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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诗词的猫     扇花录txt下载     扇花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7章 喉珠腹镜

    那是一只长盈一尺的小黑猫,胖乎乎,圆滚滚,独自蹲趴在小亭东边石凳的木栏杆上。鳮

    沉甸甸的身躯压住老旧的栏杆,让李鱼凝眸的一霎,忍不住要怀疑栏杆会不会折断,黑猫会不会掉下去。

    随即李鱼猛然醒悟,森罗狱传递信号的黑猫图案,正是以这只黑猫为蓝本。

    只不过,图案里的黑猫,并没有如此肥胖,让人没法在第一时间将两者联系起来。

    李鱼忍不住又向黑猫望去,却见黑猫嘿然而笑,伸出一条猩红的舌头,两只眼睛发出诡异的光芒。

    李鱼心中忽而一悸。

    明明只是一只猫,为何它的眼神活灵活现,满是人类的狡黠与嘲弄?

    不只是狡黠与嘲弄,还有博览群书的恢弘从容与阅尽红尘的孤高冷傲。鳮

    “这只猫正在审视着我!难道说,这是一只通灵的猫妖?”

    “李鱼,你可识得这只狸奴之名?”

    温和的语声将李鱼思绪拉回现实,挪移目光,便瞧见了森罗狱主的真面目。

    与想象中狰狞凶狠的面容不同,森罗狱主长着一张圆胖的脸。

    圆显得和蔼可亲,胖显得憨厚笨拙。

    对一个老人而言,圆胖不但比瘦削显得年轻,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四目相对的刹那,李鱼甚至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所见的是不是森罗狱主。鳮

    “森罗狱主好像并不是森罗狱主,而是刚刚离去的张子羽老先生。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杀气,而是一团和气。”

    让李鱼困扰的,不单是森罗狱主的形貌,还有森罗狱主的语声。

    那一声李鱼,自称姓名,如话家常,没有客套的疏远,也没有过度的热情,就仿佛是老友重见,一枚棋响,一缕茶香,一曲琴动,一卷诗成,自然而然,沁人心脾。

    李鱼紧张的心弦,不由得松弛下来。

    半个时辰积攒的气势,也随之消散一空。

    李鱼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只是一个照面,一句招呼,森罗狱主已掌控了气场。鳮

    主客之间,立判分明。

    想要反客为主,势必难如登天。

    借着步伐的前进,李鱼轻轻呼了一口气。

    技不如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李鱼是稚嫩了一点,但李鱼有的是勇气。

    勇气未必能弥补实力的差距,但勇气却可以让少年意气风发。

    不知天高地厚,多数时候是贬义,对少年而言,却是前进的动力。鳮

    李鱼定了定心神,再度往黑猫瞧去,这一回他离得更近,瞧得也更仔细了。

    这只猫毛色纯黑,油光发亮,直如墨云,尾巴弯卷,形似如意。最奇的是,说是纯黑,喉间却有一点白毛,腹部则有一块形如圆镜的白毛,仿佛墨云里的一捧雪,点缀其间,分外可爱。

    李鱼思运神驰,于记忆的吉光片羽中搜寻答案,忽然灵光闪动,忆起典籍《猫苑》所载,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如我所记不差,此猫产于岭东南澳,敏捷灵动,最擅捕鼠,因猫尾弯卷,形若如意头,故称麒麟尾,又称如意尾。”

    “喵呜!”黑猫咧开嘴笑了一声,两只眼睛一只翻着白眼,一只翻着青眼,流光诡异,猫须粲然,似是赞许,又似是嘲弄。

    森罗狱主哈哈一笑,右手一抚白须,身躯却是保持不动。

    李鱼不慌不忙,步伐不乱分寸,依然按照节奏前进:“此猫并非简单的麒麟尾,而是麒麟尾中的异数。喉间白毛如珠,腹部白毛如镜,若照《猫苑》旧例,可称喉珠腹镜也。”

    森罗狱主站起身来,抚掌称善:“不愧是锦绣才人,一语中的。”他身躯高大,并不比李鱼矮多少,直起身子后便挤占了小亭大半空间。鳮

    这时李鱼与森罗狱主只相隔两丈,亭内亭外,四目相对,一则星眸似电,一则寿眉如川,一则从容若渊,一则和气如春,一则缚虎屠龙逞英雄,一则守株待兔弄玄虚,真可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笑容分不清真心假意,反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喵呜!”

    黑猫朝着李鱼挤眉弄眼,怪叫一声,忽然从栏杆上高高跃起,扑腾着冲向森罗狱主怀抱。

    照理说这么点高度不成问题,奈何黑猫身躯太肥,跳到一半就气力不济,别说沾到森罗狱主胸膛了,连栏杆都没有离开多远,“喵呜”一声便往地上坠落。

    李鱼不动声色,却见森罗狱主闪电般一抄手,将黑猫尾巴捞住,另一手轻轻拍了下猫屁股,笑骂道:“你这娃儿,也真是太过贪吃。”

    黑猫“喵呜”一声,似是委屈的模样,将脸全部埋在森罗狱主怀里,两个猫牙就往森罗狱主的衣服啃去,两只脚爪子还不停去挠森罗狱主的胡须与喉咙。

    森罗狱主本是笑盈盈的,这时变成满脸无奈的样子,低头哄道:“好好好,是爹爹说错了话,乖儿子一点都不贪吃,好啦,好啦。”一只手按住猫的小脚,想要挪开猫爪,却又畏畏缩缩,不敢真的去挪开。鳮

    这只小黑猫,瞧着妖异奇诡,又是世所稀见的喉珠腹镜,似乎高不可攀,想不到竟会这般滑稽卖乖,与乡间土猫别无二致,哪有什么端着架子摆高贵,全是一派天真可爱。

    而堂堂森罗狱主,居然会怕一只小黑猫,居然会有手足无措的窘迫,这场面要多荒唐有多荒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李鱼忍俊不禁,哈的笑了一声,仿佛连他自己也多了些童趣。

    “喵呜!”

    黑猫闻着笑,却是毛发耸起,埋着的胖脸猛然抬起,急匆匆扭转头颅,对着李鱼怒吼了一声。

    可爱没有了,滑稽没有了,只剩下暴戾恣睢。

    两只如宝石般的美丽猫眼,这时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透露着阴森的寒意。鳮

    李鱼心头一怔,眼角余光却瞥到退避一旁的冥王正在瑟瑟发抖,那种低眉噤声的模样,与先前的罗刹孟婆没有什么两样。

    李鱼恍然而悟,再瞧向黑猫时,眼中已没有了小胖猫儿模样,而是看到了一头张牙舞爪、如欲噬人的凶狠猛虎。

    黑猫的可爱,只对森罗狱主一人。

    对其他人,黑猫颐指气使,冷酷无亲,无论生、杀、予、夺,都只是随心而变的一个眼神而已。

    森罗狱主,森罗狱,六大邪派,乃至十大门派,仙林妖界,岂非都是这个样子?

    李鱼的拳头忽又捏紧了。

    森罗狱主眼神敏锐,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御的战意,不由得暗中叹息。鳮

    他脸上却还带着笑,轻轻抚着黑猫的毛发,嗔责道:“乖儿子,不可对贵客无礼。你先一边玩着。”也不管黑猫愿不愿意,轻轻将黑猫一抛,径将黑猫丢到旁边石凳上。

    然后,森罗狱主仰头望着山与云,轻轻道:“冥王,你还待着作甚?”

    冥王越发不敢抬头,心惊胆战,畏畏缩缩道:“启禀狱主,那丧魂阎君……”

第268章 禽兽不如

    “呵,”森罗狱主哂笑半声,打断冥王了话语,仍只轻轻道,“知道了。”

    三字说完,森罗狱主收回投向远山的目光,平视着李鱼,竟不向冥王望去一眼。

    冥王如蒙大赦,忙不迭道:“属下告退。”他低垂着头,本欲趋步而退,忽然福至心灵,急运着御气身法,如一道旋风冲下了山路。冷汗如珠,悬挂全身,经风势一吹,这时才得以酣畅而落。

    森罗狱主的脸色变幻极快,这时又皱着眉头,对李鱼道:“这群不成器的蠢材,只会丢人现眼。想我森罗狱偌大家业,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人才,见笑,见笑。”

    “狱主说笑了,大小邪魔倾巢而出,三万兵丁耀武扬威,我哪敢嗤笑呢?”

