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少男少女齐上门】
这个工程持续了很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在仙栖崖上响了两个多月。
田里的粟麦高粱之类已经长得颇有样子,现在一片深绿,在阳光下油然泛着光芒。
这是方长今年第一次种麦,而且是春小麦,等到秋天收获了,可以采石做个大一些的磨,磨面粉蒸馒头吃。
而且面食能够做的花样就多了,包子、饺子、烙饼、各色面条,都可以尝试着做。只可惜仙栖崖上目前没有条件种水稻,不然再有了米之后,天下大部分主食都能在这仙栖崖上复现出来。
闲来无事,方长将常用的工具多做了一份,放在了无名殿里,而后将工棚彻底拆掉,从里到外挪到了高炉那边,而后修了个三面砖墙一面敞开,并排三间的新工棚。
在新工棚对面,他修建了同样形制,但却是并排五间的建筑,作为储存物资的仓库,并把木炭、焦炭、成品金属、石灰等等都堆放在里面。工棚和仓库都是瓦顶,防雨能力更好。
接着,方长闲了下来,他开始画画。
云中山里面物产丰富,各种矿物颜料都不缺,什么如朱砂、赭石、朱膘、石青、石绿、石黄、白粉、金粉、银粉都有,再用山里的植物萃取晾晒一番,也能得到一些红黄蓝之色,已经足用。
重新将以前沤好的竹子开锅炖煮,再做上几叠纸张,方长手持画笔,开始在上面细细描绘。
他站在云中山里的仙栖崖上,画云中山。
先用墨色勾勒,再以笔尖上色,很快远近的山水便跃然纸上,叶展花开,云行水流,灵动万分。
方长收了笔,准备一会儿再行涮洗。
他仔细看着纸上的作品,暗暗点头,自己偶然一试,竟然水平尚可。
不过画里面的云中山,和现实中的也有些不同。比如再方长眼里,山下各地气象驳杂,能够看出当前情况和今后运道,而这些在画里面是没有的。
最令他注意的是,山下有兵马的气息。
他曾经爬到后山山顶处,借着云朵间缝隙看了一眼,确认那里是义军将势力,经过征战和扩展,已经囊括了宁河府。总之,他在山上悠闲舒适,山下的劫数却依然在演化。
局势已经渐渐明朗起来,随着义军这边政治清明,且力量逐渐增大,天下其它军阀和原本的朝廷,已经渐渐不是对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义军一方势大,很可能便是最后获得胜利的那方。
如今的义军,被各种别有用心的人们包围起来,并强烈要求加入其中,这会在相当程度和时间长度上,考验义军们的选拔机制是否健壮。
待纸面上颜料干透,方长将其卷起,戳在一边。
盖因此处没有条件装裱,只能如此放置,而且方长也没有印章印泥,只是在上面题了个落款“云中山方长”。
他暗自寻思,下次再开炉烧瓷器,可以试着用釉料在上面绘制些东西。
拿着笔走出无名殿,他准备去碧玉塘将它们清洗一下,免得粘住笔毛无法再用。
碧玉塘里面荷叶田田,出水高高层层叠叠。几朵粉色莲花直竖着,正自盛开,随风轻轻摇曳。旁边还有几朵羞涩地花苞,一层一层包的很紧。塘水里面有鲤鱼出没,体型肥硕,它们不时地在水面转个身,复又回到水底,游动起来显得很是美味。
方长忽然站住了脚步,皱皱眉头看向山下。那边有事情发生,触动了他的灵觉。
“真是胆大妄为。”他略有不快地摇头说了声,仿佛被别人打扰了兴致。
此时他还没有走到碧玉塘处,正站在无名殿前的广场上。
左右看了眼,方长发现了他淘汰下来,从炊具变为雕塑,放在石头底座上的鼎。
两步迈过去,他将手里的画笔交到左手,然后拎起青铜鼎一个腿儿,将其从底座上拿起,而后略微用力:
“走你!”
随着他大力挥手,青铜鼎如流星一般,被他滴溜溜抡向山下,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继而远远地朝山边坠下去。
似乎有惨叫声传来。
方长没有在意,他继续走到碧玉塘边,用池子里面的水刷洗画笔。
画笔上面的颜色被溶解后,很快变成丝丝缕缕,而后随着瀑布流走,消失不见。几根自制的画笔,重新恢复清洁,方长将它们甩了甩,倒插回桌面上的竹制笔筒中。
仙栖崖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水风虫鸟兽的动静,似乎刚刚扔出的鼎只是假象。
不过方长并不着急寻回自己的青铜鼎,而是去工棚取了锄头,回到田里开始除草松土,又用扁担和木桶在碧玉塘担了水,拎到菜地里浇灌。
各种蔬菜都是耗水大户,没了充足的水分,根本做长不好。
…………
傍晚时分,方长忽然停下手头的动作,去工棚取来扫帚,开始洒扫。
待仙栖崖上焕然一新后,他烧上水,在茶壶里放上了今年的新茶叶,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旁,慢慢等待着。
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携手从崖边的栈道爬上来,穿过圆形石环做的门洞。
“哇,这里真美!”
