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春风刀
“当家三弟,从何处找来这两位江湖人,此事本就轮不到这等所谓的风霜客插手,况且我见这两人走动时节,身手不见得有鸿庐当铺高手那般高,又岂能左右世事。”
老仆终于是擦拭干净瓷碟,慢吞吞登楼,喘息过半晌,才是扯起嘶哑腔调,把瓷碟撂挑到桌案上头,木然开口,并不去看病榻上头端坐的彭三吾,甚至连头都没抬,盘腿坐到蒲团处,从衣裳当中掏出几枚色泽鲜亮的石头,扔到口中,这才畅畅快快捋顺捋顺胸口,很是快意。
“三章有这份心思就好,其余再多的事,不敢强求。”
彭三章从小虽是家中年纪最小的次子,但得宠全然不比彭三吾低上多少,如若说是长子日后继承家业,而幼子彭三章则是因先天不足,落地起身子骨就虚弱,这才受家中双亲长辈许多关怀,唯独二子,自幼时就不曾浸入多少心血,任凭是斗鹰走马留宿山间日暮不归,倒也自在清闲,一不需背起彭家重担,二来与不似少有迈出门去的彭三章那般,受宠溺虽多,却无丁点自在可言。
“难怪旁人都说什么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有当家的这位长兄在,竟是丁点心思也不长,估摸着到如今还蒙在鼓里,不晓得此事来龙去脉,果真有些意思。”
老仆话音很快便是收去,因为坐在床榻当中的彭三吾已是收去方才惨白面色,清清淡淡朝此地瞥视,自知失语,也顾不得太多,躬身行礼权当告罪。
而面色已如常的彭三吾却不曾追究,却是起身由桌案中拿过方才温瑜用过的杯盏,上头深深浅浅琉璃镂,使得外头秋光透过,落在男子印堂处,缭乱得紧,半晌才重新提起言语的兴致,“此番虽是提前同官家知会,可仍是未能避免错估,失却分寸,上回互通书信的时节,引得几位座次相当靠前的大员心生不满,没准过后要搭上许多人情,才可堪堪将这几位的心思重新拨将回原路,乃是我这当家的失算,百密一疏,过后还有千里青云要走,陆叔还要帮衬着,时常出言提点晚辈才是。”
不知为何彭三吾将晚辈两字咬得相当生硬,使得原本就没敢抬头的老仆,更是将花白头颅放低了几分,战战兢兢,连喘息声都是隐去。
秋光难再得,再过不出三月光景,整座夏松的温和罡风,就再难以拦下从北地壮阔而来的无尽寒风,届时银装素裹,届时天冷难耐,不过彭三吾每逢想起那等大雪隆冬的光景,心头反而无端能觉察出酣畅之感,哪怕是当年才接过鸿庐当铺,同那些位父辈所留与的老伙计擎刀纵马,与边境当中来袭贼寇杀个血水蒸腾时,还更为快意。
快意春风仗人刀,瘦马西风血暖喉,相比起一人登高,还真是有些不够瞧。
“不晓得那位少侠,能否看分明,不过照我一家之言,还是没看分明最好。”
鸿庐当铺东数十里之外,十余骑快马狂奔而来,四蹄翻动时节似滚雷走地,半刻不停,直奔鸿庐当铺而去。
春风帮近几载来,更迭数任帮主,本已是夏松关外人人可欺的小帮,退过二三十载倒还算有些名声,可接连几位帮主匆匆忙忙接任,而后败光帮中钱财,折腾两三月,又只得是被人除了帮主位置,逐出帮去。往复之下,帮中上下哪怕将衣衫扯烂,到头也未必能寻摸出半枚铜钱,且不说生计害愁,提起春风帮名声,在关外江湖里已是烂到根节处,起因就是因那几位堪称昏聩的帮主,败光钱财过后,又是找寻那等不入流的营生取财,除却摸金之外,数年之中春风帮帮众大抵已是将最为难堪的行当皆尽做过一回,甭管是名声还是帮中家徒四壁的状况,都实在留不下多少人手。
但自从如今这位帮主接过春风帮后,区区两三载的时日,春风帮遇春风,竟还真是起死回生,除却银钱人手远胜往常之外,已是隐隐之间有压过边关外各路帮派的意味,连那些位走大镖有头有脸的镖局,都需前来先行打点笑脸相迎,生怕春风帮借如今的手段,前来好生讨一讨当年失却的面皮。
仅仅是眼下这十余骑快马,皆是极有讲究,即便非是大元驹,亦是肥蹄高肩,打眼瞧去就非是甚寻常马匹,雄壮非常。
领头而立上下的男子破开重重秋意,却是无心赏景,只顾朝鸿庐当铺方向快马疾行,足足数日也不曾好生歇脚,这才是堪堪赶至近前。
“帮主无需如此赶路,鸿庐当铺遭劫已是多日前的旧事,那时帮主在外忙碌并未赶上,如今大抵尘埃落定,犯不上如此心焦,倒是不如先行歇马,再去到鸿庐当铺不迟。”身后帮众很是不解,分明自家这位帮主同鸿庐镖局已是很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怎的现如今听闻鸿庐当铺遭大劫,几乎毁去根基,反而是孤身引十余人匆忙上路,百思不得其解,且的确马儿劳顿,也不再将言语藏下,而是同前头面色低沉的彭三器直言。
好在是这位帮主向来听劝,听闻此话过后,便是勒缰绳缓马脚,暂且止住狂奔,等身后稀散十余骑好容易刹住马匹脚步,才是吩咐歇息一阵,前去周遭找寻住处,暂且歇过今夜。
“鸿庐当铺我那位兄长,虽然是自幼起同我便很是水火不容,处世路数,与行事的念头向来就想不到一处去,且多半是对我这位彭家二子很是忌惮,生怕夺了鸿庐当铺当家,不过这些年来,孤身在外倒也过得很是自在,压根无需前去夺什么鸿庐当铺,既然双亲长辈将重任交与他,又怎会去夺,只不过此事突然,故很是担忧,这才不顾帮中事星夜赶来,不见得要兄弟相见重归于好,起码也要远远瞧上几眼。”
坐到彭三器身旁的两位堂主面面相觑,可谁人也不曾接茬。
这位彭帮主外出远游的功夫,春风帮无端被鸿庐当铺打压过许多回,虽仅是半载有余,却也使得帮中钱粮少获近乎三成,毕竟春风帮虽如今势大,归根结底,照旧乃是个根基尚不算雄厚的边关江湖帮派,同堪称腰缠万贯家底雄厚,名声如雷贯耳盘踞关外多年的鸿庐当铺相比,大抵就如同是一位刚换好刀的江湖客,与那等已是桃李天下,分帮无数的大帮宗师比试,尽管势头渐起,奈何实在不如鸿庐当铺,旁人也自然要拼着得罪春风帮,也要将多半生意人情落在后者身上。
但分明自家帮主,还不晓得此事,如今焦急万分,两位堂主揣度一阵,亦是纷纷将话语重新咽将下去。
凡家事清官难断,何况是堂主,又怎能轻易同帮主言说这等等同与挑拨的言语。即便是两人对视,皆能望见彼此目光当中深意,却是如何都不好开口,如若不说,最多不过落得个通报不及时的把柄,遭人诟病;可倘若是尽言,总不能令这位办事行棋总无忌惮的帮主生怒,与那鸿庐当铺交恶,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真是惹上这位做事向来不算退路的帮主,春风帮好容易从水火当中爬将出来,恐怕又要被鸿庐当铺打落云头,或是两败俱伤,或是春风帮大伤根基,无论如何,都是为帮中辈分极老之人所不能承的重创。
所以两位不晓得如何隐瞒面皮心事的堂主,只得是相视一眼,举酒囊灌了个面色朱红,同彭三器闲谈时节,更是添几分谨慎,生怕透露出些许端倪。
但彭三器今日却并没有什么闲谈的心思,远远朝鸿庐当铺方向极目远眺,但除却秋初天高云阔,天外浅云之外,什么也不曾看到。
彭三吾的心性本事,并不需忧心,遭此劫难,多半仍旧能爬将起来,大抵不出几载,鸿庐当铺势力反而要比从前还雄壮几分。最是令彭三器担忧的,还是那位从小就很是城府单薄,不谙世事的小弟,受长兄提携有加,但也唯彭三器这等在江湖上走过许多地界的人才晓得,有时才不配位,比德不配位,跌落时摔得还要更为凄惨些,如若是不曾撑过这眼前关,肩头承不起重担,恐怕日后这鸿庐当铺,自己这位小弟,连个闲散侯的地位都未必能留。
“当年一别如是多年,你小子也该学着如何开窍了,大兄心思缜密坐拥整座鸿庐当铺,但也不能总不争不抢,连半点亲近之人都挑不出,同那笼中金雀,哪里有半分差别。”
抱着柄长刀的彭三器低声喃喃几句,看向鸿庐当铺时,神情越发复杂。
这柄刀走南闯北,不晓得见识过多少各路高手,握刀之人双手稳固至极,对敌时节刀尖纹丝不颤,也唯独有走到这处很是熟悉的鸿庐当铺时,就算是执刀极稳的双手,都时常微颤,说不清道不明,唯有秋风更深,萧瑟更重。
第七百九十六章 小楼又秋风
毫无征兆一场瓢泼秋雨解气似砸到夏松以北,同客气无半枚铜子的干系,捎带把夏松关外也一并囊括进里头,像是近来几日上佳晴天教已然早早登程的雁阵赶到别处安生,唯独留下身后两袖满满当当秋雨,夹寒携凉,很是有副甩手掌柜姿态落到近乎夏松三成国境内,更是顾不得许多百姓咒骂这秋雨来的相当不是时候。赶在秋收前头这场来势很是凶狂肆意的秋雨,如何都理应愤愤然骂上几句贼老天无半点眼力,当然对于从不事农桑的边关江湖客而言,如若是有遮风挡雨住处,自然可替邀上两三好友饮酒闲扯,寻来些莫须有的由头,好生大醉一场,睡得昼夜颠倒,却也在情理之中。
一场来势汹汹秋雨,虽还不足说句凉意刺骨,可总也有些麦芒戳肤的滋味,算不得好受。
自古而今遭人不晓得说过几万万回不开眼的上苍,怎又会刻意挑好时辰落雨,世间如今好像最为不缺的便是人,要想使得人人皆是心满意足拍手称快,八成纵是圣人同样做不成,结结实实将温瑜一行四人困到距鸿庐当铺数里外山腰处。人倒无事,除却彭三章乔玄之外,温瑜行丁皆是有可保行进无阻的手段,而行丁与彭三章所骑马匹,多是因接连赶路过于劳累,任由两人挥鞭,只管站在原处瞪直双眼,死活不肯再走动半步。
一贯孤身独坐的温瑜此番竟是与往常不同,瞧得二人险些将马鞭抽折,一言不发走上前来,使两指搭到两马四足骨节处,旋即便起身朝两人扫去。
“他入江湖不算久,老人家乃是大元人,怎的仍旧不懂马,如是这等已供人驱使的马匹除却受大惊之外,抵死不愿挪步,乃是连日狂奔将足骨险些折了去,如今能凭骨裂四足堪堪立住,已经能称上相当不易,纵使将马鞭抽断,照旧无用。”
大元产马,无论谁人家中皆不缺良马,或是由部族当中牵来,或是瞧上了那等终日同熊罴虎狼打交道的野马,耗费足足几载的功夫,才可见将那等最是无拘悍烈的野马驯成自个儿坐骑,从一而终,多数身在大元中的汉子,终生也不过挑一匹合眼马匹,故而最是熟知马匹性情病灶,温瑜当年足在紫銮宫外近一载,才是将马儿性情病灶种种学得通透。而今眼见这二马迈步举动,再摁过马腿,当即就看清病灶。
但凡马匹断腿,无异身死,饶是专晓得如何医马的大元中人,照旧无计可施。
“此行还未找寻到解去鸿庐当铺难关的法子,倒是不急于赶路,不如在此修养几日,再做决断就是。”
话虽如此,温瑜却是站起身走出深林数步,眯眼望向扯地连天秋雨里,半晌才微微叩指,独自朝林外走去,很快就再难寻踪迹。
自从行丁虚与委蛇或是迫不得已站到温瑜身侧以来,早就习惯这位女子的冷凉心性,更是熟悉行事手段,似眼下这般不告而去或是自行杀尽胥孟府暗探的举动,日渐老迈的行丁都有些忘却究竟遇上过几回,听罢温瑜简短数字,竟然是不顾一旁彭三章古怪神情,没来由安下心来,舒坦躺到密密匝匝枝杈黄叶纵横交织林中,凭衰草枯枝撑起方足够容下五六人的空场,就要舒坦睡去。
“老前辈,温少侠眼下无端离去,难不成就要在此枯等,倘若是耽搁时日,这鸿庐当铺可真是有些岌岌可危,真要教仇家趁火,恐怕难保。”
从找上这两位高手起,彭三章就总觉很是不解这两位近乎打哑谜挑机锋的言语,有时行丁阴恻恻笑将起来,彭三章通体寒毛就得竖起无数,而最令其胸中生狐疑烦闷的,是并不晓得这位总背着头小猿的老者,到底为何发笑,故而更觉毛骨悚然,眼下刚要另问询几句,却是被没半点好脸色的行丁冷哼两声,不掩讥讽顶将回来。
“省省吧后生,不妨去外头取两把雨水擦擦面皮,安然歇下最好。老夫年轻时候没觉得本事弱与旁人,眼前是龙得盘,是虎得卧,人离去得时节说得相当明白,教我等几人在此地等着,那就是得等着,莫说你走不脱,老夫巴不得早些逃命,照样也走不脱。”
温瑜的阵,行丁自问当真无法破开,当然就不愿再空耗力气,白过彭三章一眼,翻身就要睡去。
乔玄这几日玩闹得很是宽心,连劳累到再难撑起眼皮,还一直抱住怀中那盏还没续上烛的滚灯,索性就这么睡去,好在当初温瑜破竹的时节仔细,不曾留有甚竹刺,小姑娘安安稳稳睡到如今,已然醒转,懵懂瞧过眼外头秋雨滂沱,一时无心再度安睡,而是学温瑜所教的那般,替滚灯添得烛火,当真竟也是将此地遮风挡雨处照得亮堂,喜上眉梢。
在行丁看来,姑娘家就应当如此才对,烂漫些乃是人之常情,起码要性情活泛些,小家碧玉温文尔雅,反倒再合乎眼光的模样,都得折去两成,至于温瑜这等脾气秉性的,若是尚有倾心之人,那得是受多大一份罪过。老猿奴哆嗦了又哆嗦,还真是分不清是一场秋雨携寒,还是想起了温瑜那等无丁点起落的语调,咧咧嘴就要睡去,可惜直到乔玄再度合眼,亦未曾生出丁点困倦,百无聊赖,将那头小猿扯起,同后者比比划划,足足磨蹭过半时辰,眉头却是愈皱。
豢养山间小猿的本事,行丁多年来都不曾落下,却是比修行还要上心些,兴许同人交谈时节,也未必有同猿比比划划,更解其中意思。才是比划一阵,那小猿就抱起双足,吱吱冲行丁叫嚷。
驿馆旧址小楼里,行丁始终没言语,而是满屋舍观瞧,不消温瑜提点或是如何,自然瞧见那位当家的病榻旁那双皮面上好的长靴,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双走江湖的长靴,而今仔细回想起来,悬绦缀带,且是在鹿皮外头卷过层不厚不薄的细毡,经同小猿一阵比划过后,像是想通许多其中大小事,扭过头来,朝似睡非睡的彭三章知会一声,走到外头,悬斗笠坐到树下。
“你这位大兄,何时做的官?”
