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山清城秀,愈多愈少
云蒸雾腾,长霞万彩,随穹隆当中垂天金乌一并起伏,分明是巍巍巨城覆压千百里,楼宇镶于层峦当中,塔观林立点缀其中,若是仙人鬓间插簪,排布奇兀恰如天间景致,飞瀑长流,万花乱眼。 有青石亭台坐落山巅,不知高有几千几万丈,恰好落在城中甬道最末处,居高临下,城中行人,不过沧海一粟,谁人亦不晓得此台高远如何,城中更是从来无人踏足,此刻霞光盘桓,难见当中景象。 “北阴君难得有兴致出外走动,就莫要再扯动云霞了,当初耗费多时才将这云雾长霞布置妥当,倘若是扯得纷乱,又要平白费力。”亭台当中有位明黄袍袖的中年人缓缓走来,恰巧瞧见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弓腰低身,使单手笼住眼前霞雾,上下甩动个不停,一张苍老面皮颇有些喜色,玩心极重,不由得叹过口气,迈步上前。 老者显然是被人搅了兴致,不舍收回手来,绷紧一张满是斑纹的面皮,撇嘴争辩,“你我几人终日囚于此地,闲来无事自然要寻些杂事解闷,西陵君与东檐君两人,前阵子一同离城出外,估摸着是寻了桩好差事,只剩你我二人看家护院,实在过于无趣。” 明黄衣衫那男子苦笑,前几日之间,西陵东檐两人的确是匆匆而去,不过经他瞧过面色,倒端的不似是外出寻乐,而是外头生出变节,虽不曾明言,倒也能揣测出些许来,全然与老者口中好差事无关。 “既是北阴兄心中憋闷,还请自便就是,不过是几缕云霞,过后再行布置,想来也耗费不得多少功夫。”男子摆摆手,旋即便要抬步离去,却见那老汉松开扯动云霞的右掌,轻轻一推。 扯落而下的万道云头长霞,当即便复归天上,且瞧来比方才,更为雄浑浓重。 “这布云施雨的手段,却是不晓得北阴君是何日学到的?”男子养着天边云霞,饶有兴趣开口问询,瞧着老者细纹遍布的手掌,仔仔细细观瞧,颇有喜色。 被唤做北阴君这位老者却是并无多少好气,哼哼两声,“但凡是位修行人,在此地看上个几十上百载,估摸也能寻出些门道,有甚好惊异的。” 见眼前人点头,老汉却并无再度挑拨云霞的意思,笑语道来,“算算时日,近期也应当下上一场雪,南阳君匆匆而来,怕是便为布雪而来,既是无事可做,我便一并同你前去,恰好也可帮衬一番。” “还是北阴君厚道热心,若是换成那两人在此时当值,恐怕断然不会出手相助。”南阳君笑意浓郁,同老者并肩而行,直往亭台深处而去。 亭台绵延极远,由打山巅,直通山外,身在其中能见下方楼宇如棘,长街似带,两人迈步停在亭台边栏杆处后,望着亭台下人走车穿,喧嚣市坊,却皆是难有丁点欢愉之色。 “咱这地界越是热闹,天底下却是越多苦楚,有时瞧着眼前热闹,倒真是有心舒心笑笑,但甭管是心性如何,都难笑得出。” 老汉背后,始终有一方玄黑斗笠,如今弓背往下观瞧,老脸满是感慨。 此城之巨,仅是此处山岳便足有近一郡大小,远处更是隐约间青山绿水,城关相连。 正是老汉说话功夫,远处城关又是走入两人,神情懵懂恍惚,只是与周遭人不同,这两人入城的世界,便是挽手而来,瞧着便是相识,只不过入城过后略微有些恍然,顺街缓步而行。 老汉瞧得分明,身旁明黄衣的男子,眼力已也不弱丁点,如今瞧见那两人迈步入城,两人神色,猛然间一变,对视一眼,竟是径直离了亭台,踏风而下。 长街当中,面皮俊郎那人瞧着周遭景象,连连皱眉,略微攥紧一旁女子手掌,狐疑不解道,“师父,此地我当真是从未来过,由打山上离去过后,本是足踏云头飘荡而走,怎却是并未前去阴曹地府,反是行至如此一片巨城当中,师父当初仙去,也是径直来此不成?” 女子一身青衣,眉目生得极好,闻言却是先行嗔怪,瞅过一眼男子手掌,而后才轻声道来,“此地并非阴曹地府,不过亦与世间略有不同,当初我自行挣去古井束缚过后,的确来过此地,亦是见过此间几位城主,却仍是放心不下世间种种,故而回返,险些失却心智,于山外闲逛许久,才终是回想起诸般前尘事。” “既如此,敢问师父,为何去而复返。”男子佯装问询,嘴角却是不禁扬起。 女子才要怪罪,却是发觉眼前突兀有两人身形落地,为首那位明黄衣衫的男子先行开口,调笑道来,“难怪水月姑娘不愿久留,原是外界仍有这么位模样俊俏的徒儿,若是换做我,怕是也乐不思事,忧虑偕忘。” 几人随处寻了处茶楼,掌柜分明是知晓这明黄衣衫男子与老者来头非同小可,特地吩咐自家小二,引几人往顶层楼上去,强忍心头痛意又送上壶封了许久的上好春茶,这才安心下来,借楼外朗朗日光休憩打盹。 “多年前头一别,水月姑娘终是得偿所愿,我二人亦是心头宽慰得紧,”南阳君将面前茶盏转过两转,双目却是瞧着那位年轻人,神色未动,“小友迟迟不愿自报家门,难不成是觉得我二人并非善茬,故而刻意遮掩。” 年轻人仍是懵懂,闻言才后知后觉,躬身行礼,“在下乃是水月师父徒儿,姓叶名翟,表字乃是当初师父所取,唤做迟雪,而今初来乍到颇有些糊涂,还望二位前辈宽恕。” 老者恍然,面皮升起些明悟,一张斑纹老脸绽开,“原来水月小姑娘当初时常说起的那枚湖字玉,便是由此而来,如此情意,倒是令我这老人家艳羡不已。” “入此城中,仍旧能留有心智,不曾忘却故人,着实是难得,起码这六七弹指之间,少年郎算是头一份。” 明黄衣衫的男子也是笑笑,“古来典籍与奇闻异事中,常言说是男女情深,或是化蝶共走,或是甘为代死,但眼见得事随 境迁,似乎只剩传言而已,多是大难临头各自保性命,倒不说是有错,可总归差着些意思。” “这话老朽却不太认同,”北阴君瞥过一眼身旁男子,自顾言道,“可载史书当中流芳千古的旧事,多半稀缺,不过是因为许多人心之所向,如若是人人皆能如此,稀松平常,恐怕就难在世间流传广远,譬如舍生取义者,尽忠职守慷慨不畏死者,倘若世间人皆如此,又岂能赞誉。” “在我看来人人生来皆有善念,起码有向善之心,故才开碑立传,将此举动传开千百载,即便人世间种种身不由己,起码知晓何为好事,何为坏事,至于究竟能否为情意二字舍弃性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言对错。” 城中北阴南阳,西陵东檐,两两相对,皆是算不得对脾气,时常因见解不同争执一阵,虽不曾动起手来,不过仍是各执一词,向来也难安稳。故而南阳君听闻此话后,只是无奈笑笑,打定主意不与其争辩,饮过两口烫茶,便看向眼前颇有些手足无措的二人,犹豫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 “白毫山乃是重地,我知两位早已厌倦此间种种,故而自行撇去身上枷锁,倒是难为两位空耗千载光景,我等断然不会怪罪,”男子蹙眉,倒也未曾有愠色,“但毕竟白毫山重地,不可无人继守,如若是不曾安排妥当,恐怕有失。” 水月亦是神色微沉,看向身旁叶翟,但见后者闻言过后,面皮猛然紧绷。 凤游郡近日间,天景极怪异,先是几日骤雪初停,而后天光放晴,才过两日光景,又复阴云密布,电光似走龙蛇,接连折腾过六七日才消停下来。郡中上年岁的老者皆言说,近来恐有大灾,如此古怪天景不止,怕是不曾酝有什么善事,这般言论传扬开来,却是使得每户皆囤积下许多粮米干柴,以备不时之需。 白葫门近来与马帮一般,皆是沉寂下来,不过前几日有人上山借住,却发觉不见原本那位门主,而是换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人,与一位面皮仿佛搽炭的汉子,问起原本门主去向时,那年轻人只是笑着摇摇头,并不明言。 云头之上,有两人往下远远观瞧,却见原本上下素色的白毫山,如今已是返归原色,山道青黄,枯木由白转黄。 “看来你我都是多虑了。”青面汉子转过脸来,长处一口气道,“如此一来,你我又可省下数百载忧心,倒也是桩善事。” “可正是因此,世间又多了一位本该安然而去,今却受缚在此的可怜人。”发丝眉须尽白的中年汉子冷冷清清应过一句,望向云头下那位分明言语举止都像极耄耋老者的年轻人,再不发一言,踏云头而去。 青面汉子良久也没动脚步,定定望着山间习武的三位童子,与那位手撑下颏晒懒的年轻人,末了无奈吐出口话来。 “分明是主战伐的职守,怎么心肠还如此软。”
第五百二十六章 百杆枪车走长关
夏松与齐陵边境,近来颇不平静,当中马帮贼寇皆是如临大敌,接连多日搁置下彼此仇怨,将大多人手合为一处,于荒凉大漠当中来回奔行,却是并无人知晓,这群常年处在关外,穷凶极恶可噬人骨的暴戾贼寇,究竟在找寻何物,或是找寻何人。 夏松当中的老人家,时常言说关外贼人,早已叫那夏时滚烫冬时冷寂的浩荡黄沙冲刷光了人性活气,又因时时干渴少有清水能饮,故而学得了凭人血止咳的骇人本事,商贾行人遇上风沙大作,兴许也可捡回条性命,但遇上关外之中的大贼流寇,则是断无生路可言。 夏松中守边大员,亦是生出过征讨心思,不过这关外地界,无论谁人先行动起刀兵,恐怕都是说不过去,恐与齐陵交恶,故而虽多年前也曾遣出军甲,常年处在荒漠当中的马贼单凭熟知关外地貌,便是抛下百来具尸首,再难见踪迹,只得是不了了之。 而不出数载功夫,关外贼寇人手,却不知为何又是涨起数倍,就连常年处在夏松齐陵边境的老者,都是不明所以,任凭将生有斑白发丝的脑瓜顶琢磨得生疼,到头来只得是长叹口气,无可奈何。 而今入冬,按说关外贼寇本该消停片刻,避让冷寂黄沙,好生休养一冬,待到明年开春时节,再行外出掳掠劫道,历年皆是如此,而今却是一反常态,始终有成片马贼于关外来回走动。常有不得不过边关的商贾马队,拼了性命出外走动,侥幸不曾遇上譬如过江之鲫的成群贼寇,过后心有余悸,便是同人说起。言道边关贼寇近来猖獗肆虐,不知在找寻何物,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好在凭自个儿精明心思,接连数日藏匿于沙丘之后,勉强找寻出这拨贼人巡回的法子,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天边飞雪,大漠黄沙也如雪。 南漓湿糯暖风不曾来此,倒是北来阴冷凉风,时常登门造访,譬如恶客那般,不由分说便闯进院落当中,携满身朔雪与萧瑟北风,将此地黄沙掀动,徐徐削到人面皮之上,算不得痛楚,但亦是如软刀划肉,伴以连片飞雪,极难消受。 边关当中一哨人马,缓缓而来,初瞧算不得奔行极快,但也如是黑云压城,其势不可阻。 “我说鹿二当家,咱兄弟日复一日东奔西走,到头图个甚?这些日以来可是有不少行人商贾,由打咱眼前过路,分明瞧见踪迹,却是不上前抢上一遭,再这般下去,到鹅毛大雪封山阻路的时节,甭说酒水管够,上下弟兄都得勒紧束腰过活,究竟是要寻何人何物,给句痛快话不成?” 有位反手拎刀的汉子催马,赶至领头之人身侧,黑布裹面,沉声质问道,颇是有几分怨气。 倒也怨不得此人有这等僭越言语,夏松齐陵两国关外,本就算不得广袤,而其中流寇却是甚众,仅是有名有姓的贼寨名头,随口便能说出二三十有余,更休说尚有小股流窜之人,居无定所, 身手却是不见得弱与旁人,更兼出手狠辣,确有僧多粥少的意味。 毕竟是此地关外,声名极响,除却是不得已的商贾车队,为免得绕上极长官道,需走此地,大抵由开春至年关时节,此间过路之人亦不足数十,即便侥幸追查着商队踪迹,如若是与同在关外不属一家的流寇相撞,也难免要刀剑相对,时常为争钱粮财物,搭上许多条性命。 而今这伙贼寇,已然于边关黄沙当中来回转悠过足足三五趟,前几日分明已是瞧出几家商队踪迹,可这位二当家却是不曾动手,反倒是令众人继续来回寻觅,自然惹得许多人心头有怨。 初入这行当的时节,兴许多半为挣得钱财糊口谋生,打家劫舍,到底比起走镖这等行当盈钱快过不止一筹,再者说若是挟住队富庶商贾,就足矣吃上数月积年,省去许多苦功。可若是当真踏入此等行当,不出几载,盈钱分利的心思却是不如当初那般深重,杀心反倒如河潮暴涨,劫住队商贾,无论后者是否愿将商队上下值钱物件尽数交来,都要先砍上几人头颅,才可舒坦。 也正因如此,那位二当家不允手下上前劫道,更是引得不少人心头躁闷。 “在你看来,蝇头小利与我等性命,哪个更重些。”那位二当家不曾冷言冷语,手头缰绳仍旧拽紧,并无回头的意思,淡淡讲来,“此事乃是大当家特地吩咐,若是毫无道理,我等如何在此立足多年,避开夏松齐陵两地军卒围剿,且与周遭群狼相斗,始终不曾落在下风。” “想来你在此地亦是留有六七载春秋,理应晓得你我身在此地的原因,如若不是那几位高不可攀的大人授意,恐怕此地边关,如今除却飞沙之外,并无人烟,哪里有你我这等人常驻于此,虽说挟持商贾所赚来的银钱算不得少,但比起其余地界打家劫道的同行,如何都要辛苦许多。倘若是当初那几位大人授意,令我等在此巡查,用以取来这方棋盘当中最为至关紧要的一子,我等岂能不应,又岂敢不应。” 那反手拎刀的汉子琢磨一阵,瞅过身旁二当家两眼哼哼道,“二当家分明晓得咱不曾识文断字,更不晓得如何运棋,怎么偏偏要以此事举例,莫不是欺负咱少年时节不学无术。” 二当家脾气却是相当不赖,饶是此人言语再三不逊,亦未动怒,只好言好语答道,“大蟒难斗,而欲取其洞中灵草,故只得将洞中幼蛇引出相挟,凭这还不曾生出逆鳞,展露戾气的小蛇,换那株足以生死人骨肉的老药。那几位大人对此老药可谓是相当上心,虽知晓那头老蛇招惹不起,可依旧在此地布局许久,近日以来,似乎由北还来过些脑瓜顶锃亮的秃驴,瞧着架势似乎亦是为那枚不知来头的物件,兹事体大,倘若我等不遵其命,恐怕是再难有畅快年月。” 那汉子似懂非懂,不过亦是听出了些其中意味,隐约间觉察二当家所言的老药,乃是 件世上有数的奇珍,眸光方才明朗,却是又松懈下来,继续催马赶路。 本就是身处世间,至微末卑鄙的一类行当,纵是再添上百口马刀,又如何能用那几位大人相争,钱财宝物动人心意,但总归要有那般能耐去争,更需有命待价而沽。 边关地界流寇,近日来的确是多添了不少人手,不过就连各部贼寇当家,亦是不晓得这些位造访之人的来头,观瞧这帮新添人手时,皆是觉得心头震动,人人身手举动,皆是平日里难见踪迹的高手,仅以足力即可开碑裂石者不胜枚举,且当中身法高明者,踏沙而行,却难见微痕,似是微风徐过,难激起分毫松散飞沙。能于此间穷山恶水经营至人强马壮的诸位当家,自然也非那般等闲之辈,当下便是心知肚明,晓得眼下沉寂多年的局势,必将生出变数,故而纷纷将部众遣出,起码要将架势做足,而至于旁的应对招数,则是不为外人所知。 而就是此等人人皆惧的节骨眼上,有架马车今日趁冷凉夜色,缓出齐陵边关。 值守军卒不允放行,上下打量过眼前略微消瘦的汉子,纷纷嗤笑不已,言说你这般身量,倘若是真放出关外去,指不定便教那帮穷凶极恶的贼寇剥皮抽筋,当做过冬时节储粮,凭此等消瘦身板,恐怕要同瘦鸡一般被晾晒成干,权当贼寇磨练牙口。 而周遭瞧热闹的百姓闻言,却是当真有些难露笑意。 人皆晓得军卒所言,虽说有些夸大其词,但并非尽是戏言,数载前齐陵边关地界受过一场大旱,连带关外走动的商队行人亦是缩减过七八成,关外流寇无物可食,三番五次欲要冲入边关当中掳掠一番,却是叫守卒抵住,瓢泼箭雨直坠城下,寸步不能前,平白搭上几十条人命,落荒而去。 可旋即而来便有音讯传开,由打关外过路的零星商队,无一幸免,由马到人,尽数被充为肉食,有天不绝性命者侥幸逃出,险些害了疯疾,调养过两三月,才战战兢兢开口,言说贼寨当中,人马狍狼,尽悬在寨门之外。 倘若戏言倒则罢了,但如今军卒所言,半真半假,才最是令周遭百姓心惊肉跳。 而那驾车的男子并无退去意思,恭恭敬敬行过一礼,而后便自行撇下缰绳马鞭,撩开车帐布帘,“小的乃是世代打狼斗虎的猎户,听闻说是齐陵关外,贼人凶顽可胜虎狼,特地抄起家伙来,于此走上一趟,即是砍不得两三狼头,也愿劈下零星爪牙,日后同儿孙提起,面皮亦添辉光。” 车帐当中并无他物,唯有密密匝匝,头尾不尽相同的百来杆大枪,枪尾冲前,枪尖倒后,如今陈列于此架极为古旧的车帐当中,经油布遮盖,倒当真如是位身裹黄袍的武夫,倒握大枪匿于袍中,身形弓而未发。 凛凛枪芒,浩浩西风。
