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忌扬威
王春自幼家贫,为了让家里那几个更大的孩子能吃上饭,父母就把当时最小的他给卖了。
他也懂,所以他不恨。
在人贩子手里转了几手后,王春被卖到了一个离家乡很远的地方,来到了一家大户人家。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和十几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被关在一起,好吃好住的过着。
如果你以为这家人是在做慈善,那你就太天真了……
王春他们这些孩子,是被买来当陪葬品用的。
之所以养了他们半个月,是因为在等着这家的老爷咽气呢;待哪天白事办完了,这些孩子就会被要求穿上陪葬专用的好衣服,然后被活活缢死,死后往体内灌入防腐的水银,脸上化好妆容,一个一个弄成白面瓷娃娃似的,最后陪着死尸一起进墓穴。
这个事儿呢,且不说在伦理上丧尽天良,即便从法理来说,也无疑是违反当时的大朙律的;哪怕是皇亲国戚都不敢明目张胆搞这种勾当,但还是会有些人悄悄找人贩子来运作。
王春,遇到的就是这种为富不仁的人家。
好在,他命不该绝……
被拉去陪葬那天,他侥幸没被勒死,只是暂时闭气昏死了过去,而后来负责给小孩灌水银的人也因为时间紧没认真干活儿,偷懒漏了几个;就这样,王春在还有一口气悬着的情况下被送进了墓室。
两天后,他从一个修墓人暗中留下的洞里爬了出来,此后便流落街头,成了个小乞丐;直到九岁那年,他被一位丐帮的长老看中,收为了丐帮弟子。
今年,王春十九岁,在丐帮已是“四袋”的资历,其武功在同辈的丐帮弟子中出类拔萃。
世人皆知丐帮有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但这俩都是帮主才能练的护帮神功,王春这级别自是不会的;还有个比较有名的打狗阵法,则是群殴的活儿,一个人也用不出来。
那么他会什么呢?其实会的也不多……一身莲花落的内功底子,加上两套丐帮最基本的莲花掌和铁帚退,仅此而已。
不过,能被邀来参加少年英雄会的,断不会是等闲之辈。
正所谓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是最基础的武功,如果用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有很大的威力。
而王春就是把莲花掌和铁帚腿练到了炉火纯青的男人。
再加上,丐帮弟子常年混迹于街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机会也相对多一点,所以王春也算是有不少江湖实绩的少侠了,即便他武功不是特别高,作为“天下第一大帮”少年一辈的杰出人物,他也完全有资格受到邀请。
可惜,在这次武试中,他的签运不太好……
第一场,王春就遇到了雷不忌,那他自是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了。
虽然雷不忌的内力比起其父雷不畏来还差得很远,但招式方面,他的“雷家拳”可已经有父亲五成的功力了;你那些基础的武功练得再怎么精纯,对上绝世级高手在巅峰时期自创的武学也是白给。
但见,两人在擂台上抱拳施礼,各自摆好架势后,几乎同时出手,向前突袭。
仅仅一个错身,一招对完,王春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那拳掌相交的瞬间,王春只觉雷不忌的拳锋来时轻如飞絮,后劲却重若山岳。
此等变化,王春还是头回见识,他赶忙单膝微屈,挥臂卸劲,不料那沉重的后劲竟丝毫不减,并如影随形般粘身而至。
王春见状,咬牙变式,侧身回荡,掌腿并出。
可雷不忌的后手比他快得多,早就做好了准备在那儿等着他呢,待王春的身子转到一半时,雷不忌已是啪啪两拳打出,把王春打了个人仰马翻,胸中气血翻腾,一时间,那王春竟是站不起来了。
雷不忌这人也老实,这比武可没规定不许追打倒地的人,但他见对方倒下,愣是站着没动。
稍等片刻后,还是王春自己翻了个身盘腿坐起,苦笑一声,道了句:“我认输。”
王春也是明白人,知道对方刚才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面对差距如此悬殊的高手,自己再打下去也只会出洋相。
雷不忌闻言,憨笑一声,也回了句:“承让”
此时,那正义门的主持便重新上台,宣告了这场的结果。
就这样,今年武试的第一场交锋,在这三招之内便分出了胜负;当王雷两人走下台去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看雷不忌的眼神都变了……
台下众人都在议论纷纷——这位看着已经三十岁的少侠到底是谁啊?
他们不知道也是难免,因为雷不忌是由孙亦谐向沈幽然推荐,并在英雄会开始前的几天才堪堪被沈幽然以个人名义加入参会名单的。
其实就连沈幽然也不知道雷不忌什么来历,主要是因为孙哥向他推荐雷不忌的时候刚给他献完“倒转乾坤心法”,他和孙黄二人那时候哥啊弟啊的正叫得火热呢,感觉刚拿完人家好处就拒绝别人的要求有点不好意思,他就给答应了。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开打前那主持人介绍雷不忌时,除了一个名字外,什么师出何门、来自哪个地区、还有绰号等等,一概不知。
但眼下,见识了雷不忌这番亮相后,情况就不同了。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王春的武功可绝对不弱,在这次来参会的年轻人中,论实战他至少也是中等偏上那个水准;甚至台下的很多武林前辈都没有自信在不用内功碾压的前提下三招之内就把他放平的,而雷不忌却很轻松就做到了。
况且,雷不忌的拳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上乘武学:那拳路,看似朴实无华,实则举重若轻、变化无穷,其每一分每一毫的动作都经过了千锤百炼。
用著名玄学格斗家板垣惠介发明的一个概念来形容就是——这拳法“纯度”很高啊。
“孙哥,黄哥,我赢啦,哈哈。”雷不忌下台后,乐呵呵的就朝着他两位大哥走过去了。
而孙黄二人呢,此刻正瘫在两张他们悄悄从库房里kiang来的躺椅上,那两张躺椅的位置,则刚好是在一块高出周围一截的石头平台上(这个搭擂台的地方本来是正义门用来练功的一处操场,有好几块高低不平的地方,而孙黄二人这段日子在正义门里到处乱逛,所以对各处的地形都了如指掌),于是这俩货就跟坐在vip看台上一样,躺在那里看着比武。
这还不是最嚣张的,更嚣张的是……他俩这会儿手里还各拿着一个麻辣味儿的肘子在那儿啃着,这一大早的,也不知道这么油腻的早饭他俩是从哪儿买回来的。
“好好,有实力有实力。”孙亦谐对此也不是很意外,因为在过去那几天里,雷不忌已经把自己的爹是谁告诉他和黄东来了,所以双谐皆知雷不忌到底有多强。
“不忌啊,我也看好你哦。”黄东来也在旁接道,“凭我的专业判断,单论武功没人是你的对手,今年你铁定夺魁了。”
“妈个鸡姓黄的你是不是人?自己兄弟你也奶?”孙亦谐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开始吐槽。
“滚!”黄东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就跟他喷上了,“奶你妹!老子是专业解说好吗?”
雷不忌是听不懂什么奶不奶的黑话,反正最近一段时间他也习惯了两位大哥这样的说话方式,没当回事儿。
至于周围那些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人,就更不懂了……除了正义门那些人之外,很多人甚至以为孙亦谐和黄东来关系很差,张口闭口就在对骂,而且言辞粗俗无比,动不动就提别人家的女眷。
“第二场比武现在开始!”
另一方面,擂台之上,出战第二场的两位少侠也已就位,准备开打了;毕竟这武试今天一天之内要打完的,而且擂台就一个,也没有限定每一场的时间,所以肯定要连轴转抓紧上。
和雷不忌那第一场比起来,第二场在场面上倒是要好看不少,因为第二场那两位的水准比较接近,所以打得有来有回,只是实际水平嘛……这么说吧——菜鸡互啄。
这种不值一提的比试,此处也不详表了。
长话短说,数场晋级表底层的比武过后,武试便进入了第二轮;这轮,雷不忌对上是一位用枪的少侠,而他赤手空拳,同样是三招之内就把对手搞定,再次晋级。
就这样,一直打到了第二轮末尾的一场,终于,该轮到孙亦谐上了……
第四十四章 旗开得胜
这场比试,是孙亦谐首次在武林同道们的面前动手,由于他此前制造的种种传闻,以及他那始终成谜的实力,无疑让这场较量成为了第二轮中的焦点战。
孙哥自己对此倒是没什么压力,但他的对手压力可就大了,毕竟心里没底……
本轮和他对战的那名对手,名叫李原,乃铁拳门第十二代弟子。
这铁拳门,算是当今武林比较中庸的一个门派,其第一代门主师出少林,本是嵩山少林的俗家弟子,后来他闯过了铜人阵,下山自行闯荡江湖,并在若干年后,于少林五形拳的基础上悟出了一套二十四式“八形拳”,其后便自立门户,开山授徒。
传到今日,这铁拳门也有了将近百年的历史了。
李原在那十二代弟子中,无疑是天资比较高,武功也最好的;不过他练武的日子比较短,他是直到十一岁才开始习武的,所以到今年也不过是练了七年而已。
也就是说,假设自他习武那年算起,过了一年半载左右他便开始产生内力,那单论功力,李原还真不如孙亦谐强。
因为孙亦谐先前白得的那“五年内力”是来自铁僧一怀的,属非常精纯的禅宗正统内力,再加上他那“倒转乾坤心法”的加成,实际发挥出来的威力肯定要比普通年轻人初练而成的五年功力要强很多。
你们要是还听不明白呢,我就用先前说的那个概念再总结一下——孙哥的内功“纯度”高。
当然了,比武并不只是内功的比拼,招式也很重要。
《笑傲江湖》里令狐冲遇到的对手基本上内功都在他之上,但他靠着独孤九剑却经常能以弱胜强,因为独孤九剑在那个世界里就是“利剑境界”的最终答案,以“无招胜有招”而在招式上立于不败之地。
放到李原和孙亦谐的这场比武中来说,李原虽在内力上稍微吃点亏,但只要他招式上有优势,胜算也是有的。
“本场,由铁拳门李原,对阵杭州孙亦谐。”
随着主持人的一声宣告,比武这就要开始了。
李原这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这长相看着就显精神;今天的他,身着一袭白色劲装,腰系一条红腰带,收拾得紧趁利落,一听台上有人叫了自己名字,他当即就一个箭步上前,踏地腾起,飞身上了擂台。
另一边,瘫在“躺椅”上的孙亦谐听见有人喊他上台时,则是懒洋洋地抄起了他搁在椅子旁边的三叉戟,随即冲着擂台的方向大喝一声。
“啊——”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展示某种惊人的轻功的时候,却见……这货向前小跑了两步,将三叉戟往地上一点一撑,来了个“撑杆跳”的动作,勉勉强强的借着三叉戟的支撑从他本来所处的位置荡到了擂台上。
见此情景,围观的武林人士们纷纷露出疑惑之色,也搞不清他这是故意隐藏实力还是装疯卖傻。
不过评审席上的沈幽然神情倒是没变——他坚定地认为孙亦谐是在隐藏实力。
沈门主之所以会有这种误会,是因为孙亦谐此前早已跟他说过“小弟我曾在一座山神庙里受了铁僧一怀的‘指点’,还有幸被前辈传授了几年功力”。
这番说辞,自然也是孙黄二人事先商量好的,内容半真半假;通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描述,除了能解释孙亦谐身上突然多了几年内力的事,还能把此后孙亦谐使出的所有武功招式都说成是一怀教的,以此来掩盖孙门还有其他武功绝学的事情……反正只要沈幽然见不着一怀本人,就无法验证他们的说法。
“兄台,请。”孙亦谐上得台后,却是立刻又把那三叉戟给放下了,然后才赤手空拳地抱拳拱手,跟对方施了个礼。
李原本就对对手的实力感到迷茫,颇有压力,现在一看对方竟然舍去兵器不用,要空手跟自己打,顿时更加紧张了。
“请。”但招呼还是要打的,李原当即也回了个礼,紧跟着就退后了半步,摆好了架势。
孙亦谐那小眼睛一眯一扫,从李原的表情神态便洞悉了后者的心里有点虚,他当即心中一笑,一个侧身,也摆出了架势。
但见,孙亦谐左脚在前,右脚垫后,足尖前踏略领于肩,重心看似向前微倾实则守于身体中轴;左肩微沉,左手握拳如架盾之势置于身前,右肩放松,右手亦握拳,拳锋高度大致与自己下巴持平,手臂护在胸口。
这种极为洗炼的、在现代综合格斗中非常常见的架势,在大朙武林中却是绝无仅有,因为这个架势和以马步为基础的古代武术从最基本处就已南辕北辙了。
“嘶……这是哪门子架势?”
“王掌门,您看这是?”
“我也是头回看到……这个这个……看着没道理啊。”
“胡闹,不扎马步,力从何来?这岂不是被人一击便倒?”
孙亦谐还没动手呢,只是摆个起手式,台下的一众武林前辈们便开始议论纷纷,尤其那些以拳掌见长的高手们,就跟古代的一帮天文学爱好者头回听闻日心说一样的反应。
台上的李原就更看不懂了,心想这姓孙的是要打什么拳?确定不是来搞笑的吗?
还真不是……
这个架势,是孙亦谐根据自己以前在另一个宇宙对几本漫画和一些格斗比赛集锦的记忆,再加上一定的实际练习琢磨出来的。
他发现以这个姿势作为基本的起手式,可以把自己那套以奇见长的“龙狗拳法”发挥得更好。
不得不说,孙亦谐虽然在正统学习苦练的道路上走得还不如一般人快,但在以自身理解开辟歪门邪道的这块……俨然是个鬼才。
下一秒,只见擂台上之上,孙亦谐率先发难,恍若瞬间移动般,一个闪身就欺到了李原身前。
在内力的支持下,他可以以一种现代综合格斗家也做不到的奇特方式向前轻跃而出,不但速度惊人,且在移动后架势也能保持不变。
这古今结合,各取所长的奇式,杀了李原一个措手不及。
李原刚想挥拳应招,却不料……孙亦谐左脚的足尖突然就踩住了他的一只脚,紧接着孙亦谐的右拳便闪电般打出一记刺拳击中了李原的面门。
这也是孙哥在自己练习的时候得出的经验:在这个架势下,只要将脚尖、肩膀、眼睛保持一线,那么前面那只脚的脚尖踩得到地方,出拳时就一定能打得到。
“卧槽?”李原被打完都懵了,这拳虽不重,但如此神速的打击方式是他前所未见的,还有踩脚这种操作……也是以马步为基础的正统武术套路中看不到的。
啪——
而等到李原的招式出手时,孙亦谐早就顺势收脚,以左前臂化盾一格,借着对方的力量反向一跳,轻松化解了李原攻击的力道,并重新拉开了距离。
李原这招本就迎得仓促,再加上被人踩着脚、脸上还挨了一拳,招式打出去时的威力只剩六七成了,如今被对方这么一化解,等于白白出力;而他自己脸上挨的那拳,却还在隐隐作痛,这给他心理上的打击很大。
“呵……”一招交锋过后,孙亦谐不禁笑出声来,心说这对手也没什么实力嘛,看来是自己太强了。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经过刚才那一下子,李原已不再迷茫,他很干脆的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弱者”的位置上,并立刻下定决心,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噔噔噔……
一息过后,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自擂台上促然而起,紧跟着就见那李原将全身气劲运起,冲天一跃,来到半空,由上而下斜着朝孙亦谐扑杀而去。
所谓“八形拳”,是在虎、鹤、龙、蛇、猴这五形的基础上,又增燕、象、鼠三形,而这其中的第二十四式“险象迭生”,便是这套拳中最后的杀招,因为这招是以“舍身”为前提而发动的,所以一般只有在自认武功不如对手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拼命。
此刻,李原就是打算直接开大上去跟孙哥拼了。
未曾想,他刚一起势的时候,孙亦谐就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这货要玩儿命的苗头,所以在那千钧一发之刻,孙哥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竟然又把刚才丢在擂台边缘的三叉戟给捡了起来。
看到这个举动时,李原都他妈惊了,但为时已晚,他人都在半空了,想再收势也不可能了。
于是乎,这位兄弟就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已经退到擂台边缘的孙亦谐一戟给扫了下来,直接跌到了擂台下,摔了个人仰马翻。
当然,孙亦谐也是留了手的,扫的时候没用戟锋而是用戟面,类似拿苍蝇拍拍过去那种打法,所以最终李原落地后也就是躺了会儿,并没有被撕开皮肉或是骨折。
可惜,再战之力,李原已是没有了。
当主持人上来宣告这场的结果时,很多人都想骂孙亦谐卑鄙无耻,但他们仔细一想……孙亦谐好像打从一开始也没说过自己要和对方空手较量,他只是把戟带上台后,暂时放在了地上,但从来没说过自己不准备用,只不过他一开始那手“撑杆跳”和放下三叉戟的举动,让包括李原在内的所有人都误会了他有那个打算而已。
因此,尽管很多人都觉得这货胜得有点不光彩,但也只能认了,毕竟他并没有违规。
就这样,孙亦谐相当轻松地就过了第二轮,而且他依然没有展示出太多自己的武功,他的实力……也依然成谜。
第四十五章 寝技(上)
八月十五,巳时三刻,不归楼三楼——“思秽居”。
纵是在白天,这层里的光线依然十分昏暗,而且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香味。
那异香,不似香料,也非脂粉,更不像花草所散发的清香……非要形容的话,倒像是某种动物身上天然生成的气味,且闻着会让人感到一丝恶心。
“主人,武先生来了。”游靖熟练地领着老武来到了一间卧房的门口,并隔着门用不高不低的声调通报了一声。
不多时,门内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得到命令后,游靖便伸手将房门推开了。
但他自己却是一步都没有往里迈,只是站在门旁,转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老武道了句:“请。”
老武稍稍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这才迈步跨入门去。
自当上沈幽然的心腹以来,老武基本每个月都要到这儿来几次,但直到今天,他依然会觉得走进这里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房间内部的光线比外面的走廊还要暗,即便是老五这种习武之人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清屋中事物的轮廓,完全看不见细节。
当然了,这也是这里的主人所期望的——他不想有人看清他的脸。
“武某参见尊主。”老武往里面稍微走了几步后,便顿足作揖,不再向前。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他身后的游靖也随手把门给关上了。
黑暗中,人的听力会变得更敏锐,所以老武很快就清楚的听见了游靖离去的脚步声。
“老武啊……”待游靖走远,那身居暗处的“尊主”才缓缓开口,对老武道,“幽然,近来可好啊?”
老武站在原地,毕恭毕敬地应道:“回尊主,托您的福,少帮主一切安好。”
“嗯。”尊主沉吟一声,再道,“他让你来,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
“是。”老武回道,“少帮主让我来禀报您,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昨日辰时三刻,他已将‘极乐蛊’的雏苗置于茶水中,引众人服下,至今日巳时,十二个时辰已过,并无人察觉出异常……所以少帮主就让我趁着眼下所有人都在关注比武之时,过来禀明尊主。”
尊主听罢,轻笑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方才回道:“不,不是‘所有人’。”
这句话,让老武一个激灵,头皮都麻了:“尊主!我……”
“我知道,你已经再三确认了自己没有被跟踪。”尊主知道老武要说什么,并在他说出来之前就给了答复,“我并不怪你,也没有在怀疑你,你不要怕。”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门外,游靖的脚步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嗒、嗒、嗒……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得不快不慢。
笃笃……笃笃……
但仔细听便可发觉,但除了脚步声外,还有别的声音——一种非常细微的,液体滴在地板上的声音。
这一刻,老武的后脊都凉了,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仿佛游靖走到门口的那十几步花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主人。”游靖来到门口后,停住了脚步,开口道,“您要看看吗?”
