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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入潼关     边缘世界里不可能有牧场物语txt下载     边缘世界里不可能有牧场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章 解救大兵马库斯

    灯火暗淡的房间里,我靠着墙看着砖石裸露的墙壁,感受着时光一点一滴流逝。

    我不知道当年同样被关在房间里的小胡克,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纠结挣扎,是否也一样的迟疑犹豫。

    我已经无从得知当年他做过什么样的尝试,尽了多少努力。仅从我梦中的影像判断,他是在读了一本书之后,下定了决心。

    我是否能够拥有,和他一样的觉悟?

    早先我甚至从内心发出了呐喊,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不就是一条人命、一个真相吗?和我追求的风平浪静的日子能相提并论吗?

    可是………

    终究意难平。

    …………

    “哈里斯,听说你拘禁了马库斯?”达特老板依旧一副冷静淡定的模样,在警察局里找到了精力不足的哈里斯,问到。

    哈里斯声音都带着无力:“达特,我早上已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了吧?马库斯要为违法行为负责,我只是在履行警长的义务。”

    达特老板满不在乎地说:“得了吧,哈里斯。谁不知道这个盗伐条例是托马斯从森林防火治安条例里照抄来的。马库斯绝不会是凶手!这一点你和我都很清楚!”

    “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什么可以例外的。”哈里斯依然不愿意在这一点上和老朋友讨价还价。

    达特老板怒极反笑,抛出一叠钞票,说道:“那么法律允许保释犯人对吧?保释金我出了,马库斯我要带走。”

    “绝对不行!”哈里斯断然拒绝了达特老板的要求,解释道:“现在事情还没明了,我拘禁他也是对他的保护!如果说凶手还要行凶,那么到过案发现场的马库斯就是不二人选,我必须为大家负责。”

    达特老板的眼神猛然犀利了起来,毫无畏惧地对上了哈里斯警长:“你是怀疑我保护不了马库斯?还是在怀疑……我是凶手?”

    “达特,你不要这样!我没有怀疑任何人的意思。这正是我担心的,如果居民中产生了这种恐慌,就无法控制局面了!你知道的,这个事情谁都不能代替我来解决……”

    达特老板眯起眼睛看了许久,说道“来之前我可是向琳保证过,要保护马库斯毫发无损的,明天我会再来看他的。”

    哈里斯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放心,达特,马库斯的安全我来负责。他还在里面睡觉,要跟他说说话吗?”

    达特老板收起了桌上的钞票,婉拒道:“让小伙子好好睡会儿吧,不要打扰他。我先走了,酒馆还要招呼客人。”

    达特老板走出警察局没多久,另一个客人又来了。

    莉莉雅夫人步伐轻缓地,从小镇的路口走了过来,轻轻地敲起了警局的门。

    “莉莉雅,你怎么来了?”

    哈里斯能够对达特老板义正严辞,却也不敢对莉莉雅夫人声色严厉,万一这位长期的病人在这里倒下,那他可就难辞其咎了。

    莉莉雅夫人在警察局的房间坐下,伸出戴着丝质手套的手,指着拘留室的门说道。

    “我是为了马库斯这个孩子来的。”莉莉雅夫人的声音十分轻柔,语气却格外坚定,“这孩子不会是凶手。他需要恢复自由,我希望警察局能做出公正的判决。”

    “当然!马库斯只因为盗伐罪被拘留,哥茨的事没查清楚之前,我不会冤枉无辜的人的。”

    “我相信,珀布莉也相信,马库斯绝不是凶手。我可以证明,昨天白天他的还在我的养鸡场里买了鸡。这绝不是暴力袭击者会一时兴起做出的事情。”

    “明白了,你的证词我会记录在案。莉莉雅,你先回去吧。”哈里斯郑重地点头。

    莉莉雅夫人微笑了一下,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个孩子要是醒过来了,珀布莉做的这些料理务必留给他吃。”

    等莉莉雅的身影从街角消失,哈里斯才松了一口气。和罗德从小认识的他,知道这个女人对他有多重要。如果莉莉雅出了意外,上帝都不知道罗德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臭小子女人缘真好,怎么家家都有女儿向着他?”

    可过了一会儿,又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在了警局门口……

    “老塞巴拉,你不用躲了。我都看到你了!”

    哈里斯老远就看到了塞巴拉的影子从隔壁屋的墙壁漏了出来,暴露了他的所在。

    “哈里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塞巴拉讪笑着走出了藏身处,一脸尴尬地问。

    哈里斯嫌弃地看着他:“我早就劝你要戒酒了!你身上的酒味隔着半个小镇都能闻到。”

    塞巴拉却对这个义务戒酒员的说法不感兴趣,趁机溜进了警察局,探头探脑地在屋子里冲着拘留室嚷着:“马库斯,你在里面吗?老塞巴拉来救你了!”

    哈里斯一头黑线地反问道:“马库斯在里面睡着了,听不见你说的话。还有,你的意思是要在我这个警察面前劫狱吗!”

    “哈里斯你别误会。我只是来为他作证的。”塞巴拉抚摸着自己的白胡子,终于有几分老人的沉稳了,“马库斯绝对不是凶手!”

    “这点在没有证据前,既不能排除,也不能确认。”

    “我有证据!”塞巴拉大嗓门嚷道。

    “证据?”哈里斯终于有点好奇了。

    塞巴拉在他面前坐下,终于说出了此行的信息。

    “其实格雷偷走大剑的事情,我并不是太在意。我的朋友将它交给我,也有送给我保管的意思。只是当我看到那把剑被他用得不成样子,除了用彩虹矿石筑造的剑身,几乎都发黑腐蚀了,才打了他一顿。”

    “你知道的,格雷这个孩子性格很倔,越是打他越不肯认错。打完他我就把他锁在屋子里,去喝酒了。直到刚才回去,格雷却反常地主动和我说话。他说昨晚他也在马德斯山上,而且和一个不明的腐烂巨兽正面遭遇了……”

    哈里斯的瞳孔剧缩,连忙低头装作记录掩饰自己,继续问道:“什么巨兽?”

    塞巴拉挠着光秃秃的脑袋说道:“格雷离得很远看到了一只巨大的,像是腐尸、枯木,淤泥拼凑出来的怪物,两足行走。身上滴落的液体接触地面时,会发出硫酸烧蚀般滋滋的响声,地面却没有腐蚀的痕迹。”

    “他目击了怪物的几秒之后,那东西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他用大剑碰触了地上的液体,才发现那液体有惊人的腐蚀性,”

    “格雷说那怪物,很危险……”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守护的理由

    哈里斯在送走塞巴拉之后,彻彻底底关上了警局的大门,决心再也不接受骚扰。

    可是当他打开拘留室大门的时候,发现原本熟睡得宛如死去的我,已经孤单地坐在拘留室床上,意味不明地托着下巴,整个人沉浸于半明半暗间。

    “你都听见了吧,马库斯?”

    哈里斯递过来那个料理盒让我充饥。

    “听见了。”我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一句,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哈里斯微笑着看着我,摇了摇头:“你听的一定还不够。在达特和莉莉雅前面,几乎半个小镇都有各种理由来过警察局。”

    “什么?”我吃东西的动作为之一滞。

    “琳和珀布莉跑过来要给我这里打扫卫生,被我拒绝了。扎克提出应该把你送到联邦接受调查,我估计他是要通过海船把你放走。”

    “艾莲拉着杰夫到这里,也想要保释你,被我拒绝了。迪克提出了劳役代替拘役的办法,把你放在他那里干活。”

    “艾丽和多特后来也来了,拿出一份医学报告,证明你不存在作案时间。哥茨的受伤时间远远早于你发现他的时间。”

    “到最后,连卡特神父都提出要见你,用神的光辉为你赎罪。”

    我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家……都相信我是无辜的吗?”

    哈里斯点了点头:“只能说这个小镇的大家真的是很喜欢你,大家都无条件地信任着你这个新邻居。这也超出了我的预计。连老穆奇都带着梅和优两个小孩,过来向我保证你经常陪孩子们玩,是个好小伙子。”

    “我已经是,小镇的一员了吗?”

    哈里斯肯定地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平时的所作所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不用怀疑了,如果你平时就真心对待大家,为什么大家不能够真心地接纳你呢?”

    想不到我身处绝境的时候,竟然有这么多人无条件地信任我,帮我洗脱嫌疑。我开始为我之前的犹豫感到后悔。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小镇的利益划上等号,才会在重要选择的关头开始了犹豫动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守护大家,反而是大家在守护着我。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突然领悟到了蝙蝠侠的选择,也想通为什么蝙蝠侠能够感动格雷了。

    蝙蝠侠更像是哥谭市的城市英雄,而不是一位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大型的社会,而城市英雄,虽然是英雄,依然社会中密不可分的一份子。

    正义不需大义凛然,其实每一个人,只要挺身而出,他们都可以成为英雄。也正如蝙蝠侠所说,定义一个人的,不在于他的姓名,而在于他的所作所为。

    在格雷这样的乡下小子看来,什么拯救世界的目标都太过遥远了,只有守护身边的人才是触手可及的目标。在剑所及的范围里,就是我的国家,由我来守护。

    作为一个普通人,对于世间伤痛的承受,蝙蝠侠担起的重担,是艰辛且伟大的。但是作为一个城市的化身,这一切的承受就显得那么理所当然,我们生活在这个集体里,就应该集体承受着一切痛苦,幸福,欢笑,泪水。

    格雷想成为的超级英雄,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家园、生活的英雄,一个站在坚实的土壤上仰望着浩瀚星空的勇士。

    相比他这样淳朴而真挚的愿望,我就显得太过于功利了。我想到的是,我选择承担起了这个可能的罪名,会对我的名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随后,我就开始退缩了。我甚至一直将远离小镇重新开始,作为最后的退路。可是如果是蝙蝠侠,他会有这样的退路吗?

    正是因为没有退路,才会义无反顾!当脚下是想要守护的土地,身后就是要守护的家园,才会有人勇敢地站在历史滚滚洪流面前,做出螳臂当车的壮举。

    我为什么会犹豫呢?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满?

    不,我是因为觉得不值。我将自己理应的付出作为了奉献,将一时的不幸当成了牺牲。换成小镇任何人在我的位置,都有可能难受,但是都不会选择逃避。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就是因为在我没有发现的时候,这个小镇已经平静而随和地默许了我的存在,每一条街道都留下了我的脚步,每一个居民都听到了我的消息,每一天的酒馆都回荡着我的欢笑。

    单纯只是作为一个小镇居民,我就应该转换我的思路了。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发掘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还小镇一个平和的氛围。我最初担心的,会在这个过程中碰到不解,遭到怀疑,受到排斥,现在看来果然只是我自己的杞人忧天。

    我突然想起了黑暗骑士里小丑的那个实验。

    一批逃离城市的人乘坐了两条船,一条船上是普通市民,另一条则全是黑社会。等这两条船开到河中时,突然停下了,并传来小丑的威胁:“每条船上都有大量炸药和一个起爆器,但起爆器控制的是另一条船,只有一条船的人可以生还,条件是必须引爆另一条船。”

    在这个黑暗到令人窒息的时刻,却发生了感人的一幕:

    载有普通人的船,通过投票决定不引爆起爆器,而载有罪犯的船,起爆器被一个黑社会老大扔到了河里......