    “不然!”森罗狱主精光迸现,神色也显得颇为激动:“千金易得,人才难得。虾兵蟹将,怎比得过鱼跃成龙?李鱼,你不要误会了,我如此安排,不是为了威慑,而是让你检阅,让你知道这些废物有多蠢,让你知道我的求贤之心有多诚恳。现今十大门派都将你李鱼视为仇敌,独我森罗狱视你为贵宾。”

    森罗狱主脚步踏近李鱼,伸出双手做势要与李鱼相握而又离了些距离,遽然提高了一个声调,郑重其事道:“森罗狱主华天泓诚挚相邀,若你加入我森罗狱,你我兄弟相称,森罗狱副狱主之位便是老弟的了。即刻起老弟与我平起平坐,统摄森罗狱一切事务,不知老弟肯屈就吗?”

    未待李鱼回答,华天泓两道长眉抖动了一下,又放低了些声音,意态诚恳:“我无妻无儿,风烛无多,待我百年之后,老弟便为森罗狱主,谁敢不服?至于老弟的侠心盟,不妨也并入森罗狱,呵呵,仍归老弟一人统属,我绝不插手干预,老弟尽可放心。”

    这位森罗狱主尽做出人意料之举,黑云压城而忽然以礼相待,势不两立而忽然兄弟相称,使人有高深莫测之感。

    李鱼听了暗自好笑:“古人云,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我在万仙大会上被众人围攻逼杀,狼狈至极,但也正是这万仙大会让我脱颖而出,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狂剑城盛情邀约,张子羽老先生破隐而出,连华天泓这等老魔头也开始拉拢我了。呵,无怪乎世人都对万仙大会趋之若鹜了。”

    华天泓见李鱼面带笑意,反而有些意外。在他想来,李鱼是真正人才,并非简单利诱就能罗致。

    瞧着李鱼不怒反笑的面容,华天泓涌起一股高深莫测的感觉,不禁有些忐忑,既期待着李鱼真能加入森罗狱,又害怕李鱼如此轻易就加入森罗狱。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哪怕东西举世无双,但在价值上就要大打折扣了。

    却见李鱼微转过身,盯着石凳上的喉珠腹镜,天外来逸兴,忽然撇开一笔,曼声吟诵道:“口角风来薄荷香,绿阴庭院醉斜阳。向人只作狰狞势,不管黄昏鼠辈忙。”

    这首诗表面上说,黑猫身为最擅捕鼠的麒麟尾,本该为民除鼠。然而,黑猫非但不去捕鼠,非但眼睁睁看着老鼠为非作歹,反而对着百姓做出狰狞的样貌。

    显然,李鱼嘲讽的并不是黑猫,而是华天泓。

    华天泓及森罗狱鱼肉百姓,为祸人间,令人愤怒,令人鄙夷,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李鱼自不肯与华天泓同流合污了。

    “喵呜!”

    黑猫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舌头闪电般一卷,雪白的一排牙齿狰狞而出,两只前脚往石凳上凶巴巴抓去,“咔嚓,咔嚓”,直抓得火星崩裂,红光闪耀。

    “好诗,好诗,我儿子听了好生欢喜。”华天泓心内去了忐忑,脸上多了喜悦:“借物喻人,一语双关,这首诗当真痛快淋漓。”

    李鱼又往黑猫望去,果见黑猫是畅快而非恼怒的神情,两只宝石般眼睛正幽幽发着精光,似笑非笑正对着他。

    李鱼心内悲凉更多于诧异,猫犹如此,人更何言?

    譬如身在染缸,既知紫之夺朱而沾沾自喜,怙恶不悛,变本加厉,又焉能正本清源,恢复纯真?

    华天泓眉眼舒开,从百宝囊中变出一张紫檀桌案,往亭子正中一放,复又掏出一只宝塔形状的银香茶炉,陆续又拿出一只精致的紫砂名壶“供春壶”与一套秘色瓷茶碗,一边道:“李鱼,你对我森罗狱误会颇深。这壶蒙顶茶尚未烧开,我先与你陈说森罗狱的宗旨。”

    说话间,华天泓又拿出一只雕刻着黑猫的银花葫芦,往供春壶倾倒着号称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眼睛不看而气场锁定李鱼:“李鱼,在你心目中,瓜分仙林的十大门派该如何评价呢?”

    不待李鱼答言,华天泓已先抢答道:“看你创立侠心盟的举动,便知你对十大门派也没有什么好感,要不然又何必自立门户呢?

    这些虚伪的家伙,天天拿着大义压人,冠冕堂皇之下皆是虚伪。

    你看那什么会主、门主、谷主、楼主,通通都只为了门户私计,肆志于肥甘轻暖,专心于饮食男女,将天下弄得一塌糊涂。

    浇风下黩,麻木达于脏腑,冥顽中其膏肓,请看今日之仙林:守株待兔,视为不二法门,覆蕉寻鹿,尊为无上妙品。哈,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我之所以苦心尽力,创下这森罗狱,就是为了摧毁十大门派的虚伪,就是为了天下能够焕然一新。

    李鱼,我分明感觉到,你与我目标一致,都渴望着十大门派的覆灭,都渴望着仙林的新生。

    只可惜我人单力薄,空有大志而无有帮手,手下都是一群无能蠢材,纵然殚精竭虑六十年,也是一潭死水,无法动摇十大门派的根本。

    李鱼,若是你能加入森罗狱,你我兄弟联手,定可扫荡虚伪,澄清玉宇,还仙林一片新天地!”

    华天泓说得慷慨激昂,李鱼却只觉得好笑。

    望着华天泓伺候着那套精致的茶具,李鱼心无波澜,只是轻轻一问:“狱主经营六十年,时间不可谓不长,为何只招到无能之辈?”

    华天泓叹息道:“这正是十大门派虚伪之处。

    好比凡间科举,以一顶乌纱帽牢笼英才,以金钱、名位、声色将仙林人才纳入袋中,自然八风不动。

    呵,单是一个正派邪派的虚名,就让万千人才蒙蔽了眼睛。我是无可奈何,只好用些残羹剩饭、虾兵蟹将。”

    “向人只作狰狞势,不管黄昏鼠辈忙。”李鱼哈哈大笑:“依我之见,十大门派之虚伪,比之狱主,犹是小巫见大巫。

    你嘴上说要革新仙林,却纵容手下杀戮作恶,专行破坏而无建树,又如何赢得人才,如何赢得人心?

    哈哈哈,狱主啊狱主,你枉自饱读诗书,难道不曾读过《读孟尝君传》?

    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十大门派或许其身不正,其风不良,而森罗狱连名都不正了,又有何资格高谈阔论?

    哦,好像我说错了,鸡鸣狗盗尚有廉耻羞愧之心,恐怕狱主是禽兽不如吧?”

    “喵呜!”

    黑猫将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李鱼,发出饿狼一般的嚎叫。

第269章 茶亭野对

    华天泓本是弯着腰伺弄着茶具,听得这声恼怒的猫叫,反是双脸生春,和蔼调笑道:“乖儿,不得无礼,小心我打你个大嘴巴子。”

    这一句话来得恰到好处,李鱼忍不住怀疑华天泓是在指桑骂槐,但随即又想道:“我之怒骂,尚可以说少不更事,华天泓身为前辈,却不会为老不尊,在口头上占小便宜。”

    果见华天泓站直身来,复又正对着李鱼,笑如春风,和气满团:“老弟此言差矣,岂不闻孔老夫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正因森罗狱藏污纳垢,百弊因循,偏离了创始宗旨,故而要请老弟除故革新,大展手脚呀。老弟,我对你是真心实意,请你务必出手相帮。”

    黑猫又是“喵呜”一声怪叫,眼珠子射出一道斑斓彩光,随后轻巧巧扭转了身躯,将屁股对准华天泓与李鱼,紧闭着眼帘,摇晃着黑色麒麟尾,不管闲事,自去酣睡。

    李鱼可不管华天泓是真心还是假意,剑眉挑动,断然拒绝道:“泾渭有分,黑白有判,李鱼大好男儿,岂会与你同流合污?”

    李鱼对改造神罚岛一事始终心存着怀疑,更不会相信祸害百姓六十年的森罗狱会改恶从善。

    倘若华天泓能像超轶神君那般退位让贤,将森罗狱全盘交与李鱼,李鱼自是愿意一试。纵然不能扭转森罗狱,却可以因势利导,以邪制邪,更快瓦解森罗狱。

    但李鱼目光敏锐,早已察觉华天泓根本不会真正交出权柄。

    只瞧冥王、阎君的畏惧模样,便知华天泓平日对下属压制过深。以此推断,华天泓又岂能容忍李鱼越俎代庖,真正改变森罗狱?