彭三章听得满心狐疑,摇头皱眉,“家兄从未做官,鸿庐当铺近些年势力虽大,可总也与江湖两道生意难以划得泾渭分明,况且即便有结识朝臣,怎会提携一位出身本就不在高门之中的关外掌柜。”
行丁不懂棋道,只是多年前曾听过一位闭目下棋,棋力很是高明的人讲过,说若是高手,行棋多有剑走偏锋,尤其算力无双,运棋时节乍看之下乃是散沙,瞧来不过土鸡瓦犬,中盘时节方显出布局来,凭两三手步数,贯连整方棋盘,再无能破的法子,才能称得上是妙手。
那双小楼里摆得毫无遮掩的官靴,先才去到村落之中,那三位退隐江湖的汉子无端扯出酿酒粮米酒曲的言语,连同无端突遭重创的鸿庐当铺,还有那位伤虽重,吐息声却近乎全无的鸿庐当铺当家掌柜,与温瑜临行前那一句东山再起的客套话,霎时犹如无数散落棋子,泄玉撒珠一般坠将下来,却无端相连到同一处。
小楼之外多泥泞。
经秋雨妙手摧垮藤曼叶片,尽数随雨声去,唯有楼上人守着张空空荡荡,仅置有两杯盏一壶酒的桌案,给对座杯盏添得满当,醇厚酒浆高过盏檐,丁点不洒。
“听外头秋风,眨眼功夫还是穿厚衣的时辰,又一轮春秋。”
彭三吾病容全无,低头独坐桌前,却没急着给自己添酒,低声自言自语。
“鸿庐当铺后身有一座小院,是咱爹当年还没接过生意时的住处,那时还轮不到咱爹当日后东家,院里头的摆设,多年来我都没舍得动,尤其是你我三人嬉闹的那株老槐,人都说槐树招鬼,孩童哪里懂得那般多,当初老三还在家中禁足的时辰,总是想方设法把你托到树杈上去,叫你瞧瞧不远处的鸿庐当铺,说以后没准咱三人一并做主,同老辈不同,全然无需勾心斗角,那该多自在。”
楼外雨声击瓦,连绵成片。
楼内无灯火,彭三吾面皮隐于夜色里,仅有双眼愈发光亮温润。
“本来这条路,我已是铺得宽敞稳妥,但你偏要回来,不得已送与你几回生意,春风帮与鸿庐当铺结伴,可真不该同那些楼中老伙计结下交情来,明明只是个落魄江湖人,但总有人觉得,好像这个位子谁人来坐都不过火,像是赌坊当中的赌鬼下注,从这赚得一笔丰厚银钱,又想从别处捞更多来。”
“为兄不怨你,所以先挑的那些心思多变的老伙计,提前替咱们打探些风声,同爹娘报个平安,可为兄实在不知要如何对你,知晓你秉性难移,必定不会将此事揭过去,令我如何是好。”
面皮已生出些细微皱纹的彭三吾抬手,要替自己添上一壶酒,酒壶悬在半空,却是笑得浑身颤抖。
第七百九十七章 当真如梦
小楼之中尚无灯火,但目力胜过鹰隼的习武之人在此,几乎并不需费力就能瞧见小楼之上忽明忽灭荧光,其实不劳烦在楼下枯坐的老仆去揣测,这位佯装身负重创的鸿庐当铺掌柜,一向无甚酒瘾,自从跟随此人以来,唯有布局鸿庐当铺那场祸端的时节,才瞥见过彭三吾登楼饮酒,不过浅酌两三杯,而今日却不同,足足半时辰,仍旧能听清杯盏掌心摩挲声响。
老仆掌心中有一枚相当扎眼的老茧,像是多年旧伤所遗留下的,习武之人大概都能瞧出个端倪,伤势未曾结痂便苦练刀剑,硬是将伤患处困到老茧当中,才有这般十足可怖的茧形,此时抬头端详两眼小楼楼上方向,啧啧两声,对着那枚老茧低声自语。
“我倒是以为这位大当家从来无有寻常人那等念头,更不会顾及什么手足情意,如这等能做大事的人,可从来不会将什么手足故交的性命当做什么不得了的,今日好容易打算把此事收尾,难得还流露出所剩无几的三两分人性,却当真是出乎预料。”
老头子絮絮叨叨,摩挲那处老茧,咂咂嘴很是有些感慨,“也对,眼前突然浮出两条宽阔大道,一条是官场登云,一条是踏足修行,常年混迹到人烟市井当中,自古也没多少人能遇上这等双喜临门,更何况经连咱们起初都没看出门道的这一番巧手设计,一石三鸟,估摸着几十载之间,这鸿庐当铺和官家位子都能坐得安稳,高枕无忧,这么一来虽然有些对不起那等所剩不多的良心,但怎么都是天大的好处。”
“以你我的本事,捏死几个如他这般修为之人,当真不难,但如今只得唯唯诺诺,到底是因为人家手段高。”
老仆从来没在旁人眼前流露过甚神情,但说罢这话再抬头时,面皮上头阴冷笑意霎时闪灭,又归复平静,继续拎起脚边木桶,慢悠悠放在小楼檐下,听雨水成串跌落到桶里,眯起两眼,再看不出分毫异色。
而楼上彭三吾仍是举杯不止。
从坐上鸿庐当铺当家位子以来,彭三吾就从来少有碰杯盏的时节,偶尔之间需凭酒水同草莽与镖局拼酒开路的时节,亦是向来不多饮,乃至时常认输,憋红面皮,落下个酒量稀松寻常,乃至还不如寻常人的口实,可今夜小楼秋雨,彭三吾杯盏不停,直到满满一坛酒已然见底,仍是没有停歇迹象,呛得连连咳嗽,满脸泪痕,缓和过后才又是开口。
“鸿庐当铺这次险些毁去,乃是我这做兄长的一手为之,恐怕再不能同你说上只言片语,且借杯盏当做贤弟,同你讲个明白。”
“这些年来鸿庐当铺招揽过许多人手,黑白事皆没少做过,父亲乃是个守成的生意人,向来本分经营,但世上哪里有那般守旧就可成的生意,夏松边关外帮派横行势力盘根错节,若是守成不做丁点坏事,鸿庐当铺再过几载,怕是连自保的本事也无,来日拱手将生意送于他人,但你要么是不懂,要么是不愿认,连带许多当铺之中的老伙计,都时常言称如若教你做主,估计更重江湖道义。”
“但这鸿庐当铺能兴盛如今,人脉手段,都在我身上,三弟不通世事,整座鸿庐当铺我一人凭肩挑起,又为何会不如你。跟随父亲多年的这些位老伙计,近些年拉帮结派,都有些亲近左右,我见不得这些。为让这鸿庐当铺姓彭,也能令旁人不生出撺掇是非的心思,我只好出这等招数,不只是对你,对他们,我也得这么做。”
鸿庐当铺外数里,能见灯火,所以为首的彭三器马匹愈快,皱起眉来,只因是隐隐之间瞧见楼宇内外有喊杀声响穿雨幕而来,很是清晰分明,不得不将马匹催得愈快,奔向近在咫尺的鸿庐当铺主楼,左手掂起掌中刀。
雨水势丝毫不缓,温瑜走到鸿庐当铺外,周遭刀剑相撞声响已是分明,不过相隔最近两人数十步,但到头来也无一人发觉温瑜不知何时走上前来,静静坐到主楼外头一座镇楼石狮头上,手托面颊向四周人逐个扫去。周遭刀枪磕碰得倒是热闹,但实则却是不曾见血,只闻天上层雷滚,不见半枚雨珠,瞧来很是古怪。
但温瑜心头却是有数,先前还没法断言,如今看来,果真与所想相差无几。
一茬秋雨,一茬冷箭。
彭三器不愧能与一众不入流江湖名号里头讨来个春风刀的高名,箭羽才到眼前一臂远近,就已是心头有感,不知是穿雨幕听得箭羽声,还是借电光瞥见箭簇,瞬息贴到马儿侧腹,伸刀出鞘拦下紧随其后几枚箭羽,奈何马匹中箭,只得瞬息离鞍躬身,向箭羽来处看去。可惜是这茬箭羽虽皆尽落空,被闪躲开去,但却由四面八方而来,借远处微弱火光,极难瞧个分明。
饶是彭三器刀快,赶到前头先行寻出浓密灌木中几名挽弓偷袭的来敌,怎奈其余设伏之人压根不顾什么投鼠忌器这等事,任由彭三器制住两三人,箭羽仍旧袭来,将彭三器扯到身前遮挡之人射过个对穿,其中两箭贯脑而出,带出抔血水来,很快散到雨水里。且远处兵刃相撞的声响,此刻也全然停将下来,纵使已然疲于应对的彭三器无暇分心,亦能瞥见那两伙人尽数朝此地压来。且原来身后跟随的十余骑,直到彭三器杀过几人,半遮半躲逃过两茬箭羽,也依旧没追将上来,甚至连点马蹄声都不曾有,就知晓大概已是尽数死在这群设伏之人手上。
所以彭三器只得借夜色快步深入灌木丛中,依身形与夜色时节遮掩身形,却仍是接连中箭数支,左冲右突,足足耗费数百息,可还是不曾逃出这片鸿庐当铺近前灌木丛中,只觉伏兵人手愈多。
坐在石狮头上的温瑜仍旧托腮远眺,不过多久,却不愿再看,而是将眼光收回,默默说了句十死无生。
那位大当家不出手则罢,凭那般心思手腕,出手则是必杀之局,这般阵仗莫说是个寻常武夫,根基不深,难以将内气化用无妨的二境照旧要吃亏,更何况不过是个懂得几趟刀招的寻常江湖人,落在这般阵仗之中,要走走不脱,要拼照旧无活路。
江湖里,修行道,哪里有那么多登天的运气,九死一生,到底也没几个人有这般好的命数。
“鸿庐当铺外头有片杂草横生的林子,从你我小时候就在,有人曾跟我说将此处荒草烧个干净,瞧着也心宽,但这些年我总也没令人除了去,你也一样,我曾经以为这片荒草总能有朝一日自行枯尽,到那时尽弃前嫌把酒言欢,可野草总也烧不尽,你我也到头不是一路心思。”
小楼中的男人毫不在意使手背擦干净面皮,对空无一人的对座端起最后一杯酒水,淅淅沥沥洒在地上。
“鸿庐当铺不会倒,我也不会倒,彭家也不会倒,来年做官,自然会提着酒去看你,讲讲这些年鸿庐当铺如何如何起势,如何如何春秋鼎盛。”
“且安心先行。”
酒水倒罢,鸿庐当铺外头人声渐渐散去,为首之人割去尚有动静的彭三器一指,数百人尽退,留了十余尸首,灌木丛中又只剩雨声。
温瑜走到彭三器眼前蹲下的时节,后者也仅仅剩下一口气,艰难咽下口血水,但还是从嘴角渗出许多来,周身横七竖八插满箭羽,刀口已是泛白,早已无多少血水剩下。
“此事我管不得,但毕竟是眼睁睁瞧着你死在此地,趁回光交代两件事,说不定我会替你传几句话,或是立个孤冢。”
春风刀咧咧嘴,松开手中刀,“和彭三章捎句话,说我厌烦世事诈死,远走西北大元,不回来了。”
温瑜点头。
“大兄心狠,叫他多出外游玩山水,最好别生太多心眼,容易被惦记。”
温瑜还是点头。
也未有什么豪言壮语,更不曾同那等古时豪侠一般说出两句多半是后世说书人胡诌的辞世言语,闯荡江湖多年只讨来春风刀三字的彭三器,死在夏松入秋以来最为冷凉急切的秋雨末尾,长刀脱手,头枕鸿庐当铺外的连天荒草,像多年来死在江湖里的江湖儿郎一样。
温瑜凭阵将彭三器埋到处土丘当中,淡淡看过一眼,摇晃摇晃腰间余酒不多的葫芦,还是缓缓起身离去。
从头至尾,那位彭三吾的手段心思,皆是严丝合缝,连身边亲近之人都瞒了过去,而今终究可以称得上完满。
但温瑜没多想事关鸿庐当铺这弟兄三人的事,而是走出极远,才自言自语,对着秋雨说了一句。
“真凉,可惜没人撑伞。”
好在没人撑伞。
本来周围丁点雨水不近身的温瑜,四周雨水突然落下来,敲打斗笠。
区区数月,生死无感,心思愈戾,回首向来南公山时,小锋篆字绘阵图,剑气声停耳鬓厮磨,当真如梦。
第七百九十八章 人不如棋
夏松北地虎丘林海。
细说此地并无甚特别之处,比起夏松千里大好江山,既无神州名胜,也不存留有什么妙手名家丹青诗绘,纵使是有心赏景题诗,实在没有哪处值得落笔墨的地界,故而多年来无论何处新有哪位名气风头正盛的文人名家周游四方,虎丘此地,到头亦不曾有几人愿留墨宝。
说到底来,无论哪般谦辞,天底下总还是少有那等当真打心眼谦逊的文人,场面话自然要说得好听,可要真是如实道来,大抵人人都觉得出自自己手头的名篇,纵使无法同万古流芳前贤相比难望尘烟,倒也断然不会比起此时天下旁的文人逊色多少,不见得有多少例外之人,都乐意拿自身心血搁在最高那一重台阶上去,即使名气不如旁人,才学不如旁人,但凡两三人称赞,皆是深以为然。故而夏松当中曾有前人戏称,说夸口旁人文章古今无二,不论多少,定无见识,夸自己文章,不论寥寥,定是高人,至于寻常自谦言语,都晓得不过谦辞,全然不作数,更不可当真。
虎丘林海距边关并不远,寻常车马走上顶多三五日,刨除去其中游山玩水或是歇脚打尖的空隙,快马一日不停蹄,即可从边关之外去到这虎丘林海,虽然平日并无多少往来客,但林海正当中那座足有六七层的驾海楼,却往往不乏往来宾客,甚至达官显贵,与边关外瞧来衣着寻常,实则势力奇大的当家帮主,时常乐意前来林海当中,呼朋引故,或是同旁人生意道上交手,皆常前来驾海楼里头,饮茶吃酒,往来无闲人,惹得这座驾海楼如此多年来,生意相当不赖。
何谓驾海,无非林叶随风走,风叶声如海涛卷,身在楼里,一如驾海而行,步步飘摇。
不得不认这些位替酒楼茶楼诌名号的能人,天下深林多矣,本就非是那等不多见的景致,添上这驾海两字,无缘无故升数分草莽豪迈气,神仙逍遥气,提起这驾海两字,起初分明只是个寻常小楼,但如今谁人踏足驾海楼中,都深以为面上有光,倒不是因驾海两字,而是驾海楼中来往走动之人,看似寻常,其实皆非常人。
驾海楼除底三三层小楼之外,愈向上去,却愈宽敞,不论是从楼内瞧,还是由楼外看来,同天底下寻常楼宇皆不同,世间楼宇近乎皆是下宽上窄,譬如古塔佛堂,甚至皇城中藏书大小玉楼,驾海楼却是颠倒,楼层从低至高越发宽敞,谁人也不晓得这相当气派的高楼,如何能凭这般模样立足稳当,头十载遇过地龙翻身这等恶事,依旧稳固如岳。
下三层楼无小间,自四层起直至最高处,皆有小舍,供人商议要事时节,防备隔墙有耳,将大事泄将出去,最是容易招人惦记。不过驾海楼掌柜同样是深谙世事之人,故而斟酒唱曲之人,前去助兴时皆要饮下杯掺药酒水,两眼双耳一时动用不得,仅剩下两三分功用,倒也从未出过岔子。
四层楼今日小舍,清晨就来过两位面白留须五旬上下男子,未曾同草莽人那般张扬,自从入屋舍以来便是焚香饮茶,摆下棋盘,对局直至正午,才是将残局挪到一旁,吩咐侍奉之人浅尝酒菜,而后竟又是顺那方残局,继续落子。两人皆是擅下慢棋,但也正是因此,妙手频出,近乎招招皆有叫绝处,只可惜棋力实在相差无几,迟迟也不见分个胜负。
“驾海楼掌柜高明,难怪这么个无甚特别之处的地界,能赚得盆满钵满,恰好又是赶上这场秋雨,听雨听林,就算无什么神仙气,此时也是仙气甚足,你我所辖地界虽不乏城关万仞,古来名胜,这么好的听雨去处,还真不及此地。”
紫袍那位话虽如此,并不妨碍落子,一枚黑子缓缓点出,含笑看过眼对局之人,捋胡须得意道,“黑子先行,更何况本事不小,为我所用必胜过一剥到底,这么跳脱出去,局势又变,看来又是要和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瞧老兄就不曾去过大元,没见过群狼的手段,允你先行几步,结果还是早已定妥,”对座男子红袍,浅浅一笑,手头白子瞬息挟住黑子,“况且,绝地逢生,还要看我是否乐意袖手旁观。”距和局仅差两三手的棋局,登时变幻,再难见生天。
紫袍中年男子叹气,无可奈何投子认输,不过也瞧不出什么惋惜之色,反倒有些释然,啧啧叹道,“可叹出身还是低微了些,贪念过重,想要借草莽之身,一脚踏朝堂,一脚走修行,没想过边关重地,岂能随意交给这么个志不在小的人手里,到时权势钱财皆足,且身在长生道里,再想要压制,饶是联手也未必能讨取什么好处,不如胎死腹中。”
“错了。”红袍人似乎很是不认同紫袍男子这番说法,嘴角始终悬着冷清笑意,“起初就是死局,如是稻谷场中凭扁担挑起两打炭火,力难以为继,放下身前炭火后头炭燃,放下身后炭火身前炭燃,唯独有一条生路就是将扁担撂将下来,可惜他走得太远,又怎么肯舍得。不先行下手断腕,没准鸿庐当铺自个儿就要生乱,办事不利,登仕途就悬,但既然壮士断腕不惜杀手足成事,这番心性与做大事的本事手段。又要引得别人不得不提防,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更不舍得投子认输或是和棋,只好搭上性命。”
紫袍官家点头,难得感叹。
“不知此人少年时节见过何等场面,竟是不惜挥刀向手足,这般堪称狠辣果决的心性,着实可惜了些。”
紫衣这位乃是紫昊人,红袍这位乃是夏松人,不过若是论及共同之处,两人皆是手捻两地边关,攥住实权的大员,故而对于边关之外的种种事,皆需挂在心上。可不论谁人,皆有掣肘事,边关之外势力最大的鸿庐当铺,总是使得人不甚放心,所以总要将这当铺的大当家捧将起来,也好管辖更为妥善安心些。
但世上定规矩的人,往往将规矩废去,也并不算什么难事,更何况从头至尾,两人可都不曾出手。
“有甚好可惜的,变观就是边关,江湖人就是江湖人,预期见到一家独大,渐渐立自个儿的规矩,倒不如鱼龙混杂,这一汪水更混些,不也正好便宜你我?抛开种种其余不算,边关并不需要这么位领头羊,更不需要个自立门户,不姓夏也不姓紫的当铺,彭当家不曾做错什么,唯独有一点想得过于容易,便是错估他在你我这的分量,说到底来,其实还不如一个胸无大志,心思迟钝的当家。”
“兄台与我不过在此地吃酒饮茶罢了,哪里知道什么天下事,边关事,”紫袍官家脸上浅淡显出些儒雅笑意来,重新归置罢黑白子,将檀木棋盒递到对座人手旁,“不如再走一局?”