    小丑本以为对死亡的恐惧是人们最致命的弱点,只要抓住了它,好人也会变成魔鬼。然而他不知道,正是在这个迫不得已大难临头的时刻,所有人的心却惊人的一致。因为不管怎样,人们心中都对光明有着无限向往,人们都不愿去伤害无辜的人。

    我也没想到的是,大家早就在心里有数了,马库斯不是坏人。

    那么作为回报,我也应该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这次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会再想要趋利避害。

    我要做一些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哪怕这些事情看清来很傻,看起来很像是一个超级英雄。

    我的心里那些彷徨不安宛如被狂风吹散,只留下澄澈如明镜的内心,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如果胡克老爹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吧。”哈里斯面带笑容地看着我,说出了一句令我十分惊讶的话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哈里斯的回忆

    “警长,你说的这个胡克老爹是哪位?”

    我的心中一阵惊讶,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哈里斯。

    哈里斯在我面前坐下,倒了一杯水给我,怀念地说道:“胡克老爹,就是在你之前的牧场主呀。那个老头子为人固执,我们脾气也古怪,和镇上的人都拒绝来往,一个人住在小镇边缘的牧场里。没想到作为继任者的你,却意外地受大家欢迎。”

    这个名字……应该不是巧合吧?

    “那胡克老爹在镇上就没什么朋友吗?”我继续问道。

    “那个臭老头子朋友没有,敌人倒是一大堆。你想知道吗?”

    哈里斯慢慢回忆起了当年的事,向我讲述了二十年前的故事。

    …………

    我叫哈里斯,是一个警官。

    警察学校毕业之后,我历任了联邦几个警署的职位,得到了许多荣誉之后,偶然来到了这个小镇上。

    原因,是我父亲临死前的那番话。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回到从年幼住进寄宿学校,便阔别至今的家。

    那个糟老头子躺在家里那张,和他一样古板老旧的橡木床上,费力地张嘴要与我交谈。

    对于这个男人,我向来都缺乏了解,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发了一笔邪财,就带回了一身的怪癖,和治愈不了的精神创伤。

    他拒绝与人做多余的交谈,摒弃了闲谈、寒暄、访问这些社交活动,专心致志地躲在家里的书房里,研究着一些枯涩难懂的历史书籍。

    在年幼的我记忆中,那些书籍并不是他寄托梦想的阶梯,而是他逃避现实的轨道。他热衷于各种危言耸听的阴谋论,也对各地乡间醉汉村妇的嚼舌根大为关心,并将这些毫无意义的捕风捉影,称之为历史学研究。

    后在的我,经过了警校系统的心理学理论学习后,结合家里人的零碎谈论,大概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老头子本来只是个年幼失学的苦工,从小生活在托拉斯集团编造的各种谎言里,听着他们掩饰对工人屠杀、镇压、清洗,因此对于主流媒体的不信任感成长为参天大树。

    随后的意外发财,让他开始追寻自我的价值,试图用后天的学习来解释先天的种种不幸。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基于贫瘠的知识体系,无法理解先进理论的意义,成为了形而上的民俗专家,钻进了乡野怪谈的世界里。

    那一天,他的眼睛里充满着云翳,一种茫然的情感遮蔽了他的双眼。那种情绪可能出现在一个破产的证券商人,赌输的烂赌鬼,激进的政治犯,奉虚无主义为圭臬的大学教师眼里,偏偏不可能存在于他这样无知、庸俗、与世隔绝的新兴资产阶级眼里。

    “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老头子干涩的喉咙,像是砂纸打磨一般。我可以猜测到年轻时他的声音一定嘹亮、粗旷、无所顾忌,才使得嗓子有如此多的声带小结。

    “我们家的使命,只有你能继承。”

    这倒是令我受宠若惊,老头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到上学年纪,就被他陆续送入了寄宿学校,就读那些死板、僵化的课程。除了大哥在三年前被他叫回来继承家业,其他人早已经游离于这个家族之外。

    “您过奖了。”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陌生父亲的夸奖,只能用着最礼貌的语气表达着不屑。

    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却像是被激怒了似的,语气中带着狮子愤怒般的颤鸣。

    “我不是在夸你!”

    我更加惶恐了,假装低头受训,心里却快速分析着他的用意。

    如果老头子不是在恭维我,那就一定是在暗示着什么东西,我得继续听下去。

    老头子咳嗽了一阵,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犯过一些错误。这些东西我不想再提了。”

    他没有按着我的想法,接下去刚才的话题,却主动说起了过去。

    “我知道当年的过错,不管我找再多能力不足,缺乏机会的客观借口,也摆脱不了内疚。错了就是错了,我为此忏悔了几十年。”

    这让我想起了家族里的一个传说。

    那是这个新兴不久,以老头的为核心的家族一直有一个传说,一个关于穷苦矿工如何发家的传说。

    传言老头子是在海外拓荒时,害死同伴,霸占了合伙人的股份,才攒下偌大家业。证据就是他的那些同伴,没有一个走出那座荒岛,也没听闻那些合伙人有过一个后代。

    “有些事情总是无法万全,这也是命运的无常。”我用漂亮话儿打着圆场,心里想的是该如何结束这个没意义的对话,回到原本冰冷而僵硬的父子关系。

    那才是我习惯的相处方式。

    老头子却在那里呓语着,好像沉入了记忆的账本里,一点点发掘着痕迹:“当我发现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但是我们家族的宿命,需要有人承担。当年的事情,也需要做一个了结。你去吧,哈里斯,回到那座岛上去。”

    回去?难道老头子当年的伙伴和后代还在那座岛上?

    那我就明白了。

    这个老头子豪阔了一辈子却活得像是苦行僧,就是因为对于财富的罪恶感。在年老时,这样的罪恶感终于击垮了他,连他赖以逃避的历史研究都拯救不了他。

    他需要我去补偿、告求、接近那些受害者们,哪怕是欺骗也好,只要能够让他愧疚的心里,有一丝的解脱。

    这就是我的工作?

    “照您的意思,我需要做些什么?”

    老头子的声音十分地虚弱,又带着一丝厌烦。

    “如果知道需要做些什么,难道我自己不会去做?替我去那里走走,需要多少钱就拿去。”

    “遵命。”

    我替他掖好了被角,就跨过了铺满一地神神叨叨的手稿,退出了那个囚笼般的书房。

    但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我走了之后,在圣灵像前祈祷了一夜,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什么“拯救”“诅咒”“宿命”之类的词汇。

    但那时,我已经带上了自认为足够收买一切的财富,坐上了前往荒岛的船只。那时的我年轻、傲慢,由于自矜教育良好常存着时下都市人的偏见。

    还在船上吹着海风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我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场即将改变我一生的旅程。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个小镇里的童话

    “滚开!臭小子!带着你的混蛋钱滚开!”

    当我打听清楚了情况,带着丰厚礼物来到矿石镇牧场的时候,受到的确实一顿无情的谩骂。

    那时,一个头发花白半跪在地上服侍新生作物的老头,正费力地弯下老腰,检查着植株是否被昆虫咬坏。

    我从这里寒酸的布置就能知道,这里的经济并不富裕,甚至称得上是贫穷。那些顽强生长的植物终究敌不过野草,老头子的昼夜奋战也斗不过荒芜,整个牧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着。

    我信心满满,这种乡下的鬼地方用汗水浇田,怎么比得上城市里享福?

    再没有见识的乡下人也会知道钱的好处,更何况我给的钱,足够这个老头到城市里逍遥两辈子了。

    但是当我说明来意时,剧情却没有按照套路发展。

    “……胡克,占股15%,截止今日共三十三年未分配股息,合计分配利润6219万。胡克老爹,这张支票你拿好,在联邦任何国有银行都能兑现。如果没有问题,能不能告诉我镇上另外几家人在哪?”

    那个老头先是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股份合同发呆。那张合同是签署在一张粗劣的小羊皮上,上面模糊难辨地写着矿业股份合同,还有几个潦草难看的签名和手印,老爹的名字也赫然其上。

    在老头子给我这张合同,我才知道究竟欠了几家人的陈年老帐,决定就此入手。

    “再不走,我就把你种在我的田里当化肥!”

    …………

    “哈哈哈哈,你的选择还真是不幸。”

    镇上唯一的酒馆里,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经营,脸上总是挂着和这乡下地方不符的微笑。

    “老板,你不是这里的人吧?”我问道。

    酒馆的老板微笑着说:“叫我达特好了,我两年前刚从东部工业城市搬过来。”

    “东部?你是说那个废弃的都市?”这个我倒是略有耳闻,因为托拉斯集团内部的派系斗争,东部那座号称“东都”的所在,被急速榨干废弃,只留下满地的大楼废墟,和街上横行的暴力组织,在别人口中的名称也逐渐变成了“废都”。

    “是啊,真的是幻梦一样的景象。幸好我逃出来了。”这个叫达特的男人依然微笑着,没有任何的感情波动。

    这时候,边上一个打扫着卫生的小姑娘冒了出来,怯生生地问我:“先生,你能告诉我都市是什么样吗?”

    她叫安佐,是隔壁酒庄老板的女儿,目前在这里打工。

    …………

    依靠酒馆老板给我的信息,我找到了另一处疑似镇上原著居民的家里。

    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骤然出现一处空地。一栋简陋的木屋就矗立在那里,从形状不规则的烟囱里飘散的炊烟,能够看出这里有人生活。

    在我说明了来意后,屋子里那个和我年纪相仿,却面容粗犷、声音洪亮的男人也拒绝了我的补偿方案。

    “你说的这个多朗科是我的父亲没错,但是他早就死了。这些钱是属于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眼前这个男人心思淳朴地惊人,不论我如何解释继承权的问题,他都不愿意接受,固执地认为这笔钱与他毫无关系。

    说了半天,我也口干舌燥,就放弃了劝说,在他的邀请下到屋里也喝了一碗水,聊起其他合伙人的事。

    “哥茨,我这样叫你没问题吧?镇上这还生活着哪些当年的合伙人?我也想去找他们谈谈。”

    哥茨的屋子里布置非常的简陋,一张木床就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唯有地上一铺稻草显得十分醒目。

    “早没了。我父亲说当年发财以后,大家起了一场纠纷,就各走各的了。年纪最大的合伙人老死在这里,父亲和胡克老爹不愿意离开,还有一个意外死亡,最后你看到那个占股5%的,是当年那艘海船的船长,为了让他维持航线才分的股份。”

    哥茨大笑着看着我:“早点回去吧,哈里斯。这个镇上要是有人想发财,早就走了。大家都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你作为外人,是不会理解的。”

    我沉默着结束了这一段对话,回到了酒店里。

    这趟旅程真的是令人绝望,我预想中感恩戴德的画面没有出现不说,这些人简直顽固得令人发指。

    这个小镇封闭、孤陋、单调,仅有的几户居民也互不往来,尤其以胡克老爹为甚。不少误打误撞接近他牧场的居民,都会收到谩骂,仿佛来人是要偷走他的命根子。

    这样恶形恶状的邻居,怎么可能孕育出良好的邻里关系?我开始怀念城市的生活了,连当年寄宿学校那些枯燥死板的课程,都变得活泼生动了起来。如果事情没有新的进展,我决定放弃这个任务,向家里的老头子道歉了事。

    但这个枯燥的地方仍然有一缕无忧无虑的阳光照了下来。

    那就是安佐。

    这个乡下姑娘的心思活泼细腻,说话调皮可爱,每天都缠着我,要听我讲一些城市里的故事。在那个酒馆里,我就将我读书时代、警察生涯的故事一点一点讲给她听。

    哪怕只是一个品牌的名称,一个街道的景色,都能牢牢吸引住她的注意,获得她崇拜的目光。

    久而久之,不仅是这个姑娘,连镇上其他居民,都会在闲暇之余走进酒馆,听我讲些城市里的新鲜事,换来一天心满意足的笑容。虽然我的劝说工作没有任何进展,但是这个小镇的平淡的日子,却渐渐吸引了我。