笃笃……笃笃……
游靖的脚步声是停了,但那水滴声没停。
“看看就看看吧。”尊主回道。
他话音一落,游靖便重新打开了门。
老武这时也稍稍侧过脸,用余光朝门口扫去。
只见得……在那昏暗的光线下,游靖的身影背着光站在门口,其手上,还提着一个尚在滴血的人头。
也就是说,就刚才老武和尊主说那几句话的功夫,游靖已经去杀了个人,并割下了那个人的头颅,而这整个过程所发出的动静,甚至还不如他走路时的脚步声来得大。
“一共过了两招,对方使得是五灵教的内功。”游靖一边向屋内的尊主展示那个人头,一边言道,“功力普普通通,想来也不是什么叫得上号儿的人物。”
“嗯……好。”尊主随口答应了一声,在黑暗中盯着那人头看了片刻,转而又对老武道,“老武啊,要没什么别的事了,你就先回去吧,顺便帮我跟幽然说一声,他做得很好……明晚戌时,一切按计划进行。”
“是。”老武回这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冷汗都已从额头流到鼻尖儿了。
尽管对方已说了他可以回去,但在真正走出这里之前,老武依然是半分都不敢松懈。
“哦,对了。”就在老武转身准备要走的时候,那尊主冷不丁又开口补了一句,“关于你被五灵教的人跟踪这件事……”他似是有意想要吓唬老武似的,说到这里又微微停顿了一下,再道,“……你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游靖已帮你处理好了;你乐意跟幽然说,就说,不乐意说,便不说。”
“不不不……”刚才那停顿的几秒差点把老武吓尿了,待尊准说完后,老武赶紧诚惶诚恐地回道,“这本就是属下之疏漏,属下又岂敢向少帮主隐瞒。”
“呵……”尊主笑了,因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那行。”他又略微提高了嗓门儿,对门口的游靖道,“游靖,先送客,送完了……记得把地洗干净。”
…………
话分两头,还是说回正义门这边。
时近午时,武试的第三轮终于也快要打完了。
因为前几轮的时候人数较多,耗时自然就长,一个上午能打完三轮就已不错;后面几轮人少了,进程自会加快。
“接下来,是第三轮的最后一场,由清远忠义门郭琮,对阵杭州孙亦谐。”
在那太阳爬上旗杆正上方的时候,主持人上台宣告了上午最后一场比试的对战者。
孙亦谐的名字在晋级表倒数第二行的最右边,所以如果他能一直晋级的话,那他一直就会每轮最后一场上。
而他这轮的对手郭琮,因文试中取得了还算凑合的成绩,故前两轮是轮空的,这场是其首度亮相。
这郭琮,和李原可就大不一样了。
那李原无论文武,在这届少年英雄会中都属于垫脚石级别的存在,但郭琮……拿一个现在的概念来讲,是个“种子选手”。
别的不说,就说郭琮所属的门派和李原的就有很大差距。
本文中多次提到过的“四门三帮”,具体来说,就是沧州兴义门、洛阳正义门、清远忠义门、淮安侠义门、盐帮、漕帮和茶帮。
这七个帮派,乃是当今武林的中坚力量,铁拳门那种规模的门派跟他们比,就好比是便利店对比商务广场,规模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而郭琮,就是这次清远忠义门年青一代的代表。
他五岁开始习武,十五岁便有所成,今年,他十八岁,忠义门里进阶级的武功他都已经学了七七八八,很多三四十岁的弟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以说,眼下正是他年少张狂,意气风发之时。
这次来洛阳参加少年英雄会,郭琮无疑是抱着要夺魁的心态来的,在今天之前,除了沧州兴义门的林元诚,其他的竞争者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当然了,在看完了今天上午的比武后,他眼里又扎进去一个雷不忌,而且是扎进去之后拔都拔不出来的那种,一想到之后的武试中可能要跟雷不忌对上,郭琮脚都在抖。
不过那是另一回事,此刻他要对阵的是孙亦谐,而孙亦谐目前为止的表现……显然还入不了郭琮的眼。
“喝!”
说时迟那时快,主持人的话音未落,便听那郭琮轻喝一声,继而气随声起,人影倏动。
他那轻功,把一个纵身上台的动作做得利如惊雷,其身形落定后,整个人立刻像在台上扎根了一般,下盘稳若泰山。
仅这一手,便足以看出他的武功比孙亦谐此前遇上的李原要高明得多,就连不少台下的武林前辈也都不禁出声赞道:“好俊的功夫!”
而另一边……
“孙哥,这姓郭的有点实力啊,你怕是要遭重啊。”黄东来也是识货的,一见郭琮的身手,立刻就转头悄声对孙亦谐念叨了一句。
“你给老子闭嘴!”孙亦谐歪着嘴回道,“兄弟现在就要上去跟人干了,你还在旁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是不是人?”
“妈的那你也要有机会干得过我才能长你的威风啊。”黄东来也是这种骂人口风,出口成脏道,“这家伙的实力连我上去都未必打的过,你那两下子八成要被秒的呀。”
“滚!”孙亦谐说着,已站起身来,“我有我的战术,你好好看着。”
说罢,他就抄起三叉戟,向前一步,又跟上一轮那场一样大喝一声:“啊——”
但这回他没有撑杆跳,只是虚晃了一枪,然后很普通的走下了自己摆躺椅的高台,朝着擂台走了过去,边走还边对那些围在擂台四周的同道们道:“不好意思借过,让一下,谢谢,兄弟让一让,啊前辈踩你脚了抱歉……”
他就这么一路说一路走,慢慢挤过了人群,来到擂台边上,再绕到评审席那边,顺着评审席边上的台阶走了上去,最后跳过一个宽只有一米左右的空隙,来到了擂台上。
本来郭琮亮相后得意万分,气势大盛,结果孙亦谐却来了这么一出,顿时把郭琮的情绪和节奏都打乱了。
“请……”郭琮有点恼怒,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为什么生气,他几乎是嘴角抽动着跟孙亦谐施礼的。
“请!”而孙亦谐上台后,又把三叉戟给放下了,仍是放在靠近他自己这一边的擂台边缘,随后他才回到台心向对方回礼。
礼貌完了,自然该动手了。
因为此前已见识过孙亦谐那独特的架势和攻击方式,所以郭琮并未像李原那样荒腔走板。一开打,郭琮就稳住下盘,摆出了一个防反擒拿的架势,等着孙亦谐来攻。
他的理解是这样的——孙亦谐的功力肯定在他之下,就算有几招奇诡的拳路,也不足以弥补实力上的差距,所以,只要他抱着“亏着打”的心态,先挨个几下,随后找个机会擒住孙亦谐,将战斗带入近身角力的局面,孙亦谐就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而孙亦谐呢,一看郭琮那架势,便洞悉了后者的意图,他当即心道:“你小子想跟我玩寝技是吧……呵……今天我就教教你死字怎么写(这个字繁简体一样,所以……)!”
第四十六章 寝技(下)
在为数众多的孙家绝学中,有那么一门武功,并非是以文字记载,而是以图画的形式刻在石板上的。
请注意,是“完全”由图画组成,一个字都没有;也就是说,这门武功不但是“只有招式,没有心法”,而且连“名字”都不存在。
或许对一般人来说,学习这种武功会相对困难,但对“大字不识”的孙亦谐来说,这反而是他学得最快的一门功夫。
这也是唯一一门他在离开杭州之前就已全部掌握,所以并未抄写到纸上的武学。
由于这武功本身没有名字,所以孙亦谐自己编了一个——谐拳道。
这名儿,既取了他自己姓名里的一个“谐”字,又与他前世那个宇宙中的某位功夫大师所创的流派名发音相近。
尽管黄东来听他说这名称时曾对此疯狂吐槽,但孙亦谐自己还是对这三个字很满意的。
那么这“谐拳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呢?相信各位读到这里时也已猜到了……它是一种以关节技和绞技为主,少量打击技为辅的柔术。
也正因如此,这门武功并不需要什么运气的心法去配合,且用图画记载比用文字要易懂得多。
此时此刻,郭琮那作死般的战略,可谓正中孙亦谐的下怀;其实他要是拉开了距离和孙亦谐打,凭孙哥那两下子,几招之内就原形毕露了,但他偏偏选择了玩寝技……那抱歉了,孙门绝学真不是你清远忠义门里那些中等档次的武功可以比的。
且说那擂台之上,郭琮摆好了迎击的姿态,在那儿满心期待着孙亦谐会和上一轮打李原一样冲过来跟自己玩刺拳。
他都已经想好了,只要先挨个几下,等摸清了孙亦谐出拳的拳路,就抓个破绽,用几招“擒拿手”锁住孙亦谐的关节,或是干脆把对方弄脱臼了,直接就能分出胜负。
这样打,既不费什么体力,也不会有太多损伤,最重要的是……不会过多的暴露自己的实力,对后面几轮的比赛有好处。
郭琮……想得是很美。
然而,现实却是,孙亦谐根本没摆什么打击流的架势,而是用一个仿佛美式足球防守队员突击擒抱的动作冲了过来,照着郭琮就是拦腰一抱,猛力一冲。
也就是他郭琮,换个人被这么一冲一抱绝对就被压倒在地了,但他不同……他马步扎实,如老树盘根,下盘稳健,似坚堤御海,即使是被孙亦谐这种体重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奋力擒抱,也撼之不倒。
不过,郭琮也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纵然他的架势未散,但整个人还是被往后方推出了几尺远,他势必得把上半身的重心向前倾一些才能止住退势。
这一瞬的他绝对想不到,这个重心前移的变化,就是他失败的开始……
孙亦谐本来是打算用擒抱出其不意将对方压到地上然后接一个“袈裟固”的,他也没想到郭琮的马步稳如泰山靠擒抱推不倒,但紧跟着他就通过身体的接触感觉到了对方重心的变化,于是,他随机应变,变“推”为“拉”,一把攫住了郭琮的右臂,并顺着郭琮上半身前倾的力道向后仰倒,将自己整个人的体重施加到了对方的胳膊上,拖着对方往地板上坠去。
这下郭琮可反应不过来了,一个踉跄就朝前栽倒下去,他的膝盖还没着地呢,孙亦谐已经将双脚腾起,冲着对方的脖子来了个“剪刀脚”,同时死死攫住郭琮的胳膊不放。
一息过后,两人双双坠倒在地,且郭琮已经中了孙哥的“三角绞”。
可能有人会奇怪,这谐拳道里为什么尽是一些现代柔术的技术,其实这很容易解释,因为孙家那些习武的祖先里刚好有一位的武学天赋实在太低,内功怎么练都练不出名堂来,但他又因种种原因没有去学文,所以最后他就全身心地开始钻研这些不需要内功就能制敌的寝技。
考虑到人类的身体构造这千百年来也没怎么变过,只要有心钻研这块,那最终研究出来的技巧自是大同小异的。
当然了,在这个内功和外功五花八门的武侠世界里,创出谐拳道的那位祖先终究还是没能成为一流高手,毕竟他这几手也就只能在那些二三流的人物身上讨得便宜,遇到一流高手被人用内力强破便没用了。
好在眼下的郭琮也不算什么一流高手,他的“武功好”,只是在年轻一辈当中相对而言,若是拉到江湖上去实战,怕是要被那开黑店的箸尖红吊起来打。
孙亦谐这套谐拳道,对付郭琮这种级别的刚刚好。
“唔——”被三角绞锁了才十秒不到,郭琮的脸就憋得红里透紫。
他呼吸受限,关节被锁,空有一腔气劲但就是挣不开那局部的钳制。
本来嘛,像他这种没经过针对训练的人几乎是不可能挣开专业的锁技的,这种技巧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让力量和体重占劣势的人也可以以弱胜强;非要用蛮力去挣脱锁技的话,那难度就类似于一名成年男子试图只用一根小指的力量在拔河中战胜一条狗——不是不可能,但很难。
又过了几秒,郭琮已濒临窒息,这时在他的脑海中,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念头伴随着难以名状的恐惧朝他袭来:“难道我会输给这孙亦谐?”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催生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
“哈!”突然,郭琮爆喝一声,用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奋力拧身,同时自折一臂,以肩膀脱臼的代价生生从孙亦谐的钳制中脱出,并翻滚向了一旁。
“想跑?”孙亦谐是什么人?在分出胜负之前,别说你自折一臂了,就算你自挖双目……只要他觉得你还有威胁,他就不会松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孙亦谐在被挣脱后紧随着对方翻滚的方向就做了个蛙跳,趁着郭琮还没起身,又是整个人一缠一绞,由对方的一条腿为轴,再度把郭琮给钳制住了。
这次,孙哥施展的是以下肢为目标的锁技,并不会影响到郭琮的呼吸,只是会让对方非常……非常得疼。
但那郭琮也是个硬骨头,毕竟练武之人,平日里伤筋动骨早就习以为常,如今在擂台之上,他若是痛得直叫唤,那多丢人?
所以,纵然孙亦谐绞得他疼痛难当,他还是咬着牙没喊;非但没喊,还提起内力,用自己尚未脱臼的那条手臂打出了一掌……
这,就是在我们所了解的现代格斗中不可能出现的破招之法了,但在一个有内力存在的世界,这是很正常的。
下一秒,郭琮便啪一掌打中了孙亦谐的脚底。
孙哥的身上有护身宝甲,但脚底板可没有,这掌正中孙亦谐的涌泉***力冲袭之下,让孙亦谐的左腿从脚底麻到了膝盖,还好这时的郭琮因为姿势和痛疼的原因出不了全力,否则孙亦谐怕是得瘸着下台了。
“妈个鸡的……这小子还真下黑手啊!”孙亦谐心里顿时就毛了,心想着,“老子只是锁住你想让你自己投降,你居然跟我玩儿命?你这是要逼老子绞杀你是吧?”
念及此处,他倾身变式,干脆就把郭琮的膝盖也给拧折了。
“啊!”郭琮终于痛得忍不住了,不由得叫出声来。
但这还没完,孙亦谐又趁对方因疼痛而僵住的刹那,一个扑滚,来到郭琮颈侧,顺手就从侧后方给郭琮上了个裸绞。
“诸位评判!”绞上之后,孙亦谐立刻高声嚷道,“你们再不叫停,我和这位郭兄弟怕是要伤了和气了!”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我现在随时可以赢,但我要是真下手了,这场面可就不好看了,既违背了这武试“点到即止、切磋技艺”的精神,也会造成比较严重的伤害和仇恨;但是呢……这姓郭的小子现在显然是觉得不服,所以死活不肯投降,在这种两难的局面下,希望由你们裁判出面把这事儿了了。
那些坐在评审席上掌门和前辈们都是老江湖了,孙亦谐的这番用意他们又怎会不知?但该由谁出面来中止这场比赛,也是有讲究的……
换了别场,这种时刻肯定是由沈幽然负责起身叫停,但有孙亦谐出场的场合,他就不太好随便插手了……毕竟他俩之间一直被传有黑幕,沈幽然若现在站起来宣告比武中止、孙亦谐赢了,很可能会落人话柄。
其他那些掌门呢,说是可以说,但这事儿……有一定风险;万一清远忠义门的人小心眼,把他们门下精英在此“一轮游”的这笔账算到中止比赛的那个掌门头上,继而与那个门派结下梁子,说了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好在,坐在评审席上观战的那一排大佬中,有一位就是来自忠义门的,论辈分算是郭琮的师叔;此刻这位师叔听到孙亦谐的喊话,略一寻思,便站起身来,高声道:“琮儿,莫要意气用事!”
说完这句后,他又微变了语气,冲着孙亦谐道:“孙少侠,我乃清远兴义门掌事吕世远,这场比试……郭琮确已是输了,还望孙少侠手下留情。”
听到那个“输”字时,孙亦谐便安心了,他知道,有吕世远这句话在,接下来郭琮不管再做什么也已改变不了结果。
于是,在那话音落时,孙亦谐立马就松开了郭琮,并起身远离了对手。
倒是郭琮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天空,似是在消化着自己已经落败的事实。
此刻,他的右肩脱臼、左膝扭伤、颈部和肋部都有淤痕……尽管这些都不是什么养不好的伤,但疼是肯定的;但和他心理层面的创伤相比,身上的这点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是郭琮第一次被同龄人打败,而且是被一个在他看来比自己弱很多的同龄人在众目睽睽下击溃;这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十八岁少年来说,无疑是个一时半会儿过不去的坎儿,他能忍住在台上没哭出来其实就已不错了。
几名在台下观战的同门师兄见郭琮躺着不动,赶忙上台去把他搀扶起来,抬下了台去;下擂台的时候,郭琮已是恍恍惚惚,一句话都没说,他自不会跟孙亦谐道那句“领教”,而孙亦谐也没必要回他“承让”了。
用一个现代的概念来说就是——这比赛打完后两边都没打“gg”。
不过这次孙亦谐跃下擂台的时候,已没人再觉得他卑鄙或者胜之不武了,因为他这场的确是用实力赢的。
他能以技之长、攻彼之短,做到以弱胜强,着实不易。
另外,由于他这两轮下来展示的都是几乎没人见过的格斗技法,所以两轮过后,他的武功如何,仍然没人知晓……
第四十七章 “英雄惜英雄”
午后,风起。
秋意,随风拭来。
几片枯黄的落叶自树梢上褪落,乘风逸舞,纷纷扬扬的落到擂台之上。
它们就好似是一片片秋天的精灵,为了迎接什么,而事先将自己铺陈在了那里。
不多时,两道人影,走上了擂台。
一个,四条眉毛。
一个,浓眉大眼。
他们悠然地走来,活像两个饭后遛弯儿的老大爷,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定气质。
擂台的四周,已站满了人。
擂台边上的评审席上,以沈幽然为首的那些前辈高人们也都目光如炬、神情专注。
此刻,即将在擂台上展开的,是本次少年英雄会武试部分第四轮的最后一场比试,而那对战的双方,正是孙亦谐和黄东来。
是的,在文试中排名较高的黄东来,前三轮都是轮空的,而按照那晋级表,第四轮里他遇上的对手,正是上一轮郭琮和孙亦谐之战的胜者。
和之前的两场不同,孙亦谐这次干脆就没把三叉戟带上台来。
当然了,黄东来也是赤手空拳的。
风中,两人肃然而立。
他们没有向彼此施礼,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两人一个抬头四十五度看天,面露忧郁;一个低头四十五度看地,故作深沉。
沉默了半晌,才有一人开口。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孙亦谐仰着头,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哀叹道。
“是啊,这一战,恐怕也是宿命。”黄东来沉声应之。
台下的人都知道这两位是好友,所以他们在开打前说上这么几句,也没人觉得奇怪。
短暂的停顿后,孙亦谐又道:“此战,你我当各尽全力。”
黄东来道:“那是自然。”
孙亦谐道:“那便最好。”
两人这番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对话似乎还很长,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黄东来道:“可你连兵器都没带上来。”
孙亦谐道:“我带了。”
黄东来道:“在哪儿?”