    其实森罗狱中无人才,华天泓自己要负一大半责任。

    同是仙林邪派,伐罪盟聚拢了一批魔头巨擘,高手云集,又何愁无人可用?

    血狼、银钩、血蟒三位会主在伐罪盟的两帮十三会中仅居末流,每一人的修为都足以与冥王分庭抗礼,血狮会主的实力则已胜过冥王三分,在血狮会主之上的两帮九会之主更是冥王望尘莫及了。

    所谓臭味相投,名门正派经营门户,邪魔外道抱团取暖,唯独森罗狱不能网罗人才,原因自是因为华天泓太过强大而又太过强势。

    太强大让人自惭形秽,失了进取之心;太强势让人噤若寒蝉,失了奉献之心。

    不进取则故步自封,不奉献则尸位素餐,真正的人才绝不甘于做传声应话的混世虫,又怎会投入森罗狱的怀抱呢?

    “哈哈。”华天泓见李鱼油盐不进,以退为进,做最后的争取:“李鱼老弟,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人人喊打的妖物。你不肯与我同流合污,嘿,又有谁与你同流合污?

    一个妖物,竟想在虚伪矫饰的仙林推行侠心盟,真是痴人说梦。老弟三思!只有你我联手,同心协力,才可以达成侠心盟的大愿。到时天下一统,正本清源,人又如何,妖又如何,世人皆知你的真心,再无人会非议半字。”

    “夏虫不可语冰,对牛岂配弹琴?”李鱼亦是嗤笑两声,一指亭外木桌木凳:“茶亭本是路人歇脚之处,一杯粗茶便能解渴。狱主放着自然山泉不取,舍弃粗陋器物不用,拿出精致茶具与蒙顶名茶自以为得意,殊不知附庸风雅,大煞风景,早是落了下乘。

    以小观大,狱主不但无廉耻无道德,更兼无知识无格局,不过是跳梁小丑,有何资格与李鱼并肩携手?”

    华天泓涵养甚好,又将李鱼视为娃儿,故而对李鱼的几次辱骂都不以为忤,但这时听到“无知识无格局”的字眼,胸口登时蹿腾起数条火蛇,身体随之燥热烦闷,眉眼聚拢着怒意恨火,颤颤巍巍,只是没有发作出来。

    李鱼信步走到亭外,豪迈呼啸一声,将桃花扇收拢成束,手掌运转真气,扇柄走动龙蛇,于虚空中舞动惊鸿,意态潇洒至极。

    “噗!噗!噗!噗……”

    一道道红光过处,简陋茶亭的亭柱上显现着一道道遒劲挺秀的笔画,木屑点点剥落,如蝶舞如莺歌,为静谧山间添了几许鲜活。

    扇柄动处如行云流水,亭字显现如绣锦繁花,不一时已凑成一副三十二字的长联。

    华天泓目光随着扇柄不住跳动,大气也不曾一喘,待到桃花扇停住,华天泓的脸色已是通红铁青混合在一处,直如半烤不熟的火炭,难看至极。

    “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一亭俯视群山,占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李鱼所写的这副对联,首先关照着荒山茶亭的背景,可谓切地而作。

    上联说行人赶路要认准路途,不要因为吃力就走错了路,那样反而耽误行程。下联说休息不误赶路功,在茶亭休息后有了气力精神,依然能够追上前面的行人。

    而华天泓霍然变色的原因,不但因为此联一语双关,刚如利剑,更因为此联腾跃着英雄意气,有一股子压不住的凌云豪情。

    上联所谓“认清岔路”,指的是正邪分野,势不两立,表明李鱼的态度:纵在绝路荆棘之上,也不屑与森罗狱为伍。

    下联所谓“赶上前人”,则是意气昂扬,壮志奋发,代表李鱼的决心:侠心盟草创未就,艰辛万端,但立意远大则前程无限,胸怀宽广则事业可成。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李鱼虽是妖族,却未必逊色前贤,定要如愿以偿,方不算白来世上一趟。

    华天泓以兄弟相称,嘴上说得客气,心中仍将李鱼看低一等。到此时,才知李鱼非是驰骋沙场的大将,而是睥睨风云的君王。

    居高临下而又堂堂正正,俯视苍生而又脚踏实地,恢弘气度与超轶精神尽在联语中显示,自是叫华天泓触目惊心。

    华天泓想不到,一个被十大门派仇视追杀的妖界遗孽,竟不曾怨恨愤慨,反而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魄。

    殊不知李鱼筹建侠心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多年思索的坚执选择。

    他生长于山野,识得民间疾苦,周旋于十大门派,亲历尔虞我诈,早存了改变仙林之意。侠心为怀,得道多助,连隐世多年的张子羽都对他寄予厚望,更觉舍我其谁,又怎会畏途怯步呢?

    华天泓不明白李鱼的心理历程,怒火之外,更有一种自取其辱的懊丧感,有一种被李鱼当猴耍的羞辱感。

    想到自己的判断失误,想到自己无识人之明,再联系到李鱼所说的无知识无格局,华天泓恨意盈胸,煞气凝眉,终是动了杀念,冷冷道:“李鱼,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砰!砰!砰!”

    尚未煮好的蒙顶名茶,炉翻碗裂,香气流了一地。

270章 人才难得

    森罗狱位列六大邪派,让仙林豪杰闻风丧胆,但这些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于六大邪派中最是消沉。

    伐罪盟攻城略地,杀人如麻,虽然树大招风,被十大门派轮番针对,却越战越勇,开疆拓土,势力最是豪奢。好比雪亮屠刀,镇以血腥,吓以灭绝,所过之处,唯有臣服。

    灭魂殿专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兜售毒药暗器,刺杀高手奇人,打着消灾解难的幌子攫取天下财货,暗中掌握名人高士的大量隐秘。好比铁索横江,一旦上了贼船,便是进退两难,难以自由。

    绮罗香以***人,以柔情杀人,触角延伸天下,势力盘根错节,将许多名门子弟都收入麾下,软刀子最是难防。好比蚀骨毒药,悄然洒下,无计逃脱。

    狂剑城孤立海外,韬晦藏拙,看似桃源自乐,与中原老死不相往来,实则演兵练武,蓄积党羽。好比不鸣之鸟,一飞必将冲天,一鸣必将惊人。

    魔音宗化整为零,身份隐秘,行踪诡异,最为世人轻忽,然而魔音灌脑,雅好偏嗜,点窜十大门派与六大邪派,蚕食分化,收为己用,若无仙音宗牵制掣肘,早已无法收拾。好比无形之刃,见无可见,防不胜防。

    森罗狱以对抗十大门派为宗旨,既要撕碎十大门派的虚伪,又要在邪派中标新立异,装扮着狱主、冥王、阎君的面目,宛若阴司临凡,抱负不可谓不大。

    奈何森罗狱志大才疏,仅以怖恐现世,无绮罗香之亲昵,无伐罪盟之霸蛮,无灭魂殿之积敛,无狂剑城之经营,无魔音宗之诡谲,不伦不类,进退失据,几十年中错失了无数良机。

    全凭着华天泓一人威望,森罗狱仍得以列名六大邪派。空大的架子自家最清楚,华天泓年事渐高,心境渐窄,回首一生,自觉碌碌无为,苦思冥想筹算计,将目标锁定到摘星楼身上。

    摘星楼与森罗狱一般,老大迟暮,日渐衰落,于十大门派中最处末位。更有一般有利处,杜清秋以少艾执掌门户,登极后又寸功未立,失了人和名望。一众长老勋旧与杜清秋关系疏离,很是有些议论。

