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剑吼西风
颜先生近来过得极舒坦,原是村落当中人家,大都前去看顾耕田,孩童更是喜得几日清闲,从学堂中艰涩书本里抻出头来,雀跃往村外去踩踩秋叶,三五成群,虽说未见得有什么稀罕玩物,但秋日既来,总比起夏时动辄便是满身汗濡强过不知多少。三两场秋雨,蝉鸣便更显有气无力,强弩之末的意味,终是不似先前那般难熬,瞧来漫山皆是秋意,心思能安,便已是福分。
再者前些日山上那书生亲自前来学堂一回,说是近几月来,温瑜专修阵法,多半已然有成,不如便叫后者多修行一阵再做打算,灵光难现,好歹也要将这阵灵光稳稳接住,倘若修行得当不出偏差,没准便可坐二望三,顺带将如今运用生疏的阵法悟个通透。对此颜贾清并未有半分介怀,说到底温瑜也是先行拜入南公,至于时常下山,学的亦不过是钓鱼郎行中规矩,修行之上,颜贾清向来罕有提及,即便温瑜自行问起,也只说句机缘未到,再候上几月再行决断。
一来二去,诸因加身,村落学堂里这位颜先生,近几日来越发闲散,不少人家皆能在田边溪畔远远瞧见这位衣冠不整,烂醉如泥的教书先生,但毕竟是在村落当中安身已久,虽说做派举止差劲些,村中人瞧见这位颜先生烂醉模样,大都不曾责怪,而是紧走几步耐住酒气斥责两句,说如此下去倘若要是因为嗜酒坏了身子,村中诸多娃娃,又当寻谁人来做先生听学问;而颜贾清虽说烂醉,大多神智仍旧清明,咧嘴笑笑言说不碍事,区区几杯酒水罢,算不得饮鸩,再者就算如今自己做不成先生,往后仍旧会有不少人前来顶替。
可究竟是谁人顶替,颜贾清向来是守口如瓶,瞒得奇严实。
总有哪日不曾饮酒的时节,颜贾清却也觉得周遭无趣,瞪着近在咫尺的南公山万仞山峰,颇有些不自在,可转念再想,独自上得山去,不告而来,难免有失礼数,再者山间几人,除却那练剑的小子算是有些眼缘,同其余几人攀谈闲扯,倒也并无太大滋味;至于吴霜,颜贾清大抵已然猜出这位南公山山主的算盘,难免心底佩服,哪怕早听闻后山藏酒极丰厚,可纵使凭他当下本事,也断然不敢自行窃酒。
“到底是小地界,没劲得很,倒不如外出转转,找寻大好江流甩上一绳,正值秋来,兴许能有大鱼上钩。”颜贾清心念一起,手头便是有些拿捏不稳,接连扯下两三根孩童发丝,连忙摸摸后者脑门,从袖中摸出块饴糖来,送到那孩童口中,趁此空当连忙束好发髻,这才免得听闻啼哭声响。
“堂堂雁唐州钓鱼郎,沦落至此,的确是凄苦,”一旁走来位老者,腰间柴刀短斧磕碰响动不止,自行坐到颜贾清对面,啧啧不已,“单看面相,似乎老夫更适含饴弄孙,颜先生还不曾过知天命的年纪,早了些。”
颜贾清哄走孩童,瞧过老者一眼,登时错愕。
那日山涛戎打上南公,这位瞧着并无丁点高手架势的老樵夫,一斧击退五绝之首二三十丈,威势一时无二。
“知天命还早,如今也仅是不惑
出头的年纪,瞧着老相罢了,哪里赶得上前辈道行高深,丁点望不穿根底。”对上这位爷,即便颜贾清一向淡然跳脱,也难免收束起随性举止,一言不出便胆敢斧劈修行路上魁首的大高手,即便瞧着再像山野樵夫,也无人胆敢招惹。
“还没入不惑?”老樵夫挑眉,上下打量一番衣冠不整浑身酒气的颜先生,半晌才挤出句话道,“年轻人莫要纵欲耽乐过度,为酒色掏空根本,日后纵使见过大道,恐怕身子骨也难再攀高境,还是得趁着岁数未至,好生修养修养。”
“前辈不妨直言来意,总这般打哑谜,小辈实在心头跳突得很,毕竟非是南公山中人,实在不敢与前辈妄言。”颜贾清苦笑,起身冲老者深揖一礼,面色可谓凄苦。
老樵夫咧嘴笑笑,拍拍腰间短斧柴刀,悠闲讲道,“老夫要想对你不利,何苦要扯些无滋无味的废话,凭老夫性情,刀斧不出则不出,若是有丁点意向,必先出之后快,向来爽利。你这小辈又不曾作恶,爷何苦要无端砍上几斧?”
眼见颜贾清仍旧是那副颓丧面孔,老者只得摆摆手,没好气道,“既然都是与南公山上人相熟,便不需瞒你,吴霜首徒前几日修书一封,请老夫前来南公山坐镇,说是近些时日困于修行,如何绞尽心力都触不得五境的门槛,要出山往世间磨练一番,有助升境,说得老夫都颇有两分将信将疑;如他这般年纪,连老夫还不过是三境,如今破入四境,反倒仍不知足,凭他那等能耐偏要说什么要摸五境门槛,当真是惹气。”
提起柳倾,老樵夫满脸尽是鄙夷神色,倒不是出于这后生所图甚大,乃至令他都是心惊,而是分明不过而立的年纪,却偏要老气横秋,言谈举止甚是不直爽,颇不合脾性。
“既如此,便不叨扰前辈,免得耽搁上山,南公山山主沾染是非仇怨的能耐,实在自愧不如,小辈自然要离得远些,当真不便掺和这等杂事,这便告退。”颜贾清叫老者目光上下打量不止,周身尚无半分自在可言,应承两句便起身告辞,没成想老樵夫却是不依不饶,瞪起双目便往腰间摸去,作势要砍。
“旁的不提,这南公山间秋色景致,确是比其余地界都要好瞧些,吴小子这份造化,当真不浅。”
黄叶遍地秋色连波,老樵夫步步而上,瞧着山间空濛秋色,好不畅快。到底是仙家所在,即便山头比不得世上有数几座仙府那般磅礴宏伟,山中四时变幻,云雾涛霞皆尽镀彩,淡秋盛景,亦足可宽慰风尘。相比之下老者身后跟着的那位落魄文人,便显得又是落魄了几分:后脑丹田处分别悬一柄落满锈迹的柴刀,与一柄锃亮短斧,光华吞吐颤动不止,那老者更是丝毫不避讳,勾住那文人脖颈,袖口油迹斑斑,却是并未察觉。
“不浅,着实不浅。”颜贾清本就满身酒气,尚不曾醒,再叫眼前滋味一激,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肝火,勉强咧嘴应和。虽说今日黄绳依旧扛在肩头,可眼前这老樵夫,着实招惹不起,即便能侥幸胜过一招半式,只怕还要
引来位能耐更为强横的前辈,将他这钓鱼郎贯到江心当中,受万鱼噬体的诸般苦头,故而忍过又忍,将多年来积攒下的深厚城府尽数施展开来,谄媚笑道,“前辈若是身有要事,小辈自行上山坐镇几日便是,切莫耽搁了前辈修行。”
老樵夫冷笑,“老夫无事一身轻,比起你这后生,可说得上是终日赋闲,无事便砍些古木剁些柴草,总要比砍人斩龙轻快。”说罢手腕微动,单手拎起那条黄绳,微微一拽。
苍黄大龙猛然伸展开来,纵使颜贾清强压内气,却也足足伸展开几丈长短,脱开老者掌心,盘桓半空当中,一双碧绿巨目甚是烦躁,并未有半点惧退。
“这便是雁唐州钓鱼郎的依仗,”老樵夫笑意不减,身侧一刀一斧上下翻动不止,引得周遭山风呼啸,声声盖过破帛,“还的确像那么一回事,头角峥嵘下颏生须,且生具五爪,与此界那些修行有成的蛇属化蛟,并不相同,可谓是威仪皆足。”
老樵夫啧啧称奇,不曾有丁点惊惶错愕,反倒是眸光暴涨,招手引来半空飞舞刀斧,跃跃欲试。
“前辈,此物乃是钓鱼郎一脉相承,断不可有闪失,再者威能甚强,在这南公山腰过手,只怕要砸落万千山石毁去村落,再者也不好同山主交代。”颜贾清不晓得这老者运起何等神通,一握之下,竟是令蛰伏许久不见动静的黄龙身现,化绳腾龙的神通,更是唯钓鱼郎一脉独有,眼下这般情景,端的是措手不及。
老者直视那黄龙如灯巨目,突然放声笑道,“天下无龙久,只可惜眼前这头,也不见得便是古经当中所叙的真龙,不过是一身破旧皮囊,空有屠龙技,却不得遇,着实大憾。”旋即收起刀斧,头也不回往南公山巅而去。
颜贾清费力收回黄龙,重新化为条寻常黄绳背到肩头,长舒一口气。
南公山上,柳倾开门迎客,云仲递茶,赵梓阳扛着枚长枪,分明秋时,却仍旧赤膊在院内练枪不止;钱寅由打丹房中探出头来,行礼问好过后,又是钻回屋舍中观瞧丹方,温瑜上前递过两盘茶点,旋即便退去,腰间悬刀。
南公山仍旧是那座云海缥缈的仙家山门,似乎从未变过,后山竹酒,最是清冽时候,相隔百步,酒香醇厚,且后山紫气,越发浓厚,似可与云海分庭一争。
武陵坡坟丘处,无端多了一位负笈书生,无言上香三炷,纵身北上。
十万山中多了一位体态略微宽胖的算卦先生,正拽着位过路商贾的袖口,死活说有血光之灾,不日暴毙身亡,尸首难寻,恨得那商贾险些折了卦旗。
西郡边关,有两骑出城,一骑马匹如玄云滚动,人极清瘦冷厉,头戴斗笠侧挂长刀,快马而行;一骑马匹毛色杂乱,可足力丝毫不逊色半分,驾马少年骑御能耐略显生疏,腰间长剑,却是在蒙蒙雨幕当中泠泠生响。
剑吼西风,刀托偻叶,飒飒秋风掀双鬓,恰在如墨时。
第四百四十六章 汤药苦楚
一路策马冲出数百里,似乎出山后仅不过几日光景,西郡边关已然落在身后,而那面容略微清瘦,但仍可称俊秀的少年郎,却并无半点放缓马蹄的意思,座下黑马放开四蹄,犹如在无边雨帘重炸开团乌黑似墨的云光,直奔东方而去。
而身后那头毛色杂乱的劣马,亦是寸步不让,驮住那位显然骑术更为生涩些的少年,竟是丝毫不露颓势,稳稳跟住前头那匹团黑良驹,近乎是齐头并进,不落半点下乘。接连两日,即便是夜里升起篝火露宿休憩的时节,那位面色冷厉俊秀的少年,都是只字未吐,守夜时便裹住布毡失神,轮到另一位少年守夜时,自个儿便转过头去,昏昏睡去,直至天色将明。一连数日,纵使那位骑术差些的少年接连逗趣套话,闲谈吹嘘,那俊秀少年皆是漠然视之。
“去颐章东境以外,本就不比如此急切,何苦冒雨赶路,”少年极费力地抹去面皮雨水,攥住缰绳往前探去,拨开雨幕叫道,“纵使习武之人染上风寒,倘若耽搁,亦是极毁体魄,此处前后并无客店医馆,染上风寒久久不愈,如何是好?”
前头那位俊秀少年猛然拽住马缰,马蹄急停,周遭泥浆雨水四溅,“染些风寒相比起日后寸步难行,孰轻孰重?小师叔常在山中并无烦忧,自然不晓得年华流转,青丝白发,可在下却是久在江湖,知其身不由己,如若区区雨水便可令师叔止步,那便尽管前去避雨,在下一人前去东境历练便是。”
身侧少年面色微滞,不过犹豫一瞬过后,仍旧轻声开口问道,“前一旬间,大师兄唤你入后山苦修,难不成是因此事心中郁结,故而这一路上罕有开口?”
“温瑜虽自知性情有缺,但岂能不满自家师父教诲,”头前那位衣着打扮皆是江湖游侠少年,勒住缰绳回头,面色冷硬,“师叔有心在意此事,莫不如早下决断,究竟是先行避雨,还是一并赶路,早一日抵颐章东境,便早一日历练,兴许当真如师父所言,能在此地找寻出份机缘,起码刀法可得砥砺,也算是善事一桩。”言语之萧索薄凉,更盛天外秋雨坠地,与山上时节迥异,听得端坐劣马那位少年失神不已。
“也罢,如若偏要选,那便随你心愿即可,无需在意旁人,”接二连三受人诘问,云仲心气亦是不顺,皱起眉来,嘴上却淡然道,“但此去东境,还需近月行程,将马匹耗死,昼夜奔行也需一旬,秋风秋雨润苗,却是伤人,当真要冒雨行进?”