孙亦谐道:“在你面前。”
他这言外之意,观众们也都听懂了,意思是他这个人本身就如一件兵器。
黄东来道:“好。”
孙亦谐道:“的确好。”他顿了顿,又道,“可你好像也没带兵器。”
黄东来闻言,微微一笑:“呵……你也知道,我是使暗器的。”
孙亦谐道:“我就是看出……你一件暗器都没带就上台了,故有此一言。”
黄东来笑了:“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暗器了。”说着,他便随手摘起了一片落在自己肩上的落叶,再道,“在我看来,这……也可以是暗器。”
这话可吓人,而且真的吓到了不少人。
观战的武林群豪们也是只听闻过这位黄门少主的大名,但从未见识过他的功夫,如今他一开口就在暗示自己可以“飞花杀敌、落叶伤人”,那大伙儿肯定是惊了啊。
要知道,捡起石头瓦片这类硬物当暗器扔出去,这很多人都行,哪怕是些二三流的暗器使用者也能做到;但若是要把“落叶”当暗器使,那就算是一些一流高手也未必行。
这件事的难度,类似于让你用一根筷子去打斯诺克并打出了147分,又好比让你蒙着眼睛打麻将还照常出千不被发现。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光靠苦练就能达到的境界,必须是天赋异禀者再经过多年的刻苦钻研才能实现的。
但黄东来这个年仅十七岁的黄门少主眼下却说自己已经能把落叶当暗器了,大家听了能不震惊吗?
“好。”台上,孙亦谐却对黄东来的话没那么大反应,只是平静地接道,“既然大家都有兵器,那是可以动手了。”
黄东来接道:“嗯,可以了。”
两人说着,终于不再站在原地摆pose了,而是同时转头,目光相衔,随即又各自朝前走了几步。
这擂台本就不算很大,几步之间,两人就来到了对手面前,只隔五步之遥。
然,此刻,他们还是没摆出架势,只是双双负手而立,面对面地盯着对方。
“三招够了吗?”孙亦谐很快又开口问道。
“两招就不够了吗?”黄东来接着问道。
“那干脆一招吧。”孙亦谐又道。
“行。”黄东来道,“就一招。”
他那个“招”字出口的时候,两个人的体势都发生了略微的变化。
孙亦谐看似身形未动,但明眼人都瞧出他在那个瞬间已全身放松,完成了“脱力”,做好了爆发的准备。
黄东来则是将左腿略微后撤了半步,右手的食指轻轻一颤……似是在唤醒自己指尖的肌肉记忆,为了接下来的动作而蓄力。
秋风萧瑟,杀氛逼凝。
两人终于不再交谈,蓄势将发;台下的观众们也都屏息凝神,拭目而待。
不料……就在那剑拔弩张、如弦欲崩的最紧要关头。
突然!
孙黄二人又同时松懈下来了。
“好功夫,领教了。”紧接着,黄东来就抱拳拱手,说了句好像是在认输的话。
“你也不差。”孙亦谐回了一礼,“承让。”
“请!”
“请!”
他们相互道了声“请”,接着就双双走下台了。
毫无疑问,周围看着这场“比试”的观众们全都傻了……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又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了个大概。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在出手前就已预判了对招的结果’?”
“他们……在意念中对完了招,分出胜负了?”
别说是观众们了,就连评审们都有点儿懵,还有人小声互相确认着:“这算是孙亦谐赢了对吧?我们没误会吧?”
其实,这些人真的想太多了……
他们刚才看到的那场戏,是孙亦谐和黄东来在反后剔牙的时候顺便想出来的,且大部分还是即兴发挥。
演这出戏的原因也很简单——黄东来吃了獬胆丹后无法运功的症状仍未消失,根本比不了武。
本来黄东来是打算轮到自己时直接弃权就得了,但赶巧不巧的他的对手刚好是孙哥,于是两人一合计,咱们就上台装个逼吧。
这样一来,既能掩饰掉黄东来是迫于无奈才弃权的事,又能互相提升一下逼格。
哪怕事后有人看出他们就是演戏也无妨,最多会认为是他俩是好友间互相帮忙,在势必有一人要淘汰的前提下帮助晋级希望较大的那个保存体力;不可能有人会往“黄东来不能运功了”这种事上想。
就这样,在这番莫名其妙的闹剧过后,孙亦谐再进一轮,俨然已在八强之列。
而孙亦谐在下一场八进四的比赛中将遇到的对手,又是一位“种子选手”;此前冯顺风也提到过此人,他便是由沈幽然在大名单外特邀的几位少年英雄之一——“苍山飞鹤”之传人,柳逸空。
第四十八章 黑马
永泰六年,有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名叫沈幽然。
那时的他,寂寂无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
人们第一次认识他、记住他,是在那年中秋的少年英雄会上,而邀请他的人,是当时负责承办大会的天奇帮帮主顾其宗。
毫无疑问,顾帮主也是用那个“凭承办者个人判断特邀”的权限才把沈幽然弄进大会的。
但与如今的沈门主不同,顾帮主并没有类似漕帮那样的仇敌,他的人缘非常之好,无论正邪两道、官场江湖,对顾其宗的评价都是豪气干云、侠肝义胆;莫说是朋友,就算是敌人都佩服他。
所以,根本就没有人去质疑顾其宗为什么要邀请这样一个无名小子来参会,而顾其宗自己也从来没向任何人解释过。
结果,那年的大会,沈幽然成为了最大的黑马,文武双全的他,以碾压之势轻松夺魁。
正当所有人认为这位“无门无派”的沈少侠会顺势拜入在当年如日中天的天奇帮门下之时,他却选择加入了在那时来说还相当弱小的洛阳正义门。
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
今时今日,沈幽然已是正义门史上最年轻的门主,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曾经在四门三帮中最为孱弱的正义门,也在他的带领下迅速崛起。
然而,天奇帮这个门派,却已经在武林中消失了……
至于其消失的原因嘛,也不是什么秘密,因为那涉及到一件对整个武林来说都非常轰动的大事——永泰七年,以天奇帮为首的一十三路武林宗门,在顾其宗的带领下,前去围剿了邪道第一大教五灵教的总坛。
那一役,五灵教的数千教众几乎死绝,教主易世雄眼见大势已去,便纵火焚坛,欲与那一十三路武林人士玉石俱焚。
那五灵教的总坛,是藏在山腹之中、以天然的洞穴为基础、用大量砖木扩建而成的;火起后,那整个洞坛都被浓烟充斥,并迅速开始崩塌,留在里面必死无疑。
最终,那一十三路宗门的人马,不算先前拼杀时的死伤,就说最后从火里逃出来的人……还不足来时的三成;值得庆幸的是,那些门派的掌门们全都顺利出来了。
但……唯独顾其宗没有出来。
因为起火之时,顾其宗正在和易世雄对决,两人战得难解难分,所以顾其宗根本无法脱身。
就这样,一代盖世豪侠,终与魔教教主同归于尽,葬身火海,并被埋在了崩塌的山洞废墟之中,尸骨无存。
顾其宗死后,天奇帮便日渐式微,本来他们在与五灵教的对决中就损失最惨,更别提失去了帮主对门派的巨大影响了;三年后,天奇帮终于难以为继,无奈之下,只得树倒猢狲散。
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所谓盛极必衰,过犹不及。
正因为顾其宗的武功和人格魅力都举世无双,所以天奇帮所有的凝聚力全源自他一个人,而当他不在时,那些被他的光芒所掩盖的问题便都涌现出来,并最终将他打下的那份基业吞噬。
顾其宗死时,只有三十一岁,和现在的沈幽然正好同岁;他练的是先天童子功,所以一直没有婚配,更没有后人。
到了今天,虽然还是有很多人记得他,但他的名字,已是很少再被提起……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管你曾经获得过怎样的地位和成就,一旦你死去,不出十年,你就会被人们所淡忘;而在你的身后,永远都会有一批批野心勃勃、气势凌人的新世代出现,再领风骚。
没有人……可以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当然了,有些东西,并不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被忘却,相反,它们会如同美酒一般,随着岁月的沉淀而越发浓烈。
比如——仇恨。
沈幽然,就背负着仇恨,由于某种因缘,他发誓要为顾其宗报仇,而他复仇的目标是……整个武林。
这次的少年英雄会,就是他整个复仇大计的“第一步”;这一步实施起来虽是复杂,但他现在已经把事情办了七成了,可以说相当顺利。
至于那“武试”到最后谁能夺魁,其实沈幽然早已是不关注、也不在乎了。
而下一场八进四的比赛中要出场的两位少年中,也有一位是对比武结果并不在乎的,此人法号——淳空。
别看淳空今年只有十六出头,但他在少林寺的辈分和声望可都不低;前文提过,孙黄二人第一次见淳空时,见他“身着僧袍、头顶戒疤、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这里有个细节……一般来说,按照这个宇宙的少林寺的规矩,十六七岁的小沙弥,通常都是没有资格在头上留戒疤的,你得在修行上有所成就,佛法上得到一定认可了,才有资格让师父在头上烧戒疤。
那么淳空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呢?这事儿还得往回说……
十六年前一个风雪加交的夜里,少林寺的寂尘大师在一间破庙里捡到了一个弃婴。
寂尘发现这孩子时,孩子已然是气若游丝、一动不动,其脸上泪痕也结成了霜;很显然,这孩子被丢在庙里至少已有一两个时辰,他在冻饿之中一直哭泣,哭最后便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时的寂尘正在苦行游历,是靠化缘和借宿在解决食宿的,那晚他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一夜了,好不容易才化到了半碗白粥,顶着风雪来到一间破庙,想生起火来把粥热一下喝了,谁料又遇到了这种事。
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是寂尘这样的高僧,他一看孩子还有一口气,便赶紧敞开衣襟,把婴儿揣进了自己的怀里,直接用体温来给孩子取暖,并迅速生起了火,把热好的白粥小心翼翼的吹到温和的程度,一口一口耐心地喂到了孩子的嘴里,而他自己到最后还是一口都没吃上。
淳空,就是这样奇迹般的活下来的。
后来,寂尘便带着他回到了少林,但并未给他起名,只管他叫“娃儿”。
淳空自幼便与佛有缘,每日耳濡目染,刚学会说话,便会吟诵佛经,堪称慧根稳固,心性澄明;到他五岁时,寂尘终收他为徒,给他起了“淳空”这法号。
那年,寂尘大师已经五十有三,他的下一辈,即和淳空同辈的“淳”字辈弟子,最年轻的也都快三十了。
因此,如今少林寺里那些四十岁左右的中坚,其实和淳空是同辈人;那些六七十岁的高僧,才是淳空的师父师叔辈;而那些二三十岁的,都得管他叫“小师叔”。
佛法上,淳空整个儿就一金蝉子托生,和他同辈的师兄弟找他谈论佛经都是用“请教”这种说法的,以他的修行去一些地方上的小庙给那边的住持讲经授业都没问题。
武功上嘛,少林有个规矩很多人应该也知道——越是高深的武学,越是需要相应的佛法来化解戾气;即你佛法精深到什么程度,才能学到什么程度的武功。
所以,淳空从小学的就是禅宗的最上乘内功之一:楞伽心法,全名是“楞伽阿跋多罗宝心法”。
这内功有多厉害呢?这么说吧……和那“倒转乾坤”属于一个级别,只要你认认真真练上十年,单论内力绝对可以跻身一流门派掌门级高手的水平。
淳空九岁开始习武,目前为止已练了七年。
由于他内功底子好,学招式很快,所以招式这部分,他师父又“随便教了他几招”;寂尘大师本身比较擅掌法,故传了淳空一套韦陀掌,一套大慈大悲千叶手,顺带给他打好了般若掌的底子。
综上所述,淳空的实力,外人虽不太清楚,但据他师父估计,已经可以和那些在达摩院研习高阶武功的僧人有来有回了。
可以说,淳空,才是这次少年英雄会里最大的黑马,但他自己却是丝毫的斗争心都没有……
此前在文试里,淳空写了一大堆禅学的东西交上去,把那负责监考的“铁面书生”乔承庶看得一愣一愣的,于是就给了他一个文试第一。
而文试第一的人,是唯一一个可以前四轮全部轮空,直接进八强的,也就是说,在这八进四的第一场登场的淳空,在此之前还是一场武试都没打过的状态,尚未展示过他那超强的实力。
那么在眼下的这场比武中,又是哪个倒霉蛋儿要和淳空打呢?
大家可以回忆一下,从第一轮第一场,即晋级表最最左下角那个分支一路打上来的人是谁?
没错……就是雷不忌。
第四十九章 “落”败
“请!”
“阿弥陀佛……”
施礼已毕,雷不忌和淳空的对决就此展开。
经过了前几场,雷不忌已然打出了自信,他本以为这大会里只有一部分人比较弱,继续晋级的话总能遇上可以和自己较量一番的对手的,没想到,自己都打了四场了,一个能打的都没见着……
因此,涉世未深的他,这会儿已经有点儿飘了,这场一上来,他便抢攻上前,打算三招两式把这小和尚给解决。
不料,他偏偏就在这场遇上了一个硬点子。
呼——
叱——
拳招出,掌式迎。
人影相错间,拳掌相击之声乍起。
仅这一招的接触,雷不忌便知眼前这小和尚跟自己之前遇到的四人不可同日而语,他心中当即是又惊又喜,心说总算是遇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手”。
从这里也可看出,雷不忌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最后能否夺魁;他这次参会的心态,类似于“听相声的觉得台上说的还不如自己好,所以实在坐不住了就自己上台了”的情况,因此,只要能和厉害的人痛痛快快打一场,输了他也是心服口服的。
而另一边的淳空呢,和他一样,没什么胜负心,但淳空下山之前寂尘大师已叮嘱过他要“尽力而为”,这也是对对手的尊重,故而淳空也没有打算故意放水。
这两人在心态上都很好,所以在打斗中,便能以一种比较轻松自在的状态发挥出自身武功的精义。
但见,第一招对完后,雷不忌便倏然顿住身形,一滞一纳,双拳并起,以一个在旁人看来并不符合拳理的奇怪节奏承接了下一招,而他的下一招……竟是一套王八拳的高速连打。
台下观战者大多觉得奇怪,这雷不忌此前几场展现的拳招虽是不多,但都相当精妙高明,怎么这会儿突然打出这种乱七八糟的拳来。
不过还是有少数人,即那些真正的高手们……很快看破了其中的门道。
雷不忌此刻的拳,只是乍看之下没头没脑,实际上却是有规律的:每十拳之中,必有三四拳是不着力量、只求速度的佯攻;还有四五拳带着实劲,击向一些只能格挡、无法避开的部位,比如胸口和臂膀;另外还藏着一拳……既快又狠,直取脖颈腋窝等软肋。
很显然,这非但不是什么谁都能打出的“王八拳”,还是经过了极为苛刻的训练才能熟练掌握的高超拳式;若没有数十万次的练习,绝不可能打出这种看似无序、实则每一轮都暗含规律的超高速连打。
先前雷不忌没有用这种打法,只是因为前几轮的对手根本不需要他拿出这种绝活儿来“照顾”。
但淳空不同,雷不忌只跟对方拼了一招,就立刻发现淳空的内力在自己之上,且至少比自己高出三成不止,所以他判断就算自己拿出这看家本领来淳空也有的应付。
而淳空……也的确没让他失望。
面对雷不忌的拳法,淳空气走膻中,马步一沉,不闪不避,展臂相应。
这一刻,淳空先出一式“四象合一”,引内功护住躯干,再以“天王托塔”铺挡,接上后续八八六十四掌的变化,将身前的破绽防下了九成——除了有几下速度最快的佯攻可以突破之外,其余的拳他都用掌给接下来了。
淳空这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自也不是浪得虚名,纵不如雷家拳那样集百家所长,但怎么说也是禅宗掌法中最为纷繁复杂的一种,面对雷不忌那尚未成熟的雷家拳,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眼瞅着自己最得意的招式竟被防下,雷不忌还真有点儿急了,他赶紧改招换式,脚下步法忽变,巧挪五步,身影轻随,整个人随之晃出重重虚影,又接数拳。
那拳风起时,雷不忌右手五指箕张,左手并指如锄,连拿带刺,连消带打。
这拳,很像虎鹤双形,但又不是;因为雷不忌的父亲对所有他所掌握的拳法都进行了改良和精炼,所以雷家拳里有着很多这种似是而非、但比原版更加犀利和高效的拳路。
不过,无论这是不是真正的虎鹤双形,终究有佛家拳的影子在,对淳空这少林门人来说,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好防;淳空曾在和达摩院里的师父们切磋时领教过更厉害的虎鹤双形,所以雷不忌这几手,依然对他构不成威胁。
于是,几番掌风飞错之下,淳空再次压制住了雷不忌的拳路。
这下雷不忌可有点上头了,他心想上三路攻不进去,不如试试别的,干脆倾身出一记扫堂腿,想先破了对手那坚实的马步。
但淳空只是将膝盖一偏一顶,便把雷不忌那不入流的腿法给顶了回去。
这一击防住后,雷不忌已失了抢攻的先机,淳空一看眼前有个大破绽,也就不客气了。
“阿弥陀佛……”下一秒,淳空轻诵佛语,运劲于掌,出手前又提醒了一句,“施主,请小心了。”
雷不忌也有点儿愣,人家叫你小心,你可以闪啊,但他觉得既然对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不对上这一手,便显得不够硬气,于是他也出掌去迎对方。
七年楞伽心法练出来禅宗正统内功,配合般若掌的掌力,你现在就是让沈幽然来接,他都要抖三抖,何况是你雷不忌?
嘭——
掌风动,惊声起。
这一掌相拼之下,雷不忌的右手当时就麻得没知觉了,整个人也侧着向后踉跄了半步,失了体势。
淳空也没继续追击,他以为这掌拼完自己应该就算是赢了,毕竟对方的右臂短时间之内都不可能再动,自当认输才是。
但雷不忌可完全不这么认为,他从小都是跟他爹“八荒拳圣”对练的,在那无数场的“父子局”中,他早已习惯了在内力不占上风、甚至是在被打得有半边身体动不了的情况下继续对决了。
因此,在眼下这危急之刻,雷不忌反倒是灵机一动,干脆顺势倒下,整个人像是个风筝线轴一样贴着擂台横翻两圈,再以左手做了个单手俯卧撑的动作反弹而起,倒跃上天。
紧接着,他便头朝下、脚在上,从天而降,借着重力,运起全身内劲,自上而下以左拳再次向淳空攻去。
这一手从天而降的拳法……可真不是雷不忌他爹教他的,而是其临场发挥。
“啊——”一边往下冲,雷不忌还一边大吼,心里还在为自己能创出这么厉害的反击招式而得意。
另一边,淳空见了这奇招,也是大为吃惊,而这人一受惊吓呢……就容易暂时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并遵从本能行事。
于是,淳空本能地横掠了三步,躲开了对方这弱智般的垂直攻击。
“啊——啊?”