    华天泓利用摘星楼的暗潮汹涌,利用森罗狱兵雄马壮的假象,终于笼络了摘星楼的内女干,抓住了杜清秋心腹上官雁独自出行的机会。

    华天泓决意拼赌一把,不管是绑架上官雁、胁迫杜清秋割让利益还是杀死上官雁、促使摘星楼与森罗狱开战,都足以改变森罗狱浑噩度日的被动局面。

    尤其森罗狱最缺的便是人才,最不缺的便是杂鱼。杂鱼死不足惜,五大邪派却不能坐视森罗狱覆灭,坐视摘星楼壮大。

    一旦森罗狱与摘星楼生死相搏,便可以拉动六大邪派与十大门派的格局变化,因势利导,浑水摸鱼,将其他五大邪派多年来的积蓄变为森罗狱图霸进取的工具。

    纵然五大邪派有所保留,但真正大战起来,五大邪派消耗的是人才,而森罗狱消耗的只是杂鱼,此消彼长之下,森罗狱自可渔翁得利。

    可惜的是,森罗狱布下天罗地网,倾囊而出而又暗箭伤人,居然还是让上官雁这个小丫头逃出生天。

    更可惜的是,摘星楼按兵不动,毫无报复之意。杜清秋隐忍不言,上官雁若无其事,竟不肯与森罗狱撕破面皮。

    华天泓不由对杜清秋刮目相看,对摘星楼的实力也重做评估,更明白自己先前计划的莽撞缺漏,不敢再贸然挑衅。

    继而风云突变,庞大巍峨的圣儒门忽然垮台,各大门派与伐罪盟、灭魂殿等都急着瓜分圣儒门的遗产,冥王等人也是蠢蠢欲动,想要借此扩张森罗狱的版图。

    华天泓却别有筹算,知道以森罗狱如今的势力,能夺而不能守,一旦壮大实力,只会成为伐罪盟的眼中钉,只是为人作嫁而已,故而效彷摘星楼,置身富贵场外,

    别求良计。

    华天泓痛定思痛,感慨森罗狱最大的问题在于无人可用,当务之急是找求人才。而他眼中所谓人才,便是那崛起如流星的仙林新秀李鱼。

    李鱼是圣儒门倒颓的罪魁祸首,与疏影阁断绝师门关系,据传又在琼海城侮辱残害少女,与十大门派已成水火之势。

    有才而可拉拢,有恨而无依靠,正是华天泓梦寐以求的良将。于是华天泓派几个精明干练之人细查李鱼行踪。

    谁知一查之下,竟在琼海城得到一个大秘密。帮助白鹭堡打败血狼会的胡玉风,居然就是李鱼的化身!

    原来张羽自神罚岛回返丐门后,便将大致经过禀告张泥土及丐门众长老,张泥土很是褒奖了孙女一番。

    张泥土的三儿子张电,本就不满张泥土对张羽的偏爱,见张羽越发受宠,怒意加甚,连带着怒火发泄到琼海城统领孙药秋头上,将孙药秋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药秋本以为大祸临头,谁知到否极泰来,因为琼海城与神罚岛的地近之利,反而得到特别扶持,得以直接搭上张电的人脉。

    孙药秋本来无甚才具,这番傍上了大靠山,不但骑在琼海城主雪漫天的头上,更将原来的靠山朱舵主踩在脚下,自是得意洋洋,一时口风不谨,竟将李鱼就是胡玉风的秘密泄露出来。

    此秘密对孙药秋而言是自高身份的谈资,对他人而言是毫无实用的奇闻,对华天泓而言却是苦旱久候的甘霖。

    华天泓细细思量,权衡笼络李鱼的利弊。

    虽然李鱼与伐罪盟的仇恨是一大障碍,但李鱼的实力比预期的还要高明。如今李鱼就可以杀死血狼会主,假以时日定可以独当一面,帮助森罗狱制衡五大邪派的中坚力量。

    明确目标之后,华天泓再次联络摘星楼的内女干,以上官雁的日常行为来研判上官雁可能的落脚点,最终将伏击地点锁定在余家集之中。

    华天泓以“捉鱼行动”联络伐罪盟、灭魂殿、绮罗香等各家势力,表面上是替伐罪盟报仇雪恨,实则利用众派的力量生擒李鱼,进而将李鱼收为己用。

    而华天泓之所以不亲自动手,一则自重身份,认为李鱼尚不足以让他亲自出马,二则分身乏术,要与各派商量应付十大门派万仙大会之事,三则已然调兵遣将,征来足够的高手,足保计划万无一失。

    众派各怀鬼胎,更兼不知内情,以为华天泓是为了对付早有嫌隙的摘星楼及上官雁,故而爽快应约,将捉鱼行动的指挥权赋予森罗狱的冥王。

    孰料李鱼与上官雁两人如此难缠,而绮罗香主人又监守自盗,终致周密计划功亏一篑。

    华天泓哭笑不得,既不敢与绮罗香挑明怨恨,又无法真正处罚尽心尽力的冥王诸人,只能不了了之,待万仙大会之后再寻良机。

    而正是在万仙大会上,李鱼身世揭晓,实力大展,让华天泓暂时按捺的求才之心再次雀跃起来。

    李鱼因为妖躯而成为正派公敌,这时若能加以殷勤,加以笼络,定可事半功倍。

    于是华天泓不顾琼海城及仙林的惊诧惊惶,大摆排场,在此荒山野亭等待着李鱼的投怀送抱。

    只可惜,华天泓千算万算,算不到李鱼的依然决定,更算不到他华天泓会被一个后生小子的恢弘气度给震慑住。

    “此子不除,我命必休!”

    心头勐烈跳动着强烈的宿命预感,华天泓不由得杀气盈胸。

    纵然人才难得,纵然心血泡汤,这一次也得忍痛割爱,彻底斩断人才的奋飞之路。

    “李鱼,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271章 稳扎稳打

    “喵呜!”

    假寐中的黑猫睁开眼,一声怪叫,尾巴乱摇,两只眼睛宝石般幽幽发着光。

    李鱼手上的毛发都立了起来,神识高度紧张。

    他鄙夷华天泓的格局,却无法轻视华天泓的修为。

    舍弃三万大军,舍弃冥王阎君的车轮战,孤身一人,亲自动手,威名赫赫的森罗狱之主,实在无法让人小觑。

    “冬!”

    “冬!冬!”

    李鱼的心脏急速跳了三下,眼睛也不由自主眨了三下。

    任凭他如何努力去抓捕,他都无法锁定华天泓的气机,无法感知华天泓出击的方式。

    华天泓就好像一团飘忽不定的云朵,忽焉在东,忽焉在西,小如棉絮,大如沧海,明明已牢牢抓住,摊开手掌一看,根本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李鱼既不能先行出击,也无法早做准备,他所能做的便是见招拆招,在华天泓出招的瞬间想到应对之法,做出合理的反应。

    就像是一只等候发射的羽箭,箭在弦上,不由自主,只有耐心等待着敌人步入伏击圈。

    “只要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李鱼并没有畏惧,但他的精神完全紧绷起来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华天泓也是态度凝重,他要杀李鱼的心意坚决,一牵涉了利害,自然便无法举重若轻。可正因为牵涉了利害,华天泓出手一击,便是十二成的功力。

    十二成,比本身十成还多了二成的功力。

    “李鱼,你该庆幸,是你激发了我的必杀之念。”

    华天泓感受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澎湃真气,心念动处,指尖一点红光迅疾而出。

    红光初时微不可见,忽尔来到李鱼身前,无声处惊雷响彻,无波处狂浪翻滚,惊天骇地的力量于刹那间倾泻狂飙。

    龙腾虎啸,不足比其雄;电掣风驰,不足喻其疾。

    一点红光。

    致命杀机。

    如同九幽冥帝颁下的朱笔敕令。

    死!

    李鱼直觉难以抵御,身形疾退,退如惊鸿,鸿飞十五丈外。

    大量的血从李鱼口中喷出,痛楚如淬了三昧真火的巨大铁锤,砰砰砰砰,霎时间锤了十万八千下,勐力捶打着那坚硬如石的神识,定要将李鱼掀翻在地。

    华天泓的威力控制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如此爆裂的杀招,完完全全集中于李鱼一身,没有丝毫的旁逸芜出,既没有毁灭眼前的茶亭,也没有横扫路边的山树岩石。

    然而,遭受重创的李鱼依然傲立着,更在千疮百孔的痛楚里篾笑着,运转桃花扇,神识随心念而流传,强势挥出一招“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明明是重创后的回击,偏偏有着全盛时的锋芒,光华大放,壮思欲飞,如海潮般席卷而来。

    华天泓先是诧异,继而愤怒愈盛,竟尔打了个响指,抽动着脸颊,嘿嘿而笑:“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华天泓原以为,是十大门派放长线钓大鱼,为了钓出妖界才让李鱼逃出万仙大会。此时真正交手,才知李鱼修为确已不俗。

    “李鱼小小年纪,在疏影阁学艺未久,不知他何以拥有这等修为?难道说,真是那传说中的火玄珠让李鱼鱼化为龙?”