一身男子打扮的温瑜并不答话,驳马而去。
南公山此番出行之人,并非只有大师兄柳倾,而是南公山四徒连同温瑜一并下山而去,方向却是不尽相同,云仲与温瑜同路直往东去,为免生出诸多麻烦,温瑜将发髻散开重束,又换上身硬朗衣袍,扮为男子仗刀而行。
又经一昼,秋雨势头却是越发凶烈,滂沱雨势,比起夏时仍胜三分,更是冷凉刮骨,绕是黑獍体魄极强,路遇官道中巡捕盘查,停顿时节,双肩筋肉亦是不住颤栗,而一路除却平整官道之外,泥泞更是奇多,难以落脚,此一日之间,行程并未赶过太多,比起前两日,放缓许多。
天色将晚,云仲听闻头前温瑜接连轻咳,似是疲态极重,再催马上前的时节,却发觉女子满面赤红,单手握缰,周身不住轻颤。女子体弱,更休说只堪堪二境的修为,若要凭内气暖身蒸衣,原本便仅比敛元深厚一线,尚不能运转圆润通顺,如今若是强行运气,全然不足路上所耗,故而这接连一昼奔行,温瑜即便有练刀的底子,也未曾抵住刮骨秋雨当中所蕴冰寒。
云仲原本仍是气结,但再瞅见温瑜颤抖不绝的两掌,到底还是不禁出言,“瞧瞧,不听前辈言,如今吃了这般亏,如何能再行赶路,非要逞一时之勇,到头来更是耽搁行程,图个甚?”说罢甩鞍下马,不由分说将黑獍牵到一旁,随处选枚树桩栓得,又从背囊中掏出条帕子,盖到温瑜头上,口中仍是并无半刻赋闲,数落道,“前无村落后无城池,荒郊野岭当中惹上风寒,怕是得熬上三五日才可痊愈,如今还是先行歇息一阵为妙,何苦来哉。”
模样仍未曾长开的少年老气横秋,絮絮叨叨不止,收拢四周不曾叫秋雨沾染的柴草,掏出怀中破烂火折,好容易将篝火生罢,随后将仍旧僵在马背上的温瑜缓缓搀到火旁,取来已然浸透的水囊搁在篝火一侧,拧干发丝当中残留雨水,这才得空坐下,瞧着女子通红面皮,一时语塞。
似乎自家大师兄言说过,这位瞧来贵气天资过人的姑娘,此来南公山,本就是有难言之隐,虽不曾得知,但既是生在仙家,难处自然更难,就连那处大紫銮宫都是左右两难,想必若是落在自个儿身上,比起那年砍柴练剑,都是要困苦许多倍。
“其实我上山也不过一载有余,原本与三师兄一道入山,还当自个儿要比他行高一分,将三师兄的头衔抢来,总好过在南公山中垫底。”少年瞧见温瑜抓起那枚布帕,自行拭去发丝雨水,才放心下来,靠到背后遮风巨石上头,自顾自讲道,“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好笑,去争个座次辈分,倒真是与幼时学堂排座时节那般,都要争坐前头,却不晓得若是凑到先生眼皮底下,诸般举止皆落眼中,最是容易吃手板,敲得极疼。”
温瑜不解其意,再者周身疲累酸楚得紧,只得默然听起,将发丝拭个干净。
“来南公山前,师父不靠谱,早已心中有数,却不曾想将我扔到齐陵境内,随商队缓缓往颐章而走,足足数月,初尝江湖滋味,知晓家家不易,知晓除却诸般春风得意,风流无双之外,大多江湖中人依旧苦苦奔走,为的不过是一碗糊口饭食。”
“商队当中有位年岁颇大
的汉子,都不晓得他本名,只晓得姓氏,平日里勤快得紧,商队大小杂事,皆由这位老吕搭手,似乎除却少饮几碗酒水之外,最是爱马,甭管路上遇着何等模样的马匹,都得端详打量一阵,且大多并无偏差。”少年瞧着天上乌纱散去,雨水止住,一轮明月长悬当空,才发觉今日正值望日,月圆星乱,甚是好瞧,于是不由自主便自行讲说下去,“直到临近武陵坡,才晓得这位极勤快的汉子,无妻无儿,唯有家中病重老母,每月汤药所需的银钱,近乎便要外出走一趟远路,哪里有女子瞧得上眼,说是避之不及,都是半点无错。”
“人在世间烦忧苦多,欢愉苦稀,就连山上人修行,都往往愿在头前添上一个苦字,称其为苦修苦悟,说得没错,可比起那位老吕,修行道上的苦头,不过尔尔。”
少年长处口气,“机缘巧合,温姑娘入我师兄门下,虽说年纪不及姑娘,却是阴差阳错称我一声师叔,既然如此,自要与姑娘说个明白。”
“我在江湖时日不浅,也曾遇上那等力不从心的烦忧事,故而姑娘今日所言,其实尽数解意,但总有些事急不得,缓缓而行,不加懈怠松弛,总有拨云见日的好时节。”
温瑜擦拭发丝的一手缓停,虽说面皮仍旧烫红,但似乎比起方才好上许多,瞧着眼前篝火,突然开口。
“后山苦修地,之所以说是苦修,在于直指心疾,其中空无一物,唯有一方水潭,瞧来便可窥探本心隐忧。我见胥孟府府主日后可破五境,身间威势,尚不亚于那位五绝之首,莫说南公山,天下仙门皆尽俯首,更莫要说大紫銮宫。”
“真到那时节,又该如何自处。”女子苦笑,将布帕递给少年,“南公山有恩于我,温瑜又岂能叫南公山满山上下替我出头,除却自身舍命苦修,别无他法,故而一时间心念不稳,唐突言语,还望小师叔莫要怪罪。”
少年叹气,抬手去接时,却是发觉女子掌心滚烫,就连双目都是有些迷蒙,昏沉得紧,再小心探探后者额间,更是譬如碳火正旺。
月朗星稀,秋雨初歇,官道百里以外山坳当中,有位少年踏月而走,借火把明光四下找寻,走走停停。秋雨随寒,这场雨水过后,夜里冷凉譬如寒潭,少年一身单衣,如何瞧来都是单薄得很,可脚步丁点不曾放缓,山崖怪石,树梢溪畔,近乎整夜不曾歇足,每翻找出枚药草,便小心搁在怀中,而后马不停蹄往别处而去。
直至天际发白,这才往远处篝火走去。
晚月似银沙素雪,浅照归人。
温瑜再醒时,周身轻快许多,尽力睁目时,但见篝火仍旧未熄,毕毕剥剥爆响不止,而如今已然酣睡过去的少年,腰间水囊却是搁放在自个儿身侧,汤药滋味正浓。
第四百四十七章 无意拔剑
出西郡数日,往东行不出几日路程,可见凤游郡,后者于颐章六郡当中,固然不属富庶一列,但比起受马贼流寇多年侵袭的西郡,仍旧算是富庶之地。凤游郡起初得名,传闻古时有人眼见得老凤落于此,光华流转万里,流火滚地,足足烧上六七日,原本老凤陨处便有啼鸣声起,雏凤腾空,扶摇直起,顷刻之间随长风走,游去四海,如此才得名凤游。
凤游郡习武风甚浓,寻常城池当中走街串巷,随处可见悬刀挂剑,架枪横斧的铺面,单是砥砺打磨刀剑的铁匠铺面,郡中任挑出一座城来,便可寻着十余家铺面;贩夫走卒,商贾游侠,更是别无例外背挎兵器四处走动,纵是官府亦不去多管,久而久之,江湖人与商贾反倒是愈发多见,连带着凤游郡上下钱粮,都是略有富余,于是比起一旁的西郡百姓,凤游郡中百姓穿戴衣着,都讲究过不止一筹。
按以往几日云仲与温瑜赶路快慢,五六日之前便应当赶至凤落郡,而如今却是足足耽搁数日,才堪堪赶至凤落郡外几十里。多亏云仲离山前几日,同二师兄钱寅讨来张祛寒化风的方子,其中药材,大都可由深山荒野中寻来;而几味主药,早在南公山上的时节,少年便凭几只汁水丰盈的烤兔,同向来抠门的钱寅换得几味主药,接连几日熬药,面皮都清减一分,才使得温瑜来势极烈的风寒消退下去。
“凤游郡果真富庶,起码在西郡境中,寻常百姓衣衫,断然用不起这般布匹,大都是褐衣缀麻,何曾见过这等丝衣绸缎。”少年仰头饮尽茶汤,便朝不远处高悬酒幌处偷眼瞧去,一路之上并不曾饮酒,腹中馋虫作祟,此刻端的是难熬。
“师父临行前特地嘱咐过,不允师叔在外饮酒,尤其是还未入城的地界,断然不可贪酒,”温瑜打量四周,少年举止眼色,却是心知肚明,轻敲两回桌沿,“虽说前几日多亏小师叔照料,但既然是师门有命,莫敢不从,还望师叔体谅些,且耐住一阵瘾头,入凤游郡后,再饮不迟。”
云仲叹息,却也不好多辩解,只得皱起鼻头嗅嗅不远处酒幌处飘荡而来的酒水滋味,权当解馋。山中时节,温瑜性子瞧来平稳,平日里极重礼数,但若是当真招惹上,面皮清冷意味,拒人千里,犹觉峭寒,前几日云仲替前者喂汤药时,不过是略微触及女子肩头,便有刀芒闪至喉间,绕是少年练剑多年,也未曾想过病中人亦可有如此手段,连声讨饶再三,才堪堪挪开身形。
故而温瑜风寒初愈过后,少年便规矩得很,举止规矩得紧,就连守夜时节,都要自行攀到古木上头四下观瞧,半点凑近的心思都无。
一旁酒幌下头,有几位汉子正赤膊饮酒,即便如今已有秋意,前几日落雨暂且不论,就连今日外头天色亦是有些阴沉,秋风浮动,冷清十足,可酒酣耳热,断然不顾其他,只情饮酒不止,且是高声叫嚷。
“要老子说来,那白葫门门主何德何能,竟是许多日不曾理会咱帮帮主示好,不过是凭空撞天运,捡来本不俗剑谱,便一跃迈到一众门派帮派的脑瓜顶上去了,眼界高得浑然不将一众门派搁在眼里,我马帮虽说出身差些,但如今凤游郡上下门派可是皆尽都是怯我帮三分,帮中宗师,即便是轮番死斗,如何都能将那白葫门门主斩落。”其中一位赤膊汉子面带凶光,撂下杯盏冷笑道。
“且不该如此说,那白葫门门主剑术奇高,马帮势勇,但终归是根基浅淡,如若是白葫门再出两位宗师,贸然举动,大抵便要吃上不少亏。”那汉子身侧一人摇头,“如今门派,或深或浅皆有后手,仅一位白葫门主的身手,便已是深不可测,再跳出几个刀枪剑斧宗师,凭帮中那些宗师,势必败下阵来。”
先才那汉子皱眉,沉声骂道,“如此令那白葫门始终压在马帮头顶,着实招人烦闷,倒还当真不如拼上底蕴性命,同这脑人帮派鱼死网破,争上口意气。”
诸般怨恼,致使一众汉子饮酒时候,神色越发凶顽,一旁添酒小厮都是不敢多言,连斟酒时节都得多增几分谨慎,免得眼前这几位恼怒,临了不予酒钱,再吃上顿好打,入不敷出。
恰好此时,酒摊外头又来了位面色极冷的少侠,提起枚葫芦递到店家手上,自行落座,漠然开口,“斟上半葫芦烧酒,无需诸般讲究,尽管烈些便是。”
小二点头,又往一旁赤膊汉子处瞧瞧,略微凑近压低声响道,“小的一眼便可瞧出,少侠是打凤游郡外头而来,兴许不晓得那桌人的来历,虽是年少多轻狂,可少侠也休要招惹,免得惹祸上身;原本小摊烈酒还富余不少,皆是由凤游郡运来的上好烈酒,但如今却是大都叫那帮汉子揽去,如是少侠不介怀,小的便挑些淡些的酒水,替少侠满上,正好折些酒钱,用做日后盘缠。”
那面色冷清的少侠眉头微蹙,寻思片刻,最终亦是点点头道,“尽管打来便是,店家莫要忧心太多,出门在外,必然要添几分小心,这番道理,自然明悟。”
见这少侠并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小二总算长出口气,连连点头,才拎着葫芦前去舀酒,不过仍旧是冲一旁长桌上瞅过一眼,忧心忡忡。酒水最是壮胆,何况本就是江湖中人,比起寻常百姓,更是肆无忌惮,数盏酒水下腹,恐怕兴起时候,胆气上涌,官衙中人亦是不愿涉足,到头来吃起闷亏的,仍旧是这座寻常酒摊。
“不过话说回来,咱曾有幸瞥见那白葫门主身侧那位女子,真可堪称风姿绝世,这等如同画卷当中走出的娇俏娘子,若非是天子圣人,王公贵胄,只怕是无福消受,倘若是将白葫门破开,没准你我皆是有福同享,何其快意?”一众赤膊汉子酒水饮足,话头亦是越发无忌,皆是嬉笑,其中有位模样尚可的汉子眼尖,往旁桌一瞧,端起杯盏招呼道,
“各位弟兄,眼下不就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少侠在此?这眉眼生得倒是极好,若是梳起长髻扑些淡粉胭脂,没准亦可与那女子比上一比。”
众人皆是笑起,其中更有甚者往那少侠处呼哨两声,举止放肆。
那少侠面色仍旧冷淡,却不理会周遭喧嚣,抬眼往一旁茶摊看去:有位少年接连招手,似是有些急迫,唯恐生出事端,眉头紧锁。
众汉见这少侠面皮清冷,也不见辩驳怒骂,更是放肆笑起,几人接连起身,端杯往一旁桌间走去,言说是兄台眉眼生得妙极,莫不是哪家出外的闺女为保无忧,这才假扮成位男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那眉目极好的少侠仍旧不加理会,往茶摊处看去。
却见原本桌中,已是无人。
“师叔倒是精明得紧。”少侠叹息摇头,听得耳畔喧嚣更甚,默默将手摁到腰间刀柄之上。
“几位兄台好雅兴,这初秋时节赤膊饮酒,虽不应景,却是难得有此番兴致,小弟与门中师弟一并闯荡江湖,初来此地,与几位颇有眼缘,不如拼起桌案共饮,也算是秋来无寂寥,权当春风来。”
几位汉子扭头,见有位腰间挂剑的少年走近前来,恭恭敬敬抱拳,笑意温纯。
虽是少侠打扮,面皮亦是有两分稚嫩,可出口便是江湖话。秋来无寂寥,意为腰间银钱贵,譬如秋风落叶,难留分毫,而权当春风来,便是此一场酒水钱,皆算在出言人身上,恰似春来万物皆生,钱囊尚算丰厚,请上一桌饭食酒水,结场善缘。
有人颇为不满,开口便是讽道,“这年景倒是一年不似一年,本是应当在学堂当中念圣贤文章,吃先生手板的稚嫩小子,如今都要来这江湖上乞食,我等皆是凤游郡中门派中人,岂能是你这初入江湖的后生所能结交的?本事并无多少,心气却是极高。”
为首那汉子亦是不屑,诚心戏弄少年,举杯笑道,“那少年郎倒是不畏生,不过区区酒钱,未免心意太小,要晓得爷这一众弟兄,皆是刀尖当中滚过来的生死交情,若要搭伙,还要看手段如何。”旋即抬手指指一位壮实汉子,笑道,“不如同我这弟兄过上两手,再言不迟。”
那壮汉呲牙,由打腰间摘下对短斧,高声笑道,“也罢也罢,既然是堂主吩咐,咱便同你过上两手,不过兵刃难留手,待会要是街面见血,愿赌服输,休要去官衙哭冤。”
少年点头,仍旧是笑意分明,“在下知晓规矩,兄台尽管施展,断臂断头,皆是自取其果。”
“好胆魄。”汉子话音不曾及地,双斧早探,出手便是极阴狠的架势。
而少年只是摁住剑柄,无意拔剑,而剑光迸溅如潮。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不越我锋
场中谁人也不曾看清,这位瞧来散漫的少年如何举动,似乎从头至尾,只是将单掌摁在剑柄上头,可周遭铿锵震响如潮剑光,却是顷刻将那壮汉双斧逼退,持斧两手震颤不止,竟是一时不能近前。而众人眼中,那少年不过是信步上前,周遭便有剑光四起,乍起伤人,瞧来威势之盛,令一众那帮汉子猛然站起身来,眉头微蹙。
“那小子剑术,瞧来颇有些古怪,并未出剑,何来剑啸剑光,莫不是使了什么取巧手段?”为首汉子身侧凑近一人,拧紧眉头道,“使双斧的这位弟兄虽说向来以力道称最,可有心偷袭之下,去势并不显得慢上几分,而那小子后发先至,小弟却是不曾看清出剑,若真是凭寻常手段,这剑未免过快了些。”
为首汉子摇头,“莫说是你,连老子都没看清此人出剑,似乎右手从未有过动作,那头两板斧已然被抵住,况且你再瞧瞧马陆手中双斧,颤动不已,显然是有些脱力,寻常剑客多以快剑行走江湖,可此人力道,大概要比寻常剑客高出数分。”