    我会和她走在矿石镇的河边,看着鱼儿跳跃出水面,听着浪花环绕着岩石。水草轻轻地招摇在河底,水鸟轻柔地构筑着暖巢。

    她也会带我在海边散步,看着远处升起的明月,听着路过船只奏起的汽笛,任由和煦的海风陆风交替穿过,编织出记忆的翅膀。

    不愿意承认的是,从小缺乏亲情关爱的我,对这个姑娘产生了超越友谊的好感。我从未发现在自以为骄傲的理智面前,心里温暖的感觉会出现的如此剧烈。

    那块自幼冻结了我心灵的寒冰,早已无视了城市的霓虹闪烁,却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慢慢化解。

    安佐每天的招呼声,就像天使的演奏一样动人,我第一次在睡前衷心地向圣灵祈祷,期待着新一天的到来,希冀着象征分别的句点永远不要出现。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感情·事故

    小镇上这么多地方里,只有一个地方我和安佐从聊到也没去过。

    那就是马德斯山。

    从安佐的口中,我大概猜到这座山上发生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也知道乡下总会对高山带有敬畏。

    但是令我好奇的不止于此。

    从镇上要走进马德斯山总共有两条路。一条是通过山脚茂密的树林,穿过哥茨所在的林场,进入马德斯山的山麓地区。另一条是从胡克老爹的牧场经过,直穿一片植被繁茂的荒地,也能进入山麓范围。

    但是这两个地方,恰巧都被老头子的合伙人控制住,就好像他们试图垄断这座山一样,无论怎么走,都必然要经过他们的领地范围。

    更令人好奇的是,这个名为矿石镇的地方,居然一点矿业的痕迹都没有,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居民们自给自足,看不出往昔的繁荣。

    当年那座金山银海般的马德斯山,又是为什么荒寂了下来呢?

    在我来到小镇上的第十三天,趁着安佐在酒馆工作的时间,我偷偷来到酒庄,向安佐的父母坦白我对她的感情了。

    我不知道安佐对我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知道她心目中是否有我的位置。只是我炽热的情感已经没有躲藏的余地,每天的接触对我来说都像是在火山口上跳舞。

    与其说是征求她父母的同意,我更像是破罐子破摔。

    不管安佐是什么想法,我要先把我所想的说出来。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代替了深思熟虑,引导着我的行为。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的脸上,是彼此交替着的绯红和惨白,心里也没有了过往的傲慢。那是一种巨大冲击之下的自我保护,连意识都要断开链接的感觉。

    仓促中我以为,是我平平无奇的外表无法打动他们,因此宛如初恋的少年一般,着重强调着我所能带来的财富,能给她带来的未来生活。

    我已经忘了那天晚上,我们是怎么离开她家的。

    第二天,我在酒馆就没看到安佐了。

    听达特老板说,安佐的父亲将她关在家里,下令再也不许和我来往。

    就这样,我为自己鲁莽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多次上门,也无法挽回自己在安佐父母心目中的形象,偏见已经深深扎根于其心。

    在他们心中,我只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花花公子,想要用流传千年但是也过时千年的老套路,像那些纨绔公子利用权势、财富、空口许诺,来骗去乡下姑娘的欢心,随后一走了之。

    那天晚上,我不顾达特老板的劝阻,喝了个酩酊大醉。

    年少的我将这种误解当成了终身铭记的侮辱,我的愤怒和悔恨熊熊燃烧了起来,开始埋怨安佐的坦诚、埋怨老头子的命令,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地方自取其辱。

    醉醺醺的我走出了酒馆,决定去找胡克老爹和哥茨说个明白,进行最后通牒。假如他们执意不接受我以及家族的好意,那么将由他们自己承担后果,我将终身不再踏足这里!

    但是,当我走近了胡克老爹的牧场时,却看到月光下,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牧场,行走在上山的路上。

    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吧,我的步伐虽然摇晃,但还是勉强跟上了照顾老人而放缓的队伍,远远地吊在后面,利用警校所学展开了追踪。

    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在我醉酒的视野里变的十分的心怀恶意,我那颗莫名燃烧的正义之心,开始显现出形状来。

    …………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个月夜之下,我在马德斯山的半山泻湖看到的景象……

    在逐渐靠近后,我看到胡克老爹和哥茨,就像是一队默然而肃穆的送葬队伍,踏着整齐而忧伤的步伐,抬着一具被麻布层层包裹的尸体,在前面走着。

    一老一少的两个人,在泻湖边上短暂的休息后,扎起了一个简陋的担架,上面用藤条牢牢固定住每个角,并将尸体放置其上。

    胡克老爹唱起了一首曲调嘈杂而粗俗的歌曲。歌曲明明和这个忧伤诡异的气氛截然不同,却被他唱出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味道,哥茨也随着节奏慢慢发出咆哮,对着月亮长长呼喊了起来。

    终于,这个古怪的仪式走到了尾声。

    两人合力将尸体推入了湖水中,任由冰冷的水流浸入裹尸布,将这个单架慢慢吞噬。但这个速度却缓慢而温柔,像是童年时期母亲的怀抱,静好地包容着尘世的纷扰,迎来永恒的宁静。

    “你们在……做什么?”

    在他们完成了这个简陋的葬礼仪式后,我拔出防身用的手枪,终于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凭着月光看到面前的两人就是哥茨和胡克老爹。既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歇斯底里,和我见过的那些杀人凶手截然不同。

    反倒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他们眼密布的血丝,也让人感同身受地安静了下来。

    “快跑!”

    迎接我的既不是胡克老爹一贯的谩骂,也不是哥茨打圆场般的哈哈大笑。而是两个人口中不约而同发出的惊呼。

    在我的眼睛里,世界的画面都似乎缓慢了下来。

    胡克老爹花白头发的颤抖,哥茨眼中慑人的恐惧,野草随风轻拂的摆动,湖水猛然绽放的涟漪,和湖中那个扭曲鬼怪的巨大身影!

    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那身形有着人形的模糊特征,而头部却是椭圆形的,长着从不闭合的,巨大、凸出的眼球。在脖颈的两旁,还有不断颤动的触须,长长的手脚上生长着倒逆的骨刺!

    这生物杂乱无章地跳跃向前,有时只用后腿,有时则四肢着地……那嘶哑的、尖锐的喉音……传达了其面部所无法表现的,一切黑暗的感情……

    两人在惊呼声后,迅速地阻挡在了这怪物前进的道路上。但这却是徒劳无功的。

    那怪物既没有攻击他们,也没有表示出亲近。它就像一台盲人驾驶的推土机,不留情面地清理着面前的阻碍。胡克老爹被一把扫入了冰冷的湖水中,哥茨也被重重的拍进树林里,生死不明。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枪已经不知去向了。阴影已经覆盖了我的视线,我只问到一种恶臭铺天盖地而来,和酒醉的一同作用下,熏的我开始反胃,从嘴角呕吐出食物的残渣。

    但是更加窒息的感觉接踵而至。那怪物的触手已经缠上了我的脖子,逐渐收紧,逐渐窒息……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一个宛如打嗝声伴随着呕吐,从胃的深处发出来的黏糊恶心声音,念出了一个简短的词语。

    “布朗宁……你……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胡克老爹

    在我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陌生的天花板。

    周围的家具都是最老旧的款式,带着时光无情打磨后留下的风霜。这些老家伙不论当年是敦实朴素,还是美轮美奂,最后都是缺胳膊少腿,磕漆掉皮的下场。

    就像前面这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子。

    不论当年的他是多么的桀骜不驯,还是意气风发,到老了也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唯有那个长期抿着的嘴角,依然弯折成刻薄毒辣的造型,让人绝不会误以为他有多么好相处。

    但是这个破旧得宛如遗迹的房间里,却遇上了和它一样古旧的伙伴。

    那是一张边缘起毛,多处破损,散发着鞣制失败气味的羊皮纸。

    这张羊皮纸和这间屋子一样的古老难堪,却被那个糟老头子紧紧地抓在手里。就连散发的古怪气味,都好像成为了一种绝妙的体验。但是从老头子的眼中放射出的,却是一种年深日久而固化的怀疑眼神。不论谁被他看了一眼,都会觉得是莫大的冒犯。

    这种扭曲的感情,让我想起了从前抓获的瘾君子,那种想要抵抗又发自内心怀念飘飘欲仙的感觉。

    我听到了他在轻声地说着,于是眯缝着的眼睛微微睁开,确认了他确实嘴巴翕动,含糊而熟悉地对着羊皮纸念诵着。

    “约克逊、安东尼奥、多朗科、胡克、布朗宁、凯伊……”

    “我们是自由的矿工,为了财富,为了前途、为了花花世界出走文明世界,奔向荒野。我们除了自由一无所有,但是我们除了自由一无所求。”

    羊皮纸上简短的宣言被他反反复复地朗诵着,语气里满是不屑和愤怒,但是我却从那种异样的语气里,听出来别样的意味。

    就像是长大后回顾年少时的蠢事,那种难以启齿却深表怀念。

    我本以为他会对家里老头子的名字咬牙切齿。

    毕竟在我心里,那是害他们困守孤岛、碌碌一生的元凶,剥夺走了他们的财富、名誉、未来。

    但是在这个老头的口中,他依然深陷回忆地念着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的不满。

    忽然,这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一手攥紧了羊皮纸,恶狠狠地回头看向了我的所在。用那种恶意揣测世间万物的眼神,直刺我的内心。我差点就像一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着毛蹦了起来。

    “臭小子,算你运气好。”

    胡克老爹瞬间翻脸,将羊皮纸嫌弃地扔到了我的怀里。若不是前一秒,我还看到他深情地怀念着什么,我绝不会相信他还拥有人类的美好感情。

    毕竟从他嘴里的话和脸上的神色,都是一副人憎鬼厌的状态。

    “胡克老爹,是你救了我吗?”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摸着隐约发痛的脖子,感觉骨头都有错位的伤势了。

    胡克老爹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没有人救了你,倒是你差点害死你自己。怎么?当上门女婿不成,还有脾气了?”

    “你说什么!”

    “我说得不对吗?大少爷,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应该看好你的未来?你是不是把璀璨前途、显赫家世、诱人财富,和你这张该死的马脸弄混了?”

    我的血液差点化为岩浆从眼眶里流出来,左手已经紧紧地攥住拳,就准备要往他脸上打去。

    但是老头的下一句话,却让我愣在了原地。

    “感谢你的马脸吧,要是没有它,你昨天就死了!”

    “昨天……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我已经被那怪物扼紧了咽喉,连说话喘息都无法进行。如果是真的,以我的经验,这样的窒息只需要持续五分钟,我的身体机能就会永远停止了。

    如果说那是梦,又太过真实了,我连那恶臭的气味和糜烂的触感都记忆犹新,更何况我脖子上的瘀伤又要怎么解释?

    “他把你错认成了布朗宁了!”

    胡克老爹双眼瞪圆,咆哮着说道:“是你老爹该死的友谊救了你!也是你老爹该死的情谊害了你!那个混蛋,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这么干!”

    老头喃喃自语地忿忿道:“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自以为是!我们经历的这些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有人牵扯进来!”

    我猛然坐起,但下一刻我的脑袋就像被重锤敲击,一瞬间嗡嗡作响,天地都开始旋转了起来。那种感觉非常的不妙!