红袍的夏松官家挑眉,不过没点破话头。
“切勿多想,那人同你我手下一盘棋比起来,本就不算什么。”
于是落子声,檐外雨打声,杯盏交错声,缓缓再起。
驿馆小楼数十里外,今夜都能听见连绵成片的震响,但并无居户,唯有山中洞窟当中的彭三章与行丁听得仔细分明,同去而复返的温瑜一并走回小楼所在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小楼,残垣断壁当中,坐着剩余不过半截身子的彭三吾,好像是凭什么灵丹妙药吊住最后半口气,见是彭三章跌跌撞撞跑上前来,强撑打算坐起身来,却发觉仅剩余半截身子,只得是斜依身后石墙根,好像压根不曾听见自家三弟嚎哭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温瑜立身雨中,听彭三吾断断续续,将这些年来布局,与前阵自毁鸿庐当铺事皆尽道来,虽然是言语声如风中残烛,依旧能听得分明,同先前所想,倒也不差多少。
但浑身颤抖的彭三章只情摇头,如何也不能信,所以温瑜还是走近前去,递给前者一枚印着器字的长命锁,一字不吐。
鸿庐当铺前掌柜多年前出外时节被人偷袭,事来得蹊跷,险些命丧,故而身子骨颇弱,这辈弟兄三人落地的时节,也皆是羸弱,险些皆熬不过百日,故而特地请高明替三人打过三枚长命锁,分别印吾器章三字,但说来也怪,这长命锁收效极佳,可随后几载之中,前当家同辈兄弟接连殒命,到头来数子当中,唯有前掌柜一人活到老去。
彭三吾说,世上的事像是一个圈,怎么也逃不出,小人物想成大人物,差半步也是如入万丈渊,或许彭三章才是守这鸿庐当铺的上上之选。
彭三章攥住那枚器字长命锁,咬牙切齿,涕泪横流。
“忒疼了些,三弟送为兄一程吧,勉强算赎去罪过。”
但彭三吾到底还是不曾让跪在眼前的彭三章动手,而是抢先扯来枚断瓦,戳穿咽喉,气绝而死。
第七百九十九章 恨苦难言
谁都没想到这一场堪称肆意嚣狂的秋雨,能持续足足六日。
江山烟水气茫茫,正是辞夏迎秋的好暗喻,借场数日秋雨催人添衣,借万物萧瑟灭尽人心侥幸。
世人往往不如自己所想那般自觉自悟,必要是等到揣庆幸能避让的祸端乱象摧垮侥幸,才想起要添秋日衣裳,才想起必来的事不去想,到头来也要无可奈何瞧见收尾。
鸿庐当铺到底是盘踞边关多年的大势力,饶是近来屡屡受创,更有人心浮动离心的危急场面,更是已然有人打算借风势自立门户,或是前去争上一争,可只是区区几日的功夫,整座鸿庐当铺,已然变得有条不紊,自上而下人心稳固起来,起码无人再敢有甚出格举动。当铺当中许多人披起麻衣,叩头守灵,祭拜身死当家,而后纷纷出言,请从前并无多少实权的彭三章接过当家大任。
这等场面搁在往日,只怕无人会信,但偏偏就是这位从来无权势且心性城府短缺的彭三章,仅凭几日光景披麻衣便使得整座鸿庐当铺镇住,意图另起炉灶,或是打算引人前去投奔别处之人,大多皆是被彭三章诛杀,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可是在明面之上,彭三章虽是暗地频出雷霆手段,依旧是令鸿庐当铺瞧来上下狼藉,更是不乏亲信之人欲要出走,真真假假,倒令当铺之中多半人仍旧以为,这位从来不曾亲权的彭三章,并无多少能耐将鸿庐当铺把持得犹如铁桶金山,也无几人笃定,能同彭三章那位兄长一般手段卓绝。
秋雨最后一日,其势渐微。这一日彭三章不再四处奔走,而是离了鸿庐当铺灵堂,去到外头灌木丛中那座新起的低矮土丘处,仍旧不忘叫上温瑜行丁两人,小姑娘乔玄稍染风寒,于鸿庐当铺周遭宅邸当中歇息,并未跟来。
“还是要谢过两位恩公相助,虽然到头来还是没能彻底将鸿庐当铺危难解去,但直到今日,才发现这里头牵扯诸事,并不在小,承蒙倾力,待到此间事了,必报恩情。”
一身素麻衣的彭三章跪坐到土丘前,抓起几捧土盖在土丘上,原本厚实面颊,如今消瘦下来,倒的确是有了几分威势,同往日不同。
“看来你大兄临去前的心思,的确是算准了你的秉性。”
温瑜不撑伞,单指轻弹斗笠边沿,雨水就瞬息震落在地不少,望向分明很是疲倦,却强撑着未曾歇息的彭三章,与身前土丘。
彭三吾剩余最后半口气的时节,分明是令自家三弟出手诛杀自己这等弑手足的恶人,但到头来却没等后者出手,自行了断,为的便是消去后者心头罪孽之感,也好令后者无需挂念,尽可恨他这大兄,最好不生出半点掣肘来,令彭三章一肩担起鸿庐当铺。而如今看来,其实这般举动,收效不浅。
彭三章干涩笑笑,两手撑住身形,对于温瑜这等很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言语,不曾生出半点怨怒,“形单影只,心思也比往日灵光不少,近日才知晓大兄用意,惭愧。”
“前日彭三器遇刺时节,其实能出手搭救,但还是不曾出手,可曾怨我?”
“该来的迟早该来,大兄走的是条断头路,若拿鸿庐当铺来日景象同二兄性命比,大概无论再选多少回,始终如一。”
温瑜一笑。
这几日之间,彭三章手上染过不少人的血,但除却所谓杀伐果决之外,最令温瑜刮目相看的,还是这位从向来少经世事的年轻人,凭极短的时日就琢磨出了些许门道,于是暗地里头逐个试探忠心之人,且将近些年月彭三吾所安置极深的眼线尽数召回,千挑万选找寻出数人商议大事,索性将其余手有实权之人尽数排在外头,近乎是凭寥寥几人定下日后鸿庐当铺走向路数。种种举动,皆未避嫌,而是始终没隐瞒温瑜行丁两人,当中的讲究可谓极深。
当初的鸿庐当铺还只不过是边关外譬如牛毛势力当中不小的一处势力,而近些年非但势力愈大,且已然同官家牵连到一处,彭三吾同那位分明是官家安插的老仆同归于尽,但断然然同官家牵连到一处,彭三吾同那位分明是官家安插的老仆同归于尽,但断然不可同官家站到对立上去。毕竟鸿庐当铺虽势大,仍旧抵不得两座江山当中的官家,况且即便是人人心头皆有数,但那位老仆听谁人号令,终究不能挑破。何况彭三吾身死过后,由紫昊夏松皆有来使吊唁,早已是撇得一干二净,纵使是捏紧鼻头礼数周全,也照旧无法做那等螳臂当车的举动。既是如此场面,彭三章能当机立断,变改整座鸿庐当铺中人手头权势分量,在温瑜看来,一来可避过官家置于当铺之中的诸多暗棋眼线,二来可使整座风雨飘摇的鸿庐当铺瞬息之间稳住阵脚,虽仍有关关险阻,但实属上上之策。
“长大了,但还不够,你如今的深浅远胜往昔,要对付官家,差得还是天堑鸿沟。”
彭三章朝土丘叩首有三,而后起身,歪头自嘲笑道:“在下从来没想过对付官家,报仇雪恨这四字,从我少时没少赞叹艳羡过,同那些所谓仙家一手擎岳一般向往得紧,但要是这山岳过于广大,谁还能生出单手擎之的念想?绕路而行,柳暗花明岂不正好。”
年轻人面皮生得并不出众,唯独一对眉眼端详别人的时节,黑白分明,显得很是认真正经,此刻已是登临当家位的彭三章,眼神还是如往常那般认真平和,连温瑜都没怎么瞧出异样。
一朝开悟,天高地远任我行。
到头来彭三章也没忘却差遣人手替温瑜几人引路,自己则是身穿麻衣坐在鸿庐当铺最高的一层楼上,举目望去,天高云阔,骤雨初歇。
身旁却只站有几位亲信之人,大多是鬓发花白,替鸿庐当铺效力几十年的老伙计,身穿麻衣立在彭三章身后,心中忐忑,经这几日以来却无端消去大半,不知是这位年轻人的手段初显令人心安,还是尘埃落定,这座鸿庐当铺还是稳固下来,这才心头稍定。彭三章所定的规矩,无异于将这几人性命同这座当铺牵连到一处,前数日雷霆手段,早已是镇住几人,因而如今环绕左右的时节,无论谁人都不曾敢有半分僭越,皆是规规矩矩垂手而立。
麻衣年轻人闭目养神,手头不闲着,将两枚长命锁放在掌心当中,缓缓摩挲,尚无半点喜怒。
“当家的,今日那两位外乡恩公离去,我等合该相送,虽鸿庐当铺不如以往势大,面子照旧要给,更莫说清理当铺上下时,这两位多有相助,不去恐有失礼。”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有人壮胆上前,躬身行礼问询。
“蜚老多虑,面子对于那两位而言,并不值钱,雪中送炭才是顶顶值钱的事,何况经此事之后,无非两个下场,一是晚辈心黑,欲要除之,二来鸿庐当铺同他二人,同命相连,人家知晓鸿庐当铺之中的底细,我也知晓这两人怀揣着何等骇人的心意,与其做足表面功夫,还不如将鸿庐当铺治理得蒸蒸日上,日后添份臂助。”
言语声音很是疲倦,这时周遭几人才是发觉,这位新当家近几日都不曾好生歇息,而是东奔西走,强行令整座鸿庐当铺稳住阵脚,于是纷纷来劝,却不料坐在窗前的彭三章摆摆手,并不理会。
“大兄心思比我缜密高明,更是才气过人,唯独脚步迈得过急,也是被逼无奈,晚辈不及两位兄长高明,身手不济事,亦是少智,所以只能用愚笨的法子来,官家既然要的是一个只晓得唯唯诺诺的走狗当家,那这走狗晚辈来做,不寒碜,日后鸿庐当铺唯有一条规矩,那便是不显山不露水,不论用何等重罚立威的手段,需几位规矩好当铺中人的心思举动,如有差池,秋后蚂蚱且拴在同一根绳上,谁人也落不得好,还望几位尽心。”
不等几人表忠,彭三章已然摆手送客,孤身一人坐在窗前,低眉打量那两枚长命锁。
对几位替鸿庐当铺效力多年的老者而言,几日之间这位新当家的手段,已算是出乎预料,故而纷纷告退,无人去劝彭三章勿需悲恸过度,而是任由其一人独坐高楼,但不可荒废过久时日。银锁上头一个器字,一个吾字,添上彭三章那枚章字,刚好凑足三个。
“父亲说我等这些个小人物,活着不易,有时候还真未必能留什么人性,如今我才明白那几位叔伯,到底为何离世,而这三枚长命锁也并非只为保命祈福,不怨两位兄长,是小弟迟迟不肯开窍,才没料到有今日事。”
“原来我才是那只蛊。”
独坐鸿庐当铺最高一层楼的彭三章面皮颤抖,哭哭笑笑,但到头也没掉下泪来,小心翼翼使线穿过三枚长命锁,悬在腰间,低头半晌,始终也没抬起头。
明日再明日,明日何其多,恨苦难言,形影相吊。
第八百章 比剑与渡河
山崖陡峭,壁立千仞,云仲费力捡起身旁险些折去的子规五岳两剑,到头犹豫片刻,还是颤抖两手抱拳行礼,这才告退,近乎是一步步挪下山去,等踩松散岩壁终究退到山脚时,才连声咳出几口淤血,发觉再难以存下多少走动的力气,就地坐倒,张嘴大口喘息两三炷香后,才觉得浑身好受些。
两旬时日,云仲被困在这山窟里遇上的头一位敌手眼前,无论动用何等手段,皆不能越过半步。
见江湖登长生道以来,纵使云仲性情当中本就存在了秀昂当狗分量的谦逊,但如何都不觉得自己剑术仍在低微一等,早年间同宗师过招,往往是因手段过于单薄落在下风,不过只论剑术,领会过师父吴霜高妙剑招,如今已然化为己用,再经流水剑谱打磨过不知多少万剑的云仲,从来都不觉得自个儿剑术剑招,应当低过旁人。可也就是这么短短两旬之间,少年心性所积攒下的些许傲气,尽数叫那位眉眼平平无奇,单臂持剑的中年剑客削了去,山高一线,天高一丈,不论云仲如何递出精巧剑招,指望出奇制胜还是凭力破招,那位中年剑客的剑术,总也如长河落日,眼见日落在即,却偏偏不能凭徐来夜色压制半分。
起初时候,云仲只觉此人剑术比起自个儿高出一线,兴许再过招两三回即可稳稳胜过,于是一日之间接连登山十二回,从天色未明,直至星月浮江,所得唯独有一身不算甚重的伤势,仅剑伤就细密横陈百道有余,尽管已是狼狈,却仍是因为那独臂剑客手下留有分寸,才不至于令云仲输得更凄惨些,刻意留手所致。
也不晓得是因频频受阻,如何都过不得这头一关,摧垮云仲许多求胜心思,还是因屡败屡战,从中悟出些剑术的门道,需耗费更多功夫悟招。从起初一日间登山十二回,经过两旬之后,云仲每日只上山一回,其余时候皆是在长河对岸住处歇息养伤,提剑闭目,虽然还是不曾胜过那不知到底深浅如何的独臂剑客,可负创却愈发重将起来。起初周身不过多添密密麻麻数百道细微伤势,而今下山时,已然要吐出数口血来,剑伤也愈重,深可见骨。
但饶是险些被那剑客削成截四面通风漏气的边角旧缟,云仲的心境却好似步步登高,一日胜过一日。
百来密密匝匝小伤,同眼前深浅不一可入骨的伤势相比,非要说好处,那便是独臂剑客起初对付云仲,不过是轻拿轻放游刃有余,如今则已然做不到那般轻飘间不需耗费吹灰之力,而是隐隐之间显露出败相来,多则再两旬,少则数日余,大概所受伤势再度由重转轻的时日,就能见着些胜算。
所以云仲这几日,尽管被那剑客掌中剑教训得体无完肤,且每每败下阵都是要被调笑几句,心境仍旧不赖,反倒比自囚于屋舍中更好些,乐呵不已,甚至深居宅邸的光景也越发稀少,除却正午前同那独臂剑客拼斗之外,伤势略缓时,时常要携城池村中的孩童前去周遭转悠上几趟,捉放鸟雀,摘花引鱼,却也自在。
眼下也是天色近乎入暮,云仲照旧双剑还鞘,悠然走到城门外头,并不需上前知会,只是打个呼哨,城门内外正闲暇的六七孩童便是纷纷凑上前来,呼朋引伴,很快就有近二三十孩童,吵嚷叫闹随前头手护后脑的云仲走到暮色当中,都是自个儿猜测这位剑客哥哥,今日又要带自个儿去往何处玩耍,又是要见到何等稀罕事。
城中内外,家家户户都晓得云仲不久前斩蛟壮举,再者这剑客为人,浑然不同先前所想那般冷硬薄凉,倒是相当好说话,前几日修葺城门,如何都难以架稳长梯,有名有姓几位工匠腿脚不便,只得是前去叨扰云仲,请后者递剑将长梯定到城门楼处,云仲并未推辞,反倒是仔仔细细递剑气两三。原本以为这位能耐极大的剑客,性情清冷,不过经这两旬余的时日,却发觉云仲性情相当温和,故而自是放心下来,时常有人前来府上讨求个帮衬,照旧一一应下来。
因此这些位年岁尚浅的孩童跟随云仲外出游玩,家中双亲却是相当放心,当然若是有那等欲令子嗣好生读书的人家,知晓今日又是不曾写罢先生吩咐留下的课业,此间水土养人,汉子双膀力道十足,定然少不了一顿竹板炒肉,相当瓷实。而云仲大多时候也不去劝,而是等几日后躲过风头,仍旧有些腿脚不灵便的孩童再度外出时,不轻不重调笑几句,时常还要拿近来在府上所观的书卷考上一考很是难为情的孩童,嬉笑之间,孩童面子却也揽回不少,且能令这些位很是亲近自个儿的孩童学来些书卷中的深浅学问,倒也很是不赖。
今日云仲不曾绕远路,而是径直去往城外临江几里处桃林,取桃脂百枚,自然有下手无甚轻重的孩童,险些将桃树外皮扯去,免不得又要挨云仲剑柄轻敲两下后脑,自知乃是犯了过错,趁旁人不曾瞧着的时节,又把扯开树皮摁将回去,惹得云仲好一阵哭笑不得,却也不再过多责备,只言说下回动手时节,需先仔细瞧过。既是孩童,时常因瞧上同一枚凝如琥珀的桃脂争抢,可经云仲敲打过许多回,自知晓不能因这等小事打到一团去,只得是纷纷凑到那好运的孩童身前,赖着讨价还价,三枚换一枚,五枚换一枚,至多是将桃林当中草汁抹到旁人面皮上去,嬉闹声震。
到夜色渐起的时节,孩童虽是余兴尚浓,想起竹板炒肉滋味,也只得是各自归去,云仲将所采百枚桃脂分给孩童,叮嘱还家过后交与双亲,时常冲泡就水,能止痢去疾,清热养人。
“倒是好兴致,你小子的脾性,带这些位孩童娃娃出外游玩,先前还有些不放心,今日见了,好像还着实不差,有模有样,过后要捞个先生做也不是奢求。”
“岂敢妄念。”云仲拿出两枚桃脂,恭恭敬敬递到眼前人掌中,知晓这位唤作东檐君的前辈性情称得上洒脱,好像初次相见的时节,就晓得这位前辈好美人,喜金银,搁在旁人眼中不是个六根清净的主,但在云仲看来,越是如此的性情,越是好相处。
东檐君何尝不晓得眼前后生,同故友一个德行,若是两人打机锋推来磨去,恐怕说个两三日,这后生也不会词穷,更是晓得如何装傻充愣,虽然性情甚合,可的确有要事在身,简明说清来意过后,见云仲眉头微蹙,诚心打算同后者好生闲聊一番,权当解闷。
“前几日你心境顶颓废的时节,我还曾同南阳君讲过,有时候下雨时节莫要装好人擎伞渡人,自己眼里头万丈暖阳,旁人胸中却是连绵急雨,不论活多少年月,都是这么个理,佛不渡人,伞也不渡人,你庆幸剑道登堂入室的时候,此时天下正有人沉浸于大苦当中,悲喜不能相通。”
“可我好奇的是,明明已然挨过人间不少胖揍,比我等那位故人吃的苦头还要多些,怎么撑将下来的?”