一众汉子议论,场中那手掂双斧的汉子,却并未犹豫过久,冲地上啐过一口,闷声叫道,“小子倒是颇有几分本事,不过故弄玄虚,可是难以取胜,说破大天,也得凭根基本事斗招,我这双斧足有数十斤,常人休说抵挡几合,掂在手头,都是极费力,且叫你小子瞧瞧爷的能耐如何。”说罢也不顾两膀略微脱力,又是抬起双斧,直奔少年而去。
云仲神色自若,那汉子双斧已然劈至面门数寸时,才出剑拨开,接连沿斧柄抹过汉子两腕,将水火吞口长剑指到那汉子喉间,悬而不动。
以力破法的手段,于江湖上并非罕有,甭管是莽汉老者少年郎,总有生来膂力过人者,虽招式路数未必高妙脱俗,但只凭力道对敌,往往亦可取胜,单是云仲走江湖那阵,便瞧见不少这等凭气力取胜的江湖中人,棘手得很,即便剑势奇快,可倘若是叫重逾数十斤的兵刃迎面凿来,抬剑去挡,总要被震得气血翻滚。不过剑术愈高,力道如何,似乎应对得越发舒坦,避其锋芒以剑招破势,越发得心应手。
一剑送出,少年亦不伤人,而是将悬停于壮汉喉间的长剑收回,微微一笑。
“后生,这一手剑术,从何处学来的?”为首汉子起身,略微眯住双目,打量那位立身场中的少年,意味难明。
“西郡师门,一代几人,立身世间不过二十载,算不得出名,唯独我一人练剑,故而家师照拂有加,才勉强取胜,小手段而已。”云仲上前几步,同温瑜手中取来那枚葫芦,小饮一口,冲一众汉子笑笑,“在下本就不喜斗,唯好结交三五知己,今日酒钱算在在下头上,不过既然是师弟无故受言语戏谑,还是要讨个说法。”
温瑜面色微霁,却是不露声色,平淡开口,“师兄无需如此,既然是不打不相识,结份善缘,日后行走凤游郡,也可省心许多;几位本
就是江湖中人,酒后几句无心言语,无伤大雅。”
一旁小二,亦是冲云仲接连使眼色,摆手不止,示意莫要招惹这群汉子,险些给这年少侠士一揖到地,面色极为难堪。
云仲单手拎起葫芦,左手却是借桌案遮掩,握住温瑜略微冰凉手掌,抬头冲一众汉子平静道,“在下有心结交,可既然几位皆在帮派门派当中,身为师兄,自家师弟后辈在外受屈,该讨回来的面子,一定要讨回,过后杯酒解恩仇,那便是过后的事。”
温瑜皱眉,这位小师叔一向脾气和善,向来也无咄咄逼人的时节,此番却是如此举动,的确叫人狐疑;况且山上不比山下,纵使温瑜自身脾性亦算不得温吞,但区区几句戏谑言语,着实不好如此,江湖中人最重面皮,极易结仇。故而一时有些气结,刚要抽回手来,却是发觉少年握得极紧,一抽之下,竟是纹丝未动。
“那小兄弟以为,此事何解?”为首汉子缓步走到近前,面对云仲坐下,似笑非笑开口问询,还未等后者接茬,末了又补上句,“此处距凤游郡尚有些路途,并无衙门,再者以马帮势力,若有干戈,衙门未必会愿管。”
身后一众汉子面色不善。
可少年还是轻快开口,“好说,只需方才妄语之人,同我这师弟开口赔个不是便可,至于有无衙门,在下并无冤屈,有无衙门,与在下看来无有分别。”
温瑜转头,正要斥责几句,却发觉少年虽说开口轻快,可面色却是极低沉,与山上时节判若两人,周身锋芒,犹胜剑光,没来由便松去肩头力道,任由少年握住素手。
汉子抬头,下颏疤痕显露,竟是由喉间直贯前胸,瞧来狰狞得紧,咧嘴笑道,“十合,若小兄弟能与我过手十合不露败相,今日小兄弟酒水,皆由我隆岐出银,莫说一葫芦,即便是喝空这酒摊当中存酒,一文不缺,如数替小兄弟出银,且令方才几位兄弟同你家师弟赔罪,日后到我马帮主门做客,予上宾礼数。”
说罢隆岐打量打量少年腰间水火吞口长剑,豪迈笑语道,“可若是我胜,小兄弟腰间这口剑,不妨送与我一观。”
少年笑笑,这江湖人,讲理时极讲理,可若是不讲理时,心思更是动得奇快,仅几步功夫便琢磨出这么条比斗十合的法子,甭管先前是非对错,只以身手论理在何处,输阵不过是将原本亏欠礼数弥补些许,胜阵还可捞取好处,摆明以武压人,却仍不忘凭斗招取来个堂皇由头。天底下江湖似乎都是一脉相承,不同之处,仅在于身在何处,齐陵颐章,上齐大元,这等事,只怕天下一日便有无数件。
出剑时候,诸般手段心思,皆不过我手,千百城府算计,全不越我锋。
此话当初由吴霜在十万山时说出,听时少年正撩开后襟抓痒,连连皱眉,一来被蚊虫叮咬,酸痒难止,二来此话中的
意味,在那时少年听来,如何都有些狂妄之嫌,故而也不愿记挂心头,此刻却是发觉,这话最是贴合心境,故一剑送出,威势无二。
隆岐掌心横刀,本就是依双膀刚猛力道所制,刀脊尤为厚重,且为压手,缀悬数枚铜环,而云仲提剑刺出时节,整柄横刀炸碎,铜环滚地,仅剩一寸残破锋刃留于柄上,连隆岐都是接连退出六七步,才缓住身形,握刀双掌虎口崩裂,血水长流。
满座皆悚然。
少年此一剑,分明不曾运出多少力道,抬剑刺出,亦是寻常,但仅是如此一剑,对招便已入终盘。
隆岐低头瞧瞧自个儿手中断刀,眉头挑动不止,半晌才抱拳行礼,浑然不顾两掌血水四溢,“手下饮酒无度,一时糊涂唐突少侠门中师弟,本就是过错,还望少侠勿怪。不过少侠身手,几可高过帮中宗师,如若肯随我等同往马帮,即便只受客卿位,也并不需少侠掺手杂事,凤游郡便何处皆可去得,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云仲仍旧立身原地,闻言才收剑回鞘,摇头道,“我两人于凤游郡,大抵不过停留两月,便自行往东而去,并不久留,兄台好意心领。”旋即坐回桌案,仰头饮酒一口,咂咂嘴,看似有些可惜。
见此,隆岐只得将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训斥一番,那位面皮尚可的汉子,更是胸前吃过两拳,近乎难以起身,到头来仍是行至温瑜面前,躬身赔罪。
云仲提着枚葫芦,与温瑜一并离去,将那头浑身皮毛杂乱如草的夯货栓绳解下,拍拍脑门笑道,“一路辛劳,这两日去到凤游郡后,再前去寻些上好草料犒劳一番,如今就甭吃得这般饱了。”
马儿极通人性,侧耳听罢,似乎亦是有些脸面上挂不住,狠狠瞪过少年一眼,旋即又往那黑獍方向看去,目中精光闪动。
“小师叔,这马儿的来历,你可曾晓得?”温瑜经方才之事,面皮仍旧有些薄,走上前来学着云仲模样朝马头抚去,颇有些好奇。先前曾问过二师叔钱寅此马来历,可后者只是略微一提,并不曾解惑,如今旧事重提,更是有些狐疑。
云仲皱眉寻思一阵,自家师父似乎曾讲过这头夯货的来历,但酒水一入腹,虚丹与秋湖皆是有些动静,灵台纷乱,只略微想起只言片语,含糊答道,“只记得师父曾言,这头夯货年纪,似乎比南公山还要大些,其余种种,却是记不得了。”
温瑜从小居于大元,各色良马宝驹,见识极高自是不必说,更通晓识马能耐,起先在南公山中观瞧良久,竟是不曾瞧出半点深浅,此马品相,端的算不得良马,与寻常劣马相比,亦是稀松,但看足力与目中时常生出的狡黠意味,分明不下黑獍,乃至平分秋色。
少女还想摸摸马鬃,却是被少年拽到一旁,恰好闪过直奔前者额头而去的厚重马蹄。
第四百四十九章 秋来绣鹅黄
那毛色杂乱的马儿一击未中,瞧见少年并未动怒,更添两分倨傲,将脑袋昂起,淡然于周遭闲逛,俨然摆出副不屑模样,还不忘朝黑獍瞪上几回,丝毫未将方才事搁在心上。温瑜虽是步入二境,可独对方才一蹄,却亦是受惊,毕竟来势过快,险些不及应对,被少年拽到身侧,竟是忘却抽出手来。
少年叹气,“忘却同温姑娘讲过在先,这夯货出蹄相当损毒,我还未至南公山时,路上被这夯货偷袭过不下几十上百回,后蹄力道,纵使是膂力过人的莽汉也难匹敌,且时机相当难测,但凡松懈丁点,便易浑身多出两三枚碗口大小淤伤。”
温瑜更是惊奇,皱眉言道,“此马极通人性,按常理而言,即便是时常喂养的小厮下人,也应当认得,断不应有如此举动;黑獍虽说早年间脾性暴烈,现却也收敛许多,为何此马却是不予旁人亲近半点。”
云仲摇摇头,摘下腰间葫芦饮上两口,赞许道,“头回灌入葫芦当中的酒水稀松平常,可过后烈酒,却是极踏实,入喉一寸周身熨帖暖身,确实比起西郡所酿酒水高明不止一分。”旋即迈步便要往对街客栈而去,却被温瑜拽住,挑眉问道,“师叔难不成忘却了我家师父嘱托?非入城不得饮酒,若是有损境界,晚辈又当如何交代。”
少年清清喉,咳嗽两声,“只饮罢这一葫芦,并不算贪酒,况且本就是那伙汉子相赠,有心推辞,可若是执意推辞,难免落了旁人脸面,不如趁着酒气未散一并饮尽,最是合适。”
下山前几日,云仲境界不稳,周身剑气时隐时现,尚无丁点圆润自如,乃至有时跌落二境界,重归初境都是常有,经柳倾接连数日把脉探查,才发觉是腹内虚丹被秋湖剑神意接连撼动,原本稳固地位险些被强行挤出丹田之外,这才使得境界不稳,上下浮动不已。可绕是柳倾昼夜翻阅山中半数典籍,也未曾找寻到此事何解,连番出手梳理云仲内气,亦是收效甚微。
虚丹本就不常有,即便吴霜早年间凭各样手段收敛无数仙家典籍密笺,称得上是极齐全,可关乎虚丹之事,却是寥寥数笔带过,原是依靠此等手段破入二境者,多半都于二境停滞不前,莫说能化凡超脱五境天关,可破三境灵犀,都已可算是天资不俗。故而一时无奈之下,柳倾只得令云仲少饮些许酒水,免得再度惹动秋湖,将虚丹逼出丹田以外。
狡辩良久,云仲磨破嘴皮,也未曾保下剩余半葫芦烈酒,只得悻悻将葫芦递给温瑜,吧嗒嘴皮往对街道客店而去,补些干粮草料。
客店中人大多无事,一来赶路之人大都急切,即便并无余粮,亦大都抵至凤游郡城池,再好生歇息一阵,少有在此停留者,二来此处干粮草料,价钱往往要高过别处一头,毕竟是出凤游郡往西郡去路首处歇脚的地界,如何都不愿将价钱压下,这才使得老江湖不愿入内,闲暇愈多。故而方才少年出剑对
招,尽数落在客店中人言中,此时瞧见那少年悻悻而来,还当是心头有些烦闷,哪里还敢漫天要价,纷纷陪笑说少侠乃是远道而来,自然要给些便宜,忍痛将价码压了又压。
“敢问掌柜,这马帮与白葫门两者,究竟有何来头?在下方才无意间听闻那几位汉子言语,二者似乎颇有些宿怨。”云仲递足银钱,趁客店伙计取物件的功夫,同那位面色偏白的掌柜搭话问询。
却不知怎的那掌柜似乎是极惶恐,听闻此话,浑身颤了又颤,勉强笑道,“少侠兴许不知,这马帮本是由打西郡发家,至于本身做的行当,少侠只听这马帮的名头,大抵便能寻思出六七成,与凤游郡大多门派帮派不同,路数极野,近乎是全凭武斗寻衅,这才将满郡上下大半赌坊漕运这等生意揽在手上,这些年来更是风头正紧,官府都不愿同这马帮中人起甚纷争,若不违法度,只得睁一眼闭一眼,放任自流;至于那白葫门,名头其实远比不上马帮,乃是家极本分的门派,不过门主身手却是惊人,曾只身单剑远赴西郡,斩杀数寨马贼,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由,再者因其性子孤傲,并不愿效仿其他门派,为虎作伥,这才使得两者越发不合。”
少年思索片刻,倒是并不知晓方才那汉子相邀,究竟有何深意,但也不愿多想,饮酒未曾酣畅,总觉灵台之中桎梏未解,思绪亦是难有通透,只是轻轻一笑,冲那掌柜抱拳道,“在下才入江湖,不晓得太多江湖上的弯绕,还要多谢掌柜解惑。”
马帮一众汉子早先便已然出得此处,可隆岐虎口之中血水,依旧是流淌不止,即便略微使布帕包裹严实,端坐马上,血水仍顺缰绳而落,可隆岐神色却是并未有变,瞧得周遭汉子愤懑不已。
“堂主,我等距凤游郡不过几十里,最近分堂也仅有区区百里,何不与那小子吃些苦头?虽说那小子剑术不俗,可一拥其上,未必便能应付得当,何至于平白无故负伤而归,还要落下脸面。”一旁已然有汉子耐不住郁气,催马上前同隆岐道。
而隆岐只是斜视汉子一眼,平淡道,“老子练刀十载,且不能抵过一招,那小子瞧来不过是十几岁上下,若非是由打娘胎中练剑,或是有名家指点,岂能有这般堪称妖邪的能耐,你们这帮懒散汉子,即便是拼了性命,又有何用?”
隆岐身后那人略微点头,却是不动声色,缓缓捻须,而缰绳却是把持得极稳固。
“与其交恶,倒是还不如结下些善缘,”隆岐目光微动,缓缓道来,“起初我还当那小子做派,乃是由打白葫门中走出的弟子,有心挫我马帮中人的锐气,可出剑过后,才发觉路数与那白葫门绵剑不同,硬朗干脆。对招时节,爷那柄刀还未出手半寸,便被一剑当心刺断,此等力道剑势,再添上一二百人手,都未必能将那少年留下。”
似乎是仍对于那一剑之威有些感慨,隆岐叹息
摇头道,“若非是颐章仙家踪迹稀少,我倒还真以为那少年乃是仙家弟子,单看这一剑威势,虽有剑胎品相相助,可身手比起寻常宗师,实在是高出太多。爷倒真想瞧瞧,有朝一日若是这少年对上白葫门门主,针尖麦芒,究竟是何等景象。”
一旁汉子亦是回过滋味来,先是皱眉,而后舒展眉峰笑道,“如此说来,堂主是有心笼络那小子,成我马帮门中客卿?”
可孰料隆岐摇头,甩去掌心血水,含糊说道,“此事就无需再想了,只怕这少年断然不会入我马帮,但入不入马帮,对于我等而言,又算有何区别。”
“堂主今日,才堪堪有成大事之相。”那位捻徐汉子提马近前,同隆岐齐头并进,仅略微落后半步。
“灵犀一动而已,做了许多年堂主,今日才算略微有几分明悟。”汉子咧嘴笑笑,打声呼哨,直奔凤游郡而去。
温瑜云仲两人再度上路的时节,前者面皮略微有些古怪,上路三五里,才耐不住性子开口问询,“小师叔,此马并未伤及后辈,何苦如此折腾。”
云仲嘿嘿笑道,“这夯货已然是许久不曾安分,正好趁这由头教训一番,也算出口恶气。”少年笑嘻嘻摸摸马头,相当鸡贼道,“耽搁许久寻不出空来替你取个名头,温姑娘那头黑獍听来便是上口得很,如今咱也替你取个,意下如何?”
那毛皮杂乱的马儿驮着云仲与数包干粮,腰间系着枚绳索拖起柴草,虽说仍旧能凭体魄撑住,可抬步时节,已然是有些沉重,不过听闻少年此话,似乎略微意动,将双耳竖起,索性停步不前,静等少年寻思。
“不如就叫破帕,瞧这毛色乱得如同数角破烂布帕拼凑而来,倒是极贴合。”
一旁温瑜才停住黑獍,正要闻听少年起名,如今却是面皮一阵抖动。
“好虽好,不过有失文采,莫不如叫墨图,取墨流四散于图卷之中的意味,倒是比起破帕强出不少。”少年仍旧撑头苦思冥想,却不想座下那头夯货动怒,蹦跳前行,将马背上干粮柴草皆尽甩得干净,驮负云仲,如疾风骤雨一般往前奔去,眨眼间便已蹿出六七十丈,吓得马背上少年搂住马颈,早已忘却如何勒马。
马蹄敲打秋来溪水,渐起无数水花与少年讨饶声,由远及近,声震百里秋光。
女子端坐黑獍之上,瞧着一人一马较劲,远处秋色连波,山峦尽绣鹅黄,层层叠叠,不知远去多少里,条条幽径,漫漫黄叶飘摇落肩,没来由笑得极明艳。
“小师叔,明日再入凤游郡如何?”
少年好容易勒住那头暴跳如雷的夯货,闻言愣了愣,呲牙笑道。
“好!”
