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章 南公山,书生柳倾
对于这位赤脚的汉子,少年只是眯眼回了句,“这年头难不成人人都得出来装装架子,显摆显摆自己境界高妙无双?打便打来,若是不打,且先退到一边看着就是,秋风凉劲十足,莫要吃太多,免得明儿个蹲在墙边直不起腰。”
来人叫少年一顿抢白,却是有些语塞,似乎是过久不与人做口舌之争,以至于在半空中张了张嘴,又是将话头咽了下去,将那张略显苍白的面皮憋得微红。
而云仲见此,心间却是一颤。
吴霜曾讲过,江湖里头嘴皮子利索的比比皆是,可这茬人大抵性子直来直去,多是些一般人物;可若是碰上不愿或是不会同人争口舌的,则是要添三分小心。这等人大都要么是手段阴狠的狠主儿,要么是那等武痴道痴,甭管从属哪类,都并非是如今的云仲所能应付的。
野犬吠声奇大者往往惧人,而不吭一声者,往往下口最为狠辣。
如是道理,即便在小镇里头,云仲也明悟在心。
眼下虽说腹中秋湖不知什么原因,以往伤己经脉的剑气转而对敌,可叫这赤足汉子一踏之下,近乎消逝一空,少年心中自然添了数筹警觉。虽说话头依旧无赖,可双目却一直将那汉子盯起,再无半分偏离。
“与其多说,不如瞧瞧你商队当中,是否还有活口。打是自然要打,我可不愿同你做口舌之争。”汉子思量半晌,这才闷闷道出一句。
对此,少年只是狠狠咬紧唇齿。
他怎能不知,坡下那边的动静,已然是消散大半。
老吕同那十几条汉子,虽说行商路上也是抻练过无数回身手,更是在贼寇山寨当中舔血数回,功夫与对敌经验,自然比寻常武人高出些许,但同身着甲衣的士卒对阵,当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坡下商队中人,已然十去**,虽说也拼死了些士卒,可眼下仅剩老吕同两条已然伤残的汉子仍在苦撑。
至于商队前头,开战至今仍未有一人赶来相助,少年更是不敢再想。
如今的场面,当真是退无可退。
前面又有这赤脚汉子拦阻,单说御空这一项,恐怕便已然是自家师父口中所说的三境。
敛元境一,虚念境二,灵犀境三。
以敛元的微末本事,横跨两境而战,纵使秋湖无端炸出无数剑气,但恐怕说是以卵击石都有些托大。
再说方才飞梭贯入双肩,当中的猛毒亦是滚滚灌入四肢百骸,少年只觉得吐息之间,犹如喉中梗了块巨石。
可少年依旧是抬起了手中剑。
于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朝着高处那位看似不惑之年的汉子,清清朗朗张了张口。
“云仲在此讨教,愿见识阁下高招。”
秋湖登时便犹如雨后秋江,巍然神意无端之间于丹田中暴涨,剑气再起,比之方才更为精纯浩大,隐隐之间宛若凝实。
半空中悬而不动的汉子,瞧见这迎风涨起的剑气,再瞅瞅少年面孔之中的一丝傲气,只是轻轻说了句。
“妙哉。”
江湖几人回。
汉子举起双拳朝那团勃然剑气砸去,周遭数丈虚空,皆是震荡不已,山石滚落,石亭剧震,就连数十丈外头野菊叶片上头的残雨,亦是跟着跃起寸许。
雨水渐停,雷霆已去,可武陵坡当中,这位邋遢汉子愣是又砸出一道雷声。剑气如纸,叫这双拳微晃之下砸了个碎裂,却于瞬息之间又补得圆满。
可汉子那双不算甚大的拳头,仿佛不受半分阻塞,只是倾劲砸下而已,同市井当中不晓拳法的泼皮斗架一般,抡圆了便朝头挥下。
剑气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汉子这一拳,砸碎剑气二十二团,声威赫赫。
亭中梁鲭,已然被那阵剑气碎余扫过数十次,通体如同血囊爆碎,已然气绝,那件随身多年的软甲,早就已经被剑气斩进血肉当中。这位宁肯以手下袍泽以命换军职的校尉,至死也未曾说起过为何常着甲胄。
软甲一角处,有朵血红血红的织花。
少年只是横剑而立。
从秋湖当中流转而出的剑气,将他自打行气以来通体内气,皆尽带出,却只是堪堪挡住了这汉子双拳轻飘飘的一砸。
云仲持剑
立身,却是早已昏厥过去。
“以这个岁数,虽说借了外力,却也称得上是相当难得。”汉子双足踏地,打量打量那张目怒视的少年,抬起一张老茧横陈的手掌,“可惜,你家师父欠我章家一条命,看不惯我家弟弟是一回事,可我这当兄长的,也得拿回去交差。”
汉子自言自语,像是不太愿动手,可思量再三,还是将手朝少年头顶压了过去。
多半夜折腾,原本二更时候,老吕才察觉马儿有异,战至如今,已是四更晚间。再者秋雨退却,山外勾影,已是渐渐明朗。
可恰逢此等时节,明明天上阴云散却,天儿却是又无端暗了下来。
坡下老吕又中了一刀,再也握不住兵刃,斜靠在一旁车厢边上,模样极凄惨。周遭披甲士卒更是不让分毫,齐齐朝老吕挥出刀来。
今儿个栽喽。
老吕将眼一闭,不再朝周遭看去。
数十声噼啪声响起。
老吕张目,却见眼前数十鳞甲,皆尽跪伏于地,四肢歪扭。
少年身前那位赤脚汉子,亦是险些双膝及地,仿佛肩头凭空压上几座大川。
“你若动我师弟一指,我便断你一臂,你若动一拳,我便将你浑身经脉大窍撅折,扔到中州天坑里头镇眼。”
虚空当中有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迈步而出。
“章维鹿是吧?梧溪谷这处道统确实了得,可既然伤了我南宫山的小师弟,留你一命,理应赔偿些物件。”书生不再是南公山中那位彬彬有礼的书生,从头到尾,都未曾让那赤脚的章家长子说出半字。
书生走到汉子近前朗声道,“听闻梧溪谷中生有碧波石近百,可令常人生出慧根,令修行中人悟道清心,还算天下少有的天材地宝。”
“拿来。”
后世记撰,颐章权元历三十五年秋月,南公山大师兄携阵登临武陵坡,压得梧溪谷章家长子寸步难行,交出师门碧波石五枚。
南公山柳倾,天下晚辈阵师道行难望项背。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该给口酒
待到云仲醒转过来,外头天光已然亮起。迷蒙之际,有位个子很高的书生拍了拍他肩膀,将他搀扶起身。
少年眼前躺着两具尸首。
一位矮胖,一位高壮。
“等我赶到此处,这二位的伤势,已然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即便就是咱家师父亲至,也未必能将他们救下。”那位书生轻声道。
少年缓缓坐在泥水当中,木讷张口,“你是谁?”
书生愕然,却还是应答道:“我是你家大师兄,师父命我前来接你回山。”
“为何不早些。”少年面上依旧是毫无表情,缓缓问道,“哪怕提早个一两时辰,这三四十口,也不至于死在异乡。”
个子极高的书生没说什么,只是也拢了拢破损多处的衣衫,陪少年坐在泥水当中。
“当家的曾跟我说,跑完这回,再干个两三趟便能攒足了银钱,在山间修起个不大不小的宅子,随老三斤两人归老,斗斗鸡喝喝酒,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老三斤说他那对破锤东缺一角,西碎一边,寻思着这回秋集当中,找家游街串巷的铁匠,给那双锤好生补补,免得出门叫人笑话,说这商队里头穷酸。”
“我那兄弟刚走不久,前脚走,后脚便出得这档子事。平日里都是如此鸡贼的人儿,怎的就栽在这等地界了。”少年面皮之上皆是将干未干的泥水,呆坐地上,目光当中尽是空洞。
半晌过后,书生才叹了口气,斟酌了半晌言语道,“小师弟,是师兄不对,早知如此,师兄就再快些赶路,个中缘由,待到回山路上,再容师兄跟你缓缓道来。”
“人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切莫伤怀过度,这事归根到底,不怨你。”
话说到这,书生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身边轻轻勾了勾手,“说到这,我还得给你看个人,我猜这位,大概同此次商队遇袭有莫大关联。”
少年没抬头,依旧盯着不远处两具尸首,定定出神。书生也未说什么,只是使了不知什么法门,将远处一人虚空提起,扔到少年近前。
“此人身携青雀黄鹤的腰牌,乃是齐陵章相眼前的暗子,我猜方才便是此人率兵卒堵截商队,致使地上那两位战死。我已然将这汉子穴窍封住,想来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师弟若是心火难消,”皱眉沉吟片刻,书生还是站起身来,向远处踱步而去,“此人任凭师弟处置便是,无需留手。”
良久过后,云仲才抬起头来,神色当中满是疲倦。
那汉子并非旁人,正是数时辰前率军围杀商队一众的韩席,见少年抬起头来,韩席反倒是畅快一笑,舔舔唇角淋漓鲜血,开口道,“云老弟,别来无恙。”
云仲怔怔良久后,才从牙关之中挤出一句:“究竟为何。”
“各为其主罢了,你家师父杀了我主子的接位之人,作为我主犬牙,我自然得出手将你袭杀在半路。”少年面皮更为扭曲,狠声道,“那为何迟迟不出手?反倒要在此处将商队一众皆尽害死,难道你就当真对这商队有这么大的恨意,唯欲除之而后快不成?”
“倘若只是杀你,一路之上的机会何其多。”韩席虽说浑身叫书生大阵压得筋断骨折,可还是咧开嘴惨笑道,“甭管是文斗之时,城中饮酒之时,亦或是出漠城时,我皆是有一击必中的手段,即便是你白日酣睡之际,我也能将你刺死。”
“想必我随身携的腰牌,那穷酸德行的书生也已告知与你。既为暗子,行事当然是得叫人拿不出把柄,且我这重齐相近臣的身份,自然不可暴露在商队三四十口人眼中。纵观天下,唯有死人口风最严。况且路途当中所遇城镇,章大人早就叫人沿路张榜,当家的和老三斤那眼观六路的本事,想必也是猜出了你是那画像中人,我若是轻易下手,这杀人者的名讳想必落在我头上,唐不枫的刀,我亦是有些忌惮,故而隐而未发。”
这番话说完,汉子显然是有些脱力,故而洒脱一笑,朝云仲道,“还有酒没,上路之前喝两盅,也不枉一路相识,那朔暑的滋味,的确是叫人顺嘴得很,倒是便宜了那唐小子。”
云仲并未起身,只是淡淡说了句,“最后那两坛已经送与唐不枫了,当下无酒可饮。”
跪伏在地的韩席撇撇嘴,“好生无趣。”随
即便使舌头在口中搅了搅,嚼碎了什么物件。
古往今来暗子槽牙当中皆有孔洞,里头塞上枚奇毒无比的丸子,以蜡封住,为得便是叫人生擒之际可将毒舔出,嚼碎下咽,不消半炷香便能毒发身亡,也能少受些个皮肉之苦。
韩席乃是齐相暗子,自然牙关之中裹带毒丸。
可事到如今,少年依旧没动作,更未举起手中剑,反而仍是开口道,“漠城当中,原来你请我赴宴,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张榜之人,是否当真是我。”
“不然?我难不成是同你出外商量义气肝胆?”咽下那毒丸,韩席面孔都是略带歪曲,自打额前冒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汗珠,端的是十足痛楚。
“可既然我已将吴霜之徒的身份坐实,为何出漠城之际,你反倒未曾下手。须知那时节商队困与雾中,以你的箭法,想必是能将我从马上射个对穿,将尸首弃在雾气浓厚的荒漠当中,过后即便商队中人问起,也未必将这疑心放到你身上,为何不射?”