云仲平白无故被问及此事,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答复,眉头浅浅皱起,并不急于作答。
很简单,但是也不简单。
“也许是还有想做的事,有吃不起的福分,但少有撑不住的苦头,惦记着出剑,所以遇上什么艰辛磨难,总不能一瞧这人间不好混,咬牙跺脚一死了之。”
再度抬头的时候,身前已不是东檐君,而是一男一女。
男子俊秀,可惜白头,女子神情淡漠,唯独看向男子的时节,神色温和。
满头雪的叶翟瞧见云仲,慢慢勾起唇角,“看来托付给云小兄弟的剑匣,并没白费。”
身形瞬息退去百里之外的东檐君重新坐回茶馆外的茶桌处,捧起杯茶,顺顺当当吞将下去,登时觉神清气爽,哪里有半点嫌弃的意思。本来就是那等不愿抛却口体之俸的闲云野鹤性情,莫说是这等还算上讲究的凉茶汤,即便是再不上讲的茶沫,多半东檐君亦能照饮无误,点出当中两三处能夸的妙处,更何况时令物最好,入秋时节,本就应当饮这等败火的茶汤。饮罢茶水,拍拍一旁南阳君肩头,“愁眉苦脸作甚,那小子可不是无所事事,而是打算找寻个走出一条坦途的法子,你看这长河难渡,要么就是借自身修为渡河,要么就是借舟船,要么就是由长桥走到河对岸去,一步千里固然气定神闲,仙气盈袖,不过乘舟渡河,就能说是失却了架子气派?”
“能扛起重担即可,有什么寒碜的,神仙的修为,操心的命数。”
南阳君摇头,长长叹气。
“操心不了几日喽,除非能从此樊笼里脱身,不然大多时候,无喜无忧,难得能做几天人,挺叫人欢喜的。”
第八百零一章 忠厚老实叶掌门
凡事必不可求一蹴而就,学剑很多年的云仲,虽然近日一来也常常生出急切心思,好在本身性侵就很是有些怎么都难以除尽的老成气,反而因祸得福,越发清净心思,除非伤势过重再难握剑,不然照旧每日攀山,而后带着满身伤势再度爬下山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但还是日复一日登山下山。
到头来连那位从来不开口的独臂剑客,都是忍不得开口劝阻,言说就凭眼下大小伤势堆叠的身子,多半如何都难以求胜,还不如好生修养几日再上山来,却是被云仲婉拒。
今日仍是如此,独臂剑客耗费不短功夫,将云仲踹翻在地,递剑尖横到平躺下来神情安稳的云仲喉处,同样累得喘息,独臂抱起佩剑,骂骂咧咧絮叨了半晌,说真他娘有这般死心眼的,明明晓得一时半会打不过旁人,还要每日前来比试,没枪头的大枪又怎么能捅死人,乃是明摆的事,依然要连番试探,晦气晦气。但扭头再看见云仲已然习以为常无甚波澜的面色,似乎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独臂剑客嘴张了又张,到头还是没再骂,悻悻坐到原地,连声长叹。
万一叫这位死心眼的后生记下仇来,天天登门叨扰,本来就脾气算不上和善的剑客,多半要生出一剑砍死云仲的心思,而偏偏身在此间不可动杀心,低声下气求后者换个人讨嫌又忒憋屈,如鲠在喉,这滋味可是很多年也没尝过,如今又见过这等偏要上门讨打的冤家,果真烦闷。
“没枪头一定捅不死人,这不是正磨枪头呢,前辈既无女娇娘身段面容,每逢前来都要狠狠吃几剑,在下也不乐意来,但本就是没法的事,那四位前辈又催促得紧,等枪头磨得锋锐,晚辈定会心满意足离去,还得请多担待些。”
云仲是何等伶俐的嘴皮,知晓那四君皆非常人,乃至于此一方小界当中,大概也唯有四人说了算,不等多言几句就把这几尊菩萨搬到眼前,任由那独臂剑客目光险些要给自个儿生吞活剥咽到肚里,照旧很是不矜持抬出靠山来挡到身前,甭管剑客乐意与否,都是要被云仲缠着比剑,敢怒不敢言。
除吴霜之外,已算不得雏儿的云仲行走江湖所见识的剑道高手并不少,但这位独臂剑客,理应摘得魁首位稳稳坐起,甚至私下时候云仲想过,要是不论修为,自家师父可否能压住此人剑招,屡次估算,竟仍是难以咬定胜负几何。
独臂剑客的剑犹如长河落日,无论表象再弱,叫云仲绵密剑招稳稳抑制到下风去,仍存留有一线生机,而恰巧是这一线明眼人望来难以起石的招架本事,似江心浮萍叶底黄鹂,任由云仲剑气如何再度逼迫防备,依旧能于瞬息之间突兀起势,时机拿捏得叫人生畏,致使一败再败,迟迟不能胜。
但云仲并不在意,且好像是有意给这脾气相当差劲的独臂剑客添堵,索性不起身,平躺到不过数十步宽窄的洞府边,眯缝两眼打量浑身新添的五六道剑伤,随口问道。
“斗胆问前辈一句,在这山上停足多少年月了?”
“几百几千,不计其数,只知道对岸枫叶掉落千百回,谁还有心思数。”独臂剑客仍是没好气,斜楞两眼瞅瞅困乏欲睡的云仲,心头实在膈应,却又不好发作,险些将阴沉脸皮坠到脚面上去,不过还是顺云仲话头接道,“这片小界里我可是很久也没见过外人,往常哪怕是有人踏足,也无几人有福分,见过那四位近乎仙人的前辈,你这后生倒好,这四位爷终日围着转悠,但这手剑术,怎么都不很高明。”
“和那混小子比怎么样?”
云仲突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本来仍有些沉寂的丹田,秋湖微颤,可很快又平静下去。
“那当然是相差千里,仿若云泥。”
独臂剑客不假思索应答,但随后神情猛然低沉下来,看向躺倒云仲时,抱剑单手摩挲剑柄,可最终还是没出手。
“这话不能提,不光是我,洞窟中暂留在此的历代高手,皆无人提及,今日却是着了道。”
“有问有答罢了,前辈好奇为何那四位近乎传闻当中仙人境界的高人为何多有照拂,我好奇的是前辈究竟见没见过在我之前的那位剑客,各取所需,前辈答疑解惑,晚辈还礼,两两皆是明白,岂不更好。”
即便方才险些出手,独臂剑客知晓此事过后,也未曾再有什么举动,只是告诫云仲,凭后者如今的境界和功底,最好还是莫要细究,即便死缠烂打同那四位高人口中打探出个究竟来,于修行练剑无益,徒添烦闷。
到头两人相谈半日,云仲心满意足下山,留下独臂剑客身形渐渐隐去,端详腰悬两剑离去的剑客背影,怎么都觉得不像那人。
今日一谈,非但打听出自个儿同那位秋湖原主牵连甚大之外,还知晓了这来头本该威震八方的独臂剑客,从来也没走出这方小境,但时常回想起来,年级浅时也曾行走世间,可如何都想不真切,如若隔世,早先就想过自身乃是位高手残存世间的念头或是残魂,不过仔细想来纵是天下少见的高手,想要燕过留痕,都并非是什么容易事,也只得是浑浑噩噩,容身此地,再难有什么脱身的主意。
云仲也曾出言问询过这独臂剑客,如是有朝一日,这小界能出入自在,可否乐意走将出去瞧瞧,再不回身,但后者迟疑良久,最终摇头。
东檐西岭南阳北阴这四君,在云仲现如今看来,不论境界还是心思,高山大川,凭如今自个儿这点低浅眼界,想要揣测出这几位的心思,痴人说梦,但除却所谓故人看好的后生要多加关照之外,似乎放在自己肩头的担子也是极重,既承恩情,自然要好生将此事办妥,至于再往深处想,云仲并不敢多花心思。
“难呐。”
浑身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的云仲挎剑立在江心,想起前几日斩的那头恶蛟,又想起城池内外,质朴无恶念的万千百姓,一时心乱如麻。
仅仅是个无意撞天缘的修行小辈,最为欢心的就是练剑修行,哪里能顾上太多,更休要说窥见什么晦涩门路。
叶翟与唤水月的女子踏足此处,在云仲府邸对门安置下来,早先就同云仲讲说,能在此停留月余,最起码也要亲眼见云小兄弟闯过几层关,再离去时也好放心,于是就这么住将下来,白日时男女两人把臂同游,到临近日暮时,叶翟往往便要烫得一壶茶汤,握住水月素手,等候满身伤的云仲走回住处。
眼下也不例外,叶翟两人闲谈时节,云仲由院落外缓缓走来,疲惫拱手行礼,见过二人,这才落座饮茶,总算是由浑身剑伤苦楚里回过一口气。
水月前往屋舍当中取药的时节,云仲却很是窘迫凑到神色淡然的叶翟眼前,低声说过几句,并未有方才身负重创难以挣动的模样,可叶翟眉头却跳了两跳,等到水月去而复返,才略微将神色归复些许,待到云仲轻车熟路上罢伤药,打算先行回宅院换身衣裳的时节,咳嗽两声走回府邸,拎出一壶酒水送到跟前,说是前阵由四君处讨得了一壶好酒,待到伤势痊愈过后,再饮不迟。
云仲千恩万谢拎酒壶离去,女子却是挣开叶翟手掌,似笑非笑朝神情无端窘迫的叶翟看去,手捧香腮,一言不发。
从来举动得体,面皮俊秀的叶翟终究是不曾绷住片刻光景,自行站起身来,拿过屋舍门前放的浣衣杵来,恭恭敬敬跪坐到上头。浣衣杵滚圆,最是不容易稳住,可怜叶翟即便轻功高明,于这等场面下,照旧是身形哆嗦颤抖。
“要是记性不差,那壶酒好像早已空空荡荡,但今儿个看来,分量相当足,”水月无动于衷,两指轻敲桌沿,微微挑眉,“姓叶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本来就不曾随身带着多少银子,竟还能当着眼皮下自行藏下许多,搁在酒壶里头仗义借钱,不愧是江湖中人,脸面大过天。”
逐字逐句,言语声愈大。
叶翟规规矩矩跪到浣衣杵上,哭丧着一张面皮,支支吾吾如何也不敢开口顶撞。
当年就是个紧跟水月半步不离的孩童,怎敢有丁点不恭敬。
对街云仲欣喜若狂将银钱由打壶中倒将出来,银两磕碰声沉闷,不由得眉开眼笑,盘算着大概又能喝些好酒,近几月之间省着些,如何都够应付得来。
斩恶蛟的剑客,身在城中若要舍些面子,如何都不愁吃喝,但既然不打算蹭好处,一文钱照样难倒高明剑客。
从对街传来的呵责声云仲听得分明,啧啧不已,端起两枚碎银端详许久,很是感慨。
好像甭管能耐多大的高手,落在自家心上人手上,都犹如狸猫被捏住了后颈,怎么都不敢呲牙。
“叶掌门还是个忠厚人呐。”
第八百零二章 醉里还剑
磨刀不误砍柴工,既要练剑,更要闯那悬崖峭壁石窟里百来位高手坐镇的难关,亦不可耽搁下来阵法修行,不过云仲近来几日前去叶翟暂住处串门蹭酒的次数,并未少去分毫,倒是愈发频繁,即便明知叶翟这等高明人也躲不得严加管教,照旧登门无误。
起初水月觉得这位少年很有些懈怠修行,但每逢登门时节,云仲皆是面色苍白,浑身又添数处剑伤血痕,又是由叶翟口中知晓,云仲每日都需前去山间石窟处同古往今来剑术高手切磋比过,面色也是一日和善过一日,除却叶翟私藏银钱这等事之外,少有愠怒,倒是使得叶翟很是感激云仲每日来访,掐指一算当初赠与后者的那方剑匣,好像还真是上算的买卖。
“实话说,那枚湖字玉如今我才是品出些味道来,当中的古字,刚好却是叶字调转过来,要么怎说叶掌门这等学问大的人,连谈情都高过寻常人太多,若是能学来两成,大概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日落晚霞起,云仲擎着油灯,显然酒量已是掏空了七八成,言语时都是有些含糊,面皮通红开口。
反观叶翟并不嗜酒,酒量自然是难尽如意,比云仲少饮许多,眼下却也比云仲醉态强不出多少来,闻言含糊笑过两声,“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照旧被自家心上人管得险些背过气去,当真若是那般潇洒快意的人,哪里会在意这等所谓儿女情长,恨不得将一身本事心力都搁在问道访长生上,怎会有如今这幅德行,沦落到人鬼之中,迟迟难以得自在。”
虽是口上说得谦逊自然,但云仲却是将叶翟举动看到眼里,两手合十微微朝不远处拜了又拜,略微回头凭余光看来,便是有位清丽女子冷冷望向二人桌案处,但并未发作,倒是自行端将来两份醒酒茶汤,没好气白过眼叶翟,并无避讳径直落座,剜过叶翟两眼,“的确如此,世上哪里有比起男儿豪气更重的事,更莫说问道长生,真要到那份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准叶公子还瞧不上我这等小女子,不愿提携,是也不是?”