第四百五十章 明镜高悬
相比郡外,凤游郡中人家底自是要更为殷实些,衣裳缎面极好,且不少百姓皆是识文断字,虽不见得才气过人,却也自有些书卷气。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寻常百姓眼中,目不识丁只知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尤其扎眼,家中幼子倘若是有舞枪弄棒的半点端倪,更是要揪来一顿好打,才堪堪能解心头怒郁。
于是凤游郡这等分明是帮派林立的尚武之地,但似乎隐隐之间,两者泾渭分明,寻常百姓与背刀挎剑的江湖人,近乎不曾有半点交际,且时常生出些恩怨,不过出于郡中马帮如今声势奇大,故而江湖中人如今言语底气,亦比前些年足了许多,官府中人亦无这等胆量,随意偏颇是非,故而遇上两者纠纷,实在有些无从下手捋顺。
凤游郡郡守府外,今日算不得冷清,先头是郡中张家来访,虽是口口声声说此行并未携礼,更是不敢劳烦郡守大员办事,就连入府时节家丁搜寻身上物件时候,都是一无所获。谁人都晓得凤游郡郡守向来不收重礼,即便是郡中至为富贵的张家,亦不允携礼登门,若要入郡守府,则需先行过府外家丁搜身三趟,才可登门求见,此为规矩。
但今日张家家主亲至,家丁亦是知晓这位家主的本领手段,搜身查物时候,自是有些松懈,这才令其将口中薄礼带入府中,承至郡守眼前。
“张家主,你我平日私交甚厚,如今举动,难不成是要坏愚兄的名声?”郡守府正堂之中,有位器宇不凡的中年人合上面前锦盒,抬头戏谑问道,问责之间,面色已是奇差。
“小弟绝无此意,”下座男子接连拱手赔罪,“相交已久,岂会不晓得兄台府中规矩,不瞒兄台,早在两三载前,张家老辈便屡次差遣小弟前来奉礼,其中最为金贵者,不下几十万钱,正是深知兄台向来不愿接礼,才推辞拖延至今,可今日却是不能再藏掖。”男子年纪,也仅有而立上下,但只凭言语举止,便是极通进退,且瞧来颇为豪爽。
“为何?”郡守蹙眉,颇为不满,商贾之道在他这等历来熟读文章的文人看来,全然不可入厅堂,之所以与这位张家主交好,不过是因后者学识,的确深厚,相谈时亦有得遇知音之感,可今日一事,倒是引的这位郡守爷好生愠怒。
“马帮势大,行事无忌,这凤游郡本是应当官家做主,可前者兴盛之后,却难免有越俎代庖的僭越意味,”张家主苦笑,并未隐瞒太多,反是如实道来,缓缓讲道,“漕运通商乃至赌坊勾栏,本就是各路商贾谋生立命的行当,如若想在凤游郡中将钱财流转开来,总归需得商家接手,可如今大半行当却是流落到江湖帮派手里,凭所谓江湖义气与手头兵器管辖收银,如何想来都是极不合理,已然引得原本凤游郡商贾心中愤懑。”
说到此,张家主
叹气,两掌微屈行礼,“小弟自知兄台一向不曾将商贾搁在眼中,毕竟一者读的乃是圣贤文章,安邦定郡韬略,而另一者不过是于俗世之中耍些银钱买卖,浑身上下除却铜臭之外,唯有伶牙俐齿与满脑搜刮贪敛,摆明不得进大雅一列。”
“可人总要吃饭不是?商贾一刚向来不入上三流,乃是人尽皆知的常理,但之所以存留至今,便是能令更多人吃得起饭食,养得起家眷,而自打马帮逐步接手这些行当之后,江湖中人吃得越发讲究,寻常百姓,饱食之人却是愈少,再者本就不通商道,许多生意接到手中,平白做黄,并不可盈取几分利。兄台熟知历年库府收支,想必更是体恤百姓,不妨叫人查验一番,凤游郡如今,已是远不比以往那般富庶。”
郡守面色微霁,不过旋即又是思量片刻,端起面前茶水,缓缓刮去茶末,淡然问道,“马帮势大,但明面上官家也不曾拿着确凿把柄罪状,即便知晓背地里勾当见不得人,也难无端出手打压,何况江湖中人性子向来百无忌惮,真若是唐突举动,倒不知还要惹出何等乱子来。”
此话便又是毫无痕迹,又将这话头甩向那位张家主,面上不动声色,可出口却是步步为引,便是为官高明所在。
张家主亦是心中明了,连忙出口接话,“听闻这一众门派当中,有家唤做白葫门的,门主身手高明不说,座下数目宗师更是不逊色与马帮,后者虽说是人多势众,但若能推前者一手,将那马帮牢牢制住,江湖中人,树倒猢狲散,再寻常不过,况且还可借由白葫门之手,将凤游郡上下武夫江湖客,尽数统领得当,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你倒是好算计。”郡守淡淡开口,瞧不清面色,饮茶有一,再将茶盏放回桌上,扫过眼锦盒,再将目光落在那位张家主面皮,“往常你我相见,大多是于家邸当中饮茶闲谈,每逢望晦两日,亦是饮酒数盏,此番登郡守府而来,想来亦是有备,却不知你这堂堂凤游郡张家身在一众商贾之首,除却赚得银钱之外,还能想清此事中的诸多弯绕,看来愚兄仍是轻看了你张秀楼。”
对坐男子低头,不敢对视。
“但秀楼到底是行商中人,虽说才思敏捷,更兼具生财之道,如何为官,如何治理一郡之地,将一碗水端平,即便寻思过许多日月,仍旧是浅尝辄止。”郡守将两指摁住额角两侧,皱紧眉头,“江湖中人亦是百姓,莫要划得如此清楚,凤游郡对两者厚此薄彼久矣,如今马帮终是起势,仅仅凭一座罕闻世事的白葫门,如何能压得住马帮?树倒猢狲散不假,可如若是方圆千里唯有这么一颗茂盛巨木,那猢狲也未必不能鱼死网破,同伐木之人斗个死活。”
“但本官最为狐疑的,是你张秀楼分明知晓愚兄最是忌惮旁人携礼而来,为何偏偏仍要触这趟霉头,张家主不妨解惑,说与我听听。
郡守收拢五指,分明是不惑之上的年纪,一双手掌确生得极好,指节分明,重新将锦盒掀开,露出烁烁冷芒,映至面皮上头,越发森冷。不过这冷芒触及额角两鬓,却依稀叫额角之中的痛楚略微消去了六七成,连带灵台都是一阵通明。
少有人知晓,这位自幼饱读诗书,以书五字小令为大巧精湛的凤游郡郡守,由打少年时便为头风所困,凡有忧心烦愁或是琐碎政事,两侧额角便生出痛楚滋味,由浅及深,病灶最为深重时候,终日不得安眠,极损心力。
“原意是顺水推舟,猜出兄台有意重整凤游郡,正巧张家老辈催促得紧,便由家库中挑出如此一枚玉珠,传闻是由山中大妖的巢穴中取来,出世时节,接连数家仙门曾登门欲购,却是被家中长辈护住,填补家中底蕴,这才留到如今。”张家主叹气,“前些年饮茶对酒的时节,小弟便察觉兄台似有旧疾,过后才知乃是头风隐疾,发作时节痛楚难忍如蛆附骨,恰巧这玉珠可镇病灶,益寿延年,便将此物递与兄台;受教多年,这玉珠搁置在库中,尚也蒙尘,倒不如以此为谢礼,助兄免于受这般苦楚,愚弟以为,并无半点错处。”
郡守揉捏额角,良久都不曾接言,不过面色却是渐渐舒缓下来,长舒一口气。
张秀楼并未说错,这枚盈白玉珠虽说冷清了些,可冷芒过处,多年顽疾头风,似乎是如霜雪消融,骤然舒坦许多,连带灵台清明,多日前积攒下的政事,亦是心中通透明朗,再不复病灶深重时节那般混沌昏沉,着实是令这位苦于病灶多年的郡守,难得熨帖。
男子站起身来,合上锦盒微微笑道,“贤弟有心,不过此事还是莫要再有下回,本官的确有心整顿凤游郡上下帮派,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迟则两三载,短也需数月之间,才可做得稳当,无需操之过急。”
话语本身平常,可落在张秀楼耳中,却是无异于春雨惊雷,好听得紧。数月之间便见分晓,若非是强硬手段,岂能于如此时间内便将马帮治得妥当,为商贾张家腾出条通路,把持各类行当,故而一时间喜上心头,起身一揖及地,久久不肯起身。
郡守失笑,走近前来,敲敲张家主后脑,“来时所坐车帐,就休要再乘了,郡守府外耳目尚不在少数,皆是瞧着本官举动,恨不得将贪赃枉法的罪名尽数按在本官头上,如若是你登门不久便再出门,恐怕又要生出许多流言蜚语,不胜其烦,莫不如令那车帐先行回府,就说是饮酒过度,暂且于郡守府歇息一日,再行归去不迟。”
张家主告退,空荡正堂当中,唯有匾额之上书就四字金钩银划,明镜高悬。
郡守怔怔瞧过许久,终是低头离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理由
云仲温瑜在凤游郡外逗留两日,一来听人说起凤游郡外尚有几处胜景,虽算不得千百士子书生来游那般热闹,名头不见得响亮,可却是常年有人念叨,凤游郡外,且要比郡内景色好上许多,只是近些年来人人只顾眼前事,忘却身后身。
对于见惯南公山景致的两人而言,外乡胜景,的确是颇有几分撩拨心弦,更莫要说如今秋色正由浅入深,层林尽染,平添萧瑟之外,尤有难言意味流转心头,挥之不绝。西郡常言有云,说是生为人子,总是起初啼哭不止,恨不得整座世间都晓得人之初生,年少时节更是心气饱足。春夏时节天近眉峰,故而人总觉身处世间,足下浊地头顶清天,想来便是我与长天一并高低;而临近秋时天高云远,纵穷极目力,也不可望云端,再瞧己身对比整座天下日月天穹,譬如沧海一粟,难免忧愁苦闷,时时怅然。
不过温瑜这两日却是欢悦得紧,暂且搁置下心头忌虑,催促云仲前去各处游景,仅两日光景,便将凤游郡外大小六处游赏殆尽,只剩余最末一处还未去得,但眼下已是临近暮色起时,云仲难免有些忧虑。虽是已经临近凤游郡,可说来并不算得太平,西郡贼寇众多,难说有无一两股流窜入凤游郡外逞凶的凶顽贼人,再者前日一遭与马帮中人剑拔弩张,且比斗两番,绕是那为首汉子末了诚恳相邀,也难保万无一失,双拳难敌四手,这等未入江湖便有耳闻的俗言,腹内文墨浅薄的云仲,亦是心头有数。
可再瞧瞧游兴正浓的女子,难得面皮始终笑意自在,少年拧紧眉头,而后又缓缓舒展开来,“郡外七景,唯剩白毫山一地,若是行有余力,今日便逛完罢了,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行入凤游郡即可。”
温瑜闻言笑意更是明朗几分,点点头道,“听几位老人家言道,似乎这白毫山上应当有名门正派,即便寻不着地界落脚,想来去到这门派之中借宿一晚也可,离了南公山,小师叔与我同是江湖中人,大抵也可把酒言欢。”瞥见少年一本正经点头,似乎是深以为然,女子撇嘴道,“以水代酒也可,前两日已然坏过了一回规矩,莫说今日,入城过后三日以内,不得沾染半点酒水,如若是小师叔再不听劝,回山之后,自然要与师父告上三两回歪状,日后苦果,还要师叔一人自尝。”
少年蔫头耷脑,瞧见女子端坐马上似笑非笑,亦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头却是叹息不已。自打破入二境之后,似乎修行半点也无增长,始终是堪堪高出二境一线,任凭行气不下数千回,纹丝不动,着实叫云仲心头烦闷,再者虚丹被那秋湖神意险些挤出丹田,境界浮动奇大,心念亦是不如往常那般稳固平定:修行苦闷,唯有酒水可掩一时失意,幸亏前两日小饮近两葫芦酒水,不然此刻云仲,怕是又再度步入当初行气练剑不止的疯魔境地。想当初观云悟剑时节,接连三五日粒米未进,亦不过是常事,好在年纪尚浅,不曾落下
什么病灶,且钱寅时常由打丹房当中炼制出数枚黢黑丹药,不由分说塞到云仲手上,这才不至于耗到油尽灯枯。
“小师叔似乎是心有所念,若是方便,同后辈说上一声便是,虽说并非是那知晓解疑答惑的世家先生,但若是心有隐忧,总归不吐不快。”温瑜侧头,瞧见云仲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畅快,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江湖且在心头,难不成几日饮不得酒水,师叔便困于此,如何能修得起大道。”
云仲闻言愣愣,不禁笑起,转头看向一旁女子,后者被夕日金辉落满衣衫,瞧来似乎与远山融金并无分别,神异得紧,再回神时,负歉轻声答道,“倒不是为其他,而是着实有些艳羡师妹,虽说前头十几载,并非是时常如意,但终归晓得为何迈步入修行,一朝踏得通天桥;就连大师兄也曾直言,温姑娘天资,比起山中诸位师兄,都要强出许多,没准再过些年头,未必就不可凭女子之身踏尽武道阵道山巅,日后成段佳话,传颂于江湖人之口,也未可知。”
少年说这番话时,始终是面有笑意,且眉间舒展,秋风清朗掀动衣袍,白衣飘然,仿若凌空踏杳,视线直去不知几千里远空。
“虽机缘巧合,侥幸摘去山中老小的名头,但如若是论年纪,温姑娘大抵还要比我年长些,这些月里受师叔二字,的确心头亏欠得很,”少年报赧一笑,可面皮上的神色,却是并未有欢喜意味,略微蹙眉叹气,继续道,“入师父门下前,我不过是上齐西北角处一位疲懒小子,学堂中种种文章,大都不入心,且时常耍滑拖欠课业,为此没少吃先生手板。当初先生说我是聪颖志疏,可直到如今我也不曾知晓,究竟聪颖在何处,随师父走江湖,迈步入南公,乃至于如今修出一道本身剑气,那时节想都不曾想过,也唯有翻阅几文钱一卷的豪侠令时,周遭无人,才敢捡起枚稍稍直苗的枯木枝杈,学两式飞剑御剑。”
少年越说,语气越是捉摸不定,乃至于温瑜都是听得云里雾里,有心出言插上两句,瞥见少年越发低浅的眉宇,又是生生制住出口念想,听少年絮叨。
“师父修行,乃是为登临绝巅,兴许亦是为一口心气,日后好生教训那五绝,讨讨旧帐,或是为不负掌中吴钩青霜两剑;大师兄修行,虽不知为何,但南公山有大师兄在,似乎与有师父在一般,山中弟子皆能心安,二师兄虽平日亦是懒散许多,但提及趋利避祸独善其身,与卜算吉凶祸福的时节,眼中锋芒乍现,分明是极喜这类神通;三师兄久居南公山下,可似乎来头并不小,没准当真是位原本家世显赫的公子王孙,修行并非只为己身,更是同我说起过,有心之所向的女子。”
“可我似乎并无修行的理由,既无仇家,也并非是那般痴迷修行,唯愿手中剑出得更快些,剑光更盛些,而后能替师父师兄分忧,守住南公山山门,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云仲长出一口气,自己都是苦笑起来,“纵使有五境之上的修为加身,大概我都不晓得应当拿这境界作甚,是效仿那五绝之首立起个六绝,还是满天下惩恶扬善,醉上画檐山,提剑赋诗百首?前者后者都是很好,但要是真入那等境界,这种种事,当真便是我想做便能做?倒也未必。”
“归根到底我所喜之物,不过是手中剑,颐章西南一座寻常山中的师父师兄,远在上齐以北的老爹,一位女子,除此之外,再无记挂心间之事。”
说到女子处,少年略微停顿了些许,颇觉难堪扭过脸去,却是恰好落在温瑜眼中。
这般心意,少年从未对旁人说起过,吴霜于十万山中不曾听闻,柳倾于后山之中也不曾听闻,就连那位道人与云仲饮得酩酊大醉时,都不曾透露过半点,唯有云仲一人心知肚明,却从不愿同旁人提及此事。
温瑜思量一阵,却也是一时语塞。少年这话听来似乎做不得游侠,更当不得世上首屈一指的仙人,言语当中,极为寻常,竟是找寻不出半点错处。倘若不曾在意所喜事所喜物,满口皆是为国为民,侠气风流惩恶扬善,反倒如何听来滋味都有些虚,而恰巧是如此不加掩饰,才使得温瑜苦思冥想,一时也难出一言。
“兴许只是累了些,一时找寻不得心意而已,”良久过后女子才温言宽慰道,“在我看来,师叔的性子喜静,可真若是遇上不平事,也必出剑问之,便如前日那般,大抵明知不宜结仇,却偏偏要同那伙汉子讨个公道,出剑时候,可曾有半分犹豫?”
少年也是面露思索之色,轻抚座下劣马马鬃,后者打个响鼻,颇不耐烦,若非是早先卸去所负干粮,恐怕如今早已脾气发作,将这小子掀下背去。
“也许的确是如温姑娘所说,算不得心念有误,但那些位豪侠,修行练剑时节,不应当大都以行侠仗义为己任才对?若是同我这般修行,原本即便有十分天资,如今却唯有五六分所成,总不是一桩好事。”
女子摇头,“此事晚辈帮不得师叔,那些位万古流芳的豪侠,出人头地前,练剑走桩之时,也未必便存有满腹济民扬善的念头,但既然有此自知,总比麻木不仁,不明本心要好上许多。”
瞧少年面色略微好看些,温瑜捏捏两指,又缓缓说出一句,“起码如今师门安然无恙,掌中剑不曾有钝,至亲虽说并无太多书信送来山上,想来亦是过得舒心,至于最后一位所喜之人,起码如今依旧在此。”
“在我看来,这便是极好。”
少年点头,不动声色摧马而行。
只是相比方才,嘴角微微抬起。
第四百五十二章 额间红纸气度最甚
白毫山得名,非因漫山皆生白毫茶尖,原是此类茶汤金贵得很,倘若漫山遍野尽皆是白毫,恐怕这郡外七景,就得变为六景,至于此山为何人所持,估摸除却达官贵人与郡内巨贾,无人可得知晓。不过正是因白毫山上并无白毫,这四时皆如冬雪裹束的银山白崖景致,才堪堪保留下来,令无数他乡之人称奇不已。
云仲两人起初并不晓得郡中人口中所云郡外七景为何,更是不曾了解这七景各坐落于何处,不得已曾问询过位久居凤游郡的耄耋老者,后者极健谈,硬是将云仲拽到郡外一处茶馆中,耗费不少气力同少年逐个讲说,由凤游郡风土人情讲到郡外七景,乃至于郡中有名有姓的大帮豪派,皆是提及一番。那老者年事已高,不论气力还是调门,于嘈杂茶馆中都是难以听得清楚,可怜少年即便听得云山雾罩,仍旧要陪笑点头,瞧得一旁温瑜掩口窃乐。
老者曾言,说传闻白毫山上无论草木山石,皆是素白胜雪,连同偶然之间露面的飞禽走兽,皮毛亦无杂色,皆是素白,可谓是奇景,但如此多年下来,知晓缘由的却是少之又少。这番话,云仲听得入神,可恰巧此时茶馆当中又走进几位走街串巷的江湖中人,吵嚷不止,硬生生将那老者话语声遮住,不曾听清只言片语。
而老者耗费好一番口舌,末了少年谢过,刚要结清差钱,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下,面露难色道,“这位小哥,老朽非是打算蹭几盏茶汤,而是瞧见少年负剑远游江湖,觉得像是一位故人,这才上前同小哥搭话,你等行走江湖,想来亦是钱囊羞涩,不如便叫我这老朽结清茶钱。”旋即抬起昏花老眼,搓搓两手讪笑道,“若是少侠不吝,老朽想瞧瞧少侠佩剑,这人虽说是远去江湖许多年,早就变为布衣百姓,可终究瞅着刀剑就难迈动步子,少侠如若是不嫌弃,借老朽观瞧两眼,也算是今儿个没平白耗费诸多口舌。”
少年愕然,瞧见那老者神色恳切,再者是风烛残年,心下一时便要递出佩剑,却是无意瞥见身侧温瑜微微摇头,几不可见,一时间便又是有些犹豫,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便悬在半空当中,不曾递出。
江湖中人,不可随意递剑,休说那位老者模样瞧来极为寻常,可终究是不清底细,这天底下只凭样貌论高低的侠士,往往寿数最短。何况此剑来历极大,乃是那钦水镇水君出手炼制,曾凭此剑惊退五绝之首,兹事体大,寻常而言,断然不可随意。
但再看那老者神色,分明是譬如故友重逢,两只枯瘦手掌作势要接,却已是抖得厉害,少年当下心头不忍,便不顾一旁温瑜频频皱眉,将掌中剑递给那位老者,冲女子报歉一笑。
老人双手捧剑,仔细观瞧剑鞘之外的浅淡纹络,口中止不住赞叹,“此剑奇好,不消拽剑出鞘,便可知其剑身必定锋锐,未必能与那仙家手段一般开山断江,起码行走江
湖,有此一剑傍身,便可再无他求。老朽年纪轻浅的时节,也曾练过不下十万剑,直练得掌心当中的老茧层层叠叠,褪去一层又生一层,如今却是变为寻常布衣百姓,再不得见这般好的剑喽。”
老人足足端详了一炷香的时辰,却是如何都不曾将长剑拽出剑鞘,临了才叹息一句,“尚年少时,不知老之将至,觉得练剑太过于辛苦,即便是练剑有成,到头来也赚不得多少银钱,这才自个儿封剑,再不愿理会什么江湖事,如今再度握剑,竟是连抽剑出鞘的能耐心气,都不存半点。”
“身在江湖,着实大幸。”距白毫山不过几炷香远近时候,云仲猛然勒马,没来由道出一句,惊得那杂毛夯货险些将少年掀将出去,瞧得一旁温瑜连连摇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小师叔这骑术,未免太差劲了些,来日倘若得闲,仍需好生练练,都说是单枪匹马走江湖,骑术差劲,翩翩少年游侠风骨,总要打过折扣。”
“倒也不假,奈何从小便是胆魄不足,除却架马之外,更不可窥高,”云仲苦笑,好容易稳住马儿四足,缓缓言道,“想当初师父问我愿意御剑否,我却是畏高,同师父答道若是能将飞剑变化为门板大小,才能觉得宽心些许,若是于周遭围上栏杆,则才能勉强踏剑而行,没成想如今仍是迈进修行门槛,当真是有些造化弄人的意味。”
“其实并非是造化,而是小师叔自行择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行择选过后,才有后来修行。”温瑜展颜一笑,心头更是惊奇,这位小师叔除却初见时节,颇有些愚钝之外,似乎平常时节皆是四平八稳,乃至有些暮气缠身,确实不曾想竟又这般隐疾,飞剑周遭修葺栏杆,倘若真是如此举动,原本剑仙风姿,似乎已然变为鹤足鸡冠,于修行人中传扬开来,怕是足能令许多人撇去手中剑。
云仲似有所悟,点点头笑道,“起码如今,我并未同那位老先生一般撇去手中剑,说得好听些,并未辜负掌中三尺,这便足矣。”
两人并未拘束马匹步子,踢踢踏踏,缓缓往白毫山而去,虽依然是相隔数里,但仍能借未落日头瞧清山间如浩荡白霜一般的灌木层林,落到眼中,更是壮阔:上下山也素裹,森也盈白,除却山巅几座楼宇之外,山峦当中仅是一色,晚霞收束,天高云远,唯朗朗长天之下静默素白山尖,最是合人心意。
虽说素白山峦瞧来极有韵味,但山势却并不陡峭,无需下马便可。不过两人仍旧是牵马而行,这些日以来两马并驰,着实是劳累得紧,故而并未为难,而是缓步攀山,顺带观瞧山中景致。
“这白毫山的确神异,才是观瞧一阵,便能觉察出这山中藏风纳气,端的是处宝地。”云仲闻听自家二师兄讲过数回观气本事
,固然算不得纯熟,可一入此山,便觉胸腹之中通畅,隐隐之间内气流转,都是显得快过几分,不由得出口叹道,“却是忘却闻讯那位老者,白毫山中景致皆为素白,究竟是出于和等缘故。”
温瑜抬眼望去,神色亦是狐疑,信手印出数方小阵,“此山比起大元境中许多仙家山门,都是不遑多让,说是风水奇佳能孕天才地宝,亦是不虚,就连如今信手布阵,比起往日都是得心应手许多,如此地界,竟非为仙家所占,而只是有家寻常门派,的确诡异得很。”
“且上山瞧瞧便是,此处连年有无数游人文士前来,也未曾听闻有何怪异之处,大抵是仙家未曾发觉有这么处风水宝地,这才被旁人捷足先登,落脚山门。”少年听闻温瑜此言,略微皱眉,不过转瞬又是嘿嘿笑道,“大师兄耗费许多时日祭炼的底招,如今还未曾用上,纵使这山中有些许古怪,亦不妨上山一观。”
山中门派,此刻早已闭门,原是临近掌灯时节,今儿个也并无游人上山,在门外歇息的几位小童,早已百无聊赖,瞧见日头掩于西山之后,连忙闭门,悬上今日不见客,若要借宿自去侧楼的牌匾,心满意足前去住处歇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父教诲的温故识新,常念常习,总归比不上安眠一阵来得解困。
“咱家师父总命你我学那些个剑谱,却从不自行耍上一套,成天不愿出门半步,夜宿厅堂之上,却不晓得终日所修的是哪门子古怪法门。”头前小童分明是困乏得紧,就连双目都不愿睁,摇摇晃晃往后堂而去,路上还不忘同自个儿师弟诉苦。
“谁晓得这茬去,”身后那位童子亦是筋骨酸涩,闻言负气道,“又并非那等山上仙家,哪里有什么经文法门,要我说江湖人本就要有江湖人的模样,就如同那马帮一般,出门在外恨不得往额上贴张红纸,上书几字,那才可称是没白立门成帮。”
前头童子虽说疲累,不过仍是回头好奇问道,“红纸上书哪几字?”