第五百二十七章 何人草籽
钟台古刹之中扫雪声,近几日来就未歇过,蹲坐在寺院山门外的平尘瞧着天边雪花同朗朗日光一并飘摇而下,当真是愁容满面,面孔当中尽是悲郁,将手头竹帚漫无目的摆过两摆,长长叹过一口气来。 “小师父瞧来似是不喜冬雪,大抵是出于不及清扫,故连连叹气,”平尘回头,却是瞧见那位由打不求寺而来,着一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迈步出寺,也不顾山道中尘灰遍地,撩动僧衣下摆,缓缓坐到一旁,温和出言,“世上难随心事,且不提十之**,但总归是多半心思,到末了大多不可如愿,盼雪停时,后者却是纷纷扬扬,并无丁点欲停意味。” 平尘瞧了瞧眼前人,却是不知为何摇头笑将起来,一张白净面皮,笑意十足分明,瞧着倒并无佛门中人慈悲,极像是寻常人家孩童,方才见过爆竹炸开红白雪尘,乐呵得紧。 “小师父为何发笑?”年轻僧人不解,挑眉看来。 小沙弥轻咳两声,收起笑意,不过嘴角仍是微翘,略微行礼答道,“并非是有调笑师兄的意思,而是许多年来少有听人讲这等事的时候,寺中诸位师兄,大都讲说佛法佛理,除却论道时节,多半也不言此等事,更不会借冬雪讲上一番道理,就连咱们住持方丈,都是少有开口,师兄到底是名寺中人,随口便能将二者串为一处,着实叫人艳羡。” 年轻僧人不禁笑起,不过仍是狐疑,“我见不空住持,分明是佛法高深,恐怕是不求寺中的高僧来此,也未必能与住持论道说法,怎会不愿传下此等见微知著的言语。” 自那日拜山过后,虽是吃过通教训,不过那位犹如金刚怒目的老僧收拳过后,倒未曾再同僧人比斗过招,而是将后者引入自个儿住处当中,接连论道数日。原本这位不求寺堂主本就通贯佛法,且虽说经不空禅师提点,以佛钟**,但毕竟是年岁较轻,总是心气有所不平,索性一口应答下来,但到头来也不曾讨着丁点便宜。 小沙弥平尘左右瞧了瞧,似是有些心虚,眼见得山门周遭除却未清残雪之外,并无一人,才凑到那僧人耳畔,低声言道,“不瞒师兄,咱钟台寺方丈师父,向来不讲理,除却非讲不可之外,大多是凭拳头训教,想听道理倒也可听,需先吃过一趟老拳,才可言他。” 一身月白僧衣的僧人神情古怪,皱眉想过良久才回话道,“可住持方丈,确是同我讲过不少道理,高深晦涩,纵使是身在不求寺中高僧林立的地界,我亦是不曾听过这般深如渊海的说法,故而一时竟是乐不思归,停驻在此许久。” 平尘则是略微有些悲悯之色,老气横秋啧啧两声,“师兄那日拜山时节所挨的老拳,莫不是都一并忘却了,真要是令方丈师父切磋得顺手,恐怕师兄要吃过许多顿揍,莫不如听晚辈一言,再莫要同方丈 交手,可保免受皮肉之苦。” 寺内藏中,有位老僧才要端起茶汤,被溢出茶水烫了手心,连忙搁到桌案当中,却是往楼外看去,没好气冷哼两声,瞧来便是神色不善,拳节噼啪震响,于当中传开。 “看架势,师兄背后又是有僧众说三道四,”不惠仍旧是面皮深陷,眼瞧周身消瘦,皮骨相依,断然也无丁点余肉,自顾颤颤巍巍举起茶盏,神情明朗揶揄道,“且九成是所言不假,这才使得师兄面色如此难堪,险些毁去不少道行。” 不空气闷,摇头叹过两口气,“平尘这小子,如今倒真是本事增长许多,这等不足挂齿的微末小事,寺中僧众尽知便可,何必要同外人言说,口风不紧这等陋习,改日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师兄还能揍平尘一顿不成?”不惠老神在在,丁点也不曾有急切意味,抬眼打量打量自家师兄,淡然开口,“平尘年岁尚小,可当真受不住师兄这莽撞人的拳掌,再说师兄分明有意将平尘立为日后钟台寺住持方丈,眼见得耳聪目明佛法精深,且明事理,又怎好下得去手。” 老僧苦笑,摇头饮茶,“到底瞒不过师弟。” 钟台古刹近来封山,甭管是佛徒或是来访之客,一律并不接待,倒是使得山间原本有些惴惴难安的僧人,如今颇有些静心修行的意味,禅房佛堂当中,终日诵经禅唱声不绝,随天上飞雪一并,飘摆出极远,萦绕整座钟台古刹,佛铃阵阵,雪落风吹,确是可令人心头空旷。 不过许多僧人依旧是时常外出走动,常可由侥幸不曾遇上贼寇的过路商贾口中听来些近日变动,有人言说,曾在齐陵边关瞧见十几位衣衫齐整,且神情淡然的僧人,虽说浑身上下瞧着似是风尘尽染,而气度却是丝毫不差。更是有人曾言,关外贼寇似乎近来动向有异,眼见得似是不愿劫掠商队行人,而是行色匆匆,每日之间往返数度,似乎在寻觅什么珍奇物件,但到头来也不曾有执意送死之人,前去问询两句。故而山间虽说大多僧人心思通明淡然,却亦 山间时有日光,雪化为水,而后又是两三日严寒,将原本雪水冻得瓷实牢固,镶于屋檐周遭四角,形若百来枚倒悬竹笋,乳白透亮,接连成片挂满钟台寺上下,天光明朗时节便可见百数辉光,盈盈烁烁,最是惹人喜。 藏中两人往窗外远眺甚久,皆是不曾出言,不过外头凉风仍旧袭人面门,单薄僧衣终难相抵,不空禅师便自行起身,拿过件厚袍裹到自家师弟身上,又是将木窗略微压放下些许,才重归原处,稳坐饮茶。 “那位徐施主,当真不该逐下山去。”不惠抱住两肩,似是有些困意,接连数日之间雪起雪止,最是惹人睡意,饶是平日里精气神最足,成天深更方眠,鸡鸣便醒的佛徒,遇上此等飞雪绵延 的时日,也要早些寻床榻避寒,更莫要说是不惠这等年纪,再者元气已伤,疲倦更重。 不空禅师动作一顿,并未作答,而是盘膝在地闭目养神,压根不去顾及自家师弟出言。 “虽说先前不曾听闻过不求寺名头,但这位自愿驻足的堂主,摆明本事极高,仅堂主便有此般深厚佛法,辅以高妙境界,更何况是堂主之上,总有许多本事仍在其上的高人,倘若真是要讨佛门七妙,如何是好。”不惠言语极轻,但气力极单薄,每道出六七字后,定要深深喘息一阵,故而这番话说得断续,却令一旁闭目养神的不空眉头皱起数度。 时常外出走动,他自是有所耳闻,齐陵边关处由打不知何地涌来一拨佛徒,此事非假,而齐陵已是多年不曾有如此数目的僧人,一并显露于世人眼前,一来齐陵以内并无几座知名知姓的大寺,更是无有多少佛徒传道,如此想来,此数佛徒,恐怕皆是由那座不求寺而来。 既想来也非是前来相助道场法事,更非是对谈佛法,想来便是来此讨那枚砗磲。 “再者说来,关外贼寇近来销声匿迹,少有听闻商队受劫,而是在关外弹丸之地来回奔走巡视,明知砗磲属我钟台寺供奉,绝非替身后人寻珍,十有**,便是知晓了徐施主下山一事,欲挟住后者,以此逼迫我寺,将佛门七妙拱手奉上。”不惠目光松散,望向眼前老僧,勉强笑了笑,“我天资愚钝,比不上师兄聪慧,师弟我都可想通的道理,师兄岂能仍旧无知无觉,以徐小子的性情,怎能得安生,却不知为何偏偏要在此节骨眼上,遣徒下山。” “师弟主内事,我主外事,眼下种种,不劳烦师弟忧心,”不空仍旧闭目,言语多有责怪意味,“明知晓自己身子极差,怎仍旧要平白耗费心神,惦记这等俗事,徐小子福源不浅,纵是遇上麻烦,亦可逢凶化吉,不论有无师徒名分,咱定不会令徐小子失却性命,至于为何逐其下山,师兄心头自然有数,待诸事已毕后,本意自然显露,何须耗费心神去想。” 不惠笑笑,话锋微转,饮下口茶汤后笑道,“当初师父仍在世时,我二人曾前去戈壁处寻鼠,不知怎得,身在关外的小鼠最是精明,常言狡兔三窟,而这类鼠却是**成群,于硬朗沙石当中钻出几十处洞来,常常忙活良久也难捉着一只把玩,末尾时节却是想出个良方,将周围几十处洞坑皆尽凭大石堵住,只留一处宽敞洞口,凭草籽引出洞来,断住后路,便可时常得手。” “看来师兄已然笃定何人是草籽,师弟自然无能为力。”不惠深深看了眼不空,“师弟命不久矣,自然无暇顾及师兄心思,不过既是自有决断,此寺中重重,还望师兄看顾妥当,佛门七妙,终归也难胜救人一命。” 面皮憔悴枯槁的老僧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独自登楼而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劣马旧车沙雪酒旗
但凡雪落,言有冬来。 如是夏时未曾见行人短褐,不曾见寻常百姓亦是摇扇避寒,总觉少有滋味,秋时临近,却不曾见萧瑟凉风,未见有人咬秋迎秋放河灯,虽是秋时,但仍不觉秋,冬日迟迟不肯落下雪来,亦难叫人心中踏实。 不过齐陵边关外头的百姓却是并无此般心思,文人风雅,大多落在百姓眼中,仅是衣食无忧过后聊表慰藉的症结,倘若自家亦是有那般闲散银钱,恐怕就算是天上无雪,也可雇上百十名壮汉,备足清盐柳絮,拟雪落地,故而大多是不屑一顾,将多半心力搁置到如何填补家用,规避流寇侵扰上头。 也正是因处在关外,并未迁入城去,一来无城关所阻,流寇若是近来钱粮吃紧,多半要行铤而走险的举动,即便要与城中军卒过招,亦要逼不得已前来劫掠一阵;二来无城关护佑,浩荡西风与冷寂北风,大多要趁虚而入,将家中炭火热气席卷个干干净净,切莫说是茅草当顶的落魄人家,若是炭火柴草添整不及,加之腹内不曾有抵寒肉食,到头来莫说是过上整冬舒坦,就连能否护住性命,不曾冻出个好歹,亦是奢求而已。 今日时节,北风最盛,如是刀剑掀黄沙,将关外零星几家住户门前黄沙残雪,皆尽抖起,敲削旁人面皮,周遭许多上年头的屋舍墙壁,尽是被风沙携卷压砸出的细微坑孔,譬如于黄沙当中做过多年马贼行当的武人匹夫,面皮亦是如此,一如叫积年陈酒所蚀的泥瓦坛罐,其貌不扬,皮相怪诞。 关外住有百姓的十余里地,唯有一家酒馆,平日里生意极差,向来也难见有百姓来此,将压命钱递上,换得壶酒水,大抵谁也耗费不起那等闲钱,除却有由夏松而来的商队旅人,未曾遇险,或是眼瞧着多年兄弟死在贼寇刀下,天不绝寿数,自个儿侥幸逃出条生路,买上二两足以将长刀烫化的烈酒,狠狠痛饮一番。但即便是生意奇差,年头年末,来客都不足双掌之数,这处地角颇偏僻的酒馆,亦是不曾歇业,头些年里小二耐不住风沙寂静,足足六七载光景,竟是都未曾遇着模样俊俏,胸怀广阔的姑娘,当真是难承这等苦熬,银钱月俸都未曾同掌柜讨要,便自个儿逃将出此地,远走齐陵。 可酒馆仍旧是矗立在此,黄沙与戈壁松散沙砾终日如同硬雹飞雪,敲打窗棂,连原本那方齐整酒旗,都已砸得零散,只剩一角悬于枯木上头,勉强尚可瞧出个酒字。 许多身在齐陵关外久住的老者,皆言说此处酒馆,大抵已存半甲子余,天晓得酒馆当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相奇凶的老张头,究竟是凭甚过活,若要仅凭卖酒水所得,足够饿死百十回。 酒馆掌柜便是这位张姓老者,多年下来,除却那位小二曾在此熬过几回年关,酒馆当中便唯有老者一人,虽说是少言寡语,但时常愿去关外百姓扎堆的地界走动一番,一声不响将倒伏柴草扶起,或是同人搭把手,将木篱替人插得牢固,可从头到尾鲜有开口的时节。即便是旁人道谢,这位老者也并不理会,诸事毕后便自行弓起腰背离去,每回 皆是如此,乃至许多关外百姓,极长一阵时日都误以为此人生来聋哑,却是已然记不清究竟是因何事,才发觉这老张头并非不能出言,而是的确言语极寡。 今日有人出关。 劣马旧车,闲庭信步。 许多关外百姓皆是不解,许多人皆是迈出房舍之外,将衣衫裹紧,纳闷看向那方古旧车帐前头驾马的男子,如同打量什么稀罕物,不过仍旧是不敢近前,生怕这位疑有疯疾的行人发起癫来。 毕竟若是并无疯疾,谁人会于这等节骨眼上独自出关。 马车缓缓行至那处极旧的酒馆前头,旋即便是停住,驾车男子倒还算是身子颇轻快,跳下车来,将马匹栓罢,顺手由打车帐后头抽出杆枪来,扛到肩头,撩开破烂布帘,推门而入。 酒馆当中摆设,似是多年不曾改换过,尤其桌案座椅,古旧得紧,还不曾落座便可知落座之后,当有土灰沙砾扑簌而下;油灯落灰,不知积攒过几多层,尚且无人擦拭,屋外风来,松散顶板上头颤动,常有沙尘坠地。 单瞧此景象,怕是当中已有许多年无人久居,哪里似是做开门买卖的地界。绕是男子见过不少寒酸鄙陋的微末地界,如今观瞧,亦是微微蹙起眉来,嘀咕了句白走一趟,而后便欲要起身离去。 “少侠来此,不知有何指教。”屋舍当中,有处小门门帘一挑,走出位腹背佝偻的老人,身形极枯干,且仅是迈出这两步,便引得一阵咳喘,身形越发低矮,迈步入屋。 “店家说笑了,既是来酒馆,定是为饮酒而来,”男子多日不曾去须,瞧着并非少年,此刻听闻老者口中少侠二字,一时笑将起来,随处找寻个座位落座,将手中枪横在桌中,似是随口问道,“老丈孤身在此,想来生意便是极难做,如今齐陵当中商贾成群,再者酒楼极多,何不改换个地界做生意,树挪死人挪活,理应多想想。” 老者似乎并不愿出言太多,淡淡瞥了一眼那位自行落座的男子,取来枚竹舀,而后吃力抱起方酒坛,掀开酒封舀酒,这才沙哑出言。 “此地黄沙吃惯了,万一行到街道齐整利落的地界,恐难习惯,同叫你等这些个江湖人挪到庙堂之上当差,一个道理。” 屋舍破败老旧,酒坛却是干净,当中酒水清冽,隔开十几步远近,仍仍可嗅见浓烈酒味。 “况且老夫可没那闲钱,温饱且忧,何来余银。” “总要比身在此地,时时遇上贼寇要好许多。”男子略微眯起眼来,瞧老者竹舀间酒水似一道银挂缓缓落入壶中,手头丝毫未动,竟然是不曾有半点发颤,纤细酒水缓淌入内,涓涓细流。 如此并未漏一滴酒水,老者尚有心接话,哼哼两声,“客官瞧我这酒馆,可有甚值钱物件?即便贼寇要砍了老夫, 亦是得不偿失,平白令一口刀刃转钝,那帮贼寇本就是极会做买卖,岂能亏本钱。” 男子捧起酒壶,仰头灌过一口,登时觉出脏腑之间有股热气升腾而上,原本周身冷凉意味,顷刻尽去,一时便有些赞叹心思,不过再瞧那老者冷清面皮,话至嘴边,便是猛然转变。 “老人家可知,贼寇近来踪迹,若是有毗邻城关处的成群贼寇,时时侵扰,兴许在下能帮衬两手。” 老者无言,而是看向男子面前包裹,旋即又抬头直视眼前分明是习武良久的男子,无需言语。 男子笑了笑,由打包裹当中取出些许散碎银两,不过亦算得上是一笔好价钱,放到桌台当中,再饮口酒,“初入江湖,不通规矩,只可猜个大概,如若是尚有不足,还需老人家提点,总不可令卖主吃亏。” 老者亦不磨蹭,收起桌中散碎银两,旋即转头便走,迈入里屋。 男子倒是不起疑,独自端起酒壶,向口中倒去,此酒本就是极好,方一入喉奇烫热,过后便是清甜许多,顺滑如饮蜜浆甘泉,相当舒坦。窗外黄沙浅雪飘摇,叩打窗棂稀疏作响,听来也算悦耳清淡,不甚喧嚣。 老人回返,将一张图卷递给男子,竟是张齐陵关外图,其中密密匝匝几十处以朱笔勾画出的红印,瞧来一目了然,甚是分明。不过将图卷递与男子过后,老者却并未急着将银两收起,而是坐到前者对座处,抬起眼来讥讽笑笑。 “少侠要寻贼寇,除之扬名,可曾想过关外贼寇并非是寻常人便能招惹起的,没准你正要去寻的贼寇,如今也正在寻你,凭何胜之。” “在下车帐当中,有枪百杆,想来难以天下皆可去得,但如此狭窄边关,理应有这般胆气闯上一闯。”男子将酒水饮尽,咧嘴笑道,“师门遇上两三大岳拥堵门前,做徒弟的兴许无力开山,但如何说来都要有扛锄心思,如若连试试的念头都半点不存,莫不如自行撅枪,再不入武道。” 老者眉头稍挑。 “此处戈壁大漠,中有怪虫生来便具两头,故而走动时节,颇为费力,但也正是如此,比起寻常虫属精明许多,极难寻踪迹,”老者起身,由墙头寻来枚葫芦,又是蹒跚踱步前去酒坛旁,灌上满满一葫芦酒水,放在男子身前,“都说人老成精,多半也与那双头虫相似,小小酒馆,保暖难求,不过平日里的确无人前来买酒,送少侠一葫芦,权当是关照。” “黄沙且大,勿忘慢行。”言罢过后,老者再不出一言,如若周遭无人般,自行回里屋当中。 男子琢磨过两三瞬,却是有些好笑,翘起嘴角,抹去散沙酒渍,又搁下两枚碎银,提起枪来走出酒馆,解去拴绳,再度驾车上路。 酒馆背后高坡之上,插有一面赤旗,迎风飘动,纵使隔开十几里,也可看得分明。