叶翟正襟危坐,连连摆手,言说是羞煞为夫,哪里敢有这般念头,修行虽好,但怎么都比不过两情相悦,给个神仙果位,照旧不换。
云仲趴到桌案上吃吃顾着偷乐,可还是瞥见叶翟偷着朝自己眨眨眼,心领神会,嘴上却还是言说羡煞旁人,不晓得叶翟上辈积攒多少福报,今世才得觅良人,虽多有波折,眼下倒是熬出头来双宿双飞,当真是惹人艳羡。水月性情清冷,不过听闻这话,神情一时也缓和下来,嗔怪瞅过眼叶翟,起身前去府邸外头挂灯笼,这才给叶翟些许喘息功夫,双肩耷拉下来,无奈得很。
“给咱透个底,当真觉得问道长生与男儿豪气更为重要些?儿女情长,就真是不如所谓江湖天地?我觉得未必。”云仲今朝彻底将内气敛去,光凭酒量拼酒,眼下酩酊,咧嘴朝叶翟揶揄,“甭以为方才眨眼用意,我这后生不曾看分明,既然都认得那四位前辈大才,理应互透过根底,怕是担忧勾起伤怀事,才是特地用这手段开解。”
这话并没说错,叶翟望向已然大醉的云仲,突然一时间想起当初始终跟随那位姑娘的云仲,修为低浅岁数尚小,但眉眼如何都显得温和,全然不似而今这般,常显冷硬,纵使百般遮掩,依旧能觉察出孤身一人,眉眼伶仃。
白毫山上那少年什么也没有,境界剑气都不如今朝,心性城府也是大抵有缺,但如是那位温姑娘在,怎么都心安。
而今的云仲面皮已是长开许多,举止比起当初更是知晓分寸,心性剑术,隐隐之间已比叶翟稍高,且兼修阵法剑气,照理说怎么都应当比那时更宽心些,但叶翟不论怎么看,眼前都是坐着个落汤鸡似的少年,狼狈落魄。
“我曾经也自问过,在白毫山待过许久的年月,自己究竟是想念当初少年时,还是着实喜欢当年还要叫一声师尊的水月,尘世里头规矩多,此事本就有些违逆常理,好歹是停足一地很多年,还是想清了,不是因少年意气大好时日常常挂念,而是因为恰逢少年意气时,有心上人陪同左右。”
“云小弟命数多舛,难免生出心念,总觉得不曾握住什么,万事与福分譬如流沙,怎也不能留住几样,还是先行想自问,究竟是喜欢那位温姑娘,还是想将人与事留到身边。”
听罢云仲仄歪身形摇摇晃晃站起身,头也不回挥手,当下就要迈步出门,惹得同样大醉的叶翟很是狐疑。
“说得太玄,回去慢慢想。”
走出府邸的时候,五感很是嘈杂的云仲无意看见水月在街巷之中点灯笼。饶是此处城池人家皆不甚贫寒,但到入夜时分,大多人家家家户户还都是愿省下些灯油钱,故而长街上瞧来很是昏暗,每隔数十步一盏灯笼,女子点了足足数十盏灯笼,将长街照得通明。
离了叶翟住处,云仲不曾回屋,而是去到离城门不远处一家临打烊的铁匠铺中,手抚额头,略微舒缓些酒劲,顺带将带来的灯笼悬到铁匠铺外头牌匾旁,仔仔细细端详一阵,而后再踏入铁匠铺中,绕开犹如撒金的朱红金黄飞火,挑了块干净地方席地而坐,困意涌来,竟是索性打起盹来,就这炉火飞星,竟很快就睡下。
城中铁匠铺铺主是位发丝花白的老汉,无论冬夏皆是赤膊,为人很是古怪,虽在城中住过多年,但亲近之人着实没有两个,历来独来独往,除去替城中人家敲打修整斧锄外,就是成天在此对着枚三尺上下的老铁敲打个不停,也曾经有好事之人问过打铁老汉打算敲个甚物件,老汉却是置之不理,仍旧每日锻打不停,如今已捶不出什么铁屑来,可迟迟也未定型,终日往复,不停锻打。
但疏于同人攀交情的云仲,从来过一趟铁匠铺,就成了此地常客,无论外头骤雨突来,还是天光正好,隔几天都时常要前来拜访,既不交谈,也不买锄斧,找处干净地方坐下,听锻打声响,看飞火溅落,一坐就是多半日。
少言寡语的剑客,少言寡语的铁匠,两两无言来去随意,倒也自在。
“丧家犬落水狗别进门,看见晦气,老子这是铁匠铺,坐着个风头正盛的剑客尚能招揽生意,要是坐着个落魄人,谁还乐意进门。”
这是鬓发杂乱的赤膊老汉头一回开口,开口就相当不客气,将那枚通红好铁又敲打几下,作势就要赶人打烊。
坐到地上鬓发垂肩的云仲也不含糊,当即从腰间拽出两柄剑,立在门边,口齿不清笑道,“近来手头紧,衣兜袖口里头单薄无物,想要来您老这来讨点银钱,毕竟赊欠的酒钱数目不浅,舍弃面皮特地来此借上一借,老人家意下如何?”哪里像是信手斩恶蛟的剑客,倒是与市井里头仗着微末功夫,四处赊账的无赖一般。
"抢还是借?"老汉不急不恼,收拾罢打铁的物件,任由那枚通红的好铁熄去光华,朝外头灯笼看过一眼,“走时把灯笼拿走,我这铁匠铺阳气重,最不怕魑魅魍魉寻上门,无需点灯耗油,银钱教我藏到屋头后新锄低下,等我取来就是。”
云仲昏昏欲睡,点头过后又是睡将过去,还是老汉锄头敲到肩上,才猛然惊醒,再睁眼时,已是被老汉使锄头扫出门外,大笑嘲讽。
“斩蛟的剑客就这本事?那老头子我还不得斩龙?”
醉卧街心的云仲并不在意,拍打拍打浑身浮土,又是走回铁匠铺中,至于眼前端锄的老汉则是视若无睹,小心翼翼捡回子规五月那两柄剑,嘀咕着说我这两柄宝贝可不能给你,就要摇摇晃晃出门去,模样相当好笑。
“又不是什么金贵物,咱不稀罕贪这等便宜。”
老汉撇嘴不已,朝那枚冷将下来的铁看过几眼,神情骤然温和下来。
原本云仲已仗着醉意走到街上,听闻身后老汉这话,却是拍了拍脑门,拽出子规五岳双剑,生生折断。
子规剑重新化为鸟雀离去,临行前纷纷凑到云仲肩头,轻唤两声,飘然而去,五岳剑化为山岳五座,瞬息落在来处,但半点声响也无,像是不远处突然多出数座山来。也唯独有醉里的云仲,撇去守财奴的心思,大大方方将这座小界之中的鸟雀山岳归还,自己则是拎着那两枚空空荡荡的剑鞘,跌跌撞撞欲要离去。
好像是亲手断去自己一臂的高明画师。
铁匠铺门口的老汉坐到门槛处,刚想提点云仲还没将灯笼撤去,转过头望见那无剑的剑客踉跄离去,骂了句真是个剑痴,信步走回铁匠铺里,对着那枚尚未成型的好铁,许久没言语。
第八百零三章 大开门户
“不请我进去坐坐?如何都是老相识,即使客套未必能令你我时常把酒言欢,但偶尔也要做做样子才好。”
铁匠铺老汉再回头时,灯笼低下已然站着个神情玩味的中年男子,青须青发,气度飘然自如,浑然没有擅自来访的迹象,而像是导入你远游归来,难得卸去浑身疲惫劳形,也不管精瘦老汉如何答复,自行走到铁匠铺里,瞥过一眼不久前云仲坐的空地,再没言语。
除云仲之外,这间分明立在闹市当中的铁匠铺,就再无熟人来访,却没想到这位自行登门,当即令老汉皱起眉头,不过到底还是没应声,自行前去里屋拽出柄太师椅,使两截锈铁垫住太师椅一腿,却还是显得晃悠,但与云仲那等近似于凭交情闲扯的姿态,老汉此时收敛大半,举动反而很是拘谨。
铁匠铺里摆设当然好不到哪去,既不是容易惹富贵的行当,且终日飞火四溅,屋中摆设大多都要蒙上层灰白转黑的厚重尘灰,很是衣衫不整油灰满头的老汉站到屋中,如何看来都是比面皮俊朗衣衫纤尘不染的青须男子更是合宜。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有甚指教?闹市地界的铁匠铺寸土寸金,难不成是打算收回到自己手上,再将我这无家可归的老朽赶到外头自己乞食?”
“这等事,几位可不是没做过,未必是老朽偏要给几位扣帽子。”
不需东檐君多言语什么,自然能从老汉口中听出近乎是不加掩饰的怨怒,故而索性就不再挑好听的言语,撩衣袍下摆端坐到那张立地不稳的太师椅上去,竟也是身形不动不摇,稳稳坐到太师椅上,端详四周,最后失声笑起,“还是那等模样,明明在此界中本事不亚于我等,怎么还是老德行,不通转变,过后定要吃亏,不如尽释前嫌,把臂同游,也好过日复一日在此无所事事的好。”
今日东檐君来访,老汉自知多半是要耽搁一阵,于是又将炉添上火,蹲到旁边咧嘴直笑。
习惯老者怪诞举动的东檐君也没多问,端坐半晌过后,自行走入铁匠铺后院里头,俯身看向后院里头那一方古井,伸手将古井搅浑,如顽童一般守在井边,搅动过好几回,瞧着力道并不大,但很快井口正中清水就翻腾起来,当即涌出数朵水花,水花当中,捧出条足有两臂长短碗口粗细的鱼儿,但不知为何停到井口前,狠狠望向东檐君。
鱼儿背上驮有十几枚眼目,模样极是瘆人,大小错落,分列鳍边的时节开合不定,但大多皆是怨毒,鳞片抖动之间,眼目也跟着开合,相当骇人,如今口吐人言。
“我当是哪位债主上门,却不想如此多年过去,还是你们四人,看来这搬救兵的举动,到头也未曾成行,仅剩下你四个老不死仍在此地躲藏身形,真叫人心头舒坦。”
“你又不是人。”东檐君呵呵笑起,半点也不急,反倒窥见这尾鱼从井中窜出的时候,笑意更甚,直起身来笑道,“我等几人在此地待得倒是习惯,纵使出不去,腾挪地方也不算小,可身在一井死水里头,就有些五十步笑百步,哪里来的傲气。”
“有事就说,无事滚蛋。”
“近来这片小界有些许缺漏,虽是补齐大概,但还是略有不足,特来求片老鳞修补此界,这才不惜夜班更深时候,前来叨扰。”
很难想出分明只是尾游鱼,此刻竟然能由打鱼儿面皮上瞧出神情来,怨毒得意,尖细声笑道,“好一个修补此界,老夫等了不下千百年,好歹等到此界有损,好让那位顺蛛丝马迹前来,将尔等一一诛灭,今番又来求老夫自损,用以避祸,世上哪里来的好事,都让你几人占全,恨不得将你等剔骨抽筋,如今却是正巧如愿,不借。”
对此东檐君仍报以一笑,双手扶住井口,“拿来。”
井口中清水骤然跌落一截。
那尾身背眼目的鱼并不理会,正打算翻身回到井底的时节,井口动摇,井水又低矮一截,眼见得无多少流水。
这尾鱼身负眼目,大有来头,也正是如此原本不过一头得道行的大妖,能将亘古长存此界牢牢占住,若非是多年后来了这四人,多半真能凭此界再进一步,十几枚眼目分应世间七情六欲,贪悔痴愚,当年同四君交手时,生生撑住三日,才被四君所擒,镇压此地多年,虽再无多少进境,可也终究并非是东檐君一己之力所能压制,但眼下这等场面,却是令游鱼很是惊愕,连忙掉回头来,重新跃上井口,死死瞪着东檐君。
后者还是重复那两字,拿来。
井中水枯。
“你乃是天地开后,少有的大妖,当年也理应觐见过那位,被它知晓你这一界被我等占住跟脚休养生息,凭它的性情,足下难道以为自己也可逃出生天?不论人间还是修行界内,大多贪生,我几人将你困在此间,既不伤性命,亦未曾有甚出格举动,只令这片天下能替后世修行之人讨取些好处,如若坐等此界分崩离析,惹出蛰伏多年的那位,你我下场,并没有多大分别。是死是活,我想你虽是大妖,行无拘束,善恶不明,但总有贪生念头,不妨细想,这绳头两端不止拴着我四人,还有你这位被迫让巢的喽啰,如何能置身事外。”
平平淡淡一番话,却是使得游鱼身后十几枚眼目皆尽微合,许久也没接茬,更未曾再有挣扎举动。
等青须的东檐君手持枚月盘似的鳞片,要迈步离去的时候,重新变满的井中,游鱼还是不禁开口戏谑道来。
你们四方君也不过是天下的一片微末缩影罢了,全然够不到神仙二字,也皆有贪心痴念,何来的傲然,大概想当年灵智未开的时节,作恶未必就有老夫少,甚至出于生来便是力强者,作恶没准比我还要多些,如今却又要摆出圣人模样来教训旁人,真是不知羞。
“差距就在于此,都是由懵懂年月,知晓世事,再到如今老谋深算,可我几人知善向善,知晓罪过,必尽心弥补,所以与你不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等东檐君回到铁匠铺的时候,老汉已将那块好铁烧得通红,可到头也没动锤,锁双眉蹲地很是烦闷,见东檐君迈四方步走回,手头多了枚鱼鳞,当下就晓得此番多半如愿,故而也是没好气熄了炉火,就要逐客关门,却不料眼前人还有话说。
“被压了许多年,这回总归是翻身做主,还要多添点心思看守好后院这头鱼,毕竟根基不浅,我几人又是忙碌命,实在分不出多少心思时常前来,全仰仗您多出力。”
“巴掌还没挨,甜枣就管够,各位还真是讲究人,”老汉咧开满嘴牙无声笑笑,“老朽不堪大用,借四位的手翻身,说到底不过是从头上游着条鱼,变成坐镇四位尊人,也没什么差别,同样都是挥手而来翻手而去,像那鸟雀与五座山岳,同前些日子抹白脸唱戏的恶蛟,不就是随心取用?”
东檐君沉下双眉,“南阳君恐那小子能耐不济,走的偏门路数,理应受些指责,可那后生,不是已经将剑还给你了?所以往后他要上山,孤身应付那些位山间人的时节,只能靠自己的剑术,但连一柄趁手剑都没有的剑客,真还能叫做剑客?”
话里话外的意味,再直白不过。
这双剑固然是从你老人家地盘中取的,可既行的皆是好事,且替此地镇压那尾背眼目的妖鱼,怎么都不为过,云仲纵使是听你劝,掰了那子规五岳两柄剑,还山还鸟,致使无趁手兵刃,无论是心善至此还是喝高被三言两语蛊惑了心智念头,结果摆在眼前,怎么都是欠人情。
没再浪费口舌,临行之际,老汉突然问东檐君,这块铁他敲打了许多年,却怎么也没想好要打成什么物件,人情欠下就不嫌多,愿听闻指条明路。
一向脾气淡然闲云野鹤的东檐君则不愿再多说,只道想要什么物件就打成什么物件,无需同别人询问。
但出门离去时,还是没忍住说了句万兵皆下品,唯有剑气高。
顺理成章的,独守铁匠铺的老汉将未冷下来的好铁,敲了几千锤,但还是没捶出个细胎,与其说是剑胎,倒不如说是捶出一柄三尺余的铁尺,不曾开锋未曾淬火,就这么缓缓晾凉过后,捧将起来前后端详,而后像是随手甩水似,甩出铁匠铺外,瞬息踪影全无。
天外多出道凌厉光华。
那柄铁尺先上高天,再下城楼,风声大作,最后稳稳当当悬在云仲府邸前,却再不肯朝前去。
因为府邸外头几步,云仲趴到镇宅石狮背上,就这么打起鼾来。
铁尺悬在剑客的头顶。
几只鸟雀纷纷前来,好奇看向这位动作无拘束的剑客。
朦胧月色一袖洒落,照在云仲后脑上,也落在很远处连绵山岳上。
这片天地无变幻,却好像冥冥之中给这位醉酒的剑客大开门户。
第八百零四章 胸怀千里,何胜鼠目寸光
剑客没了剑,但却是宿醉过后由打门外捡来一截破铁,纵使外表也是不凡,似是柄未开锋未磨尖的长剑,但可惜既无剑柄也无剑形,怎么看来,都同一柄宽窄相当的铁尺无半点差别,非要说是剑,难免很有些牵强。云仲宿醉过后得这枚铁尺,纵使如何回想都不知昨夜从哪捡的,但对于始终很是福薄的云仲而言,凭空得财,实属不易,也自然就不好意思将这柄很是掉价的铁尺扔出门外,索性用先前藏子规五岳的剑鞘收起,挎在腰间,第二日早早手抚眉心,呵欠连天走出府邸,心满意足瞧瞧秋日长天,盘过两下镇宅石狮的光滑脑门,就要再度上山。
撞天缘时身侧无人,遇糟心事时,总要无端碰上几位相熟之人,于是窘迫一时不知比先前高出多少。
叶翟嘴皮功夫不见得高,可今日早早出门,替自家夫人收回内里烛火燃尽灯笼时,正巧同走出门外的云仲撞到一处,见云仲眉眼躲闪,又是瞧见空出枚剑鞘,另外一鞘里插着柄铁尺,迟疑半晌不知言,最后却还是不曾忍住笑意,朝满脸尴尬羞愤的云仲放声长笑,半点面子不留。
身旁水月很是无奈,戳戳叶翟腰间瞪过一眼后者,意思倒也明了,幸灾乐祸总不属好举动,更何况两人交情摆到眼前,又是前辈之于后辈,如何都不应当如此嘲弄才对。早在还未踏足此界时,两人同游共住的时辰,叶翟就时常提起那位曾登白毫山山门的小少年,很好的剑术,很好的心性,且是很好的脾性,起码同自己相当合得来,不想仍有相见之时。
纵使叶翟一向称得上乖巧二字,水月指东,叶翟总不敢往西看上两眼,搁在寻常人家都无几个汉子乐意受管,不过落在这位身上,甘之如饴,长此以往,连性情本就颇为强硬骄横的水月都是有些拉不下面皮来,眼下瞧见叶翟连忙将笑意收去,踮起脚来,恨铁不成钢伸出一指点到后者脑门上。
“旁人家中历来是男子主事管家,怎么轮到你这,倒如同是凭顶好看容貌混饭的白面郎君,叫旁人瞧去,多丢面子。”
叶翟也不急也不恼,抬手抹去女子脸颊上一处絮绒,相当自然地替女子收回灯笼,自言自语似笑道,“为夫可是替媳妇管家许多年,那白毫山数百年春秋,早就看得腻味,半点好处都未曾敢向夫人讨,而今好容易再相见,无论如何都不乐意将心思放在别处,四时风光虽好,好不过佳人点唇角,哪怕只是看,到底心满意足。”
水月犹豫一瞬,所以长街之上,两道身形靠得极近,而后才缓缓分开。
叶翟满脸涨红,却不像是羞赧,反倒很是受用将另半张脸凑将上去。
“劳烦夫人一碗水端平。”
周遭街坊邻里,大多都同云仲相熟,也尽是知晓这一对模样皆是上上的眷侣,向来是不顾所谓矜持,但因两人皆是好相处的脾气秉性,又时常行善,当然也就是将两眼眯缝起来,装成不曾瞧见,暗地里头,却是笑这两位岁数不大的男女,的确是好胆量。
云仲过江时,又搭那位老汉的小舟。
今日日头谄媚,毫不吝啬秋光,洋洋洒洒挥墨落在蜿蜒远山,连绵渡口,就连已显出寒凉意味的江水,此时经无边无尽暖色秋光笼罩之下,亦是显得鲜活许多,粼粼波光腾云上,江畔山间,也许是人家炊烟挽留,或是无穷水汽牵连,处处能见秋光留痕。
摇头晃脑的老汉显然早起饮过两口滋味不强,酒劲不见小的烈酒,渡江时多绕行一段路途,悠哉吼上几声此间独有腔调,本该苍凉怆然,而今听来豪迈劲头却是稳立上风。
腰间仅是悬挂着一枚铁尺的云仲合眼。
近几日以来,赵梓阳兜兜转转,在夏松边关之外足足冲杀近乎一整个来回,数度险些殒命,好在是凭最后半口气还在的时节杀出重围,逼不得已时,则是要将温养多日的内气施展些许,这才堪堪不曾教旁人掌中刀摘了脑袋,连日左冲右突,莫说筋骨震响,仿若铜铁锈穿,而今连血水外流的时节,都是有气无力。
困兽犹斗强弩之末,叠到一处,便是险象环生,虽再没遇上甚襄阳的修行人,但迟迟不曾进夏松境内,任金山银山似的内气,同样苦撑不能。
李扶安很久前就已是为替赵梓阳断后,将所剩内气一柄祭出,同追敌一并赴死,硬生生以这条半死不活的性命,换过伏兵百十,仅剩赵梓阳一人驾车,于边关大漠里穿行,马匹肋骨清瘦,喘息愈厚,但仍不曾进夏松一步。
因为身后车帐当中,躺着自家的小师弟,如今还未醒。