    思忖之时,罡风劲勐,已然冲至面前。华天泓不动如山,有意以深厚修为挣回颜面,故而不加防御,也不加抵抗,任由罡风长驱直入。

    李鱼这一击势如雷霆,霎时全部没入华天泓体内,却是劳而无功,未曾撼动华天泓分毫。

    华天泓若无其事往前踏出三步,站在茶亭面前,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高大的身影完全遮住了渺小的茶亭。

    李鱼仗着君子养气术抵消大半伤势,虽知道刚刚的反击未能达到圆满状态,但见到华天泓的举重若轻,仍是骇了一跳。

    李鱼曾与陆明渊力拼一剑,那时还有赵月儿护着他。李鱼也与张子羽有过较量,老先生爱惜后辈,只守不攻。

    像今日这般直面着掌门宗师的死亡威胁,真切感受到实力差距带来的无可跨越的鸿沟,真是前所未有的残酷体验。

    一战而受创,还击而无功,以功力而论,李鱼离华天泓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不需要多久,就要被华天泓杀死了!

    死亡的阴影在逼近,求生的意念在滋生,更重要的是,一股不肯认输的气势在骇怕的废墟中盘旋而起,翩翩而飞。

    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一亭俯视群山,占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

    死在这刚书写的对联下,还真是不甘心呢。

    李鱼聚集残力,桃花扇重整旗鼓,“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卷起一道飙风,尝试着在死路中找到活法。

    华天泓刚刚硬吃了李鱼一招,用意在打消李鱼意志,此时见李鱼依旧难缠,也不敢再硬接罡风,依旧聚集全部功力,两只手掌凝聚出两个橘子大小的黑球,将那两个黑球迅疾推向罡风。

    极招相拼之下,华天泓以毫发未损的状态轻松碾压伤势在身的李鱼,两个黑球炸裂四射,放出万千把锐利的黑剑,一时突破了李鱼的护体真气,又逼得李鱼喷出一口血来。

    李鱼紧咬着牙关,方才抑制住身体各处冒出的痛苦,一口气只是不肯绝望,神思运转桃花扇,将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句句演绎出来:“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华天泓见李鱼就是不肯倒下,越发小心谨慎,将一生绝学尽情施展,黑气弥漫,红光叠映,虽然无法轻易将李鱼杀死,但每一招都耗费李鱼几许生命,只要稳扎稳打,三十招之内,便可将李鱼生生耗死。

    且看李鱼是不是真的铁人,且看李鱼的血是不是真的流不完。

    李鱼受创越深,越明白自身处境的危险。他虽察觉华天泓的用心,却又无计破局,只好把心一横,把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反复演唱,借一点安能折腰的自贵精神,借一点昂扬自由的不屈意志,借一点扫清污秽的反抗情绪,犹如一缕吹不灭的火焰,犹如一弯流不尽的泉水,犹如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的铜豌豆,决不妥协,绝不倒下。

    转瞬间,三十招已过,但华天泓仍未能如愿以偿杀死李鱼。

    沾满鲜血的衣衫,比之前更加刺眼了。

    华天泓又气又急,又惊又恨,以他森罗狱主的身份三十招还杀不死一个重伤的少年,实在有够窝囊,有够伤害自尊。

    但华天泓的攻势,并未因为伤自尊而急乱,在收获果实前的关键时刻,他表现得谨慎心细,放弃了多次主导进攻的机会,避开了李鱼故意现出的破绽。

    “难道我真要丧命于此?”

    李鱼的目光忽然瞥向了趴卧在栏杆上的黑猫。

    如此激烈的战斗,黑猫竟没有丝毫受惊,反而揣着两只前脚,张出两只尖牙,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李鱼,好似在望着利爪下濒死的被玩弄的老鼠。

    “若是我拼着硬受华天泓一击,忽然攻向黑猫,华天泓爱猫如子,定会慌张援救。如此一来,我能否窥见华天泓招式的破绽,扭转眼前不利的战局?”

    李鱼心头忽然迸发此念,但转瞬间便拒绝了这种诱惑:“华天泓怎会没有防备?我若攻向黑猫,只会死得更快。这种设计好的陷阱,我若主动去钻,华天泓定要笑破肚皮。”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李鱼感受到生命在飞快的流逝。

    他终于放弃了求生的念头,萌发了两败俱伤的死志:“看来我难逃一死了。可惜,可惜!就算是死,华天泓也要付出代价!”

    忽见华天泓眉头一皱,举目望向天边,满脸怒气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一群废物!”

    李鱼不明所以,冥冥中却有一种灵悟,当即打消了自爆性命的念头,凝聚了神识也往天空查探。

    不一时,李鱼便听到天空中隐隐有厮杀声传来,兵刃断折声、人员呼叱声、倒地哭喊声,信炮爆裂声渐渐清晰,而天边的云彩也渐渐红了起来。

    鲜艳的红,先是鳞片一般,继而连绵一片,再而化为怒涛狂潮,朝着这座荒山朝着这间茶亭,滚滚而来。

第272章 好似梦时

    滚滚而来的,是血潮是烈火又或者是烧透天南的丹霞,都无关紧要。

    因为那夺目的红云里,尚有一团月光在腾跃。

    与其说是月光在红云里腾跃,倒不如说是月光在连续不断制造着红云。

    那月光好比是跳着胡旋舞的杨玉环,低翻翠袖,步应铙鼓,莲足翩跹之际,舞裙也随之摇曳,将绵延千里的黑气聚拢、逼散、抖远、染红。

    李鱼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他不曾为流血而颤抖,也不曾为死到临头而颤抖,这时却忍不住了,浑身剧烈颤抖着,连桃花扇都似乎有些握不住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一团月光隔着血流成河的猩红,隔着哭爹喊娘的喧嚣,却温柔地照到了李鱼的心里。

    华天泓立时察觉到了李鱼的变化。

    不再是飞蛾扑火的愚蠢,不再是困兽犹斗的徒然,而是有一股勃勃生机,于荒芜中生出璀璨的花,让人不由得不惊叹,让人不由得不退避三舍。

    天边的月光,地上的李鱼。

    月光在,李鱼就不会死。

    奇异的生机蔓延开来,反将华天泓牢牢束缚,束手缚脚,再难以压制李鱼的气势。

    华天泓忽然惊觉,自己真的老了。

    蹬蹬磴!

    蹬蹬磴!

    冥王急匆匆来到山路边,小心翼翼禀告着:“狱主,摘星楼的上官雁与……”

    华天泓不必去听,

    李鱼根本不曾听。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她。

    三万兵卒的盛大排场,只为衬托一剑横师的决绝。

    千山万水的遥远距离,只为引出四目相对的温柔。

    千疮百孔的锥刺疼痛,只为成全魂梦频依的感动。

    忽然觉得人生不苦。

    忽然觉得吾道不孤。

    因为,她总是陪着他的。

    李鱼抱着赵月儿去摘星楼的时候,想要见上官雁却扑了个空。

    李鱼一个人前往摘星楼的时候,本可以见到上官雁却止步不前。

    李鱼孤身奋战,以为要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的时候,偏偏见到了上官雁。

    是生死场,是断头台,是邪氛遍布的死路,是回头无望的绝路,上官雁偏要闯将进来。

    当时偶然的举手相助,竟赢得尹人生死相随,竟让这短暂而苦涩的生涯充满了温暖。

    月光不冷,月光如此温柔。

    被怀剑公子设计而走投无路时,月光在。被超轶神君设计而身败名裂时,月光在。被六大邪派围攻而生死难料时,月光在。被十大门派围攻而举世皆敌时,月光在。

    李鱼最危险也是最难过的时候,上官雁总是在。

    染血的白衣,决绝的宝剑,一往无前的身形。

    李鱼心头蓦然浮现了两句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还隔着那么远,就已经清晰看到了上官雁的消瘦。

    才分别几天,上官雁就瘦了这许多。

    上官雁比月光更瘦。

    上官雁本该有自己的责任,本该有自己的生活,如今却好像只为了李鱼而活着。

    就连上官雁的身体,也为着李鱼消瘦着。

    李鱼忽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为了胡绛雪流下血泪,如今又要为上官雁流下热泪。

    可是李鱼忍住了,他没有流泪。

    李鱼不想让上官雁见到他的感动、愧疚与懦弱。

    可是上官雁呐,在李鱼心上,再不是知己两字可以轻易打发了。

    就像上官雁可以为李鱼抛弃生死一样,李鱼也可以为上官雁抛弃一切。

    赵月儿说得没错,蓦然回首,那人早已在心间。

    这一刻,李鱼只想要紧紧抱住上官雁,这样,不用开口,她便能知道,他的在乎,他的欢喜,他的依恋。

    上官雁心头一颤。

    明明还隔了大老远,李鱼的眼睛就好像在迫近的眼前,迟尺之间,呼吸可闻,连眼神都带了热力。

    李鱼的眼睛本来就很漂亮,带了热力的眼神更是让人迷醉。

    上官雁甚至分不清楚,这是现实,又或者是身在梦中。

    李鱼竟会这样,这样大胆,这样热烈,这样毫不躲闪的望着她吗?