第五百二十九章 当怀千里
黄沙漫道,雪缀其间,纷繁譬如金白两桂,可惜碎雪望去并无飘荡意味,黄沙更也难似桂树飞花,却总是不如人意。 不过身在此间关外人,哪里会在意黄沙大雪与飞花是否相异,于是仍旧是那番忙碌景象,即便是无所事事者,大多也是瑟缩到炉火旁闲谈几句,睡意极浓。 似乎谁人也不曾记起,方才有位驾车男子出外,或是早已在心中将那男子当作个死人。 马蹄奔腾,直奔红旗方向而去,不消两三盏茶汤功夫,那位由二当家领头的贼寇便已截住男子车帐,足有几十人的贼寇,胯下皆是烈马,虽说勒住缰绳,可马蹄仍旧是掀动起阵阵黄沙,烟尘滚道。 “二当家,这送到眼前的肉食,可当真怨不得咱几人巡查不利,何不将银钱取来,尸骨便就地掩埋,想来也落不下丁点把柄。”反手掂刀的汉子凑到领头之人眼前,将刀柄裹布捋直,瞧不见神情,不过言语之间却是狠辣意味极浓重,“即便是小的知晓二当家心中隐忧,恐怕这一哨弟兄心底并不知晓,这接连几日早已憋得难耐,如何都要令刀间沾染点血花,才可安生。况且那老东西分明已是立起赤旗来,没准此人便是我等要寻那人。” 领头男子蹙眉,旋即舒展开来,“也罢,快些出手,以免节外生枝就是,无需同此人耗费过多时辰,略微舒缓些心头杀意,也算不赖。” 不过至于此人究竟是何来头,鹿昭却是并不挂念心头,以他自个儿眼力,如此远近自然可看得分明,那男子分明不曾携刀剑,车帐更是破旧,打量过数眼瞧打扮更是不似甚么高门弟子,倒是如同穷困潦倒迫不得已外出走江湖的无能汉子,多年来处在关外地界,自是见过许多这等落魄人,到头来即便不曾死在贼寇刀剑马蹄下,亦是要将自个儿所剩无几的家底耗个精光,冻死在刺骨寒风当中。 蒙面男子点点头,冲身后一种人狞笑叫道,“许久不曾动过腰间刀,今儿个既是二当家授意,岂能不从,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待会下刀的时节,莫要力道过猛,起码给老子留处下刀的地界。”话音才落,便有七八骑冲近前来,将手头早已拽出的长刀擎在掌中,催马跃起,直奔几十丈外那架破败车帐,刀光森冷。 那赶车男子似是仍有些呆愣,躲闪不及,却是连忙勒紧缰绳,错开那七八骑流寇,反将车轴卡入处低矮山岩当中,马匹嘶鸣,险些将整座破败车帐皆尽撞得散落,倒是侥幸未曾身死于刀下,由打车帐当中栽倒下来,满身灰土。 “这小子运势倒是不赖,只可惜躲得过头回,下回出刀,便要少过一臂或是一足,只怕这群小子杀心太足,一刀结果性命,过后轮到老子出刀时节,忒没意思。”蒙面贼寇失笑,将掌中刀横在靴底蹭过两蹭,呼出两口雪白长气,望向那由打车帐中栽倒下来的男子,神情狰狞。 那男子栽倒,连忙起 身拍了拍浑身尘土碎雪,忙不迭啐出两口沙砾,转身便是瞅见那七八骑流寇调转马头,将明晃长刀抬起,相隔不过十几步,呼哨一声,再度催马上前。 鹿昭神情猛然一变。 那灰头土脸的汉子并不急切,缓行两步踏到车帐近前,抄起一杆长枪,不曾摆甚么花哨枪架,不过以两指扣住枪尾,将整条大枪横起,枪头与枪尾齐平,独自立身原处,再无丁点举动。 观人枪走招递招如何火候,平日里极难瞧出深浅,且只看男子如今枪架,并无出奇之处,但唯独这二指捻枪尾的能耐,最是叫人心惊,需得是膂力高绝,且通晓出枪力道的大才,方可如此轻快。江湖言说一载练刀十载练刀,却是少有人知晓后头仍旧要接上一句百载练枪,虽不见得有理,但枪路倘若是砥砺有成,最适冲阵。 仅是须臾之间,头前流寇掌中长刀已然近前,而那汉子不过是单手握枪,略微扭转肩背,便将那杆枪枪头画出道极短促的弧来,恰好落在前者面皮上头,而后撤枪回身,朝身侧岩崖处猛然扫去,枪锋震起,由一人座下马匹眼眶穿入,带出片嫣红血花。旋即枪花再抖,竟是将整条大枪撤回怀中,轻抬足尖踢到枪尾处,接连贯穿马上两人,再抄枪两柄,猛然戳于足下黄沙当中,身形不动。 此枪枪势,实在过于刚猛无前,且来势极快,且是瞬息之间,便是取过两人性命,其余一人脸上骨险些叫枪头皆尽震碎,另一人由打已然气绝的马匹身上坠下,半晌也不曾爬起身来。 不消鹿昭开口,一旁蒙面汉子亦是晓得此番撞着了硬茬,掀开遮面黑布,猛然呼哨一声,周遭数十骑亦是未有丁点犹豫,齐齐冲那手挽两柄长枪的汉子奔行而去,抬起掌中刀来,劈头砍去。 江湖里头自是有身手极高明的行人,即便是此处关外地界,一载之间,亦有能单枪匹马除去两三流寇的江湖汉。但无一例外,皆是淹没到马蹄刀芒下头,非是叫马蹄踏得破烂,便是被几十柄明晃长刀砍为肉糜,即便平日里自觉身手尚算不赖的江湖客,大都亦是难以同如此数目的流寇马贼相争,身亡刀下总是常事。 男子满脸散乱短须,一身白衫瞧来土黄,相当邋遢,可如今将两柄大枪立在身前,气势却是昂然直起。 “还不曾寻到各位,各位便已来上门寻我,倒是省却其中无数麻烦,既是江湖中人慷慨有余,我这小辈,又岂能藏拙于怀。” 两枚枪尖,铁锁横江。 车帐前十步以内恰如天堑,任是人吼马嘶,刀芒闪灭,亦不曾有一人一骑近身,炸碎马足与残破头颅起伏,分明仅是两枚无奇大枪,如今横拦车帐之前,寸步不可欺身,倒是接连十数骑倒伏,溅起无数浮沙。 两柄乌黑大枪,血水尽染,如今平添六七分血水,顺枪锋血槽渗出,甩出稀碎血迹泼洒雪上。 不足半炷香光景,伏尸已然密密麻麻堆到男子身前,那座一人来高的山岩处更是有两人被大枪当胸对穿,枪头牢牢嵌进山岩当中,血水淌落数尺,而枪杆仍旧震动不止。 一哨人马足有数十骑,眼下唯有三三两两倒地未死,但摆明是被伤得极重,虽是呻吟不已,可眼瞧已然是不足应对眼前这位不知底细的男子。 后者亦是气息不匀,由山岩当中缓缓拽出柄枪来,略微一抖,血水如泼。 “唯生死境地,方可破境,眼下仍是差过一线,倒是相当可惜。”男子将面皮之上溅落血水使袖口擦去,抬眼看向远处数骑,呲牙笑道,“爷就是你等要寻的那个徐进玉,不过可惜,老子并非是那枚平平无奇的引鼠草籽,相反扎手得紧。” 鹿昭此刻神情,早已不复方才淡然,但眼见部下皆是死于这汉子凌厉如疾风骤雨的枪招之下,此刻却是未曾催马上前。 徐进玉枪路,属大开大合,但当中狠戾之意奇浓,崩枪震枪时节力道孕得极足,且随地上横躺尸首愈多,枪招愈疾,先前时节尚可瞧清,斗至末尾,男子走枪已是从心所欲,唯余数道虚影起落翻腾,绕是鹿昭身在关外多年,遇上过许多棘手江湖客,却是无人可同此人相比。 蒙面那汉子却是两眼赤红,未曾待到鹿昭出言相阻,便已是夹紧马腹,越起丈许,腰刀反握,直奔徐进玉面门而来,借后者仍不曾将气息平复的时节,炸开道雪亮刀芒。 从始至终,徐进玉都不曾躲闪贼寇掌中刀,倒也非属托大,而是有意磨砺胆魄,实指望凭此生死之境,将原本停滞不前的枪术再度抬升而起。 下山时节,老僧曾同这位有实无名的弟子留有数字,欲走龙门,需先舍身,徐进玉终究是不解龙门何意,但唯独知晓舍身二字何解,故而将自个儿发妻安置妥当,任凭后者接连骂上数十句极不中听的市井糟粕言语,终是不顾。 身在江湖,当怀千里。 当初马巳墓前饮过两壶酒水,时至如今也未曾化开。 而如今徐进玉却是矮下身形,攥紧手头枪刃,生生由那蒙面汉子坐下马匹四蹄处脱身,片刻已至马匹身后,回身之间枪头探出。 同样是当胸而过,不过此番却是由打后心处入,前胸探出,直至那蒙面汉子倒伏于马上,似是墨点渗至宣纸当中,血水晕开,而枪锋却是干净如初。 蒙面汉子身手,分明高过方才一众贼寇,起码只论此手刀势,便极迅捷,比起方才众人高过许多,但唯独忘却寸短寸险此一说,虽刀马纯熟,于枪招高明者身前,却无异于是空门大开,将腹背尽数递送到徐进玉眼前,一式交错,而尸首伏地。 方才熙熙攘攘,人马声喧嚣。 如今冷冷清清,唯有枪尾戳地声。
第五百三十章 雪而论道
“伸头难躲,缩头亦难躲,”胡髭许久不曾整理的徐进玉寻处整洁地,毫不在意坐下,将收到手上的六七杆大枪挨个插到沙土当中,漫不经心抬头冲鹿昭笑笑,“既然恰巧相逢,即是缘分,同你打听件事。” 鹿昭与身后残余数骑,皆是眉头深蹙,确是有心调转马头败逃,但如今仍是不曾动作,将腰间刀柄握了又握,可并未出手。 “大概诸君当初肆意掳掠百姓商贾,且任凭手下随意作为,将人当作冬日肉食的时节,也不曾想过今日当有如此报应,并非是作恶多端无人可制,而是时辰未到,暂且令尔等偷生。”徐进玉言语极缓,摩挲身侧六七柄大枪,瞧不出丁点疲倦,冷声奚落道,“眼瞧弟兄死在枪下,我猜滋味并不好消受,可曾想过被你等残杀的无辜人,家中该是何等景象。” 鹿昭始终盯着那汉子面皮,握刀右手时松时紧,已然尽是冷汗。 “对面领头那位,早有耳闻,若是想今日保住性命,不妨在前引路,今儿个落雪算不得急,风亦是不甚刚强,几位倘若不愿前头引路,在下便去到几位寨中坐坐,没准还能蹭上两碗茶水,暖暖身子。”胡须散乱的汉子眯眼笑笑,倒是颇为和善,“只是方才小饮过两壶酒水,平日里酒品极差,如有失礼数,喧宾夺主,还望当家的勿要怪罪。” 十几里外两座山头之上,有两位头带斗笠之人立身山巅,远远打量那汉子收拾好大枪,重新将旧车挪入正道,双膀力道,可谓是极沉,而后随着前头残存数骑,缓缓上路。 “只晓得那位老僧功参造化,境界高深,却不知竟还有如此一手训徒的本事,此人入江湖的时节,多半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后生,才不过一载光景,险些便能触及着头道天关,真若是足登龙门,没准十数载后,江湖里又要多出一位枪道大才。”其中一人开口,却是千娇百媚勾人心思,柔腻得紧。 一旁那人嗤笑,冷冷回口,“劝你莫要同我施展这等功夫,在此守过多年佛宝出世的高手,谁人不知你本性,真若是心神不坚者无意间着道,十成要被吸去周身精血,咬碎骨筋,我非那等痴傻之辈,还是少耗费些心力最好。” 那女子轻舔唇角,仍旧是呵呵笑笑,旋即望向远处驾车那汉子,颤声道来,“奴家倒真想叫这汉子破入龙门,好生熬练一番境界,将这身体魄再好生磨砺一阵,而后消受,当真可谓是步登极乐。” “当真以为那老和尚是尊泥塑摆设?”携斗笠的男子分明是不以为然,冷笑出言,“那老僧倘若比如今弱一线,我等便敢于铤而走险,撇去斗笠遮掩,登钟台古刹同那老僧分个生死,夺来佛门七妙,但许多年下来,那位不空禅师越发深不可测,我等虽说觊觎,但唯独能躲藏与贼寇身后,不显踪迹。” “若是不曾记错,我等探听此地存有佛宝过后,已是日月变转千度,可直到如今, 连那枚七妙的模样还不曾见过,平白在此地耗费光阴。” 女子言语分明有些冷意,似也是对常留此地颇有微词,但一旁那人闻言,没好气冷哂应道,“别人我倒不敢说近年来得过甚好处,不过由你言说这话,着实有些矫情做作:那贼寇留有的活口,到头来不都是为你进境所用,光是丧命过后且当做药田堆肥的尸首,这些年来都足有百来具,若是换成别处地界,早就被那些位自称是正道山门中的高手打散无数回生魂,仍不晓知足二字何解。” “奴家要是得了天大好处,其余琐碎诸事不谈,理应先行将你康宗正头颅摘下,扯来口舌一观,瞧瞧这副惹人生厌的口舌,究竟有何处非凡。”女子昂首,原是除却斗笠之外,尚有黑纱遮面,唯有二目露外,甚是勾人,冲那男子瞥过一眼,遂转身越下山巅,黑衣黑裙摆动之间,恰如飞花燃尽。 不日过后,齐陵关外便有消息传来,原是过往商队途径时节,瞧见不下三两拨贼寇尸首,大多皆为大枪穿了前胸喉口,死相凄惨,更是有约二三十驾马匹横死当场,有胆魄强者凑上前去观瞧,发觉那马匹似是并无外伤,大多是震碎主骨,血流七窍而死,皆是赞叹不已,言说多半是有世外高人眼见得贼寇猖獗,故而愤然出手,代商贾百姓祛除此害。 边关地界狭小,一起风吹草动,传闻比起飞雪来去,半点亦不逊色,传扬极快,自然就落到处处客店酒楼之中,且去势丝毫不减,仍旧往齐陵境内传去。 今日便是如此,边关处一座小寺当中,有僧人化缘回返,便是止不住心头欢愉,顾不得其他,直奔禅房当中,同那新来此地借宿的僧人添油加醋讲说一番,言道是佛陀震怒,亦不愿瞧关外流寇如此猖獗,故而有此番业报。 “那座钟台寺中的不空禅师,确是手段极高更是胆魄高过常人,分明知晓此间暗潮涌动,许多人已是耐不住性子,却仍旧要行此险棋,当真是有所依仗,还是并不愿将这位徒儿当做真弟子。”众人皆是环坐,待到那位僧人去后,终是有人先行开口。 “抛开此等念想不论,既是身在世外,怎能教出如此一位暴虐成性的徒儿来,纵是有万般罪孽,多加教化,兴许亦可皈依,怎能纵容弟子如此肆意妄为,杀生无度。” 为首僧人,从始至终都不曾言语,双掌合十盘膝稳坐,但听闻此话过后,缓缓将两眼睁开,转头朝向方才出言僧人笑笑,并不斥责,而是缓和言道,“贫僧时常在想,何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既然是说到此事,便稍讲些自个儿见地。贫僧所言不过抛砖引玉,如是诸君心中亦有解,不妨畅言。” “人行世间,二三十载光景,大抵知道善也知道恶,大多人都晓得有些作为该不该做,只是屠刀在手,柳枝也在手,许多人喜以屠刀,破去眼前麻烦,或是维系一人一家无忧,并引此为杀伐果决自居。自个儿挑选了一条路,自古以来放下屠 刀立地成佛一说,起源纷争不断,但既然已是凭屠刀杀生无数,又怎好当真成佛。