清脆的女孩声音,对仙栖崖上赞叹道。
旁边的少年笑着说道:“当然,方先生住的地方,说是福地也很恰当,我们不要失了礼数,且前去拜访……瞧,先生知道我们要来,已经等着我们了。”
立刻扛着背上的东西,带着旁边的姑娘,碎步小跑过来。
方长笑着将两个干净杯子摆在桌上,将刚刚冲泡好的茶水倒进去,对来到眼前的两个正行礼的少年说道:
“好久不见,请坐,且用些茶水。”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小狐狸胡云,还有他的女同学宋瑶,当年去探望胡云的时候,他和宋瑶有过一面。
胡云背上扛着的是个青铜鼎,正是上午方长丢出去那只。
他小心地将鼎放在旁边,把带来的简单礼物放在桌上,和女同学一起恭恭敬敬地坐在桌边。
“你的学业怎么样?”方长问道。
391、【年轻真好】
听到方长率先问起这个,胡云微微瞬目,偷看了眼旁边的少女,待一丝羞赧划过脸庞后,才重新洋溢起自信来:
“已经颇有所成,我不准备科举,学到的这些已经足用,所以便告别恩师,退学回乡。”
方长点点头,对面前的胡云说道:
“既然无意于科举之道,那么识字明理,也算是可以受用一生。接下来呢,你准备做些什么?”
小狐狸挠了挠头,说道:
“我前些日子攒够了聘礼,便带着瑶瑶回来,准备请章老叔出面,替我去上门求亲。”
“瑶瑶家里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但还是让我叫自己家中长辈前去,想来想去,只能回山来。”
“后面的话,我应该还是会去宁河府住着吧,在那里做些营生养家,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和旁边的少女对视一眼,两人眸中满满都是情意和喜悦。
方长点点头,他上次去探望时候就知道,这小狐狸做兼职,着实挺能挣钱。后来读书有了成就,还做些文人的雅业。
和胡云与宋瑶聊了会儿,他才知道了更多消息。
这宋瑶家里,也是小门小户,对于有个学堂里读书的年轻人追求自己女儿,还想前来求亲,还算满意。
毕竟胡云长相周正英俊、性格纯良,而且营生的本领不弱,正经读过书身份也不差。最重要的是,自己家的女儿宋瑶,已经一颗心扑在了对方身上,想想也揪不回来——小娘子要嫁人,只能由她去了。
方长手指在桌下微微掐算,面上笑容更盛,眼前的胡云和宋瑶姻缘深重,婚期已经临近。
上次探望时候,就看到其红鸾星动,如今过去的时间也不短了。
而后他心中微微一动,斟酌了下话语,问胡云道:
“那么,你的跟脚,是否和宋姑娘说过?”
胡云大惊失色,他满眼焦急和担忧,似乎生怕方长叫破了他的妖怪身份,一缕汗水当场就淌了下来。
他有些瞠口结舌,颇是用了几息,才控制住自己,他不敢看旁边的少女,只是艰难地对方长拱手道:
“时机……未到。”
倒是方长面带微笑,却没有看胡云,而是瞅着旁边的宋瑶。
宋瑶抿嘴一笑,瞅了眼旁边的少年,开口说道:
“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就等他啥时候告诉我呢,既然方先生挑明——阿云,你不是人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
胡云终于被击破了心防,失声问道。
宋瑶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如此模样,有些不忍,赶紧回答道:“有一段时间了,我发现了些端倪,正好喜欢看杂书,就有了怀疑,后来多方面对照并偷偷试探过两次,才确信下来。”
接着,她安抚精神上受了震慑的胡云:“不过你放心,我喜欢的是你,是人是妖都无所谓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这番情话说下来,让胡云大为放松,他紧绷的脊背也舒缓下来,似乎卸下了千钧重担。
胡云含情脉脉的看着宋瑶,眼神炽热,好像随时可能会扑上去啃两口。
还好他们终究顾及到此时是在仙栖崖上做客,依然要保持礼数周全,将爱慕按回心里,继续和方长喝茶聊天。
宋瑶继续问道:“阿云,你是狐狸成精?”
方长笑道:“索性这崖上只有我们三人,胡云你可以现原形给她看一看。”
“啊,好。”胡云说道,接着身形微微一摇,便重新恢复了狐狸模样,蹲坐在凳子上,眼神有些忐忑地看着宋瑶。
结果这幅毛绒绒可爱的样子,让少女一时间难以抗拒,加上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心上人,情绪叠加下,伸手便抱了起来抚摸脖颈。
于是胡云顿时眯起了眼睛,分外受用。
接着宋瑶意识到了旁边方长还在,脸色微红,将胡云放回凳子上说道:“果然是狐狸精,怪好看的,变回来吧阿云。”
小狐狸点点头,恢复了原型,而后朝方长微微躬身。
他知道,两人能够说通这点事情,放下芥蒂,是眼前方先生的恩德。
方长只是拎过水壶,重新给三人的杯子里面添上。点破这一节,只是他掐算时候,灵觉中偶然发现的事情,只是顺手为之。
接着,三人的话题,重新回到了石桌旁边的鼎上面。
还是胡云问道:
“方先生,这只青铜鼎是不是您的?”