    不只是没有逃避,更还要大胆放开怀抱,这样的李鱼,就连梦中也不敢奢望见到的吧。

    可是啊,她明明白白看到了李鱼的眼睛,看到了李鱼的激动、欢喜与满足。

    就像她不顾一切、决心赴死的甘之如饴。

    有这一刻,此生也就值了。

    两颗泪珠从上官雁眼中滚落,不知不觉生成,不知不觉滚落,直到滚落之际,上官雁才惊觉自己竟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上官雁的泪水也没有那么廉价。

    上官雁本来就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有记忆以来,上官雁的泪水只为了两个人而流,一个是师姐杜清秋,一个便是李鱼。

    孩提时被抱入摘星楼,泯灭了血缘身世的记忆,上官雁而今亲近之人,便只有杜清秋和李鱼。

    但上官雁为李鱼流的泪水,要比为杜清秋流的泪水多,多了更多。

    亲人、姐妹、爱侣,对一个女人来说,虽然都是那么重要,但究竟是不同的。

    初见之时,李鱼奋不顾身挡在身前,上官雁忍不住为李鱼流泪了。

    那一刻,上官雁忽然明白,自己与其他女子并无不同,无论她们强大与否,都渴望着有一个男人能保护自己,都会为保护自己的男人而怦然心动。

    再见之时,李鱼在凤鸣山擂台比武,上官雁又忍不住流泪了。

    她钦佩着李鱼的毅力,更有一股莫名的酸楚与嫉妒,嫉妒着唐柔雨能让李鱼奋不顾身。

    重遇之时,李鱼变换了面貌,上官雁却一眼就认出了李鱼,又忍不住流泪了。

    那夜月光不满,红烛高烧,上官雁对李鱼剖析心曲,前所未有的大胆,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沉淀许久的相思终于透过泪光,漏了消息。

    还有那第一次离开李鱼时的泪水,还有那听到李鱼终身不娶时的泪水,还有那李鱼为她重返天香宫时的泪水,还有那李鱼独面十大门派时的泪水……

    一个女孩的泪水,竟可以有这么多。

    当她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流泪竟是如此频繁,在不知不觉中就流了泪,伤了心,而同时又快乐着。

    但此刻,上官雁的泪水与前面的泪水分明不同,好似梦时,又非梦时,那么热烈,那么温暖。

    “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吗?”

    月光在红云里雀跃,云破,月来,花弄影。

    与上官雁并肩战斗的芙蓉花张羽并没有弄影的快活,反而满心失落。

    张羽不是为李鱼而来,可她依然忍受不了被李鱼无视。

    李鱼眼中完全是上官雁,完全没有张羽,这实在有点欺人太甚了。

    不是有点,而是完全欺人太甚。

    不管这话有没有问题,不管张羽该不该生气,但是张羽还是生气了。

    因为她也是个女人。

    或者说,她也是个人,也会莫名其妙地生气。

第273章 风起云涌

    “啪!”

    琼海城主府怡情轩内,一颗白子劲快落在棋盘上,顿将前面几手闲棋连贯起来,宛若老树开花,平淡中忽然焕发勃勃生机,英气逼人,不可一世。

    手执黑子的钱师爷似是神思不属,见局势颓败,顺势投子认输,恭维了一句:“城主棋艺越发精进了。”

    琼海城主雪漫天嗤笑道:“钱师爷自乱其心,与棋艺何关?”

    钱师爷随口敷衍道:“城主雅量高远,自非在下能及。”

    “不过是装出来的一点从容,比不得谢东山之闲雅风流。”

    总算捕捉到了一点口风,钱师爷顺势问道:“芙蓉仙子迎战森罗狱主,独木难支,处境堪忧。城主置身事外,犹自弈棋为乐,一旦仙子不测,琼海城难辞其咎。那孙药秋定会兴风作浪,在下只怕……”

    “高手相争,你我皆插不上手。此时赶赴战局,纵是丢上性命,也无非是图个忠义的名声,于事无补。”雪漫天笑道:“为臣者,首当各司其责。与其惺惺作态,不如实心做事。钱师爷,百姓可都谕示到位,可都安抚好了吗?”

    这最后一句,雪漫天略微加重了语声,钱师爷不由得面色一肃,禀告道:“各处都通知到了,百姓皆已紧闭门户。东方鸣也带着卫士巡查全城,一有警讯,即刻传报。”

    雪漫天颔首道:“钱师爷费心了。虽然森罗狱的目标不是琼海城,但仍不可掉以轻心。总之,他孙药秋可以溜之大吉,你我却要与琼海城共存亡。”

    钱师爷连忙点头:“是是。”继而又踌躇着道:“话虽如此,在下仍担心芙蓉仙子的安危。”

    雪漫天站起身来,随口问道:“钱师爷可知张大小姐为何孤身犯险?她是金玉之身,为何不知轻重?”

    钱师爷赶紧也站了起来:“在下愚钝,窃以为芙蓉仙子此举与先前空翠岛之行类似,一来顾念我琼海城安危,二来建立功勋,为将来继承丐门铺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越是不被众人看好,她便越要缔造出奇迹来。”

    “呵。”雪漫天又是嗤笑一声:“钱师爷可否想过,张羽那丫头是为了儿女私情,因而迷失了心志?她对李鱼,可不是一般的关心呀。要不然,她身为丐门的继任者,又怎会连番光顾我琼海城?”

    其实钱师爷心中也做此想,但他碍于身份不便说出。既然雪漫天提及,钱师爷也略略带了笑:“李鱼虽是妖族,但他长得俊俏,又在万仙大会上横逸杰放,英姿勃发,芙蓉仙子稍微关心些,也是可以理解的。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嘛。”

    雪漫天复又嗤笑一声:“钱师爷这般说法,可把我们的芙蓉仙子说小了。她若是听到你这番话,定会扇你几个大嘴巴。”

    钱师爷眉眼闪动,暗忖道:“正话也是你说,反话也是你说,不顺着你不行,顺着你意又不行,当个师爷真他爷爷的难!”

    心里话自然不能说出来,钱师爷只是赶紧点头:“是是是,在下愚钝,还请城主指点迷津。”

    “丐门帮主张泥土偏爱张羽,想要让张羽接替帮主之位,风声早已流遍仙林。只可惜,张羽空有芙蓉仙子之名,于丐门内部却缺少支撑,不管污衣派还是净衣派,都对张羽接任一事颇多微词。尤其那张电虎视眈眈,绝不甘心将宝座拱手相让。”

    钱师爷何尝不知这些,当下唯唯诺诺,静待雪漫天高见。

    要知丐门源出丐帮,之所以改帮为门,乃是因先代帮主张大鹏雄才大略,威压异己,非但扩张了丐帮的版图,更将偌大丐帮变为一己私产,将群推公举之帮派变为张家代代相传之门阀。

    虽然丐帮一变而为丐门,但帮主之名不变,而门中污衣派、净衣派之分歧也继承了下来。

    污衣派原是真正的乞丐或以乞丐面目打探情报,当丐门跃为十大门派时,出身民间的污衣派虽然不再恶衣粗食,但施措上更同情民间疾苦,在选才上也天然倾向百姓,更愿意将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收为传人。

    而净衣派则与丐门同一步调,权位为世家子弟代代承继,所谓克遵祖训、光宗耀祖,渐渐尾大不掉。

    污衣派与净衣派的矛盾难以协调,身为丐门之主,首要责任便是团结两派。

    偏偏污衣派与净衣派皆不看好张羽,故而张泥土虽然偏宠张羽,曾多次对长老放出口风,又帮张羽建立不少功勋,多年来却始终无法真正定下继承人。

    在污衣派看来,张羽毕竟是女子之身,担任丐门之主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张羽嫁人为妇,丐门岂不是要落入外人手中?再者张羽雅好饮茶,注重饮食起居的享受,与污衣派风味大异,无形中有着许多隔膜。

