肝脾肺肾做圆。
鼻为天门、口为地户,吐纳呼吸做圆。
足心是鬼户、额头是神门,一鬼一神做圆。
然后,所有圆圈化作太极缠劲,九匝白云绕身而转,猛的一卷!
怪物的右臂被猛的一翻,同一时间,那反人类的钢铁肌肤上,一声声‘崩’响声中,一颗颗铜疙瘩挤了出来。
从上到下,满身都是,铜疙瘩一出,那皮肤上的青铜纹路居然减了三四分。
原来这些‘铜疙瘩’都是这怪物身上的毛孔,就像是人骤然遇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般。
只不过这种身体反应,早已在拳师的掌控之下,倘如不受掌控,体内气血在剧烈运动的同时,毛孔骤然炸开,那便会浑身血崩、抽干人体所有精血,是极危险的一种状态。
一般出现这种状态,那都代表着体力即将崩溃。
薛白这一记太极大缠手,竟然把这怪物逼迫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关口。
不过这怪物已无限接近于宗师之境,体力强悍到恐怖,铜铃眼一睁,鼻孔猛的吐出两道白气,竟然把地板炸碎。
连吐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激烈,而到了最后一次,竟在空气中炸起了层层惊雷。
夔,神魅也,如龙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这怪物的拳术根底,居然是象形中的神兽夔形。
雷声最后一次大响,薛白身上九层云气同时炸裂,倒飞而出。
这怪物哈哈大笑:
“小鬼头,再练十年再跟老子打吧!”
一道阴影一闪而过,戚小骨张嘴一吐,一条尸气电射而出,结果这怪物满嘴钢牙一咬,竟然活活将尸气扯的粉碎。
同时簸箕大的手掌抓向了小不花骨的脑门。
一只龙麟巨掌也抓向了他的脑门。
一个体型不下于他的龙甲怪物拔地而出,双手合绞,两条粗臂像是蛟龙一般,卷向这怪物的脖子。
蟒和尚——大禅寺!
满空都是佛音,还要浓郁到火山喷发一般的气血,以及汹涌的风暴。
像是一天一地,皇天厚土,一上一下,同时压来。
少了一分薛白太极缠手的飘渺,却多了五分的霸道!
“天翻地覆!哈哈哈哈哈哈!好!!”
这怪物头一次退步,然后胸口高高鼓起,猛的一缩,摇身顶肘,像是夔牛顶角!
拳肘相撞,空气被层层压缩,然后在下一瞬间,炸开!
薛文海色变、薛蔓蔓一脸不可思议,同时三大家族族长也微微变色。
拳与角撞,整个天女阁中,除了中间那座鱼冀郡主像外,所有桌椅,全数炸裂,风一滚,青石地板化作白蒙蒙的一片糜粉,满空洒落。
在场之中,还能够保持巅峰状态,并且三人的精神还在疯狂互相试探的,只有三人。
刀魔戚笼。
小和尚阎佛。
那个怪物!
“罗武皇,你疯够了没有,还是说,自我封印三十年,才出来就想与我们五家为敌?”
梁乃周阴森诡谲的道:“信不信我们三日之内,灭你罗家满门!”
罗武皇不屑的一眼望过去,雷光电闪,好似一道惊雷直劈面孔,梁乃周惊的连退数步,脸色阴沉如水。
“不阴不阳的玩意,过了三十年都没什么长进。”
“论武行规矩,你们都得喊老子一声大师兄才对!”
“毕竟,哈哈哈,陈万道这老鬼,可是老子的授业恩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