后头童子笑语,“自然是‘爷乃马帮中人,不识相者尽可绕路而行’几字,若是贴上如此一枚红纸,不作奸犯科,尽可以出外横行,岂不比在此山中终日练剑来得自在。”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去理会红纸究竟能否容下近乎二十字,皆是窃喜能暗自编排一番师父,好生泄去浑身怨气,于是嬉笑着往后堂而去。
叩门声起,于夜色当中传开极远,亦是落在二人耳中,前头那小童烦闷,皱起眉头,“这般时辰,谁人还能踏上山来,莫不是专门为消遣你我的,且休去管他,门外牌匾已然写得分明,令其前去侧楼即可。”
师弟点头,更是深以为然,立身整整半日,腿脚况且有些不听使唤,虽是区区几步,可如今看来却是如同滚刀烫油,抵死不肯再行。
第四百五十三章 半甲子,两三层楼
两位童子皆是不愿再度抬步,原是门派当中每日走桩站桩足有四五时辰,本就已是腿脚颤栗周身疲累,晌午用过饭食歇上不足半个时辰,未时便要前去山门外守门,不论是习武之人上门求见切磋,还是时常游赏白毫山景致的游人文士,两位童子皆是要客气接待,丝毫不可有落师门门面。故而即便是在门外站得腿脚酸麻,良久都难以寻回知觉,也得强忍双足颤颤,将腰背挺直,一站便是许久。
“随他去便是,侧楼虽说简陋些,不过亦有人看守,并不至于无处歇息,还是尽早回房歇息为妙,”前头那童子烦心得很,眉头拧起,“偏偏要在这时节搅扰旁人,瞧来便是不爽利之人,无需再管,还是回房最好,光每日走桩就险些将双腿废去,哪里还有什么余力招待来客。”
后头那童子显然有些忧心,可的确是双足酸麻,的确不愿迈步,连连冲门外张望,面色为难。
“如今才不过酉时,按理说门派中人,不应当歇息得如此早才是,”门外云仲不解,刚要再行叩门,却是借星月隐光瞧清那牌匾之上所书,便连忙收回手来,冲温瑜苦笑道,“看来这处门派闭门极早,再度叩门,怕是有些失礼,难免搅扰旁人清净,倒不如今夜前去侧楼借宿一番,明日再入凤游郡,并不碍事。”
温瑜点头,瞧瞧山外天景,和言答道,“门派中人习武辛勤,个中苦楚,你我亦是心知肚明,何况如今已然入夜,并无游人,早些闭户休憩,不亦是情理之中,皆由小师叔做主即可。”
少年点头,顺手接过黑獍缰绳,单手牵住两马,便要迈步往侧楼而去。
风随落叶,百草皆素,不似鹅黄,反如冬雪,但风声叶声,比起大雪时节喧嚣许多。
云仲仍旧是一手牵着两头马匹,与温瑜并肩而行,可不知何时右手已然摁住剑柄。
刹那出剑,落叶脆响如潮。
于十万山中听遍风声叶声清泉流响声,少年最是能分辨出脚步与其余冗杂声响,故而即便是温瑜也不曾有丝毫察觉的轻微脚步,云仲已然凭此声觉察出来人远近,出剑无忌,直走龙蛇。
金铁声迸溅,犹似白毫山巅有钟夜响。
“小友好身手。”来人身形微动,由连天白叶当中抬步走出,身形如同萧瑟秋夜相融,脚步轻快,分明面孔极俊郎,却是满头华发,格外扎眼。
云仲仍旧持剑而立,丝毫也无收剑的意图。
此人步伐,分明是轻功奇佳,足下鞋履根不及地,始终垫足而行,身法好似秋来落叶,飘荡如风转,如此高明身法,绝非寻常之辈。
“我乃白葫门门主,秋夜萧瑟,总不得安睡,料想出外逛逛,应当可解烦忧,这才无端行到这山门外头,瞧见这少年郎腰间佩剑不俗,一时技痒,才唐突试探,如今还要同两位赔个不是。”来人拱手行礼,不过行礼举动无论如何看来,都是颇为繁杂,左手搭住右拳拳尖略微拧转,
而后将左掌端平,略微低头,与寻常江湖人抱拳时举止,并不相同。
少年胸中疑窦丛生,更是擎剑在手,不便行礼,只好略一点头,权当回礼,而温瑜则是被少年护在身后,霎时间不晓得如何是好,嗫嚅道,“师叔无需忧心,此人并无杀气,再者有后手相抵,想来亦无险。”
“除却有意试探身手之外,还要提点少年郎一句,”那人收剑,看向少年攥住缰绳的五指,略微犹豫道,“同牵二马时节,缰绳绝不可分勾五指,最好是打起枚绳扣系住,若是这两马受惊,应对及时还则罢了,若是应对不及,只怕要将整枚手掌撕为两半,悔之晚矣。”
一路观景,更兼身侧女子面容笑意浓郁,云仲心思的确不在两头马匹,经那人出口提点,才发觉着实如那人所言,四指勾住一条缰绳,剩余一指,则是松松垮垮挂住另一枚缰绳,着实犯了忌讳。颐章江湖当中的马匹虽说不在多数,更比不得大元马匹骨相足力,但如何都并非是太过稀罕,商队当中便听人讲过,说一人独自牵住两马时候,最是难控缰绳,如若遭袭,轻则走脱了受惊马匹,重则扯破掌心,再难应对。
“多谢。”云仲将马缰绳攥紧,随口问道,“既是白葫门门主,小辈来此前便听闻过前辈名声,凤游郡上下可谓是鲜有人不知,口碑奇好,自然亦是无心对我二人不利,如此趁暮色上山赏景,却是叨扰了。”
岂料那人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已有十载不曾下山,却是不曾想到江湖之上,仍旧有人惦念,如此倒是有些羞愧,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更迭,看来山中岁月,总要比外头短。”
虽是如此出言,可一时间少年并不曾收起掌中剑:此人身法剑路之快,就连苦修良久剑术,难见敌手的云仲都是有些应接不暇,早先前听闻脚步声微响,心下已然是提起警惕,而再去拦剑时,却并未快过此人,更休说是后发先至,只堪堪抵住,便已尽全功。
这般手段,由不得少年有差,起码持剑在手,先手占足,至于方才此人所言十载不下山,却是并未细细去想。
那人也看出云仲忌惮,也不多言,抬手便将佩剑摘去,立于山门外,两手空空,和善道,“既是无处夜宿,便前去门中一住就是,山中本就清净无人,偌大门派上下,连同杂役在内,亦不过两手之数。倒是有几位在剑道上走得颇远的宗师,如今云游在外,山中仅剩下几位弟子,空屋本就是无用,倒不如借与两位小住,虽不理饭食,但也比起侧楼那简陋地界好许多。”
口气四平八稳。
云仲挑挑眉头,打量男子面皮相貌,终是开口问询,“门主鹤发,面皮却是不显老态,照江湖中人说法,实乃修行有成,如此慷慨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小辈云仲,先行谢过。”
“好说,白葫门门主叶翟,江湖相见,缘分匪浅,”那人爽朗一笑,旋即抓抓发髻道,“修行有成这话却不敢接,我这白头实属天生,仔细算起来,如今只不过而立出头年纪,相较小兄弟年纪尚浅,便身携如此一手剑术耳力,空
度十载光阴,羞愧得紧呐。”
三人两马一并迈步入门,院落之中,两位童子仍旧不曾走远,闻听外头言语声颇为熟悉,确实不曾想到自家师父无端现身门外,连忙闭紧口舌低下头来,静候自家师父教训。
叶翟瞧着两位腿脚频频颤动而不自知的徒儿,无奈苦笑,由打腰间抽出枚竹板,各敲数回,才叹气道,“秋夜清冷,也怨不得你俩人耍滑,我与你两人这般年纪时,亦是如此,下回切莫再犯就是。”遂便令两童子回房歇息,再无责罚。
门庭清净,并无多少摆设,除却廊门两侧角落种有几枚素白竹之外,再无特别物件,简朴敞亮,楼宇不过三层,零散四五座,飞檐不带半分讲究,乃至于西郡许多地界富庶人家,飞檐回廊比起此处都是堂皇至极。不过简朴院落当中,沉有口古井,井中月摇摇晃晃,叫其中莲花割得散碎,意境隐生。
一入门时,云仲便借月色打量院落布局,端的是大简,繁琐装点雍贵摆设半点亦无,就连院落正当中习武枪棒,皆是叫习武之人掌心磨得光亮如镜,似是许多年不曾换过。
“山间清修所在,向来无冗余物件,观来确是简陋,更比不得名门大派那般银钱富足,说到底,还是我这门主本事不济,能耐微浅,却又放不下门主架子,不曾凭身手赚银两。”叶翟将二人引至一座小楼前头,一时感叹,“退回百载去,这座白葫门岂止是如今这幅模样,当初也是座下弟子云集,每逢大开山门广收弟子,四方帮派来贺的盛景,如今都能由打古书中寻着,哪里有如今凋敝的端倪。”
云仲栓罢马匹,正巧听闻叶翟出言,宽慰道,“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门派当中清净些,更易出些高徒,日后散入江湖开枝散叶,白葫门名头未必就不可历百代,况且有门主这么位身手卓绝的人物,何愁不兴?”
叶翟摇头,满头白发晃动,唏嘘应声,“若是真有如此一日,亦算是白葫门之幸,江湖之幸,如今仙家风头盛过门派多矣,无人不望自个儿有一身仙人骨,可凭此入仙家,凌太虚,江湖非但不曾比往常热闹,甚至还要寂寥两分,借少侠吉言。”
同门主作别过后,温瑜与云仲一并推门入住处,并未各自歇息,而是对坐窗棂之前,点起灯火,闲谈几句。
秋风吹得酣畅,凉意入楼。
“这位门主剑术,有多高?”温瑜早先便瞧处少年神色凝重,此刻捧起茶盏还未饮上一口,便先行出言问询。
少年指指脑门,平静开口,“有位故友曾言,我这剑术,恐怕不弱于寻常宗师,剑道走出条路来的前辈,亦是同其过招不落下乘,其实亦是取巧;师父的剑路剑势,剑招剑意,即便还不曾皆尽贯通于身,却是已然抵过十余年苦练,钦水镇中得水君剑谱,修为再涨十载余,两者合于一身,足足能省下近半甲子苦修。可今日这位门主的剑术,藏锋之下,高过我足足两三层楼。”
“而立之年,才能近妖,也难说清。”
第四百五十四章 剑心亦或剑术
次日清晨时节,云仲起得极早,听闻院落中鸟雀啼鸣,略微梳洗一番,便收去浑身内气,苦笑一声,信步出楼。
今日又是不宜修行,浑身内气骤然跌落下去,尚不足敛元圆满,即便是耗费苦心,令内气再度游走十几圈,仍无好转苗头;丹田之中秋湖慵懒,却还不忘将虚丹挤了又挤,后者亦是气郁,通体纹路光华朗朗,强行往丹田正中压去,全然不复平常时节古井不波模样。
可纵使运转浑身力道,秋湖神意却只是略微晃晃剑尾,便将虚丹动静制住,瞧来便是轻松得很。
二境跌落为初境,一身气机跌落,譬如原本原本足有六七丈的潮头,猛然跌落至江潭底处,再不得起身,虽说五感仍旧存留,可这般得而复失滋味,却是叫少年心头略感烦忧。
白葫门空场正中,立有木桩数十,高低错落,其上有童子三人,虽身形摇晃,不过走得仍还算顺畅,除腿脚轮转之外,尚要走拳,不见得是什么稀罕架势,但经由童子之手打出,却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周遭无人,云仲也乐得见此,故而索性坐到台阶之上观瞧一番,顺带琢磨起这木桩当中的玄奥所在。
“少年时节本该渴睡,起得如此早作甚?”还未等云仲瞧出桩中门道,便有一人坐到身侧,饶有兴致往木桩方丈三位小童看去,眉目和善。
“见过门主,”云仲颔首,略微有些狐疑开口问道,“敢问门主,这木桩中有何玄妙,小辈天资驽钝,除却能窥探出走桩具有五势,但究竟有何讲究,一时的确瞧不出门道,若是方便,还望门主解惑。”
“好说好说,本就并非是什么稀奇手段,”叶翟爽朗一笑,指点木桩笑道,“少年郎由打西郡而来,不通晓凤游郡演武的规矩,亦是件寻常事。那木桩名唤梅花,统共有五式可供演武,这点少侠倒是已然瞧出端倪,不过除却这五式之外,又讲究天象地时节气,故又存有北斗天罡九宫五行数类,变幻无常,最是适宜初学者演武。”
“如此说来,西郡重势,凤游重形,”云仲点头,“那五式之中有大开大合者,亦有顺势进步紧逼者,更是有败走时节卸力脱身者,五式演化不绝,确是精妙绝伦,比起西郡习武法子,虽不甚讲究大势,但倘若真过起手来,凭凤游郡中武人的根基招数,恐怕要稳稳胜过一筹不止。”
叶翟轻抬嘴角,难得摇头道,“此话我倒不敢认同,习武便是习武,与身在西郡凤游何干,不论南北,无说东西,总要看谁练才是,武道终究合一,而这万千通路如何走,却是取决于习武之人下过多少苦功,用过多少心力。”
说罢瞅向云仲,挤挤双眼,“咱也走两招?”