结果,就在这种虎头蛇尾的古怪喊声中,雷不忌用那垂直降下的拳法击穿了擂台,掉进了台底下;要不是他落地前赶紧改变了姿势,也不知要摔断几根骨头。
…………
“妈的,你是不是弱智啊?你就用招式慢慢磨他,稳赢版!退一步说,哪怕你拼完那掌之后稍微拖延一下,缓一缓,等右臂恢复了再打,一样是赢……你非要立刻接一波,还用那么蠢的招式,我真是遭不住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正义门的人终于把擂台修补好了,而这段时间,黄东来一直在吐槽着雷不忌的表现。
雷不忌也恼得很,但没办法,输都输了……人没摔出大碍就不错了。
其实黄东来分析得没什么问题,尽管淳空的内力在雷不忌之上,但若非雷不忌连续犯错,淳空依然是赢不了他的,因为在招式层面上,雷不忌的优势不可撼动。
雷家拳的招式多了去了,雷不忌还远远没有全用上呢,而淳空所会的最精妙的掌法就是大慈大悲千叶手,不可能全部应付得过来;只要雷不忌有点耐心、动动脑筋,多尝试几种风格不同的拳路,肯定有一路是可以克制大慈大悲千叶手的。
而以淳空的性格,只要在招式上输了,他基本也就不会再打下去了;他不可能眼瞅着招式比不过,就用语言挑衅对手,问一句“你敢不敢正面接我一记般若掌?”那种事只有孙亦谐会干。
但胜负就是胜负,正因为有这么多不确定因素、因为存在着以弱胜强的可能,比试才有意思,要是谁实力强就算谁赢,那也就甭比了。
长话短说,之后的两场较量,并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分别是林元诚和宋芷秀的碾压局;这两人皆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胜利,此处就不多赘述他们屠鸡的过程了。
就这样,到了八进四的最后一场……那个男人,又要登场了。
第五十章 飞鹤战龙狗
“孙哥啊,我看了下,要不然你弃权了吧?”这八进四的最后一场还没开始呢,黄东来又开始给孙亦谐劝退了。
“哈?”孙亦谐撇嘴瞪了黄东来一眼,“妈个鸡的,姓黄的你是不是又要在赛前来我这儿长他人志气?”
“啊呀,兄弟都是为你好。”黄东来语重心长地道,“你自己看嘛……现在淳空小师父和林元诚已经会师左半区半决赛了,你这右半区呢,宋女侠占了一个四强席位,剩下的一个就由这场你和柳逸空之间的胜者出席,你说,以上这四个人,你哪个打得过嘛?”
孙亦谐闻言,脸色微变,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些人他一个都打不过,但他还是要嘴硬,故作镇定道:“哼……我只能说——能一战。”
“你算~了吧,你战个毛。”黄东来还不了解孙亦谐么,一听就知道他在嘴硬,“说真的,兄弟劝你一句,你目前为止的表现还可以,大家觉得你还蛮有实力的,但接下来这四个人真不是你玩阴的就可以搞定的了,哪怕是换了我,现在身体正常,上去怕也要被秒,你这要上去一打,可能会被打回原形啊。”
“哼……”孙亦谐本来还有点虚对方,被黄东来这么一激,反倒不怎么紧张了,心想横竖都是个输嘛,放手一搏即是,“你要这么说,那我还非打不可了!老子倒要看看,同样是人,又没有三头六臂,那几个能比我高到哪里去?”
他们正说到这儿呢,台上主持人已宣告了选手上台,孙亦谐当即就抄起三叉戟过去了。
黄东来则是躺在那儿,用一种“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的眼神目送着孙哥上台。
另一边,柳逸空也应声跃上了擂台。
他的轻功,和那郭琮的又不一样;郭琮给人的感觉是势如奔雷,定若泰山,但柳逸空给人的感觉,却似那飘雪飞絮,落地无声。
就他跃上台的那一下,无论起势、落定,都完全没有发出声响,视觉上,也感觉不到他起跳时有任何发力的动作,仿佛这人用的不是轻功,而是某种漂浮飞行的超能力。
“请。”柳逸空站住后,率先给孙亦谐抱拳施礼。
且看这位少侠,一身白衣,腰配弯刀,长发无髻,飘垂至肩,脸上的神情沉似水、温如玉,那五官也是生得极为英俊清秀,顾盼之间,自生风流蕴藉。
这武试打到这场,所有的选手皆已登场,不夸张的说,如果只说“帅”这个事情,那柳逸空已经赢了。
不用说,面对这种先天长相就带嘲讽的对手,孙亦谐自是更加来劲。
“请!”这一场,孙亦谐终于是一开打就把三叉戟拿在了手上,摆出了要用兵器和对方对决的阵势。
孙哥的兵器功夫,到现在为止还没展示过呢,台下的观众们也是十分之期待。
倒是柳逸空的脸上还是一脸的平静,他好像对孙亦谐的武功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慢慢抽出了腰间的弯刀,随意摆了个架势,其眼神中也是丝毫没有斗志。
柳逸空并不是看不起孙亦谐,他是真的不喜欢……
他不喜欢习武,更不喜欢跟人动武。
他从小就对这些没有兴趣,可他没有选择,因为他的父亲是“苍山飞鹤”柳惊空。
据说他们柳家的祖先曾任大理皇室的护卫,家中有两套不外传的武学:一套准一流的刀法——飞鹤刀法,一套绝顶的轻功——纵霄诀。
他们柳家人一直就靠着这两套武功在武林立足,这不仅是看家的本事,更是重要的家族传承。
所以,作为柳家的子孙,生下来就有两个使命:第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第二,把柳家的武功传给儿子,并让他把这两个使命也带给他的儿子。
传到这一代时,柳逸空刚好又是独子,而且是连续第四代的单传独子,也就是说三辈儿之内他连个旁系的男亲戚都找不着;因此,不管他有没有兴趣、喜不喜欢,都得继承祖上的衣钵。
更讽刺的是……他很有习武的天分。
今年才十八岁的他,在轻功上已有他父亲的九成造诣,若单论轻功,在场的很多掌门都未必比得过他。
而年轻一辈中同样以轻功见长的黄东来,在这方面比起柳逸空就要差许多了;毕竟他们黄门有“三绝”,并不仅仅是专注于轻功一项,而且单拉出来讲,黄家的轻功也不如“纵霄诀”高明。
黄门轻功讲究的是身法和步法的变化,追求瞬间的爆发力和迷惑敌人的效果,说形象点就是“立定跳远”和“左右横跳”的套路比较多;而“纵霄诀”则是“最纯粹的轻功”,讲究鞭尸牛顿,走出科学……练到最终形态就是左脚踩右脚完成空中变向乃至反重力升天。
另外,柳逸空的刀法,也还不错。
飞鹤刀法虽不算是什么很高绝的刀法,但只要配上轻巧的弯刀和柳家的轻功再施展出来,那威力便可算一流。
当然了,你若让神刀山庄的宋大小姐来品,这刀法便流于下乘了,以她对用刀的理解,稍微看几招就能把这飞鹤刀法破得干干净净,所以,柳逸空即便这场晋级了,到半决赛时八成也不是宋芷秀的对手。
但无论如何,打还是要打的,毕竟来之前柳逸空的父亲已经让他竭尽全力给家里争点光了,他要败也得败得好看点儿才行。
叱嘤——
说时迟那时快,柳逸空抽刀的动作虽显得缓慢,但当那弯刀的刀身即将全部滑出刀鞘的刹那,他竟猛然加速,骤然冲袭。
伴随着刀刃出鞘之声,那亮银弯刀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寒芒于人们的视野中留下了一道耐人寻味的光弧。
孙亦谐还没反应过来呢,其肋下便已中了一刀。
而柳逸空的身形已然闪到了他的身后,并潇洒地收刀入鞘,冷冷道了句:“可以了吧?”
乓——
其话音未落,孙亦谐手中的三叉戟便是一个回旋扫荡,砸在了柳逸空的后背上,砸得后者向前连颠数步,差点儿掉下擂台。
“卧槽?”这一刻,疼倒是其次,柳逸空心里的震惊才是主要的。
他本来以为刚才那一刀下去胜负就已经分了,因为他用的力道,正好可以砍出那种不算很重,但“只要继续打斗就会持续撕裂并流血”的伤势;再者,对方中刀时连反应都没能做出,这便足以证明自己如果想抹对手的脖子也就是那么一下的事儿。
柳逸空觉得……正常人,但凡有点理智或者还要点儿脸的,都不会再打了。
万万没想到……孙亦谐这个货,不但还打,而且是趁着对方逼都没装完的当口就一戟扫了过来。
“啧……”柳逸空忍住疼痛,嘴里不禁啧了一声。
同时,他稳住脚步,连忙转身,而这一瞬,一片戟影已照着他的脸糊了过来。
“啊——吃老子一招十二指肠!”孙亦谐一边胡乱喊着招式名字,一边用三叉戟对着已被逼到擂台边缘的柳逸空展开了高速的连刺。
大朙的人也不知道啥叫“十二指肠”,光用耳朵听他们并不能分清他说的是“肠”还是“长”还是“偿”……也没人纠结这招式名字的问题。
现在台下观战的人更关心柳逸空会不会因为刚才的“大意”而被孙亦谐干掉。
毕竟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没人知道孙亦谐身上穿着护身宝甲,由于衣服宽松,柳逸空砍出的那个刀口也没有暴露出孙亦谐里面穿了啥,因此,大部人都推测孙亦谐是靠着某种横练的外功或者躲避的法子而没有受到伤害,也有人认为是柳逸空装逼过度分寸没拿捏好,那刀砍浅了。
总之,大家都觉得孙亦谐反打柳逸空那一下没什么问题,是柳逸空自己打了一半背对对手露出破绽说话的,对方可没义务在你说话时就停止攻击。
唯独柳逸空心里很迷茫,他手上明明传来了砍中的实感,力度也没毛病,这姓孙的怎么就没流血没受伤而且还生龙活虎地打过来了呢?莫非他会铁布衫?
柳逸空边想边躲,靠着卓绝的轻功,他非但没有被逼下擂台,还在腾挪闪避之间缓缓向侧面迂回,绕回了台心。
在被那戟锋连攻的过程中,柳逸空就宛如是随风飘摆的柳絮一般,他根本不需要拔刀格挡,只靠身体本身轻逸飘然的小幅度动作,便可流畅地避过所有的攻击。
其实,若是孙亦谐的戟法高明些,不至于如此;可惜,孙门绝学里的那门“四海寻龙戟”,要求修炼者得“站在过腰的海水中修炼”方可进境,所以孙亦谐就一直搁着没学,眼下他的戟法就是乱打一气罢了。
“他是怎么回事……”柳逸空越躲越觉得奇怪,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外行人打斗,但这都已经是少年英雄会的八进四比试了,能打到这里的也不可能是侥幸。
疑惑,就会产生犹豫。
犹豫,就会败北。
“喝!”就在柳逸空犹豫之际,孙亦谐竟突然跳起半丈,来了个掷标枪般的动作,冲着对方把三叉戟投了出去。
莫说是柳逸空,在台下看的人也都觉得这手是搞笑的——你拿在手上挥舞都打不到人家,丢出去能丢得中?
果然,柳逸空只是轻挪半步,微转身形,便轻松避开了这发“三叉戟投掷”,而孙亦谐的三叉戟脱手后就这么斜插在了擂台上,使他变为了手无寸铁的状态。
柳逸空一看对方的连续猛攻在这自暴自弃的一掷后告一段落了,心想:我也不要再跟这种对手纠缠了,干脆就狠一点,在他锁骨上蹭一刀,终结比赛,反正这伤也不是养不好,只不过要花一两个月,稍微久点儿。
如此想着,他便开口道:“孙兄……”他看向了孙亦谐,并重新把手放到了刀柄上,眼神交汇之际,他沉声言道,“……得罪了!”
那个“罪”字出口时,柳逸空脚下一点,人已窜出一丈多远。
快,他的刀快,人更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刀风惊掠,将擂台上的落叶都卷得簌簌而飞。
孙亦谐凝然而立,看起来他跟上次中刀时一样,是做不出什么反应来了。
然……
这次他偏偏就有反应。
有了上一刀的经验后,孙亦谐已看穿了,柳逸空在使出那种“雁过拔毛”式的高速冲袭时,是只能攻击身体中上段的;因为弯刀的间合比较短,在保持体势不变的前提下,根本够不着下三路,如果他非要攻人下盘,那就得大幅改变前冲时的姿态,这势必会影响到冲刺的速度,而如果没有了那种速度优势,这冲袭也就失去了意义,还不如站定了打。
这……确是飞鹤刀法其中的一个破绽。
准一流的刀法和一流的刀法之间,差别就在这里:一流刀法,不能说一点破绽都没有,但很少,且短时间内不容易被看出来,看出来也不容易破解。
准一流的呢,威力可以无限接近于一流,但可能会有一个或多个明显破绽,而且一旦被看穿,很容易被针对。
孙亦谐的速度虽然跟不上对方的刀,但他看出了破绽后,便可以提前做出动作来应对……
这一秒,但见孙亦谐突然俯身,不退反进,迎上柳逸空的攻击,其身体贴着地面,直扑对手的脚踝。
此招,乃是“龙狗拳法”中的一式——忍辱偷生,大致来说呢……就是以整个人的重量扑抱住对手的小腿,将人扯倒在地。
前文也说过了,虽然这套拳从名字到招式都不帅,但不得不说,它非常实用、管用。
柳逸空根本没想到对方能有这么一手,他不但是上段攻击落空,还因速度过快被孙亦谐绊了个正着;不过柳少侠倒不至于摔个狗啃泥,他脸朝下栽倒时,只是单手一撑,便像气球点地般轻巧的弹起,很快便要重整架势。
孙亦谐岂会给他这种机会,当即又接一招“龙犬升天”,倒立开腿,双腿如直升机的螺旋桨一般回旋踢上,同时,双手仍旧死死攫住对手的小腿不放,让柳逸空无处逃遁。
而柳逸空则是左手一档,稳稳防下了踢向自己脸部的一脚,右手的弯刀又顺势一划,想给孙亦谐另一条腿的后膝窝处来上一下。
孙亦谐也不傻,他也知道弯刀这种武器在近身战中颇有优势,早有防备,故而在被削到之前又屈腿一蹬,格开了这一刀,随即又趁对方抬手的空档,以脚穿过对方腋下的空隙,手拧对方脚踝,顺势给对方上了招“谐拳道”里的脚踝锁。
柳逸空被这关节技一锁,也不得不先配合着孙亦谐倒下,但他手里有刀,不怕这个,靠倒地暂缓了关节的压力后,柳逸空将弯刀从右手抛到左手,微调姿势,举刀又划,再度把孙亦谐的纠缠给逼退。
孙亦谐则跟个猴儿似的,恰好用手攀住了自己刚才斜插在地上的三叉戟柄,一拽一卸,就从那近身绞斗中脱离了出来,并跳到了那戟柄的末端,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蹲着。
打到这份儿上,柳逸空还真有点佩服对方了,这番宛如用身体在下棋一般见招拆招的博弈,竟然让柳逸空有生以来头一次对比武产生了那么一点儿兴趣。
但,胜负未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一息过后,柳逸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站定,其双眼盯着蹲在高处的孙亦谐,持刀再上。
就在这时……
孙亦谐身形一动,一道秋天午后的、无比灿烂的金色阳光,刚好从他身后的那个角度照射下来。
按说柳逸空本来应是背光的,他也不会特意抬头看太阳,但这会儿两人位置互换,且孙亦谐刚好蹲在斜插在地的戟柄末端,居高临下;就仿佛是孙亦谐特意引着柳逸空来到这样一个站位、这样一个角度,并暂时用身体遮住阳光,制造出一个明暗反差的时机……
“糟了!”双眼被阳光一刺,柳逸空本能的闭了下眼,心中也暗道了声糟。
孙亦谐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当即汪汪大笑,喊出声来:“哈哈!太阳拳!”
台下的人听了都惊了,利用阳光晃人眼这档子事儿你也能取个招式名?
但孙亦谐的连招还没完呢,他趁着柳逸空被晃了眼的刹那,从高处冲杀下来,先使一招“飞狗在天”,再接一式“死亡冲锋”,打得柳逸空节节后退,无法招架。
终于,两人又斗到了擂台边缘,孙亦谐拦腰擒抱住对手,大喊一声:“天地同寿!”就带着柳逸空一同冲坠下台。
最后在孙哥的“泰山压顶”之下,比他先坠地的柳少侠躺在那儿……放弃了抵抗。
柳逸空倒也没有伤得多重,他不是不能打,只是不想打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确是服了,不管孙亦谐武功到底怎么样,对方能把自己这样打下擂台,弄得如此狼狈,他觉得再不认输,反而会失了风度,丢柳家的脸。
就这样……孙亦谐再进一轮,跻身四强。
而他下一轮的对手,便是这次八强中唯一的一位女侠客——辽东神刀山庄的大小姐,“凌峰刀”宋芷秀。
第五十一章 林元诚
雪落。
血亦落。
雪冷。
血更冷。
皑皑白雪中,站着一个少年。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
他的面前,倒着一个人。
但他的剑锋上,没有血。
血在天上,在雪上,在他对手的身上,但就是不在他的剑上。
那天,他知道了,只要你的剑够快,剑法够高,那杀人时剑上是可以不沾血的。
看着身前的男人慢慢停止了呼吸,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年,林元诚十四岁。
而倒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的师父。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那么林元诚……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七岁习武,八岁时第一次握剑,十三岁后,再无败绩。
十四岁时,他亲手将自己的师父打败并杀死,因为在那一年……他的授业恩师,在江湖上颇有声望的“七星剑”范正廷,因为发现了他的才能,而想要加害于他。
但范正廷算错了一件事——他以为,不管林元诚的天分有多高,自己作为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客,同时又是林元诚的师父,是不可能会输给这个练剑才五六年的孩子的。
他错了。
大错而特错。
可以用常理去衡量或计算的东西,便不算是“才能”。
可以被常识所束缚或限制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天才”。
范正廷赖以成名的那套“七星剑法”,林元诚实际上只用了一年便已融会贯通,学剑的第二年,他对这套剑术的理解就已超越了他的师父。
之后的几年,林元诚其实根本没有从范正廷身上学到任何东西,他只是在应付师父,并装出还能学到些东西的样子,以此来保护他师父的自尊。
毕竟范正廷是把他捡来并养大成人的恩师,即便不谈师徒之谊,也有养育之恩。
林元诚倒是这么想的……
但范正廷可不是。
范正廷这人从来就是个伪君子,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到处打抱不平;背地里却是收人好处,然后再来假装“主持公道”,杀人灭口。
他那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比起他的剑术来可要高明多了,很多事都做得滴水不漏,善后得很干净,因此才得了个虚假的好名声。
而林元诚,也不过是范正廷收养的众多孤儿之一。
范正廷几乎一有机会就会收一两个这样的孩子,并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他们功夫;名义上,他和这些孩子是师徒关系,但实际上……这些孩子就是他的工具。
听话的,就当部下培养,不听话的,就悄悄处理掉,反正这些孩子本来就是孤儿,也没人会来追查。
所以,当范正廷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孩子当中有一个竟是练武奇才,而且很明显在武功上迟早会超越自己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其杀死。
尽管那时的林元诚还没有任何要违抗他的表现,但范正廷这种小人最清楚——一个比你更强的人,是不可能一辈子当你的棋子的。
那个雪夜,雪下得不大,天上还能看见月亮。
范正廷把林元诚叫到了荒林中的一块空地上,说要教他自己剑术中的精义。
而待两人站定后,范正廷的剑还没出鞘,林元诚便知道,对方不是要教他什么,而是要杀了他。
林元诚并不懂人,但他懂剑。
人会说谎,剑不会。
杀人的剑,不用出鞘,便已带着杀意。
“非得如此吗?”林元诚问。
范正廷笑了,他知道自己已被看穿了:“你说呢?”