“正是。”方长笑道,“之前我一直用它做饭来着,不过最近崖上造了铁锅出来,这鼎便不再使用。”
“果然是您!”胡云感激地说道:“原来是方先生救了我们。”
说着,他拉着宋瑶,二人共同起身行礼。
方长受了他们的礼节,而后示意胡云和宋瑶坐回去。
“我只感觉到你们似乎有难,但却不知道是因为何事?”方长问道。
因为出事的地方,就在云中山脚下,离着仙栖崖不过两三个山头远,所以方长可以清晰感应到。但是灵觉中依然有些模糊,就像受到了干扰一样,方长知道,这是和大劫相关的事情,才会有的表象。
“我也不知道是为何。”胡云摇头道,“我们从宁河府回来时候,走的是山脚下官道,结果在林溪村东面那个山头,碰到了那个妖怪。他尚未化形,但除了耳朵之外都维持着人形,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但他又不时地看向山下,似乎在躲避。”
“见到我们,它以为是偏了官道上山的行人,立刻窜上来,开口就要打劫,说行李和性命都要,着实吓到了瑶瑶。我正要和他做过一场,结果天降此鼎,那妖躲闪不及被砸中,惨嚎后死在地上。”
“我没让瑶瑶多看,草草掩埋了那只妖怪,而后带着鼎去见了章老叔。他正在庙前石头旁边,和山里另外一个化形大妖下棋。他招待了我和瑶瑶,看到鼎后,告诉我说是仙栖崖上的东西,我就来了。”
方长想了想,顿时知道了之前是怎么一回事儿。
392、【方长是啥妖怪】
义军们的兵锋已经漫过了宁河府,而在前线上,由于敌人里面有法术的从来不少,所以义军也针对性地设置了由数名修行人组成的小队,并且将己方修行人和妖怪组织起来,不停侦破和扫荡控制区内的敌人据点。
和柳元德的通讯中,柳元德曾经很自豪地向方长介绍过这些,并称之为“此是一个志同道合、分工明确的联盟,人类有望”,而且方长也对此很是赞同。
所以,那个必然是被义军们的这幅威势,逼迫的跑进云中山的敌方妖怪。
或许是缺乏补给,或许是对林溪村图谋不轨,它在林溪村旁边转悠,结果正好碰上带着对象回山的胡云二人,于是将尚未发出的邪念,用在了他们身上,准备杀人越货。
结果事发的地方,离着仙栖崖太近了,那妖怪一时激动下,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法力。
于是这个漏网之鱼,被青铜鼎砸在天灵,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当场故去。
当然,按照胡云的描述,对方尚未完全化形,很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方长这一鼎,确实减缓了胡云在心上人面前掉马甲的进度,还得方长亲自挑破这一点。
将鼎拎起来,走几步重新放在石台上,方长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下聘礼?”他问胡云。
“这就去!”胡云兴奋地说道,“章老叔虽然不能亲自前行,但是他在宁河府有熟人,写了信给我,让我拿过去便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定然德高望重,不堕了双方声誉。”
“那便好。”方长点头笑道。
刚刚他还想着,若是没有合适人选,自己就下山一趟,帮胡云下聘。毕竟章山神作为本地神祇,离开自己管辖的地域,需要费很大力气。
他回到屋里,取出来一个玉盒,一个木盒,都有小臂长,分别递给胡云和宋瑶:
“你们两个即将结婚,我无法到场,这些权作提前给的新婚贺仪,收下罢,说不定日后能用得上。”
胡云和宋瑶道谢后接过盒子。
倒也不是别的,玉盒里面是一株产自仙栖崖的灵药,种子来自于桑子平那里。虽然年份很是有些短,但得益于仙栖崖上浓重的灵气,这株灵药长得很好。
作为化形妖怪,胡云应当知道如何应用这株灵药,它不管是用在治病还是救人上面,都很合适。
而木盒里面就有些俗气了,却是他用铜矿里伴生的一些金子,打造的一根金簪。
手艺并不算好,但是用料十足。
宋瑶接过盒子的时候,差点儿就没拿住。
方长笑了笑,想来对方应该不具备,将这根长且粗大的金簪戴在头上的能力。即使脖颈能挺住,头发也顶不住。
好处是以后若有什么变故,两人能够将其变成钱使用。
…………
胡云和宋瑶离开时候,方长送到了崖上的亭子边,而后目送两人走下栈道。
崖边的高树上,那只雕今天也在,亦是肃立在树杈上,盯着这三个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长转身回去。
天色已晚,他要去做饭。
伸出火折子,点亮了无名殿前面的石灯,他才走向厨房。
崖上有各种金属,也能找到燧石,方长曾经想过,是不是给自己做个打火机。不过终究是卡在了没有合适的燃料上,虽然云中山物产丰富,可是这里的地下并没有石油。
却说胡云和宋瑶两人手牵手,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栈道上。
对于宋瑶这个凡人姑娘来说,这个高度下去比上来要简单些,所以她没有再让胡云背着自己。
就是来回折返,有些单调。
到了半山腰,宋瑶忽然摇了摇胡云的手,问道:“阿云,崖上这位方先生,是什么妖怪?”
胡云一愣,顿时停下脚步。
在宋瑶有些不解的眼神注视下,他摊了下手,笑道:“方先生可不是妖怪,他和我不一样,先生是仙人。”
“啊?!”这次轮到宋瑶震惊了,和刚刚在崖上,听心上人坦白对方是妖怪不同,温婉的姑娘似乎头一次发现超出想象的事儿,“世上竟然真的有仙人?也是,既然有妖,那么有仙人也很正常。”
胡云笑而不语。
宋瑶在旁边继续诉说,似乎是要纾解情绪:“怪不得崖上的风景如此美妙,没想到我竟然有幸去了仙家福地。”
她跺了跺脚下的栈道,“我还说呢,这么高的栈道,看上去还如此新,岂是人力可为?要不是你背着我,我爬上来都做不到。”
胡云点点头,附和道:
“确实,而且我有些修为,能看到更多不一样的地方。这仙栖崖上的灵机,充沛之极,听章老叔说,自从方先生来到云中山,云中山变得更为灵秀了。”
“我去仙栖崖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上去,都感觉很是受用。而且这次回来,我发现山里面确实有了不小改善,连山坡上的花儿都开的更为鲜艳。”
宋瑶啧啧称奇。
然后她继续问胡云:“那章老叔呢,他是什么人?还有对面和他下棋那位长辈,总不会也是仙人吧,我看那里是个山神庙?”
胡云回答道:“他全名章泽清,是这云中山的山神,和我爷爷为几百年的好友。对面那位,才是这云中山里的一位妖怪。章老叔嗜好下棋,经常邀请他们去山神庙门前对弈。据说,他下棋还是仙栖崖的方先生教的。”
宋瑶肃然起敬。
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神祇甚至比仙人更具威严,也和生活贴得更近。
不过她马上反应到了不妥,问道:“但是章老叔和你爷爷是好友,为什么你喊他张老叔?”