“前辈开口,有何不可。”云仲咧嘴,深吐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提剑而立。
“师兄啊,昨儿上门那人,似乎要同咱家师父对招,看年纪也不过比我等大上七八载,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等胆气。”木桩之上那位
年纪最小的童子不满,哼哼道,“咱师父本事,在整座凤游郡怕都是数一数二,岂能是外乡之人随意便可切磋过招的,最好是莫要留手,打那人个鼻青脸肿才好。”
话虽解气,可气息不顺之下,身形晃动,小童险些由打木桩之上跌落,连忙屏气凝神,将一张面皮绷得紧实,才堪堪踩实,不过虽说如此,仍旧引得木桩颤动不已。
“收声,习武不勤心思难定,可是要被师父罚担水六缸,上回吃罚,可是险些将浑身上下骨节都累得松垮,再吃上一回,师弟你这筋骨怕都得落下病根,倒不如收声观瞧,那人虽非师父对手,但瞧架势,似乎也是位手段了得的江湖少侠,静观即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小童开口,甚是平稳,走桩更是纯熟,仅是一炷香功夫,五式便已踏出六回,变幻极多。
说话间,云仲已是出剑,客走先主走后,江湖礼数,绕是有心推脱,却也不好开口,只得先行递招,剑势仍旧无前,但对比昨日出剑,却是平添一分柔劲,直走叶翟左路,剑啸不止。
而叶翟却不曾抬剑,只以灵犀脚步应对,身法奇快,分明是后动,可身形电转之时,已然让过少年掌中剑,略微俯身,而后再度出剑,瞧来寻常佩剑出鞘时节,已至云仲身前两步,高山流水,轻快如风摆柳。
云仲蹙眉,显然这位门主身手,乃是步步苦修而来,凭梅花桩修得一身步伐,比起赵梓阳那小生莲步,犹有过之,讲究便是从心所欲,比起寻常剑客,非是步随剑走,而是剑沿步生,精妙无痕,一时便占住上风,频频递剑。
“我修一剑,唤之登楼,献丑。”分明是落在下乘,叶翟剑招层叠绵密,但少年却是接连让出数步,使剑鞘抵住前者进招,而后猛然收剑。
叶翟面色陡然变幻,但仍是出剑不止,却被少年剑刃格开,瞧来极慢地往半空一挑,掌中整柄长剑,齐齐炸碎。
倒非说是云仲此一回登楼施展,力道比以往更足些,而是叶翟掌中那口长剑,实在过于差了些,也唯有几两银钱而已,原本便不堪云仲佩剑锋锐,如今硬抵登楼,猛然之间炸碎开来,碎剑崩裂满地,清脆作响。
云仲连忙收剑,进前两步,躬身行礼道,“晚辈唐突,未曾想到门主并未携佩剑而来,登楼力道最为刚猛,却不曾料到伤了门主,实在罪过。”
叶翟倒是不曾有负创表象,连连摆手苦笑道,“昨夜我便已察觉到少侠佩剑上品,今日却是糊涂,随意携了柄弟子练武所用的长剑,本就非是少侠错漏,倒也不曾出太大差错;这一剑登楼,先行藏锋,而后再出,免于一鼓作气再衰复竭的颓势,的确是精妙,却不知传此招数与少侠的那位前辈名讳为何?”
云仲愕然,并不晓得眼前这位门主有何意图,神情微动,“家师前十载,大都留于上齐,近一载时才重归门中,按说并非是门主故人才是;名讳如何,晚辈山门隐居多年,的确不便随意开口。”
叶翟怔怔,旋即长
叹一口气,颓然摇头,“确是如此,只是想到位故人,也曾喜拔剑之术,多年前所用招式,与少侠这式登楼有七八分神似,只是气势大相径庭,若是那人出剑,分明是山中夏日暖风吹拂,周遭也得变为隆冬飞雪,冷清得很。”
一时想到些旧事,叶翟呆立良久,才略微回神,“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两位可径自先去用些饭食,再行出外不迟,若是愿多留两日亦可,皆是江湖中人,虽说门中算不上宽裕,但一两餐饭食也可负担得起,就当是结下些善缘。”
两人又闲聊几句,叶翟离去,指点弟子修行,只是一头白发,瞧来甚是萧索。
温瑜昨夜歇息得极好,故而直睡得日出三竿,才慵懒迈步出楼。一路之上疲累有加,再者接连游玩两日,一夜安生,总归是将周身精气神歇得饱满无碍,此刻出楼时节鬓发略微杂乱,冲外头长天望去,啧啧道,“又是一日阴沉天色,凤游郡只论天景,总觉赶不上西郡。”
却不料此话才出口,一旁便有人顺势接过话头,“那是,万钱不换一日好天景,天明时节纵是秋来,也可觉神智清明通透,姑娘这话,最是合我心意。”
不消温瑜扭头去看,少年便已然斜依在一旁窗棂外侧,满脸笑意朝女子看去,挑挑眉头,笑意甚为温和。
“方才与那位门主比剑,胜负如何?”温瑜才想出口揶揄几句,扭头却发觉平地当中有散碎剑刃,皱眉开口,“本就是借宿于门派当中,即便这位门主剑术略逊师叔一筹,也不该半点面子不留才是。”
少年闻言无可奈何,摊开两手,无奈辩解道,“若是那位门主所携佩剑,品相材质再好些,恐怕我此番必是连战连败,入江湖以来,除却师父在内两三前辈以外,只论剑术身法,这位叶门主的本领,无出其右,已是迈入化境,绕是我全力施为,也不得脱身下风半步,今日勉强平手,只因佩剑不同而已。”
温瑜闻言亦是微惊,小师叔剑术,柳倾亦是赞许有加,虽说修为停滞不前,迟迟不可破境,但剑术却是极高明,山下江湖当中,唯有踏步走山巅的宗师人物才可撄锋,且不落下乘,这位瞧来和善的白葫门主,本事之高,恐怕在这一郡之地难寻敌手。
“不过在我以为,小师叔应当才是剑术最高者。”温瑜掀唇一笑,顺势抻抻腰肩,倒是并未听出什么揶揄意味。
“温姑娘好眼光,”云仲向来是受得起夸,挑挑拇指得意道,“再过十几年,咱定是要在剑道山巅扛鼎,世间扬名的大剑仙,还要再添个豪侠的名头,温姑娘这句夸,暂且厚起面皮收下。”
“说得是剑心,并非剑术。”女子笑意更是浓郁,不过云仲越瞧,越觉得眼前女子笑颜不怀好意,仔细琢磨许久,才略微想清其中意味,可也是笑将起来。
白葫门小楼下,一人活络肩头,一人靠到窗棂外侧,分明天色阴沉,可笑意皆是明朗。
第四百五十五章 青莲愈青,早秋更秋
叶翟满头白丝晃动,随笑声方丈瞧去,一时停住训斥,摆摆手令那三位童子前去歇息片刻,无需再练步法,半时辰过后自行前去后山练趟拳脚即可,而后便取来枚蒲团,信步往院落正中井口而去,闭目端坐。
“师兄啊,咱师父瞧着面色有些低落,难不成方才当真是技不如人,才败给那前来借宿的小子?”昨夜里那位年纪稍大些的童子,试探出言问道,可旋即便被那大弟子敲了脑门,瘪嘴不敢出声。
年纪最长那童子沉声教训道,“前几日分明学过了几手剑招,怎连输赢都瞧不分明?师父先前稳压那位少侠,后者虽说剑术亦是脱俗,但似乎步法缺憾极大,凭剑术苦撑,只是师父掌中剑材质实在过于差劲了些,比斗才戛然而止;再说凭师父气量,即便是真遇上战而不得胜的高手,岂能是如今这幅萧瑟模样。”
受训弟子看向庭院当中师父背影,的确是形单影只,半晌都不曾有动静,将信将疑道,“兴许是有些乏累,暂且歇息一阵。”
庭院正中的白发门主并未回头,话语声却是朗朗如钟响:“若不愿歇息,不如即刻练拳,也好过在此枉费光阴。”
三位童子面皮一紧,再不敢多言,自行前去住处歇息,云仲温瑜两人前去用些饭食,再行下山,庭院当中除却门主之外,再无他人。
“如此多年,青莲依旧,唯此方井水不涸不枯,如饕如柳,终日不得知足。”叶翟冲井中点出一指,可井水并无半点动静,唯有青莲逐风轻晃,晃得水镜散散碎碎,始终难平。
“不过这方白毫山,我的确是守得还算不错,唯独有一点想不通透:原本年少思无邪,安于山中的时节,却极喜下山外出,山中如何似乎于己无关,反倒是剑术有成,理应见见江湖之大,游山玩水的时节,却越觉得待在山中更为清净些,”白衣鹤发的山主自行苦笑,拨开青莲葱郁莲叶,久久端详,“白毫山已然立在世间许多年,可苦于失其主,我这暂代之人,无论如何都觉不出半点安生;修心良久,山中简陋清贫,却也从未如儿时那般艳羡别处,能耐比不得江湖上那些位声名鹊起的豪侠,更难与仙人比肩,更不曾升来妒意,反倒是那对才入江湖的少侠,却令我这自以为万事不动心意的守山白头猿,一时酸涩。”
“故人东游久,何时复西归。”
井中水流翻腾,无人搅动,而自难安。
不出两时辰,山外便有数人前来拜山,行至山门前。却发觉山门本就不曾掩上,叶翟面皮清清静静,倒背两手,已然在门中等候,只是并不曾佩剑,而是随手由打院落之中掐来枚枯败竹节,手头掂量一番,旋即先行开口,“几位来意,在下已知悉,只是不晓得凤游郡当中那位首屈一指的大员,想要如何考校在下本事,”旋即抬眼扫视眼前几位挎刀负弓的精壮汉子,眯眼局促笑道,“恕在下有失礼数,常在山间不问世事,话语囿于直白二字之间,凭您几位的手段,如要同在下试手,难免是有些托大。”
拜山几人闻言,面皮并无丝毫变幻,只是为首一人上前两步拱手,“久闻白葫门门主身手卓绝,更兼能掐会算,我等前来,的确是为郡中大事,说是试探山主身手,倒也并不算错,不过我等皆是由凤游郡帮派中而来,乔装打扮,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实则身手大多为半步宗师,门主若是轻敌大意,恐怕也要耗费不少周折,才可取胜。”
叶翟摆摆手,略微露出些笑意,将苍白竹节抬起,横于胸前,“大人终究是大人,摆明上门试探,却又不忘透露予在下些许隐晦消息;若是凤游郡官府能渗入郡中大半帮派,如今前来试探在下身手的,只怕便是几十位宗师,而非是几位半步。”
叶翟探出左掌,往院落中一指,笑意不减,“几位若是有事相商,不如先行进门,若要试探,恐怕并不可觉察出在下根底如何,仅马帮一派便有不下宗师数十,如若是想借在下为刀斧破竹斩荆,如此阵仗,其实压根试不出锋锐如何。”
几人面色微变,可仍旧不曾贸然出手。眼下此人身手,全然可一人信步踏入西郡那等马贼密如织网一般的险地,只身杀个往来,如在无人之境,寻常宗师纵使气力不绝,也难有如此显赫功绩,而这位白葫门门主,却只单人携剑,游山玩水之间,便已将整座西郡走个来回,身手之高,难有旁人比肩。
“我等不过奉命办事,还请门主莫要为难,略微切磋数合,我等自有说辞,但断然不可全无动作,望门主休要推脱。”为首之人再度抱拳,神色寻常。
叶翟左掌略收,面皮也终是清冷下来。
秋风落叶本泛黄,而白毫山却是不同,阴沉天景秋风四起,千百落叶随风浩浩荡荡零散凋零而下,却如万千雪尘,爬满山巅,远瞧似有仙人上山,敲落满山素白桃花。
桃花落枝头,携风引过楼,由凋至地,不过数息之间,却是飘摆来去,闲散得紧。
白头门主收起竹节,侧目瞧瞧四周,而后便将山门合上,提横木拴住门闩,拍打拍打两手灰尘,缓缓蹲下,“几位宗师,秋日地上冷凉,极易伤身,何苦来哉。”遂起身而走,并无半点搀扶意思,踢踢踏踏哼起曲轻快小令,悠哉悠哉往庭院之中而去。
“这白葫门山主向来是极清净的性子,即便是马帮屡次三番有逾越之举,也不曾听闻过有愠怒之举动,如今为何出手如此之重?”一位面门淤青的汉子咧嘴,更是咋舌不已。叶翟从头至尾,只使那枚素白竹节递过数招,便将一众人打得脚步绵软,跌进门去,更是有腰间兵刃还未抽到手上的半步宗师,便被竹节所伤,抽得经络阻塞,内息难定,如今横卧地上,凄凉得紧。
武人难入宗师,故而即使是略差宗师一筹,大多也是于门派当中身居高位,再不通人情,亦可捞来个堂主舵主的职位,何曾吃过这般亏,但苦于这位叶门主手段实在非凡,几人亦不敢有怨,只得勉强站起身子,哭笑不得往庭院之中而去。
白葫门正堂当中,清净得紧,除却几枚蒲团之外,再无他物,唯独正堂当中有幅图卷,上绘有白鹿踏溪,周遭绿意盎然,笔锋
清雅幽静,尤其皴法极妙,一天一地,白鹿溪谷,瞧来便叫人心念尽去,恬淡自然。来者几人当中并无擅字画者,但观此画,无不觉心旷神怡,方才心头羞恼,亦是转瞬皆空。
“适才唐突出手,并非刻意,而是近来心神不宁,郁结作怪,这才未曾制住肝火,含怒出手,伤了几位,”叶翟已然居中坐定,眉目归复平和,冲几人一一抱拳行礼,“如若不嫌弃山门庙小,不妨在此观瞧一日,虽是地界狭隘逼仄,可典籍古卷却是不少,诸位可自行观之,但切勿携出,兴许再过数载,江湖上便又可出几位宗师,从头越武道。”
几人闻言一喜,马帮垂涎白葫门久矣,缘由其一,便在于山中剑谱刀谱,乃至内家外家拳谱极多,常人苦读数十载,也未必可将山中典籍武谱皆尽读毕,对于寻常武人而言,本就是抬升身手的极好法子。
“不过既然是郡守请几位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我白葫门无意去争什么郡中第一门的名头,于整座凤游郡已并非什么秘闻隐事,只顾门前雪,虽听着有些刺耳,可我门内绵延数代,一向是如此为之。郡守如今缺一柄斩人刀,而在下不过是枚无尖箭羽,敝帚自珍罢了,何苦如此。”
叶翟这番话说得的确不掺半分虚言,亦是不曾客套,听得几人一时语塞,倒是当真难以再度开口,默然一阵,为首那人才抱拳答道,“白葫门喜清净,这点即便我等见识微浅,也略有耳闻,只是郡守来时特地嘱咐过,有枚物件需得亲手交与门主,如若门主亲眼瞧过,出手与否,便悉随门主。”
为首之人说罢,由身后布包掏出枚物件,掀开外头织锦上前两步,躬身递与眉头微皱的叶翟,而后再不出言。
织锦之上,有枚轻巧素白玉石,品相中上,年头奇老,但下角却有枚篆印极好的湖字,瞧来有些坏品相,但的确是力道雄浑,瞧来便是极高明。
叶翟接过那枚白玉,端详片刻,旋即面皮之上便升起丝明悟,将那白玉搁在面前桌案之上,“郡守心意,在下已然知晓,不过出手与否,在下还需些时日想清,来日自会前去城中走上一遭,诸君不妨先行观瞧武谱,再做打算。”说罢冲众人微微点头,又复捧起桌中白玉,迈步往后堂而去,再不吐一字。
堂中众人不得其意,但既是门主开口,当然不得有违,只得先行迈步出正堂,而后前去周遭,寻思着觅得几位弟子,问询所在。郡守爷所托,自需依从,但总要身手再抬升半步,连闯颐章境内所设一十六处宗堂,将宗师位子坐稳,对于一众半步宗师而言,才是最为紧要。
大员老爷有托,自当尽心,但任谁也不愿再多出几成心思,尽一分心意未必可得一分善果,可习武向来是多一分心念,便多一分根基。
叶翟孤身迈入后堂,颓然坐到古旧太师椅上,却是始终不敢再去瞧掌心当中那枚白玉。
昨夜清秋风满后堂,堂前忆故人,堂后思旧物,却道占算绝伦,不知是正堂青乌难断,或是窗外青莲愈青,早秋更秋。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三问
山间饭食寡淡寻常,乃是由位约有古稀年纪的老仆一手操持,清粥小菜,自然谈不上精细,但如何也算是暖腹熨帖,一路千里少有踏实斋饭可饮,即便下榻客店,亦大都是草草食毕,便回房歇息沉沉安眠,更休说客店酒楼大都无寻常清粥,多是繁杂菜式,故而如此少饮两碗清粥,几筷小菜,却是极安生,足解周身劳累疲乏。
云仲两人一路上亦不算顺风顺水,单是温瑜惹上风寒一事,便拖延几日行程,且秋雨落后,纵使如官道这般平整道面,亦是泥泞许多,马匹陷蹄其中,马背更是颠簸,因此只得牵马而行,缓缓往凤游郡方向而去。饶是少年练剑吃过许多苦头,女子孤身闯江湖受过许多重创,可如此一趟走下来,的确也并非是什么轻快营生,难得歇息过如此清净一夜,腹中添食,登时精气神再度攀升而起。
“老丈这粥,的确别有一番滋味,却是不知熬粥时节有何门道,才可使得米香不泄,锁于粥中。”少年饱腹,笑语道,“先前晚辈也曾试过熬粥,可每每不是滋味寡淡,便是其中米粒熬得极烂,掌握不得火候。”
老仆衣衫极朴素,且出于年纪过长,耳力已然奇差,云仲接连重复两三回,才堪堪听清言语,抚须叹道,“这少侠明知故问,你们这些位江湖人练剑练刀,哪有不出三两日便能练到宗师那等深浅的?凡事除却偶然间灵光一现,说到底不都得要靠功夫堆叠;往深里说,若是不曾日日惦念如何提升功夫身手,又何来的灵光。熬粥比练剑容易,少侠既然能练出如此一手好剑,岂会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云仲微滞,再度抬眼端详那老仆时候,却是并未瞧出半点异状,分明是位寻常老翁,无论衣着还是周身气度,如何都看不出深浅,就连内气流转也不曾察觉,略微思量片刻,才点头笑笑,“老丈教导,晚辈记下,不过仍有一事好奇,又不便同叶门主问询,如若是同老丈问询,兴许可略解心头疑惑,图个爽利。”
老者哼哼,只充耳不闻自古拾掇起桌案,顺带再盛出三五碗清粥,摆到桌沿上头,回身斜瞥一眼面色平静的云仲,“老朽虽不过是白葫门一介下人,终日除却扫净院落尘灰落叶,便是每日置办些素斋,并无多大能耐,更未尝学过丁点武功,不过还是要奉劝少侠一句,白毫山中种种秘辛,还是莫要探寻为妙,门主脾性向来随意,但若是触及山中旧事,恐怕少年郎只凭如今的身手,未必便能全身而退。”
温瑜亦是瞧见少年面色略微有变,却一时间察觉不清后者心思,于是便冲少年使个眼色,示意莫要太过唐突。江湖上背剑携枪,满面土灰的汉子自然难惹,可老丈孩童轻佻女子,有时更为深藏不露,如若是有心出手,本事兴许毫不逊于前者,乃至更添几分阴诡狠辣。
云仲接过温瑜眼色,但并未收住话头,再度淡然开口,“走江湖者,大都尤好管出闲事,老丈如此
出言,非但不足令晚辈生出退意,反倒心中越发如狸奴抓挠,奇痒难止,不如尽言,一来可解心头疑惑,二来若是有难言之隐,亦可帮衬一二,岂非一石二鸟。”
老仆并不搭理,继续清理桌案,顺带将茶水温烫上,而少年只是稳坐桌案之间,未曾有半点举动;老仆再度侧目观瞧,少年亦是平静自如,笑意愈浓,接连拖延过一炷长香功夫,两者皆是半点也不曾有多余言语。
“你这少年郎图个甚?绕是悉数知晓白毫山中秘闻,又可替我家门主解忧几许,”老者胡须颤栗,重重将抹布撂到桌台之上,气结不已,“我说你们这些江湖郎,只顾自个儿逍遥自在就是,何苦偏去扫他人瓦上霜,力所能及倒则罢了,本就无多少斤两,插足分外事,就当真不怕惹祸上身,平白丧命于异乡,到底有甚可图的?”