汉子刚想作答,胸膛当中却是多出一截刀锋。
书生喂了老吕一枚丹药,此刻早就清醒多时,云仲同韩席二人相谈,皆尽落到了已然清醒的老吕耳中,终是耐不住心中怒气,随处提了柄刀,便将跪坐的韩席捅了个对穿。
老吕以刀戳韩席三四十下,直至后者胸膛烂成一片。
可韩席依旧是面带笑意。为何不在那时将少年射落马下,汉子至死也未讲出,直至许多年后,云仲仍是未想明白,究竟是那汉子有诸般顾忌,还是一时有些不忍。
但汉子眼神极清澈,像极了那方大泉湖水。
“应该给口酒喝的。”少年喃喃道。
曦光撒落下来,菊色挂朱,天泛红霞。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流火绣狰服(二更)
还未过得三更,颐章某位大员,便叫自个儿府中外出的暗线叫起身来。刚想发作,却是接到封死士暗报,心中霎时便咯噔一下,哪还有半分睡意,将身边青楼暖床的女子推开,连忙随手披上件外袍,连团花珠靴也未来得及穿上,赤着双足三步并作两步,便赶到了书房当中,自个儿点起灯来,朝信中仔细看去。
才瞧见信中头行,这位素来以敛财有方闻名的大员,便险些将一身肥膘砸在地上,惊得三魂失却了两魂。
信中有言,颐章权帝于夜半遣暗子去往军中,于校场杀朝中文武近百。
区区二十余字而已,血气滔天。
“多年不见,大人的品味,还是令下官为之叹服。”话音一落,这位浑身肥膘堆累的大员才借着灯火瞧见书房景象,只见自个儿那张加宽数巴掌宽的福寿椅上,赫然端坐着位神情幽冷的男子。
男子不惑上下,虽说不复风华正茂的倜傥时候,可依旧是五官极威武,眉宇之间萧杀气甚浓,面皮边角处轮廓极为分明。美中不足的是,男子下颌处有道深邃刀疤,倒是使得这张周正面皮落低不少。
即便如此,同这位家财万贯,满腹油膏的相比,精神气显然不在一等。
灯火甚微,也只能堪堪瞧见那男子的面容,衣着如何,却是有些模糊。
男子把玩着一柄玉镂毛笔,目光甚是戏谑,“若是今儿个不入大人居所,下官还真被大人平日里那公俭礼让的做派蒙在鼓里,今日一见,大人敛财有道的贤名,果真是不假。”
这无端跑到大员家中的男子,口中虽说一口一个大人下官,可此刻的语气与举动,显然并不将这称谓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位浑身赘满肥膘的大员反应过来,登时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将那颗肥脑嗑在地上,比市井当中屠户将猪首撂在案板之上还要干脆两分,口中连声道,“小人不知狰督使前来,有失远迎,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莫要治罪。”
大人与下官,小人与大人。
这男子的身份,当属贵不可言。
端坐福寿椅中的男子,瞧见大员磕头似小鸡啄米,登时便笑道,“入秋时节地上渐凉,倘若是冰坏了身子,我颐章又得缺一位骨鲠之臣,届时上头还不得治下官的罪?再说大人官职,大我可不止一级,若是叫他人晓得,成何体统
,大人快快请起,切勿如此。”
话虽如此,男子却是并无起身搀扶的意思,只是看着那肥胖大员脑袋起伏,将沁凉如水的地面磕出一滩油印。
“下官此次前来并无他事,只不过是想将上头的意思转达给大人,那上百颗人头的事,想必大人有所耳闻,还请大人切勿传出半字。”
磕头如捣蒜的大员听闻此话,半点也未曾犹豫,身手极麻利地从地上弹起,抄起书架之中横置的一柄宝剑,随后便将门外等候的暗线带到书房,当着男子的面一剑穿喉;随后来不及将宝剑放回原处,将掌心叫汗水浸透的那张密信,生生塞到口中,囫囵咽进肚里。
直到这时,男子才将那根玉镂毛笔放回桌上,面皮里也透出些许笑意,“大人向来是知进退懂良择的聪明人,好久不见,当真是比从前更加顺眼,如此,大人还是好生歇息,免得冷落了妙人,下官告退。”
男子起身,瞧着窗外的昏暗夜色,轻轻打了个哈欠。
灯火摇动,映照出着男子身着的衣袍。
胖硕大员身上外袍,当真已是比黄从郡的锦织用料还要考究数倍,就连袖口外头的压衣羽,都是大元部有年头的青雀羽编织而成,挥动之时翩若惊鸿,譬如袖口架起两只青雀一般,华贵至极。
可同男子身上衣袍相比,大员这件衣裳,反倒就如同雪中落入了只老鸦,极为土气。
男子衣袍,色同流火,不晓得以何物染红,胜却无数凡花朱绛之色,随男子动作衣袍摆动,倒真如一大簇飞火入衣;上绣一头单角五尾异兽,威势凛凛,头目躯体极鲜活,沉于流火似衣衫当中,更犹如活物一般。
男子拂袖而去,径直出得书房门外。
门外赫然站立两行流火狰衣,腰悬双刀。
颐章权帝共设狰使五千,唯皇命是从,督朝中群臣,凡奉皇旨查案督办,夜无闭户。即便是朝中一品大员私宅,于狰使奉命查案之时,也可通行无阻,若有家丁护院阻拦,也可依令斩之。
称得上是权柄泼天。
大概十载之前,狰使权柄还不如如今这般显赫,可近些年来,权帝年纪渐长,许多事宜,即便是这位天子有心事无巨细逢必躬亲,却也是难以为继。又因宫中皇子群妃各怀心思,朝中文武心事晦涩,故而权帝才将狰
使的地位一拔再拔,直至到了如今这般景象。
男子正是狰使当中的头目,称狰督使,携领数十位狰使办案查私。
“督使大人,这老儿家中摆设物什如此华贵,为何不向圣上禀明彻查?”男子身边走进一人,看相貌约在二十上下,面如冠玉,此刻不解问道。
男子先一步踏出府门,命手下将火把点起,这才回头朝这位年轻狰使笑笑,轻轻开口,“林陂岫贪财好色的名声,向来在朝中为人所耻笑,加之并没有什么行商的路数,只晓得如何贪敛财物,那钱财从何而来,陛下可是最为清楚。”
“贪敛些朝廷修桥铺镇拨出的银两,可却仍旧能保证这些地界的长桥栈道坚固瓷实,这便是他林陂岫的本事,而恰好这门本事为陛下所看好,故而才能令他活到如今。”男子拍拍流火绣狰服上的浅土,继续道,“况且这回,陛下似乎是真想要将颐章如今的官场翻个身,将那些个明里暗里心怀鬼胎的文武斩尽过后,马不停蹄便命我等彻查京城留守官员。”
“家家大员,几乎手头皆有暗线,这个你我心中也是有数,就连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操心过多。但此番则是不同,圣上吩咐过,切勿打草惊蛇,方才那林陂岫若是不将暗子当着我面一剑捅死,那这一夜之间砸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又要多出一具。”
“一夜之间杀文武近百,倘若朝中无人可用,又当如何。”那年轻狰使又是问道。
男子嗤之以鼻,“你操个甚心,虽说有些人投鼠忌器,不能轻举妄动,可大多是老的倒了,有的是新人往前续,铁打的宦海流水的官儿,况且谁不愿睡个安生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
年轻狰使面露恍然之色。
“走了,今儿个还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掉脑袋,赶紧忙完。”男子挥挥手,朝长街当中走去。
身后数十道流火相随。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星星也(一更)
“我最不愿给人烧纸钱。”
这是少年半日当中,头回开口,兴许是同那位高个儿书生说话,又像是自语,边说边将一打儿黄纸扔到火中,定定出神。
一旁的柳倾听闻少年这话,踟蹰片刻,还是没去接话,只是自个儿也抄起一打黄纸,俯身蹲在少年身侧,朝着火中填进两张,心头滋味难明。
“明明晓得人在里头,可就是不能应茬儿,任凭人在外头伤怀感叹,皆尽无用,只图着这些枚纸钱能飘到重泉之下,聊表慰藉。”凉风习习,少年发髻随风而动,在夜色里头,面孔时隐时现,唯独瞧不出神情,“可唯有这些个仍在人间的人儿才晓得,这纸钱一烧,便是烧了,飞灰虽轻,可也飘不到冥府里头去:纵使心心念念,哪里又有这等好事,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书生从头到尾只是听少年自语,却从未出声打断。
早在晌午,颐章边境里头便来了队守军,为首将领同那位高个书生稍言两句,便带着手下军卒,打理武陵坡当中的狼狈景象。不消那位将领多说,柳倾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天下仙家不算少,可平摊到每国境内,也不过就那几家罢了。以权帝的手笔能耐,此番想必能叫颐章的官场翻腾剧变。出手相助,做点锦上添花的事宜,想来也是信手拈来,纵使派不上什么大用,可也足以显示天子对于南公山的态度。
只不过这位南公山大师兄,却只是陪着云仲枯坐至今,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于江湖来说,只是在武陵坡这地里头添了三十四座新坟,可对于少年来说,心头江湖,却也是少却一段,空空落落,山风当胸而过,只觉得钝刀割肉,钝痛得很。
若是相思苦甚,文人迁客犹可以月相追,说明月明月汝照沟渠,由南既北,自西朝东,倘若窥见佳人,烦请以月色告知相思一二。可人若是眠入九泉,几刀纸钱,又哪能飘飘摆摆,直入酆都。
“若我未入商队,兴许这三十来口,压根不必死。”少年又添了几张黄纸,朝那两座新坟看去,双目当中,却尽是迷茫。
“师弟,不能这般想。”书生最终还是不禁开口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种种,谁又能说得清楚。这事,当真不能怨你。归根到底,还是那
齐相之子所为有伤天和,叫师父斩杀,冤冤相报所致,若是将这罪过背到你一人身上,不妥。”
“云小子。”话音未落,老吕由打两人背后走来,一屁股便坐在二人当中,毫不避讳道,“到这儿我可得说你两句,入商队许久,按说你应当晓得这商队行当的种种。说得好听是叫走江湖,若是往实在里说,那便是将脑门别在裤腰上赚银子的破落行当,人人都得有死在半道的准备,落得个死无全尸,那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显然书生递给老吕的那枚药丸,并非是那等凡品,不消半日,老吕一身伤势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就连出言开口都是中气十足,未见半分颓靡。
老吕继续道,“你可晓得这近十载以来,商队中死了几茬?一直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数人而已,江湖当中的寻常人走江湖,那可真是活一日算赚一日,即便是死在道上,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我方才听闻这位读书哥儿讲,大抵也能猜出些许,无非是冤冤相报,哪里还能谈什么对错。”
“我若是不来,起码当家的老三斤,乃至整个商队不必因我而死。”即便是老三斤如是说,少年也始终未曾将眼睑抬起,始终瞅着眼前那摊橘黄纸火,不愿移开。
老吕嗤笑,骂了句榆木脑壳,又道,“你当真以为,商队上下的人儿途径城县之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说起来大白天睡得香甜的,也就你这小子一位,那画像当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不是你,大家伙儿都是心照不宣。”少年错愕,一路之上并未有人同他提及此事,若非韩席死前透漏,只怕如今还是蒙在鼓里。
“大家伙儿只是觉得你这小子人功夫纯熟,人更是不赖,这才都瞒着你未曾明言,即便有几位念头冗杂的,最后也叫唐不枫和老三斤偷摸唬喝了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吕敲打敲打云仲肩头,沉声道,“非要说你小子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便是拳头不够大,剑不够快。人死灯灭,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别成天哭丧着个脸。”
书生听罢这番话,目光当中隐有震动之色。
仅仅一位在江湖末流行当中摸爬滚打的商队行脚汉子,话里话外,确是比无数常人都通透许多。
见少年面色微微缓和,老吕微微一笑,往火里投了半刀黄纸,拍拍屁