与其言说是成佛,不如说是终究知晓自个儿罪业,选择二字,人之终生处处皆是,亦是一件最难的事,想要去选一条善举,能将始终自个儿掩盖住的错误行径,认得清楚,使满是血水的两手抨起竹枝,可谓是受了度化。” “但绝非说是不用背罪,不必偿还,以杀止杀向来不可取,可也不好说那位不空禅师的徒儿究竟作对了还是做错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算不得善举,但对于佛门以外的人世间而言,并无大错。毕竟要是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对于那些始终谨小慎微,多多行善的人而言,太不公平了些。” 僧人面容悲悯,言罢过后却是又流露出一丝狡黠意味,接着道来,“况且既然是恶人持刀,如何听得进道理,先教他搁下手上刀不用,再行度化,便已是最好,度化天下人,可并不代表偏要舍生。” 一众僧人琢磨片刻,却皆是不曾出言,皱眉思索,一时间倒当真不知对错,纷纷盘膝坐定,苦思不得解。 不求寺乃是处大寺,当中统共有四位讲经首座,眼前这位,便是四方讲经首座当中,岁数最浅的一位,然佛法与境界,最是高明。不过是而立有余的岁数,谁人亦不曾想出这位面皮常含悲悯的僧人,是由打何处学来如此高深的佛法,只是有寥寥几位老僧仍旧记得,当初不求寺住持带他入寺的时节,寺内那口十几人合抱的铜钟,分明无人敲打,却足足传来十六声钟鸣。 震得整座不求寺上下,再无旁音。 “那依首座师父看来,我等遵住持之命,此番前去那钟台寺讨要佛宝,究竟是对是错。”一位年纪瞧来极浅的僧人先行开口,目露疑惑。 “对也不对,错也无错。”身披袈裟的僧人摇摇头,“不空禅师名头,出山前贫僧亦是有所耳闻,行事豁达,且是乐善好施,听闻先前遣来位堂主,竟是留在钟台古刹,许久也不曾回返,想来佛法高深不说,确是能当得起高僧二字。” “但凭钟台古刹一地,欲要护住佛门七妙,谈何容易,与其说是前去讨要,不如说是与人家商量,能否将佛门至宝迎回不求寺,一来可保佛宝无忧,二来总要令身在关外,周遭皆是觊觎窥伺之人的钟台古刹,过上安生清净日子。” “可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僧人摇头,站起身来,目光望向关外方向,“我确信住持原本心思,便是如此,即便是钟台古刹中人不乐于见此,亦会令我等在此停驻一阵,起码多添几分助力,但自打那位堂主拜山过后,却再难揣测住持心思。” 窗棂之外纷纷细雪,蔓入佛堂。 恰如人世心思心事,忽而来去,随念电转。 此日中,十几位衣衫单薄,足踏僧鞋的僧人,同边关守卒好言磨过近一个时辰,而后才迈步出关。
第五百三十一章 半身出关,吹尘绝埃
除却颐章东境之外,眼下各地亦是纷纷入冬,多地皆是多少落下雪来,街上行人再无平日里那般闲庭信步,纵是裹上两层厚实衣衫,断然也无那般与往日一般从容迈步者,萧瑟冷风常袭人脑后,自然激起许多寒噤,哪里再敢于市井当中闲逛,即便是不得不外出购置些物件,或是自行前去屋舍山后砍柴添火,亦是事毕则返,不愿久留一刻。 寻常城中上下,也唯有孩童仍是忘却浑身寒意,分明冻得口鼻赤红,仍旧是三五成群,同玩伴一并握紧雪团,缠斗到一处,直至街中灯火初上,家中双亲厉声催促的时节,才撇去手头雪团,悻悻往家中赶去。 天下迎冬,不过却是少有人当真欢喜于瞧见此季,倒未必是指冬雪来时最是耗费银钱,要添置上许多御寒衣物,与过冬炭火干柴,更莫说是年关时节,如何都要咬碎牙关,将好容易积攒下的散碎银两换为平日桌间不常见的稀罕吃食,眼见自家妻儿老小欢悦,纵是心头仍旧愁事颇多,到头亦是不自觉翘起嘴角。 颐章西郡当中,迫近年关,搁到往常年月,此时节最是令百姓心忧,原是马帮年关近前,最是猖獗,兴许也打算于年末近前,多行掳掠些钱粮财物,再者此等节骨眼上,外出讨生计者大多回返,且商队亦是自觉急迫,实指望临近年关时,频繁外出奔挣一阵,故而最是有处下手。但今年却是不同以往,商队外出时节,只需寥寥几位人手,更也无需时常将刀剑抽出掂到手上,除却官道之外,亦敢于往那等颇为偏僻的近道去行;由打别处归家的百姓,只需防备深山当中时常外出觅食的虎狼豹蛇,冬日里头最是饥肠辘辘,除此之外,大多无需每日战战兢兢,其余时节,无需手头护命刀剑哨棒片刻不敢离身。 诸般变化,归根结底便是那日贾贺率一众老卒外出,将西郡境内马帮近乎铲除一绝,再无成气候者,其余两三成群的残存马帮,已然被西郡当中江湖人商议,出外皆尽铲除了个干净。故而如今西郡,可谓是安宁许多,起码比起往日来,百姓已然是感恩戴德,仅是近一旬之间,便足足有接连十余拨落户于大城之外,平日常受马贼流寇侵扰荼毒的百姓,提携不少自个儿看来金贵的物件,不远千百里而来,前往郡守府处道谢。 此举过后,郡中无人不晓,此事乃是由这位调任不久的郡守大员一手布置,似乎与传闻中那般只晓得取利谋私的性情,并不尽相同,撇开其余种种由打京城而来的传闻不顾,单凭此事作为,韬略胆魄可谓是奇足。哪怕搁到市井茶馆当中打扮齐整,终日谈及天下事,指点江山,向来将夸赞珍之又珍的老先生,听闻此事,也是难得闭口不言,请茶馆小二去往对街打二两酒水,一饮而尽,接连说上两三声好。 不过近来两三日,西郡当中却是有些传闻,言说是这位继任的林郡守,早已是与马帮及身后诸世家知会一声,压根也不曾将西郡马帮除去,不过是暂且掩人耳目,争来些名声。不消去多加思索,定然是有人已是看不上林陂岫先前举动,但又不 愿由打暗处显露身形,故刻意放出风声,将林陂岫这番举动所引得的口碑压到极低。 山下云波诡谲,山上仍旧是那般,静谧如初,除却近来天景的确是冷凉许多,再者山间换起身白袍,似乎再无半点异状,南公山上两人,越发闲暇,眼见得飞雪随风起,良多感叹。 “前辈您老说说,这位南公山山主,已然在后山破境良久,当真还能入得了五境?纵使是天资高绝,想要自行踏出条道来,迈步八极,也从未听闻过闭关如此之久的,典籍当中倒是能寻着只字片语,可到头来无一例外,不是坐化到闭关处,便是出关后伤及根骨元气,并无人可成就惊世骇俗的道果。” 颜贾清捧起杯茶水,颇闲散地挪过张藤椅,坐到老樵夫身侧,看向山外纷繁雪花,和光随影,洒落遍地。 老樵夫已然盘膝两日,凭颜贾清境界,当真是瞧不出端倪,更不晓得此刻前者究竟是闭关悟道,或是实在闲暇得紧,故而观雪整整两日,但仍旧言语无碍。 “谁也摸不清吴小子究竟要摘出哪条路来,早年间这小子便是如此,如非是迫不得已,定要将破境那几条世人皆知的阳关道与羊肠路都试探一番。如今终于现在五境眼前,分明心头有知,撩帘即见俊俏娘子,这吴小子恐怕又起了执拗心思,偏偏舍弃不取,欲图绕个大圈,再走出百十步,翻墙头入闺房。” 老樵夫摇头,面孔少见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叹气不已,“虽说修行理应常常瞻前顾尾,尽己所能走多些路子,但有些事,当真不可以这等念头去想。就好比是吴霜座下那位小徒儿,原本老天不曾垂青,倘若未曾借那老牛鼻子一手神通,恐怕终生也不能踏入修行,世间路途本就那么寥寥几条,过于执着另辟幽径,到头来总是无功而返。” 多日之中,此番话乃是老樵夫所言最多的一回,观其面色,似是当真有些无奈,相比前些日来,更像是位指点后辈修行的老人,全然不复平日里那等跋扈粗野的德行,低垂眼睑,慢条斯理开口。 “在后辈看来,当真不见得是一回事。” 颜贾清舒舒服服往藤椅背处靠了靠,而后翘起腿来,面皮挂有两三分笑意,“人常言说是要遵老辈人命,能少吃苦头,但到头来多半仍是要自个儿撞个头破血流,才可安生。听人说原本世间并无南公山,更无山道,正是吴霜与其弟子多年来踏足过多,自成一路。” “没准他当真可以走得极远,远到原本老辈五境中人,都难见其背。” 话音落时,南公山沉寂足足数月的后山,猛然冲出道紫气。 紫气当中人影一晃,便至两人近前。 老樵夫头也不抬,平平淡淡问了一句,“破境了?” 那紫气包裹周身的男子摇头,虽是面容消瘦得很,可眉眼当中锋锐极足,打量打量身旁两人,又瞅瞅由阵法幻化出的几位弟子,苦笑 道,“做师父的难得忙里偷闲出关一趟,这几个小子却是不来迎接,属实有些孤寡意味。” 颜贾清扬起眉来,瞥过眼前男子两眼,却是登时很是有些心惊,却是强行压下神情浮动,含糊问询,“吴山主这等气势分明已是如远山横空,竟仍未曾破境?未免有些过谦,自愧不如。” “当真不曾破境,只是比起前阵,能借此身短暂出外,见见大好河山,”这位长相酷似吴霜,却消瘦许多的男子眼尾舒缓,望向山外,“万里城关从头越,多尝试几回,想来也是善事。” “我方才如何说的?这小子三境四境时,都不曾安分守己,眼见着要迈入五境,又怎能静下心来寻条老路,非要将每条路都踩上两脚,才算舒坦些。”老樵夫显然是有些火气,冷冷哼上两声,依旧未曾回头,“才是由四境入五境的火候,便悟出此等法门,如你选条前贤已然探明的阳关道,不出十几载年月,老夫便敢保你可越过五境,甚至与眼下风头正盛的山涛戎相比,亦是相差无几,可你却偏偏是这般性子,着实惹人气恼。” 颜贾清挑挑眉,不曾吭声,可由打这短短三言两语当中,却听出许多深意,暂且搁置不想,将眉头皱起,久久未语。 男子浑身紫气仍旧未散,两眼微眯和善笑笑,“此间修行事,过阵再提也不迟,此番出关,要替自家徒儿出出气,并不久留。” 身在后山,虽说心神多半留于悟境一事当中,可以吴霜境界,即便是散开些许心神留意山中事,亦能将诸事捋顺得清楚分明,如今开口不带丁点火气,却听得老樵夫一阵皱眉。 “小子,还没入五境,便想同山涛戎叫板,无异于送死,到时即便是老牛鼻子亲至此地,也不见得能稳稳护住你小子的性命;如若当真是活得腻味,老夫与这位颜先生就先行下山,免得再收牵连。” 男子失笑,连连摇头,“山涛戎小子可对付不来,还是交与您老几位制衡合适,未入五境便同他分生死,殊为不智。” “我只不过脸皮厚些,命还是要的。” 旋即并起两指,往西边天幕云彩之间,轻轻点了一指,周身紫气尽褪,旋即便如缕青烟,骤然飘散。 波澜不起,颜贾清纳闷站起身来,往西看去,唯有道极细微极细微的紫光一闪而去,不知所踪,连南公山周遭盘旋云海,都不曾搅动。 樵夫也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往西看去,可与颜贾清不同,慵懒神情,刹那转为神采奕奕。 并指也抵百万剑气,十万山中紫气东来。 吴霜向来是不吃亏的主儿,但从来便不愿欠下生人薄礼,来而不往。 先前收过一份礼,故而今日归还剑王山一道剑气。 吹尘绝埃,圆润无碍。
第五百三十二章 辛苦
远在距边关还不足百里的少年,自然对于南公山中近况一无所知,更是不曾想过,自家那位不靠谱的师父,半边身子出关时节,所做的头件事,便是将浑身温养的紫气尽数灌于两指之间,万千修行中人宁可舍去世间万般所换得的五境根基,就如此被那道虚影震指递出,仿佛是腰间酒葫里无意间落入的一枚枯草,唯有厌嫌,生怕搅扰饮酒雅兴。 离白毫山几日以来,云仲温瑜两人一路沿东而去,直至毗邻颐章南漓边关时节,才调转北行。倒无关其他诸般事,而是颐章北地,近些时日以来寒风更是冷瑟,许多由打北地而来的行人商贾,皆是摇头不已,言说已有近乎二三十载不曾见这等酷寒,寻常人家即便方寸之地,凭炭火取暖亦是难以应对;乃至有曾去到大元以北的商贾,直言说大元北地深冬时节,亦无法同此场来势汹汹的寒风相比。 云仲丹田当中的虚丹,出过白毫山后越发不稳,三番两次险些被醒转秋湖挤到丹田之外,可任凭是虚丹光华骤起,到头来亦是难敌秋湖能耐,转而将其中似是焰火一般的炙热躁气,一并由丹田流入四肢百骸,更是使得经络越发阻塞。 凡入修行者,皆知经络穴窍最是至关紧要,倘若是久难通畅,不得破境事小,误入歧途事大,云仲如今便是身在危崖之侧,且难寻臂助,纵使日日思索,亦难找寻破开这等局面的法子。 周身穴窍不通,更兼神气松散,如何抵得住那般严寒,故而即便少年提起三五回,言说不妨直行,仍旧被温瑜严声制住,强行改罢路途,如是不遇例外,断不北行。 虽说少年仍旧嘴硬,言说并无大碍,但少女仍是不允,温瑜性子在山中时节,最是执拗,言说如若是云仲偏要北行,则定然要借来那枚碧空游递书一封,告与自家师父,待到回山过后,好生训斥云仲一番。 眼下已至颐章东尽处,两人寻过家客店先行住下,权当略微缓和路途疲累,况且北境那阵寒潮,依旧不知近况如何,暂且在此停足几日,待到天景回暖些再行。 原本皆是由云仲择选客店,此番却是不同,温瑜特地挑过一处其中炭火极足,且临街便是座茶楼的客栈。旁的不说,仅这处茶楼,便是最合心意,当中常年热茶不绝,且当中亦有食坊,便宜得紧,再者便是茶楼外仅百来步,便有两三处医馆,凭温瑜看来,虽不治本,但总归也可将少年体魄略微调养好转,故而择选此地。 “如此地界,怕是于颐章边关周遭最是富贵,以你我如今手头余钱,此地未免过于金贵了些。”自打迈入客栈当中,少年便是连连苦笑,如今瞧见屋中摆设相当讲究,仅桌案便是由花梨削雕,且熏香馥郁清朗,更是面色苦楚。 温瑜撇嘴,随处寻柄藤椅坐下,颇舒坦地吐出口长气,突然笑将起来,“小师叔这等抠门性子,如何养来的,又如何能破境,虽说还不曾见过师祖,但听闻师父言说,那位还不曾出关的师祖,平日里虽说亦是抠门得紧,不过也常添置些物件充门面,如小师叔这般的人,却是头回见着。” “年少时节穷怕了,”少年笑笑,且难瞧出丁点心思,平淡答道,“如若是寻常年月 倒还好说,真要遇上那等天景旱涝不匀的时节,可当真是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十六七份使。时至如今,我都记得分明,幼年时节瞧同镇孩童擎着串糖球,当下就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吃食;但家中当真是无多少余钱,故而寻了个法子,将田间寻到的一枚圆润薄石,耗费数日功夫,磨成与铜钱相似的模样,指望着能蒙混来一串糖衣脆生的糖球。” “那时节心眼颇足,趁人多手杂的光景,递上那枚假铜钱,拿起糖球便走,可没想到那位卖糖球的老汉竟是当真不曾分辨出区别,兴高采烈许久,但到头来当真将糖衣舔化,却发觉当中尽是酸涩,难以下咽不说,险些酸得满口生津,又舍不得吐将出去,只得就这么含到口中,受足折磨。” “似乎是从那时起,才晓得何为做贼心虚,何为亏心,过后接连同娘亲求了三五日,才将这银钱还给那位卖糖球的老人家。” 少年自顾自讲起,直到将此话言尽过后,才看向一旁略微有些狐疑的温瑜,咧嘴笑道,“与其使些坑蒙拐骗的下作伎俩,倒不如平日里省下些银钱,起码衣食无忧便可,譬如说今日留宿下榻,全然不必择选如此上好客店,可存一室遮挡外头寒气便可,何必如此。” 温瑜将后脑靠在藤椅之上,许久也不曾开口出言,一时不知作何念想,神情平淡。 云仲家世,山间人大多知晓,就连师父柳倾,亦是于修行闲暇时节常常说起,就连这等抠门吝啬的症结,都是时常讲起,常是苦笑不已,言说这般小气秉性,虽说不见得有碍修行,可日后倘若当真能凭自个儿能耐开宗立派,到那时可当真是忒跌脸面。