“您瞧这话说的,”云仲从容不迫,甚至面皮当中的笑意也不曾褪去半点,柔声细语,“江湖中人若是只顾自个儿潇洒快意,这江湖岂不是过于寡淡无味,譬如在下亲手所熬米粥一般,清汤寡水,火候不均;晚辈唯有三问,若是老丈有心同在下讲说一番,兴许当真能帮上些忙,权当还昨夜借宿与今日米粥的人情,旁人雪中送炭,在下何至于暑中添柴,起码断然不会帮倒忙。”
老翁蹙眉,眼前少年所言,不似有假,但仅凭寥寥数语,纵使他在这山中为仆多年,也不敢轻易如实道来。一时犹豫不决,珠帘一挑,叶翟迈步入屋,与云仲对坐,朝老者嘱咐道,“天冷气清,秋来山巅先知意,虽晨起不适饮酒,但小酌两盏,不也极好,褚老倘若手头腾得开空,便替我取一坛前年埋到后院的素酒,同少侠饮上几杯。”
老仆不解,可瞧见叶翟微微颔首,神情和善,只得沉沉叹口气,掀开层层泠泠作响珠帘,蹒跚而去。
“褚老腿脚不便,原是年少时节受过风寒,两膝之中湿冷寒气,纵使多年来温养,亦不得排解干净,如今已是变为顽疾,多走动几步,有益无害。”叶翟冲两人一笑,端起清粥小饮两口,长出一口气,似笑非笑望向云仲,“一门之主,本该举止端正,不可轻易窥闻旁人对谈,可怎奈院落实在狭隘得紧,总不可将双耳闭住,这才无心听闻少侠方才所言。”
叶翟沉吟片刻,抚去衣袍褶皱,缓缓言道,“如若少侠的确是狐疑难解,我便与少侠讲说一番,不过只当做江湖趣闻,听罢一笑即可,至于仗义相助,还是免去为好,山门庙小,解去心头郁郁,总比不上保全清净。”
少年拱手,却见方才那位老翁去而复返,端来枚精巧酒坛,摆于桌中,取杯盏有三,一一斟满,举止行云流水,流畅自然。
“头一问,少年郎莫不是想问,这山中各物,为何尽是如飞雪缚裹,就连院落当中的老竹,门外山路,也皆是如此。”叶翟举杯,也不曾相让,一饮而尽。
“确是如此。”少年举杯,发觉这素酒滋味并未传开许久,可凑到鼻尖处时,沁人心腑,本是薄凉如刀的冷淡酒水,韵味却是流转,属上上品。
叶翟见此,难得得意笑起,自行添上一盏,“此酒无名,起初乃是曾居山中的前辈所酿,酒方为门主所留,依照此方,才可酿出如此酒水,不乏清冷,滋味却是绵长,少侠不妨多饮几杯,尝尝其中妙意。”
秋风不予便,纵使屋中珠帘层层叠叠,亦难止住风来,素酒滚喉已是薄凉,再添凉风,更是令云仲通体寒意上涌,连连皱起眉头,打量杯中酒。
“此酒属寒,入腹炷香过后,方可生暖,”叶翟却是并无异状,再度仰头饮尽一杯,呼出一口单薄酒气,“正如山中事,尽数遮掩于茫茫素白之中,无人问起,即便偶有来往之人称奇,亦不过一时狐疑,近山则起,远山则消。”
“少年郎要问,我便说些表事,至于深入其里的,休要去问,更休要去寻思,耽搁修行破去心境,到底非是一桩好事。此山中有灵,致使山中无别色,林木本该碧绿,山道本应苍黄,可碍于此灵,使得悠悠千百载之间,山中唯有素白一色,除却井中青莲之外,还从未有其余色泽。”
两人相对举杯,再饮一合。
“第二问,门主手段不似常人,年纪浅时,可曾步入仙家门槛?”云仲搁下杯盏,只觉腹中秋湖再度有变,似乎这薄凉如刀的冷厉酒水,最是贴合秋湖心意,故而欢欣雀跃,又是令一旁虚丹略微震起,整座丹田若洪潮搅动,盘桓起伏,不得片刻宁时。
“仙家自然是见过,”门主神色略微抱憾,叹息答道,“年少时节见过位手段极高明的仙人,说是翻山覆海亦不为过,只可惜生来天资本就稍逊,故而还不曾入门,便被逐下山去,仅这一手剑术,还不曾偷来几招,就已踏入江湖,如今想来,的确是心头不舒。”
叶门主酒饮得奇快,近乎不曾闲暇一瞬,接二连三往喉中倒酒,丝毫不曾觉察到酒水当中的薄凉滋味,只顾接连饮起,瞧得少年都是眉头微挑。
“至于第三问,门主今日,究竟是而立,亦或是不惑,虽说满头鹤发,可依在下看来,心境却仍是年少。”少年饮尽第三盏酒水,抹抹唇角,觉察出腹内有暖意升来,闭目出言。
“虽心境犹如年少时节,面皮亦算尚可,却已入不惑,”叶翟挑眉,淡然答道,“都说山中一日,山下十旬,大抵便是出于久在山中,才不晓得何谓心性城府。”
少年点头,“三问已罢,还要多谢门主解惑。”
叶翟点头,并不多言,起身便往屋外走去,只是临近珠帘处时,不经意道,“少年郎的确有柄好剑,不过杀气过重,数步之内,犹可闻颤响震鸣。”
第四百五十七章 弹指
叶翟迈步出门,隔着如瀑珠帘往屋舍望去,神色阴晴难定,良久不曾回过神来,旋即转身走入后院,顾不得举止,又捧起坛酒水搁在膝旁,不出一言,更无半点动静,双目平视。老仆跟随自家门主一并出屋,瞧见叶翟如此动作心下骇然,连忙紧走数步,立身在男子身侧,轻声出言问道,“门主,那少年难道有甚古怪之处?”
白发门主并未急于作答,拍开酒坛泥封,竟是单臂拎起酒坛往喉中倒去,清冷酒水入腹,直激得面皮发青,仍是浑然不觉,且乐且饮,不多时膝边已然多出五六空荡酒坛,酒气馥郁。老仆自打入山,已有二三十载不曾瞧见山主如此狂饮,上回时见此,还是那院落井口当中青莲开花,向来滴酒不进的叶山主,将新酿出的数坛米酒搬来,接连痛饮四坛,才斜靠井口,沉沉睡去。
“褚老可知生在世间,有三喜三悲,我叶翟此生不知乡在何处,自然谈不上什么他乡遇故知;更不存入仕的心思,再说原本那庙堂便是世家子侄后辈才可高攀的地界,当今圣上虽有意迫压世家,但此事种在今世,果在后朝,这一喜也与我无干,至于洞房花烛夜,洞房倒是有幸见过,不过还未曾灭去红烛,便已脱身,亦是无喜可得。”发丝如缟的男子放下酒坛,面皮泛起丝笑意,“天地与我,倒也还算怜惜,虽得不来三喜,但临了还是给余下四字脱身有望,送于我这落魄人。”
老者神色猛然一变,“难不成那少侠可助门主脱身?可老仆端详良久,却是不曾观瞧出那少年周身有丁点内气流转,门中传延多年的望气法,应当无误才是。”
叶翟摇头,已然是醉态横生,费力撑起身子坐正,随手推开一旁陈列酒坛道:“褚老不曾入修行,只凭肉眼凡胎去瞧,自然难见其气,不过即便是我也险些被那少侠瞒过,直到几口酒水下肚,其腰间剑鸣声起,才敢断言这少年郎并非是寻常江湖剑客;至于身旁女子,周身天机流转,窥探不得,不过想来亦是迈步踏去修行路。”
“既然是如此,如若是能问出那位少侠师门,凭那些位抬手便可翻山覆海仙人的脱俗手段,何愁这身旧枷不去。”门主显然是欢愉得紧,双目微合靠到树下,全然不曾在意一旁老者面色阴晴不定。
“门主能脱身白毫山,的确是件难得好事,多年以来盼念得偿,落到谁人头上,亦如释重负。可门主就不曾想过,山中几位宗师与那三位年幼徒儿,待到门主脱身此地,复得自然过后,应当去往何处谋生?”半晌过后老仆出言,神情低落,“老仆并未修武,更不曾有幸修行,但总归手头还在利索之流,即便是白葫门不存,下山过后仍旧能寻份差事安度余生,山中三位小徒并无双亲在世,无甚着落,往后数十年,又当如何。”
叶翟神色不改,对于老仆所言却是心知肚明。休说山上几位宗师不曾归山,若是归山,待自个儿这门主去后,亦
是断然不可将三徒带到身边。马帮与白葫门向来不对付,饶是叶翟与马帮如今当家从未出手,两者间磕碰愈多,乃至于马帮时常有盯梢之人与白毫山周遭停驻,虽不曾屡次露相,但山中已是人尽皆知马帮此举。
就连几位宗师向来性子温吞,都是有些按捺不住火气,接连出手教训过数波马帮中人,这才使得后者近日略微收敛些许,但仍是摩擦不止。凭马帮中人一贯举动,即便是几位宗师离了白葫门,恐怕也无其余去处,马帮一家势大,岂能收容自白葫门而来的一众宗师,即便远走别处,只怕祸事亦是附身。
“褚老以为,我叶翟为白毫山门派所做之事,难道还不够?”男子挠挠发髻,随口答道,“寻常人数世能竟的大事小情,叶翟何尝推辞过,从这门中走出的弟子,恐怕已有不下千余众,在这颐章开枝散叶,兴许有的已然在天下闯出好大名声,立宗做主,临近脱身时节,褚老欲要以此束住本门主脚步,不占理,更不能成。”
“常言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身若由己,便可一日看尽天下胜景,闻道千百里外,夕死大湖东岸,我若能脱开樊笼,必定要见识番世上众生,窥剑道大川层层而起,直入九霄云外,才敢言此生未曾虚度光阴。”叶翟大醉,长笑出声,乃至面皮都是皱起,豪气一时难收,“最好再挑几位剑道大才比斗一番,纵身死剑下亦可,得胜而归亦可,总归不负此生便可,至于山中事,与我何干,卸去门主名头,我不过是一位寻常至极的剑客,江湖生来江湖死,信马由缰。”
“何尝又为缰绳所困。”
说罢叶门主便两肩一摊,醉倒于秋树之下,任凭秋风飒飒而过,只情睡去。
叶翟酒量极差,故而从不贪酒,但如若饮酒,必是贪杯求醉,睡上足足两三时辰,再行醒转,醉后举动言语如何,全然忘却。
老仆面皮仍旧难看,可再瞧瞧独身靠到秋树一旁,睡相毫无半点门主架势的叶翟,攥攥双拳,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搭起后者肩头,颇费力地挪动脚步,将那烂醉如泥的门主搀扶而起,往正堂而去。
“看来门主近来又是耽搁了修行,终日只晓得休憩用斋,这身子沉得仿佛丘山一般,得亏是老朽有把力气,换成旁人,恐怕早就苦撑不得。”
本是风烛残年的老仆半背半搀,由打后院秋树之下,缓步走过院落之中高低错落梅花桩,再蹒跚行过院落正当中那口种有青莲的古井。本是秋月,可井中那株青莲却是繁茂翠绿,与周遭青灰楼宇,雪白竹木极不相称,遗世独立,郁郁青青,多年不曾凋敝零落。
老者勉强站稳脚步,瞧着此处近甲子也不曾变过的景致,自嘲一笑。
“也是,二三十载弹指之间,怎会比得上那时节的气力
足,”老者摇摇头,喘息许久,“原来非是门主沉了数分,而是老朽年纪长过二三十岁,年老体衰。”
“难怪。”褚姓老者释然一笑,继续背起那位面容极俊郎的烂醉门主,一步一歇,往正堂当中而去,如多年前的白葫门门主,将尚且年幼的自个儿背到山上,虽已熟睡,却仍旧紧紧攥着掌心之中半串糖球。
白毫山外往北百里村落,那位门主只凭一剑,便抵住层层叠叠譬如池鱼见饵的流寇,将一息尚存的孩童提到胸前,虽刀剑声震响声不绝于耳,但尚无丁点血水沾染孩童破烂衣衫,一路将孩童背到山门之中,隆冬飞雪,衣袍尽湿。
“那位门主,看来已然瞧出端倪,可先前偷袭与比斗时节,分明并无内气流转,此番瞧见的这位门主,只怕非是寻常大才。”屋中云仲面色奇差,任凭运足内气,也未曾将鞘中那缕剑气尽数挥退,猛然松开一口气,苦笑道,“这秋湖的确是霸道,虚丹光华灼灼,却丝毫奈何不得,但凡饮酒,似乎都要被腾空秋湖挤到一旁,无论如何运力,始终抵挡不住。”
“既然知晓,为何仍要贪杯,莫不是已然将我这做师侄的抛到脑后了?如此理应吃些苦头才好。”
温瑜面无表情,单手举箸,另一只却是直走少年后腰,运足力道猛然拧紧,而后将小菜搁到口中,浑然不顾云仲痛得连连咧嘴。
“在这山中驻足已久,过多叨扰,想来亦是有些亏欠,况且山中那几位孩童仍要修武,若是过多搅扰,如何看来都是有些不妥。是再行停足几日,还是今日便下山入凤游郡,全凭师叔定夺。”温瑜出言,向来是如此,直截要处,兴许于山中仍有遮掩,可对于这位小师叔而言,似乎更愿随心而行。
“不忙,今日这三问,这位叶门主有意掩饰,可透露得还算不浅,”云仲忙不迭揉揉后腰,依旧止不住酸痛,不过面皮却是有些笑意,“有意相告,但迫于种种缘故不可尽言,此等事却是极合我心意,眼下即便入了凤游郡,大抵也遇不上此等事。师兄吩咐你我往东而去,顺带增长些见识,如此奇闻,若非探出个底细,休说是我,温姑娘恐怕亦是心有憾意。”
少女无奈瞪过一眼少年,啧啧道,“自个儿想做,休要扯上自家师侄,原本直言便可,却偏要多些弯绕,得亏是小师叔练剑时心思澄澈通明,如若不然,这快剑恐怕便练不出个所以。”
云仲嘿嘿笑道,“要么怎说是天生练剑的材料,师父兴许便是瞧上这点灵光劲,才将我由打村镇中捞来。可说来惭愧,其实练得并非快剑,而是极寻常的剑路,究竟修快剑或是走剑,直到如今也不曾想分明。”
温瑜吹开额前碎发,自顾饮粥。
“那小师叔可要练得再快些,欲速不达,但迟则生变。”
第四百五十八章 碑峰送酒
祖辈居于凤游郡的住户人尽皆知,凤游郡大半地界,都要比其周遭地域高出许多,由凤游郡外极目远眺,整座大郡若有雄川拔地而起,仿若是仙家于颐章东南境处无端抛起副龟甲,猛然涨起不知多少丈,昂首抬额,姿态跋扈得紧。四面皆是陡峭断崖,唯有四周几十处坡道,供郡中人走动进出,车马往来;尤其官道修得相对缓和,并无陡峭坡路,略微延出数百步远近,这才使得郡中年事已高的一众老者,勉强可趁春夏好时节外出走动走动。
颐章三洲六郡当中,属凤游郡地势最为奇异怪兀,险象环生,大抵亦是出于此,其中身手奇好的练家子数目极多,市井中随处可见汗流浃背,却瞧来便筋骨强韧的背担樵夫,任挑出一城之中凭金枪锁喉行把式卖艺的干瘦汉子,说不准哪位便有身足可称精妙纯熟的内家拳功夫。平日里声名不显,打扮为织席贩履或是招徕生意的客店打杂小二挣个温饱,没准夜里闲暇时便可换上身适宜夜行的短摆衣衫,负刀而出,临近鸡鸣时才迟迟而归,至于刀口当中是否依旧存有两泼未干血水,却是不为人所知。
风掀酒旗,青砖墨瓦,高川之上人去人来,百坊千业,街面向来难见兵刃亮出,袍袖底中谁人携刀剑小戟,哪有人心间有数。
鱼龙混杂四字,尚且不足说得清凤游郡中驳杂人,兴许迈步出酒楼十步,便可遇上位卖米酒的宗师,复行百步,便能撞上位尚还是微末帮众的富家翁,面子如过街走马轮转不停,里子却大多是江湖中人。而那些位并不愿遮掩的主儿,大都不为寻常百姓待见,但凡瞧见,无不是神色略微惊惶鄙夷,说是避之如蛇蝎亦不为过,可不晓得为何,遇上同马帮中人衣着相似者,大多百姓面皮当中皆无鄙夷,唯余惊惶之色,乃至颇有些恭敬意味。
郡中最高处不为官府所掌,唤作碑峰,高耸如龟蛇昂首,纵使相隔千里,亦可见有挺拔石岩凿漏云舟底部,冲天蔽日,远望之下如负穹扛霄,威势赫然。曾有老僧云游出西郡,步行良久往东凤游郡而来,距凤游郡数百里外遇疾风骤雨,电舞银蛟洪钟炸响,滂沱急雨恰似百万兵戈,纷纷而下,除却雷霆电光,放眼百里尽皆昏沉,唯有远处巨峰始终屹立,岿然不动,极似佛陀典籍当中桀骜妖邪,迎风难倒,而其势也愈坚,故而骤雨歇后,老僧换上身干净僧衣僧鞋,挥毫写就:夫颐章国祚,北有画檐山擎开日月,南有凤游抵毕飞电,分明陶道巍然,云是何处青山。