“未必吧。”林元诚道。
“那你觉得还有别的法子吗?”范正廷道。
“我走,不再回来。”林元诚道,“你别再让我碰见,我便不杀你,当我报你的恩情。”
范正廷听到这儿,惊中有怒:“小子,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为师了吧?”
“是的。”林元诚冷冷道,“我当然看不起你……既看不起你这个人,也看不起你的武功。”他顿了顿,“但我和你不同,我还是个人,所以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这鬼话,等你成了鬼以后再说吧!”范正廷还以为对方是在挑衅他,当即怒喝出声,并拔剑而上。
七星剑法,本是道家剑,讲究气走七穴,剑走七星,每一式又可生七种变化,共七七四十九路剑招;且这剑法本身就自带一套内功口诀,与招式相辅相成。
客观的说,七星剑法应算是一门一流的剑术,心法正统,内外兼修,剑招精妙,变化繁多。
而范正廷,也算是个准一流的高手,尽管他资质不算多高,但练了这么多年的一流剑法,没理由会弱。
他那剑气,沉稳雄浑,他那剑式,轻灵犀利。
但这一切的一切,他那几十年的修行,在林元诚的面前,却显得是那么的拙劣……那么的可悲……
乒——
那一瞬,铮鏦声起。
剑光,在雪与月的衬托下惊鸿一闪。
黑、白、银三种颜色在这寒夜中蕴开,并最终,在一片狂野的猩红中,升华为一幅绝美的画卷。
嘶——
血从伤口喷出去的声音,若风吹麦穗;当你闭上眼睛,这种声音,便似一双女人的手正在温柔地拂过你的肌肤。
“你……”范正廷一手持剑撑地,强支着身体不倒,另一手则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试图让血流得慢些;他瞪大了眼睛,用一种难以置信神情看向了林元诚,“……你这剑法……是跟谁……”
林元诚知道对方要问什么,故而直接打断道:“七星剑法,本就不需要四十九剑,只要七剑即可。”他顿了顿,“那多出的几十剑,是祖师爷专门留给那些没什么天分的弟子用的,因为大部分人,终究是无法只用最初的七剑就解决问题……这是我在十岁时悟到的。”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范正廷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单膝跪地,渐渐不支了。
不过林元诚的话还没完:“至于你刚才中的,是我在真正的‘七星剑’的基础上,悟出的‘第八剑’,只要逆运开阳剑式,就会有这样的威力……是不是很有趣?”
对他来说,可能有趣。
对范正廷来说,这番话只会让其感到绝望和后悔。
不多时,范正廷便倒下了。
林元诚也轻叹一声,收剑离去。
其实这晚他杀范正廷时,用的还不是自己最强的剑术;只不过他觉得用七星剑法杀对方显得有仪式感,所以才这样选择。
林元诚真正最擅长的剑术,是他十岁到十三岁期间他自己创的一套剑法,他给这剑法起名叫“伶俜叹”。
这个无病呻吟式的名字也很好的体现了少年那种因无敌而寂寞的心态……
…………
那晚过后,林元诚便远走他乡。
范正廷这个人很狡猾,为了方便自己培养的徒儿们在暗处帮自己做不光彩的事,也为了灭口方便,所以他向来只跟弟子们单线联系,这也造成了在他死后他所有的弟子都成了断线的风筝。
当然这些就跟林元诚无关了,他只要明确江湖上没人清楚自己的底细就行。
几个月后,林元诚来到了沧州兴义门,拜师求艺。
他说自己从小就是孤儿,后来跟着个无名的老道学了几年武,现在老道死了,所以自己想来拜入兴义门门下……兴义门的人听了呢,也觉得合情合理。
在这个宇宙,江湖道上,练过几年武、有点内力底子的少年还挺常见的,再说兴义门的人也能看出林元诚的内功的确是道家正统内功,故而就相信了他,把他收下了。
但像林元诚这样的人,到哪儿都是不可能低调的。
两年多过去,他已把兴义门里的武功学了个七七八八……当然了,这也是他当初加入兴义门的原因之一: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沧州乃武术之乡,而沧州兴义门向来就是以门中的武学秘籍多(只是多,但未必有多少上乘的)而著称的。
再后来,林元诚觉得整天跟那些同门待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提高,便开始行走江湖,试图通过实战来提升;不久后,他就有了“沧州小侠”之名。
此前孙亦谐和黄东来在龙王洞遇上的“亢海蛟”一伙儿,就曾经被林元诚给收拾过,只是林小侠觉得这伙人实在太low,作为自己正式行走江湖后杀的第一批人……有点不够格,就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时至今日,林元诚的名字,在江湖上也算是有所传颂。
这次的少年英雄会,他也是“头号种子”,至少在绝大多数坐镇的掌门看来,林元诚的实力和其他同龄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比如此前八进四那第二场比赛,林元诚上去一招就把漕帮帮主狄不倦的侄子狄瑰给秒了,这一幕把台下的冯顺风冯顺水看得脸都白了……他俩不但是心疼大哥的侄子被秒,还隐隐觉得自己上去都可能要被秒。
综上所述,林小侠的实力,那是相当惊人。
淳空对上他,说实话……两成的胜机都没有;若是换成雷不忌晋级,且林元诚不用剑改空手,那大概还能打成五五开,并奉献出一场十分精彩的比试。
但假设,终究只是假设。
因此,半决赛的第一场,并没有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比斗。
在实力本就有一定差距的前提下,淳空以徒手对上持剑的林元诚,迅速就败下阵来——五招一过,剑就架在了淳空的脖子上。
淳空自是很干脆地就“阿弥陀佛”投降了,林元诚也很礼貌地向淳空施礼,随即下台。
由于他俩打得太快,孙亦谐都没怎么休息,就一边骂着妈个鸡,一边回到了擂台上。
而他的对手宋女侠,倒是等候了多时了,当即就一跃上台,持刀抱拳道:“请!”
第五十二章 一败女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亦谐落败兮泪两行。
当然了,我也就是这么一形容……
孙哥就算是输了,也不至于真的哭出来,要哭,也是在心里哭。
表面上,他只会说出类似“我就是觉得输给女人有点丢人,其他也没什么”这种话,并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实际上呢,他那是相当的不甘心。
不甘心归不甘心,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
宋芷秀可是本次比赛中被认为实力最接近林元诚的人物,再加上经过之前那么多场比试,孙亦谐能用来阴人的奇招新式也用得差不多了,别人也不会再小看他了;在这种前提下,孙哥自是三招两式就被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是的,孙亦谐输了,输得很快,很干脆。
或许有人会有疑问——他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但他的法子都是些越界的行为……
比如石灰粉,他有,也不是不好意思用,只是他赛前特意去问过沈幽然能不能用,沈幽然被他问得都惊了,回了句:“贤弟你是认真的吗?。”
孙亦谐判断,这话大致就是“用了可能会被轰下台围殴”的意思呗?于是只能作罢。
而黄东来那个迷……呃……速效安眠药,很明显也是不能用的;即便能用,黄东来也不打算借给孙亦谐,因为黄东来很清楚……孙哥用完他的药后若是遭人谴责,肯定会第一时间就把他给卖了,没准还会大喊“就是那个黄东来逼我用的,我是听信了他的谗言!”然后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总之,孙亦谐确是败了,败得无奈,也败得合理。
某种角度来说,以他的武功,能一路取胜打到这半决赛来,反倒是不太合理的,说是“奇迹”都不为过。
就这样,孙亦谐快速认输,黯然下台。
他回了回头,却见那宋女侠,站在台上,高高在上;那姿容,端的是英姿飒爽、貌美如花、气质出尘、高不可攀。
她好似又看了他一眼。
又好似从不曾多看那一眼。
他好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多年以后,当这两人皆已功成名就、又天各一方时,孙亦谐今天输掉的这场比试反而又被很多江湖上的好事之徒给翻了出来……有说他是怜香惜玉、故意落败的,也有说他是想输掉比赛,赢一段人生的。
甚至有人将这事儿编成了歌谣,唱道——
不禁笑着有些怀念曾经输给你。
想回到那天。
再次续前缘。
峰吹起了从前。
……诸如此类的旖旎词句,把一段捕风捉影的事说的有鼻子有眼,也说不清这到底算佳话还是笑谈。
当然了,至少在今天,孙亦谐输时的样子,也不算狼狈,因为宋女侠十分遵守点到即止的规则,再加上她武功比孙亦谐高很多,几招拼完,她把刀往对方脖子上一架就结束了,所以孙亦谐完全没受伤。
他拿着三叉戟,表情有点僵硬地走回了自己的“看台”那儿,往黄东来和雷不忌旁边一坐。
“孙哥。”黄东来立马就面带三分笑地凑了上来,想用调侃的方式安慰一下兄弟。
“闭嘴。”孙亦谐却回得极快,“我不想听!”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黄东来道。
“妈个鸡烦死了!”孙亦谐道,“反正你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什么好说的?”
“哎呀~算了呀,有什么好气的嘛,你输本来就是应该的。”黄东来道,“你这种……遇弱则强、遇强则妈个鸡的选手……早就该输了,你能进四强已经是超常表现了。”说到这儿,他微顿半秒,用一种比较诚恳的语气接了句,“讲道理,我上都打不到四强好吗?”
“哦……”孙亦谐闻言,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哦,再怎么说哥也进了半决赛了,说不定一会儿比三四名时还可以争个第三什么的。”
“啊?”黄东来愣了下,“孙哥你在说什么呢?你已经是第四了啊。”
“哈?为什嘛?”孙亦谐也愣了下。
“那张贴出来的晋级表旁边不是写着规则的吗?”黄东来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应道,“同轮淘汰的选手,其顺位就按照文试成绩来分先后啊,要不然这比武要打到猴年马月去啊?”
他说的没错,这少年英雄会每届的排名都是分得很细的,不止是前四,从第五到最后一名都会排得明明白白,这也是“文试”部分存在的另一个意义;比如“武试”中打到八强淘汰的那四个人,要分出五到八名来,就没必要再交叉着打或者打循环了,直接再按他们文试的成绩排一下就行。
所以,按照规则,孙亦谐和同样在半决赛淘汰的淳空,文试成绩较好的那个,便自动成为季军。
孙亦谐……很明显就是殿军了,毕竟他连规则都看不懂嘛。
“喔尻~还有这种规则?”孙亦谐听黄东来这么一解释,本来稍微好点儿的心情又变得有些郁闷起来。
好在他也算个挺善于调整的人,颇有几分阿q精神,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唉……也罢,第四就第四,将近一百个人里拿个第四,哥也知足了。”
但黄东来这时再度发挥出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赋,言道:“这就对了嘛,再说了,以孙哥你的身家,本来也不会在乎那点奖品。”
“什嘛?”孙亦谐刚往椅背上一趟,听到奖品二字腾一下子又弹了起来,“这比赛有奖品?我怎么不知道?”
他叫得太大声了,引得好多人都回头来看他。
黄东来这会儿也对某件事回过味来了,接道:“哦,孙哥你不识字我不怪你,那我跟你解释一下……这个比赛是有奖品的,在规则那栏也写出来了,今年的第一名可得正义门赠送的武功秘笈一本,第二名可在正义门的库房任意挑选宝兵刃一把,第三名则可得赠黄金百两,而这第四名嘛……就毛都没有了。”
孙亦谐在诸多围观的目光中听黄东来说完了这句话,当场嘴角抽动了两下,然后便用一种生无可恋的神情缓缓躺下,单手扶额捂脸道:“啊……老子好想死啊……”
第五十三章 生擒白如鸿
林元诚和宋芷秀的决战,确是当得起“决战”二字。
这场刀剑之争,不仅是本次少年英雄会水平最高、最精彩的一场比武,林宋二人,也足以代表江湖这一代年轻人武艺的最高峰。
林元诚是奇才,注定要成为绝世高手的奇才。
他的出身,比起宋芷秀来要低很多;他自幼学的那套七星剑法,虽然也是一流剑法,但剑法自带的那套内功却很平常,算不得什么上乘的内功底子。
后来林元诚加入了沧州兴义门,期间学到的武艺虽多,可基本也都是些二流的功夫。
不过,这些并不能妨碍他的成长。
有道是……
资质愚钝者,邯郸学步、生搬硬套。
自作聪明者,舍本从末、画蛇添足。
天赋过人者,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万中无一者,一闻千悟、自辟大道。
像林元诚这种真正的天才,从不滞于招式,只限于领悟:同样一套基础的长拳,旁人用出来既拙又钝,他打出来便可虎虎生风;同样的一门武功,别人能学到十成,他则能悟到十成以上,得出更高明的理解甚至做出适宜的更改。
古往今来,但凡绝顶级的高手,大多都自创过一两套上乘武功,亦或者能将前人传下的某种神功提升到前人从未达到过的更高境界。
这种现象,绝非偶然,说白了就是天分。
拿金先生UU小说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来举例就是:像郭靖和石破天这样的天资,虽然也可以因种种奇遇而练成绝顶级高手,但他们自己是创不出什么上乘功夫来的;但萧峰、周伯通、杨过、黄药师这些人,便可做到精简降龙二十八掌,创左右互搏、黯然**掌、弹指神通等等。
林元诚,就属于那种学一堆杂七杂八的武功,照样可以不断从中有所领悟、有所提升的人。
而宋芷秀呢,资质倒也上佳,不过和林相比,她便算不上是“奇才”了。
幸运的是,她的出身很高。
辽东神刀山庄,乃天下武林刀宗之首。
现任庄主宋武涤,即宋芷秀的父亲,人赠外号“宋无敌”,一身精湛的刀法,在江湖上已是难逢敌手。
而且宋庄主今年刚刚四十二岁,正处于一名高手最顶峰的年纪,他也是现今仍在江湖中活跃的少数绝顶级高手之一。
宋芷秀作为他唯一的女儿,自是从小就被传授了极为高绝的内功和刀法,这十几年练下来,加上其天资也不低,比同龄人强也是应该的。
可惜,她今天遇到了林元诚。
宋芷秀比起林元诚来还有很多的欠缺:她还没怎么走过江湖,缺少实战的经验,她也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不知何为生死搏杀。
她的刀,还未涉及到真正的“武”,又如何能跟林元诚“比武”。
因此,纵然在这武试的决胜战中两人拼斗了几十招,但林元诚从未有一瞬觉得自己会输。
事实上,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更快结束战斗的,只不过……他想多见识一些神刀山庄的刀法,所以才多拖延了一会儿。
最终,林元诚还是拿下了胜利,击飞了对方手中的单刀。
宋芷秀输得并不难看,至少她自己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即便是在那些观战的高人前辈中,也只有银道白如鸿隐隐看出了林元诚有保留实力的迹象,其他人都没察觉。
就这样,这届少年英雄会的文武比试,到此便告一段落了。
他们打完的时候,时间也已接近饭点。这晚,还是由正义门做东,请所有的客人们一起用晚宴,当然这不是强制的,如果有人觉得累了、或不想来,也可以不来,自行回客栈去休息便是。
不过,明日,即八月十六这天的晚上,还有一顿“英雄宴”——这顿饭,就是所有人都要出席的了。
性质上嘛,这英雄宴其实就跟大会的“闭幕式”差不多,沈门主会在宴上公布本届大会最终的排名,并且公开公正地将奖品发给夺得前三的少年英雄们,随后再与在场的英雄豪杰们痛饮一场,来番煮酒论英雄。
待这英雄宴过后,这届少年英雄会才算正式的、圆满的落幕。至八月十七,那些来参会的人才会陆续离开洛阳返程,洛阳城里的夜市也差不多该慢慢收了。
当然了……以上这些,只是常理上该走的流程。
…………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中秋这天便暂无他事了,转眼,就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未时三刻,洛阳城外的一条小路上。
白如鸿,在此独行。
这位道爷身上虽也有些银两,但很少乘车马;他喜欢徒步走,一来可以练练脚力,二来也能慢慢欣赏旅途中的风景,毕竟他本来就是在漫无目的的四处漂泊,顺带着行侠仗义或凑凑热闹。
此刻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自是因为今晚的英雄宴他并不想去。
他倒不是故意不给沈幽然面子,只是着实不喜欢那种场合;以他那刚正不阿、有话直说的性格,去了也只会各种得罪人。
因此,这天中午一过,白如鸿就从客栈退了房,并背上剑、拿好了随身的包袱,不声不响就独自出离了洛阳城。
行了一程后,白如鸿似是发现了什么,但他没说话,也没回头。
他只是默默的,从大路转到了小路上。
直到他在小路上又行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后,他才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冲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言道:“跟了贫道我那么久,就不出来打声招呼吗?”
话音落后,不多时,还真有一人自路边的林中缓缓行出。
那是个中年汉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也极普通;看穿着,像是个做工的,也没什么特异之处。
像这样的人,平日里在街上绝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而当他敛住自己的内息时,即便是习武之人,也无法察觉他身上带着功夫。
不过,银道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他可是超一流的高手,仅次于绝顶级的存在,若是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那这条命早就没了。
“在下游靖,见过白道长。”游靖这话倒是很有礼貌,但他的眼神中却毫无敬意。
“我认识你吗?”白如鸿并不跟对方客气,张口就问。
“不认识。”游靖道,“但您应该认识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是谁?”白如鸿道。
游靖答非所问:“您随我去见了他,自会知晓。”
“哼……”白如鸿冷笑,“那老道我要是不愿去呢?”
游靖面无表情地回道:“那在下,也只有得罪了……”
“哦?”白如鸿一挑眉,“就凭你?”