股起身道,“听这位读书郎说,他乃是你家大师兄,专为带你回山而来。想来你师父也是在山头上等得急切,切勿怪罪你师兄为何不早些来,更莫要怨恨你家师父为何不今早将你接回师门,毕竟他们所思所想,所遇之事,并非是你这年纪的小小子儿所能估量的。”
少年终于缓缓张口道,“老吕,随我一并前去师门吧。”
老吕大笑,“别介,凭我这岁数,还能去那拜师不成?再说半生下来,我也过惯了商队当中的日子,真要是让我在山头上当个闲人,我老吕还不得闲出毛。当家的这批货物,我自然得想法子卖到秋集当中,到时回了齐陵,也好寻寻这些老哥们儿的家眷,送上些银钱。”
“云小子,有缘何处不相逢,不必久送。”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见那位腹背已然不直苗的汉子,顺武陵坡缓缓走向马车,朝他摆了摆手。
山风飘摆,乌鹊南飞。
汉子孤身一人行于山道当中,不知怎得便将衣襟扯开,吼起了商队当中的行酒令,声震四野,足穿金铁。
“三尺微命,一介武夫。”
“老鸦流水,西风长槐。”
“你有三趟清塘水,我有半壶醪糟酒。”
“三山青天外,五马寨桥前。”
“而今听雨武陵下,一人独望,鬓已星星也。”
星星也。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如灯火灭
见老吕下坡而走,云仲还想起身挽留一二,可最终还是没动身。
柳倾见此,眼中确是生出些赞誉之色;与少年不同,他和自家二师弟呆在吴霜门下的时日,可说是极长,尤其柳倾自个儿在山门当中守了十年的光景,并未离开山门外哪怕十里。师父言谈措辞,自然听得尤为真切。
吴霜曾说,甭管是天下任意行当,甭管是江湖里头做行脚力活儿的挑夫,还是市集里织席贩履的破落户,千万休要觉得旁人可怜而伸出手去;并非说是可惜那几个铜子儿,而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人有人人行事的准则法子,少去管人如何行事,成天同个黄脸儿婆娘一般絮絮叨叨,还谈什么修道律己走江湖。
虽说此话轻慢之意甚浓,可在柳倾听来,倒的确让他品出来不少味道。
旁人如何择选,如何行事办事,与旁人又有何瓜葛,只晓得一味劝诫挽留,无疑是落在下乘。倘若絮絮叨叨个不停,遇上些不知好歹的主儿,还要平白招来不少厌烦。
佯装酣睡,无人能叫得醒,大抵便是这个理儿,更何况那汉子选的这路,的确仗义。
换做是谁,也断然没理强留。
凭云仲这年纪能想通这点,柳倾便在心上又给自家小师弟添了一笔好。
“师弟,天色不早,不如且先歇息一晚,待到疲累消散,明儿个一早,随我回山门见见师父如何?”柳倾说话,向来是不紧不慢,即便方才将三境章维鹿压得抬不起头来,语调依旧是如平常一般,极慢极缓。
“晚些再睡。”少年犹豫片刻,瞥了眼书生浑身破烂的衣裳,还是有些生涩道,“师兄若是赶路疲累,先行到车帐当中歇息便是,前头停着匹杂毛夯货的车帐,便是师父留给我的,若是不嫌弃里头杂乱,就先将就一晚。”
不知是否是听闻了这句师兄,柳倾登时有些开怀,淡淡笑道,“那可不是什么杂毛夯货,若是论起年纪,这匹你口中的杂毛夯货,大概比咱家师父还要年长出好些。”
少年悚然。单从吴霜面目来看,大抵也是不惑上下的年纪,倘若说此马比师父还要大个几载,那便是说这马儿的年纪,怎么也
该活了四十余春秋,世上哪有这等古怪的马儿?
柳倾瞧见少年缩颈瞋目的模样,登时便开怀大笑道,“师弟无需担心,这事也是早年间师父饮酒过度,醉意昏沉时候无意同我说起,若是当真有什么古怪,咱家师父怎会放心大胆的将它带在身边。”
少年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个理,于是才堪堪松了口气,静候自家师兄出言。
柳倾点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两枚梨子递给少年,继续道,“小师弟乃是大齐人士,想必也不晓得颐章内的种种稀罕传闻,正好借此时机,同你讲讲咱南公山的一些趣闻。南公山原本不是座山,而是一片极深邃的渊潭,至于为何成山,大抵便是因这头你口中的夯货。”
“恰巧当初咱师父途径,见一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游弋水中,瞧着有趣,便停在不远处端详起来,权当歇脚。那走兽将整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搅动得浑浊不已,翻动之时,不知为何湖底缓缓上抬,直到偌大一片渊潭潭水尽空,却是有一座浩浩险峰,擦着师父面皮便拔地而起,吓得咱家师父直骂娘。”
少年听得入神,浑然忘却了手头那两枚梨子。
“要叫一般人,早叫这景象吓得两股战战,夺路而逃都嫌自个儿双亲少生出两条健足,苦胆再小些的,估摸着都使唤不动双腿,软倒在地都尚未可知。可咱家师父的秉性,你应当晓得。”柳倾朝少年微微一笑,眉目当中突兀生出些傲然,“咱师父御剑而行上山,便同那走兽战成了一团。”
此刻的柳倾,并无南公山大师兄应有的做派,就连平常始终温和绵柔的言语吐词,都有些微微发颤,同一位和风细雨的书生相比,反倒更像是位讲到精妙处的说书先生,神采飞扬,仿佛那日同神异走兽扭打成一团的,压根就是自己一般。
“好在那异兽踏水拔山过后,似乎是有些失却了神智,就连原本浑身彩云般的皮毛都黯淡下来,原本峥嵘爪角,也是收归本身,化作凡马模样,安稳下来。如若不然,恐怕即便是那时节的师父,都得暂避锋芒。”
少年点头,“难怪,这夯货无人能看清深浅,且极通灵性,原来本就不是什么凡属。”可转念一想,少年又是脖颈生起层寒意,于是还是犹豫着问起,“师兄啊,我这一路上没少得罪那马儿,甭说闲来无事揪两根马鬃,就是
拍打后尾也是常有的事儿;若是这大夯货有朝一日回过神来,再生出角爪,还不得将我踏成几片儿活活吞到肚里,到那时节咋办?”
柳倾刚把话说完,尚且沉浸于自家师父威势当中,听闻少年这一席话,竟是有些呆愣,“小师弟啊,师父御剑降妖,你为何半点都不觉得神妙?”
少年被问得发怔,“一路而来遇的稀罕事儿太多,多少有些习以为常了,况且咱师父行事,向来不都是如此?”
大师兄一乐,这才自觉有些失态,于是又换回那副慢条斯理的书生相,朝少年道,“遇事不惊,当然是好事,不过有咱家师父壮举在前,你我这些个当徒弟的,自然得更勤奋些才对。得,时候不早,旁的不谈,先将梨子吃了,去车厢当中休憩便是,师兄还有些琐事,晚些再睡。”
云仲说句好嘞,便抱着两颗麻点遍布的老梨,跑到车厢当中。
“看来我这小师弟,还真可说得上是少年老成,原本我以为这事棘手至极,可如今看来,却是操闲心。”
既然是人,早晚得习惯些别离之苦,而后才可迈步上山峦。
世事本就如此。
只是知其易,做其难罢了。
书生看看山下车厢当中一盏孤灯,道了句多谢。
灯火遂灭。
云仲吃罢梨子,将另一枚大些的梨子好生擦了个干净,摆在车帐显眼处,自个儿裹着衣裳,昏昏睡去。
(二更完毕,透个底,柳倾可是老吴吹了。)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五章 舒坦(第一更)
"此人当真是极强。"武陵坡外几十里处,章维鹿停下步子,同前来接应的数位随从道,可神色却仍是有些木讷,即便前不久时被南公山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此刻面庞亦未有半点难堪。
随从当中为首一人紧走两步,颇为惶恐开口道,“少爷可曾负创?”毕竟自家老爷前阵子才痛失一子,那立身眼前这位武痴,当然就金贵了数成,倘若有个闪失,齐相大人摆摆手,便足矣令他们这些个下人死上好些回。
章维鹿摇头,面色依旧淡然,“我又不是三岁稚童,虽说久居世外,可也懂得在行事前思量一二。那位南公山来人不过是使了一门古怪阵法,将我封得挣动不得,可要是还想伤我,一时半会恐难以如愿。”梧溪谷的横练功夫,显然并非只是外人口中跌爬悬崖那般。
左右下人闻听此言,倒是不约而同吐出口浊气,胸口重石皆是放下大半。
“尔等何须如此,即便是不慎负创,那也只怨我学艺不精,家父那边,我自然会替各位说道说道,”章维鹿瞧见这些位下人神色,不禁笑道,“说什么下人大人,倘若是举国上下就剩那些个大员,不还是孤家寡人,即便偶有失职时候,也不该登时处罚才对。”
众人虽说心中未必全然信服,可闻听此话,不知为何,的确是心中舒坦了些许,纷纷朝这位赤着双足的汉子道谢。
“今儿个且先在此歇息一夜,待到明日,咱到那镇南大将军营盘当中走一趟。”众人刚熨帖少许,闻听此言,心肝又是无端跳了跳。
别说是齐陵朝中,即便在市井里头,百姓那都晓得齐相与镇南大将军素来不和。饶是平日里齐相平易近人,极容易相处,可遇着那位人高马大的镇南大将军,但凡见面,便要闹起纷争,近乎是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相让一分的道理。
到如今齐陵皇都还流传着这么一则趣闻,说是镇南大将军府邸偏东,齐相府邸偏西,下朝时候两人均是端坐车辇,可俩人都是朝自家府邸反向而行,登时便塞在御道窄段
当中,毫不相让。群臣当中有人斗胆请这两位消消火,却是左右吃瘪,叫两边骂了个狗血喷头,只得灰头土脸上了自家车帐,从小路扬长而去。从早朝方毕巳时,生生塞到日暮之时,二人连同车夫均是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就如同两尊石佛一般稳坐车中,成心斗气。
御道末里正好衔着皇都正街,这二位的车辇一停,从四处而来的百姓,哪里还敢在街中闲逛,纷纷退回家去;反倒是苦了在正街当中的无数铺面,半日也无生意可做,个个儿在家偷眼观瞧,气不打一处来,可哪有人敢上前出言相劝,只得候着这两位朝廷命官消气。
毕竟镇南大将军是武夫出身,久处在军营当中,耐性极佳,齐相虽说平日里身子骨也是硬朗,可仍旧是比不上久处军中,且年纪还要轻个四五载的镇南大将军,最终还是先行退开,径直打道回府。
如此一来,镇南大将军自然也得胜回师,街面上这才有行人出没。
这事在齐陵皇都,几乎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趣谈,更有嘴巧之人将其说成个顺口溜,唤做将相呛道,瞧谁能憋,在皇都当中,可谓是风靡一时。
即便在朝堂之上,二人呛火也是极多,鲜有进谏相仿之时,大都是相左,着实令齐陵天子好生头疼。
所幸镇南大将军一年当中,大多还是待在齐陵南境,管御疆土,这才令二人未再出现什么过大矛盾。
而此番章家长子,却是要主动前去这位镇南大将军府上,着实是令众人摸不清路数。
“虽说家父同那位将军素来不对付,可与我并无什么矛盾纷争,再说军中之人豪迈,又怎能偷摸找来双小靴给我穿戴,诸君放心便是。”
待众人皆去歇息,章维鹿才从怀中掏出枚鸡卵大小的浪潮颜色玉石,搁在掌心,神情微变。
“南公山大师兄,阵法可称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状元,我如今入世未深,攻伐之能尚且不足,可待到我渐成之时,那五块碧波石,我可得上门讨
来。”汉子周身渐渐生出风雷潮水之声,在夜色当中传出甚远。
“那可是我家小师弟送我的口粮,当然不能平白便给了你。”
赤脚汉子张开嘴,将那枚碧波石径直扔到口中,碎石声响成一团,那块硬如金铁的鸡卵大小碧波石,竟是叫他生生吞到腹中。
“舒坦。”
梧溪谷中人体魄,开山裂碑,如斩脆竹。
北泽。
营寨外头飞来只头生三色的青雀,停在帐外一棵半人来高的秃树之上,朝着帐中便是一阵蹄鸣,其声带颤。
北烟泽这处地界,即便是盛夏时节,天景依旧多昏暗阴冷,更别提此刻天下入秋,大帐内外都是裹上了数层毛皮,用以抵御外头这凄厉冷风。
军帐一挑,一位面白无须,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走出帐外,裹了裹身上绵袍,嘀咕声鬼天气,将那只青雀拿到怀中,回身便走回军帐。那雀儿却是丝毫也未挣动,反倒是缩在男子掌中,将双足收起团成个毛球,半眯双目,乖乖随叫男子揣在怀里。
“老云,不是我说你,这般冷凉天景,不睡个懒觉,反倒成天儿等信儿,不累?”军帐当中那位矮小中年男子戏谑道,手头却是将一壶烫过的酒水递上。
云亦凉朝男子笑笑,从怀里掏出那只青雀,冲对座那人挑挑眉,“这不就来了?书信一说,自然要等,等到了便能高兴个好些日,岂不美哉?”