    “告诉我……那是什么!”我嘶吼着看着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旁边椅子的靠背,才没有径直倒下。

    胡克老爹冷眼看着我的痛苦挣扎,良久才对我说道:“熟悉这样的苦痛吧。这些痛苦,今后都将与你相伴。在你的梦里、醉里、醒时、生时流连,恐怕连死亡都不再是最后的终结……”

    我还记得那天,他用一种耸人听闻的口气,向我说了一句足以终身引以为戒的话:“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在亘古中连死亡都会湮灭。”

    胡克老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像我们这些连归宿都没有的外乡人,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只能自认为是向前走着,却迷失了方向,随波逐流,在一个可怕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哥茨脸色阴晴不定地拿来了一种不明的液体,从屋子外面走了进来。

    “无知是人类最后的保护。喝下这杯药水,你将会在今后的两年内,失去关于这里的记忆。”

    胡克老爹将粗糙的陶杯塞到我嘴边,不由分说地灌入我的嘴里。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这里的事情,孩子。两年之后,假如你没能摆脱这一切的阴影,就会到这里来。这里会是你最后的避风港,也会是你抵抗孤独的堡垒。”

    “我不知道你的混蛋父亲为什么要你这么做,但是这一切都会迎来终结的。我会亲手终结这一切。”

    …………

    大量混乱而含糊不清的描述之后,哈里斯从回忆中迅速抽离,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我,仿佛刚才故事里青涩、骄纵的富家少爷与他毫无关系。

    他的眼光复杂,用肢体完美地重演了自己口中胡克老爹的形象,示意我把那杯水喝完,随后缓慢地开口道。

    “在经历了两年的种种变故后,我失去了轻狂的勇气,想要回到镇上找寻当年的慰藉。”

    “但当我最后回到这里,胡克老爹已经变成一个老糊涂了,哥茨也开始沉默寡言。我知道他们的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

    “喝完这杯水,也请遗忘吧。”

    “这次轮到我,做一个终结了。”

    哈里斯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天外。我的视线也化为了虚影,连视线聚焦都显得那么困难。

    直到黑暗降临。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获自由

    无尽的黑暗里,只有哈里斯渐行渐远的背影。浪潮从四面八方涌起,灌注在无人能够接近的密闭空间里,往我的口鼻眼耳拼命流淌。

    我长大了嘴,感觉到身上仿佛加上了无穷枷锁,限制着我的行动。那种强大的负压,比涌动的水压都要强烈。

    我闭上眼听到心跳像是鼓点一样循环不断地响起,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纯粹的黑暗中感受不到一点亮光,我也感觉不到上下四维。

    既不沉浮,也无生死。

    我就像是被封印的暗黑**师,被沉重的铁链渐渐锁死。记忆的一部分被永远地分离出来,向着意识海洋的最深处沉没而去。

    思维也逐渐变成了接近混沌的无我,开始自愈一般修复着失去的记忆。那是人类精神的创伤应激反应,往往遭遇了巨大打击的人就会进入自我保护的状态。

    之前那段离奇遭遇的记忆,开始迅速消失,中间的记忆断层却慢慢地被其他的记忆碎片取代。

    我忘记了秘密基地的布置,忘记了和格雷的切磋,忘记了湖边的惨案,忘记了无形的凶手,忘记了听闻的故事,忘记了哈里斯的身影,只记得哈里斯在我昏迷时,伏在我耳边编造的谎言。

    “马库斯,昨天你到山上盗伐木材,被哥茨抓住,两个人争执间哥茨跌落山崖,你将他救回来之后,被关在警察局里。一场发热差点要了你的命,被临时释放出狱。记住,没有怪异,没有怪异,没有怪异。”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将会彻底忘掉之前发生的恐怖故事,当作幻梦最深处迸发的臆想,被理性轻松镇压,再也没有回忆的可能了。

    但是这个记忆删除流程进行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涉及了一段记忆,那就是在修正建造秘密基地和湖边发现哥茨之间,我和格雷切磋时,解锁友好战斗模式的记忆!

    “系统提示:检测到殖民者服用药物导致大脑功能障碍。”

    “贝爷特性发动,殖民者意志力晋级为食物链巅峰等级。”

    “精神药物危害豁免。”

    “正在修复意识损害扇区。”

    “距离修复完毕还有三个小时,之后记忆将恢复正常。”

    “温馨提示:亲爱的殖民者,服用精神类药物会导致不可逆转的成瘾效果和副作用,请谨慎使用。”

    …………

    在我醒来的时候,脑袋的剧痛还在隐约发作,就像上次宿醉时候那种感觉。但是昏迷中那种精神的割裂感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哈里斯说的每一句话,记得他那天的每一个表情。我也记得他临走前,那种决意赴死的义无反顾。

    “这个混蛋,身为警长居然还用这种龌蹉手段。”

    我摇了摇脑袋,感觉阵痛渐渐放缓,才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并非在警察局的拘禁室,也不在我家里,而是在达特老板的酒馆楼上的房间!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就看到小酒馆依然风平浪静,老板也无所事事地擦着桌子。

    见到我下来,他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问到:“马库斯,你醒了啊。”

    我晃了晃脑袋,装出头疼欲裂的样子。既然哈里斯会把我放在这里,并且在他的故事里达特老板已经出场,那么他们两个人应该关系不错。我摸不透老板会不会站在我这边,就勉为其难地顺势装作失忆吧。

    “老板,我怎么在这里?”

    达特老板皱着眉说到:“哈里斯把你送过来的。他说你在警察局发高烧,不适合呆在那里了,就把你送了过来。”

    喝了那个药,那种大脑发热浑身冒汗的样子,确实很像发高烧。只是不知道这个药有没有副作用。

    幸好我有殖民者系统傍身,不然这一次铁定要翻车了。

    “老板,那哈里斯呢?”

    我无奈地发问道,顺便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套餐。

    “那家伙说要去哥茨的出事地点看看,之后就上山了。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外面的天色,如今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离太阳下山也没有多长时间,哈里斯上山绝对是要继续他的计划。

    从我的亲身经历和他的故事都能知道,这些古怪的事件都是发生在深夜。这一点必然有不可思议的联系。

    “老板,那我先回去了。”

    我迅速地扒完餐盘里的饭,对达特老板做出一个我好多了的状态,准备离开这里。

    老板沉默地收拾了桌上的狼藉,看着我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酒馆的边上,忽然开口道。

    “外面天要黑了,你多加小心。”

    我一愣,回头看了老板一眼,只见老板依然端着餐盘站在原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神色,斟酌着往外蹦出了这几个字。

    “……好的老板,我会小心的。”

    我咬咬牙,忍住了向老板求助的想法。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不是好事,哈里斯和哥茨身上的神秘事件,是我距离小镇当年怪事最接近的一次。

    我不知道应该跟谁说,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能感觉到的是,他们两个人都在极力隐瞒着镇上的异状,将它封锁在最小的范围。如果说哥茨的遭遇是与生俱来,那么哈里斯的故事就是一个意外。

    至少在这二十年里,这些事情的知情人没有再次扩大——除了我。

    所以我不能将达特老板牵扯进来。

    但我没想到的是,达特老板在我身后,又缓慢地吐出了一段话。

    “每个人的路都是注定的,你无法替别人走完,别人也不能带着你走。但是相反,当你走在你决定的道路上时,就与别人再无关系。哪怕是有同行人,也是天涯萧索的短暂相逢,终将因为路程遥远而分散。”

    “马库斯,看清楚你的路。但如果决定了,就不要像我一样后悔。”

    说完,达特老板就走进了厨房。

    我在酒馆的门口愕然了许久,终于露出了微笑。

    果然达特老板知道点什么,但是他那尊重**的习惯让他没有继续窥探。他可能隐约感觉到了我在谋划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多言。

    这种无须多言,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有时彼此保持着距离的无言,远远胜过掏心掏肺的无所不言。

    但只要他开口说了这句话我就知道,我在镇上并不孤单。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陶醉地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镇。因为我知道下一秒,我就要托身于黑暗,守护着这片土地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秘密会议

    当我走近秘密基地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人影正端坐在高背椅上,手上捧着一堆莫名其妙的零件,正在认认真真地拼装着。

    察觉到我的脚步声,他并未感到惊讶,也没有抬头,声音里也没有一丝的迟疑。

    “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屋子里荧光蕈的微光照耀着房间,将他的轮廓染成了半明半暗的光晕,整个人即将融化在空间里。

    “老大,你来的太晚了。”

    但是随后,他的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身份,那就是……

    ……这猪头是谁?!!!

    我透过昏暗的光线,才看到眼前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有着一张过于奔放的脸型,面目肿胀不说,眼睛也只剩下了一条缝,整个人就跟一个人形猪头一样。

    那样子就像是被夺命书生得面目全非脚踢了三十几下,被打得连老妈都不认识了。

    “我是格雷!格雷啊!”

    他不满地看着我,因为面部变形,说话也含糊不清,顶着肿脸表达着不满。

    “格林,你这易容方法行不通啊。别人是认不出你了,可你也看不见路了吧?”

    我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

    猪头型格雷恨恨地坐下,嘟囔道:“还不是爷爷揍了我一顿,偏偏都打在我的脸上。要不是我跑得快躲到了秘密基地里来,我现在还在挨打。”

    我瞥了他一眼,说到:“你能有我惨吗?我可是正经地坐了牢。你不就是变成了猪头吗?我失去的可是自由!”

    “……老大,不知道为什么,你这话听起来非常可恨。而且你能不能不要边说边笑?”

    我憋不住乐了出来,拍着桌子好一会儿还缓过来,顺手丢给他一瓶药膏。

    “省着点用,这是多特医生研制的创伤药,涂上去这点皮外伤半小时就好了。”

    格雷闻言,如获至宝地把那些此世一切之恶糊了上去。那些黑色的药膏涂到了脸上,他肿得紫中带黑的脸倒是顺眼了许多,就剩下一张黑脸。要是不开口说话,在昏暗的洞里我都找不着他在哪儿。

    “格雷,我一直关在警察局不太清楚,现在镇上情况怎么样?”我问出了我最关心的话题,最怕听到镇上风言风语的状态。如果出现那样的问题,就说明事态失控了。

    格雷坐在椅子上,严肃地说:“不太好。镇上的人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接触哥茨较多的多特医生失忆了。我去医院看望哥茨,多特医生一口咬定哥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而且哥茨已经离开了医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哥茨醒了?”我惊愕道。受了那么重的伤,哥茨居然只隔了一天时间,就能恢复行动力了?那样的自愈速度未免也太惊人了?

    格雷摇了摇头:“我不太确定。因为同一时间消失的还有哈里斯。也有可能是哈里斯带走了哥茨,躲在镇上的什么地方。”

    “你到哥茨家里看过没有?”

    格雷这才点了点头:“我第一时间就去了哥茨家里,但是那里保持着无人居住的状态,桌椅上蒙了一层灰。我猜现在的问题已经无法从他身上入手了。”

    我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

    这倒是我失策。本来以为只要看住了医院里的哥茨,哈里斯就绝对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继续扮演警长的角色。才能够合情合理地安排一切。

    没想到哈里斯会带走哥茨,两个人同时消失。那样的话,他们的行动轨迹就难以捉摸了。

    更尴尬的是,多特医生也疑似被清除了记忆。那么接近事实真相,并能够与我们站在一起的人,就少了一个。我和格雷在镇上的人眼里,只会是盗伐树木和偷爷爷藏品的小偷,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指认。

    “你爷爷怎么样?”

    我问道格雷。塞巴拉作为他的爷爷,生气归生气,总应该相信他的描述吧?毕竟都来到警察局说出他遭遇怪物的事,总不会也毫不在乎?