    在净衣派看来,张羽做事太讲规矩,没有人情味。一旦张羽执掌大权,一些藏污纳垢之处便要暴露出来,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更有张电、范瑶夫妇连同那出嫁了的张妞儿四处活动,不断挑拨离间。而张羽之父母庸碌平凡,只知坐享富贵,纵然有心帮忙,无奈众口铄金,无法帮张羽定下名分。

    “呵,张羽若想施展宏图大志,内部无从着力,便只能从外援入手。她虽为女子,却心雄万夫,气概超迈,自然而与李鱼惺惺相惜。

    单从万仙大会看,李鱼身为妖族而能赤胆侠心,铁肩担道义,侠心震流俗。此等少年奇才,连俗人都感钦佩,张羽自然不会错过。

    换言之,张羽之甘冒奇险,不是为李鱼,而是为自己,为丐门,为将来之无限可能。

    万仙大会上如仙音宗等都没有放弃李鱼,其因也在于此。万仙大会后,十大门派没有继续追杀李鱼,其因也在于此。

    相比于李鱼拥有的火玄珠,相比于李鱼的妖族身份,李鱼这个人本身才是众人重视的根本。”

    雪漫天侃侃而谈,钱师爷频频点头,敷衍中也有顿悟,经由这番话想通了不少问题。

    雪漫天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双眼发光,双手挥摆,继续高谈阔论:“静极思动,风起云涌,仙林安定了这么多年,该是有变化了。圣儒门的倒塌只是个开始,瓜分圣儒门的利益也只是开胃菜,欲念越来越多,变化越来越多,英雄人物便越来越重要。

    有句诗说得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其实既不是时也不是运,而是要足够闪光,足够有分量。

    我多次逢凶化吉,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是我运气好吗?是老天保佑我吗?不是。

    因为我是城主,自然有人会不顾一切保护我。最后我活着,他们死了,但他们无怨无悔。

    当年的赵光明一直拼命,可为什么总是死不了呢?当年的张大鹏惹来众怒,可为什么还是坐稳了宝座?

    所以,你根本不必关心张羽的死活,不必关心李鱼的死活。

    因为他们足够重要,自然便有各种人,各种机会,可以预见的,不可以预见的,始终在护佑着他们。

    所谓的时运,说白了就是这样,你足够闪光,便足够幸运。

    你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这风起云涌的时刻,找准自己的位置,担起自己的职责,譬如说,借着这次机会把孙药秋给铲除了。他不是躲在统领府喝酒吗?我们突袭而入,砍下孙药秋的狗头!”

    钱师爷大惊失色,皱着眉头道:“这个,在下以为,似乎还是要再那个筹谋一下,稳妥一些。如今森罗狱……”他一边仔细措辞,一边心里暗骂:“既然要对孙药秋下手,为何还在轩中下什么破棋?他爷爷的!”

    却听得雪漫天哈哈大笑:“只是玩笑罢了,钱师爷不必慌张。走吧,你我上街视察一二。”

    笑声中,雪漫天龙骧虎步,先一步踏出了怡情轩。

    他的脸上却还洋溢着一股兴奋。

    当日送李鱼照夜雪狮,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种精心的选择。

    风起云涌的变局里,僻处海滨的琼海城主,再一次与李鱼、张羽、上官雁牵这些来日之星扯上了关系。

    有心而不谄媚,有为而不妄作,纵然雪漫天再想安心当一个田舍翁,张羽能答应吗?老天能答应吗?

第274章 花好月圆

    “风起云涌!”

    张羽挥动破军枪,荡起罡风三百万,将眼前那一堆不要命的妖兵鬼将一齐震开。

    上官雁极提劲气,穿过血屑横飞的红雨,越过凌乱的防线,一剑飒沓,锐不可当,罡风直冲华天泓脸面。

    “哈哈哈!”

    华天泓不惊反笑,双手运转两团黑气,一者牵制李鱼攻势,一者应付上官雁袭击,身形不动便已从容度过危机。

    一旁冥王察言观色,不待华天泓示意,便急哄哄下令道:“一起上,困住上官雁与张羽!”

    罗刹、孟婆、阎君与一众森罗狱干将早已赶上山来,亦知此刻乃是拼命之时,顾不得心中恐惧,乱糟糟一起上前,有发狠了祭出全力的,也有使巧留有余地的,总之喊打喊杀,声势上闹了个沸沸腾腾。

    上官雁来到李鱼近旁,近距离望见李鱼的脸,千头万绪也不过是一句:“李鱼,我来了。”

    李鱼亦是一时词穷,心中的欢喜、激动、愧疚、怜惜,霎时全都忘却了,只剩下真真切切的生死与共,嘴边只说出一句豪言大话:“好,你我联手,杀他个片甲不留。”

    趴在石凳上的黑猫闻言,整个身子都直了起来,目露凶光,张牙舞爪叫道:“喵呜!”

    却不似黑猫那般愤怒,他这时候内心中更多是酸涩,更多是羡慕。

    华天泓一向以为儿女情长是累赘,一向将男欢女爱视为消磨斗志的杂念,是以终身不婚,不沾半点女色。此际他见到李鱼与上官雁两心交融的默契模样,自是难免心潮浮动。

    他更想到自己绝无子嗣,倘若有子女如李鱼、上官雁辈,森罗狱事业必不会如此被动,老景也必不会如此无聊,黑猫虽然通灵,终究只是畜生,如何比得自家血脉?

    由这酸涩与羡慕,本不愤怒的华天泓却在一瞬之后变得无比愤怒。

    “今日定要杀死李鱼,上官雁既要作同命鸳鸯,那便成全了她!但这张羽……”

    华天泓一边转变策略,以诡谲迅猛的森罗真气施展极招与李鱼速战速决,一边向张羽规劝道:“森罗狱与丐门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李鱼又是十大门派罪人,芙蓉仙子为何要蹚浑水呢?刀剑五影,若是我这些不成器的手下伤了些芙蓉仙子皮肉,张老帮主可是会心疼不已呀。”

    张羽哂笑道:“琼海城归我丐门统属,森罗狱主不请自来,居然还振振有词,小女子都忍不住为你脸红了。”

    “好好好。”华天泓圆胖的脸庞立时布满了煞气,眼中凶光大放,威胁道:“看来丐门是不肯卖我一点薄面了。”

    张羽枪出如龙,不屑一顾道:“风起云涌的时刻,不是先出招的就是胜者。庸人妄动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正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张羽行走仙林,甚少遇见庸人,想不到今日见识到了。”

    华天泓的愤怒无以复加,脑中飞快下了决定:“小丫头说得不错,我今日这步棋是真正错了,想不到丐门也彻底盯上李鱼了。

    既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三个碍眼的家伙通通杀死。

    至于要如何应付丐门的报复,我不妨向伐罪盟拱手称臣,将大半版图送给伐罪盟,伐罪盟自会欣然与我结盟。哼,这一招李代桃僵,足以让伐罪盟成为众矢之的,到时我再反戈一击,保管伐罪盟吃不了兜着走。”

    计议已定,华天泓肃然下令:“李鱼、张羽、上官雁三人冒犯森罗狱威严,杀无赦!凡能砍下三人头颅者,重重有赏!奋战不力者,杀无赦!”

    森罗狱众人悚然一惊,皆知今日之战非比寻常,不由得抖擞精神,就连先前还藏拙的有心人也使出了全身解数,务要将李鱼三人砍杀当场。

    李鱼自从见到上官雁,不但精神大振,连招数也变得更有威力,此时见华天泓竟与手下联手攻来,更是豪情上涌,心中想道:“森罗狱主枉为六大邪派之主,气度不过如此。以此观之,放纵六大邪派的十大门派,也不过如此。我既立下宏愿,怎甘心如此就死?