矮小中年男子撇嘴,“晓得我无妻无子,见天儿拿这破事扎老子,气煞个人。”
云亦凉嘿嘿一乐,将那只鸟儿放在桌案之上,又从纤细腿儿上拿下油纸包,将其中书信平平整整展开,借着灯火伏桌观瞧。
可刹那之间,桌案尽碎。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万千士子皆听潮(二更)
未见云亦凉有何动作,桌案却是已然尽碎,无数木茬于半空当中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在男子脚下。就连那只方才极为惬意的青雀,都给惊得满屋扑棱双翅。
“老云,稍安勿躁。”那位矮小男子沉声喝道,掌心有数道金光起伏,只因他瞧见云亦凉脸上,横生出不少根根血红纹路,"先将心中所述讲来便是,勿要轻易妄动火气,你自个儿的身子骨,难不成自个儿还不晓得?"
云亦凉扶住座椅,狠狠皱了皱眉,才使得面孔当中的纹路褪去,缓和好些时,才嘶哑开口道,“暗线来报,说云仲在齐颐边界武陵坡处遇袭,原本商队当中三四十口,皆尽死绝,所幸云仲师门来人相救,否则,怕是也得同那商队死在一处。始作俑者,便是齐陵章家。”
矮小汉子亦是皱眉,“齐陵章家,怎会同你家云仲粘上干系?是不是那暗线情报有误,将此事弄得混淆?”
云亦凉缓缓坐下,依然是眉峰紧锁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早先他师徒二人经采仙滩时,我便收到一封密报,说是齐陵章家庶二子章庆已死,我猜此事与云仲那位师父,摆脱不了干系。”
“这倒是有些难办,”矮小汉子叹气,“虽说我与那位齐陵天子有些关联,可这事终究是云仲师父出手在前,再说那位齐相在位时日,行事精细诡秘,算无遗策且城府过人,隔着个上齐,若是我想出手针对那位齐相,恐怕还是有些力有不逮。再说,你云亦凉认同的师父,怎能是凡俗之辈,怎能撇下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随商队而行?倘若真出了差错。他这当师父的,又有何颜面消受师父二字?”
歇息半晌,云亦凉面色才由苍白转为红润,此刻招手,将那在军帐中乱飞的鸟儿驮在指尖,轻轻叹道,“家家有不易,我听闻云仲那位师父,前不久受创极重,先是以低境抗了那位南漓毒尊的倾城蝉,而后便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夫伤了元气,险些钉死在南公山崖上,恐怕撇下云仲的缘由,便是如此。”
“云仲师父的名声,我的确有所耳闻,当年抢了一位退隐山林的道首弟子,却没想到经他之手,却是令那位天资异于常人的入耳境界更上一层楼,提前摸到了三境的门槛。光从这来看,这师父应当是不赖,我又怎能去怪罪。离家多年,恐怕
云仲都有些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将子嗣托付与旁人,哪有脸面去怪罪。”
矮小汉子听闻此话,也是默不作声,起身拍了拍云亦凉肩头,长叹一声。
北烟泽,岂止是将人阻隔千里,阴阳相隔,在这泽岸当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事。
瞧瞧帐外的滚滚浓雾,云亦凉缓缓道,“有朝一日找出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妖物,我定当亲手将其格杀,至于章家,这笔账我权且记下,待到来日腾出空来,我自当上门领教。”
“这样最好。”矮小汉子点头。
军帐外头吹角起伏。
北烟泽浪潮无端便翻滚起来,随浓雾一并压上堤岸。
军营当中原本了无生机,可这吹角声起后,登时便从军帐当中走出无数人来,虽说服饰各异,手中兵刃更是迥异,可目光当中,尽是决然。
大潮拍岸,影影绰绰。
吹角声连绵起伏。
云亦凉握紧双拳,一步便跨出军帐,迎向潮头,举拳便砸,身后那矮小汉子更是从掌中扯出数道金光,刹那之间对潮头打去。
北烟泽死士万千,尽为修道中人。
少年一觉醒来,便觉天光大亮,瞅瞅身边已然收拾齐整的被褥,便晓得师兄已然起了早,再朝车厢后头一瞥,只见无数杂乱酒坛,已然被自家师兄扔出车帐之外,车帐当中,拿眼望去极为利索。
云仲登时便有些惭愧之意,再看看昨晚留下的那只梨子并未动地,便有些更为不好意思。
昨日柳倾递给他这两枚梨子,显然不是凡物。少年原本在那些齐陵军卒打斗之际,左右肩头各中两枚飞梭,虽说少年曾中过倾城蝉毒,对上这些个残毒并不算狼狈,可梭上剧毒绵延至体内各处,依旧是有些难以抑制。
可自打云仲将那枚梨子吞到肚里,各处流窜的余毒便消失一空,不再有丝毫不便之处,就连身上些许表伤都愈合如初,少年才晓得那梨,当真不是凡物。
他却不知,那两枚梨
子,自家大师兄揣了一路,即便是御空赶路过快,致使衣衫破损,柳倾也未曾将梨子磕破一丝外皮。
“师弟啊,要不咱收拾收拾上路?咱家师父在山头上,可早就等待不及,再说你二师兄那烧饭的手艺,的确是叫人难以下咽,不如早些启程上路,也好留出些功夫,转转颐章当中一些个风土人情。”
云仲走出车帐,便见那高个儿书生盘坐在石亭残址边上,闭目开口道。那石亭显然早已被昨日柳倾阵法击毁,叫人看不出石亭原貌,可柳倾盘坐当中,却是无端叫人觉得,这堆残破石头,原本就该是一座静谧至极的石亭。
这等古怪知觉,除却自家师父之外,云仲只在那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身上才窥见过一二。
少年一时间忘语,半晌才一拍脑袋道,“大师兄,今儿个我还未练剑行气呐。”
大师兄睁开双目笑道,“那就练练再说,出武陵坡几十里就有家客店,咱到那过后再寻思点吃食不迟,正好师兄也借此机会,瞧瞧你这一路上课业如何。”
于是石亭外头,少年练剑,书生在一旁盘坐观瞧。
秋风坦荡,自武陵坡吹拂而下。
石亭破落,并无大士落笔提文。
少年掌中并无神兵,长剑只值丁点银钱,身上衣衫,已然穿了许久,尚未舍得换。
书生不读书卷,只是盘足坐在不远处,衣裳换洗得发白,袖口破碎,衣摆破烂。
然所谓道韵天成,不外如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绝
中州,齐陵与夏松两国交界处,有这么处硕大的坑洞,大抵得有个数十里宽敞,深不见底,向来是罕无人烟,单说两国均是不约而同将这处地界让到国界之外,便是有些耐人寻味。
原是这坑洞亘古长存,即便从千百年前的古籍当中,也可找见这坑洞的记载。这洞极为古怪,但凡坠入坑洞之物,均是无影无踪,即便将一枚几人合抱的奇重巨岩填到里头,亦是半点坠地声响也无,就好似这坑洞无底儿一般,甚为怪异;偶尔有走兽失足跌入,嚎叫声也可传出许久,直到微不可闻,也无半点坠地的端倪,久而久之,人们也是下意识绕开此地,鲜有人前来此处。
前朝有这么两位不信邪,偏要前往坑洞边上瞧瞧,一位是修为甚高的仙家弟子,一位乃是个游览天下名胜并绘制图卷的闲散人士,二人一拍即合便前去坑洞处探寻一番,顺带瞧瞧这坑洞究竟有何神异之处。那位三境的仙家弟子先是御空而来,抵至孔洞当中,却是无端叫那孔洞吸扯下去,惨号传出许久,却是无人能救。
那位专司绘制图卷的好友叫眼前景象惊得神魂皆丧,返家过后疯癫数年之久,才缓过劲来,将那张纵贯天下的图卷补齐,过后便一命呜呼。
自打这以后,人们便沿用了那位绘图之人的叫法,管此处叫做天坑。
天坑,取天险难违之意。
而此刻天坑之外数里,却是来了这么五人。
这五位的打扮行头极为怪异,有身穿蓑衣倒提一条扁担的,有举着根树杈且身穿纹云道袍的,服饰各异,手中物件也是各异,围坐在一块卧牛石旁,闭目不语。
还是位身穿短褐,手提一枚钓竿的老人率先开口,“诸位好久不见。”
“谁愿同你碰面,若是我未记错,上回咱这五位相聚于一处,还是十来年前吧?若非那混小子过于跋扈,我倒是情愿几十年都不见你这老杂毛。”那位肩头横着扁担的汉子抽抽鼻翼,面色甚是不屑。
“甭这么说,各位都是五绝之一,作为五绝之首,老山发出这五绝令,自然有他的道理,稍安勿躁就是。
”手上举着枚树杈的道士朝汉子笑道,“千万莫要冲动,你瞧老山的境界,十年不见,又是瞧不出深浅了,到时候你要想同他比划比划,我可就袖手旁观了。”
另一位瞧着像是稚童的也是晃晃脑袋打岔道,说话声极为清脆,“我说老剑痴,咱这群人里头,十年以来属你和老山收获最丰,一个是收了位千百年难见的剑道胚子,一个是境界踏云直上,当真是看得我等眼馋,你若是今儿个不拿出点私藏的好酒分给我等,估计就得挨揍喽。”
道士闻言爽朗一笑,“那可是,我这徒儿可是找了大半天下,才从犄角旮旯中捡回来的,若是不出岔子,我这一身所学,估摸着都得传与他喽,再过个一二十年,天下便又要多出来位人物,到时将你这位子挤了,可别埋怨我。”
稚童揪揪脑门上两枚小辫,恼怒道,“干我甚事,要是顶也得顶你的,徒弟继承师父位子,这不应当是理所当然?”道人笑着告罪两句,说只是玩笑话,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可在场之人心头皆是微微一震。虽说几位都是五绝之一,可平日里头并不是同进共退,乃至事关天材地宝之时,还要起些难调纷争,传衣钵这等大事,显然不可随意乱语。道人既然敢坦坦荡荡将这事公之于众,要么是自个的境界又有抬升,要么便是这徒儿的天资,比众人想得还要妖孽几分,道人衣钵,只怕不消多久便能尽收囊中。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老山撑起钓竿,缓缓开口,“各位你一言我一语,当真是让我这老人家听得云山雾罩,叙旧之事,待到过后迟些再表不迟。”此话一出,周遭几人谈话声便冷清下来,老者见状笑道,“今日请各位相聚于此,原因有二:一来是那北烟泽近年有些怪异,当中日日水泽翻滚,妖气横行。我等作为天下修道中人绝颠,虽说未见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修行境界前五,可也算得上修为不弱于人,北烟泽之事管与不管,诸君请自行决断。”
说罢老者取出黑白棋子各五,一一交于众人,随后继续道,“黑子,我等五人尽去往北烟泽止住祸患,白子反之,诸君若是想好,且将手中子置于卧牛石上便是。”
道人先将手
中白子置在石上,淡然道,“此等传道授业的节骨眼,我自然是抽不开身,倘若我家弟子将道统继承完备,再前去管这档事不迟。”
稚童紧随其后,把白子压在石中,眯缝起双目道,“我这垂髫小儿就不前去添乱了,各位叔伯若是想去,晚辈定当为各位开碑立传。”
“我向来不沾荤腥,且毫无水性,路遇水泽,那可是向来不愿看上一眼。”扛扁担那汉子沉声道,将一枚白子扔在石上,随后便合上双目。
自始至终,五人里有位黑袍覆面之人,一直也未出声,而周围几人似乎也晓得是怎回事,并无人前来同这人搭茬。
那老者迟迟不见黑袍裹身那位的动作,于是率先开口道,“既然诸位已然有了决断,那老朽也跟上一子。”随后便拿那枚白子搁在卧牛石当中,朝那位最末之人看去。
只见那人抛出一枚黑子,稳稳嵌到石中,随后开口道,“本座也不想去,不过一向独喜黑棋。”
周围四人包括那名老者在内,皆是微微皱眉。
“这位,想必就是诛杀百里犽,取而代之的那位新五绝,闻名不如见面,果真是后生可畏。”
道人轻轻抬了抬树杈,脸上却依旧是笑意不减。
“五绝的规矩便是能者居之,有这么位行事无忌的年轻人,估摸着也能给咱们这四个老迈之人,提提精气神,好事。”
老人看向前者手中树杈,摇了摇头,随后从腰间拿出块纹路极为朴素的腰牌,颤颤巍巍递给黑袍人,笑道,“南漓毒尊,于前日诛杀枪戟宗师百里犽与其衣钵弟子,毁其山门仙府,今日归入五绝当中。”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八章 秋风千里送残魂
练剑已毕,少年将长剑插在脚边,便跑到石亭当中,忙不迭问道,“依师兄所见,这剑招当中,有何不足错漏之处?”