胡云笑道:“虽然我喊我爷爷为爷爷,但其实我们都搞不清楚具体辈分,这只是个称呼。毕竟妖怪的后代大概率不会是妖怪,我是他几百后辈里面唯一一个成妖的。”
“真奇妙。”宋瑶叹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回去?”
“从林溪村走吧。”胡云说道,“我看林溪村似乎新开辟了许多药田,似乎有较大变化,好久没去了,想去看一眼。然后咱们直奔官道,先去虎桥镇,再去宁河府,那里的面很好吃,方先生带我去吃过。”
“好呀,都听你的。”
393、【秋天到了】
云中山里颜色依然绚烂,但很多已经带上了秋天的暖色调。
由于品种不同,树叶有的鹅黄、有的墨绿、有的火红,加上五颜六色的果实,将山坡山谷装扮的鲜艳而美丽。
山里面的走兽和留鸟,也纷纷到了换毛的时期,山里那些背风的地方,偶尔能看到团团被风卷到一起的绒毛。
它们和候鸟不同,只能在这山里依靠自己的皮毛和积攒的脂肪过冬,于是只好将身上的毛羽换的更加暖和,并趁着这个食物充沛的秋天,将自己吃的肥起来,多攒些能量以渡过寒冷的严冬。
当然,这让它们的味道也更好了。
对于鸟兽们来说食物充沛的冬天,对于方长来说也是同样,他的餐桌依然因此而丰富。而且今年比起往年来,菜地里的品种也更多,加上方长新近为自己制作的铁锅铁铲等等,仙栖崖上的食物有了更多花样。
背着筐子从森林里走出来,方长一只手拎着铁斧子,一只手拿着个野梨啃。
最近几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崖上的野梨越来越甜美了,不再像当年那样酸涩,只是个头依然不大。
啃完后,方长也走到了无名殿边。
将梨核远远地扔到山谷中,方长才将筐子放在台阶上,走进屋中。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进山。
他今年依然没有在地窖里储备食物,只是在等待田里的粮食成熟。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两壶茶,方长走出门外,随手拾起台阶上的背筐,朝远处的工棚走去。
自从建造了几个炼铁炉之后,方长将无名殿边不远处的工棚,全部挪到了高炉附近,建造的更大更结实、坚固、美观,并在里面挂上了各种各样自制的工具。
他还在工棚旁边修建了个仓库,专门储藏各种材料和原料。
前不久他又攒够了铁矿石和焦炭,开了一次炉,炼了一批铁锭钢条,而后将高炉仔细检修后封存。因为现在他积攒的金属已经很充足,下一次再启动高炉,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将筐子摆在工棚角落,方长走到一面订满了木钉,木钉上面整整齐齐挂满了工具的的墙上,选了柄镰刀,摸了摸镰刀的刃口后,拎着向外面走去。
几场秋雨过后,浣花溪的溪水依然茁壮,活跃且清亮。
方长坐在浣花溪边的石头上,看了看头顶蔚蓝澄澈的天空,抄了把水,开始在一块大青石上面,细细地研磨镰刀。这柄镰刀铸造好后,他只是选了合适的木头给其做了个柄,并未研磨过。
如今,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
仙栖崖上的田里面,各色作物都已经成熟,全部显现出金黄色,只有高粱的顶端还是红的。
理论上,不同的作物需要不同的工具来收获,不过方长已经决定,除了粟先用手揪下穗子后再用镰刀割之外,其它全部使用镰刀来收获,哪怕是最为不适宜用镰刀的高粱。
晾晒的场地已经准备好。
在几块田地的中央,方长选了快最为平整的地面,夯实后拉着碾子一遍遍地碾,中间还泼了几次水,终于将这块地面碾得结实无比。
走到田地一头,方长一声不吭地,弯腰开始干活。
田里的高粱、粟米、小麦、豆类……在锋利的镰刀前面,没有那颗是一合之敌,全都被齐根刈下,而后打捆运到晒场里面。
太阳虽然不如夏日,但依旧还算猛烈。
方长特意选择了段没有阴雨的日子开镰,所以一切平平无奇,毫无波澜。接着,他用对应的手段,有的碾、有的搓、有的摔打,终于将所有的粮食都收了起来,装进瓮里归仓。
吃了两顿新米,他开始收拾行李。
每当天气好的夜晚,方长总会爬上无名殿的屋脊,观察天象。
大劫运动的依旧迅猛,但是局势也越来越明朗,敌人一方颓势尽显,而人族的气运,虽然相比大劫之前依然有了对折,恢复速度却也很迅猛。
方长知道,自己是时候出发了。
一劳永逸地了结这次劫数,自己才能轻松下来,脱离劫数中纷杂而混乱的万般因果。
而灵觉告诉自己,这也是在修为上更进一步的契机。
这大半年来一直随身的铁斧,随着背筐被放进了工棚里,方长取来床头的双肩包,好好整理了下里面的内容,将一些用不上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崖上,并补充了些物资尤其是金银铜等贵金属进去。
挂在墙壁上的灵泉剑,叮鸣出声。
方长笑了笑,看着灵泉剑笑道:“不用着急,出门定然会带上你的。”
当然,灵泉剑并未有真正的智慧,除非它突然开灵智成精。不过成了精的剑,本质上是妖怪,就不能再当兵器用了。这声鸣响,只是灵剑与主人冥冥之间的感应罢了,倒也是常事。
他先把灵泉剑摘下来,背在身上,而后挂上双肩包,又拿过旁边的酒葫芦,重新挂在腰间,再背上个斗笠,便已经准备完毕。
虽然在山上缺乏补充,但葫芦里面的酒依然充沛。
得益于这几年每到一处的灌装,虽然今年他经常饮用,但是他的这只葫芦里面,酒的总量依然有很多。只是里面最多的依然是高粱酒,从西域带来的葡萄酒,有些不多了。
方长这两年也自己酿过酒,却是用自己田里的高粱,用从山下得来的一点酒曲,蒸熟发酵后,放在炊具里面扣上特制的器具蒸。冷凝后的酒他用坛子接了,简单调和后,取一点尝鲜,剩下的全部放进了地窖里。