    上官雁为我不惜性命,我可不能让她受伤,只要杀掉华天泓,森罗狱数万残兵定会狼狈窜逃。今日之战,我将必胜。”

    强烈的信念激荡在李鱼心间,新近突破的韵外之致流畅融入神思诀之中,前所未有的豪气驱动着桃花扇连绵不绝施展磅礴绝招,压得虾兵蟹将哭爹喊娘,迫得狗急跳墙的华天泓也只能暂避锋芒。

    华天泓见情势又陷入焦灼,索性抱着乖儿子黑猫跳出战圈之外,只在暗处催动“森罗万象掌”。

    如此一来,华天泓可以攻击到李鱼,李鱼却无法攻击到华天泓,华天泓足可养精蓄锐,已立于不败之地。

    冥王深恐华天泓怪责,连连呵斥:“废物,一群废物,给我上,杀不了她们,你们都得死!”为了立下军威,他果是手不留情,魔掌连发,亲手斩杀了十多名畏缩不前的森罗狱鬼将。

    三万兵丁先前已被上官雁与张羽两人杀了三千多人,这时又被李鱼三人霎时杀死两千多人,所剩两万四千人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一股脑涌将上来,将这座小山包围了里十层外十层,黑气弥漫,云团遍布,声势竟是不凡。

    李鱼与上官雁、张羽围成一个垓心,由李鱼负责抗衡华天泓的偷袭,张羽主要应付冥王等人的进攻,上官雁则负责侧应李鱼与张羽。

    三人虽然暂时安全无虞,但李鱼先前被华天泓消耗甚巨,森罗狱兵卒又源源不断攻来,车轮战战下去,三人力竭之后便难免败亡一途了。

    上官雁明了眼前局势,心头却无畏惧后悔,她仍是满心的欢喜。

    直到今日,她才明了李鱼对他的感情。

    虽然李鱼还没有用嘴巴说出来,虽然李鱼还没有亲她抱她,可是她真切感受到了李鱼那与她一般热切的爱意。

    “两个人死在一块,生不同衾死同穴,也算是花好月圆了吧。”

    上官雁从未如此欢喜过。

    尤其是余光瞥到李鱼时,望见李鱼为自己拼命的样子,那种男人为保护自己女人的可笑又可爱的拼命样子,她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欢喜便只有手上的怜星神剑能够明白。

    不过,当目光瞥到张羽,上官雁仍难免一丝愧疚。

    虽然是张羽自己要钻到风波中,虽然是丐门自己有着矛盾分裂,但终究是李鱼和她连累了张羽。张羽若真的殒命于此,上官雁死后仍要不安的。

第275章 巧计安排

    人的心思的瞬息万变的。

    当未见到上官雁的时候,李鱼虽然感觉有太多事没有做,虽然感觉辜负了许多人,却不管不顾,将一切抛诸脑后,决意与华天泓同归于尽。

    可是见到了上官雁,李鱼忽然就舍不得死了。他不仅要保护上官雁的安全,他自己也不能死,他忽然记起了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但敌众我寡,森罗狱兵卒源源不断攻将上来,想要不死,谈何容易?

    虽则森罗狱死伤者已过九千,可剩下者多半修为更强,也更难以难应付。

    光是一个华天泓,已是疲兵的李鱼与上官雁、张羽联手,也未必能够拿下。再加上冥王、阎君、罗刹与两万多兵丁,以事实而言,想要突围而出,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鱼竭尽脑汁,依然想不出破敌之策,不由得忧心忡忡,脸上却还不能流露出来,仍是一副雄姿英发的模样,以免拖了上官雁两人后腿。

    他偷偷打量着上官雁,见到上官雁无惧生死的凛然模样,见到那一句句同生共死的无声誓言,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

    无意之中,他的目光瞥到了张羽身上,见到张羽从容镇定的模样,不由得一愣:“怪了,情势如此不利,张羽竟没有一丝忧虑。不对,不对,张羽不是上官雁,根本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除非她已有计策,否则焉肯白白送命?”

    想到当日神罚岛上张羽早做安排,故意示弱,用酒葫芦锁定超轶神君神识,奠定击败超轶神君的基础,李鱼又是心中一动:“多半张羽又有安排,又在故意示弱?不过我先前被华天泓耗去大半精力,丹药再灵,也无法即刻愈合各处伤口,实在难以久战了。须把这个消息告知张羽才是。”

    于是李鱼朗声喊道:“芙蓉仙子,你的酒葫芦可还有酒吗?我现在口渴得紧,好生怀念神罚岛上那壶烈酒呢。”

    张羽噗嗤一笑:“酒是没有,不过我已安排下擒获森罗狱主的巧计,到时再请你吃庆功酒吧。”

    上官雁惊喜不已,欢声道:“张姐姐,你果然胸有成竹,真不愧是女诸葛。”

    “上官姐姐可别给我带高帽,我可不敢当,”张羽一枪扎死一名鬼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实功劳要算在李公子身上,全有他这位主角儿,我才有戏可唱,森罗狱主才有亏可吃。”

    “喵!”

    窝在华天泓怀里的黑猫探出头来,短促而尖锐的叫了一声,咧嘴龇牙,凶光毕露。

    华天泓冷笑一声:“莫非女诸葛唱的是一出空城计?可惜我不会是那司马仲达。”顿了一顿,复又嘲笑道:“除非是你那脏兮兮的爷爷带着丐门倾巢而出,不然,哼,女诸葛只能殒命五丈原了。”

    张羽叹了口气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估摸着马上就安排好了,便请森罗狱主亲自领略阶下囚的滋味吧。”

    “哼,虚张声势!”

    华天泓恼怒张羽故布疑兵,“万象森罗掌”滔滔不绝,含着恨意汹涌而出。

    张羽神枪疾病,仍是力有不逮,幸亏上官雁横剑来救,这才避开了致命危机,不由心内喟叹:“琼海城所见之上官雁,修为尚逊我一筹。可短短时间内,上官雁突飞猛进,修为远在我之上了。人都说,沉溺情爱的女子寸步难进,又说困于爱者总沉沦,上官雁却像是脱胎换骨一般。”

    华天泓虽则对张羽等人的攻心计不屑一顾,但心中仍存着三分警惕,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时刻提防着异状发生,更运转“幽冥碧落搜神诀”,放大神识感知方圆百里的一草一木,实在感受不到李鱼等人的援兵,实在感受不到一丝异状,只在这座小山的山脚发现了一缕阴柔气息。

    那缕微不足道的修为,虽然不能说是孱弱,但也绝称不上高明,放在华天泓眼中更只是蝼蚁微尘,不必费心介意。

    “一只蝼蚁,会是安排吗?当然不是。小丫头依恃的是丐门,以为我不敢杀她,她可是打错算盘了!除了张泥土亲自到来,我又有何惧?

    我今日出动森罗殿总部全数精锐,若是徒劳无功,不但十大门派视我为笑话,连森罗狱各处分部也将人心浮动了!”

    华天泓盘算着利弊得失,决定一意孤行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本来还存着些顾忌,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索性亲自动手,先杀了张羽,彻底与丐门决裂,也绝了冥王等人的退路,断了手下众人的顾忌。

    便在华天泓极提功力,运功凝聚“九天十地黄泉印”的时刻,他脑中忽然现出一道警兆,心中忽然一阵悸动。

    “不对,不对!山上打得天翻地覆,正常人早就远远避开,怎会逗留山脚?倘若说,那女子便是张羽的后手,那就说得通了。正因为她那点修为不起眼,所以我一直没有注意,连她何时到山腰都不知道。不管那人有何打算,都要立刻扼杀!”

    一念心惊,华天泓先行撤掉运转一半的九天十地黄泉印,转而运使“修罗指”,指尖爆发一道黑气,怒腾腾冲向山腰。

    以华天泓的修为,不过数里的距离,目标又孱弱的修为,自是手到擒来,孰料华天泓手指刚动,神识一阵紊乱,直如堕入苍茫云海中,云气浩漫,竟是难以锁定目标方位。

    修罗指劲又快又急,威势凶猛,奈何扑了个空,只摧毁了三块山石,轰隆隆闹了一阵乱响。

    张羽轻蔑一笑:“森罗狱主此时才明白过来,不觉得太晚了吗?请珍惜你最后的威风,稍时你就要沦为阶下囚了。”

    “丫头牙尖嘴利,只会嘴上叫嚣!”华天泓恨极了张羽胜券在握的模样,好像他真就已经成为几个后生小辈的手下败将了,一股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涌将上来,激动于他胸间,却又不能完全掩盖掉那一丝疑惑:“那人修为尔尔,是如何逃避修罗指的,真是咄咄怪事!”

    正感愤怒焦虑之时,忽然一阵云雾涌将上来,白茫茫一片,不但遮住了视线,更遮住了神识。

    一时间,不要说找不到山脚女子的位置,便连身边李鱼、上官雁、张羽三人,都找不到踪迹所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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