“凭我的武功,自是奈何不了白道长的。”游靖这是实话实说。
“那你……”白如鸿刚想问下去,但这话到嘴边,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说不对……对方这句话的重点不在‘我’,而在‘武功’。
也就是说,对方有不用“武功”就能制住他的法子。
但当白如鸿想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却见……那游靖的掌心,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笼形金属物体。
铃铃铃……
这一刻,游靖只是将那东西轻轻一摇,白如鸿便突觉浑身奇痒无比,忽而极冷、忽而极热,前一息顿生窒息之感,后一息又觉肺中饱胀欲裂。
作为一名久经战阵的高手,白如鸿在遭遇这种变故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运功护住脏腑,可他刚一催丹田之气……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便自他气府中喷薄而出,冲向全身,直窜头顶。
顷刻间,白如鸿便吐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第五十四章 极乐蛊
八月十六英雄宴,群豪再聚正义门。
这正义门内的宴会厅,很是气派,甚至比很多开门做生意的酒楼都要宽敞豪华。
即便今天来赴会的一众武林人士数量接近两百,他们也完全接待得过来。
这些年,在沈幽然的运作下,正义门可谓是风生水起;洛阳一代黑白两道的大小买卖、甚至一些买官儿卖官儿的勾当,他们都能分一杯羹,所以这钱也是如流水一般的流进沈幽然的口袋。
可以说,经过这次大会,人们也更真切地明白了正义门的财力、人力、领导力之强盛。
考虑到沈幽然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黄东来预测他会是未来二十年中江湖最有势力的六人之一,确也是有道理的。
然而,沈幽然自己……其实并不太在乎那些。
正义门在他眼里,不重要。
他的确有野心,想要带领着一个门派崛起,傲视天下……但那个门派不是正义门,而是天奇帮。
或许有人会问,他都已经是掌门级的人物了,只要能成功,那他所率领的门派是叫正义门还是叫天奇帮,又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是没什么区别的,至少在别人看来没有。
但是在沈幽然看来,区别很大。
他有他的执着,有他的想法,不管他的执着在他人看来是偏执、是幼稚、还是愚蠢……只要让他自己认为有必要性和正确性,他就不会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当然了,他可以有他的坚持,但他也得为了这种选择买单。
…………
酉时三刻,英雄宴上。
此时,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英豪兴致正高。
“掌门,我们已反复数了三遍,人都齐,我们也都准备好了。”就在这时,一名正义门的弟子来到了沈幽然身旁,俯身耳语了一句。
“好,你下去吧。”沈幽然听罢,便放下了酒杯,轻声吩咐道。
那名弟子得令后,快速离去。
“来来来,沈门主,我敬你一杯!哈哈哈……”这时,刚好有一名其他门派的前辈从别桌过来给沈幽然敬酒。
但沈幽然却仿佛没看到对方似的,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转身就走,径直朝着宴会厅最北面的一个高台行去。
“诶?沈……”来敬酒的那位与他错身而过,也是愣了下,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沈幽然已经走远。
很快,沈幽然便来到了那个比周围高出一截的平台上,暗运内劲,开口言道:“诸位,请安静一下。”
这一声,用一个现代人熟悉的概念来说,就跟用扩音喇叭喊出去的一样,非常响亮。
在场的众人听见这句,便知沈门主是有正事要宣布,故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杯碟筷羹之声戛然而止。
“沈某,有几件重要的事要宣布。”沈幽然说这话时的语气,不对……
他的语气,非但没有丝毫的尊重或礼貌,还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只是此刻,并没有多少人察觉出了这种不同,因为大伙儿都想当然的以为沈幽然这会儿这是要上台给少年英雄会的前三名颁奖品。
“其一,自今日起,洛阳正义门即告解散,所有正义门的帮众、生意、资产……皆由天奇帮接管。”
结果,沈幽然接下来的这句话,让在场的众人惊得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儿,很多人本来都已经有点儿醉了,一听这话连酒都醒了。
“其二,我沈幽然,从今天起,便不再是正义门的门主,而是天奇帮的帮主。”沈幽然可不管他们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就在这时,有个不知趣的家伙凑了上来,面带笑容的想当和事佬:“呵,沈门主,就算是喝醉了说笑,你这也过了吧,你看大家都被你给吓着了……要是玩笑的话,我看就到此为……”
“我看起来像是在说笑吗?”沈幽然神情冰冷地打断了那个人的话,反问了一句。
那人论资历虽是武林前辈,但无非是个二流人物,要不然也不至于那么没眼力劲儿;此时他被沈幽然这么一瞪,只觉头皮发麻、两腿发软,本能的就后退了几步,不再作声。
“其三……”沈幽然见没人再插嘴了,便接着说道,“沈某希望在座的诸位……于我正义门内暂留几日,把各自门中的武功心法、不传之秘、包括你们那些前辈同门间见不得人的秘密,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等我的手下们把这些都记录完了……再走。”
这第三句话一出来,台下可就炸了锅了。
那些年轻一辈暂且不提,要知道这下边儿副掌门级别的大佬少说也坐了五十来个,个个儿江湖资历和辈分都比沈幽然高,武功也都不差……沈幽然的这种要求,就算换个普通弟子听了也得拍桌子翻脸,何况这些是这些大人物。
“呸!”不出意外的,冯顺风第一个就站了起来,“姓沈的,你他妈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失心疯了吧?今儿这话你敢说出来,怕不是找死?”
冯顺风那边的几桌人,除了他和冯顺水、还有他们帮主的侄子狄瑰之外,其他人也都来自和他们漕帮交好的水路门派,一见冯二当家带头拍桌子了,他们便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个的都把手摁到了兵器上。
“呵……”沈幽然看着对方,像在看个笑话,“冯二当家,你那脑壳里装的东西但凡再好使些,怕也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我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他顿了顿,再次看向众人,“我知道,在座诸位现在的想法,大多和冯二当家类似,我若是不对刚才的话做个交代,你们也不会轻饶了我……哼,放心吧,沈某既然敢把这话说出来,自是有所依凭。”
他说到这儿,抬起手来,轻拍了两下。
掌声刚落,这个宴会厅南侧的一排出口便在两秒之间统统由外侧被关了起来。
不用想都知道,此刻这宴会厅的门外,已被正义门……哦不,应该说是被天奇帮的弟子们封了个水泄不通。
这还没完,那排正门关闭之后,通往后厨的侧门那儿紧跟着就走出了两个人来,在那两人的肩上……还抬着第三个人。
他们的动作很快,目标明确,三步并作两步就一路来到了沈幽然的身旁,然后把他们抬着的那位放到了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
台下的众人定睛一看,那个被抬上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银道”——白如鸿。
此刻,白如鸿面如死灰,整个人都被绳捆索绑;虽然他的眼睛还睁着、也有呼吸,但那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寻常。
是个人都明白,像白道长这样的高手,只要内功外发,铁链都能挣得断,何况是区区绳索?眼下他这样,定有原因。
而沈幽然,也是迅速解答了他们的疑惑:“两天前,白道长和在座的诸位一样,喝了一杯我敬上的茶水……”
他的话才出来半句,下面的人已经有一多半儿变了脸色,尤其漕帮那伙人,脸都青了。
都是江湖道上走的,谁又能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呢?但他们同时也有疑惑,因为在座的英雄中也有不少会使毒的,可前天却是没有一人察觉到自己被下了药……当然了,在那之前,堂堂正义门的门主、少年英雄会的主办方,竟然会在来参会的群豪茶水中下毒这种事……本就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确实也不好防备。
“呵……”沈幽然自是看穿了人们的想法,他笑着接道,“你们不用胡猜,那茶里加的‘东西’,你们不可能知道是什么,而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很显然,沈帮主和大家在各种武侠电视剧里常见的下毒成功的反派不一样,他并没有自信满满的特意把自己下的毒叫什么名字告诉那些中毒者们。
所以此处书中暗表,他加的东西叫“极乐蛊”,是一种源自苗疆的神秘毒物。
严格来说,这玩意儿并不是植物或化学制品,而是一种非常细小的、用肉眼看跟茶叶沫子差不多大的生物。
极乐蛊进入人体后,会在人的肠胃中寄生下来,并在约十二个时辰后迅速分裂增殖,然后通过肠壁进入血液以及神经系统。
由这时起,这个人便算是正式“中蛊”了。
中了极乐蛊的人,平日里不会感觉到任何的异样,但当有人在其附近摇动“蛊铃”时,这个人的神经系统和内脏就会立即产生反应,令中蛊者生不如死。
这种感觉,可类比毒瘾发作时的痛苦,甚至比那更加恐怖,并不是意志力够强就能与之对抗的;而若是在极乐蛊发作时强撑硬扛,或者是企图运功对抗,还会引发直接的生理损伤。
另外,在极乐蛊的发作平息后,人便会暂时陷入一种全身瘫软、如在云端的迷幻状态,仿佛登仙通神、超脱肉身,故名——“极乐”。
想必有些人看到这里已经想到了……没错,正义门里的那些弟子,也全都中了“极乐蛊”,所以他们都对沈幽然言听计从,即便沈让他们对抗整个武林,他们也不敢拒绝。
当然,这些弟子们中的蛊,和眼下这些武林英雄们中的,并不是同一批。
每一批极乐蛊,都由若干条公虫和一条母虫组成,你可以将它们视为一个个不同的族群。供人服用的那些是公虫,体积极小、肉眼难辨、无色无味,测毒手段也测不出来;而母虫大约有半截拇指那么大,将母虫以独特的方式风干后做成硬茧,放到一个金属小笼里,便可制成“蛊铃”。
每个“蛊铃”,只能让与其同一族群的极乐蛊发作,对其他族群的公虫不构成影响。
中蛊的人即便自创耳膜、废去听力,也无法对蛊铃免疫;自尽倒是可以解决问题,但一般来说,体验过极乐蛊发作后的那种快感的人,都舍不得死……他们的脑子会如同被蛊虫控制了一样渴望着下一次“极乐”的到来,被抑制住自杀的想法,只有从体内彻底把这些蛊虫清除掉,才能让他们恢复正常。
最后,极乐蛊还有一个最歹毒的特征:每六个月,就必须让蛊虫在体内“发作”一次,若两次听到蛊铃的间隔超过了这个时限,那些蛊虫就会发狂般去侵毁人的神经系统,让其在极度痛苦中缓慢死亡,所以,即便毁掉蛊铃,也不能解决问题……
综上所述,摆脱“极乐蛊”唯一的方法,就是用解药把蛊虫彻底杀死并清除。
至于那解药是什么,此处暂且不表,咱还是说回这英雄宴……
…………
沈幽然虽没有把极乐蛊这个名称告诉众人,但是发作前后的反应、试图反抗的后果……也就是上面那段内容里的一部分,他还是说了的;这些若是不说清楚,便也起不到恐吓的效果了。
台下有不少人才听了一半,就已露出了绝望的表情,还有些强作镇定的,要么是不信、要么是还抱着侥幸心理。
沈幽然对这样的反应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所以他当场掏出蛊铃轻轻摇了两下。
摇的时间短,发作的时间便短,就摇两下的话,其实也只会发作个一分钟左右;毕竟沈幽然接下来还有话要说呢,也不能让这帮人在那儿挣扎半个时辰那么久。
于是,在发作了一分钟,又“极乐”了几十秒后,东倒西歪的群侠们也就陆续缓过来了;他们中有些人神情恍惚,还有些人眼神复杂、意犹未尽……无论各人的想法如何吧,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已确信,沈幽然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诸位应该也清楚情况了……”随后,沈幽然便用悠然的语气言道,“沈某奉劝各位一句,乖乖与我合作,莫要逞强,在此物面前硬撑的下场……”他说到这儿,转头往白如鸿身上瞥了眼,“……白道长就是很好的前车之鉴。”
他这一提醒,有不少人方才意识到,刚才大家发作的时候,白如鸿依然是瘫在那儿动都没动,连声哼唧都没有,想来……白道长是因为不肯就范而被沈幽然反复折磨,眼下已成了废人。
“沈……帮主。”片刻的沉默后,台下又站起一人来,用比较客气的语气对沈幽然道,“你今日这样做……即便能让我们暂时都顺从你,但你就不怕……日后我们回到各自的门派,带上那些没有中毒的人马回来找你兴师问罪,迫你交出解药吗?”
问这个问题的,是清远忠义门的掌事吕世远,也是在场的副掌门级人物中地位比较高的一个。
“所以我才让你们在武功心法之外,把门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丑事……一并交代了再走啊。”
这句话,并不是沈幽然答的。
回话的人,这一刻,刚好从偏门走进来,边说边缓步走上了高台。
这个男人,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
其实单论长相,他也不算难看,但他身上有两个让人很难接受的特征:其一,他的皮肤,白里透青,是一种类似尸体的肤色,极为诡异;其二,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怪诞的香味,闻着是香的,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反胃。
“尊主。”沈幽然见了这人,当即作揖,毕恭毕敬地施礼。
“幽然,你做的很好。”被称为尊主的男人,即那位不归楼的老板,这时已走到了沈幽然的身旁,与他一同居高临下地看向了宴会厅里的那些武林群豪,口中念道,“其宗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以你为傲。”
“尊主言重了,幽然岂敢居功……”沈幽然的眼中闪过一丝欣然,但嘴上还是很谦虚。
就在这幕后黑手粉墨登场,与沈幽然打着招呼的时候。
突然……
一道人影从台下倏然杀出,口中暴喝出声:“邪魔歪道!我这就跟你同归于尽!”
像这种出手偷袭的同时还大喊着提醒对方的傻瓜,现场就一个,名字叫雷不忌。
他在听沈幽然解释极乐蛊的效果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沈幽然拼了,但刚才蛊虫发作暂时阻止了他,眼下在下面稍微调息了一番,觉得一口气缓过来了,他便要上来拼命。
但雷不忌,又岂会是沈幽然和那尊主的对手……
沈幽然倒也没打算在这里杀掉雷不忌,因为雷不忌的武功很不错、背景也成谜,杀了他可能会有隐患,所以面对雷不忌的突袭,沈幽然只是淡定一笑,轻轻扬手,欲用二指去挡下对方的拳头。
不料……这变故之中,又生变故。
却见,那雷不忌刚要起跳冲上台去,从其身侧又杀出一道人影,一个擒抱就把雷不忌给截下了。
雷不忌都没看清截自己的是谁,就被拦腰抱住摁倒在地,紧接着又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手,一把迷药就糊在了他的脸上。
一息过后,雷不忌便已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这时,众人才看清,截下雷不忌并用药迷晕他的人,正是孙亦谐和黄东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边起身,一边发出极为浮夸的反派式大笑,然后十分自然的……以一种恶势力同伙般的姿态,朝着台上的沈幽然和尊主就走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顾其影
伴随着一阵汪汪大笑,孙黄二人大摇大摆的就上了台。
沈幽然一看是他俩,那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但也没有说什么。
他身旁的尊主见沈幽然没做声,还以为这两人的出现也是在计划之中的,故而也选择了静观其变。
“哈哈哈!沈大哥,恭喜恭喜!”孙亦谐来到沈幽然面前后,当即就是腆胸迭肚,抱拳拱手,脸上那笑容夸张到眼睛都快没了。
“沈哥不愧是人中豪杰,英雄盖世,这番手段,东来佩服佩服!”黄东来也是满脸献媚之色,朗声而言。
这二人一开口,便是这种恬不知耻的冲天马屁,引得台下众英豪一阵暗骂。
“这两条狗……”
“这两个家伙果然是和沈幽然一伙儿的……”
“哼!想不到黄门竟出了这等败类。”
“呸,我居然会输给姓孙的这种人,真是奇耻大辱……”
当然了,在当前这种形势下,他们也只敢在心里骂,或是用别人听不清的声音小声骂。
这帮江湖中人可都精得很——万一现在骂得太大声被人听到,一会儿大家去“交代秘密”的时候有人把自己给“举报”了可就不妙了。
而沈幽然在看到了孙黄二人的言行后,终于也是笑了。
“呵……”他的笑容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视,不过他的话还是很中听的,“二位贤弟,沈某果然没有看错人,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在没有身中‘那个东西’的前提下,依然站出来维护为兄,也足可见你们的忠心啊。”
虽然此刻的沈幽然仍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但基本上已是信了九成……
首先,谁都知道雷不忌跟孙黄二人的关系不错,孙亦谐此前还特意找沈幽然来推荐了雷不忌,但刚才雷不忌要突袭沈幽然时,这两人毫不犹豫就跳出来把雷不忌给gank了,足可见他们为了沈幽然连朋友都可以随便出卖。
其次,早在所有人都还没中蛊的时候,他俩就已经把各种秘密以及自己家传的神功主动拿出来跟沈幽然分享了,如今再回忆起来……这两人或许还真是诚心来投靠的。
其三,再退一步讲,如果他俩只是想自保的话,大可以混在人群里装聋作哑……反正他们本来就没中极乐蛊,而且早就已经把家传武学分享出来了,根本没什么好顾忌的,只要事后随便找个时机开溜就是;但眼下他们却毫不避讳地跳出来公然与沈幽然称兄道弟,引起江湖群豪的仇视,这更说明了他们就是立志要上沈幽然的贼船了。
而最后的最后,还有第四点,虽然这点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依据,但还是不得不提一下——这两个家伙跳反后的神态和言行实在是太贱了,怎么看都像是本色,不像是演的。
“哈!沈大哥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是兄弟,跟识不识时务没关系。”两秒后,孙亦谐又一脸豪迈地回道,“今天即便是这个局面反过来,我们也自当站到沈大哥这边。”
“说得没~错。”黄东来也道,“黄某虽然能力有限,但为了沈大哥,也是甘愿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沈幽然被他俩这虚伪的厥词秀得头皮发麻,甚至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干笑一声,缓解了一下尴尬,再道:“呃……二位贤弟的厚意,沈某已心中有数。”他顿了顿,转身对尊主道,“尊主,容幽然给您引见,这两位是……”
“哎~”尊主摆了摆手,“不必了,我都认识,既然是幽然你认可的人,那便是自己人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
他认识双谐吗?那肯定是认识的,早在孙黄二人闯智仙阁的那晚,游靖就已经把两人的情况通报给这尊主了。
不归楼这间酒楼,本身就是尊主收集情报、以及结交武林中那些能人异士的地方;他给智仙阁定下那么多古怪的规矩,不计成本的收集各种奇珍异宝和珍贵的食材,又雇佣“小德祖”和“南厨王”这样的人物来坐镇,就是为了吸引那些高人前来,并找机会扩充自己的人脉和情报网。
不过,像薛推和袁方治这样的角色,是不知道他们老板的真面目的,反倒是看起来只是厨房帮工的游靖,才是尊主的左膀右臂。
那晚在智仙阁,孙亦谐和黄东来的表现,游靖虽不是全程在场看到,但凭他的功夫,要偷听也是易如反掌;所以,尊主确是早就认识了这两位。
而第二天他们的事迹传遍大街小巷,也是因为游靖奉了尊主的命令把这些情报捎给了沈幽然,沈幽然再利用正义门的势力传播的,要不然也不可能传得如此之快。
那么,尊主这话里“假”的那部分又是什么呢?