不过绕是时常提起,云仲仍是阳奉阴违,偶然间下山时节赚过两回银两,皆是捂得严实,似乎比起身家性命,银子更为金贵。 少年一番话倒也说得并无错处,由打山上所携来的银两,确是已然不够耗费,先前医伤便付与刘郎中许多,再加之一路吃食留宿,着实有些紧,凭云仲多年算计钱财的能耐,怕是堪堪足够去到那座寺院当中,回返盘缠,已是所剩无几。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行赶至那处古刹,原本柳倾交代三月之期,已是悄然耗费去过半,眼见得由深秋转为冬时,由不得再磨蹭。故而云仲也不曾花太多言语,而是打包裹中取出张图卷,铺展到那方花梨桌案上头,以灯台压住一角,皱眉观瞧。 由颐章去向南漓地界边关,已是许久不曾通过,即便是不得不前去南漓的商队车帐,亦要在两地边关处受阻,盘查个七八日,端的是耗费不起。虽不知起因为何,但稍加思索便足可想出其中的症结所在,多半便是两地之中生出了些古怪,甚至小有纷争,这才使得进出边关,尤为耗费功夫。 可倘若是弃此地边关,直走北境,则唯有一条路途,能由颐章通去齐陵关外,此地之险,前几日中云仲已是打听过不少通晓地势的商贾与江湖人,听闻这束蛟关的地名,均是连连摇头,言说此路难走,非急切者不得行。 如若是走那等有马帮流寇出没,或是其中风沙极猛的地界倒还好些,起码凭多年来履历,都可稍避,但这束蛟关一地,却是近乎同经历二字无 关。 云仲眉心拧起时节,最是显眼,却也不知究竟是少年眉宇平日里常常舒展,故而转变之下瞧来更为分明,还是年纪尚小,额心中便有枚不深不浅的纹路,望之便可窥见神情,温瑜歇息一阵起身时节,就瞧见少年蹙了眉头,聚精会神朝桌间图卷望去。 “这束蛟关,究竟有甚特别之处,除却马贼流寇横行的齐陵边关地界以朱笔勾描而出,此处束蛟关,为何要以浓厚朱彩点出,不知有甚特别?”少女踱步两三,凑到少年面前,观瞧这张地势图卷,颇为不解。 云仲眉头微展,摇头笑道,“倒也并非如那些位商贾与江湖客所言那般骇人,照常理赶路,你我应当沿东而行,走南漓而入夏松,再去寻那座寺院。但眼下为免苦等耽搁时日,最快便是由颐章东北角角落处,直走束蛟关,只需两三日,就可抵齐陵关外。” “但颐章东北角落处,地势颇高,相比于齐陵关外地界,大抵要高出六七十丈来,束蛟关初建时,却是打算直通夏松,后因种种缘由耽搁下来,才使得如今只能通往齐陵关外,前头多半路途,无有半点坡道,后半截却如危楼大川,近乎直上直下,年久失修,崎岖不平。” 云仲边讲,边蘸起一旁泼洒出的茶水于桌案上描画,而后叹道,“此地多有风沙,鸟雀难越,再者关上道路极狭长,且地势奇高,如若是有蛟在此,腾空不可过风沙,入地则恐跌个筋断骨折,唯能沿狭道而走,故称束蛟。但多半可困住商贾,我二人一人一骑,皆是轻装,再者入冬时节风沙停歇,想来亦不会生出许多麻烦。” 温瑜却并未在意云仲言语,而是饶有兴致望向这卷足有桌案大小的图卷,当中一点,恰好是南公山,而当中交错山峦,与各处地名与此地地势走向,天景如何,竟是分毫不差,尽数陈列在图卷之上。 “小师叔倒是对这山川地势,颇有研究。” 云仲抬头,瞧见女子眼光看来,略微低眉,“其实大多都是由旁人口中听来,这一卷图中,大抵自个儿只走过百之一二,按说远不足将图卷补齐。” “练剑修行,本已是两件易添疲忧的事。”温瑜挑眉。 “只不过是想瞧瞧,自己上山之后,究竟走过多少处地界,”少年思索一瞬,犹豫答道,“其实这幅图卷,本应由上齐那座小镇而始。我曾从山间藏书当中取出一卷,当中草草写有句话,说人之降世,其实不过走了一圈,而后兜兜转转,总要归于那原本一点。” 窗外细雪飘动不止,但仍能见月光。 少年就这么平平静静坐在此地,平平静静开口,理所应当。 “待到叶老伯与褚老那等年纪,想看看此生到底走过多少路途,究竟算不算愧对此生,俗归俗,但总得始终惦记着点事,才不觉得辛苦。” ps.状态不好很久了,直到最后一段才感觉算是舒坦。
第五百三十三章 欺人
冬来天光明朗时,搁在除却早春深秋外的其余三季,已是合该日出三竿的时辰,此时却是堪堪天明,纷纷细雪略微停过半个时辰,又是徐徐而来,似是柳絮无依,落魄随风。
云仲今日颇觉舒畅,大抵是腹内余火多半受激,通往四肢百骸,虽说算不上一件好事,但终归可令丹田中虚丹略微舒坦,于是今日早早起身,行至窗前观瞧雪景。
此地当属颐章边关处最是繁华的地角,虽是距东处毗邻南漓的边关极近,但城中人打扮确是极讲究,少有西郡处那等寒酸褴褛的衣着。街中时而有两位衣衫瞧来微薄的汉子过路,瞧行头与腰间所悬刀剑,多半也是客居于此的江湖郎;反观城中百姓,无一不是穿得保暖,且多佩玉挂囊者,仅凭此等景象,便是比起其余途径的地界,不知要富庶多少。
街心当中纵使骤雪不曾停,仍是有不少公子披裘,女子仍旧未曾忘却于素袄之外,搭上件花色甚明媚的外披,罗伞擎到手上,抵住外头似是细盐飘花的碎雪。时常有抱狸奴小犬的富贵女子由街心走过,黑犬身白,白犬身臃。
此城倒是瞧来怪异得紧,绕是云仲先前听闻不少商贾言说,此地于齐陵边关处,最是富庶,可当真是不曾想过此地竟是富庶至此,分明比起西郡与凤游郡首府两地,更是富足太多,令他颇觉蹊跷。
天底下谋生取财的手段,统共也不过那寥寥千百,行当虽多,但能依取富贵的行当,当真算不得数目极广,更何况此一座雄城之中,并未瞧见什么贫寒人家,仅是以此看来,便多有不解。
正是观雪赏街的时节,温瑜轻推门扇,却是瞧见床榻无人,不由得愣了愣,旋即便见立身窗棂之前的少年转过身来,神情诧异。
“温姑娘难不成每日都要前来探望?”
女子猛然间面皮微红,轻咳两声,刻意将话语冷清下来,“师叔近来心境颇为平和,倒是极合人心意,不过未免太过于自怜。”
但少年听后,却是不由得挑眉,“看来的确是如我所猜那般,倒是叫温姑娘操劳许多,愧不敢当。”
温瑜被说破心事,咬紧唇齿,颇为怨愤瞥过一眼少年,没好气语道,“却是老天垂青,允我如此一位师叔,整日里除却负创将死,便是境界不稳,旁人门中师叔师父携弟子后辈出门,皆是一指便可将眼前数道关口尽数抹平;再瞧瞧您老倒好,成天便忙着对付那枚虚丹,临了还需我这后辈忙里忙外,当真是福分。”
少年负歉笑笑,略微躬身施礼,“近来所欠姑娘忧心操劳,来日偿还。”
少女斜靠门槛,瞧着外头细碎飞雪,与窗棂旁那位分明眉眼挂有笑意的少年,终究是冷冷撂下一句用过早食便随我修阵法,随后转身而去,可嘴角仍旧是止不住抬起。
南公山上人久言小师
弟暮气深重,但如今依温瑜来看,似乎也不尽如此,倘若换为其余那等暮气沉沉的人儿,哪里会笑得如此鸡贼。
时日尚早,客店当中并无几人,云仲温瑜二人下过二层楼来,寻处临窗位置坐下,吩咐小二取过些茶点清粥,烫上壶掺过些蜜浆的清酒,而后两肘撑桌,静静看向楼外飞雪。
仍是温瑜先行按捺不住,打量眼前少年,责怪道来,“明知是如今内气纷乱,且虚丹才见好转,怎便又要饮酒,当真已然忘却前阵那般苦楚滋味?倘若要再添上秋湖肆虐,如何能挨得住。”
云仲抬眼,颇疲惫地笑了笑,轻叹口气勉强笑道:“秋湖早已不受酒水所激,大抵还未下白毫山的时节,我曾试探过数度,平日里但凡饮酒,必要勾动秋湖在腹中来去翻腾。但眼下这虚丹有异,那柄秋湖神意,却是不再有暇顾及酒水入腹,而是虚丹动作时节,必会起而压之,全然无暇顾及酒水。”
“也正是如此,多日以来才能勉强将内气运起,否则如若秋湖不动,八成这原本就不牢固的二境,如今连初境之威都难以显露。”
说这话时,云仲眉眼淡然,温瑜也曾听闻过自家这位师叔误打误撞,由打山下得来一枚秋湖神意,虽说能将周身经络穴窍捋顺开来,因此剑神意暴起,吃过的苦头却是极多,时常修行之时,也需皱紧眉头,抵住万般苦楚。
但从未想过原在白毫山的时节,那柄秋湖便已是不受制,时常无故腾起,三番五次将少年驳乱如麻的周身细弱经络斩开。
“受如此苦,为甚不早些言说。”温瑜心思何等活络,近乎是听闻少年出言,瞬息便想起那日叶翟外出比剑时,少年面色为何那般惨白,自个儿却是冷言冷语,登时揪起心来,甚是不忍。
“纵使说出口来,腹中虚丹极少见,连大师兄都是束手无策,要是同你说起,亦是解不得。”少年摇头,见小二端过酒壶来,柔声细语谢过,而后给自己杯盏中注上满满酒水,一口饮尽,“如若能解,出言相告倒也无妨,但要是谁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唯有自个儿能担得起,那便当真无需再言。”
似是已然习惯秋湖在丹田当中肆虐,纵是此刻少年神情也无变幻,淡然开口,“人都说喜事临门,最好与人同乐,祸事临身,最好也寻人一并以肩扛之,如此最能分忧。喜事如火燃纸,两两相传,并不能缩减,反倒愈发旺盛,祸事亦是如此,原本我只需担下此一份来,若是同你言说,非但不可令这祸事掰为两段,却是令你心头也添一份忧虑,何苦来哉。”
女子并未接过话头,而是定定望向面前云仲,凭后者眼力,竟是一时间窥探不出心思,纷乱如麻,驳杂如絮。
生怕少女气结,少年忙将话头调转,陪笑言道:“何况本就是经络生得奇差,令秋湖好生修葺破立,亦并非是什么坏事,指不定待到破三境的时节
,恰好将体内经脉尽数改换一番,有益修行。”
温瑜才欲开口言说,却听闻不远处有位打扮富贵的俊郎公子颇不耐烦骂起,指点眼前跑堂面门,竟是险些拎起腰间嵌银丝的马鞭,作势要打。
一旁小二才替云仲拿来酒水,正将桌案擦拭一净,闻听那公子含怒骂起,连忙撂下手头活计,凑到近前躬身行礼。
“我说店家,此人乃是你家跑堂,分明本公子唤过两三番,怎全然当做不曾听闻,难不成是嫌本公子不曾在此下榻,特地消遣?”
这公子言语虽说不曾极为过火,可分明看向眼前一身素衣的小二时节,甚是轻蔑,不着痕迹将胸前狐颌毛围肩收了收,厉声叫道。
小二自是知晓,穿得起由野狐颌下寸许长短毛皮织就围肩的,自然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纵是城中富贵人极多,亦是并无几人可穿得起如此金贵的衣衫,于是连连赔不是,凑上近前笑道,“客爷且稍安勿躁,为这等事生出火气,太过不值当的,咱小店进门那块木牌当中有书,掌柜的可怜城中这些位生来便耳聋口哑的苦命人,特地将这几位请到店中当杂役跑堂,如若是您老有所需,只需将桌案上头这枚朱红木牌举起,跑堂便自然上前替您老斟酒上菜,哪里胆敢看轻您。”
眼见得那公子仍旧是满面怒容,小二自知此事不好善了,便招呼来两位跑堂,拿出枚木牌指点两下,而后又躬身行礼,“今日之时,是小店行事不妥,未曾说清景况,客爷如是不嫌弃,小的自作主张,替您免去此桌酒菜钱,再送两坛上好丽阳春,留待客爷路上慢饮。”
此番言语,在云仲温瑜二人看来,已是极客气,不由得多打量那小二两眼,颇有些赞赏意味,可那富贵公子仍是不依不饶,撇嘴冷笑两声,再度开口。
“本公子何需你这客栈免去酒水钱,莫说是颐章京城当中甲字辈的酒楼,即便是上齐齐陵当中,高门大员出入的勾栏客店,爷照旧出入无碍,更莫说那两坛丽阳春,本就是喂与鸡鸭的寡淡酒水,自然不放到眼里。”
“命方才那跑堂来,同本公子擦擦靴上雪尘,此事则能善了,倘若敢言半个不字,”说到此处这位俊郎公子顿了顿,挑眉笑道,“门外有几位恶汉,虽说多年不曾露面,为我门客,但江湖当中仍是有名有姓,将你这酒楼砸个山穷水尽,如何都不算一件难事。”
不远处云仲饮酒,听闻此话,略微停下杯盏,侧头淡淡看过一眼这位公子,而后玩笑出言,问道温瑜,“方才小二,似乎便是温的一壶丽阳春,尝来的确寡淡。”
温瑜亦是将那公子出言尽数听到耳中,眉宇亦是冷下许多,不过闻听眼前少年随后言语,却是不由得勾了勾嘴角,骂过一声轻浮。
“照那公子的意思,如今我便应该外出,衔几口泥水,孵个三两只稚鸡,顺带报晓。”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上八家
少年起身时节,那位生来失语,且不能闻声的跑堂,已然被小二带至那公子身前,两手局促拽住衣角,眼见得小二取来笔墨,写过两行字迹,面皮登时便是煞白下来,连连张口,却是并无只字片语吐露,抿住唇齿,弯腰深深行礼。 也非是那小二心狠,既然是做开门生意,如若是遇上这等景象,再者本就不占理,故而虽说那公子言出不逊,亦只得点头应下。 那公子抬头看过一眼跑堂,却是当下微愣,挑眉冲小二笑道,“店家倒是有趣,为免令来客认出,竟是将女子发髻挽起,尽数拥于额间头帽当中,生怕叫人看出端倪来,不过想要瞒过本公子得识千娇的法眼,怕是痴心妄想。” “公子自然是耳聪目明,纵是掌柜的出此奇招,亦瞒不得您。”小二依旧陪笑,不过藏匿于跑堂身后的右手,却是微微点了点后者肘臂,示意赶紧鞠躬致歉。 “这便好办许多,既是冲撞了本公子,往常自是不可善了,恐怕除却擦靴之外,仍要吃些苦头,”公子面色登时转阴为晴,冲那扮为男子模样的女跑堂招招手,而后极轻佻地将指尖刮过后者手背,得意笑道,“此番一来可免去责罚,而来也可令你家这间客店,平添许多名气,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定然可多添五成客源,但这位面皮颇为清秀的跑堂,却要借本公子几日,随我走走江湖。” 旋即那公子伸手入怀,拎出枚玉牌,搁于桌案上头,“小二想来多年身在此地,见多识广,必定知晓这玉牌的来头,携此玉牌者,颐章南漓,皆可事事顺遂,倘若是答应下来,对这位姑娘或这间客栈,好处极多。” 玉牌上头,雕有八匹骏马,分明是一枚白玉为基,却是与白玉之上生出八色,各色不同,瞧来便是天生地孕的宝玉,沁色泾渭分明,一马占住一色,神态毕现。不过细细瞧来,形态却是怪异,原是这八骏各有不同,其中有头顶王字者,更有肋生双翅与尾若湖鱼者,尽皆不同,但胜在工匠能耐奇高,远看不过八头骏马,近看才能觉察出些许端倪。 小二仔细打量片刻,当即便是皱起眉来。 此地处在颐章境内,但与南漓极近,自然晓得当中种种讲究,仅是这八骏雕工,恐怕亦是少见,再瞧八骏形态,登时便晓得那公子来历,更是不敢僭越。 南漓上八家来历,传闻起初便是有八骏由东海处奔腾而来,携浪带雨,分别落在此八家之中,故而东海之水,变为南漓经年常有的连绵雨水。更是有磅礴海水,砸于陆上,不知不觉便化为无数深涧溪流,哺育南漓当中百兽草木,才使得上八家名头极盛,物换星移,而上八家威风向来不倒。 瞧出小二神色颇不平静,那公子略微翘起嘴角,指点桌案中那枚玉牌,玩味讲道,“上八家分量,无论是在颐章境内,还是南漓当中,想来都可登堂入室,算得上名声奇大,你这家客栈虽是地角不差,但掌柜来历,多半也难及上八家分毫, 本公子今日心境尚好,将这位姑娘带去,如何都要比身在此地当个小跑堂更是适宜。” 小二面露难色,又是频频行礼,诚惶诚恐开口道,“如今咱掌柜并不在此,恐难决断,小的当真不敢擅作主张,这姑娘虽只是在此谋生,还要看她自个儿是否乐意与公子同行。” 