    格雷低着头,眼神里满是失落:“爷爷听完我说的事情,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还让我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再上这座山。我猜他知道些什么……”

    “这样啊……”

    我大概也猜到了,塞巴拉和达特老板一样,应该也是隐约知道其中有些问题,但是并没有深究,也就成功的悠然事外。直到我和格雷涉足其中,才勉强透露了一些信息。

    我面色凝重地看着格雷,说道。

    “这件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已经不是哈里斯和哥茨两个人的故事,而是一场蔓延了几十年,贯穿了小镇的整个历史,潜藏在矿石镇地底的岩浆暗流。”

    “我们贸然插手,恐怕会搅进一些无法回头的问题中。你要考虑清楚,你完全可以现在就离开的。”

    奇怪的是,格雷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也没有表现出因为我意思轻视而不满,反而进入了和我一样的冷静状态,问到。

    “那么老大,你又是为什么掺和这事?”

    我吗?

    我站起身来,看着这个阴暗的山洞,组织着语言。明明想表达的有千言万语,但是最后到嘴边只有一句话。

    “我早有觉悟。”

    那一刻我内心的黑暗无限地爆发开来,吸纳着所有的光线、重力,几乎要在我的内心坍缩成一个黑洞,将我所有的情绪吞噬一空。

    我没有感觉到我的异样,但是如果我认真地看一下殖民者系统的属性面板,就会发现那个“死神”特性,正在冒着犹如实质的黑光,几乎要冲出面板独立存在于现实世界里。

    “在我来到矿石镇的那一刻,就已经有觉悟了。这是我最后享受悠闲时光的机会,也是我迈出自由未来的第一步。我在闪耀都市蹉跎的那些岁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格雷恰到好处地发问。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管什么东西阻挡在了我的目标前面,我都要将它粉碎。什么凶机也好,灾难也好,诡异也好,阴谋也好,统统都要踏碎!”

    “这个小镇就是我的国度,如果有人想要带走这个地方,那就来吧。我会将威胁从宏观到微观全部抹除,不论军队还是国家全部消灭!”

    “不就是小镇潜伏的幽灵吗?看着吧,见不得人的东西终究见不得人,我偏要将它拖到太阳底下暴晒,让大家都看看那是什么鬼蜮!”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终整备

    格雷被我的发言震慑住,久久没有言语。当然了从他那张又肿又黑的脸上,我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就当是震惊吧。

    “想不到……”

    格雷突然鼓起了掌,语气里满是崇拜。

    “想不到老大,你连这么羞耻的话都能说出来!”

    住口!谁要跟你这个中二少年一般见识!你就不觉得有点热血沸腾吗!

    我恼羞成怒地一把打在他的后脑勺上,“那你说说,拯救地球这个口号你认同吗?”

    格雷挠了挠头:“虽然说出来很好听,但是我确实不会当一回事。”

    “为什么?”

    格雷振振有词地说道:“地球这么大,地球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保护地球?感觉找不到理由啊。”

    好一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个小子滑头的态度是跟谁学的?

    “那如果有人殴打你爷爷呢?”

    格雷想了想,摸了摸脸上的伤,还是忿忿然地说道:“我爷爷天天打我,要是他被打了,我会先在边上看热闹。等气消了,再把那个人打一顿。”

    “……果然是亲孙子。那你知道其中的差别吗?”我问道。

    “大概是责无旁贷吧。地球有那么多人可以保护,但是爷爷被打了,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如果我不出手,还有谁会出手?”

    “没错。那如果这个小镇遇到了危机,你觉得还有谁能承担?是你爷爷还是穆奇?是珀布莉还是琳?”

    我不满地说道,“现在我们面前的处境已经很危急了。原本能够处理这一切的哈里斯,打算用他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但是我的判断下,他的处理有隐患!”

    格雷好奇地问到:“马库斯老大,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斜了他一眼,说道:“要是哈里斯和哥茨有办法解决问题,为什么要拖到现在?为什么要等到哥茨身受重伤的时候,哈里斯才下定决心?”

    “你是说哈里斯解决不了问题?那他该不会逃跑了吧?”

    我叹了口气,说到:“可能性不大,据我所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已经牺牲了两代人。如果能够置之不理,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我所担心的,是哈里斯没办法解决这个事情。他的方法恐怕有着巨大的隐患,假如处理失败,你觉得会怎么样?小镇就会崩溃!”

    我继续着自己的推演:“最好的情况,就是哈里斯孤注一掷,将问题暂时压制住。但是后面呢?如果再次爆发,哈里斯还有办法处理吗?如果压制失败,还有谁能挽回局面?”

    格雷渐渐沉默了下去,伸出两只手,分别指向了我们两个人。

    “那就只有……老大和我了?”

    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没想到作为知情人,我们两个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我微笑着看着他:“你后悔吗?”

    格雷黑肿的脸上艰难地传达出一丝笑意。

    “不后悔。这些事情我不做,难道留给爷爷做吗?我要让他看看,我比他那个老酒鬼有用多了!”

    “那我们就开始做一个计划吧。知道为什么蝙蝠侠作为一个凡人却战无不胜吗?因为他作为战略大师,拥有无穷无尽的后备计划,不管面对什么危机都能从容面对。”

    说到这里,格雷脸上也露出了了然的姿态。

    我继续说道:“这个地方不仅是秘密基地,也是我们进行战术筹划的地方。我们所坐的桌椅,地位和那些武器一样重要。因为在这里,我们将武装自己的头脑。想当英雄,就要学会用脑子!知道了吗,格尔弗雷德!”

    “知道了!不对……格尔弗雷德到底是谁啊!”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面带微笑道:“你爷爷不是把你干的事情,当成瞎胡闹吗?那我们就胡闹到底,拿出天下无敌的闹法,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有多少能耐!”

    “格尔弗雷德,最终整备!我们得把所有用得上的东西准备上!”

    “是!老大!”

    …………

    在不为人知的山里,有着一间破旧的木屋。那里的门外杂草丛生,无数的蔓藤攀爬上了木板墙,勾连在篱笆之间,奋力侵蚀着人造的痕迹。

    这个地方隐藏在某个密林的深处,某个水潭的边缘,某个峭壁的界限,某个无人的长渊。与其说它的建造目的是让人居住,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人知难而退。即便有人在山林穿行中瞥见了这里的一角,也不会生起半点探寻的意思。

    但是现在,这里久违地迎来了两个访客。

    哈里斯携带警用手枪,抓住哥茨的肩膀,将他半扛在了身上,艰难地在山中前行。

    哥茨的脸色已经明显缓和,但是身上的伤口并没完全恢复,每走一步都伴随龇牙咧嘴的表情,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走进了小屋,他才瘫倒在地上,随后艰难坐起来,看着哈里斯在那里清理掩盖痕迹。

    哈里斯并没有戴着警察的大盖帽,头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覆盖在额头上。

    “哥茨,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失败了!”

    哥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个意外而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功的。”

    “再一次?你看你现在,连半次机会都没有了!”哈里斯愤怒地对他说,尾音却明显收敛,仿佛怕被屋子边上的虫鸟听了去。

    “今年的异动已经明显到了极致,我早就跟你说过,必须两个人一起行动!”

    哥茨却沉默了下来,两眼无神地看着他,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无力:“两个人?绝对不行……我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那里根本不可能……”

    哥茨的眼神仿佛失去了焦点,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他眼中留下色彩。

    “我的父亲……胡克老爹……已经证明一切了……还有当年愚蠢的我……汉娜……”

    哈里斯从他口中听到这些黯然神伤的名字,忍不住安静了下来。他其实一直都理解哥茨的苦衷,但是痛苦并非人类天生共有的感情。往往只有接触了苦痛,才能理解别人的苦痛,那最终的结果就是悲伤容易蔓延,却不会自己治愈。

    哈里斯站在破旧的木屋里,羡艳着无知却执着攀爬的绿萝。他看着痛苦不已的哥茨,心中的计划逐渐坚定了起来。

    他心中默想。

    “如果非要有一个终结,那就让我来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欺诈者

    时间回到两天前。

    哥茨深深地呼吸着,似乎想要把不幸的回忆从胸肺中赶出去。身上的痛苦逐渐化为精神上的疲惫,缓缓地将他放倒。

    他的眼中,又闪现出了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的,那闪烁着飘渺的微光。在荆棘丛生的露天坑道上,一个参天的身影摇曳着无数的肢体,从底层的黑暗里孕育而出。

    在浓重的腥味里,就算是嗅觉最灵敏的猎犬,也无法从中感觉到一丝的异常。那腥味已经突破了五感的限制,从嗅觉部分蹿升到神经中枢。气味化作铺天盖地的黑影,化作声嘶力竭的狂吼,化作令人恶心反胃的讯号,遮蔽了一切感知。

    但是这种酷烈的知觉蒙蔽,并不能减缓他的痛苦。哪怕一点行迹都无法感知的状态下,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可怖之物的存在。

    因为身体朝向着可怖之物的那面,皮肤无形地刺痛着、绽裂着,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嚎哭喊着想要远离。

    已经失去了作用的眼睛,也感到无穷的水压在瞳内聚集,只要一点轻微的摇晃,玻璃般的眼珠子就会炸裂开来。

    他的神经开始紊乱,扭曲,连行进的动作都不再协调,变成了半跪半爬的艰难历程。这一路上,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和咆哮声正在逐渐增强,用奇怪的波动带动着内脏产生痛苦的共振。

    哥茨知道,那是可怖之物发出的吼叫。它在用身上那污秽的发声器官,召唤着不知道何地的同伴。原始的野性在月夜占据了上风,唱着不可名状的圣歌。

    这一次的苏醒来的太过突然,哥茨还没有完成全部的献祭。因此这些可怕的异状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在他的身边盘旋。

    在这种铺天盖地的疯狂中,哥茨回忆起了父亲,第一次带他看望老约克逊的场景。

    …………

    “我是普罗维斯登人。”

    黑色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上,深深地凿刻着这么一段话,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痕迹。但墓碑的底座却用白色的花岗岩铺就,黑与白之间泾渭分明,显出了墓穴主人反差巨大的内心。

    这个坟墓隐藏在半山泻湖的对面,一座孤零零的湖心岛中。在晴朗的天气里,在湖岸对面也能够勉强看到反光。

    但是父亲却没有选取最近的路线,从湖上泅渡而去。反而爬上了高高的马德斯山顶,从一个悬崖峭壁上垂坠而下,贴附着陡峭的山壁缓缓下行,才来到这个隐世避尘的清净之地。

    哥茨还记得,父亲对于这趟艰难的旅程没有半点解释,直到看到了这个墓碑,才沉闷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是一个伟大而自私的人。”

    父亲蓬乱的头发胡须长期没有整理,就像一个深山野地的怪人,但是配上这个同样莽野的深山,却结合得天衣无缝。

    随后父亲说起了很多,年幼的哥茨根本听不懂的话。

    直到长大,哥茨才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墓穴里的人听。生者承担不了的东西,就只有寄托于死者身上,也不管对方所求的,是否正是死后的片刻清净,这真的是讽刺。

    “老约克逊带我们来到这座岛的时候,向我们保证了会有荣华富贵。他那笃定的神采,像足了一个汇聚全力行骗的欺诈师。”

    “我们其实并不信任他,只是逃出托拉斯矿场已经耗尽了我们的精力,只懂得麻木地跟随着领头人行动。就跟趋光的飞蛾一样,既然你说那里有光,我就跟着你往前走了。”

    “但我们不抱太大希望。因为老约克逊并非什么矿业专家。诚然他有堪称博学的知识储备,对于社会关系的得心应手也出乎常人。但在那个灭绝人性的矿场里,只要你挖不出矿,就只有挨饿的份。”

    “我们常常看着他在一处贫瘠的矿脉挥汗如雨一天,却颗粒无收,用腰带扎紧了肚皮才能入睡。”