柳倾眨了眨眼,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小师弟,我当真瞧不出其中好坏,只觉得似乎杀意圆融满溢,可洒脱之感却有些不足,同咱家师父运剑时相比,好像还是差了许多滋味。”
师兄这话,倒是的确说在了点上,少年自认剑招已同师父演化时候,相近**成,可惜如今使出,虽说伤敌之威的确进步颇多,但全然不比跑山练剑时那般舒坦自然,休说什么剑道神意,更是匮乏至极。
云仲仔细回想一番,盘腿坐在柳倾身边,沉吟道,“师兄说得的确是这一回事,可对敌之时,总求剑招精益求精,务必一剑送出便可伤敌,过于看重剑招,的确难以令神意难以寸进,可我如今这境界,又使不出什么剑气,至于剑意,我当真是不知应当如何打磨。”
柳倾虽是盘膝而坐,可腰背挺直之下,身量依旧奇高,听罢云仲这话沉思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道,“师父他老人家口中的剑术剑意,我是当真一窍不通,不过既然我二人同属一门,师父教诲,想必有些相同之处:当初为求阵法一门如何成阵,我曾在南公山上苦读无数书册,经多半年时日却是毫无所得,所幸师父他老人家训斥一番,这才将生平首阵勾画而出。”
“师父说,似我这般照猫画虎,显然不是正道所为,若再只窥其形,只怕将两眼瞅瞎都未得真意,倒不如随那著书之人而走,将自个儿比作写书的那位,缓缓图之,定有所得。”
“阵法这一门,讲究难在开头,若说精进一分所耗费的时日得有一转春秋,那这起初构阵,没准就得废去冬夏数易,可叫师父这么提点两句,仅头年我便构出了初阵。”
柳倾瞥见云仲若有所思,还是补了几句,“小师弟,不如练剑时候勿要将自个儿比作运剑之人,而是化作手上那柄长剑,刺削之间,自然能生出无数意气。”
少年双目越发明亮。
看得柳倾有些发毛,磕绊道,“那个,师弟啊,咱是不是先赶路再说?师兄一路以来也是腹中空空,咱吃着干粮,而后先行上路如何?”
听师兄这么一说,
云仲才将练剑的念想往后搁了搁,挠挠头,便跑到车帐当中拿来些干粮清水,送到师兄跟前。
云仲吃过那枚梨子,腹内饱足,便寻思着使车厢当中的器具,在山坡当中架起,给自家师兄逮个肥头硕腿儿的野兔补补身子,于是撂下水粮,同柳倾知会一声,便径自前去山中。
“这小师弟,可比二师弟好太多,既可明是非,晓人情,修行又是极刻苦,师父有这么位衣钵弟子,可说是南公山门之福。”柳倾乐呵呵瞧着在山坡之上忙得火热的少年自语道,可随即又是皱起眉峰,“可这般年纪便懂得种种事宜,也未见得是好事,兴许是年少失亲,身上暮气愁云过多所至,倘若到了山上安顿下来,又整日囚于山中,鲜衣怒马的年纪,岂不是白白消磨一空?”
“要不给小师弟物色个性子活泛的媳妇儿?”这话一出,柳倾自个儿都是哑然失笑,连连摇头,“还是多带着师弟下山转悠转悠最好,见见风土人情,游山玩水,兴许这年少性子就能慢慢儿养回来,不急。”
柳倾站起身来,朝少年方向走去,足尖连点,恰好让过了雨后打得狼狈的无数碎金似得野菊。
远空如碧玉方洗得罢,山间除却两白之外,仅剩一地碎鹅黄,似是山间有万金散落。
山是金玉绿翠,水是清平彩釉。
纵有银两倾天,也难换得江山一角。
江山更有百景好,纵使枫中卧儿郎。
南公山大师兄,无端朝山下拜了拜。
秋风千里送残魂。
“今儿个晌午,徒儿自己琢磨了份新菜式,名为小玉团莲子羹,还请师父尝尝滋味。”
南公山后头,一位穿黑袍的胖子灰头土脸打屋中钻出,手上捧着碗焦黑如碳的羹汤,颤着浑身似潮滚动的浑身硕肉,跌跌撞撞便跑到正堂。
于是在正堂当中端坐运气的吴霜,眼皮也随着自家二徒弟那身肥膘,缓缓跳了跳。
“老二啊,你让为师如何说你是好,虽说晓得你一片心意,
可你这手艺,为师的确是觉得难以张口,甭提尝上一口,即便是瞧见都觉得这玩意儿不是给人吃的,为师如何下嘴?”
这些日来,吴霜的确清减不少,就连面皮都单薄下来;倒不是因前阵子伤势过重,而是因自家的二徒弟将庖厨掌在手中,每日的饭食皆是奇形怪状,令人难以下咽。
饿到极时,吴霜便只得跑到南公山间逮两只肥兔,到他这境界,虽说已然可辟谷多日,可吴霜仍是觉得腹中空空落落,滋味不爽。
胖子一听这话,面皮登时便垮下来,擎着羹汤凄惨道,“师父,徒儿可是大清早便跑到后头,废好大劲才将数种药材摆弄成团,再搁到羹汤里头,虽说模样惨淡,可这滋味却是极好,如若师父不信,徒儿现喝一碗就是。”
说话间这位便将那碗黑糊一股脑灌到口中,抹抹嘴道,“师父,您瞅瞅,这滋味当真是极好极妙,若是您想来一碗,徒儿立马便去再乘上碗新羹给您尝尝。”
吴霜瞅着自家这二徒弟唇齿当中残余的黑羹,登时便想一剑砍了这孽徒。
“说起来,你师兄应当此刻已经抵至颐章边境,不知你那小师弟,剑练得如何了。想来半路上将自家小徒弟撇到商队当中,以他那性子,非得在心里将我骂得狗屁不如。”吴霜摇摇头,心中亦是无奈。
算上山下那位三徒弟,自个儿山门里头这几位,恐怕只有老大柳倾算是中规中矩,老二鸡贼心思活络,老三又是个终日同人争斗的主儿,实指望着自家小四也同他大师兄一般,可到头来,属这小子嘴皮儿利索。
瞅瞅自家二徒儿那仍旧有些期盼的神色,吴霜缓缓长叹。
“你俩要再不回山头,恐怕来时,便只能瞧见师父的排位喽。”这位平素有剑仙之称的南公山之主,从兜里掏出一枚碎裂的铜钱,甚是感慨。
幸好此番未曾死在山门外。
所以老大还能掐阵,老二还能做些古怪饭食,老三还能在山脚下观书行气,老四还能骂句死胖子。
固巢之中,数卵皆完,天大好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分明立世间(双节快乐)
师兄弟俩人忙活了半晌,还当真从野菊地当中提溜出两只皮肚肥厚的野兔,少年寻思着下山去再找找老吕,却是被柳倾温声劝住,“你瞧,山下哪还有车帐影子,那位商队当中的前辈,怕是已经先行回去七零了罢,命中若是有相见之时,想必日后再走齐陵便能遇上;随行之际,已是有人安排有几位身手不赖的军卒乔装跟随,勿要忧心。”
对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商队中人虽说平日里极易相处,可真若是犯起了倔,当真是十头脚力非凡的马匹都拉不回头,即便是少年有心去劝,可仍是无用。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先行架起火堆,从车帐当中取来些剩余不多的烤料,正好让大师兄尝尝自个儿的手艺。
油光往外这么一溅,柳倾便对少年烤兔的能耐赞誉有加,连声道南公山多肥兔,日后若是到了山门当中,师父连同云仲这三位师兄,当真是凭空多了好些口福。
一路而来少年烤物的手艺,着实当得起是熟稔纯青,再者兴许是这处的野兔常年居于野菊丛中,就连身子都熏蔓上一丝香气,此刻经火堆一烫,四溢肉香登时便传出好远。
一旁的少年举着根直苗树杈,颇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搁常人,恐怕少年此刻仍旧有些生分,但这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谈吐之时,却是无端的叫人听着熨帖舒畅。虽不说如沐春风,但也似是相交已久的老友相逢,举动当中尚没半点客套生疏,而是似闻春风。
云仲将烤兔的树杈转了转,又想到了件事,于是开口问道,“咱师父门下如今共有四人,师兄你也曾说起过二师兄的种种趣闻,为何却从未提起过我那位行三的师兄?”