正当电光火石的一瞬息,盘坐在竹筏小舟里的云仲眉头紧皱,如是瞧见人世一角,虽瞬息闪灭,无端却觉得很是真切。尽管先前四君曾明言,人间一载,天上一日,兴许在此界中月余,外头不过两三日,可方才恍然所见,无论云仲如何自行规劝,却还觉得很是真切,没准因种种掣肘忌惮,自家那位三师兄,而今还未入夏松。
毕竟与南公山中人的举动相比,赵梓阳如此行事,真算不得荒谬。
不怎么认字的老汉,不晓得是因贪杯几盏,还是从来便活的明白,从竹筏小舟后头拎起渔网的时节匆匆一瞥,就将云仲神情看了个分明通透,默默抛过两网,连条小鱼也不曾有,突然就开了口。
老汉说你瞧,眼光真是未必要放那么长远,你在竹筏上,心思也就放在竹筏上便好,看眼前水波两分左右,看大好秋光落梢头,光在人间周围落脚的地方,穿过层云,不知怎的就遭世上的烟火气扯了衣袖,从此不再当神仙,只图巴适舒坦,索性就随炊烟尘埃,再不乐意回到天上去,何等快意自然。
的确同老汉说的那样。
这条以世外为源头,以世外为入海地的大江,上头皆是烟火气尘世气。
除粼粼波光,无处不显的秋色之外,江上已然忙碌过整个清晨,光起脊梁的汉子,一回又一回朝江心当中撇去,与老汉无异,大多也不曾捞取来什么鱼儿,不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笑骂着两句口音调门很是古怪的语句,又是青筋暴起拽回网来,往复朝江水中抛去。
于是云仲又将两眼睁开,重新去听周遭风声秋声,渔夫号子声,竹筏划过江水声,重新去看远山,看近水,看天外。
所以今天山崖上的剑气,比往日更为壮阔。
独臂剑客从来不曾见过神情始终淡然,甚至有些很有些佛性的云仲,递出过如此凶狂的剑气,手中握的竟只是一柄全然看不出剑形的铁尺,无锋芒也无甚分量,但就是这么柄无锋剑,将独臂剑客牢牢摁到身后山壁上去,竟然半步也没前逼。
最令独臂剑客觉得荒唐的,是云仲从始至终,也不曾展现出什么旁门手段,而仅仅是犹如天河决堤的汹涌剑气,就已然使得自己难以撄锋,山崖中还有许多不知名讳的高手,皆是被这等剑气惊住,甚至有不少都探出头来,迎着丝丝缕缕散逸剑气,朝此处看来,只看到无端被云仲死死摁在下风的自己。
忒跌架子了些。
远山之上,西岭君睁眼,随后却又闭上眼,好像根本不在意胜负如何,同身旁的北阴君一般无二,神情淡漠。
“忘却了是谁人所定的规矩,言说是剑啸剑气,剑芒剑罡,逐次递增才可明悟剑道,最顶上的一重,才是剑意,当年那堪称混世魔王的疯癫小子,剑道这五关过得潇洒写意,任谁人看去,都不会弱于同境之人,而今这位后生,却让我等都开了眼界,唯修剑气剑意,剑芒剑罡丝毫未曾入道,还真让他修成了剑意,同样不弱于人。”
自东檐君昨日讨鳞归来,南阳君神情也终究是再无多少波澜,听闻两人纷纷出言,只浅浅点头。
“理是不假,但怎么说跟脚都不牢固,万丈玉楼平地起,这等悬空楼,不见得真能讨巧,往后还是要多传上几手剑芒剑罡的路数法门,正好补全疏漏。”
许久未曾露面的北阴君佝偻身形,不轻不重看过眼南阳君,“听说当初,南阳君曾很是有些看不上这后生的天资,一来上苍所赐的经络冗杂,二来就是修为迟迟不能进,如今且当回事后神仙,再问一句,云仲天资,可曾低过谁人?”
“修为境界上,人人可压他,但剑道上,还行。”
南阳君轻描淡写,就将这话轻飘飘挡下,回头起身看过正很是心满意足饮茶的东檐君一眼,抬手抽袖,拍拍后者肩头,飘然离去。
正饮茶的东檐君座椅轰然垮塌,茶水泼了满身,险些将眉头扭成个瘸腿的川字,狐疑看向四周。
西岭君目不斜视。
“他是怨你为何早早就将这方小界补全,以至于如今亲眼看见这后生壮阔剑气,斗牛剑意,笑都笑不畅快。”
第八百零五章 多半北地早迎霜
一日秋浓过一日秋。
等连终日高悬日头多加照顾的大漠边关,日暮西垂的节骨眼上都有些让人坐不住,非要起身好生活络筋骨,才能借这点唬人热气,使得全身不至于僵冷,才知晓原来四季当中来势未必强过冬夏的秋时,如邀而来,等到回过神时,早就将衣袖铺展开来,坐到对桌饮酒,萧瑟冷冽酒气连同大袖,早将人世间笼了个密不透风,少有能躲藏的地界。
而秋时一到,那等老练的走商人,大多都是将厚衣披上,也不忘将夜半裹马儿的布毡披挂整齐,免得夜里受凉。但秋冬两季,关外马贼匪寇最为猖獗,也是无法的事,其一是因为渐入秋时,在外露宿定要整夜不熄篝火,生怕秋日愈深,在外虎狼饥肠难难忍,只好四处觅食,不凭这篝火相阻,容易0失却性命,再者深秋时候夜幕堪堪遮星时,不借这篝火取暖,整夜必定不得安生,故而最容易教马贼远远瞧见灯火,趁夜来袭,没准性命与值钱货物,两两皆要受创。其二则是一入秋时,免不得想到年关已是越近,许多头半年并没积攒富余钱粮的贼寇,定是要动心思,本就是亡命之徒,钱财富余时候自然挥霍无度,并不愿走那等细水长流的路数,正好借秋时旅人商贾迫不得已长夜篝火不熄这等好时候,多挣上几回横财。
所以秋冬时外出的商贾商队,自然需添些小心,不得已要将队伍再壮大一分,或是同牵头之人打点些好处,给足边关外头贼寇好处,或是分出几成好处,凭展开所雇镖局旗帜或是喊镖时言语,知会一声,免得水冲龙王庙,谁人都占不得便宜。而至于势力小的流寇,一来有能耐同关外贼寇打点钱财的商队商贾,必定人手众多,并不太需忧心遭旁人剪径,二来本就是凭残羹剩饭过活的主,何谈敢前去撞运气一说,如若是脚踢金铁,就当真不留回头路,死便也是白死,遭边关外飞沙掩埋,谁人都不会过多在意。
落霞帮就是夏松关外,顶小的势力,算上领头那位自封的帮主之外,人手稀散不过二三十数,别说是人皆端坐高头大马,手头谋生的刀剑,都已是锈迹斑斑,从来也不曾换过,但几载前帮主外出劫掠时候,曾侥幸劈过一刀商队中人,虽是逃得一条性命,不过几日之后帮中有人外出巡哨时,就发觉此人尸首,已然僵死,故而这用锈刀的说法,延续到今日。
即便落霞帮人手极少,算将下来除却两三匹尚能动弹的马匹之外,当真称得上家徒四壁,可这伙马贼身手,竟还算勉强能过眼,于夏松边关这等马匪贼寇皆抱团前去胭脂帮,生意极难做的时辰,生生撑到如今,更未曾同胭脂帮中人起甚纷争,这位落霞帮帮主的门道,显然也不浅。虽是二三十人手,可察觉商队扎寨歇息的本领竟是强过能人极多的胭脂帮,往往商队才入边境时,就已是有落霞帮中人跟随左右,若是咽不下这对商队,则差人去请胭脂帮动手,遇上小商队则尽是将货品钱财填到自个儿腰间,故而日子虽与富贵二字搭不上边,可多年来倒也同胭脂帮两两帮衬,井水不犯河水,照旧自给自足。
前几日落霞帮外数里地界,外出放哨之人捡来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一头劣马,与一架残破不堪的马车,却是刚好送到嘴边,怎奈经帮中人翻腾过许久,这年轻人身上一无银钱,二无值钱物件,唯有杆乌黑大枪,与腰间一枚看似寻常的青砖,就再无甚物件,车帐当中除却具尸首,则比那年轻人身上还要干净些。
落霞帮帮主原本打算将这年轻人抹了喉咙扔到外头,毕竟近来边关算不得安宁,马车当中空空如也却搁着已然殒命少说几日的尸首,饶是落霞帮这些位当过许多年马贼,心黑手辣的大小贼寇,也觉得心中打鼓,倒不如杀了埋到无人地界,来得更为放宽心。
但就是要将这年轻武夫除去时候,腰间却落下枚布帛,明明白白写着行豪气字眼,却是令这位帮主压下杀心来。
布帛上书,杀富济贫接天下,贯甲提兵拜阎罗。
等到年轻人醒转时候,却是瞧见自个儿被捆到桌案上头,不晓得是谁人出的损辙,双足垂到桌案下,牵绳另外捆住,双手更是牢牢锁到肩头处,但浑身伤患处却皆是搽足金创药,如今已有数处结痂。
“小子,受谁人差遣来此地, 打算作甚?”
不出多时看守就已是领人进门,言语声响极沉,不消桌案上捆着的年轻人去瞧,就知晓这位必是位身量极宽的莽汉,后者摇摇晃晃走到年轻人身前,居高临下俯视,撇撇嘴很是不屑。
就这等身量,怎能握住那杆奇沉的大枪,多半是唬人所用,并无多少本事。
但年轻人开口头一句,就让这位莽汉挑起眉头。
“不曾受谁指使,只因一旬前叛出胭脂帮,受围追堵截,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不料险些死在外头,还要多谢搭救。”
胭脂帮在关外势大,从来未曾听过有人叛离,一来是因的确无多少人怀揣这等心思,二来则是那些位打算脱身之人,无一不是死在胭脂帮手底,旁人不晓得,郑崎鹄却晓得,如何说来都与胭脂帮干系甚重,知晓的隐情同样比起其余帮众多上许多,可还是难以笃信眼前这年轻人所言。
“胭脂帮人手众多,身手高明家当齐全,凭你小子浑身上下无二两壮实筋肉,如何逃得条性命。”
“家当的确齐全,身手高明这话,在下恕难认同。”年轻人也不挣扎,仍是伤势未愈,于是合上两眼,润润干涩唇角道来,“那胭脂帮近来同大元中人勾结,早就坏了江湖规矩,更是不顾道义引豺狼入室,早已是被那些大元中人鸠占鹊巢,如若不信,可好生想想近来胭脂帮,可曾做过生意?又有多久没同郑帮主互通书信?说到底就是令那些不知来历的大元人,架空了跟脚,致使帮中换天,再无原本模样。”
郑崎鹄刚要出言训斥,回想一瞬,却又将话咽将下去。
这年轻人言句句属实,全然挑不出什么错漏,胭脂帮的的确确已有许久未曾见过人,更无甚动静,连做贼寇生意最为适时的秋日里,竟也有足足一旬不曾瞧见踪迹,且整座胭脂帮中杳无音讯,每每五日往来的书信,郑崎鹄已有许久没接过,再想起如今这年轻人的言语,好像胭脂帮真是遇难。
“挑不出什么错漏,但还不够令老子安心。”
郑崎鹄眯起双眼来又道,“胭脂帮同落霞帮往来甚好,如若被人知晓我救下你这么个叛帮之人,难免会生出是非来,至于大元来人,我倒也是知晓,如何看来你所言都有六七分可信,但还欠那么一点,不妨再多说几句。”
年轻人先是闭口不言,许久后才缓缓道来。
“马车上尸首,乃是我至交好友,我二人一同叛帮而出,中途遇劫,足足数日拼杀,我还剩口气,拼命杀过不少大元人马,最近尸首大抵离此地不过十余里,大多一枪贯过喉头,郑帮主若心有狐疑,不妨亲往去看,但千万不可被人察觉踪迹,趁早换处营寨居所为妙。”
说罢这话过后,年轻人再不言语。
“松绑,也是个仗义人。”
边关之外低矮丘山上头,乌福身披马铠,依旧被身前怒意难遏的汉子结结实实揣倒,连吐出两口血来,搀扶腰间刀柄,才艰难站起来,却又是被势大力沉的一脚蹬在胸膛上,再难挣动。
也难怪这位大元名声极盛的骑军统领气郁不得吐,数百铁骑折损上百,纵是不久前征讨大元全境时候,也不曾吃过这等闷亏,更何况这数百精骑,皆是亲兵,乃是凭整座大元里也极丰厚的军饷俸禄,良马好鞍生生撑将起的,以一当十未免自夸,但冲阵时节这数百铁骑,当属是大元中难寻的骁锐。
近乎在大元驰骋纵横整一圈也不过折损百二数目,此番前来夏松关外,却是折损百余,马匹死伤逃窜数十,自然是相当窝火,险些将乌福打得奄奄一息,这才堪堪收手。
这位铁骑统领肝火升腾,其一是因部下折损数目实在出乎预料,再者便是前几日传出风声,为北方妖潮伤筋动骨,折损无数军甲百姓的紫昊,不知为何调用万余甲,直向紫昊夏松关外挺进,而今已是在紫昊边关城外安营扎寨,兵锋直指大元边关,也正是因此,胥孟府中接连数封急报,生生跑死几头驿马,令这两波铁骑回撤,再添人手围追那区区三人,已是无望。
丢盔卸甲失却亲兵,到头来竟只能任由这几人扬长而去,这等暴亏,历来南征北战的统领从来也不曾受过,最后骂了句气息奄奄的乌福,上马而去。
夏松边关以内数十里,一位浑身裹满麻布伤药,神情疲懒的年轻后生撩开药寮门外珠帘,回头看过眼病榻上的剑客,长叹一生,难得想感慨几句,苦于肚中墨少,摇摇晃晃前去打过壶酒。
三人入夏松边关时,秋风尚温。
而今萧瑟秋风奔走告,多半北地早迎霜。
第八百零六章 丑俊
上齐太平许久,纵观天下数国,好像近些年来,当属上齐最是太平,其余各处多少都要担心些匪患流寇作乱,或是边关所在总有些窥伺试探之人,虽未必能将这等事搬到台面上,但多半也是因不愿不敢将此事尽数掀将起来,就好比一盘各自为战,拎起足足九色棋子顺次过招的棋道大才,除却打理妥善自家棋盘上的家当,尚要应付好整座天下新出的许多事。
所以许多事不上秤,不摆到台面上头,轻如鸿毛,但真要是有朝一日将边关暗探哨马揪将出来,摆放到桌案上,千斤兴许都打不住。
天下数国强弱虽是暂定,可谁人也不愿做那个掀桌莽夫,毕竟谁人也乐意站在风口浪尖,皆自认能耐不见得能抵住四手。
这些年来属上齐太平,北烟泽群妖横行,紫昊遭灾甚重,连夏松欺凌都时有受损,可唯独上齐这等立身在北烟泽眼皮底下的地界,竟是罕有妖物邪祟踪迹,再者便是南漓颐章东诸岛此等所在,要么是距北烟泽实在过远,要么便是借画檐山天险,借浩瀚东海水波,置身事外,全然不受冲出北烟泽边关的妖物祸害。而其中又属上齐江湖人最鲜有,且文风盛行,近些年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端的是顶太平,虽不见得钱粮充裕压过其余数国,可国力显然不差,故而这些年来,经过战事的老者茶余饭后,最多提起的便是有朝一日战事再起,说不上江山一统,但最不济也能打下块奇大的地盘来,当做子孙基业,真要是如此,如今这位年纪轻轻的圣上,定当留名青史,起码要比那些位岌岌无名了无甚功业的天子,多出几卷称颂文章。
但既有人如此想,也更是有那等消息灵通的高门大家,知晓秘闻之人,比对数国国力情势过后,对于这座上齐很是忧心,因数国之中唯有上齐一地,宗门势力最大,虽数目不见得比其余数国多出许多,但经上齐仙家宗门开枝散叶的世家高门,细数之下,多如牛毛的世家身后,兴许站着的都是同一座宗门。也正是因此,如今除却那等朝堂中上岁数的大员之外,新登仕途十载以内能踏入四五品官的,似乎除却世家中人之外,也仅有不过一两位,哪怕是算上那位近来朝中最受天子另眼相看的荀元拓,寒门比起世家高门来,仍旧是势微力薄,这等情形,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不过这等事对于身在齐梁学宫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周可法而言,并不需日日记挂心上。
能胜过棋院中那三位大家,如若是还不算本事,那能将明面上头的棋院第二挫败,那便足够令人生畏,但凡是学棋之人,近来都要每日同周可法求教,而后者也从来是不藏掖,只请教起,只需几十两银钱就可学来几手顶顶精妙的棋招,但要是想学棋路,则是要多添些银子,才可从眼光极其挑剔的周先生这讨来些好脸,更是要日复一日默记棋谱,当真是吃尽苦头。
也曾有那等顶顶佩服周先生的齐梁学宫学子,明里暗里同周先生问询过,那位荀元拓的棋力如何,可曾学来先生五成,周可法却向来是笑而不答,只说人人下棋门路皆不同,虽棋道相仿,也不见得有多高明。明面上意思,是荀元拓学棋路化为己用,但暗地总有些嫌弃徒儿棋力不高的意味,自个儿教的东西在徒儿手上变了味道,好坏皆是未必。
正是出于此,齐梁学宫中不少自恃才高的后生学子,对于教出荀元拓这等天子圣人眼前红人的周先生,自然是要比往日更为客气恭敬些,一来是嗅到这师徒之间从来不见互通书信,大抵已有间隙,二来便是存了私心,即便拜师过后如何头上都要站着位荀公子,但能人首徒,未必日后学问地位便是最高。所以周可法这方顶顶简陋的棋摊里头,比往日总要热闹许多,当然最为上心教授的,还是那一丑一俊两位后生学子。
丑学子家世,比不得俊秀学子,可胜在博闻强记,学识冗杂,没准外出齐梁学宫一路所见景致官家,乃至马匹好坏都能说出些见解来,且往往并非是空穴来风,虽有时过于争强好胜,但落在周可法眼里,好像也是情有可原,说到底来齐梁学宫中的学子来头也是不小,出身不高,容貌甚陋,若不能借学问将自己抬得高些,未免处处不自在;俊秀学子家世出身甚好,谈吐不俗,但唯独与人交时过于谨小慎微,说好听些识大体知进退,而在旁人看来,却很是有些未登仕途而有三分官相的姿态,故而身在齐梁学宫,人缘比起那丑学子,竟还要逊色些。
人往往越是欠缺什么,便不惜抢破头去争些什么,自古历来如此,觉得脸面不足从来无甚信念,宁可一掷千金散尽家财,也要图旁人道个好字,若是觉得身世不济,纵使每天要同人争得面红耳赤,也要凭才学同旁人口中讨个服软。
对此周可法从来无半点作为,更是不特意将两人区别开来,尽管两人坐到周可法那处很是狭窄的住处时,皆是瞧着彼此很是不顺眼,周先生也无意从中梳顺,只不过特意将同样课业扔给两人,任由二人较劲,倒也是做学问相当好的路数法子。
昨日周可法才从齐梁学宫之外游历几日归来,才躬身进山却是被不少学子围住,逐个招呼过后,才是朝齐梁学宫那极狭窄的入口处骂上两句,眉眼歪斜,揉揉脑后,很是嗤之以鼻。
“齐梁学宫将此门改为如此狭窄低矮,原意是将姿态放得低微,而后才可做学问,万万不可端着,若是皆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恐怕天下共计一石才气,还真不够这些位狂傲之人分赃,学生以为,谦逊自省,才是此门原意。”周可法还未回头,就听见身后那位俊秀学子开口,分明是为抢白旁人,故而虽是语调四平八稳,但听来却很是欠揍。
“学文之人才高志伟,何曾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只因这条道最能讲公平二字,学问深厚就是学问深厚,同什么家世面皮且无分毫干系,要是苦苦修行做学问许多年,连这点自傲的心思都无,那兄台的学问,未免有些太浅,浅到自个儿都难以吹嘘,只得端着气派恨不得将家世镌到那张顶好看的面皮上去,增光添彩,却是来错了地方。”
俊秀学子面皮涨红,猛回头诘问,“那兄台不妨说说,我应当去何处最好?”