后来有了后山山洞,这些被黄泥封口的酒坛子,就被搬进了后山山洞窖藏,至今尚未开封。云中山仙栖崖上灵机如此充沛,用崖上的高粱崖上的水,在崖上酿制窖藏做成的酒,味道一定差不了。
可惜今年收获的高粱,没有时间进行处理,只能等这次出门回来再说。
他用铁链简单捆上无名殿的门,打开旁边鸡舍的门,又环视了下崖上,看了看周围在上午明媚秋阳照耀下,显得和谐而真实的各种地形和建筑,才朝着南面的下山栈道走去。
394、【并非南辕北辙】
瀑布哗哗响着坠进水潭中,溅起串串水花,晶莹地反射着阳光。
方长在夏秋忙于各种各样的琐事,并未腾出手来利用这条瀑布的势能,所以它还是未被开发的状态。
水潭依旧生机勃勃,其中鱼鳖欢畅游着,数量已经形成了平衡。
翻过几座山头,便是人间。
林溪村也洋溢在收获的幸福感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笑容。
最令人高兴地,是上面官府换了波人后,还减了今年的税赋。这意味着今年能够结余下更多粮食,待到年关时,可以给家里多添上几尺布,买上半斤糖。
而且,由于村里那个最能干、最见多识广的后生林海开辟了不少药田,自己种来出售之余,还教授村邻们一起种药,让村里的收入更加好了起来。
再加上为了林溪村的药材南来北方的客人们,总是会在村里待一下,弄些吃喝,或者住上两日,虽然支撑不起正式的客栈饭馆,村人们也因这些人气得了许多好处。
村里还有个传言,说是林海有缘法,当年得了仙人赐福,才能做出这好大事业。
同样,当初村里被穿山甲妖断水,得了仙人相救的故事,也变成了传说。这件事在这发源地,也因为时间的过去而走样,哪怕在亲历者口中,亦带上了一些想象和的传奇的色彩。
这让故事更加丰富好听了,但也离着听众们更为渺远。来人们往往问上两句,津津有味的听上一遍,感叹两句不够奇怖过瘾、也不能拿回去哄孩子,而后再用自己那里的故事交换,以打发这漫长无聊的时间。
他们当然是半信半疑的,就像对于庙里神祇的存在,也是半信半疑一样,而且从来不会有动力去探究,“山上有仙人”这个传言是否为真。
几乎所有的听众,都是一哂而过,而村民们有的争辩两句无果,时间久了也就懒得再说,甚至自己也不太相信,当初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总之,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下去,明天和昨天的区别不会很大。
随着自己的心性更近几步,方长现在出门在外,用“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术的时间少了,更多时候,他只是和普通人一样,在街道上行走,观察和聆听着周围的事情。
走到村口,竟然还有老者认识自己,恭敬地打了句招呼。
方长挥挥手表示回礼,继续穿村而过。
林海的住处变化很不小,为了种药的事业,他用赚到的钱请人扩张了院落宅基,在篱笆院里修了棚子和屋子,用以防备风雨。
而此时艳阳高照,院里则晾晒着各种药材,又有林海带着几名村里年轻人,正在用对应手法炮制。
这让村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许多种药材混合的幽香。
“林海林先生在家么?”
有几个身着义军服饰的人正在那里敲门,林海赶紧嘱咐几句迎过去,而后几名义军和气地进了院子,也不找座位,就在那里站着和林海商议事情。
原来前线需要的药材数量不少,他们是过来扫货,顺便预定明年产出的。
起初几位义军想有多少就要多少,但是林海提及,这些常用药材百姓们也有些需要,于是双方严肃地商议了一番,定下了八成的量。
他们还鼓励林海扩大种植面积,并言明无论明年产多少,义军都要八成,一时间双方尽欢。
方长脚步没停,院子里的人也没发现他。
穿过村子,能看到周围梯田里面的情形,粟米已经俱都收割完毕,倒是有些谷草捆还扔在田里,尚未来得及运回去。而山坡上那些药田,被侍弄的整整齐齐,还有些多年生和冬季采摘的植株依然茂盛。
下山后行不远就是官道,官道上行人依然密集。
遍及天下的兵灾,并没怎么波及左近几府,所以这里依然繁荣。
来往的车马、驴骡、行人、挑夫,趁着秋高气爽来回奔波,或为前程,或为财货,或者只是为了年关好过,大多迅疾匆匆。只有那些父母背上孩童,和华车里那些不事生产却锦衣绣食的富贵家人,才能有方长的分毫自在。
将斗笠戴在头上,方长顺着官道朝南走下去。
当然,这次方长的出行目的,是极北之处,所以向南走不多远,并非南辕北辙。他只是准备从虎桥镇向西去怀凤府,而后从怀凤府往北,毕竟这样走的话人烟多一些,比从仙栖崖直接穿过云中山向北更有趣。
虎桥镇外景色如故,作为这条路上的交通要地,也人来车往。
白沟河的水很是汹涌,其中也有同样因秋水而涨水的浣花溪一分力道,据说放在百年前,这种水势往往会造成大面积的灾,如今经过人们的不断治理,则只是普通水文了。
镇口的石桥石碑如故,依然有来往行人指着这两样景致,说当年伏虎的故事,然后再去虎桥镇里,买几个不便宜但耐放耐饿味道美的伏虎饼,放在行囊里,作为路上充饥食物,或者带回去给家里妻儿父母尝个新奇。
方长照例去用贵金属兑了些钱放进背包,而后在镇上那家,因为今年丰收而生意更好的酒馆打上几提高粱酒。
按照之前的惯例,他走向了羊肉面摊。
那里的桌椅坐的很满,香气在街道上来回飘荡。徐莲蓉夫妇正在忙碌,板上的面被飞快地揪成薄片,宛若流水一样被扔进翻着水花的锅里,过程赏心悦目,就像艺术一样。
“一碗羊肉面,加两个荷包蛋。”
“好嘞~!”