“这可说来话长,”大师兄抹了抹嘴,似是的确腹中饥饿难耐,眼巴巴瞅着少年手里那两只肥兔,“咱要不先吃着,边吃边说,也好省下来不少功夫。”
少年闻言失笑,赶紧将手头这根树杈递给柳倾,自己则是抄起另一根树杈,架在火堆之上,“师兄莫急,我昨儿夜里啃过那枚梨子,至今仍是未有饿意,腹中饱足得很,这两只兔儿
都归师兄,也好为腹中添些油水。”
“两只肥兔换个老梨,可是极亏的买卖,要么说为何咱都凑到师父门下,果然连小师弟也不例外,亦是那不通生意的主儿。”书生接过那根叫少年削去老皮的树杈,顾不得那油花儿烫嘴,连忙撕下块兔肉扔在口中,连声称赞,“这般手艺,若是叫你那二师兄尝过,想来他也得消停个十天半月,再不去到伙房当中捣鼓。”
“二师兄所做饭食,真就如此难以下咽?”云仲可从未见识过自家二师兄的能耐,故而一时有些好奇。
柳倾吃得舌间生津,口齿不清道,“休说滋味,单单是瞧见他手头捣鼓出的那些个吃食,常人便无半点胃口,又谈何咽到肚中去。”将满口肥瘦适宜的兔肉吞下,柳倾又道,“待到你见着老二,自然就晓得他那手艺的霸道之处,如今咱还是莫要妄议才是;老二通晓奇门遁甲,若是真叫他掐指算出你我二人背地里编排他,我倒好说,占着个辈分更长,小师弟你就不同了,待回山之后,指不定能琢磨出个什么法子折腾你。”
“至于那位行三的师弟,其实也同你一样,未曾行过正经的拜师礼数,虽说师父已然定下你二人分别列为行三行四,可直到如今还未上山。”见师兄吃得急切,云仲便从身边递上壶从齐陵边军住处顺来的菊酒,却不想柳倾摆摆手道,“我可不会喝酒,若是真粘边便倒,那这行程便又要往后延误,还是待你到了山上时,再同师父与其他两位师兄对酌不迟。”
经逮兔烤兔这么一耽搁,这日头便开始由头顶高悬,转为渐渐西垂。书生也未曾矫情,将两只肥兔吃了个干净,过后便将那头杂毛马儿喂得饱足,领着云仲朝距武陵坡几十里外头那家客店而去。
由打武陵坡再出几十里路,以那头杂毛马儿的脚力,不消多久便能抵至柳倾口中的那家客店,可二人车帐,路上却是被数名军卒挡住,厉声命二人下车,例行盘问。
不消这些位军卒开口,柳倾便晓得那位垂钓益水的富家老翁,的确是在那日夜里雷霆出手,抹去了无数朝中的蝇营狗苟与无数
成双狼狈。
即便那些个蝇营狗苟,兴许在百姓眼里,大概还没坏到那份上。
就算是云仲只听自家师兄浅提过两句,也将这事猜出来个四五分,于是静静端坐车中,待对座的师兄出言。
柳倾也没搭茬,只是将车帘撩开,不紧不慢走下车厢。
于是一众军卒皆是告罪避退,竟无一人再拦。
那日虽说武陵坡突降急雨,可数十里外的别处月色,却是冷华如水,笼在军帐当中,更是把月下兵刃,照得雪亮。
当然也将那位如携雷鸣破空而过的书生装束面容,照得明明朗朗。
军卒只是颐章当中的寻常军卒,同家世显赫自然难沾边,倘若是富庶人家的儿郎,爹娘又怎能舍得将子嗣扔到军中受苦,多半便是锦衣玉食含口恐化,即便是家中长辈有军中大员,也鲜有将后辈扔去行伍的。
百姓眼中的仙家,只怕比御道上的龙凰辇,位置还要微妙些许。
故而这些位军卒窥见柳倾容貌,纷纷噤若寒蝉,退让于官道两旁,恨不得这官道再宽两分。
万一若是这位大人喜怒无常,将自个儿信手碾死,难不成朝廷还要追罪不成?为两粒草芥而拂龙象须牙的事儿,又有哪位不开眼的官吏会去做。
微风起伏,车帘卷动,云仲从车中看去,只觉得自己大师兄背影,似乎无端之间多出了些落寞。
“何至于此。”书生叹气。
吴霜不愿人称其剑仙。
柳倾不愿人见则低眉。
少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却好像又什么也不明白。
柳倾上车后只说了一句话。
分明立世间,忽如远行客。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章 死灰犹燃
光岳岭以往只有一位衣着褴褛的牧羊汉子,偶有行人,打已然颓圮惨淡的光岳岭路过,皆是多少有些疑惑:指望着那几头瘦弱得近乎将死的老羊,这人究竟为何能在这荒山野岭活命至今,从未有人晓得。大都从此处赶路之人也并非什么富贵人家,自个儿都是辛苦在外讨生计的汉子,自然没空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可近来打光岳岭过道的旅人,却有不少都发觉了这荒山之中的异状。山巅原本似被一剑削断的地界,无端之间多出五道穿云小峰,其势巍巍,仿佛是天公震怒往下甩了五柄青锋,嶙峋怪兀,尤为。且山巅渐有云雾浮生。
乃至有些想凑到山坳处细瞧,却被那汉子竭尽呵退,骂骂咧咧上路;期间更有几位眼力见不算上乘的江湖汉,按着腰间刀剑兵刃,欲要逞威者,却尽数被牧羊汉子一脚蹬出去好远,捡起摔落的兵刃便走,哪里还敢停留半步。
天下无墙不透,这档子稀罕事,还是传到了相距不远的齐都纳安,乃至朝中不少大员都晓得了一二,常常谈论起此事,但却迟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手笔。一来二去,就连上齐朝中老相文曲都听闻此事,故而今日亲自跑到宫中面圣。
“荀爱卿啊,要依朕讲,你这心思的确是过于精细,除却每日批阅天南海北雪海似的奏折,也该适度将心思放放,出外瞧瞧京城临近的山水,写两幅墨宝也好。如今上齐太平,文风盛行,爱卿这年纪也是过于年长,何苦终日为这等小事操劳。”荀文曲入御书房时,正值这位上齐皇帝披着一身白袍,立身于书房正中,打量书房当中挂悬的几幅字画,双手撑在御桌台上,正欲临摹。
上齐皇尤为喜好文人,尤其诗词雄绝或是书道大家,连同画道的大才,常常将这些位文坛当中闻名四海的大家请到宫中,乃至请入皇家别苑当中,同自个儿甚是欣赏的文坛中人谈论些诗词歌赋,乃至游览天下各处名胜的见闻。不得不说,这位上齐天子贤明有道,且行书词文的本事极佳,即便是同那些位文坛举足轻重的各方文人大儒坐而论道,腹中的文墨也不见得能浅淡过多,的确令一些位文人有些诧异。
荀文曲闻言,却是也未曾多说,只是吩咐周遭几位宦臣,将一旁的镂玉棋盘搬来,这才笑道,“老臣今儿个可不是来扫陛下兴致的,而是家中后辈,棋力的确太弱,连堪堪登堂入室的地步都难以企及,这才有些
憋闷,寻思着同陛下手谈两局,方才所说的光岳岭中事,不过是顺口一提罢了。”
上齐天子听闻这话,却是当真来了兴致,连忙唤几位宦臣搬来两枚蒲团,添上一炉好香,斟茶果品自然也不得有缺漏,自个儿则是将迟迟未动的御笔撂在翠玉笔山之上,连忙拉住荀文曲道,“荀相啊荀相,说话非得藏着掖着,倘若你进门便说这话,朕早就将笔扔到一边,那还有端详画作的心思。”
荀文曲的棋力如何,曾被一位棋道大家评点为,上齐天下除却鬼神,无人可胜。
按说这般棋力,应当时常同人对局才是,可荀文曲却是极少同人手谈,除却那位棋道大家之外,真见识过这位老者棋力深浅的,大概也只有两三人而已。
当今上齐天子幼时,也曾常常同老相学棋,仅用数年时间,便能将无数棋道当中扬名的大家下得败退,可待到老皇驾崩过后新帝即位,荀文曲便鲜有同如今天子对局的时候。倘若是天子问起,老相便会同前者言说,如今君臣有别,即便老臣有心同陛下对子,那也不宜过多。
却不曾想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主动同当今天子手谈,着实是令这位上齐天子喜出望外。
棋盘一摆,二人相对而坐。
天子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
可令天子费解之处在于,荀文曲棋风向来狠辣卓绝,讲究不留丝毫盘活的步数,而此番手谈,老相却一改往日算无遗策的棋风,让出大片棋盘,除却黑子阵中剩余的几枚白子之外,皆尽是避其锋芒。
天子心中疑惑,可自知棋局还未定盘之际,观棋不语,执子者更是忌讳分心乱语,即便是一国皇帝,礼数也得齐全,故而定定心神,将阵外白子诛杀大半。
天子未曾料到,此番却是荀文曲先行开口,“陛下棋力,已然是炉火纯青,即便文坛当中的大家,想要在棋盘道上胜过陛下,恐怕也是极难,老臣却是不知,为何陛下不先行将重围之中的白子斩杀殆尽,而是只顾外围。”
天子一怔,随后瞧着棋盘,沉思片刻道,“荀相,这些个白子压根脱不开身,就如同那死灰一般,并无复燃的能耐,为何要管?”