    “一直被排斥的我们几个,就决定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这个半老头。毕竟我们也只是一个抢劫犯、内战俘虏、偷猎者、流浪儿的组合,远称不上什么体面的结社。”

    “果然,我们遇上了符合身份的老成员。老约克逊的介绍中,他是一个来自北方的诈骗犯,不小心卷入了一场政治阴谋里,被判处了终身流放的刑罚。而流放的队伍又不小心碰上了捕奴贩子,他的身份就又被加上了一重枷锁。”

    父亲的眼神里路露出了一丝的怀念,仿佛眼前站着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恐怕这段记忆,真的是他多年未曾触碰的领域了。

    “那段相互欺骗的初识时期,真的是令人唏嘘。”

    短暂的怀念后,父亲的脸色变得十分的僵硬。看来每个人都希望保持着不被揭破的完美形象,但一旦本质被拆穿,就不免走入撕破脸皮的戏码了。

    “老约克逊在布置完温泉矿洞后,马不停蹄地就开发了这个湖中矿洞。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才发现有问题了。”

    “在这个矿洞的开发过程中,不断出现矿工失踪的事件。那些可怜的人往往就是迷恋于财富,或者别有用心,而最后一个走出矿洞的人。在没有人发现的某时,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于世上。大家一开始只是笑谈,他们可能赚够了钱回家了。”

    “但所谓的赚够了钱,真的是世上最大的笑话。”

    “很快,就有矿工在湖中矿洞的岩层里,发现了他们。或许就是某一镐子下去的时刻,一张干瘪灰暗的人脸,就从矿脉里显现出来。他们保持着极度惊慌的抗拒姿态,仿佛在一瞬间,有万吨的砂石倾泻在他头顶上,湮灭了一切。”

    “那些可怜的矿工,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被矿洞吞噬了。直到不明就里的另一个倒霉鬼打扰了他们的长眠,他们才会用空空如也的眼眶怒视,用惨烈无声的枯骨腔子吼叫,将他们的故事全部诉说出来!”

    父亲的表情依然冷静,仿佛没有发现年幼的哥茨惊恐万状的眼神。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时光的阻隔,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充满了谜团的岁月里。

    在老约克逊苍白黝黑交织的墓碑不远处,就是那个吞噬了矿工生命,释放出无穷灾祸的矿洞。那个洞口在哥茨今后的睡梦里无数次地出现,带来无数个不眠的痛苦夜晚。

第一百六十章 末日号角

    “哥茨!哥茨!”

    昏睡中的哥茨就听到了一声声呼唤,将他从混沌中抓回现实。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既不是在露天坑道里,也不在童年时父亲的身边。他眼前的只有一个熟悉的马脸和大鼻子,阻止着他在睡梦中短暂逃避一下现实。

    这对哥茨来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一旦醒着,他就会感到浑身的疼痛。这种疼痛让他想起了之前的惨败,想起了自己的噩梦,想起了背负的诅咒。

    “哥茨,不要睡了。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哈里斯在屋子里检查着装备,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我们要早点出发,你负责陪我到矿洞边吧。现在能动了吗?”

    “明白。”哥茨依然是寡言少语的神情,默默点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势。

    那些错位的骨骼经过矫正已经不成问题了,失血导致的晕眩气短也渐渐平缓,只有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势,还在他身上隐隐作痛。

    但这些疼痛不会成为太大的问题,这十几年里,与痛苦相伴已经成为了他的日常。

    “我会陪你一起去。”哥茨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着空气,周遭的氧气含量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不要勉强。既然两个人无法进去,那就只有我一个人进去了。”哈里斯摇了摇头,说道。

    哥茨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哈里斯直接打断。

    “你只需要告诉我,前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将你的经验交给我,就胜过任何的帮助。”

    哥茨愣了一下,默认了他的说法。

    “药物作用下,我已经忘记了前面发生的事。但是这次的情况和以前,绝对不一样!我只记得接近那个怪物的时候,亵渎之音和狂乱之影都前所未有的强大,几乎赶上了胡克老爹口中的大灾难!”

    “……不可能,当年那次是因为大规模的模因传染。如今岛上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怎么可能会突然增强!”

    哥茨摇了摇头,不去看哈里斯的表情。

    “当年的传播,不也是突然爆发开的吗?明明老约克逊控制了十几年,最后在莫名的情况下,出现了突然的模因扩散。”哥茨闷声闷气地说道,“我怀疑这个模因理论,只是老约克逊的猜想,只是碰巧灵验了那么两次。”

    哈里斯既不反驳也不肯定,只是泰然地问道:“那你如何解释胡克老爹的成功?他以一己之力抵抗了灾难两次。”

    哥茨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父亲说过,那是一个巧合。我也认为,那是一个重复发生的巧合。”

    哈里斯的语气也慢慢严肃了起来:“那你也该告诉我了吧,当年你的父亲,看到了什么?”

    …………

    多朗科在密林间穿梭着,两旁茂密的树木化成了他的翅膀,推动他向目的地快速地移动。

    如果有外人看到,一定会惊叹于这个隐约连成一片的残影速度之快,几乎媲美林间最敏捷的麋鹿。

    可是他知道,这还不够快。

    除非他的速度能够超越光速,否则永远都没办法阻止这一次的灾难了。

    当他回到小镇的时候,第一站就是小胡克的种植园。但这里的景象,已经与往昔截然不同了。

    种植园里原本欣欣向荣的植物,已经全然失去了理性世界应该有的模样。

    地上的作物长得放肆无理,吸吮着地上所有的养分,将阴冷的地面尽数笼罩。叶片边缘锯齿状的纹路显得十分凶悍,将原本不算柔弱的苜蓿、车前草、蒲公英、鬼针草统统排除出视野。最后彼此融合勾连,吞噬撕咬,变成了一片绿汁蔓延的腐烂绒毯。

    而园中满满生长着地绿树,针形叶片从骨子里透出的野蛮强壮,散发出的树木汁液味道令人眩晕。近处看到的树干外皮皱褶剥落,遍布裂痕,缝隙中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如同污染画纸的污垢一样扎眼。

    多朗科亲眼见证着,这颗树野蛮生长的过程中,是如何愚笨无知地挤弄挣扎,向外扩张,从那皱纹似的表皮里自我折磨,相互碰撞,最后才在某个树枝折断声中发出一声绝命的哀嚎。

    多朗科浑身汗毛竖立,对于这种原始的野蛮感表达出本能的厌恶。那仿佛是对于自身理智存在的忤逆。

    异变的最为厉害的地方,则是一棵大树底下。树木的气根像蛇一样蜿蜒起伏着,反身就勒在孕育自身的树根上,像是愚人扼着自己的咽喉,进行着赫拉克勒斯掐死自己一般的搏斗。

    多朗科看得出来,这些植物的木质部已经发疯了,楔刻在基因里的秩序荡然无存。那些增生的木质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是承负重量,输送养分,开始盲目地自我增殖,甚至不惜掠夺其他部分的养料,将植物改造成为不可名状的褐色怪物。

    那一地的树叶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漂亮棱状结构,肆无忌惮地发散想象力,变幻出各种令人作呕的形状。前一块的叶片还枯瘦得像是风烛残年老人的死皮,下一块就胡乱增殖成了一个多肉植物,向外流淌着脓水般的汁液。

    在那层层叠叠的恶心树叶之间,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上的肌肉,也已经错乱得像是橡皮泥捏出来的一样,极尽天马行空之能事。而在皮肤下,还流淌着蚯蚓般的血管,在肢体表面钻出一道道痕迹。

    多朗科不知道,这是毛细血管开始抢夺主体地位,还是血液本身组成了军队。但是这些恐怖的异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恐怕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再也回不去正常的样子。

    这个镇子已经完蛋了。

    多朗科绝望地看着火光四起的小镇,感觉到了一种世界末日的悲凉。败亡的使者已经来到了这片土地,吹响了分崩离析的号角。

    那只手挣扎了许久,都没有像那些植物一样彻底崩溃为不可名状的怪物,倔强地挣扎着不愿意停下。

    多朗科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冲上前去,从植物地狱里刨出了受害者。

    小胡克那双一贯放射着质疑目光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向外流淌着鲜血。最惨烈的是他眉心的位置,炸裂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但是小胡克的嘴里还在用着难以理解的语言喃喃自语,似乎向着未明的存在祈祷。

    “胡克!胡克!你醒醒!”

    小胡克终于从极度痛苦的谵妄中挣脱出来,梦呓般地说着。

    “它来了……我看到它了……漂浮的黑云……不死的污秽……”

    “我终于看到了……老约克逊猜的是对的……我抓住它了……”

    “但是北落师门……那扇阻挡了终极恐怖的门……马上就要打开了………”

    “我会被超新星撕碎……我会在英仙座湮灭……”

    “我将永垂不朽……”

第一百六十一章 流浪儿

    密林之间,昏暮的光影已经不足以照耀枝叶,以有气无力的速度潮水般慢慢退去,只留下怪树乱石突兀地显出了原形。

    欣欣向荣的叶片失望地垂头丧气,用缓慢而坚定的速度闭合起来,相互依偎着准备度过密林里寒冷的黑夜。无数的候鸟也从林间飞还,钻入了巢穴里不再妄动,只敢用盲然而无知的目光偷偷觑看,防备着不知在何处的危机。

    哈里斯在前面披荆斩棘,依照哥茨巡山的既定路线行进着,快速向目的地靠拢。他们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抵达。

    “哥茨,你说这次有几成把握,可以将那东西成功驱逐?”

    哈里斯忙里偷闲地和哥茨搭话。虽然即将踏入未知,对他来说有着莫大的压力。但是他不想将这种压力传导到别人身上,哥茨经历了一次失败,已经身心俱疲了,如果再次陷入绝望,对他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哥茨沉默着走在了后面,良久才开口道:“我画下的圣印只是短暂延迟了它的步伐,最后还是让它泄漏了出来。我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效果。这次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是啊……太突然了……”

    哈里斯幽幽地道。

    “你觉得会是谁感染了模因?”

    “可疑的人太多了。达特来的时间很长,对于这些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但他一惯保持着距离,没有进一步的接触。可是,我们也没办法确定,他会不会在妻子死后性情大变。”

    “还有塞巴拉,他和他的孙子都来历不明,连航海者联盟都查不到他们来之前的身份。如果他们别有用心,也完全可以隐藏在迷雾之下。”

    “老凯伊的孙子,最近也蠢蠢欲动,独立掌握海船开始跑航线,他们是大陆最后的契约幸存者家族,随时都有可能被模因感染。”

    哈里斯细数了这些可疑的人,但最后也没办法确定。

    哥茨摇了摇头:“你还忘了马库斯。”

    哈里斯仔细想了想,也摇头道:“马库斯是一个特例。来自外星的他,本来是最不可能接触到这些的人,但是隐约又好像知道了什么。我们上次去和他接触,他明确表示了自己没有兴趣,这就是一个好的选择。”

    “看来他只是一个不走运的事件目击者。”哥茨一边穿越山崖一边说道。

    哈里斯哈哈大笑道:“哥茨,你不会还在怀疑,马库斯是跟踪你到湖边的吧?那种落水沉湖的情况下,连我都没办法找到你,他怎么可能一击即中。”

    但是说着说着,哈里斯叹了一口气:“但我真希望,是马库斯感染了模因。如果是他,在我给他喝下佩兰魔药之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一处坑道像是一道惨烈的伤口,深深地扎根在泻湖对面的山谷里。当年矿洞的入口层,宛如遭到了内外联合爆破,**裸地暴露在月光下。外翻的土层时至今日仍然寸草不生,完整保留着一道道扭曲的巨大肢体刮擦、击打、腐蚀、贯穿的痕迹。

    只有那个黑白交错的坟墓还在那里,巍然不动,冷眼旁观。

    说话间,哈里斯和哥茨两个人逐渐停下了脚步,驻足在苍白月光下的山谷前,望着那片荆棘丛生的露天坑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胡克老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

    流浪的人终身都在流浪。

    小胡克曾经偷了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后,来到警察局自称是走失儿童。

    理所当然的,他含糊其辞的描述没办法找到亲人,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到了福利院寄宿。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直到识字课堂上,教到了“家”这个概念,让他感觉到了陌生。其他被遗弃的儿童说,原初记忆里的地方是家。自幼在福利院长大的儿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但是小胡克无法理解。在他的记忆里,贫民窟里肮脏混乱的巷道是家?虚伪残忍无数儿童死于非命的这里是家?