徐莲蓉应着,和丈夫两人手上动作不停。
很快,像往常一样,一碗热气腾腾外观漂亮的羊肉面,就摆在了方长面前。碗里白色是煮好的面、深褐色是肥瘦相间的羊肉片、绿色的是葱花、金黄的是煎蛋,面汤上面还飘着些芝麻油的油花,香气扑鼻。
吃起来面软滑、肉嫩香,煎荷包蛋边缘焦脆,十分顺口,而且做法上似乎又有些微改进。
395、【路遇】
这时候是中午,所以在这个羊肉面摊上,肯定不会遇到常年来往于怀凤府和龙安府的熟人谢广安。
方长认真地吃着面,转头问徐莲蓉:
“怎么不见老徐?”
徐莲蓉正将一碗豆腐面轻轻放在旁边桌上,给点了面的食客,闻言脸色一黯:
“家父已经去世五个月了。”
说到这里,她眼里隐隐晗了丝泪光,不过马上就有人呼唤摊主,徐莲蓉一转身,前去招呼。
方长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他定睛看了眼徐莲蓉夫妇,果然近期她有至亲病故。
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
便是修行人无病无灾,也有寿元限制,成住坏灭此乃天道,无可违抗。
结了面钱,方长走出这熙熙攘攘的虎桥镇。
镇南的官道拐了个弯,折向西面。前方是怀凤府,他也曾多次在这里路过,并不算陌生。
路上的田地已经收割完毕,漫山的梨树也已经被摘了大半。
怀凤府的梨子很有名,味甜多汁皮厚,耐储耐运,比仙栖崖上的野梨强许多。方长买了十来斤,装进包里,准备在北上路途当零嘴儿吃。
从怀凤府的北门出去,则是方长没有走过的地方。
朝西面望了一眼兴庆府,只见那个方向上文气繁盛,蓬勃宛如朝阳,似乎搅动了人族气运。看来这段时间里,兴庆府两位简先生将自己的事业,继续拓展了开来。
一路上,方长走的不快也不慢。
比路上来往的行人快些,比车马驴骡慢一些,加上似雪白衣和背后宝剑,看起来就像个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
秋末的太阳已经不像夏天那么浓烈,不过他还是像路上的许多人一样,戴好了斗笠,遮挡风日。
这一日,方长走到了个新地界。
这里名叫鹤邑府,已经出了义军们的势力范围,但也不是朝廷治下。
听周围百姓的谈论,本地的知州两年前先是大幅加税,弄得民不聊生,而后突然举兵造反,和周围两州打的有来有回。争夺拉锯之下,让市面上颇为衰败。
直到南方义军的兵锋接近,不知怎的,忽然就停战了。
对于知州的反叛原因,方长直到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既然如今此地还算太平,他也不准备去多管,毕竟此次北上,是为了拔除其根本。
看了看天色,方长转身走进路旁的小店。
秋风已经萧瑟,卷着官道上的落叶,在墙角不住地打旋儿。
“店家,可有什么吃的?”
看到有客人进来,小店的店主高兴地上来招呼:
“客官请坐,咱们这里有面饼子、有粟饭,还有刚腌了几天的菘菜,可以炖豆腐吃,还有几样时令蔬菜,能用油盐炒一炒。对了,附近村里有头老牛报杀,这里有些牛肉,价格极是便宜,牙口好的话不容错过。”
方长随便寻了个凳子坐下,问道:“有什么喝的?”