“陛下所言不假,可若是再过十手,若是这棋仍旧未死,又当
如何?”老人由打棋盒当中捏起一枚白子,缓缓落在棋盘当中。
十手过后,黑子已然失却大势,场中唯有白子。
果不其然,正如荀文曲所说,十手过后,如何看都是块死棋的几枚白子,尽相勾连,浑然变做这盘棋当中的中流砥柱。
荀文曲放下最后一子,站起躬身行礼,“光岳岭那处的秘闻,想来陛下也是听闻过不少,能令那处地界枯木逢春者,除却十载前汝宣之乱的始作俑者,如今天下谁还有这等本事。”
“荀相难不成说的是……”天子眉头锁紧。
当年那场大乱,险些令上齐分崩离析,世家群起,险些就在皇城根脚下起事,更是引出不少仙家修行之人,一度剑拔弩张,险些同上齐皇城卫动起刀兵,乃至于老皇之死,甚至隐隐之间都同这场大乱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陛下切记,死灰犹可复燃,倘若要将后患除去,需把那土灰扬到各处,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荀文曲躬身而退。
这时天子才察觉出,这位老人步子极轻,哪里还有半点耄耋老翁的迹象,反倒是锐气倾天。
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砥柱老臣,又怎会只为一盘棋入宫。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棋峰五道
至于纳安皇城之中,老相与上齐天子手谈,以及手谈过后相谈如何,身在光岳岭五峰之中的荀公子,却是并不晓得一二。
能掐会算向来是江湖方士的事儿,更何况这帮方士,大都是以察言观色揣测出起卦正误与否,同书生并无半点干系。
入山时候不长,荀公子却是已然被这五座险峰折腾得头疼不已。
起初,这五座险峰外缘,不过是寻常山石而已,嶙峋怪兀,乃至当中嵌有无数青苔老木根茎,乍一看去,削壁千仞五峰傲立,倒是的确像模像样。
然而待到荀公子接过周先生递来的伤药,养罢了伤势过后,再度走进观瞧,却发现这山壁浑然一变,哪里还有什么青苔木根,唯独有无数细微小字如蚁如蚊,趴在山岩缝隙里头,端的是难以瞧个分明。
而周先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此山当中,有无数棋谱棋招,若是你能将这山中的小字尽数嚼个透彻,估摸着棋力便能不弱与人,即便是为师,也难以讨到半点便宜。如此一来,荀公子大喜过望,连忙便趴在山石当中日日研读,唯恐漏过一句。
可这哪里是什么轻快活计,纵使荀元拓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山中那些个如米小字散碎至极,且多半似是前朝所留,语句晦涩,即便是荀元拓这等超凡记性,也未必能记得牢靠。反观周先生,自打入山过后,便罕有出言,作徒弟的荀元拓曾忧心自家先生安危,出言问询,却是被周可法一句轻飘飘的障眼法给挡了回去。
至于为何要受五峰压顶这等刁难,与为何能以肉身撑起这么五座穿云大山,先生却从未提起过半句。
这等在荀公子眼中堪称荒诞的景象,的确是让这位鲜有出府的小公子如坠黄粱。
可先生不说的,自然是有自个儿的道理,做徒弟的,自然是顺意为先。
于是荀元拓便在山中日日找寻山岩当中的小字,如遇着难以记得牢靠的小段,便抻出纸笔砚台,一
一记下,即便抄录过后亦是难以牢记,也好留着时时研读温习。山下马车,已然是被那位牧羊汉子给赶到山中,车中干粮,仍可维持甚久,荀公子也未有半点含糊,除却每日同师父用上三餐,便径直上山。
至于难处,便是那高处的小字:山石陡峭,且并无几处落脚地,绕是荀元拓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是难以攀登,更是屡次从离地一两丈处跌落下来,幸好地面不甚坚硬,可也是跌了个七荤八素,更甭提窥见石缝当中的小字。
“先生,这上头的字,学生实在难以触及,需得想个什么法子,将自个儿稳在山岩之上,过后才可记诵无碍。”荀公子瘸着条腿,小心翼翼才坐在周先生身旁,却仍是不免痛得蹙眉。
“跌崴了脚,未必就不是好事,”周先生难得开口,将双目睁开,瞅瞅荀元拓那只有些微跛的左腿,面色仍是古井不波,“根基不稳,若是只图着一味往高处去,即便将那些个精妙高深至极的棋力路数都一一记下,早晚有一日,你这看似高绝的棋力,也有垮塌零落的时候。”
“今儿个起,晌午用饭过后,你便来同我手谈一局,为师不让子,更不加丝毫怠慢,以十成棋力同你对局,至于山崖高处的那些其他小字,先甭看了,遇馔玉易贪多而忘细品,先将手头那些棋招棋谱吃透便可。”
公子苦笑不已,“提起这茬,我这脑门便得大上十分,前些日赶路时候净叫师父提炼棋力,胜局十中无一,如今虽说依旧是喜欢下棋,可每逢同您手谈,倒的确觉得发怵。”
周可法轻笑,长身而起,“瞧这点出息,日后为师还指望叫你接过我一身所学,区区一门棋道,难不成就叫你畏首畏尾?荀家一脉年少成才的小子,怎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这话看似只是调笑,可荀元拓却是不知为何沉下了眉头。
“徒儿?”周先生瞅小公子面色有些阴翳,还当是自己这话有些过于摧折少年傲气,故而拍了拍徒儿肩头,“为师说话倒是有些重,切勿放
在心上,我家徒儿,何必非要将荀家兴衰扛在身上,老辈想扛,便让他们自个儿扛去。”
“师父这话可见外许多,”荀元拓面色登时一变,“届时若是我学来师父的一笔好字,那可真是学会徒弟饿死师父,徒儿正为此事发愁。”
于是周可法原本搁在徒儿肩头的巴掌,便放到了徒儿脑瓜顶上,起劲搓了搓公子原本齐整的发髻。
“油嘴滑舌倒学了不少,瞧你棋谱去。”
小公子将脑袋一缩,答应一声便跑到不远,自个儿研习棋谱去了。
荀元拓摊开记叙有好些棋招棋路的宣纸,满面愁容。
世上诸多违心语,可未必万千违心之言,皆是为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还未踏足山巅之时,那位凭空踏出的年轻人,无端同荀元拓说过一句,便是令后者狐疑,再瞧着周先生虽说不晓得以何种手段抗住山峦,可想必也是付出了不少代价。周可法的性子,向来有些闲云野鹤,遇事不惊不急,可于教导徒儿一事当中,却是在荀元拓看来极为反常:自个儿入门不过多半年,先生便如此急切教授棋道上的种种,乃至不惜将自个儿带入这处神妙难觅的光岳岭,再有方才这句承接衣钵的无心之语,的确让他心中横生出不少难称祥瑞的念头。
可甭管荀元拓心中如何思量,皆是无法揣测自家师父的心思。
棋道忌讳分神,瞧着先生身影依旧还算笔直,荀公子便只好稳稳心神,对着手记抄录的棋谱棋招,一一看去。
五峰山体小字记载当中,棋路各不尽相同,有中正平和,以守代攻者,亦有精于小处,独尊棋招者,更有戾气极重,落子杀意如潮起伏者。
一座插云山峰,仿佛就如一派棋道。
五座山峰,仿佛要将天下棋招妙处皆尽囊括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柳叶白鸿(第三卷)
颐章多雨水,由是百姓屋舍大多以高出地面半丈上下的竹楼与土楼居多,一来可避去地上不少湿气,二来也可在竹楼下头饲养不少禽畜,尤为方便,除却城池当中百姓居所宅邸,此外居于城外乡野之间的人家,大都是居于竹楼土楼之中。
竹楼土楼,二者皆是西南天下绵延千百年的建筑,甭管是哪朝哪代,两者却是从未在如今的颐章境内断过根系。一来是颐章多竹,随意寻处竹林取竹数十,便可搭出竹楼的框架,既无需耗费多少银钱;二来竹竿遒劲,竹楼成型过后又可遮风避雨,即便是家中火起,成竹比之树木耐火,更难以燃着,故而比之木楼更为适宜百姓居住。
相比之下,土楼比之竹楼修筑所耗得银钱便要多上不少,多为家族村落,乃至于江湖帮派所喜。土楼多以土木石竹搭建,当中的土,便是颐章国境内随处可见的黏土,构建成楼过后,极为坚固,乃至可防箭羽与巨木冲撞,故而尤其为帮派中人喜好。
颐章江湖气浓郁,且时常有江湖纷争,而权帝似乎并不厌恶这等状况,如此一来,下头的官府亦不会多加管束,若不是帮派相争损害了百姓性命钱财,大都是单眼观瞧,并不插手。
这么一来,帮派便如龙鱼过江,数不胜数,之间纷争也是常有,这么一座坚固的巍巍土楼,可抵其他帮派偷袭进犯,自然被大些的帮派所喜。况且除却坚固如石之外,土楼当中朝向并不甚明朗,无需同方宅一般,区分开帮主头目等等的屋中朝向,且按奇门八卦排布,制煞气升阳气,在江湖人眼中,自然是上乘之选。
行走江湖的,性命当然是搁在首位,保不齐哪日饮酒过后出门泄水,就得叫仇家将一颗脑袋割下,撂在不知何处,由此以来,行事之时图个吉利,拜拜神佛,当然是理所应当。
眼下,云仲与柳倾便去到一家土楼客店,寻思着在此歇息一晚。
柳倾久在南公山,虽说罕有下山的时日,可也对着些个土楼并不陌生,故而将车马交与客店小二,便熟门熟路登上土楼。相比之下,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长相怪异的楼宇,瞅着这座足有近乎十丈的巍巍巨楼,满脸惊诧。
“师弟别愣着,随我上楼便是,若是有好奇之处,待去到屋中,我自然
会给你解释一二。”土楼足有四层,此刻柳倾已然登上台阶,见云仲瞧得出神,便招手笑道。
“瞧见没,又是位初入江湖的小雏儿,长相道是有模有样,可估摸着身手差劲儿至极,兄弟们甭不信,就这两扇瘦弱肋巴骨,爷爷稍使点劲头,怕是能将这小子生生掰成两截。”土楼当中并无建筑,而是十来张露天的桌椅,看样式大抵是留与人吃酒用饭的地儿,此刻便有十来位汉子坐在桌椅之上,手头皆是提着酒壶。
云仲皱眉,循声看去,却见开口这位汉子,端的是膀大腰圆,就连那加宽竹凳都难以容下这等壮硕的身量,随汉子抬手动作吱吱作响。出言之际声如巨雷,当真是条莽汉。
“几位有事?”云仲开口。
“并无要事,只是提醒小哥儿一句,行走江湖之际,可千万得多加小心,若是换做其他心狠手辣的一行人,你出言之时,恐怕小命就得不保。”巨汉只是冷笑,身旁一位精瘦汉子却是举杯应答,满面笑意。
小二栓马过后,赶到近前,见少年与那一伙江湖人士有些对茬儿,连忙冲那伙吃酒人陪笑道,“几位爷莫要动了火气,小的瞧这二位是打外头来的,有些不通规矩;若是有得罪的地儿,小人替这二位客官陪个不是,今儿的酒菜几位尽管招呼,不收半个铜子儿,在咱家客店图的便是一个舒心,若是动了火气,岂不是败了几位爷的兴致,就莫要难为这少年了。”
柳倾也开口,“师弟,切勿横生事端。”
云仲不再朝那群江湖人看去,而是缓缓转头,随师兄上楼。
直到来到顶楼屋中,小二才对云仲二人道:“两位客爷,方才小人言语多有得罪,还要勿怪便是。瞧得出二位并非是主动招惹那伙人,可这伙人来头可当真是不小。咱颐章练兵地界,按说百里以内应当并无江湖帮派,可这伙人所在的帮派,却是颐章东边有名的大帮,唤做柳叶帮,帮中不下千人,近乎同另一名叫白鸿帮的大帮平起平坐,将颐章东边一分为二,连同水路漕运尽掌在手,除却些个动不得的生意,近乎都是这两帮把持,连些个官府都不愿去招惹,二位客官若是今日当真起了争执,即便是
在客店之内叫人害死,也是白死。”
“谢过店家好意,我二人方入颐章,许多规矩皆不晓得,烦劳店家了。”柳倾笑道,从怀中掏出些碎银递到小二袖口当中,“小小心意,当然比不上救下两条性命,虽说我二人并非大富大贵人家,可也聊胜于无。”
小二推辞半晌,最终还是半推半就收了银钱,于是从怀中掏出张揉搓成团的宣纸,递给柳倾道,“倘若那伙人不依不饶,这图上记有土楼暗道,由打床榻之下而出,可从其他屋径直去往土楼外头,能暂且保住一条性命。”
柳倾再道谢,随后小二便打个招呼,先行去招呼楼中那伙帮派中人。
处事圆滑,滴水不漏。
江湖当中的店家,必然需得有这等城府。
“师弟火气未消?”柳倾坐在少年对座笑道,似乎对这等事习以为常。
“的确是有些诧异,”云仲苦笑,“方入颐章不久便能遇着这等不讲道理的江湖人,真不晓得是如何心境,这跟我想的江湖,似乎当真差了点意思。”
“天下本就有无数江湖,得看你如何想,如何做。”书生无端感叹了句,随后便好奇道,“师弟啊,我原以为凭剑客的性子,这一伙无理帮众这般言语,你想必忍不住出剑,可为何到头来忍住了?”
“不瞒师兄,武陵坡那事,师弟直到如今心中还是有七八分的火气,可不出剑,也不全是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规矩之流,虽说要守,可既然寻衅到头上,我也不至于给师门跌份。”
柳倾越发好奇,将桌上灯火拨了拨,“那为何没出剑?”