    于是在一个伤寒爆发的季节里,小胡克趁乱逃出了那里。

    之后的记忆已经混乱不清了,到底是先被人贩子卖到了矿场,还是被混蛋骗进了矿场?

    反正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托拉斯集团的矿场里挥汗如雨,身边围着这些不成气候的大人们。

    安东尼奥老是欺负他,争辩不过就揍他撒气,但是一旦有外人欺负他,他就会暴跳如雷地以一敌众。

    多朗科总是不紧不慢地做着分内的事,对边上的事情视若无睹,但是看到年幼的胡克抡不动矿镐,就砸碎了自己的矿镐做了个小型的。为此他满手是血地挖了两天的矿。

    布朗宁是个窝囊老实的男人,谁都不敢得罪。听说他在战场上一枪没放就投降,随后卖到了矿场里。但是只要和布朗宁排同一班下矿,小胡克都会发现自己的矿篓里悄然多出了一些矿石。

    走私犯凯伊是中间加进来的,原本生活在海上的他来到矿场的第一天起,就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几乎瘦成了个骷髅。但愣是被他挺了过来,加入了这个人渣团伙。靠着油滑的手段,时不时地为大家搞来劣质香烟、粗滤啤酒这些违禁物资。

    但老约克不在此列。

    这个老头加入的时间最晚,却后来居上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成为了团队的领袖。

    明明这个人只是一个满嘴谎话的骗子!

    他低声说话的神色,就像老鼠街兜售非法药物的小贩。而他慷慨激昂制定计划的样子,就像福利院里把小男孩诱骗进房间的教师。

    所以对于他的话,小胡克一概不信。

    不管是逃出矿井的计划,海外拓荒的蓝图,还是在矿石镇上取得的辉煌成就。他总是冷眼旁观老约克逊的一举一动,用最恶毒的语言唱衰全盘。哪怕同伴们对于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感到热血沸腾,他还是固执地坚守在名为偏见的堡垒里,寸步不让。

    这一坚守,就是头发染上花白,皮肤爬满皱纹的几十年。

    已经从小胡克蜕变成胡克老爹的人,第二次站在了那个庞然巨物的面前。

    此时黑暗的矿洞,已经异化成了时间与空间的废墟,就在那无定的混沌里,长出一只不定形的丑陋头部,随着脖子的不断拉长上面开始出现鼓突的眼睛。

    “来吧……”

    虽然胡克老爹闭着眼,孤身独处超乎人类一切想象的扭曲之地,但是他依然能够想象到面前的景象。

    在那个混沌的,非人的,作呕的,畸变的肢体组合物上,挂着一张双目紧闭的人脸。

    老约克逊的脸。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赴死地

    “等我二十分钟。”

    哈里斯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回望了一下矿井之外。深湛的天空下群星闪耀,进行着绝无仅有的集会。

    在西边,金星和冥王星由持续着的四分象,转化为了一个钝化的角度。而另一处,水星逆退,天王星逆退,巨大的木星释放着异常的引力,将天象搅得乱七八糟。

    哈里斯极力远望,仿佛在无尽的夜空下,看见了那栋颇为富贵的尖形屋顶的两层楼房,带着开天窗的阁楼和新殖民地时期风格的门廊。

    他甚至还能幻视到那些陈设,恪守着那个时代品味的内部嵌板和家具。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那个阁楼上眺望小镇,与马德斯山对峙。

    就像他父亲几十年前的工作一样。

    哥茨靠着一处土坡,坐在那里颓丧地说问道:“如果你一去不回了?”

    哈里斯原本平稳的脚步一顿,但是瞬间就恢复了从容。

    “那便一去不回。”

    …………

    多年无人踏足的矿洞里灰尘密布,可是时光早就遗弃了这里,仿佛不论是老化还是新生都与这里不沾边。配得上这里的只有永恒的空虚。

    当年的挖掘进展非常快,在灾异爆发之前,已经依照老约克逊的独创方法,挖掘出了许多层的矿洞。但从胡克老爹的回忆中得知,哪怕在怪事频出的时间里,也有无数的亡命徒前赴后继。

    每天深夜里,都会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种植园门口出现,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胡克老爹入睡,再翻跃种植园篱笆逃入马德斯山的莽林里。

    等他们走后,胡克老爹都从房间里走出来,冷眼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慢慢远离,默默记下数字,才回到房间里。到了第二天,就会传来同等数量人员失踪的消息。

    哈里斯虚情假意地和这些伙计们打着招呼。现在这些贪心的家伙正安分守己地住在矿洞的方寸之地,被压成不同形状镶嵌在洞壁中。

    矿洞越是深入,墙上的肢体就越是畸形,脑袋膨大,身体萎缩,团成一团,手脚缠绕在身上。那些年代最久远的老前辈们,已经看不出人样,只能在土层里面隐隐看出一个惊恐的人脸。

    但是哈里斯并不害怕。

    他知道在这个不祥的洞穴里,人类的残肢已经是最符合常理的东西了,甚至能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欣慰感。

    小镇当年崩溃之前,有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传闻播散着。

    惊慌失措的矿工们说,这个湖中矿场在荒废之后,并未真正停止挖掘。这个恐怖的深坑已经产生了独立的意识,不断地诱惑着矿工们迷迷惘惘地前去,在阴暗的洞穴里挥汗如雨,不寝不食,逐渐消亡成人形的骷髅。

    直到最后,这些矿工在生命终结前,会自发地靠近犹如血肉蠕动着的墙壁里,化作矿洞本层的支撑、隔板、承重、轨道,永远也无法离开。

    矿工们相信,哪怕在他们谈论着这些故事的时候,恐怖的奴役仍未停止,还在地下进行着。这个邪恶的矿洞也从未停止过加筑,正残忍而坚决地向着地心进发。

    这样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不论是谁看到这么多的尸骨堆积成墙,都会感到战栗。

    哈里斯谨慎地走在矿洞里,心里盘旋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身上的衣物都不能给他任何的温暖了。唯有手指接触到实木的枪柄时,才有一种安心的错觉。

    他知道是错觉。

    因为这把枪不是用来解决敌人,只是拿来在自己彻底疯狂之前解决自己。

    指引着哈里斯前行的,是哥茨前日行走留下的痕迹。

    哥茨的鞋印透过了尘土深深地印在地上,化为一串显眼的道标。前天的哥茨脚步也是如此坚毅的吧?他一声不吭地走在这里心里会犹豫吧?

    哈里斯使劲让自己不去想哥茨的失败,然而可怕的念头,却愈加茁壮地生长起来了。

    他想起了哥茨的神色,想起了胡克老爹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忽然唤醒回忆的那天,想起了失魂落魄回到小镇的那一天。

    那天的哈里斯还穿着西都的警察制服,绶带摘下的过程中还崩开了一颗扣子,坚硬的靴子底撞击在石板路上,仓皇而狼狈。

    “你这样子不像个警察,倒像个被追捕的犯人。”

    两年不见的达特,依然微笑着站在吧台后,对哈里斯当初的不辞而别和今天的不期而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

    “老板……安佐……在哪里!”

    哈里斯气喘吁吁地双手撑住桌子,面露凶光地看着达特老板。

    达特老板不满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餐具:“这位警官,如果你不把两年前的帐先结了,我可以举报你赖账加恐吓。”

    达特老板年轻的脸上安静无比,仿佛看穿了世界真相的觉悟者,“如果你找的是安佐的话,她在前一段时间已经离开小镇,到城市里去了。”

    哈里斯脑袋如遭雷击,一路上匆忙赶来的他终于想起来了,现在是两年后了。

    “安佐……走了?”

    达特老板点点头:“迪克本来要送她去西都读大学的,但是她拒绝了,选择另一个城市,好像干起了一份文员的工作。”

    哈里斯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追问着:“她……就这么……走了?”

    哈里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是该怒斥安佐离开小镇开始自己的生活?还是该为了一段并不存在的感情控诉她的薄情?

    达特老板倒了一杯波旁酒,递到了他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了。两年前开始迪克不让女儿来我店里打工,我就很少见到她了。只有每周周三的时候,安佐会偷偷拿来一封信,要我帮她寄到同一个地址。”

    达特的微笑还是那么标准:“但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就这样坚持了两年,就传出了她要离开这里的消息。为了供她生活,听说迪克变卖了不少的产业。”

    哈里斯忽然想起了,这两年他在警署的邮箱里,在家庭账单寄来的时间里,经常会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邮件。

    但是他从来没有拆开过信件,只是吩咐清洁工定时清理柜子,除了警局署名的函件,全部丢进了警局的废物篓里,和那些虚情假意的家书一起处理掉了。

    一道无形的墙壁在他的面前竖起,将他囚禁在名为时间的监狱里,任他如何呐喊、嘶吼、哭号、告饶,都没有法官能赦免他的刑罚。

    潮湿肮脏的空气包围着他,一种嘶哑的哭嚎声从虚幻里浮现到了现实,那声音尖锐、绵长、忽强忽弱,宛如地狱的深井里,被遗弃孤魂的号泣声。

    地狱,就在面前。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抢劫犯

    哈里斯感觉到了一种附骨蚀心的恶心,随着空气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那些歌声如有实质地飞满了天空,纠缠着一切生灵,在生者的耳边教唆着、谄媚着、毒讽着、嘲笑着一切的有限之物。歌声诱惑着听者,快些放弃这个脆弱的躯体,迎接永恒的存在,用孱弱的心灵赞叹膜拜,用痴愚的智慧观想描绘,一起走上混沌世界的送葬之路。

    哈里斯灌下一口佩兰魔药,就感觉听觉神经被剧烈电流贯穿,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彻底底的寂静。那些蛊惑人心的声音飘渺而来,飘渺而去,被隔离在了另一次元里。

    “听感剥夺。”

    哈里斯心中默念,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这是矿工们传下来的方法,通过魔药剥夺身心的体验,暂时阻止异常的干扰。老约克逊一直相信,无知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这也是他对模因灾难的核心观点。据说在岛上灾难初现的时候,他便试图用这种办法降低损害,并一度占据了上风,独力镇压模因灾难十年,直到大崩溃的出现。

    但是不得不说,在文化程度不高的矿工中,他的理念是最先进的。还曾经重金聘请非正常灾害调查员前来解决问题。可惜最后的结果,只是在镇上增添了一个滥用酒精的烂酒鬼。

    安静的世界里,矿坑里的甬道已经看不见尸骨了,只有荒凉的墙壁寸草不生,也不见一丝埋藏的矿物成分。

    那墙上的纹理渐渐呈现出不规则的条纹感,甬道也变得宛如隧道。这层矿场已经不是人类能够挖掘的程度了。

    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么一个矿洞,能够自由地穿梭在一整块玄武岩地脉里,轻而易举地如同骆驼穿针眼一样,挖出想要的螺旋而下路线。