“只有茶水。”店家说道,“不过客人若是赶路久了想喝点儿顺溜的,这里有早上剩下的油条,可以切了并鲜菜叶炖汤。”
“唔,那便来一份油条汤,再切两盘牛肉,别的不必了。”方长说道。
“好嘞,客官稍等。”
店主立刻去忙碌,这里只是个棚子,桌椅板凳和灶台菜板在同一个屋顶下,方长转过身,看着店家的动作。
只见他将锅里放了点油,用几粒葱花一炝,扔进翠绿翠绿的新鲜菜叶微微炒了几下,而后加水烧开,又把几根剩油条切成小节,倒进锅里。待锅中汤水再次翻起花的时候,就盛进盆里给方长端上来:
“客官请用,牛肉稍等。”
店主走到菜板旁,从一个盖着高粱杆盖垫的盆里,捞出一大块汁水淋漓的牛肉,抄过菜刀便咔咔咔地切,刀工很是豪爽。将切得七零八落的肉片装进盘子里,又点上两滴香醋两滴麻油,才端过来。
“多谢。”
方长说道,而后伸筷子挟了吃。
果然是老牛肉,十分耐嚼,还有些柴。还好方长牙口不是问题,而这盘里牛肉也没硬过铜铁,被他嚼碎吃掉。
细细品咂下,味道竟然还可以。
当然,普通人吃起来定然很费力气。
在乡下,最常见且便宜的一般是羊肉,有肥膘的猪肉是金贵东西,而鸡鸭之类和城中的昂贵不同,价格适中。
而牛肉最不寻常,有的地方有大户领了养肉牛的牌票,便能养牛售卖,价格往往高昂,早就被富贵人家包圆了,全然轮不到这乡村野地。
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见到的只有耕牛,这个乃是重要的生产资料,不会有什么人擅自宰杀,官府控制的也严。只有病牛老牛,报备后可以忍痛宰杀,这种往往肉质粗劣,加上村里烹饪手段不佳,于是价格便宜的很。
据说,行走江湖的好汉们,最喜欢这种。
毕竟是能补充体力的肉食,能解肚里馋虫,而且价格便宜,对于钱袋压力不大,再说了,行走江湖好牙口很重要,大家也不怕它难嚼。
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见到的只有耕牛,这个乃是重要的生产资料,不会有什么人擅自宰杀,官府控制的也严。只有病牛老牛,报备后可以忍痛宰杀,这种往往肉质粗劣,加上村里烹饪手段不佳,于是价格便宜的很。
据说,行走江湖的好汉们,最喜欢这种。
毕竟是能补充体力的肉食,能解肚里馋虫,而且价格便宜,对于钱袋压力不大,再说了,行走江湖好牙口很重要,大家也不怕它难嚼。据说,行走江湖的好汉们,最喜欢这种。
毕竟是能补充体力的肉食,能解肚里馋虫,而且价格便宜,对于钱袋压力不大,再说了,行走江湖好牙口很重要,大家也不怕它难嚼。毕竟是能补充体力的肉食,能解肚里馋虫,而且价格便宜,对于钱袋压力不大,再说了,行走江湖好牙口很重要,大家也不怕它难嚼。据说,行走江湖的好汉们,最喜欢这种。
毕竟是能补充体力的肉食,能解肚里馋虫,而且价格便宜,对于钱袋压力不大,再说了,行走江湖好牙口很重要,大家也不怕它难嚼。
396、【天时地利人和】
另外一个脸上还带着些稚嫩的人,四周看了看,见白衣负剑的方长没有看向这边,而店主也在忙碌,才放下心来小声说道:
“听说啊,我昨天听说,是因为这几位知州身边的人,其实是一伙儿的!”
“知道这事儿的人都猜测,他们是因为互相看不对眼儿,才怂恿知州们互相攻打,算是‘兄弟阋墙’。”
“但外面义军压过来,他们便只好联合,携手对外。”
五人里面那位女子说道:
“照这样说,说了算的竟然不是几位知州?”
“那可不!”年轻人说道,“据说知州从一开始,就被他们控制了,所以这几州看起来互不统属,其实本就是一体的。接下来义军过来,谁输谁赢还两说着呢。”
于是五人皆叹气不语,继续喝茶。
旁边桌子其实是四个人,刚刚方长在他们进店时候扫过一眼,打头的是位黄脸汉,接下来是个男生女相的高个头男子,外表十分秀美,然后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
他们随身都带着兵刃,行动间坐卧有样,行动矫捷,明显都是练家子。但几人身上的江湖气又不重,看起来应该是本地常习武的良家子弟。毕竟外面世道有些乱,带着兵刃护身也正常。
过了片刻之后,领头的黄脸汉子忽然说道:
“也算是好事儿,至少这段时间,百姓们不用遭受兵祸了。但是赋税说不定会更重起来,毕竟几位知州要联合对抗义军,唉。”
高个头男子附和道:“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几人又一起摇头。
忽然,只听这边有个声音插言道:“那定然是等某方彻底获得胜利,这种日子才会走到尽头。”
四人一惊,立刻看过来,却见是刚刚走进店里时候,已经坐在那边的白衣人。其身上衣服不沾尘埃,背上宝剑虽然装具普通,却给人丝丝锋锐之感,腰间葫芦和背上怪模怪样的包裹,看起来也不是便宜货。
正是方长,他听到几人的聊天内容,出声搭话。
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他们顿时重视起来,还是那位打头的黄脸汉子,出言试探道:“这位先生说的有道理,不知道,您认为哪一方胜利,百姓们才会得到安宁日子?”
方长笑了笑,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着他们说道:
“若是几位知州赢了,失去外面压力,定然会重新分裂而后互相攻伐,百姓们最怕的兵荒马乱会再度来临。”
“而义军们已经占了小半个天下,倒是听说他们治下政通人和,颇有新气象。”
“所以要我说,当然是义军们获胜,将几位知州一扫而空,百姓们才能重新得到安定与和平。这一点,相信几位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在下说的是否正确?”
听见方长表态,旁边桌上的几人微微颔首,松了口气。
倒是旁边正切菜的店家,听闻后手上一抖,差点儿把刀刃切到自己身上。
那位打头的黄脸汉子笑道:
“先生说得对,我们自然是如此认为的。毕竟这几位知州之前所做的事情,已经没法让人相信他们会收手不干,还给百姓们朗朗乾坤。”
倒是旁边的女子忽然说道:“看起来先生是个有见识的人,不知道是否看见过义军的样子?按照您的看法,这两边,哪一边能赢?”
方长点点头道:“我走了不少路,也曾从义军治下经过,那边确实不错,百姓们已经重新得了正常生活。对了,义军那边一直在招揽天下志士,我看几位也是有艺在身,是否想过去投军,早日结束天下这乱象?”