“商队里头也有这么个身量不小,极好吹嘘自个儿武功的老头子,也有个精瘦如猴儿,口舌极损的年轻人。”云仲脸上恍然蔓上一丝笑意。
这两位,都在武陵坡躺着呢。
眼前这两人像得出奇,叫他如何能出剑。
窗棂里夜色朦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秋风夜色入土楼
客房并不算极宽敞,却也五脏俱全,两侧靠土墙处,各有床榻一张,少年坐上床榻,刚寻思着行气,却是不禁失笑。
“这一趟江湖走得,横是忘却了床榻的滋味,大多在车厢中歇息,而今突然坐在床上,忒不习惯。”
柳倾也迟迟未眠,同少年一般盘膝坐在床榻之上,闻言笑道,“那可不,咱家师父的性子,路遇铜子不捡,那便是同自个儿丢了钱一般,带你出行,想必是抠门至极。不过师弟也莫要太过介意,山上虽说亦不算富庶,可毕竟衣食无忧,师父此举,大抵也存了些私心,好让你体会体会在江湖当中出行的种种不易。”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就依咱师父来说,不到危难之际,恐怕即便你给人打得鼻青脸肿,那也是冷眼旁观,不多加干预。”
少年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家师兄说得的确不假。当初压笼林对付倾城蝉时,似乎自家师父也是如此,少年身中蝉毒,倘若吴霜晚来半步,怕是就要毒发身亡。故而少年道,“似乎师父并不愿做徒弟的过于借力,只在危难关头才出手相助,倒也合乎咱师父的秉性。”
“晓得这点,师弟已然算是摸清了咱师父训徒的手段。”柳倾点头,“多年前,咱师父也是两剑双足走天下的,虽说受不少前辈指点,可却是从未仰仗他人之力,近乎是生生靠自个儿的能耐修到这等地步。如今这些个仙家洞府,虽说能耐有大有小,可还是过于袒护自家徒弟,即便是情有可原,却未免就是一件好事。”
“久在鹏鸟羽翼之下,便容易习惯而自然,总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亦有师父师兄顶着,到头来若是身边无人,哪里还肯自个儿出头。”书生缓缓道来,桌上一盏油灯借秋风摇晃,明明灭灭,却是极静。
“师兄来日开宗立派,指定得将不少四海之人聚到座前听讲道。”云仲打趣道。
“得了,我若开宗立派,晌午开宗大典,估摸下晌师父他老人家就得
跑来掀翻山门,口中还要骂骂咧咧。”柳倾可丝毫不受用少年这句轻飘飘的马屁,“时候已晚,师弟且先歇息便是,明儿个再接着聊。”
夜色已至浓处,可少年依旧披着外衣,盘膝而坐,丝毫未有困意。
武陵坡一战,辛苦积攒下来的不少精纯内气,硬是叫那柄秋湖神意吞个精光,化作数团尚未成型的剑气团围,倒是也因此抗下了那赤脚汉子看似无奇的一拳,硬是撑到了自家师兄赶到场中。虽说经脉仍旧受到些许创伤,内气也是所剩无几,但能保住一条性命,对云仲而言,似乎的确不算亏本买卖。
灵犀一瞬,云仲甚至能觉察出那举拳下砸当中所蕴的无双力道,倘若真叫那一锤擂得实贴,凭他如今的寻常体魄,实在不晓得如今会是如何的惨状。
没想到这柄给自个儿带来诸多苦楚的秋湖,危急关头,竟真能护住性命;至于那些个失却一空的内气,云仲倒是不觉得有甚可惜之处,留得青山,自然有柴,来日再缓缓修出便是。
瞥见师兄已然睡去,故而少年便盘起腿来,于万籁俱寂之中,缓缓修行。
土楼寂静,人声停息,唯有风拂窗棂,夜色入里。
“坛主,咱今夜当真要在这客栈当中动手?据我所知,这家客栈之主的身份,非同小可,真要在此处动起干戈,恐怕是不妥。”土楼三层正中那间客房当中,灯火未熄,白日里那位精瘦汉子同壮硕巨汉对坐桌前。
巨汉将声音一压再压,全然不似白日那般,“胥老弟有所不知,此行而来,乃是咱们二当家指使,其中种种隐情,你还未曾知晓。”巨汉此刻哪里还有白日里的跋扈模样,反倒是眼中光华流转。
“咱柳叶帮埋在白鸿帮的暗探,前些日探听到了些许消息,说是那白鸿帮从某处找寻到了位剑术天赋极好的少年,剑法当数得上这份。”汉子将棒槌似的拇指挑起,随后继续道,“那白鸿帮原本就有一位剑术宗师作为
客卿,剑术超凡脱俗,多年以来在两帮相斗之中,不知伤了柳叶帮多少弟兄,若是真叫这少年成其弟子,再过个几年,恐怕武斗时候更要吃上无数的亏。”
“不如先下手为强?”精瘦汉子插嘴道。
巨汉拿起酒壶,朝对坐之人脑门就是一嗑,“入帮三五年,除却两帮争夺地盘之时,你可见过咱帮有甚下作之举?怎得成天儿脑壳里不想好事。他白鸿帮有剑术宗师,咱柳叶帮的剑术大家也不差到哪去,若是能将这少年神不知鬼不觉拐回帮中,岂不是一石二鸟?”
精瘦汉子恍然,“故而白日里那出,只不过是敲山震虎,坛主高明。”
巨汉神色怪异,“敲个屁山震个屁虎,若按常理应当不动声色才是,白日里我说那些个话,只不过是看那小子不顺眼而已,马屁虽好,也不能瞎拍不是?胥老弟,你啊你,忒不实诚。”
那精瘦汉子嘿嘿一笑,浑然不觉得有甚羞恼之处,三两步便走到床前,将包裹打开,掏出件黑衣,“坛主,今儿个应当如何行事,就听你一句话。”
巨汉也从包裹当中取出件大号黑衣,闻言阴森一笑道,“穿好了夜行衣,熄灯为号,咱十来号兄弟直接跑到那少年屋中,一闷棍拍晕带走便是,至于那看似书生打扮的,随他去就是,届时也能好好气气那白鸿帮的剑术宗师,岂不美哉?”
“坛主高明。”
土楼四层当中盘膝的少年,嘴角略微抬了抬,随后将内气散去,轻手轻脚走下床,将窗棂缓缓掩上。
如今看来,江湖里的憨人,向来都不在少数。
土楼后身,有两人缓缓登楼。
“天凉好个秋,如今就连颐章的秋意,也是渐浓起来,夜里着实凉得很。”头前那位三绺胡须的男子道。
身后那位身着红衣的俊俏少年笑答。
“秋夜杀人,正应萧杀之景。”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秋叶总随重泉寂
听闻此话,那约摸有不惑上下的男子笑道,“我原以为你对这投名状心有芥蒂,却没想到应茬得如此干脆,着实令为师好大宽慰。”
少年笑笑,缓缓作答道,“师父言重了,剑术本就应当用以杀人,倘若出鞘不见血,还练剑作甚;至于纳投名状一事,不过是白鸿帮担心弟子学成之后不为其所用,以此令徒儿表表忠心罢了。杀一位坛主,柳叶帮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若是脱离白鸿帮庇护,恐怕就要落得个死无全尸,此举倒也情有可原。”
男子似是极为感慨,捻须笑道,“就冲这份未曾入世便知江湖的难得心性,景奕你可比为师当年强上许多,来日若是剑术大成,这白鸿帮的前三把交椅,怎么都得有你一份。”
“走,既然柳叶帮想抢人,那咱师徒二人也不好不给面子,应当给送上份不大不小的礼,还真多亏了这土楼客栈,除却此处,方圆百里便少有下手的好地界。”
秋风秋夜当中,二人登楼。
躺在床榻之上安卧的柳倾翻了个身,嘟囔了句,“都是好管闲事的主儿。”
巨汉与那精瘦汉子将一身夜行衣穿戴齐整,约摸着正值三四更天,少年与书生已然入眠,便将屋中灯吹灭,轻手轻脚踏出房门。
只见夜色当中,土楼对面更是有十几道黑影闪动,缓缓沿走廊围拢过来,步子皆是极轻。
待到众人聚拢,巨汉才招手示意,率先踏上土梯,直上四层,精瘦汉子紧随其后。
论身手,这位看似壮硕得有些笨拙的汉子却是脚步极轻快,如头夜里外出寻食的山中虎一般,两三步便登上土楼四层,随后径直摸黑找寻云仲与柳倾所在屋舍,身后十几位柳叶帮的汉子也是不敢出声,只是默然随坛主缓缓前行。
土楼正中除却供来客饮酒的桌凳之外,有这么棵不大不小的枫树,秋风起后,这泛红枫叶便飘摆而下,煞有一番韵味。
枫叶又落,一位黑衣汉子的左腕亦是落在脚下。
血溅未落,汉子已然被一剑封喉,并未发出半
点声响便已躺倒在地。
头前坛主听闻身后重物坠地之声,却是见到了夜色当中的一袭红衣。
暗淡月色,红衣身后还站着位面白有须的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白鸿帮客卿,更是柳叶白鸿两帮当中,唯一一位剑术宗师。
武斗之际被这位宗师削去手足乃至项上首的柳叶帮众,不下百人,剑术狠辣古朴,招招不离要害。
巨汉坛主眉峰登时拧紧。
原来白日里头那两位,压根便不是所谓的宗师弟子与护送之人,暗报有误,这哪里是差人护送,分明是那位剑术宗师亲至,凭这十几位寻常帮众,又怎能是这两位的对手。
“韦坛主好久不见。”中年剑客朗声笑笑,似乎并不在意惊动客栈中人,“你柳叶帮的暗子,既然胆敢在这等节骨眼上传信,当然是留他不得,却没成想一封伪造的密信,你却并未起疑。原本想托你给你家叔父带个信,如今看来,倒也没这般必要,与其削去你双拳双足令你回去告知柳叶帮帮主一声,倒不如来个痛快。”
男子转而朝那红衣少年道,“景奕,江湖名气,向来要靠剑下血来挣,这入道之战,为师替你掠阵,放手出剑便是。”
颐章江湖气在西路三国当中最为浓厚,由是更有好事者,专为齐陵江湖人填了这么一份红榜,战绩显赫者,自可登入此榜。以诛杀柳叶帮这等大帮的坛主出道江湖,当真可算得上是极好。
“谨遵师命。”少年咧嘴一笑,运剑而上。
红衣夏景奕掌中剑极怪异,剑身极窄,可剑身当中的血槽却是极长,乍看之下,如同掌中提着柄长针一般,虽说威势不甚磅礴,可萧杀之意却极浓。
剩下那十几位汉子见少年欺身近前,当然也是不敢怠慢,纷纷将夜行衣当中藏匿的兵刃取出,仓促赢敌。
可廊道狭窄,这十几位柳叶帮众武艺本就同夏景奕天差地别,再加之狭窄处无法成合围之势,更难以闪转腾挪,单打独斗,并无一人能在红衣少年手下撑过十招。
于是顷刻之间,土楼四层多出数条躺倒在地的尸首,血水泼洒。
兵刃交击声于夜里分外清晰,自然就令土楼中不少留宿之人难以安眠,几位汉子口中骂骂咧咧从屋中走出,可再仔细听听四层剑锋刺骨的声响,又不着痕迹的退回屋中。江湖中人也是惜命,这等不死不休的力战,当然是不去凑热闹最好,若是叫人盯上唯恐走漏消息,连带着一道除去,也并非是无稽之谈。
“坛主,那少年能耐过人,就凭咱带来这几位,恐怕当真拦挡不住多久,不如我等且先拦住那少年,坛主先行便是,万不可让那少年皆尽斩杀。”精瘦汉子从怀中取出柄短刀,朝身边巨汉开口。
“你当我不想?”巨汉皱眉开口,“这四层的梯口叫那宗师隔开,从土楼楼梯而走显然不可,若是翻到楼下,凭那位宗师的身法,只怕也只能多活片刻;遇上这等高手,若是在荒山野岭还尚有一丝生机,可要是在土楼当中,插翅难飞。”
“与其如此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巨汉发狠。
红衣少年杀得兴起,不多时便除去半数柳叶帮众,掌中窄剑削刺挂挑,生生掀开面前一位汉子的手筋,舔了舔嘴角。
而身后那位有须的剑术宗师,却是无端皱了皱眉。
“秋日忌燥,二位的火气,未免有些大了。”
谁也不晓得何时从土楼三层房中走出位少年,笑意和善,一袭白衣,于秋夜当中分外明朗。
“若是处处与人为善,我这废无数心神教导的徒儿,恐怕今夜就要叫人拐带回帮。”白鸿客卿拢拢胡须,坦然对答。
“可归根到底,人家也无伤人之心,方才晚辈在楼中,可是将为首两人在屋中的商议尽数收入耳中,虽说法子蠢笨了些,可伤人一事,只字未提。”云仲不知从何处顺来壶酒水,慢嘬一口道,“前辈想必是老江湖,应当晓得,若是真有伤人之心,怎会有人连兵刃都未带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