但这话出口,纵是小二装着不曾留意身旁那姑娘神情,亦能觉察到后者浑身颤动, 云仲起身,听闻两人对谈,并不曾急着往那公子方向走去,而是缓行两步,行至柜台前头,作势付账。 柜后站着位中年人,瞧打扮并不起眼,但从始至终便是盯紧那位公子,面色奇差,却并不曾出言,而是扶着眼前高柜,久久不曾言语。 “此人似乎来头颇大,不晓得是谁人家中公子,受宠跋扈,着实叫人气恼。”云仲排出些碎银,推到那中年男子眼前,上下略一打量,才发觉这男子衣着,虽是深褐,瞧不出衣料,但外头却是笼有层细绒,相当讲究,故而不动声色继续道,“也不知那位姑娘,究竟能否逃得出手心,如当真是逃将不出,只怕要吃尽苦头。” 中年穿褐衣者皱皱眉头,似是并不全然信服,两眼仍旧看向那公子桌案处几人,目中隐有忧色。 “店家若是不信,在下便同你定个赌注,”少年也不气恼,只是又由怀中取出些银钱,整齐码到柜面上,微微一笑,“店家若赢得此局,尽可将银两取走,在下虽手头并不宽裕,但总归力道不乏,在此替店家打理上下事宜,端茶奉水亦可;倘若是在下赢得此局,那位苦命姑娘,便由在下搭救,倘若是招惹过些许乱子,便怪不得在下。” 柜后立身的男子看了眼云仲码下的银钱,却不禁失笑,“依我看来,那公子并非什么恶人,不过是跋扈了些,况且小兄弟倘若只以如此数目的银钱同我对赌,未免太过看不起这座客栈的价钱,如是过后记下仇来,恐怕这桩生意,便再难维持。” 云仲不曾开口,笑盈盈望向门口那枚木牌,啧啧两声。 “就依少侠。” 中年人开口,神情略微一变。 “我替那位姑娘,谢过掌柜。”少年拱拱手,举起手头酒壶,轻轻饮过一口,斜靠柜沿不再出言,而是静观其变。 门外雪花飘摆入内,便有五位壮汉迈步进门,运力跺跺鞋面残雪,四周打量一番,便径直要往那公子桌案走去,可却被立身在柜边的云仲略微遮挡,其中两人登时便立起眼来,怒目而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急于求死,何苦去管他。”五人中最末那人,比起剩余四人要高出半头不止,分明是外头飞雪降霜的时节,却不过披起身毛皮衣衫,瞧来十分单薄,可说话间却是故出道奇粗长的白气,沉声开口。 待到几人入后,这莽 汉才凑到云仲身旁,嗅嗅壶中酒香,拍拍后者肩头笑道,“少年郎却是好兴致,飞雪下酒意气绵长,但也要注重脾胃,这等天景最好将酒水温烫过后,再行饮下,否则伤着脾胃五脏,非是一桩好事。”旋即迈步而去,直走向那公子桌前。 仍旧坐在原处的温瑜眉头浅皱,撂下手头竹筷,刚要叩指,便见那少年背对自个儿,略微摇了摇头,才勉强压住出手的心思,但仍旧怒视那几位壮汉,目光闪动。 出门在外的时节,云仲向来是极忍让,性情极好,即便是听闻有人无意挖苦两句,或是有邋遢江湖人口无遮拦,大多是一笑而过。除却那等瞧温瑜面皮生得实在俊俏,欲要上前挑些麻烦的闲散人之外,近乎从未寻衅,更不曾动过腰间剑,但此番那跋扈公子所为,实在令两人胸中火气拥塞得很。 难得云仲竟也是按捺不住火气,却仍是前去同那位敢怒不敢言的掌柜知会一声,令仍旧在原处端坐的温瑜心头很是赞许。 “方才那一掌,如若要教掌柜挨上,或许眼下已然将五脏六腑伤得极重,看来此番赌,在下赢面更大。”云仲拍拍肩头灰尘,抹去嘴角酒水,开口说笑,神情愈发冷凉下来。 那汉子倒是并未令其余几人同他起纷争,言语更算不得难以入耳,比起以往瞧见那些位能足骂上一炷香恶言,并未有重样的泼皮,更是无足轻重,下手却是相当阴狠毒辣。与云仲同属二境上下的修为,却是单手将内气摁入少年体魄当中,不曾走脾胃,却是直奔丹田而去。 倘若此招挨得实贴,莫说是寻常人,初境与寻常二境,恐怕也要吃上好大苦头,但云仲却是面色如初,并不曾显露出异状。 几人行至公子眼前,打量那姑娘一眼,纷纷抱拳行礼,为首那高壮汉子闷声开口,“近日颐章南漓边关,似是有变,我等探询许久得知此事,恐怕要耽搁了公子行程,不如改道由别处去往夏松,倘若是公子酒足饭饱,不妨登程,免得耽搁时辰,令家主怪罪。” “劳烦几位费心,将这女子一并接上车驾,送与这小二百两银钱,权当是谢礼。先前于那偏僻地界寻来的女子,太过不知礼数,落得凄惨下场倒是咎由自取,如今换个滋味,起码路上亦可解几日忧躁。”公子摆摆手,旋即起身便要拽住那女子袖口,往门外而去。 那女子虽说生来便不闻声,但瞧见眼前这公子举动,自然知晓其意,当即便是抿紧唇齿,死死立身原处,任凭那公子拽动两三回,仍旧不动,望向一旁小二,眼中早已滚落下泪来,泪眼婆婆,甚是凄哀。 几位壮汉知晓自家公子并无多少气力,于是赶在后者愠怒前,便是捏住那女子两肩,半推半拎,就要挟出门去。 ps.今日起风,烫罢黄酒同几好友浅饮三杯,喜。
第五百三十五章 剑气悬肩
“今日一赌,看来是在下得胜。” 楼外雪花飘动而来,挟风带寒,最难消受。 云仲抬头瞧瞧对面掌柜铁青面色,好奇问道,“南漓上八家,按说于南漓境内行这等欺男霸女的举动,着实无人敢言,但既然是处在颐章境内,则断无这等道理,瞧掌柜的亦是心头生怒,为何不早早请人见官。” 那位当家掌柜,就这么眼见得那位扮成男子的跑堂被几人推搡胁迫出门,良久过后,才颓然坐到椅上,似是抽空满身神气,头也不抬缓缓作答。 “退回到一纸盟约尚且不存的年月,颐章地界,自轮不到南漓上八家前来作威作福,然时随境迁,这盟约令百姓免于连年战乱,好歹是将战乱时节的苦楚滋味忘却些许,可随之而来便是天下太平,纵使是颐章官府,又哪里敢动南漓上八家的大人物。” “无论兴亡战和,到头来还不是百姓受苦,”掌柜苦笑,一张原本方正面皮,此刻苍凉许多,“原本已有各处官员镇住,但如今别处高门贵人,仍要来此作威作福,无异于肩头山岳,再叠一重,我不过是个寻常客店当中的掌柜,平日里自诩心善,当真遇上这等节骨眼,却是舍不得自个儿这间耗费半生光景的客栈。” “说得在理,”云仲饮尽壶中酒,一时间突然笑意明朗,“可以后不要再说了,许多话自个儿知晓,无需同他人讲起,即便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不过的江湖客,没准也要生出许多麻烦。” “能将生来有缺的人请来客店当中,已然能算是心善之人,至于其他的事,就交与旁人来做便可。” 少年收起散碎银两,吩咐那位同样面色阴沉的小二,将葫芦添满丽阳春,晃晃葫芦冲那中年掌柜言道,“一葫芦酒水,换一位跑堂,这买卖不亏,但倘若店家不曾有这份善心,恐怕今日此楼便要毁去大半,在下当然不会顾及。” “善有善报,恶有恶磨,多半非是上苍不开眼,而是时辰未至。” 直到少年少女一人一骑,快马往那公子车帐去时方向紧追时节,那位掌柜才略微想到些什么,仓促行上两步出门,却发现那两骑已然远去,马蹄溅起无数细碎雪光。 小二不解,凑上前来并不懂得方才两人对谈,但眼下已是无计可施,只得半信半疑问询。 “那两位少侠,果真有这份本事?上八家中人来头骇人,携来此处的那五位汉子,更似是身手了得的习武之人,其中一位瞧着眼熟,似乎两三载前,曾于告示当中见过,名声恶得很,那少侠虽说谈吐听来不凡,可未必能讨到便宜。” “不信又能如何。”掌柜摇头,定定望着眼前剩余的半坛丽阳春,目光不知为何略有起伏,“可我却觉得,江湖上头行侠仗义的豪侠,理应有此言,也理应有这等豪气。一葫芦丽阳春,换条无辜人性命,确实算得上一门相当合算的买卖。” 连掌柜自个儿都思索不清,为何如此笃信这位平平无奇的清秀少侠,当真能救下自家跑堂性命,大抵是出于葫芦当中的酒水,或是那少年眉宇间的明朗,再看向那两骑之中,少年背着枚极不相称的狭长剑匣,虽马匹颠簸上下,不知为何心安数分。 出城三十里,原本城里排布修葺极好的屋舍楼宇,不知为何转为残垣断壁,破败屋瓦,与枯藤昏鸦横陈周遭,全然不复方才城中那般富贵景象,行人寥寥无几,近乎整条街巷当中,皆是如此破败场面,一路绵延至北,不见其尽处。 纷纷飞雪落在此间,终难驻足,反倒直追昏鸦而去,止在断壁残瓦处留余些许印迹,其余处处,唯是沉冰累累,悬于屋舍四周,瞧不出半点堂正自若的意味,倒是如冬时趁四下无人时节的魑魅魍魉,躲闪藏遮。 “此城为何富庶至此,传闻乃是因此地盛产制刀剑锄铲的铁石,近乎大半颐章国境之内,铜铁尽数自此而来,故而城中人人皆是富庶,分明是寻常百姓,瞧来却是绫罗加身,佩玉香囊齐全。”随前头车帐行至此地,云仲并未加鞭,而是刻意将那头夯货脚力制住,始终维持数里远近,并不曾急于上前,反倒令座下那头周身杂毛纷乱的夯货越发急切,三番五次险些耐不住性子,直直上前,费去好些力气,才堪堪劝住。 一旁并驾的温瑜亦是神色平静,不过始终单手牵住缰绳,左手叩指,闻言颇有些诧异,扭头追问,“若是如此,此地不应当如此荒凉才是,瞧四周屋舍,当初排布亦是极讲究,仅是过道三五里,便能见十几处三进府邸,固然破败不堪,当初亦应当是甚为富贵的地界,何故废弃。” 对此云仲只是摇头,言说并不知晓,当初接连问过数位此地商贾行人,似乎都是有意避讳,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不愿细说,也只得作罢。 沿此长街行过二十里时,温瑜猛然皱起眉来,侧身朝云仲看过一眼,登时便松去缰绳,紧夹马腹,再不愿制住脚力,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已是蹿过数丈,直直冲前头车帐方向而去。 温瑜叩指法门,当中藏有一式,虽身距数里,可依旧能凭内气探明前头景象,似阵非阵,眼下立身二境,即便难比柳倾那般信手拈来,但也可勉强探查眼前景象。 此刻前头车帐当中,华服公子举起杯盏,当中热气腾腾,却并非要自个儿饮尽,而是扼住那衣衫凌乱的女子咽喉,欲要将滚沸酒水皆尽灌入后者口中。 冯常渡为人最是狠辣,这些年来于南漓境内,积攒下凶名无数,不过依凭其父于南漓冯家一人之下的泼天权势,并无人胆敢招惹,常喜美色,以各色手段掳来许多良家女子,把玩不过区区几日,便是心生厌烦。眼下所遇这位扮成男子的清秀跑堂,虽说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却是瞧着颇为合意,才不过三四十里路途,就已是按捺不住心思。 怎奈教常年酒色掏空根底,即便眼前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并无太多力气,抵死不从之下, 依旧是将冯常渡累得额角渗汗,气喘不止,耗费半炷香光景,依旧是不曾得偿所愿,气急败坏之下,将车帐当中由炭火煮罢的酒水提起,便要灌入女子口中。 而只是须臾之间,整一座由生铁铸就的车帐,竟是腾空而起,撞至路边断墙处,当中名贵器具把件与炭火沸酒,皆尽动荡泼洒开来,恰好落在冯常渡面门上头,烫得后者惨叫不已。 近乎是同时,分列车帐四周的五位壮汉有感,为首那人猛然越下马来,两手托住足有千斤浇铁车帐,额间青筋跳凸,双足踏裂古旧石路,虽说勉强,仍旧是将一整辆马车牢牢钳住,这才使得并未撞穿断墙,伤及车帐中人。 “休要在原地立身不动,后头定然有通晓阵法的能人偷袭,绕开有破屋矮墙的地界,免得被束缚其中,挑选空旷处应对。”莽汉吼过一声,而后竟是将车帐抬起一寸来高,置于断墙旁,旋即抽出腰间长刀,环视四周。 其余四人亦非庸碌之辈,尽是抄兵刃在手,调转马头,瞅准远处两骑而去,踏得雪花漫道。 早在变为冯家爪牙时节,几人便是打家劫舍的好手,单是颐章一地,两三载之间便闯出好大恶名,官府屡次追查,却是无功而返,到头来这几人仍旧是逍遥自在,且并未收敛丁点。 云仲催马,那头杂毛夯货多日不曾甩开四蹄只情跑起,如今终是等到机缘,后蹄踏地,一步纵出数丈远近,猛然将温瑜座下那头黑獍甩开,直奔前而来,还未等少年反手由后腰中拔剑在手,已是迫近前头四人百来步,似是虎狼初冬强忍饥寒,于笼中束足几月,如今得见山林,疾风骤雨也似往前冲去。 心念来时,最是突兀,并无半点道理。 少年伏于马鞍桥处,与四人刀剑交错,一晃而过,血花冲起二尺。 四人肋处皆是有血水隐现,而少年并不曾停留,勒住笼头,胯下马头调转,去而复返,出剑时节,唯有铿锵两声震鸣声起,而通体无伤处。 此间一剑,流水绕沟渠,本就显过先机,眼下尽数施展开来,于几人腋下当胸皆是划过三两回,风驰电转,羚羊挂角。 直至少年与四人交错一合,黑獍才堪堪赶到,温瑜略有些嗔怪望向少年,却发觉后者面皮当中,此时尽是畅快意味,两马交颈时节抓来栓到腰间的葫芦,灌起口尚温酒水。 “常言人斩桃花最是有气度,如今才明悟了处道理,可斩桃花,未必就可断人头颅,剑势无论如何四平八稳,仿若君子,到底需有冲霄杀气。” 云仲翻身下马,却是迎向那四骑而去,立身一面颓圮旧墙处。 分明墙下西风小。 剑未出窍,双袖衣摆却是无风腾起。 百来缕剑气形同无根流水,尽悬肩头。
第五百三十六章 奔如灵犀