自然就是他那句“自己人”了。
以这尊主的城府和谋略,怎么可能轻易就相信了这两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他就只信沈幽然,连对游靖他都是存着戒心的。
所以,此时此刻,虽然尊主表面上已认可了孙黄二人,但实际上,在他听到沈幽然刚才那句“你们没有身中‘那个东西’”时,就已暗自决定要找个机会给这两人也中下极乐蛊,这才能万无一失。
“亦谐见过尊主。”
“东来见过尊主。”
另一边,孙黄二人也是当场毕恭毕敬地给尊主施了礼。
尊主冲他们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上前一步,再度面对在场的群豪道:“好了,还是接着说正事儿吧。”
他在说这句的时候,站在他侧后方的沈幽然冲自己台下的几个部下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几人迅速把已经被迷晕的雷不忌从偏门抬了出去。
与此同时,尊主已讲到:“你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的武功很高,高过你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这便足够了。”他微顿半秒,“刚才雷少侠的举动,我可以当没有发生过,不过,若是下次还有人试图反抗、或者逃跑……”
他说到这儿,沈幽然很配合的上前半步,缓缓举起了手上的蛊铃。
仅这一个动作,就吓得台下的人全都绷紧了神经。
很显然,方才那短短一分钟的发作,已经让他们刻骨铭心、终身难忘,一想到那种痛苦可能会再次造访,很多人就已吓得浑身颤抖。
“诸位都是侠义之人,因自己一个人的行为,导致所有人一同陪自己受苦,这应该也是诸位不愿看到的。”尊主很满意台下那些人的反应,他接着说道,“明白了的话,就请吧……”
他话音落时,宴会厅南面入口的那一排门就又打开了,一众天奇帮的帮众早已在门口拿着铁链镣铐等候着。
极乐蛊的蛊铃作用范围能覆盖到半径五百米以上,而且跟中蛊者本身的听力无关,若是有人此时想施展轻功暴起逃跑,沈幽然一摇铃就能把人给“摇”下来,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有人会搞这些。
那些宴会厅中的江湖人士们也都知道逃跑无望,你跑得了一时,也跑不了半年;于是,他们只能一个个儿跟在机场过安检似的来到门口,自觉的让人给自己的手脚上都戴上铁镣铐,然后在天奇帮众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院落中,被分别赶到了一间间小屋里。
那屋里,早已准备好了文房四宝,等着他们来用……
虽然天奇帮的人手很多,但要给两百来人戴上铐子并分别关起来也是得花一定时间的,前后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吧。
搞定了这些,戌时已经过半。
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等那些人慢慢交代情报就行了;那些不配合、不老实的,就集中到一个地方,极乐蛊伺候着。
他们也不怕有人给出假的功法,因为所有的情报最后都要交给那位尊主过目。他的武学造诣,早已入了化境,即便他不知真的版本是怎样的,但要对方给出的功法里明显搀了假,他多半都能看出来。而一旦被他发现你给了假的……没别的,极乐蛊伺候。
当然了,实在分辨不出来,也无妨。
因为从一开始,那些情报的真假,就不是最重要的。
即使是在一般的刑讯手段下,大部分人都会扛不住,更何况是在极乐蛊的威逼之下?能够硬撑着搞花样的人终究是少数,90%的人最终还是会交代真话的。
而只要这几百人中有那么几个说了真话,那就意味着所有人和自己门派之间的信任都已崩塌了。
每一个门派、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愿被人提起的不光彩的过去或者秘密;一生都问心无愧、清清白白的人不是没有,只是非常少,在江湖这种地方,那就更少了。
就拿林元诚来说,你说他是坏人吗?应该也不是,但他同样有着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过往。
一个少年尚且如此,那些武林前辈们,还有他们的门派里……到底有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你跟这儿说了假话,再回去表示“我没交代”,那就算你是真的没交代,你的同门、掌门……也不一定会信你了;没准他们非但不会帮你出头拿解药,还会先把你抓起来再审讯一番。
这就是人性,这就是江湖。
如果人人都像白如鸿那样,哪怕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绝不向恶势力妥协,那这江湖也不至于会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就拿沈幽然的经历来说吧。
他生来就是魔教教主易世雄的儿子,这是他的错吗?
他的母亲沈氏被易世雄强娶,又是他母亲的错吗?
他的母亲若不妥协,他便根本不会来到这世上;而他若是不妥协,恐怕也早就已经死了。
十一岁那年,沈幽然的母亲病故,他失去了继续留在五灵教里的唯一理由,所以他便逃了出来,改名换姓。
他身上有五灵教的功夫,生存不成问题,但每当他遇上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对方无一不是不由分说就想取他人头来提升名望,完全不会因为他是个孩子就手软,更不会管他是不是根本不想与五灵教为伍。
直到某天,他遇上了顾其宗。
顾其宗是第一个没有见了沈幽然就要下杀手的武林“正派”,非但没杀,他还收留了沈幽然,将其秘密的保护了起来,甚至还教他武功,又教他如何才能隐藏起自己五灵教的内功底子。
最重要的是,从头到尾,顾其宗都没有问过沈幽然的身世,更不知道他就是易世雄的儿子。
只因沈幽然说了一句:“我恨五灵教,我从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顾其宗便为他做了那些。
这就是顾其宗,只要他认定对方没有说谎、认定这是个好人,他便会倾全力帮助别人、拯救别人。
这也是为什么,七年后,当顾其宗推举沈幽然去参加少年英雄会时,也没有一个人对顾其宗多问半句。
可惜,这样的人,并没有个善终。
原本沈幽然也没想过要为顾其宗“报仇”的,因为他以为顾其宗与易世雄同归于尽,也算是壮烈战死。
但是某天,有个人找到了他,一个和顾其宗长得有几分相似,但外表看起来跟尸体一样的怪人。
他叫顾其影。
在这儿引用几句《一代宗师》里的台词——
一门里,要有面子,也要有里子。
顾其宗,就是天奇帮的面子,而顾其影,即顾其宗的弟弟,他就是天奇帮的里子。
顾其宗是盖世的英雄,天下人人敬仰的豪侠;顾其影却是个无名之人,江湖上甚至都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面子上沾不得灰尘,流了血得让里子兜着。
面子请人吃口酒,里子说不定就得去杀个人。
其实,顾其影的谋略和武功,从来都不在顾其宗之下,而且他不仅是有习武的天分,他在天文地理、数术化学方面,也都很有天赋,但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是当不了面子的。
因为他太聪明了,也太明白人性了……所以他做不了“侠”,只能做个人,一个恶人。
他甘愿躲在顾其宗的阴影下,当哥哥的里子。
那些年顾其宗在江湖上行了多少仁义之举,顾其影就在暗处善后了多少不义之事。
在一十三路宗门攻入五灵教总坛那天,顾其影自然也扮成了正派的喽啰混在人群中一起去了。
所以他很清楚,那天的那把火,并不是易世雄放的……
所谓易世雄纵火玉石俱焚,不过是那些逃出去的门派掌门统一口径后的说辞罢了。
那天的乱战中,是那些名门正派的人先开始防火的,而且不止一派这样做了,但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很多门派的掌门很早就看出情势不对,开始逃走。
他们都想当然的觉得,与易世雄对决是顾其宗的义务,且他们也都存着几分保存自己门派实力的私心……
只有顾其宗一直率着天奇帮的帮众冲在最前,战至最后。
若不是其他那些门派撤得太快,导致顾其宗被围得没有退路,他也不至于死在那里。
那场大战后,顾其影也被困在了崩塌的山洞里,他亲眼看着哥哥和易世雄一起被烧成灰烬,却无能为力……几天后,他才靠着龟息术和缩骨功成功逃出生天。
幸存下的顾其影,因为肺部吸入大量浓烟被严重灼伤,伤势一直不好,且终日都被伤痛折磨。他在苗疆流浪数月,四处寻访,终于找到了治好自己的方法,但那代价却是……他必须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养蛊的容器,终生与蛊共生。
后来,他回到中原,依然在暗中守望着天奇帮,并眼睁睁看着剩下的帮众日渐式微,而其他那些武林门派非但没有伸出援手的,反而都伺机来争夺瓜分天奇帮的地盘儿。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顾其影见天奇帮终于不复存在,自己哥哥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都没了,便想到了复仇——向整个武林复仇。
而他知道,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人可以帮自己,一个真心把顾其宗当恩人的人。
沈幽然跟顾其影可说是一拍即合,在得知了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后,他也立即被点燃了复仇之火。
其实沈幽然本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他当初加入正义门而非天奇帮,就是为了避嫌,怕别人误会顾其宗跟他有什么利益瓜葛,但自打那天之后,他仿佛变了个人,一步步朝着掌门的位置上爬去……
而顾其影,则是成立了一个名为“幽影”的秘密组织,自称为尊主,开始在江湖的阴暗处活动。
至今时今日,他们那复仇大计的第一步,终算是迈出去了。
他们本以为接下来的难关会是和各大门派之间的斡旋,并已做好了在接下来的十年于江湖上兴风作浪的各种准备。
但未曾想,有一个……哦不……“两个”在短期内就会带给他们致命威胁的存在,早已潜伏到了他们身边。
他们也不用考虑什么十年八年了,就今晚,便将上演那——孙亦谐火烧天奇帮,黄东来再闯不归楼。
第五十六章 不情之请
夜,渐深。
天奇帮的书房内,顾其影与沈幽然正在品茗对谈。
他们暂时没有去管那些被抓的江湖人物们交代事情的进度如何,因为他们也知道,今晚的变故发生得太快太多,那些人也需要些时间去消化。
进一步的威逼和拷问,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比如说,明天可以把漕帮那几个家伙拉出来,大刑伺候,杀鸡给猴看;或者找一些无足轻重的、交代得飞快的投降派出来,早早放了,搞怀柔策略;甚至可以拉一些女侠出来,用污人清白来威胁她们本人或者其他侠士。
反正有极乐蛊保底,诸如此类的手段,想用的都可以用上。
人类的身心终究是脆弱的,无论生理上的痛苦,还是心理上的压力,都有一个临界值,只要不断在那个值附近施压,99%的人最终都会就范。
没有道德和原则的人会就范,很有道德和原则的人更会就范……
顾其影,乃是深谙此道的高手。
沈幽然毕竟还年轻,尽管他也是颇有城府,但比起这位尊主来,还是差了不少。
“幽然啊……有件事,我可得问问你。”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顾其影跟沈幽然说话的语气就比较随意亲和了,他的神情也少有的露出了一丝真诚;毕竟……顾其影也是人,在这世上他唯一信任的人面前,他若是还不能放松些,那他怕是早已人性无存。
“影伯,您是想问那孙亦谐和黄东来的事吧?”沈幽然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是管顾其影叫伯伯的,而对已故的顾其宗,他则是以“义父”相称,尽管顾家兄弟也只比他大了十几岁而已。
“不错。”顾其影道,“我也是刚才在宴上听你提到才知晓……”他顿了顿,神色微变,“那二人……没有中极乐蛊吗?”
沈幽然点头应道:“哦,是这样的,影伯……”
接着,他就把八月十四那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下。
据他手底下的帮众们所说,那俩货前一天的半夜喝多了酒在院儿里打闹,导致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所以沈幽然给众英雄敬茶的时候他们就没来。
其实沈幽然也知道他俩没来,但他也没有特意差人去叫醒他们,因为他觉得:其一,以这俩货的德行,就算你差人去叫了,他们也很可能拖拖拉拉的、甚至推说不来,万一他俩各种赖床拉屎拖时间,导致他错过了给群豪敬茶的时机,反而误了大事。
其二,孙黄二人早就已经公开投靠了沈幽然,连家传神功都献了,中蛊的人都还没干的事儿他俩都已经干完了。
其三,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只是为了利益而投诚,沈幽然也不怕他俩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凭孙亦谐和黄东来的武功,即便没中极乐蛊,又能有什么威胁?再者,他们住进这正义门的总舵……即现在的天奇帮总舵这么多天以来,每天就是吃喝玩乐,到处乱闯乱逛,宛如两个混吃混喝的地痞一般,连很多天奇帮的喽啰都看不下去了,这些破事儿沈幽然的耳朵里都灌满了,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过人的计策城府?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极乐蛊”这东西也不是随取随用的,那放公虫的蛊盅一旦开了封,半个时辰内就得把这批公虫给人服下,若是过了半个时辰公虫还没进入人体,便会自然死亡;而培育极乐蛊的工序也非常麻烦,很容易失败,沈顾二人的手上总共也没几批成品。
综上所述,特意再动用一批新的极乐蛊,只为了用在孙亦谐和黄东来这两个货的身上,也实在太浪费了。
“嗯……确实。”顾其影听沈幽然说完,点点头,也表示理解,但他随即又道,“这次就算了,不过今后再下蛊时,最好还是把这两人一同捎上。”
“影伯您放心。”沈幽然应道,“幽然自然明白……像孙黄二人这样唯利是图、毫无底线的真小人,虽然可以取信一时,但只要将来情势有所变化,他们便会像今天出卖那些‘武林正道’一样反过来出卖我们。”他笑了笑,“这种人……幽然又岂会真把他们当兄弟呢,不过是暂时互相利用下罢了。”
顾其影闻言,其嘴角也泛起了三分笑:“嗯,利用一番确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那黄门三绝,尤其是使毒的功夫……还有些门道;普天之下,要说有哪个门派有机会能自主破解这极乐蛊,那也就是黄门了,眼下这黄门少主虽没有中极乐蛊,但主动投诚了我们,这也算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若是能靠着黄东来拉拢黄门成为我们的助力,我们接下来的几步,也可走得更加顺利。”
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喝了口茶,再道:“不过那孙亦谐嘛……倒是令我有些失望。”
“哦?”沈幽然疑道,“影伯,此话怎样?”
顾其影面露一丝不屑之色,回道:“‘幽影’门人这些年在江湖上收集各种坊间传说,其中——‘江东孙氏祖上曾有数代纵横江湖,疑有家传神功存在’这个情报,算是令我比较在意的一个;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会让你特意去杭州把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孙亦谐给请来……”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本以为,这孙亦谐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结果那天在不归楼,游靖告诉我他确实就是功力平平;再后来,他又把那本谁也看不懂的‘倒转乾坤’给了你……考虑到他本身的功夫,看起来他说的确是真的,那纸上的文字连他自己都看不懂……”
从顾其影的角度来分析,既然孙亦谐能拿出“倒转乾坤心法”来,那就表明他们孙家一直都是拥有着这门武功的,但为什么孙家坐拥神功、又久不涉足江湖了呢?结合孙亦谐的武功修为、孙员外那商贾的身份、还有那份倒转乾坤手抄本上的字,顾其影判断……恐怕从好几十年前开始,由于某种原因,解读那种文字的方法已被孙家的人给搞失传了,所以孙家人虽然有神功在手,但却没法儿修炼。这样看来,孙亦谐会把倒转乾坤献给沈幽然,并提出让沈幽然破解后同享,也是合情合理。
顾其影哪儿能知道……孙家人不涉足武林,单纯就是前几代人发现做生意比打打杀杀安稳多了,仅此而已。
可怜那顾其影和沈幽然,明明也都不是笨人,但愣是被孙亦谐用简体字版本的倒转乾坤以“献书投诚”之计骗得团团转。
“是啊,幽然也是这样认为的。”沈幽然道,“但不管怎么说,留着他姑且还有用,说不定他们孙家还藏有什么别的秘密,只是有待挖掘,以后我们可以利用他再慢慢寻找。若实在挖不出什么……他孙家那万贯家财,对我们的复仇大计来说也是很有用的嘛。”
这两位坐在那儿喝着茶,就已经把孙亦谐和黄东来以及两人的整个家族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实,连沈幽然和顾其影本人都没意识到,此时此刻的他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纯粹想着要为顾其宗复仇的人了。
如今的他俩,更像是两个站在“复仇”这面旗帜下的、被权欲所操控的傀儡。
他们的目标和想法,从一开始的“毁灭十二宗门、重振天奇帮”,到后来的“那些武林正道都是一样的伪君子,只有让天奇帮一统江湖,重整秩序,才能让顾其宗泉下瞑目”,再到“为了实现理想可以不择手段,反正那些正道也只是打着大义的口号做着一样的事,为什么要跟他们客气?成王败寇,只要最后赢了就没人会质疑你的做法”。
一步步走来,他们的人性早已扭曲,而顾其宗这个名字也变成了他们用来平衡自己仅存的那点良知的安慰剂。
一门里,要有面子,也要有里子。
但若里子没了顾忌,也没了良心,那这门有没有面子也就不重要了。
没有这一门,才重要。
…………
同一时刻,天奇帮后院,黄东来的房中。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黄东来用超快的语速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坐在桌边快速抖腿,“这下遭重了啊……”
“妈个鸡的……”孙亦谐也是背着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虽然早就猜到了姓沈的会搞点阴谋,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借机搞一下和他关系不好的漕帮,没想到居然会搞那么大……”
他俩这话,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因为在他们跟沈幽然告辞回房的时候,沈幽然特意派了两个手下来“护送”孙黄二人,此刻那两个天奇帮的喽啰还站在他们房门外守着呢,摆明了就是要监视他们。
“唉……”黄东来念着念着便叹道,“要不是我无法施展轻功,这会儿我就找个机会开溜,直奔少林寺去搬援兵,只要少林肯登高一呼,找飞鸽帮给全武林传信,那些门派为了门内的消息和武功不被泄露,准保三天之内就蜂拥而来把这天奇帮给踏平了。”
“你现在说这个有毛用。”孙亦谐道,“再说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别说三天……据我估计,明天他们很可能就要开始对被抓的那些人各种严刑逼供了……哪怕你今晚真的能成功跑路,最快也得明天中午才能到少林,而少林寺再组织人马杀过来,至少也已是后天,那时候说不定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把情报交出去了……况且,你确定在有这么多人质的情况下,少林寺的人会冲进来大开杀戒?你又能保证少林来的人搞得定那个尊主?”
黄东来想了想:“也对啊……”他一拍脑门儿,“而且经你这么一说,哪怕是到了最恶劣的情况下,只要姓沈的和那个尊主拿上已经搜集到的武功秘笈和情报逃走,也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反正他们只要有那个类似遥控海(防一手)洛因的毒药,手下要多少有多少;眼下他们已经靠这次少年英雄会控制了整个武林年轻一辈的杰出人才、加上几乎所有正道门派副掌门级的高手若干……等他们这批情报到手,以后能干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啊。”
“嗯……”孙亦谐小眼珠子一转,随即念道,“要不然……咱们假戏真做,干脆真的投靠他们得了?”
“滚~”黄东来想都没想便道,“你他妈是不是人?搞不过你就加入咯?你还有没有原则?有没有正义感?”
“哎呀我试试你的立场坚不坚定而已,不要激动嘛。”孙亦谐也是立马挑眉接道,“看来黄哥你果然是深明大义、敢爱敢恨、是非分明、义薄云……”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沈幽然,你少来这套。”黄东来都听不下去了,当即打断了他。
孙亦谐耸耸肩,话锋一转:“既然黄哥你这么坚定,我就能放心把事情托付给你了……”
“干嘛?”黄东来多了解孙亦谐啊,他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又有什么事情要开始拱火让自己顶上了,“你是不是又想搞道德绑架然后让兄弟去送死?是就直说。”
“什么叫让兄弟去送死,我也要冒险的好吗?”但孙亦谐回这话的语气就能听出他也有点虚,“你先听我说嘛……”
他说到这儿,也坐了下来,凑到黄东来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又道出了一连串的毒计。
…………
是夜亥时二刻,按现在钟点来说,就是晚上十点左右吧。
沈幽然和顾其影仍在书房里喝茶聊天。
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名喽啰轻轻敲了两下房门,并用高低适中的嗓门儿通禀道:“尊主、少帮主,孙少侠与黄少侠求见。”
沈顾二人听了,对视一眼,都没做声,但通过眼神交流,他们已确认了该怎么做。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沈幽然开口了:“请他们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孙亦谐率先迈步进来,黄东来紧随其后。
一番客套的废话过后,沈幽然便问:“二位贤弟方才说要去歇息了,不知眼下又为何而来啊?”