兴许恰是因如此一句简言,甚合文人心意,故而许多文人称远游凤游郡为走飞电,听来倒是稀松平常,可凤游郡文人经此事之后,的确比以往略微多了些许。但经年累月尚武风难磨,远游至此的文人,大都只在郡中游赏一阵,便径自离去,罕有落宅于此。
“与帮主许久未见,此番一见,倒属实令属下颇有感慨。”碑峰高处云烟缭绕,修有千阶,一位文人迈步登峰而来,却是难分清额角水渍,究竟是攀山劳累,还是山间云雾凝成,才入院落,便是缓声笑道,同院落正中枯坐多时的男子拱手,亦不见外,自行坐到那男子对面
石凳上,长长吐出口浊气,揶揄道,“堂堂马帮帮主,竟是不问帮中事,独自登至此峰上头隐修;您老倒是能谋得个清净自在,却将冗杂俗务交与属下,帮主此举,着实不厚道。”
男子并未带冠,披发而坐,一身黑衣,石桌横放柄长刀,锋刃狭长,闻言抬起头来,“怎么?你糜余怀本就是书生出身,就连晦涩文章读来都是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两眼都扎到书中,区区冗杂小事,理应应对自如才是,何苦特地登上碑峰来兴师问罪。”
糜余怀撇嘴,由打长衫之中掏出枚物件,压到石桌上头,一副讨嫌神色,啧啧叹道,“这年头善人难做,既通文墨又心思良善的更是难做至极,帮中那点鸡毛蒜皮小事,何曾难倒过我这军师,倒是帮主久在山中无酒可饮,令我这酸文人分外上心。”
男子神色一轻,凭他耳力,方才书生将酒壶搁在石桌之上,壶中酒水摇动声响,听来便是稠而不浊,必属上乘,故而抬手便要夺来那枚玉壶,却是被糜余怀抬手挡下,丝毫也无烟火劲。
“咱这小夺乾掌还是帮中宗师亲手指点过的,帮主身手难寻敌手,可休要轻敌大意,”长衫文人促狭笑将起来,而后将安稳立于手背的玉壶拎起,“酒自然要饮,但山下事,也得同帮主交代一声,居此位食其禄,自当尽职。”
“快些讲便是,休要搅扰酒兴,”男子意兴阑珊,又是盯起长刀锋刃,凝神看去。
刀招路数主势,更擅破御之法,天底下冒尖的一撮刀客,一刀在手,休说敌手使得手峨眉刺这等轻快主袭的兵刃,即便棍戟斧锤这等重兵,亦可寻出破绽,破开抵挡手段,此谓窥招之能;而男子此刻观瞧锋刃时候,眸光闪动,气息起伏不止,极似窥招。
糜余怀见势摇头,使瘦弱两指敲敲桌沿,直视男子面皮,清朗开口,“马帮近半载之间营生,盈钱数目比起往日,足足高过九成。此前马帮收敛店家铺面的手段,实在过于下作,都说是书生夺命剜骨最是心黑,但即便是属下,亦是有些看不过眼,原本郡中商贾皆是心有恨意,但这半载之间,似乎明里暗里潮水已然平息,偃旗息鼓,再无分毫风波。”
黑衣男子仍旧窥刀不止,半晌才回话道,“这本就是一桩好事,何须忧心。”
“好事?”糜余怀心烦,将单掌按到长刀上头,缓缓站起身来冷言道,“帮主醉心武道,怎么就连此事都瞧不分明,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死仇,那一众商贾大族,恨不得马帮上下皆尽身死,难不成帮主以为,化干戈为玉帛,只需数载而已?”
“商贾原本处处阻挠我马帮举动,乃至不惜自损根基,亦要毁去门面声誉,半载前每隔三五日便有上门寻衅者,纵使商铺中帮众下手奇重,依旧是如此,马帮上下入不敷出,可近来却是反其道而行,毫不阻碍,乃至有零星三两家商贾家主亲自登门拜访,若非是欲要稳住马帮,何至于此。”
男子终是将双目由长刀刀芒中挪开,皱眉出言,“马帮中人办事,向来不留琐碎,绕是那群只知敛财的商贾有心使手段,官府难道便任由其为之?只怕是供奉念想过多,谋算略有差错。”
糜余怀冷笑,“我倒也巴望着自个儿念头有差,毕竟原来就是位百无一用的穷酸书生,幸得帮主看重,这才谋得个马帮供奉的职位,还要谢过帮主了。”话音未落,文人便由打袖口当中拽出枚密信,放于桌中,两指微屈弹到黑衣男子面前,“帮主大人不妨瞧瞧书信中所言,至于真假,我已派人手前去查明了七八分,并无半分出入。”
此番话听来,如何也是僭越至极,分明只是区区供奉,却是同一帮之主如此言语,任谁皆要生出几分火气,可黑衣男子未曾动怒,抽出书信,自行看罢,神色终是略微一变。
郡外白葫门,从未大开门户收纳徒众,据说那位手段出神入化的叶门主,平生只收徒众两三,且从无争夺帮派头名的意向,终日隐于山中,可近两日却是一改常态,于白葫山脚下张榜收徒,不论出身天资,乃至不论年岁,除却筋骨还未曾定的孩童之外,初定筋骨脉络的少年亦可入门。
“如此说来,二者倒是立身到一处去,欲要同马帮两分凤游郡江湖,”黑衣男子起身,挑唇一笑,“至于那位叶门主,多年来都不曾同旁人交手过,唯有数则野话有云,说是曾一人一剑去到西郡当中诛杀贼寇,听来唬人,可细细想来,亦不过尔尔,来日定同他赌斗一二,论个高低短长。”
男子握刀还鞘,啸声铮然作响,与巍峨山中传开甚远。
云雾稍散,碑峰峰顶,其实亦不过十几丈宽窄,远眺而去,可见凤游郡西北有座极渺小的小山,尚且不过棋盘之中一枚白子大小,如豆如萤。
“如你这般道心通透之人,大抵也能算出于凤游郡这盘堪称壮阔的江湖棋局,白葫门亦不过是一枚白子而已,只是这白子落脚之处,究竟是困住执黑一方,还是自毁前路。”男子将长刀抱在胸前,神色竟是阴沉至极。
“既然帮主还不曾练武魔怔,这壶酒水,且留与帮主便是,”糜余怀叹息一声,一时也不曾再有同男子对饮的心思,冲山崖边的男子背影略微拱手。
“走了。”
黑衣男子回神之际,那位瘦弱书生已然无踪影,唯余山道极陡峭台阶上一道背影,正哆哆嗦嗦往山下迈步。
犹豫再三,男子掀起壶盖,一饮而尽。
这位糜供奉心术才气,只怕进到官场当中,亦可步步登高,但时至今日,仍旧在帮中领着供奉应得的银钱,大事小情一手握之,绕是他这帮主独在碑峰磨练刀招半载,从埋藏许久的十余位暗子口中听闻,山下仍旧安稳如初。
本事之高,携酒而来,却不敢饮。
“白练刀了。”男子收回目光,面色更阴。
第四百五十九章 平平无奇
糜余怀下碑峰,一路上都不曾回头张望,眼观足尖,缓步独行,直行至近峰底处,额角又是水渍横生,比起上山时节,更为绵密些。左右上前两人,各自抱拳冲文人行礼。
马帮当中设供奉不下数十,比起往来自如的客卿,地位权势略微高些,但总归并未入得正堂,莫说与一众舵主相比,就连才升不久的堂主手头地盘人手,都稳稳压在供奉上头。原是供奉客卿,两者皆是由马帮之外而来,本就不属亲信之流;若是客卿还算自在些,来去自如,只在招应时才坐镇帮中,身手更是高低有别,而供奉常年坐镇分舵,却不得实权,俸禄只与客卿不相上下,如何看来都不算极好的差事,故而又有宁为闲散一客卿,不做泥塑小供奉一说。
“李王二舵主何须如此多礼,”糜余怀还礼,言语却是淡然,“帮主虽痴于武道,但何尝有愚鲁之举,只需略微提点两句,自然晓得凤游郡如今情势如何,我这文人心思过重,还真当帮主浸溺武道,全然已是忘却了帮外暗流纷涌,眼下看来,颇为多虑。”
两人闻言皆是松口气,可二人均足有近八尺高矮,即便面皮生得并非凶神恶煞之流,但前后仍旧瞧不出什么分别,无论喜忧,皆是叫人退避三舍。
“在下无意中得知,上山前糜供奉似乎由咱马帮头号酒坊中随手提了壶阳关酒,此行上碑峰,不知可曾交与帮主。”李姓舵主咧嘴一笑,且瞧不出试探意味,不过双目却是牢牢盯住比自个儿矮上整一头的文士,意味不明。一旁那位王舵主亦是如此,分明是满面笑意,可意味也是古怪得紧。
糜余怀神情自若,摆手道,“笑庸极嗜武,区区一壶阳关,自然不至于拖坏了修行,今番上山,纵是我这等身手奇差的文生,都能瞧出他窥刀之能已然有成,怕是用不了太多时日,便可下碑峰,到那时节缠着二位比斗,在下欲要阻拦,怕是有心无力喽。”
两位舵主一愣,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此对答,犹豫片刻,仍旧是那位李舵主爽朗笑笑,“那是自然无需劳烦糜供奉,帮主性子向来是如此,若是刀法臻至圆满,我等拼上挨几刀,也得叫咱帮主乐呵一番,至于那酒水,小饮一壶也可,糜供奉如今在帮中威望,几不下于帮主,举止当然经数度深思熟虑,岂能是我俩粗人所能揣度的。”
话里话外,意味分明。
而长衫文人并不解其中滋味,只是寒暄几句,而后道这山风冷硬,再加额头沁汗,免得风寒侵体染上恶疾,还得多饮些热茶驱寒,随后便告辞离去,独往别处休憩。
两人双臂抱起,瞧着那位步履略微有些虚浮的文人,于秋风之中甩袖行路,神色颇为复杂。
“你说咱家帮主,到底能否压得住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单论身手,倒是足能杀上几百号糜供奉,可
若是凭心思手段,咱马帮这位糜供奉,的确难有人可出其右。顶着供奉名头,做的却是帮主分内事,难叫人不胡思乱想。”李舵主搓搓两膀,觉得周身上下秋风来回蹿腾,冷意逼人。
久久未语的王舵主哼哼两声,拍打拍打李舵主肩头,双目仍旧往那文人离去方向看去,神色肃然,“平平无奇?就因糜供奉少时苦读,腰背有些佝偻,更不曾练过高妙武功,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这座凤游郡上下百姓不知数目几许,平平无奇者多矣,凭糜供奉城府心性与行事冷硬卓绝的手腕,怎能算是寻常之人。”
李舵主眉峰涌起,额间川字竖起,江湖多年风吹雨打,虽说还未到不惑年纪,面皮却已是如同腰间刀鞘外那层粗涩裹皮。
“那壶酒水?”
“放心便是。”王舵主笑笑,“外患尚在,岂会有人自找内忧,凭供奉头脑,便是有那份心思,也断然不会在此时节行如此一步错棋。你我皆知要入马帮极难,从递状过后,零零散散要经近两三旬时日,才可踏到帮中,期间便自有几人暗地探查此人虚实底细,而后才允入帮;即便是过了这头道关,想正经变为帮众,则需再候一载时日,甭管根底藏匿多深,帮中暗探,早晚能揭出旧事来历。糜供奉根底,当初我亲自携人手查过一载余三月,清清白白,休说是官府巨贾家掩埋的一手后招,寒窗十载,都不曾由打官府门前过,即使胸有良策手段过人,也断无倾覆马帮的理由。”
李舵主倒是被身旁大汉如此言语惊得连连咋舌,上下打量数度,才啧啧叹道,“瞧你王岳浓眉大眼,如今听来竟还有这番高论,分明是个舞刀弄枪走江湖的武夫,能瞧得如此深远,比老子可强过太多。”
王岳笑起,颇为得意冲汉子扫过一眼,“不止眼光,老子酒量身手,哪面不如你?”
“还没等夸你小子胖,反倒先喘上三五口大气,也就是前几日老子练枪崩伤虎口,不然今儿个便得出手扎你六七处窟窿。”李舵主不忿,两眼瞪起怒道,“随处找家酒馆,今儿个若是你王岳能爬将出门,便算我李复鞠心悦诚服,如何?”
“有何不可?”王岳毫不相让,骂骂咧咧道,“就凭你那点半坛不满一坛便倒的微浅酒量,还要同我过两招,好不自量。”
两人勾肩搭背,笑骂着往山下而去,似乎方才,全然不曾相谈过事关糜供奉的只言片语。
白毫山今日忙碌得紧,原本少年寻思歇息几日,待到那山主身上裹缠层层叠叠的诸般疑云揭去,再行下山不迟,却不曾想到接连几日,叶翟都是外出未归,练剑之余闲来无事,只得指点那三位童子剑术。
虽说三位童子对这少年仍旧有些抵触,不过眼见得少年出剑,确是本事极高,也只得勉强绷起张面皮,却频频上前请教剑术
。尤其山中那位大弟子,天资着实极高,云仲由流水剑谱当中悟出的几式小路剑术,不出几日便已练得形似七八分,虽少神韵,不过已然可窥探其上乘天资。
温瑜亦是于山中静下心来,终日闭门不出,借来上好笔墨,写就几十张隽秀小字,于屋舍之中接连布下六七座大阵,光华流转,而后再度散去,瞧来便极费神,就连用饭时节,双目都是略微失神,昏昏欲睡。
云仲数度规劝,说这修行非在一日,耗费心神内气过度,对于抬升境界有害无益不说,且相当毁坏经络,接连布阵最是伤神,不如每日仅布一阵就是,亦不妨碍。可温瑜性子向来如此,即便少年磨破嘴皮,虽说嘴上答应,到头来仍是每日耗空内气,接二连三布下座座大阵。
苦等几日,直到昨日正午时节,叶翟才匆忙回山,可还不等云仲出言,便先行开口,请后者相助,录下上门拜师者名讳年纪,而后又是匆匆离去,只剩少年呆愣立身山门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少侠既然有心探明这白毫山隐秘之事,何不照门主嘱托行事。”清晨时节,云仲才平复浑身内气,外出院中练剑三趟,身旁便有苍老言语声起,于是收剑回身,欠身一礼。
来人正是那位老仆,见少年行礼,连忙摆手,“如此客套作甚,既然打定主意要在山中留一阵,便帮着门主做些小事,有何不可?如若老朽未曾妄自揣度,几日以来的饭食借宿,理应还算顺少侠心意才是。”
云仲还剑入鞘,剑鸣声短,摇头笑答,“并非是不愿相助,门主为人极适相交,再者留宿数日,如何都应当相助才是,可我见山中这三位童子,无一非是天资超绝,既然是近来忙碌,有眼下三徒,已然要耗费不少心力,何苦还要大开山门广收弟子。”
“造势为主,扩充山门为辅。”老者一乐,“欲得自在,需先行灭去自身心疾,大抵是门主已然找寻出破开心疾的法子,才与平日举动截然相反,大开山门广收弟子,况且既然是门派,收徒一事,又有何不该?”
少年皱眉,想到前阵子凤游郡外那处客店掌柜所言,略微有些许念头。
出得南公山,自个儿便是温瑜师叔,即便是只论辈分不论年岁长幼,也应当承得起这声小师叔,更何况本就是心意向之,无论他云仲自身有千万般暮气,亦需将灵台抬过又抬,许多平日里不愿细想细念的诸般琐事,纵废去许多心力串联一处,尽力想个通透分明,总能护二人无恙。
原本只是山间寻常少年,出剑心思便快然,观剑心中便窃喜,似乎灵台之中唯有一柄飞剑,能决浮云,能断山岳,如此想来便是通体舒畅。
但人总要有心心念念之事,存心心念念之人,除却万般快意,还需常念常顾,才算不负人世中喜欢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