曾在天台山外观剑光刀势,曾走出医寮之外见低峡险崖,更是曾于生死之间掂量那枚铜钱分量,月落乌啼,冬雪迎冬,似乎唯身侧女子轻鼾,与马儿响鼻可惊夜凉。 云仲守过许多番夜,听惯柴草毕毕剥剥声响,修行之外,无数所思所想。 腹中秋湖作祟,虚丹躁火来去,实在压得难有当初心境,故而干脆图个日日随心,不再念想,可如今眼见行恶,内气却是不由自主自丹田而起,直入掌指之间,悬阵齐肩。 十步之外马快,弯刀背弓坚实硬朗,不曾缀上繁复纹络,吞口无奇;剑锋乍收,通体遍似雪光,随莽汉口中呼哨声猛然覆压而来,一瞬晃至身前。 少年闪开头一挂刀光,以掌中剑吞截住紧接而来的剑锋,撤步拧身,凭此力道再递肩臂,震去那柄分量甚足的长剑,而余力不散,接连抵住紧随而来的一刀一剑。 身形稍退之间,却是恰好避过马匹蹄足,略伏下腰来,一步跨到断墙上头,借几人还不曾调转马头的时节,瞧准一位汉子后心飞身而下,剑锋当胸贯入,足穿个通透,直到尸首栽倒下马来,脚步已然稳稳落地,还剑归鞘。 大雪不知吝啬二字,铺满街巷,血水渗得极快,才不过丛簇朱花碎落,就已同泼墨于宣,散逸奇快。 并不曾动用肩头剑气,也未曾施过高妙剑招,少年稳稳立身,将剑鞘负到身后,神色欣喜。 的确是欣喜。 多日不曾出剑,当今剑招未见生涩,倒是愈发圆润无阻,流水剑谱当中精要,如是江河遇谷,尽数迸溅而来,至使令人手头技痒。 其余三人见此情形,亦是知晓症结所在,纷纷撇去马匹,默然立身风雪当中,盯住眼前这位身手极快的少年郎,心头微紧。皆言说马快过人,可眼前人既是有如此身手,马匹迅猛反倒是变通有缺,原本长处转为陋处,才使眼前人未曾耗费多少功夫,已然得手袭杀一人。 却并无人在意那位倒于血水中的汉子,所谓贼寇强人称兄道弟,不过止于酒色权财四字,全然不会搁在心上。 雪尘骤然迎上一阵强风,三人出手,却是不约而同皆是施展出二境修为,刀光直挺而起,相隔数十步外,刹那临近少年脖颈处,观之声势浩大。 但云仲未曾避让,只不过笑了笑。 雪尘定住,尽悬当空,不远处温瑜才勒住缰绳,屈指有一,前头十丈之内细碎雪片,瞬息止住去势,反倒是密密匝匝缭绕刀芒周遭,原本声势极盛的刀芒反倒似是冰遇滚火,骤然消退大半,再难比拟方才架势。 一阵难成,成则定势。 江湖里无故得福的二境之人,最是不愿招惹修阵者,即便修阵术者万中无一,且修行有成之人凤毛麟角,也需时时惦记这话,可借天下诸物伤敌阻军,首推修阵者,自然是早留有三五分谨慎,但眼下相隔十丈远近,三人仍是 略微留有些许破绽,被温瑜寻出空当来,仅是出阵有一,便令持刀之人刀芒尽去。 眼前刀芒似是雪褪,少年进步,起初算不得迅猛,可靴底雪尘溅起时节,身形已然迫近三人一丈,三步过后,那几位二境汉子便已然能瞧清少年眉间未化雪片,仓促之间退去数步,却是并不与少年缠斗,反奔仍旧端坐马上的温瑜而去,只留一人压住阵角,抵住云仲去路。 毕竟是曾于刀口舔血饱腹的莽汉,纵是云仲剑招高明,仅是头番过招,便屡屡占着上风,但三人依然可分得清楚,二人之中最难应对的,还要属端坐马上,神情漠然的温瑜。 单凭修为人手,自是三位莽汉这端稳稳立在上风,但眼下有位精熟阵法的女子,倘不加以掣肘,加之云仲身法剑术,足矣将三人拖垮于此,故而心头略做权衡,登时便是退避云仲锋芒,转而直取温瑜。 少女亦是将场中瞧得分明,但并不曾留意,而是望向远处那座马车旁始终立身稳当的莽汉,叩指有三。 三道大阵猛然压砸而下,吹散地面积攒近寸的碎雪,如是大岳倾塌拦腰断去,欲落地前,草木齐震。 “师父讲说,转念三道阵起,已近二境中游,今日难得遇上一位立身在二境以顶的高手,先行替小师叔讨教一番,算不得失礼。” 言语声低沉,随风而灭,就算已是临近十几步外的两位莽汉,亦不曾听清,只隐约瞧见马上女子唇齿开合,未能闻声。可那位高过寻常人两三头的汉子却微微一动,抽出背后开山厚刀来,斜插入足下还未冻至冷硬的土石之中。 周遭西风吹起早已破烂残损的楼外酒旗与古庙前头布幡,猎猎作响,而开山刀刀尖贯于土石中过后,旗定幡停,如是有双肩一晃万斤力道的巨灵立身于汉子肩头,大阵还未落地时节,使双膀力道悍然截住大阵以底,托在半空之中。 三道大阵,三声颤响,周遭方圆数十里皆可听闻,旧瓦与临街楼台已然腐朽的牌匾,尽是扑簌落下埃土碎石,几处已然是勉强立身的门扇,终究不曾逃过这般震颤,扑在尘土之间,跌为数截。 云仲肩头所悬剑气,皆尽勾连为一线,此时出剑,虽说相隔近丈,但连珠剑气却是补足间隔,瞬息递至汉子面门,后者倒也早有预料,刀光再转,并不曾硬接,而是略微震刀,再展刀芒,浩荡内气冲出,竟也是如蛆附骨似影随形,凭柔劲缠住直挺剑气。 分明皆是立身二境当中,且观这使刀汉子绝非等闲,走招行气时节,瞧来根基稳固,本不当以此法应对,但如今云仲剑气,却是摧坚破锐,难以撄锋。再者汉子意在拖延云仲脚步,故而当即便是收起攻手,反以这等缠刀手段应对,却是恰好合乎少年心意。 流水剑式向来不以攻伐手为主,而是主缠式守招,本就譬如流水,忽而来去,最是难以捉摸,故虽那汉子料想算不得出差错,却是并未占得丁点便宜,剑气骤然散去,譬如雪花,而后避开刀芒,再度凝起,反倒是令有心困敌的持刀汉子,刀芒落在空处。 仅一刹那光景,生死可有论断。 剑气散而复凝,随后离剑而去,此剑中蕴威,连带周遭一座腐坏多年的酒楼,与汉子左臂尽数断去,剑气虽散,余下力道接连荡破数面断墙。而汉子左肩处,瞧来平整如镜,骨肉筋经全可窥得分明,片刻过后才有血水猛然溅出,淌落周身数步。 走剑有一,锋锐自生,茫茫剑气似是海潮临阁。 远处运神通一口气抵住三座大阵覆压的莽汉亦事皱眉,竟是暂且不去顾及温瑜,脸色微沉,单掌挽住足下开山刀柄,意欲出手。 长街当中,一人被云仲断去一臂,倒端可称得上是硬气,强行咬牙抵住痛楚,仍旧出刀不止,近乎将通体上下内气皆尽逼出体来,刀芒反倒是越发壮大,一时抵住云仲剑气,两两交错拼耗,难分高下。另外两位莽汉借此功夫,已是直逼温瑜方向而来,刀剑光雪亮,相隔不过几十步,但后者似是宁可负创,亦要压住那位护持车帐的莽汉,又是逐一叩指,朝那欲要动手却迟迟被大阵拖延住的汉子,接连又是镇下两三座大阵。 绕是温瑜入二境后,内气深厚不下数倍,如此耗神费气的大阵,接连布下三五座,亦是气喘不知,丹田隐有痛意,虽说勉强将那莽汉出手意图制住,依旧无异与扬汤止沸。眼下两人迫近而来,胯下黑獍有觉,几欲退走,却是被少女一声清叱喝止,旋即立眉看向仍旧同那汉子对招的少年。 当空雪粒,与四周断墙上头碎石瓦砾,缓缓往街心当中聚拢,成线排布,若银河落地。 也不知是灵犀有觉,福至心灵,尚未曾同眼前已然搏命递招的汉子分出高低的少年荡开一剑,足尖踏地而起,踩到这条似飞瀑躺卧,由雪花碎瓦凝实的长线之上,飞奔而来。 凡少年踏过处,皆尽溃散,一如狂奔于冰湖之上,身后裂纹遍布,稍缓则坠。 于是在那位立身铁铸车帐外的莽汉,远远眺见那位少年跃起,身负剑匣,如若凌空虚渡,分明是再真不过的二境修为,此刻奔行,却似身在灵犀踏杳。 云仲落地时节,踏起无数积雪,出剑拦下身后两人,可并不急切回头,而是冲那依旧端坐马上,浑身再无丁点内气流转的少女瞅过一眼,略微拉低嘴角。 “下回倘若再如此拼命,当依山中规矩吃罚。” 温瑜早已将浑身内气挥洒到家徒四壁的境地,难得仍能勉强坐稳鞍桥,听闻少年此刻开口,却仍是不愿输阵,刚要开口驳斥,险些软倒,只得抿住苍白双唇,含怒看过一眼少年。 同样云仲也并未再耗费口舌,而是悠然转身,耸动肩头将剑匣挂牢,端平手上水火吞口长剑。 既分胜负,也定生死。 武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罢,全凭高低说话,当然无甚言语好讲。 剑气觅斗牛。
第五百三十七章 摘花,剑游
一剑抵住二人。 少年剑术剑招无疑是高妙,如今江湖之上,可凭借刀法剑招便能压住云仲的,万来无一,也唯有白毫山上曾经那位门主,不喜修行,但足足练过三百载剑招那等人物,才可敢言轻取,倘若是换为旁人,即便取来宗师词牌,恐怕也难依仗剑术同云仲分庭抗礼。 可眼下那两位莽汉,显然并非是少经死斗的生手,过招之初就已觉察少年运剑章法高明,眼下这等情景,自不会有分毫托大轻敌的心思,并不愿迎上少年长处,而只以胸腹当中积势许久的内气应对,刀光仿若银瓶乍泄,逼近要害寸步不让。 正是温瑜方才一手惊艳法门,引得那两人心中皆惊,况且身前少年竟是始终不曾有力竭迹象,肩头剑气翻转之间,腾云冲霄,气势愈发壮阔圆满,如是此时分出一人应对那位精熟阵法的女子,恐怕讨不得丁点便宜。 远处仍旧护卫车帐那位莽汉,始终也不曾脱身,仍要归功于温瑜掏空内气所补起的两座大阵,与先前三重大阵串连,强行压得莽汉额角青筋跳突不止,两手死死摁住刀柄,凭己身内气抵住半空中似五座山岳覆压而下的大阵,无暇顾及其他。 车帐当中,那被炭火烫了面皮的冯常渡,焦急之下胡乱摸来枚凉玉,覆到脸上,直至半晌过后才缓去痛楚,但回头再瞧时,便见那位女子已然被方才车帐撞入断墙时的余力掀到一旁,已是昏将过去,心头又是一阵烦闷,挣扎坐起身来,冲那昏睡女子腰间狠狠踹过两三回,才喘息着坐回原处,冲车帐之外骂起。 “樊项乌,当初你同本公子担保,若非惹上山间仙家,凭你等几人的境界能耐,全然可保无忧,如若今日之事不能解,想来我冯家那位客卿,家中药田又能添新肥。” 虽是日日荒淫举止轻浮,毕竟是南漓上八家中的少公子,不消细想,亦知晓方才铁铸马车为何离地而起,直直撞向断墙处。仙家修行事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大抵始终藏身于云霞以里,但对于冯家,断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仅是冯家客卿,就足有数位立身三境往上的高手,故而当即心下便是了然。 车帐外莽汉闻言,神情略微低沉下来,再望向场间,那位断臂汉子咬牙斩下段衣摆,借单手与牙口强行扎住血水,可如此痛楚,眼见得再难给场中其余两人添一份助力,斜靠处断墙歪斜坐下,勉强不曾叫出声来;场中两人对上少年,更是未曾讨到半点便宜,剑气已然沾粘住两道刀芒,压得刀芒剧震,不由得退而再退。 “公子吩咐,莫敢不从。” 莽汉腾出右掌,两指抚于眉心,瞧来动作轻快,可即将触及眉心的时节,似是承担起莫大力道,指节爆响,旋即而来便是一阵云雾自打眉心处腾起。 远处温瑜却是将那莽汉举动尽数看到眼中,眉头微皱,却是不知其解,场中云仲已是仗剑削去一人头颅,血浪冲起数尺,另一人也是躲闪不及,被剑气余威扫中腰腹,双脚腾空,硬生生嵌入一座楼宇外墙当中,眼见得周身内气青黄不接,再难挣动。 分明场中形势极好,但随着那位莽汉两指摁在眉心处过后,仍在半空当中的数座大阵,分明尚无形无影,更未曾被人窥探出阵眼所在,此刻纷纷炸碎。 高天之上,如有地龙翻身,崩碎雪尘。 而数十丈距离,在樊项乌握住开山刀,两指触及眉心时,短得不过半步。 云仲结结实实挨下这一刀,掌心当中原本似秋潮暴涨的剑气,陡然被嚣狂力道撞碎,持剑右手虎口处溅出一抔血花,连带整条臂膀肩头,其中筋骨险些也叫这力道震裂,生生震退数十步,喉间腥甜一闪而逝,强行压下。 仅仅是第一刀。 樊项乌出此刀时,由几十丈外携来的云雾竟还未曾散去,见少年强行吃下这一刀当中的强横力道,却也不曾犹豫半刻,将掌间长刀背到身后,单足踏进一步,抡圆刀光又是一刀近前,更快过方才那刀。 毫无花哨,更无半点内气外泄,唯有刀光凛冽如潮,将周遭尘土雪花皆尽卷进刀光之中,浪潮叠起,接连有打铁声起。 待到这头场攻伐过后,周遭残破青石路,已是尽数被开山刀锋芒掀开来,血水雪花,一并拌为泥泞。 少年结结实实挨过一十八刀,原本单手持剑,眼下却是不得已双手握住剑柄,双臂颤动不止,却是险而又险挡下连绵刀招,还是难以避免周身上下多添数处新伤,不过竟是真抵住了莽汉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的霸道刀光。 “二境中人,以你这般年岁,相当难得。”樊项乌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将足有数十斤沉的开山刀架到肩头,神色有些哑然。 当初逛江湖时,偶遇位下山老者,授过一门神通,百息以内能将浑身内气压入四肢百骸当中,虽说不可动用内气,但筋骨皮肉与双肩力道,皆可暴涨,开碑裂石斗虎搏熊亦是不在话下。更曾凭此法门,生生扯碎一位已然堪堪触到三境门槛的仙家弟子,虽说每每动用,必伤本源,可从未失手。 眼下这少年不过是初入二境,即便根基牢固,能抵住如此力道,端的可称不凡。 少年艰难直起身子,吐出口由牙缝中渗出的血水,哆哆嗦嗦使手背擦净口中血水,“其实倘若不是你在客栈当中,以阴黑手段将内气灌入我丹田当中,那四人断然不会死得如此干脆,受躁火困缚多日,从未想过竟能以旁人森冷内气调和一番,故而和缓。” 闻言樊项乌只是笑了笑,使粗糙掌心蹭蹭下颏,“那四人不过是偶然间结识,与我一般同为冯公子属下,本事稀松,既是今日死在你手下,也无甚稀奇。” “以这四人性命,换你与那女子性命,与我而言,并无亏损。” 少年实在撑不住沉重身躯,盘膝坐下,也不顾眼前人仍旧紧盯自个儿,颇觉舒坦地松过口气。此番的确伤得极重,尤其右臂筋骨,眼下已然是无知无觉,虽要害处不曾受创,但丹田当中的内气,已 是尽数用于阻挡方才莽汉递招,再不存分毫,以至于如今丹田钝痛难忍,再难稳住身形。 除却身后剑匣不曾损毁,周身再无一处安然。 “你五人多年来于颐章边关内为非作歹,如今倒也是攀附了个来头甚大的主子,就从未想过凡行恶事,必有恶果追身?” 雪势更急,连片飞雪落在少年发髻肩头,与胸腹伤处残血之中,起初时节消融极快,不出五六息后,已是变为晶莹凝冰,可少年如若不曾觉察,仍是抬眼看向那座车帐方向,随口问道。 “如是兄台家中,亦有位生来聋哑的儿女,实在无处谋生,幸得一位客栈掌柜好心请去做跑堂,无故被高门公子掳去,又该是何等一番心境。” 樊项乌一乐,挑眉望向眼前少年,开口奚落道:“直到眼下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难不成你这小子仍想凭言语拖延?爷爷这法门足可撑上百息功夫,仅过去三五十息,足够收去你二人性命。” “自然晓得你有所倚仗,”少年咳嗽两声,嘴角又是渗出些血水,可嘴角分明蕴有笑意,趁这当口将身后那口剑匣摘下,珍而又珍放到身侧,抬头看向莽汉,“只是想问问。” “爷爷乃是由打上齐而来,许是因乡间贫苦,总要指望着令后辈子侄出息,凡是乡间人家,都欲要生养男儿郎,谁人也不曾将女娃当做日后翻身得富的本钱,”樊项乌眯起眼来,面色却是平静,“当初爷爷家中,接连降生过三人,皆是女娃,恰逢遇上数十年难见的旱灾,爹娘将口粮皆尽让与我,前头那三位女娃,照理应唤做长姐,则是尽数被饿死。” “故而爷爷断然不会养女娃,方才所言,与爷爷何干。” 少年闻言略微一愣,轻声笑起。 原来对牛弹琴由来,并非是空穴来风。 正是少年笑起的时节,樊项乌再不愿耽搁,肩头开山刀直直奔少年面门而来,力道之重,周遭飞雪,骤然动摇。 马鞍桥上的温瑜咬紧牙关,依旧是不曾有丁点内气流转,反而一阵天旋地转,栽下马来。 这一刀的确压到少年身上,可并未将盘坐在地的少年斩为两段。 风雪荒街之中,有少年抬起一只满是尘土血水的手,像是摘花一般,捏住足有半人长短的刀刃。 水火吞口的长剑插在少年膝边,陷入地里半池,剑身周遭浅坑之中血水飞花掺杂一并,如是海棠遇上四月寒霜,定在枝头。 分明无剑在手,天地当中满是剑气。 一枚长剑如若是秋色湖光,飘飘摇摇,摇头摆尾,从一旁剑匣中自行探出头来,于整条街中巡回一趟,而后又是不情不愿没入少年丹田当中。 墨云失色,方圆十里以内楼宇断墙,屋舍街道,顷刻之间崩碎如雾。 飞雪尽停。 天光大亮。
第五百三十八章 风雪山神庙