“哦,是这样的……”孙亦谐堆笑着道,“……有两件事。”
黄东来适时地接过话头:“第一件事是有关我的……”
接着,黄东来便把自己炼出獬胆丹、吞服后便无法运功的事情跟他们说了;因为这本就是真事,而且离谱中透着股傻逼的气息,所以怎么听都不像编的,对方很快相信了。
沈幽然听黄东来这么一说,也是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儿:“原来这小子武试的时候一招未发就投降是这个原因啊。”
至于黄东来把这事说出来的诉求嘛……就是想求他沈大哥和尊主大佬想想办法,替自己把这症状消除了。
他的动机其实也蛮合理的——既然你俩能搞出极乐蛊这种东西来,那在化学方面肯定是颇有建树,大家都是“自己人”,这点儿事求你们帮帮忙,不过分吧?
听罢黄东来的要求后,沈幽然本以为顾其影会找理由推脱拒绝,却没想到……顾其影当即面露笑容,很干脆地回答:“哦~原来如此,呵呵……东来无需多虑,这只是小事,今晚我就能帮你治好。”
这个回答,让沈幽然都愣了,就算顾其影是用毒御蛊的高手,也不可能仅听对方模糊地描述了一下某种随机炼成的丹药的效果,就能知道怎么解啊。
但几秒过后,沈幽然又想通了……顾其影根本就没打算要帮黄东来解除症状;相反,他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给黄东来下毒。
这世上能够控制人的蛊和毒,自然不止极乐蛊这一种,只不过有很多不太容易骗人服下、或是效果没有极乐蛊那么强那么好。
眼下,既然黄东来这么信任他们,想要来求“医治”,那顾其影自是不介意顺水推舟;若是能趁此机会给黄东来下了蛊,顾其影也能早点安心了。
因此,顾其影才会不假思索便满口答应,并急着在“今晚”就要“治好”黄东来。
“游靖。”顾其影前一句话才答应下了黄东来,后一句立即就高声唤了这个名字。
短短数秒过后,游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并隔着门言道:“属下在,主人有何吩咐?”
“你带黄公子回不归楼去,让他服一粒‘百顺丸’,看看能不能解除他身上的异状。”顾其影说的这个“百顺丸”,无疑是句外人所不知道的暗语,其实,那玩意儿就是一种和极乐蛊不同的、但一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操控别人的蛊。
游靖会意,不动声色地应道:“属下遵命。”
就这样,黄东来暂时跟书房内的三人告辞,跟着游靖出离了天奇帮,直奔不归楼去了。
那孙黄二人也是到了此刻才意识到,原来这“尊主”就是不归楼的“老板”;而他们当初见过一面的厨房帮工游靖,居然是尊主的部下,且看起来还是个心腹之人。
一时间,此前很多困扰他们的疑团很自然的就迎刃而解了……
当然了,这些事,也不重要……双谐之计的整体方向并没有变;这种程度的随机应变,两人早已有所准备。
待黄东来出去之后,孙亦谐便开始说那“第二件事”。
“沈哥、尊主……”一看书房的门关上了,孙亦谐紧跟着就转过脸来,露出了一脸的淫笑,“嘿嘿……这第二件事嘛,算是亦谐的一点不情之请。”
说句实话,都是男人……就凭这一刻他脸上的这个表情,沈幽然和顾其影也已经猜到这货要提的是哪方面的要求了。
“呵……”沈幽然心中对孙亦谐的鄙夷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但他也很高兴,因为他越发觉得孙亦谐是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low到爆的小人,而这种人,既容易控制,又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亦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大哥。”孙亦谐往前凑了凑,“不瞒你说,这次英雄会上,有那么一人……让亦谐一见倾心、魂牵梦萦,奈何其武功和江湖地位都远胜于我,我此前也实在是没法儿去攀附……但如今此人已成了沈大哥的阶下囚,我就琢磨着……”
“你就琢磨着……”沈幽然也笑了,他接着对方没说完的话道,“……今夜能去与她好好聊聊?替为兄开导开导她?”
“嘿嘿嘿……知我者,沈大哥也。”这一瞬,孙亦谐脸上那笑容又贱了几分,“当然了,若是聊得好了,以至于我二人在那房**赴巫山、**一度,那我也希望……”
“希望帮里的兄弟们不要因为在屋外听到了一点点动静就进来打搅你是吧?”沈幽然接道。
“是了是了是了……”孙亦谐笑道。
听到这么无耻的对话,连顾其影心里都已在暗啐了,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喝茶。
沈幽然还是得应付一下的,他接道:“好吧,这也不叫什么事儿,既然贤弟你喜欢,那为兄的自当成全。”他顿了顿,也拿起了茶杯,喝之前又随口问了句,“对了……你指的那人,可是宋芷秀宋女侠?”
他会这么问也很正常,因为孙亦谐刚才已经明确表示对方的武功和江湖地位都远胜于自己,这样看来,也只有宋芷秀符合这个条件。
不料……
“不是啊。”孙亦谐回道,“我说的是淳空小师父。”
“噗——”这是沈幽然这辈子第一次在喝茶的时候把一整口都喷了出来。
“嗯咳……嗯哼哼哼……”尊主倒是没喷,因为孙亦谐这话出口的时候他已把茶往下咽了,结果差点儿没呛死。
“贤弟……你……”下一秒,沈幽然看孙亦谐的眼神都变了。
“怎么大哥你没看出来吗?”孙亦谐说着,上半身又往前凑了几分,“其实我是……”
“明白!明白明白……”沈幽然和尊主两人也不知为何都本能地往椅背上靠了靠,远离了孙亦谐几分。
沈幽然这时在心中暗道:“妈的我怎么早没看出来呢……现在想来……原来他和黄东来是那种关系啊!也难怪了,连黄东来那种他都下得去嘴,那淳空小师父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等等,说起来,他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啊……”
“沈大哥?怎么了?对亦谐的请求有什么难处吗?”孙亦谐见对方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完全没有!”沈幽然瞪大了眼睛,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贤弟莫要多想,来……来人啊,快取一块通行令牌来!”
第五十七章 远虑得用
孙亦谐从沈幽然那里诓来了通行令牌后,也没着急就去那个关人的院儿,而是回到了房间,并吩咐天奇帮的喽啰帮自己烧点开水、搬个大木桶来,说自己要在房内沐浴更衣。
这一手,有两重意义:其一,孙亦谐可以趁着这洗澡的时间在房间里悄悄准备好一会儿行动时要带的东西;其二,就是“做戏做全套”,让外人觉得他一会儿要干的那档子事儿真不是说说而已。
不得不说……他这手细节处理得极好。
本来顾其影和沈幽然在冷静下来后对孙亦谐的这番要求还是起了点疑心的,如果孙哥拿了令牌直接就奔淳空的屋里去,对方很可能会联想到他是假装有龙阳之癖,实则想搞花样救人。
然而,当顾沈二人听到手下禀报,那孙亦谐拿完令牌之后不慌不忙的选择先回屋洗澡时,连他俩也确信了……这姓孙的真的是好这口。
转眼,已到了子时。
孙亦谐沐浴更衣完毕,穿了套干净的新衣服,右手提着个灯笼,左边腰上别着块天奇帮内的通行令牌,春风满面的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门外有几个天奇帮的喽啰见他出来了,也全都是和颜悦色、点头哈腰。
从这帮喽啰们的角度来看,孙亦谐和黄东来这两人即便还没有得到沈帮主的全部信任,但至少目前为止还算是帮主的表面兄弟,反正地位比起他们这帮被蛊控制的爪牙是要高的,不好得罪。
再者,经过刚才的那段时间,关于孙亦谐有那方面癖好的事情已经在天奇帮众之间传开了,故而这会儿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就这样,孙亦谐出得房来,一路大摇大摆的就来到了关押人质的那片院落。
天奇帮这用来关人的院子,自是早就准备好的,共有五个,比邻而建。每个院子都有几十间小屋组成,屋壁由坚石打造,门则是铁做的,所有的门都特意装了弹子锁,而非挂锁,因为挂锁这玩意儿被兵刃一劈就玩儿完了,哪怕你用很坚硬的材料打造,遇上一个手里有宝兵刃的,也是一劈一个;但弹子锁就不同,锁与门是一体的,不用钥匙、强行破坏的话,就得连同整扇门乃至墙体一起破坏,费事很多。
不多时,孙亦谐就在一名喽啰的带领下行到了关着淳空的那间屋子前。
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小间儿,大概五六平米吧,靠门的那一侧墙上开了一个小天窗,确保白天能有亮光进来,晚上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房间内就只摆着一张书案,连个蒲团都没给准备,想睡觉了就只能顺着书案的方向在地上躺下,想上茅厕了也只能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桶来解决。
也甭说什么刑讯逼供了,就这种关押的条件本身……对很多人来说就已是一种煎熬了。
事实上,就在此时此刻,那些被抓来的武林群豪们,还没有一个睡着的,甚至连想睡的都没有。
当然了,这也在顾其影和沈幽然的意料之中——好端端来参加个英雄宴,突然就发现自己中了毒,还成了阶下囚,并被威胁着出卖宗门的武功和秘密,换你你也睡不着。
咿——
那铁制的门轴转动时,便会发出这种略有些刺耳的声音。
“嘿,愣着干嘛呢?”孙亦谐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进屋,而是看着那个给自己开门的喽啰,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言道,“把钥匙给我啊。”
“呃……这……”这个要求,很明显让那个喽啰有点为难。
“怎么啦?”孙亦谐见状,更加咄咄逼人,“你不给我钥匙,一会儿我完事儿了怎么出来啊?”
“嗯……”那喽啰小声道,“您可以隔着门叫我一声……”
“我呸!”孙亦谐道,“你他妈还打算守在门口听啊?”
那喽啰也是委屈,心说:“你以为老子想听呢?问题是按规矩来说我这钥匙不能随便给你啊。”
这位兄弟的顾忌也不是没道理的,这关人的院子共有五个,而每个院子里负责值守的人其实也就四人(人质都中了极乐蛊、戴着镣铐、还被关在坚固的屋子里,确实没必要派大量人手去看管),这四个人身上的钥匙各不相同,分别对应了院里四排屋子的锁,也就是说,他身上的钥匙不止能开淳空这一间屋子,而是能开这个院子里的一整排屋子。
“这个……”尽管心里很不爽,但那喽啰明面上还是不敢顶撞孙亦谐的,只得回道,“孙少侠,要不然,您说个时间,时候到了,我再回来……”
“哈?这叫什么话?这事儿能搞多久……还有准的吗?”孙亦谐说到这儿,装出一副忽然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又道,“诶?对了,他那手铐脚镣的钥匙,和这房门用的是同一把吗?”
那喽啰也没多想,便如实回道:“当然不是,他们那手铐脚镣的钥匙都在库房呢,就是为了防止他们趁着开门时溜了。”
这个回答,和孙亦谐事先猜想的一致,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便眯起了眼,嘴角挂笑,接道:“那你还慌个毛啊?兄弟,你想啊……就算他从我这里把房门钥匙抢了,但他也打不开自己的手铐脚镣啊,这种状态下,他即便冲出屋来,又能怎样呢?”
那喽啰一听一想,觉得这话也有道理,而就在他有所动摇、犹豫之际,孙亦谐又忽然上去勾住了他的肩膀,面露猥笑道:“或者……你要还不放心,干脆,你跟我一起进来,咱们三人一起亲近亲近……”
“不不不……”那喽啰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一缩脖子一撤脱离了孙哥的魔掌,二话不说就把钥匙递给了孙亦谐,“孙少侠您请便,我这就走,这就走……”
孙亦谐接过钥匙,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紧跟着就转身进了屋,一反手又带上了门。
屋内的淳空早就听见他们说话了,但他并不是很理解话的内容,像什么“完事儿”、“三人一起亲近亲近”,他怎么想都没明白这到底是哪路黑话。
眼下孙亦谐迈步进来,淳空也没太大反应,只是继续在原地打坐,并用冰冷的语气言道:“阿弥陀佛……孙公子,星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即便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淳空也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毫无疑问,是因为此前孙亦谐和黄东来当众投靠了沈幽然,才让淳空产生了这样的敌意。
“来找你帮忙。”孙亦谐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淳空对孙哥的举动有点莫名,不过他也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应道:“孙公子和黄公子既然已决定了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那有事理应去找那沈门主相帮才对,小僧现在受人所制,沦为阶下之囚,还能帮你什么?”他顿了顿,“当然,若是孙公子是试图来游说小僧的,那小僧劝你也不用费那心力了,我少林门人光明磊落,并无什么秘密可言,至于武功心法……”
他话还没说完呢,孙亦谐已经脱掉了外套,并从怀里拿出了三四个银制的封口小瓶,在书案上摆成了一排。
淳空这时心里想的是:“难道他这是准备用什么毒药连夜拷问我?”
但孙亦谐很快开口,打消了他的这个猜想:“一会儿这样,我先用钥匙开门出去,给你留着门,你在门里面猫着,等我暗号,待我把附近的守卫吸引过来后,我俩配合着快速把他们全部放倒……”
“孙公子……你……”淳空听到这里,算是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他即刻面露疑色道,“你这是……要助我逃走?”
“废话。”孙亦谐道,“难道还是来找你聊天的?”
淳空在第一时间也是有怀疑的,但他想了想,自己都已经这个状态了,对方好像也没理由来跟自己演这一出。
于是,沉默了数秒后,淳空接道:“莫非……此前在英雄宴上,你和黄公子是……”
“那当然是装的啦。”孙亦谐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故而直接接过了话头,“要不是我俩当时果断‘跳反’,没准我们也跟你们一样被关起来了,那现在谁还能来救你们?”话至此处,他不禁一句脏话出口,“妈个鸡的,想起来就惊险……还好我和黄哥反应快,那时要是我们再晚半步,雷不忌那小子指不定已经被打残了。”
淳空听到这里,神色数变,他急忙理了理思绪,随即低头一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原来是小僧误会了孙公子和黄公子,二位机智过人、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深明大义……真乃当世之英雄也,小僧惭愧……惭愧啊……”
就在他俩对话期间,孙亦谐已经把那几个银制小瓶里的液体混到了一个相对大些的瓶子里,瓶中顿时冒出一股子强烈的刺激性气味。
“别去闻,把铁链伸过来,手离远点。”时间有限,孙亦谐也没闲心对对方的夸奖作出回应了,只是简短地给了几个指示。
淳空也是聪明人,没再多话,当即照做。
很快,孙亦谐便用这临时调配出的腐蚀性液体把淳空手脚上那两副镣铐的铁链给蚀断了。
接着,他便封住了瓶口,挥了挥袖子驱散了那股气味,再道:“这玩意儿只能现调现用,加上材料有限,短时间内黄哥只能给我准备这么一点了,所以我最多只能放两个人出来,你是第一个……”
他说到这儿,顺势就把自己刚才脱下的外套抖开、翻了个面;这一翻,淳空都傻眼了,孙亦谐这件衣服的内侧,竟然是一幅地图。
“这张是正义门……也就是现在这个所谓天奇帮的平面图,附带他们各个岗哨的位置和巡逻路线,是我和黄哥多日来踩点的成果……”孙亦谐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钥匙来,“这把呢,是他们库房大门的钥匙,我俩悄悄用泥胚拓了原钥匙的模子,专门请城中工匠打的复制品……”
是的,看到这里,想必各位也都明白了……孙亦谐和黄东来当初住进正义门来,并每天“乱闯乱逛”,其实都是有所图谋的……作为两个从一开始就防着沈幽然的人,他们自然要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素闻淳空小师父聪慧过人,所以我估计你记下这地图上的东西也花不了多久……”孙亦谐说话间,已在桌案上铺开了衣服,并帮淳空提起了灯笼照明,“你趁现在先看着……过会儿我俩搞定了院里的守卫后,你就拿上这钥匙,按照地图的提示潜去库房,把大伙儿镣铐的钥匙偷出来;而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再解救一个人出来作帮手,和他一起把这几个院子的守卫和门都给破了先。”
孙亦谐考虑得很周到,他选择第一个解救淳空,不仅是因为淳空的智慧、武功都符合一定的条件,更是因为……相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小和尚甩掉所有人独自开溜的概率是最低的。
他今天要是先救个类似漕帮二当家那样的人物,对方很可能根本就不去库房偷钥匙,直接自己一个人先开溜了;什么武林群豪、江湖同道?对于很多人来说,关键时刻连亲兄弟也不是不能抛下的。
淳空虽然素有慧名,但他那种记东西快、浏览经文时能过目不忘的“聪明”,和孙亦谐这种通算人性的智慧,就是两码事了。
此刻,听到孙亦谐这番周密的计划,还有他和黄东来已经做完的种种准备,淳空当时就惊啦。
淳空心想着:你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沈幽然的?听这意思……你们这次来参加少年英雄会,就是奔着绞杀主办方来的吧?
不过这会儿淳空也没工夫去对那种事刨根问底,他赶紧看着地图开始记忆,并在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把那幅地图上的信息全都印在了脑子里。
期间,两人又交流了几句、并做了些其他的准备。
待孙亦谐觉得可以行动时,他便收好了东西,重新披上了衣服,用钥匙打开门出去了。
这个院儿里的四个守卫,本来应该是有两个站在院门外两侧站岗,另两个在院子里面巡逻的,但眼下给孙亦谐钥匙的那位兄弟被孙亦谐赶跑了,所以院门外站了三个人,而院子里则只剩一个人了。
院内的那名守卫,也没再巡逻,他特意站在了一个离淳空的屋子最远的角落,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东西导致自己不举。
孙亦谐走出屋门的时候,那名守卫自是看见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反应。
孙亦谐朝院内扫视一圈,见情况比他预计得更好,心也更定了些。
数秒后,只见孙亦谐站在那儿,微笑着冲远处墙角的那名守卫招了招手。
那位兄弟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但还是不得不提着灯笼过去:“孙少侠……您……这是完事儿了?”
“嗯,是啊。”孙亦谐说完,还来个挺胸仰脖子,深呼吸了一次,脸上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那守卫不禁偏过脸去、还低下了头,都不敢去看孙亦谐的眼睛:“那……现在您有何吩咐吗?”
他话音未落,孙亦谐突然就上前一步,把一块浸了迷药的布捂他脸上了。
那守卫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便昏死过去,失去了抵抗能力。
“行了,出来吧。”孙亦谐本来以为出来时有可能面对两个人,甚至是三个人,所以他刚才还打算跟淳空配合着展开突袭,没想到实际就一个,于是他自己就搞定了。
“阿弥陀佛。”淳空紧跟着也出得屋来。
此时,淳空双手双脚上分别连着的四截断掉的铁链,已经被他用布条紧紧的固定在了四肢上,这样就能避免铁链在他行动时发出声响了。
就这样,孙亦谐在前拿着灯笼,淳空躲在阴暗处跟着,两人一同靠近了院门外剩下那三名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