“青楼楼外尚有青楼,不过去那的主顾,多半都是女儿身。”
丑学子从来不忌讳言语,瞧见身前这人怒意横生,反倒更为乐呵无忌,却是将市井当中最为难以入耳的一套搬将出来,抢白得前者险些抽出怀中书卷,狠狠砸到那张五官粗野的面皮上头。
而先动手的却是半晌不出声的周可法,丁点力道也不曾收,一脚将丑学子踢翻,横眉立眼朝俊秀学子道,“还不去揍这小子一顿,还等我挽起袖口亲自动手?”
于是齐梁学宫今日门口,一位历来端庄矜持的俊书生,揪住位丑学子,虽是从来不同人动手,却还是抡起巴掌,将后者打得两眼乌青,这才喘息着躺到一旁,再也顾不上所谓面子与读书人端庄。
待到周可法扭住两人耳朵,生生拽到那间很是简陋的居所处时,两人倒也是安分,毕竟学宫当中几条门规,一来便是不可谩骂同窗,二来更是不可动手,前些年就因此事将几位学子逐出学宫,再不收用,如今将胸中郁气吐出,即便两人再积怨已久,而今也是有些胆怯。
“大庭广众谩骂动手,自然不是好事,但你二人学了多年的圣贤书,到头不还是用这等最为市井的法子,才觉得最能出气?”
周可法将上回由学棋之人手头收来的上好茶叶泡罢,也不问二人口干与否,自己端起杯盏来,吹去茶汤热气,啧啧笑道,“亚昌先行言出不逊,照理说挨上这通打,并不冤屈,文焕虽是受此辱,可既是挨了羞辱,凭言语羞辱回去就是,这等市井中骂人的本事,你不如亚昌。”
即便是眼眶乌青,面皮丑陋的张亚昌仍旧很是得意,听闻这话过后,又是将两眼朝一旁低头的窦文焕瞥了瞥。
“还有,亚昌从小同家中人事农桑,用以尝世间百态,无论年纪还是力道,其实都要比你高出许多,之所以今日心甘情愿挨上这一趟揍,一来是因我偏向,不得不挨打,二来虽是口直为人无忌,如何却也将你这朋友认下,隐隐之间已是生出师兄弟的心思。”
窦文焕面皮血红,只是不住点头。
“行了,还等着作甚,上回外出可是有言在先,收你两人入门,怎么还要我这师父提点?”
面容愈发清瘦的周先生,入秋时又是换上那身极旧的蓝底棉袍,此刻望向两人,笑意和蔼,拍拍大腿,示意两人赶紧拜师,犹如市井里头说好价钱,急着转手卖出货物的商贩。
第八百零七章 轻贱
正逢张亚昌窦文焕两人未曾经繁文缛节,就这么平顺拜入周可法门下后一日,齐梁学宫棋院第二人,身披锦袍,趁下霜时来。
上齐算是坐落北地,并不像颐章那般有福分,能借画檐山天险遮挡顺路而下的北地长风,或是凭此山拒敌,故正是北烟泽遇寒霜过后不久,上齐同样未能幸免,好大霜降纷纷而下,倒不见得比隆冬飞雪气势低微半分。
从闻景升踏入齐梁学宫中,抖落浑身霜花,一改往日做派径直凑到周可法那处很是简陋的棚屋去,后者就晓得自家这位分明本事不弱,但多年来总无甚名声建树的师兄,此番既不是替代前几日遭算计讨回场子,更不是前来找寻自己叙旧寒暄,毕竟从两人尚年轻时,交情就不甚深厚。何况而今,一人虽生华发,并无太多建树,却能将二品官位坐得稳固,一人同样鬓角霜染,只能身在齐梁学宫当中,做个相当不入流的教习,若无前阵从棋院借势,踩着三位大家败相步步而上,连先生二字都未必当得起。
周可法从来不愿在这等事上轻易放甚心思,但也正是年岁阅历充裕,所以不消多想,理所应当就知晓了这位师兄的来意,于是就更不愿搭理。
闻景升乃是半个世家人,不过是世家亲脉的远亲,当年学业毕后,辛苦熬炼经营十载余,因做事擅长拿捏进退,张弛有度恩威并施,况且本身真才实学并不掺假,才由世家中讨得个赴京任职的小官。虽说消息甚是灵通的周可法从来不晓得这位师兄究竟有何建树,但又耗费近二十余载,竟还真是从个微末小官,攀升到如今的二品大员,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别处,二品官也已能入重臣一列,即便不见得掺和一国之中危及存亡的大事,说是中流砥柱,并不是奉承话语。
但今日周可法并不打算同闻景升斗招,同样也不打算与其行棋对弈,所以见过闻景升后,就起身把屋外棋盘收起,熄去炭盆,无甚好脸色走回住所,竟然丝毫不理会闻景升在一旁候着,便要头枕床榻和衣睡去。
闻景升还是站着,锦袍外头未抖干净的霜花都是化去,但仍没有要走的迹象,未曾将自己当做来客,反倒起身替自己煮罢一壶茶汤,从怀中摸出枚镂空茶盅,自顾饮茶不语。
“还不走等旁人撵你?”
周可法收了打鼾声,怒目而视。
闻景升反倒笑起来,倒是如同身在自家府邸上那般姿态,递来一碗茶汤,“实在没物件倒茶,如此讲究的茶汤,搁在这么个粗鄙海碗里头,如何都觉得掉价。”
“从来喝不出茶好坏,怎么,师兄要是瞧上,撂下些银钱,拿去就是。”虽然周可法依旧没给好脸色,不过还是起身接下那碗茶汤,心满意足灌过两口,又是靠到床榻头前,所谓文人举止,正襟危坐,全然不放到心上。
“所以这么一处家徒四壁残破漏风的棚屋,里头坐着你周可法,就能说是你周可法也如那些茶渣碎末一般不值钱?世上可没人说,非是粗制滥造茶叶,才能搁在这等破碗里头。”
正捧碗饮茶,烫得频频咧嘴的周可法,无意间抬头瞥见闻景升这一身锦袍,冷哼两声,却并没接茬。
闻景升尤胜话术论辩,想当年周可法全才,样样皆是冠绝,唯独论辩话术这一门学问,同闻景升斗得不分胜负,且经先生评点,似乎闻景升话术本事要更高些,若是方才周可法反唇相讥,言说华贵衣裳下包的也未必是圭臬大才,八成后者就要搬出些,自己不曾在意身外物,故而穿金戴银与衣衫褴褛并无区别,反倒是周可法将欲行之事终日挂在嘴边,岁岁年年说什么胸怀天下寒门,心头却不见得比天下多数人干净。
“谁人不知闻师兄有那等沾衣问脉,登峰造极的话术功夫,当年同门不少人曾取过闻鹰手的雅称,说的就是这手高明话术论辩,虽是时过境迁,师弟我不见得逊色于你,可端的太过耗费口舌,不如就此打住,莫要往下讲。”
棚屋以里,尚未有分毫热气,外头天寒,即使周可法早早穿得一身棉衣,而今呵出气息,照旧变为道厚重白雾。
“师弟,人死灯灭,人间乃是条断头路,重来无法,何苦将自己折腾成这等模样,如若是一家之言,说你这般念想是错,也就罢了,但如今上齐太平,又有谁人会觉得,你所说的是当世少有箴言。”
“闻师兄看来,师弟误入歧途,一心想要闹腾得不安生,屡败屡战,仍旧执迷不悟,大概图的就是个众人皆醉我独醒,欲要将大势提前,可并无那份能耐,连你这等叫雨淋过的读书人都要如此想,何况是那些始终躲在伞下檐下的世家高门。”“古时候南漓未曾有多少人家,遭中原称之谓蛮夷之地,但南漓盛产蚌珠琉璃,所以不少商贾纷纷前去南漓,以顶顶轻贱的价钱收来,而后转手卖与中原人,差别仅是在于,商贾是中原人,而南漓人不过是被那些位文人瞧不上眼的蛮夷。后世此举,遭受口诛笔伐,恨不得将当年看清南漓之人的中原人,由打棺椁中挖将出来挫骨扬灰,才算正道。”
“如今我来问你,南漓人手里的蚌珠琉璃,可曾比商贾手中的轻贱?”
闻景升默然,可还是点头。
“那寒门士子的学问,又何尝比世家轻贱。”
周可法定定心神,将已然阴沉面色平复下来,似乎每每提及此事,向来脾气温和性情如沟渠水波的周先生,总是压制不住心头恼火,半晌过后才继续道,“想当年上齐百家齐出,五教昌隆时,曾有前贤尊儒术,当中最大的理,就是儒生讲究个所谓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故而这些位或有真才实学,或唯有抱负天资稍逊之人,代代无穷,将天子与天下四字自告奋勇担到肩头上去,可今日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当年师父那句三山兴隆,仍旧时时回想,难道素来过目不忘的师兄,早已是将这些抛到九霄云外?”