    仔细看下去,两旁的玄武岩墙壁淘汰了脆弱易碎的人类骨骸,转而掺入了不知其数的古生物骨骼,包含了鹦鹉螺、三叶虫、笔石等古代孑遗,还有无铰类、几丁质壳的腕足类从中点缀,连淡水中挣扎的无颚鱼也突兀地出现了。

    哈里斯怀疑这条甬道里,包含了奥陶纪大灭绝以来所有的亡灵。那些面目苍白的失败者盘踞在自己的位置,和生前的死敌永恒对峙,诅咒着这些幸运存活的异类。

    无穷无尽的生态位竞争里,只分为胜者和败者。人类作为绵延至今的最终霸主,理所当然地会成为这些灭绝生物的仇敌。

    哥茨告诉过他,在他喝下了第一口魔药屏蔽听觉的时候,并不是安全的象征。更大的恐怖会在无声的世界里悄然出钱,降临在毫无知觉的可怜人身上。

    哈里斯停下了脚步,驱散着脑子里的幻觉。

    因为他的面方甬道里,走来了一个古怪的生物。那是人的尸体,人手、人脚、身体,各种人体零件被切成块,胡乱的用线缝在一起,拼凑成一个巨猿的模样。

    那不是什么弗兰肯斯坦式的缝合怪物,而是生物竞争斗败者们心中终极的恐惧,用诅咒和怨念具现出的最大恐怖,是在短时间内实现了生物圈制霸的赢家。

    恐怖直立猿。

    …………

    安东尼奥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骨头碎裂、七窍鲜血淋漓,迎来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男人只要会挥拳头就能活下去了。

    安东尼奥的记忆里,世间无非是数不尽的战斗和掠夺。

    他的父亲是一个瘦弱的地下拳击手,靠着凶狠搏命的打法赢得了活下去的权利。那个狼一样的男人,表达喜悦和愤怒的办法,都是用拳头表达。

    安东尼奥小时候的日子,就是在无数的殴打下成长起来的。那些拳头可能打坏了他的脑子,但也打出了他的野性。

    在他八岁那年,浑身伤病的父亲终于还是死在了黑擂台上。

    那时候的他嘴里咬着敌人的耳朵,却没能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再站起来。失败者生死不明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个赌徒有兴趣关心,除了年幼的安东尼奥。

    他的父亲费力地吐出了嘴里的耳朵,两声剧烈地咳嗽后,暗红的肺叶碎片也从嘴里飞了出去。狼一样的男人气若游丝地看着自己的狼崽子,眼睛里没有一点温情和留恋,简短地说出了人生的结语:“小混蛋……给我活……下去……”

    安东尼奥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就像狼群里新上任的年轻头狼,身上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看着月亮都想咬下来一块。

    于是在那十年里,犯罪街里最残暴、凶狠的新星冉冉升起,靠着谋杀、伏击、暴力斗争赢得了自己的地位,一时间无人敢搠其锋芒。

    直到这个恶鬼般的男人,被一封轻飘飘的举报线击倒,以莫须有的抢劫罪关押入狱,受到了联邦法律的正义审判。

    安东尼奥对于这个罪名十分的不满,抢劫在他看来,是弱小者欺压更弱小者的手段,是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在狱中无数次宣扬着自己的“光荣事迹”,想要改判成那些“高贵”的罪名。

    但是早就被买通的联邦司法系统得到的封口费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一点变相执行的想法都没有了,甘愿化为按部就班的提线木偶,不出一点篓子。

    于是疯狂求死的安东尼奥,令人哭笑不得地以抢劫罪判处,遭到终身监禁,随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监狱“供给”托拉斯矿场的光荣成员。

    狼是群居动物。

    安东尼奥颓丧的那段时间,却意外地拥有了自己的团伙。这些胆大妄为的同伙很对他的胃口,不仅策划着冒死脱逃,还制定了通往荣华富贵的疯狂之路!

    安东尼奥从那个令人胆寒的孤狼,化成了这个狼群里最锋利的牙齿,他依然擅长运用武力,解决面前一切的阻碍。

    同样的,他也很看好那个流浪儿。

    那是狼一样的眼神,和他小时候一样。那种狼顾鹰视,谁都不信的劲头,天生就是一匹野狼。更何况,这孩子比他有脑子,一定能够挡住来自背后的暗箭,完成他没走完的荆棘之路。

    一切只要等到新的头狼成长起来,老狼就会把新的头狼赶出领地,逼他寻找属于自己的荒野……

    安东尼奥的念头已经断断续续了,脑子里盘旋的是他昨晚不自量力挑战的存在。那个参天的身影摇曳着无数的肢体,从底层的黑暗里孕育而出。

    他奋尽一切勇力,倾尽极限的意志,都没办法战胜敌人。

    老约克逊说的对,那不是人类能够匹敌的存在。但是只有死亡才会让他接受失败。这场惨烈的死亡无非是晚来了二十年而已。

    足够了……

    在小胡克打开房门的那一刻。

    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四章 遗忘铭记

    “视觉剥夺。”

    终极的黑暗在哈里斯喝下第二口佩兰魔药的时候来临了。

    视网膜就像是断了电的电视,在雪花闪烁最后一下后,不甘愿地陷入了沉寂,终止了所有的影像传输。

    哈里斯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脚踩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手掌触摸在骨骼满布的墙壁前,依靠着最后的触觉勉强控制着自己前行。

    但是在这种盲人摸象的状态下,他连自己是向前还是向后都不确定。事实上,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极力保持着直立的状态,行走的状态,存活的状态。

    那血肉人猿果然只是幻象。

    哈里斯冷哼一声向前走了十来米,都没有撞在肉墙上的感觉。那些远古生物的怨念,终究也只能是怨念,无法突破现实的阻隔,对生者产生直接的破坏。矿洞深处的诡异气体,可能来自几十亿年前巨兽的腐臭,也可能是节肢动物横尸火海的遗骸,会导致犹如实质的幻象。

    哈里斯慢慢往前走着,像是冥海泛舟的卡戎,摆渡在生死不定的虚幻地带。

    老约克逊的理论,至少在指导现实的方面有着突出的贡献。

    就是这个老人发现了,这个人类无法匹敌的超越想象的存在,被放逐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一处连它都无法超越的牢狱中。

    那个地方可能建设在原始星云的核心中,超新星爆炸的余灰里,也可能是某个夸克的宇宙中,某个黑洞的终点里。原本已经远远地抛离这个宇宙,连热寂的终结都无法摧毁那处牢狱。

    直到某个无知的存在投去了惊惧的一眼。

    从此,这个恐怖的存在就深深根植在小镇矿工里了。无形的模因传染了起来,由少到多,由弱到强,腐烂的神秘力量不可遏制地开始了新的征程,占领了这个发展地如火如荼的小镇。

    知道的人越多,那存在的影子就越强。超越时空之影降临在小镇的天空,扎根在这些可怜人每一句谈论,每一场噩梦,每一声尖叫,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里。

    蔓延的过程缓慢而坚决,等到发现时,老约克逊发现已经无法彻底斩断,于是运用特殊的药剂,促使这些人洗去那些烙在他们灵魂的邪恶印记。

    就是他手上的这瓶佩兰魔药。

    “遗忘是脆弱的铠甲,但不是解药。”

    在胡克老爹将药水交到哈里斯手里时,如是对他说。

    胡克老爹依然是老约克逊最坚定的反对者。

    他承认,老约克逊的办法碰巧奏效了几次,但绝对无法解决这个恐怖的存在。

    遗忘疗法的成功导致了老约克逊出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是否岛上被感染的人全部死亡离散,那超越时空之影就会失去立足的土壤,跌回永恒的牢狱里直到灭亡?

    但现实,给了一个最残酷的教训。

    诚然在小镇居民逃散后,小镇繁华梦破灭的同时,恐怖存在的威能大幅下降,成为了困扰着少数几个人的噩梦。但是那些不洁的烟尘、亵渎的气息,开始混合着遇难者的骨灰,成为了一个更加接近实体的东西。

    小胡克亲眼见证了,那绝望的触手第一次爬出噩梦,真真切切地踏足在这一片土地上,散播着不属于这个次元的瘟疫。它大胆地篡改着现实,试图把这里化为更加适合它游乐的场所,永远地驻足在它万千时光里的惊鸿一瞥。

    那邪恶的存在从马德斯山上奔腾而下,狂暴地同化着面前的有机物和无机物。在这种敌人面前,连挥舞兵刃的想法都不要有。

    “人若用刀、用枪、用标枪、用尖枪扎它、都是无用。它以铁为干草、以铜为烂木。箭不能恐吓它使它逃避、弹石在它看为碎稓。棍棒算为禾稓。它嗤笑短枪飕的响声。它肚腹下如尖瓦片。它如钉耙经过淤泥。”

    胡克老爹总是念诵着语焉不详的无名经文。

    从那天起就被确认了,遗忘是处理模因的办法,但不是解决一切的办法。这巨怪已经锚定了这个世界,再选择遗忘逃避,便是一叶障目的荒唐举动,将会把世界拉入灭亡的深渊。

    模因是恐怖的源头,幻梦是恐怖的肉身,而他们这些被诅咒的家伙,注定是恐怖的守墓人。

    他们只好在恐怖存在的坟墓前,身兼守灵人和典狱长之职,终身不退。

    如果最后一个人也忘记了这个怪物的存在,那么也不会再有人冒死驱逐它,迎来的,将是终极的毁灭!

    哈里斯在心里默念着计划,步履坚定地往前面走着。

    “首先,这个怪物靠着模因传播,看到它,接触到它的人越多,威能就越发地彰显。因此这个洞穴一次只能进来一个人。”

    “其次,这怪物仍然不能长期存在于这个世界。它长期沉眠于时间与空间尽头的邪恶巢穴里,积蓄着能量。只有在星象错误的特定日期才能出现。”

    “最后,只要运用老约克逊留下的圣印,就能够将这个恐怖的存在驱逐出这个世界。我的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能失手。”

    哈里斯紧张地摸了摸胸前的勋章,希望早年的光辉能够给他一些力量,使他在穿越这个死神出没的深渊里也不会恐惧。

    一种细微的震动,从洞穴的地面传来,那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也不留情面地钻入他的鼻孔里。

    逆反地心引力的感觉逐渐加强。虽然他目不能视,依然感觉到天旋地转,身边的碎石也会在不小心踢到后,变成四处乱撞的流星,飞离地面逃逸而去。

    越靠近怪物所在的核心,异样果然越发明显了。重力的异常在如此远的地方,就让人无法忍受。

    哈里斯感觉自己坐在发疯的过山车上,重力感从四面八方随机切换,小脑在这种癫狂的影响下,迅速到达了极限,一种眩晕呕吐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好像不小心撞入了一团永恒旋转的彗星里,呼啸着在真空世界中,剥离了血肉呼吸,盲目而癫狂地起舞着!

    “触觉剥夺!”

    哈里斯迅速地灌下一口药,紧紧握住了瓶子、防止它在活动过程中掉落。

    因为他最后的感觉,是自己坠入了无穷的深渊,加速加速再加速地下落着,在连声音都无法传达的速度下,仓皇地踏入黑洞的边缘。

    仅存的嗅觉疯狂发出警示信号,提醒他一种浓烈的腥臭在加剧着,就像有人偷走了地狱的下水道井盖,并且把政客们见不得人的诡计塞了进去发酵一百年的味道。

    哈里斯喝下了最后一口佩兰魔药,因为他离着那恐怖存在的巢穴——

    只有一步之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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