万籁俱寂时,少年极为满意笑起,竟是一时间有些难收,直笑得许多处伤处迸裂,接连咳出两三口血,才堪堪收起脸颊笑意。 颐章东境流窜近十载的五寇,尽数化为齑粉,随风而去,连同掌中刀亦是尽数崩碎,随雪尘一并飘零而走,日光之下,映出烁烁浅光。 以云仲平日里算不得极好的记性,按说断然不可做到过目不忘这等事,可唯独进城时节,当初在一位守城军卒身后,瞧见张缉拿告示,当中便是绘有那五寇容貌,其下数行小字,密密麻麻写有多般罪孽。仅是此城周遭,早些年时就有六七十户受灾,劫掠钱财过后,且将无辜百姓家中良女皆尽掳去,如有半点不从,便将整一家十余口皆尽祭刀,悬尸于村口处,数日暴晒。 少年行走江湖,并非未曾见过那等处处为恶的江湖人,但似是五寇这般穷凶极恶,只为解心头杀意的,仍在少数,大抵腹中那口秋湖亦是觉察出这几位汉子周身煞气浓厚,故而全然不曾留手,而是皆尽除了个干净。 “在我腹中兴风作浪良久,总算是想起良心藏匿于何处,此番出手,倒是解去一桩大麻烦。”少年艰难坐起身来,拍拍小腹,握紧剑柄,一寸寸直腰而起,背起沉重剑匣,这才拖着血水还不曾止住的双腿,走到温瑜近前,搀扶后者起身。 “如何得胜?”温瑜勉强撑开两眼,却见周遭无人,唯有云仲通体负创多处,不由得一时间微微愣住。 那位为首莽汉两指点在眉心过后,实在过于骇人了些,大抵三境中人不慎,叫那汉子贴至身前,亦是要教如此滔天力道逼入绝地,非要吃些大亏,才可勉强脱身,江湖当中古怪法门向来不在少数,但眼下这般法门,当是最为令人厌烦的一类,起码凭云仲如今的境界,断不可胜。 “我若要有这般手段,如今无需赶路,御剑而走便是了,何苦还要受这般苦头。”少年摇摇头,但笑意却依旧不减,只是落在温瑜眼中,颇有些古怪。 少年搀扶温瑜,暂且不去管那座仍旧停在断墙边的马车,方才念头与秋湖相通,分出一缕剑气将那公子双肩牢牢钉到车帐壁处,大抵也无需如此急切,故而先行找寻一座瞧来还算不甚为老旧的山神庙,边行边语。 “秋湖神意,于我丹田中已是安营扎寨多时,向来功用,不过是将通体驳杂经络斩去,略微梳理一番,可经由那人客栈当中偷袭一手,误打误撞非但将虚丹中火气化去,亦是令秋湖颇有些悸动,但至于为何自行离体伤敌,却是不明其缘由。”少年伤势算不得重,但与温瑜一般,腹中积攒良久的内气均挥霍一空,而今即便是迈步动作,亦是引得通体上下经络生疼,思索片刻,“多半是因这方叶门主所赠剑匣,有甚神妙之处,才引来秋湖自起,如若不然,今日怕是便要身死。” “不过确实值得,倘若人人都不去管,天底下不平事,未免也太多了些。”温瑜虚弱开口,终是长长吐出口气 来。 少年笑笑,笑意依旧是那般。 “恭贺姑娘,修心有成。” 此处山神庙地势颇为低矮,原本瞧来甚是不起眼,与寻常庙宇地势相悖,如今却是因祸得福,并不曾毁于肆虐剑气当中,眼下二人迈入其中,皆是坐倒下来,周身上下一时舍不得抬眼力气,好生歇息过数十息,才略微缓和。 庙宇当中亦无甚稀奇,除却一座不足一人高矮的山神泥像,与一张落满灰尘的供桌外,并无其他物件,虽说已属保留相当完满的一处废弃旧址,但周遭四面小窗仍旧灌入无数萧瑟冷风。 少年略微缓过些力气,安置罢温瑜,尚难以放下心来,勉强勾动些内气,拔剑渗出三两缕细微剑气,驻守庙门前头,这才起身向外走去。即便温瑜开口劝其暂且将伤势包扎妥当,再行外出,云仲亦是摇摇头,轻声答云不碍事,旋即慢慢地一步步走出山神庙去,往那座铁铸马车方向而去。 穷冬烈风,绵绵无尽。 似乎要裹携少年单薄身形,直直砸到矮短墙头去,偿还方才令周遭风止的僭越举动,但虽说云仲脚步极轻,万顷狂风,亦难将少年推行两步,只得气恼一般呜呜咽咽,往四面残破地界而去。 偌大一座无人死城,如今皆尽于剑气之中,损毁得一干二净,如是有人添饱笔墨,拂去宣纸上凹凸不平的毛刺,空旷得紧。 少年走到马车近前,那位女子已是醒转,瑟缩于车帐一角,并不敢掀开车帐厚帘,但透过缝隙处,却是瞧清云仲面相,才颤颤巍巍收起手上残破发簪。 拽车数头马匹,早已令方才剑气余威断为数截,但秋湖神意似是刻意避开车帐,倒使得这座极坚固的车帐,并不曾受创过重,少年迈步踏入车帐当中,发觉其中倒是宽敞得紧,并不必躬身而行,随意挑选出一枚绣有鸟雀的坐垫,缓缓坐下。 倒也并非是刻意拿势,此番死斗,归根到底是不曾揣测到那樊项乌竟是已有半只脚踩入三境,颇有些失算,不过依云仲两人的性子,大抵就算是那莽汉已然立身三境,亦难袖手旁观。 救人时节,按说理应将自个儿性命照顾周全,方可了无顾忌出手,但南公山当中走下的徒众,似乎并无这等念头,毕竟身前有位以区区四境便敢同五绝过招的吴霜,山中弟子,皆非省油灯。 “你可晓得本公子姓字名谁?”冯常渡两肩中隐约有两道剑气浮动,将整个人钉到车壁上头,两脚悬空沙哑出声。方才那阵匹练也似的剑气,冯常渡亦是瞧在眼里,心头惊骇之余,终是再难持原本嚣狂心思。 少年没理会,而是由一旁杂乱物件当中,抽出一刀宣纸,又从车帐底处寻来枚毛笔,略微蘸着周遭四溢墨汁,草草书就两行字迹,递给不远处瑟缩女子,而后才抬头,神色玩味。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瞧公子这衣着打扮,想来也是个讲道理的人,身在江湖,讲的自然是江湖中的道理,胜王败寇,便是江湖道理。” “先前你借家世强掳良家女子,如今我也可凭手中剑取你性命,并无不妥。”云仲虽说动作依旧吃力,可言语不急不缓,平和道来,“况且公子既然家世显赫,想来也曾读过许多年圣贤书,比我这等从小疏于学识的江湖人,言辞与腹中累计,要多不少,相逢这头一句话,讲得倒是并不甚合我心意。” “家父乃是南漓上八家其中冯家家主,今日如是高抬贵手,在下自然有好处相赠,断然不敢秋后算账,”冯常渡迟疑片刻,才将身姿放低,商议开口,“少侠理应也晓得,行走江湖添一敌不如多一友,方才那几人,不过是在下一时兴起豢养,并不曾指使那几人做甚天怒人怨的勾当,至于这位姑娘,属在下贪杯之过,日后定会多允金银补贴家用。” 见云仲仍是未曾有动手意思,这公子心头确是多添了两分笃定,毕竟以冯家威势,莫说是寻常江湖人,即便是山上仙家,也理应抱有两分忌惮,于是思索片刻,连忙锦上添花,扯出一丝笑意开口,“冯家底蕴,绝非西路三国当中那些庸碌世家可比,单是修行法门典籍,就足够人参悟至四境,听家中长辈有言,说是百来年前,冯家便出过这么一位入四境的人物,曾耗费十年苦功,于我冯家藏中参法悟道,一朝破境天下扬名,如若少侠愿与在下结交,益处只多不少。” 少年点头,倒是的确有几分信服,南漓八家威势,家家都可谓是裂土封疆的一方王侯,将整座不下于颐章疆域大小的南漓分为八处,权势足可言滔天,且绵延千百载来,并不曾有倾覆趋向,积攒下的浩繁卷帙,想来亦足够令人迈步入四境。 数月之前吴霜也曾感叹,言说南漓修行一途的高手,恐怕比起颐章只多不少,且修行法门路数极为多变,即便是区区二三境修为者,亦可施展出许多诡妙神通,再者上有毒尊踏入五绝之中,当得起是修行大才频出的一处宝地。 听罢此一番话后,云仲点点头道,“既然公子如此明事理,在下区区一介江湖草民,当然是不能随意出手断绝公子生路,但在下胆量极小,生怕为人惦记,故而着实不敢当着公子的面赶路,还请公子先行离去,在下才好放心上路。” 说罢云仲竟是当真以二指挥散剑气,让开车帐前门。 “不送。” 立身土坡之上,云仲将那头不情愿的夯货拽到近前,助那位扮为男子的跑堂上马,而后轻轻拍打马腹,命那夯货前去客栈当中,旋即便向令一个方向看去。 那位驾马公子跑出二里以外,手脚脱离,旋即头颅落地,两缕剑气,去而复返。 少年笑意真切,从头到尾都不曾眨眼。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庶民九五又何异
瑟瑟山神庙,微微过堂风。 少年去而复返时节,温瑜依旧闭目安神,闻听是云仲脚步声,才略微松开腰间刀柄,抬头看去,心头却是略微有些蹊跷。 少年今日借秋湖灭敌过后,似乎面上一直挂有笑意,而如今这方笑意落在温瑜眼中,莫名有些古怪。 “车帐中那两人,眼下如何?” 云仲坐下身来,放下剑匣抱住佩剑,心满意足长长呼出口气,“那位姑娘,我遣那头夯货送回城中,如今约摸着已是蹿出十里,毕竟那姑娘多半不曾精通骑术,若是驾寻常马匹,恐怕半路便要被甩下鞍来;那位公子,如今已是头颅落地,想来温姑娘心中亦是有数,并无放他归去的道理。” “官衙与天子最不愿做的开头事,我已替他们做了,想来那座客栈,冯家断然不会去碰。人言可畏,万事始难,这两件事一旦做足,想来颐章如今那位文武韬略难出其右的天子,如今也可安心操持往后事,强行拖来一位当今天子做靠山,滋味倒是甚妙。” 温瑜抬眼,瞧着周遭透入山神庙当中的细微日光,裹紧身上衣衫,淡淡开口道来,“我原以为山间人,向来都不愿与王侯将相,世家皇朝有染,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尽然如此。” 云仲由包裹之中取来些伤药,仔细洒到伤处,一时有些皱眉,不过仍是开口回话,“若是搁在平日,自然不愿多与这些位老谋深算,城府深比渊壑的人物沾染两分,免得污惑心智,致使无心修行,但有些事如若是能凭此迎刃而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当初五绝之首前来南公山时,温姑娘还不曾入山,自是不晓得许多隐情,为助南公山退敌,当今圣上调运起相当数目的五鳞军来此,算是南公山欠下一个天大人情,如今虽说仍算是欠下人情,不过起码替圣上提了个醒,勉强功过相抵,一来一去,可称交情。” 歇息过许久,温瑜亦是微微生出些力气,自行起身走到少年身侧,拿出两叠药粉来,小心洒到云仲肩头伤处,默然许久,“小师叔似乎与平日,有些不一样。” 少年却是不解,瞧着面前凑得极近的女子面皮,“有甚不同?眼下虚丹火气压制得甚好,原本起伏不定的修为,更是渐渐好转,想来也算不得是什么祸患。” 山神庙中早已生起火堆,虽庙宇四周仍是四面漏风,但也难得添上些热气,火光映于女子苍白面皮上头,却是如在白玉上头附上层傍晚云霞。 “山神在上,莫要无礼。”少女言语轻缓。 少年也只得悻悻挪开目光,抿嘴往别处看去,轻咳两声,心头念叨恕罪恕罪。 颐章皇城徽溪之中,近来倒是不曾有甚波澜,北方大泽前阵子虽是有妖物横行,但山高路远,断然不曾波及过颐章几回,更何况近来妖物邪祟,似是偃旗息鼓,再难成势,自然使得整座入冬皇城,回复到 往日那般繁华境地。 权帝前几日中,曾北巡颐章与齐陵近处边关,才归皇城不出一日,便是有近侍呈上枚书信,展信观瞧过后,却是无声笑笑,摆摆大袖挥退那名近侍,唤来依旧是面皮冷寂的朝荣安,一并于皇城当中迈步闲逛。 冬时皇城,倒是托了周遭高墙福分,当中算不得冷风瑟瑟,依旧是点起灯笼,轻晃不已,虽说是冬时,皇城当中却是早已换上许多腊梅山茶,迎雪而立,倒也是鲜活气甚浓。 “南公山近来安平无事,寡人早就觉得心头惴惴,就依吴霜那人的性子,怎会教出终日循规蹈矩的徒儿,果不其然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替寡人寻了一份好大的差事。” 话虽如此,权帝面皮当中却是有笑意浮现,将书信递到朝荣安面前,继续开口道,“幸亏寡人眼线遍布整座颐章,不然这位南公山四徒做出的大事,直至如今寡人要被蒙在鼓里。不过最令寡人费解之处在于,这区区二境修行人,如何有胆量去招惹南漓上八家,仅距大城几十里处截杀冯家大公子,何人借与他这般胆魄。” “昔年吴霜四境时节,可是敢与五绝交手,这位南公山小徒,以卑职看来,仍是略有逊色。”朝荣安僵硬着一张面孔,仔仔细细将那封信件从头看到末尾,冷不丁出言。 权帝回头打量了两眼朝荣安,脸上稀薄笑意渐浓,不胜感慨,“看来令你时常出宫走走,确实有不少好处,若是换成平常,这话断然不会从你口中说出,倒是好事。南公山到底是南公山,非但山上人说话不中听,举动更是随心所欲。但在寡人看来,这等仙家山门,比起那些时常将名门正派挂在嘴上,行事有规有矩可寻的仙家,更像纯粹的修行中人,相处时节,也是更为自在些。” “换言之,更容易与皇城中人打交道,兴许未必需要耗费太多心力财力,交心即可。” “圣上贵为九五,南公山纵使可能日后有位五境坐镇,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处寻常山门,怎可与天子交心。”朝荣安面皮冷硬,似是并不认同,但依旧是恭敬行礼,不曾僭越。 老者今日身穿一身玄衣,瞧来素雅,不过袖口处却绣有条摇头摆尾的大龙,闻言回过头来站住,颇有些好笑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无人曾经言说过,天子不可有至交好友,更何况南公山中,眼见得走出一位四境,与一位即将迈入五境的大才,与修行者本就不多的颐章而言,本就是件难求之事,寡人与南公山交好,便是颐章与南公山交好,难道不是件值得人心头舒坦的善事?” “天子理应有天子威仪,天上之人,岂可落于凡尘。”朝荣安依旧不曾改口,只是行礼愈深。 这次老者并未一笑了之,而是看向朝荣安,缓缓叹了口气。 “佛门有转生投生一说,寡人生来落在帝王家,理所应当接下这 所谓九五之尊的称谓,可归根到底,尘归尘土归土,天下人不都还是一个样,待到垂死时节,散去念头,失却五感,人人不都是一样。” “年轻时节总想建功立业,或是图宫闱当中鱼水欢快,直到前些年生过一场重疾,才想起琢磨琢磨这等事,才发觉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因生于帝王家,故而得来九五加身,与寻常百姓哪里有什么分别。非要强说区分,恐怕只是在一段年岁当中,决断一国走向,大言不惭说,可影响史册典籍,但自先人临世,其实不过上下千万载,不过世间沧海一粟,所谓名垂千古,亦不过是虚名而已。” 朝荣安却是头回听眼前这位权倾颐章的老者,讲出如此一番话来,皱皱眉头,霎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作答。 “这些还不到你想的时候,年头方好,何需拿这等冗杂事困扰自个儿心神,”老者摆摆手,令朝荣安收去礼节,近乎只是瞬息之间,便由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垂垂老者,变为一手掌握整座颐章的老皇,“既然南公山最小那位弟子,替寡人将最难的两件事一并做了,又怎好视而不见,这一纸盟约还未过百载,似乎这几位邻居都忘却了我颐章当年威风,南漓上八家如何,于寡人境内,亦需将满身娇纵尽数收敛。” “传寡人旨意,自即日起,颐章境外高门权贵,大员王侯之后,如有于颐章境内为非作歹,行事触及法度者,与庶民同罪,凡有袒护或因胆色怯者,不依照律法惩办,革去官阶,再夷三族。” 第二日上朝时节,专接文书上谏的官员宦臣,终是又得见飞雪似积攒如山的卷宗,只得长叹口气,将如同数座矮峰似的卷宗,尽数归置妥善;皇城殿内文武,更是上奏者极多,大抵皆是言说圣上不经商榷,自行下旨,多半会招惹来许多境外权贵记恨,端的不属上佳之举。 可始终稳坐龙椅的老者只是静静瞧着下方殿内,文武群臣分为两派唇枪舌剑,一言不发,直至临到退朝时节,才冷冷开口。 “瞧瞧朝廷当中,这群栋梁之才,哪个不是举家迁入皇城,又有哪个不是恨不得将自家府邸上头写上官居几品,料想那些行事嚣狂的他国高门贵胄,无论如何也不敢来皇城造次,才令尔等显得置身事外,堂而皇之指出寡人行事不周。不愿令寡人颁此旨意的诸位爱卿,不妨将自个儿家眷迁去边关处,看一看百姓数年来所吃的苦头,所受的荼毒,再来同寡人争辩个是非对错。” “国有骨鲠之臣,自然是一桩好事,但你们这帮人不妨掂量掂量,自个儿若是身在那般情景之下,旁人却是充耳不闻,又要到何处说理?” 老者起身,虽是垂垂老矣,可一双怒目却是环绕四周,震怒开口。 “当年为护颐章边疆无忧,战死壮丁男儿不下数十万,巍巍青山处处埋骨,尔等如今举动,竟是从未觉羞愧不成!” 余音绕梁,呼啸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