连连逼问,闻景升却只是闭口不言。
表面看来,闻景升只是不愿同自家师弟争执过多,而实情却是连闻景升自问,都是难以给出一句能令自己满意的言语。
那三座山唤作天子山,神灵山,众生山。
早在那时节师父讲说,便连连摇头,说这世上的山很多,如今众生山势大不如前,起因便是有一座势力更大,根基渐稳的山岳,已是取而代之,若说是两座山间找寻个平稳所在,倒还不算艰难,但真要是三山并立,古来圣人都要大耗一番周折,也未必能找寻出良方。如若说当年大齐分崩离析过后,神灵山势微,天子山一家独大,还则罢了,如今又添上一座山,连这王权二字都未必能稳固,令群山皆灭,又不在最为恰当的时机,好比是东方既明前,最为昏暗深沉的夜色,长夜难渡,先求自保便是。
周可法从来不是什么喜好自保的主,更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主,当年就时常同先生论道求辩,受罚站上整整一日,待到今日,竟还是不曾改去半分反而锋芒愈盛,只是藏锋许久。
“难怪你要找这等地界落脚,更不与你那位得意门生互通书信往来,而今才大抵猜测出几分,却是师兄小觑了你。”
周可法一笑了之,指指棚屋外走动的学子。
“师兄,天子有爱才之心,上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这个落魄先生,当然不会有半点怨言,不过是想要让好事锦上添花,外头走动的并不都是学子,说话做事,容不得马虎,我为圣上金銮御前教授人才,身在此地两耳不闻窗外事,饶是当朝荀相同我不对付,一个在齐梁学宫中的老叟,怎会对上齐不利,更何谈祸乱朝纲,所以就算是荀相不依不饶,照旧风雨不动。”
的确从周可法隐于此地过后,时常有皇城中官前来嘘寒问暖,却一一被周可法搪塞过去,到如今已无几人时常前来,正好便应了周可法的心思。
立身在此既无党羽亦不曾求人重用,替圣人扶人才,为学宫耗心力,行正坐端,任你有千百般本事,再者有一位素来爱才的圣人,固若金汤,又岂能对付得着一个穷酸先生。且不说这爱才两字虽是发自本心,但也需多年经营,倘若半点理由都挑不出,便依荀文曲一家之言除去周可法,又该要失却多少大才心之所向。
乍看之下作茧自缚,但周可法这枚茧,直到如今看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闻景升动容,但到末尾还是多问过一句。
“师弟莫不是连我也算计上了,来本是为好言相劝,而今怎么反倒像是上了贼船。”
周可法看着棚屋外头边吵边并肩而行的两位新徒弟,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相当叫人寒心。
“回府上慢慢想不迟,不送不送。”
第八百零八章 前有征夫血尚温
齐陵全境近几日,很有几分天寒地冻的端倪,虽是秋日仍旧比上齐来得晚些,但来势反倒胜过往年,本应当天高地阔万里无云,眼下接连六七日,整座齐陵境内,好像皆已受灾深重,无论是最南毗邻画檐山险地,还是西路最为凑近十万山处,除阴云密布,就是秋雨连绵,如何都难以求个安生二字。
南方有镇军常年驻扎,天下太平倒也无事可做,而眼下近一载之间,却也是相当忙碌,谁人都晓得白负己这位镇南将军从来是腹有良谋,心思远胜过常人,可近来一载有余的布局,着实令大多驻守南境的士卒武官,皆很是摸不清个脉络。
画檐山岭偏西处,有处地名唤十营凿,倒也并非是颐章中人替此处诹的地名,而是不少围画檐山天险游赏,或是探查地势的闲散人起初口口相传的名讳,起初不过是戏称,但到后来齐陵南有驻军过后,十营凿这处地名却流传愈广,尤其是军阵当中,皆是觉得这地名起得很是有讲究,直白简便,很是合乎实情。十营凿属画檐山连绵高耸山岭当中难得的低矮处,狭窄隘口所在不过区区距平地二百丈余,隘宽足有两三百大步,周遭山势不险,从此隘口周遭攀山绕行虽需涉险,但已然是山势险恶猿猴愁攀画檐山,顶顶平坦和缓的去处。
十营凿一称多半也是由来于此,却不知原意究竟是十营军卒苦熬许久才可开辟如此地,还是此间隘口能容十营速通,从画檐山上直直冲入颐章国境当中。
越是这等凭常人看来最为好过的平坦隘口,军屯愈多,防备更严。
故而近来总在十营凿近处显露踪迹的阎寺关,近来总觉疲累,纵使是有一身拳术的根底,且早已经是鱼跃龙门跳出寻常武夫桎梏,可身在十营凿隘口不远终日劳心,哪里能算上什么清净的闲职。
隘口北数里地界有座低矮小山,属齐陵境内,白负己不惜耗去无数人力军力掘渠开地,将这整座小山山腹挖得空荡,山脚下更是暗道纵横交错,却是完工之后便将此处荒废,掉头回军。故而十营凿隘口处的颐章守卒,提心吊胆许久,而今却也是逐渐安心下来,即便两地仍旧暗地里头差遣暗哨较劲,时有生死,但举重兵来攻,在这等天下盟约尚在的太平年月,倒并无多少可能。
阎寺关星夜高悬时,才归山中歇息。
可随即就遇上那位瞧着就相当厌烦的参军,后者倒也是知晓阎寺关很是不乐意瞅见自个儿,递上干粮与二钱肉干,连同半囊酒水,外带十几枚竹签,这才抱拳离去,只剩一身土灰,甲胄上痕印遍布的阎寺关,拎起肉干瞅过两眼,分明饥肠辘辘,却还是没动,转头借昏暗灯火,由山石中凿出的孔洞朝十营凿隘口看去。
区区二钱晾干牛肉,寻常军中可见不着,饶是齐陵近些年来休养生息,尤其农耕上头新在临近十万山近处开辟良田无数,举国上下近乎皆能得饱食,可宰牛做食这等事,明面仍旧是触犯律法,可身在此地,每隔一旬能得三两干肉,乃是白负己所定的规矩,虽未必能添几分饱,但已是别处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曾有驻守土山,精于算术的伶俐人闲暇时算过,仅此一地不过二百数目军卒,兵器衣甲连带硬弓好箭,与上好马匹此类物件开支,竟是占去小半成每年齐陵军银,无论刀马弓箭火折绳索,皆选最上乘,足见白负己对此地看重。但越是如此,越是教人瞧不明白,如若是打算在此探查颐章,并不需这般大费周章,平白耗尽钱粮且并不见得能占多少便宜,就凭这一载余看来,颐章驻扎在隘口后的暗哨游骑,手段并不逊色,刀马甲衣同样是上品,算将下来,不过是伤敌十分自损八分,吹嘘破天,净占不足一两成的便宜。
阎寺关最为厌烦这位参军,但初到此地时,两人既是同乡,更是同年迈入军阵当中,交情并不差,有些木讷少言寡语的阎寺关本就疏与同旁人交好,若非要在军中找寻个最贴近好友的,这位参军似乎才最为合适。
可自从来此地,阎寺关就愈发少言寡语,见参军时,神情也更是阴沉,许多在此的军卒皆是私下猜测,这位镇南大将军白负己亲自定下的统军校尉,理应是同参军起了甚争执,再者因参军本就是文人出身,同阎寺关定是难以对付。
枯坐许久的阎寺关终是将眼前竹签拿起,低眉一一看将过去,不足一指宽窄竹签不过能写上十几字,除却姓名表字年纪家籍之外,再无其他,十几枚竹签,十几条性命,像极马革裹尸,来时清风两袖,去时无声无响,只留得这寥寥几字。
一眼望将过去,有不少熟人,也有两位才到此处的生人,其中年纪最长者临近不惑,年纪最浅者还未及冠。
未足一月折损十几人,从石隙孔洞中灌将进来的秋风,没来由令阎寺关喉咙滚了两滚,拎起那半皮囊烈酒,灌将大半下去,随后面皮无波无澜,将十几枚竹签一一凑到灯火前,很快教火舌舔舐得焦黑,歪歪扭扭瑟缩下去。
随后便是卸甲验伤,轮到阎寺关时,那位随军郎中已是有些两眼昏花,可仍旧是仔仔细细替阎寺关将筋肉虬结伤痕遍布的身子翻来覆去瞧了又瞧,终究在背上发觉处小孔,虽是不深,但周遭指腹大小却尽数紫青溃烂,只得是取刀割开,再覆上解毒药草,嘱咐阎寺关近几日切记饮汤药。说是此毒虽不深,可照旧能要人性命,好在阎寺关习武多年根基牢固,身强力壮,这才不曾早早毒发,纵使如此也莫要掉以轻心。
寥寥几句言谈之中,郎中无意吐露,说是参军前几日随几人外出探信,中过一枚携毒箭羽,险些废去左臂,足足剜下拳头大小的腐肉,才堪堪留下条性命,如今四处奔走传信不停,余毒难祛,偏偏是不听劝,如若是阎寺关腾出空来,还是亲自前去劝劝最好,若是余毒顺气血入心脉,危及性命。
夜幕遮云,暗无天日。
“探病总要带点物件来,就这还是同乡呢,怎么也要带二两酒。”
参军住处狭窄,虽是同军卒隔开,但要在这低矮小山当中容下数百号人手,地界实在逼仄,阎寺关踏入其中,都需低头弯腰,才可谨慎避开头顶山石,免得落个头破血流。
面色蜡黄虚汗淋漓的参军倒是同以往迥异,才等阎寺关进门,毫不客气出言揶揄,虽余毒尚盛,却是心境尚可。
“那两口酒我都不够喝,再说要是真能带回来些物件,倒宁可从山那边带过百条性命,将那些个马革裹尸的袍泽从阎王那捞回来。”
二人相视一笑,笑声寂寥。
“那十几位军中袍泽,共三具尸首就地抢下,其余要么便是顾不得,要么就是绕路摸进画檐山过远,想想便无甚生路,咱这一支隐匿极深的暗哨,本就为袭扰而来,定不能轻易暴露在世人眼前,故而就算觉得那几位没死,也必定不能齐出,这是军中的规矩,大过生死。”
阎寺关点头,闭口不言。
“其余人,我都一一将家书写罢,来日送往战死之人家中,虽是赏钱不能致使一家富贵,可最起码能暂且保住几年衣食,也算是白将军能替齐陵军卒争来最厚实的一份依仗,有这份银钱,战死沙场,妻儿老小尚可维持生计,亦是好事。”
阎寺关不语许久,还是低眉出言,只是话里的意味,实在难掩,“时至如今我都猜不出大将军心思,在此的军卒,大多是镇南军精锐,不说有无将帅之才,起码皆是本事高明骁勇善战,白白差遣来此送死,当真可惜。”
“谁说不是,”参军摇头,摇晃坐起身来靠到身后山岩硬土处,突然很是有些动火气,“游南营里头唤作李四魁那小子,暗器箭术出众,这一年余积攒的贼头,论说怎么都该有上双小几十,才是没及冠的年纪,不声不响死在画檐山上,我带那零星数人,朝隘口以西猛攻几回,奈何人手不足,连尸首都没抢回来,眼睁睁瞧见李四魁浑身镶了六七根箭,遭人割了脑袋。”
“要当年早早娶亲,儿郎也应该同他差不多大。”
身在边关探听敌情虚实,尤其十营凿这等重地,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既然是探听虚实,两国之间心照不宣暗地过招,总要有人死在异乡,但两人虽都不曾提起,但都很想问问那位齐陵武官之首的白将军,为何如此。
万家太平灯火浓,前有征夫血尚温。
这是阎寺关才投军不久时,从一位家住齐陵东的军卒哼唱的童谣,阎寺关即便做过多年的武生,同样听不出高明与否,只觉得写得还不错,但再细问,那位缺两颗门牙且生招风耳的穷士卒却说,自己就记得这一句。
而今那位模样欠佳,却相当能打的唱谣人,尸骨长埋距此地不远处,风吹日晒,已近一年。
第八百零九章 山雨欲来流光隐
但凡入秋,颐章西郡就有些不太平。
原是西郡中百姓数目虽不在小,但事农耕的却并不在多数,倒也并非是因百姓不愿,而是西郡耕田地相当零散,倘若单凭农耕养家糊口,的确积攒不下多少余粮,但凡遇天灾**,最容易生出那等流民饿殍遍地的凄惨场面,且农耕二字讲究水土天时,虽然颐章近乎全境冬来极晚,春夏两季又相当长久,但西郡犹如玉斗跌碎,可谓稀散的良田,着实令整一郡多年的收成都不曾好转。
而越是如此,西郡百姓数目迟迟不见跌落,算将下来,颐章六郡当中唯有西郡,年年新添人丁数目最多,隐隐之间已是将其余五郡甩得难望烟尘,贫瘠地多丘壑常见,再者农田罕有,凭薄田糊口,如今已不可称之谓捉襟见肘,而是很有些不堪重负。
不过近几载下来,身在西郡百姓虽仍是贫寒居多,但人心却是比以往好上许多,归功于林陂岫这位接过大任的郡守,与贾贺及身后人同心,软硬兼施恩威并举,竟当真是在西郡所在将林立世家牢牢拿住,纵使贾贺当初携八百老卒将整座西郡上下贼寇清理得一干二净,此等堪称捋虎须断财路的手段,到头来世家竟是徒有雷声不见雨点,谁也不曾再度作乱。就连西郡首府当中数座世家,都是装聋扮哑,眼睁睁任凭林陂岫上下其手,画地为牢,将这许多世家生生截断四肢眼目,拔除爪牙,到如今势力已是微如残烛。
不少人揣测,这位林陂岫乃是位高人,且身后也少不了高人,囚虎断足这等事,何况对上的是成片世家,纵使颐章当中世家数目较少,势力比不得别国,但纵使不过是数头幼虎,要想降伏到这般境地,得有何等大的本事。
而林陂岫近两三载也着实是忙碌得紧,三过家门不如已是最稀松寻常的事,不说事事亲力亲为,就凭当初已被世家高门伸手搅合到乌烟瘴气的西郡诸官,林陂岫也必定是信不过,如今虽已是更迭大半西郡官员,事必躬亲四字不知何时已然成势。饶是林陂岫难得欲要还家,同夫人好生诉衷肠吐心思,彻夜床榻长谈,而今都要瞧老天爷脸色,如若有事则要匆匆赶回郡守府去,不论躬亲还是教新登官位手腕不足的心腹如何办事,都是一刻不得耽误。
而近来因迁挪百姓去往别郡之事,无疑又是令林陂岫焦头烂额,接连近一旬都不曾还家,两眼肿胀通红,瞧得许多郡守府官员都很是胆寒,生怕这位本就身子骨不算硬朗的郡守,熬死在任上。
而如此一来贾贺却是闲暇下来,一是西郡境内许久已是无匪患,再者如今世家老实本分,喘口大气都要瞧林陂岫的脸色,他这只晓得如何统兵斗狠的闲人,就算前去郡守府上晃悠几日,顶多被林陂岫带得勤于政事无暇他顾的新官问好两句,旋即就再无人搭理,只得携军屯田操练,清闲至极。
故昨日贾贺就由操练军卒的西郡远郊自行离去,任由俞当复替下这份苦差,悠哉游哉信马由缰,就前去那座往常世家公子最喜去的舍得楼,要上一壶茶汤,听闻那等叫人咋舌的价钱,佯装无意摘下腰间郡中统兵的腰牌,当即就被小二请上舍得楼顶,且是差遣几位容貌冠绝楼中的女子侍奉左右,半点不敢马虎。
寻常百姓都晓得如今西郡早已变了天象,本来世家林立连官家都只得退让,而今却唯有官家声势最盛,何况是长袖善舞能在西郡首府顺风顺水的舍得楼,贾贺起初倒是推辞,但拧不过小二险些双膝软倒,也是只得受了这份交好之举,登楼又登楼,落座朝楼外看去,心底赞叹这舍得楼地角,果真奇好。
“何人在此做焚琴煮鹤的勾当?”
贾贺百无聊赖瞧着眼前红酥手百花袖,姑娘深秋天还是穿得单薄,心想这舍得楼楼主好像忒有些抠门,嘬过口茶汤,声响不小,很快却是引来位同在舍得楼顶饮茶的来客,但掀开珠帘,瞧见正中坐姿歪斜松垮的贾贺,却很是有些无言。
贾贺有许多日子不曾瞧见这位章之襄,只知道这位主似乎很是不乐意露面,上回见过这位,还是在林陂岫将西郡大多世家官员调往别地,新抬出自己亲信为官的时节,脸色阴沉惨白的章之襄一连受林陂岫八张帖,才是赶来赴约,席间就言称身子不便,提前离去回府。但纵使是旁人看来架子极大,分明天下尽知早在京城时就遭马贼诛杀的章之襄,西郡首府官员都知晓此人的本事,林陂岫心思手段皆是上乘,可若无章之襄出谋划策推手,恐怕如今西郡景象,还要来得晚些。
如今瞧见章之襄也在此间,贾贺当即笑意玩味起来,瞅瞅手头茶盏,又瞧瞧周遭衣衫单薄的可怜姑娘,霎时就不怀好意笑道,“我可是清白人,不过是饮了两口茶汤声响大了些,当不起焚琴煮鹤这四字,倒是您章大人好容易像是个活人,病容稍去,心里倒不见得干净。”
对此章之襄那张苍白面皮并无甚波澜,只是挖苦,“贾大人坐到这舍得楼,本身就是焚琴煮鹤的事,同行事如何没甚干系。”
但可惜之处在于贾贺从来不是个记仇的文人,更不知何为面皮薄弱,索性挥退那些位女子,还不忘嘱咐说过后让掌柜给姑娘多添点衣裳,生意做得忒大,怎就舍不得那点布匹,而后就悠哉游哉逛到章之襄饮茶焚香处,瞅过两眼章之襄此刻手头所捧的晦涩书卷,啧啧不已。
性情清冷从来不与人论交情的章之襄自然也不愿开口,贾贺的脾气秉性并不难揣测,正好省去了问询贾贺分明身负练兵重任,为何自行回返首府,只顾饮茶翻书不停,全然将贾贺与楼外不甚冷凉的秋风算在等同,视若无睹。
不久前西郡调来不少狰衣使,比原本数目足足高过六七十位,尤其西郡首府当中流火红衣数目最多,贾贺无所事事坐到窗前,无意间远眺时,恰好瞧见几身红衣,啧啧两声,还是开口,却被全神贯注翻书的章之襄抢先截断言语,合上书卷平淡道,“万万莫要瞎想,权当天干物燥,特地差遣狰衣使前去各地巡视一周,其中并无什么隐意,细思无好处,还是想想眼前事最妙。”
身为统兵武官,贾贺并不如寻常人所想那般粗枝大叶,听闻章之襄这番堪称透底的话语后,微微一笑,“哪里敢问太多,只是瞧见红衣就觉得是有喜事,进而又瞎想到白事,前阵听说西郡首府老了位世家家主,在外的儿孙子嗣皆从各地回家吊唁,如此看来,每逢白事,理应簇拥还家才最好,才算是孝。”
“帮派之中有门面有底蕴,每逢大事,底蕴必是要归去,免得遭人趁火打劫,门面倒是不忙,只需将自身这门面绷足就是,何况那等节骨眼上,帮派周遭皆有人虎视眈眈,总要差遣门面安抚亲朋旧友乃至帮众,此时规矩最严,毕竟事关帮派生死。”
贾贺摇头,“可惜了,我相当中意红衣,但看来却不是一回事。”
“你来迟一步,郡守大人才从这舍得楼离去,近日打算前去颐章京城一趟,同我打过招呼,匆匆而去,看来将百姓迁往别处,与督建水田拓养农田这两件事,还要往后拖延个数月半载,如何都有些对不起百姓。”章之襄头也没抬,转身换过本书来继续随手翻阅,“只是不晓得为何,此行会如此急切,身为西郡郡守最为至关紧要的一步棋,就是令百姓安生,匆匆而去,不知何故。”
贾贺背对章之襄,脸皮略微抖了抖,颤颤两手将窗棂掩上,勉强由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来,“秋风伤人,少吹为妙。”
瞥过眼磕磕绊绊失神下楼的贾贺,章之襄挪回眼来轻抚书卷,深深深深叹过口气。
但愿自己猜错,可是只凭眼前所见,整座西郡已能动用的军甲,已然悄无声息调往京城方向而去,明面上却是言说调用。就连林陂岫这等继任之后,城府深沉且喜怒不形于色的能人,昨日同章之襄交代前去京城后如何继续将迁民垦田一事时,匆匆忙忙,临行之时竟是无意间撞翻了章之襄府邸门边的瓷瓶,照往常最不济理应回头告知一声,却是置若罔闻,匆匆离去。
凭蛛丝马迹,与同往日似乎并无太多变幻的局势,章之襄将其中那一丝山雨欲来的意味,且是与日俱增,昏暗云霭遮天蔽日,眼见要遮住天际流光。
“西郡五毒俱全啊,却不晓得你们各位,可曾有这等鱼死网破,遭秋后夷三族的决心,如果没有,我要敬你们知晓审时度势,大不了缓缓而图,但最好还是拿出世家受庇护千百年的决心,来叫我这假死的谪臣瞧瞧,到那时才好递一把连仙家宗门都只能闭眼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