“自然是有的。”最年轻的人说道,“我们早有此意,只是还有事情没处理完,不好立刻动身。但离着出发也快了,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儿,处理完毕,就立刻朝东面去投义军。”
这番话说的神采飞扬,倒是领头的黄脸汉子略有些担忧,似乎是不赞成将自己几人的筹划,说给方长这位头一次见到的外人,虽然对方心生亲近,但是人心隔肚皮啊……
方长哈哈一笑,称赞道:
“果然是义士。”
“要我说来,义军们打赢这仗问题不大。”
“自古无论何事,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如今天时上面双方不好说,地利或许本地这边更为熟悉一些,可是连几位生活在这州里的人,都盼着义军过来,可见民心在彼处。
“别忘了,知州们手下的士兵也是人,他们也是几州百姓,看到这幅样子,真的会有力战之心么?”
“反而义军们携大义而来,奋勇争先是寻常事,所以这一仗,应当能还本地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落下,对面四个人眼见着脸上多了更多神采。
倒是旁边听到年轻人说他们几个人准备去投义军的店主,忽然装了几个饼,送到他们桌上,说道:
“送与各位壮士,不要钱。”
接着转身便走,似乎是根本不想听到他们的客套和拒绝。
黄脸汉子愣了一下,见状叹气说道:“多谢店家心意,我们收下了。”
却是这里百姓真的过够了兵荒马乱的生活,心里对几个知州深恶痛绝。由此可见,真的民心在义军一方。
接着,方长问起来他们的事情。
由于刚刚互相交换了观念,双方已经放下了戒备,而旁边的店主,明显也是站在自己一方的人,于是几人终于放心大胆的开始讲述。
原来他们几个是附近几州人,原本是小康之家,都习武学文,因为仰慕外面生活,凑了五个人,互相结拜组为一伙,平日里经常干些打抱不平的事情。
结果兵乱起来,他们家人也颠沛流离,而几人看到百姓们的惨象,心中十分不忍,但势单力孤,无力对抗,只能尽量带着看到的人躲避。
却是这里百姓真的过够了兵荒马乱的生活,心里对几个知州深恶痛绝。由此可见,真的民心在义军一方。
397、【另外一个人】
方长忽然问道:“你们五个人结义,为何此处只有四个人?”
桌上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而后还是打头的黄脸汉子解释道:
“我们本来是五个人,到处行侠仗义,结果各地知州反叛后,世道顿时混乱起来。我们行走在外,遇到的不平事多了许多。”
“结果遇到一伙溃兵的时候,对方正在村子里肆虐,我们上前阻止,虽然救出来不少百姓,但三弟他还是受了伤,只能待在家中。”
“我们这次,就是要先去探望一下三弟,将三弟安顿好,确保后面的战乱中他的安全,才能放心和他道别,去投奔义军。”
方长点点头。
然后他对几人说道:“我与你们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帮上些忙。”
对于方长这突兀的请求,三人既然确认了方长可信,便豪爽地答应道:“自是好的,不过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只需要将三弟送到安全地方就好,不过阁下也是豪杰,介绍您给三弟认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当然之所以对方答应的如此痛快,方长总是让人感觉亲近和信赖的外表,也是一项主要因素。
刚刚双方已经会过账,于是他们喊了声店主,让他自己收拾桌椅,而后联袂出了小店。
后面店主看着五个顾客走出去,拎着抹布上前拾掇。
他轻轻看了眼门外几人离去的方向,略带希冀和期望地,微微叹了口气。
……………
方长和这四人一起沿着官道走了段距离,然后离了官道走上小路。
随着他们行走,两边的景致也越来越偏僻,越来越荒芜。脚下的路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越来越崎岖难走。
当然,这样的地方,也非兵家必争之地,甚至连溃兵都不愿意来,所以周围偶然可见的小块农田里面,还有完整的收割痕迹。偶然能看到的零星房屋,也没有被凌虐过的痕迹。
而两旁能看到的百姓,脸上虽然有菜色,但较为平和,少见忧愁与惧色。
不过看到这一行四位带着兵刃的强壮人经过,百姓们还是悄无声息地默默退去,很快消失不见,或者只是单纯站在很远处看着,不说话,也愣愣地没有多少动作。
看来这地方还是安全的,怪不得他们的那位三弟隐居在这里,但是旁边的黄脸汉子说道:
“三弟的家就在这里,虽然偏僻,但是周边景色不错,当年我们结义之后,常常来此处游览,还在山坡上修了个亭子。如今两三年没再去过,不知道那栋亭子还立着没。”
唔,原来他们也在山上做过手工。
说话间,方长已经跟着他们到了目的地。
这里竟然有些好地,不过看起来侍弄的并不精心,山坡上有座小院,占地面积不大,但修建的很是规整,看起来是个小康之家。
之前方长遇到的这四个人,已经朝他介绍过自己。
老大那个黄脸汉子,本是城中普通人家孩子,学了些粗浅武艺,但为人还算急公好义,且不和城里那些混混们一路,所以在碰到其它几个之前,总是独来独往做工养家;男生女相的排行第二,本是戏团优伶,但从饰演武角的师傅那里,学来了不少真本事,手上功夫很好;而最后老四老五两人,则是学堂书生,从小在一起习武一起读书,在方长看来,他们的相处模式有些欢喜冤家的感觉,经常拌嘴,虽说是说是义姐义弟,但微微掐算后,这俩人的姻缘线很明显。
而这个老三,祖上是官宦人家,据说还算清廉,所以一直住在这偏远地方。不过其家里还是颇有积蓄,而且在城中还有几家店铺,穿用不愁,家中的几亩田地,只是自种自吃。
根据打头的黄脸汉子说,他的三弟曾经说过,这是祖上为了维持一个“耕读传家”的体面,也希望借助这个环境,让后代儿孙读书上进,盼着他们能“再创辉煌”。
结果自然是很失败,到了他三弟这一代,依然没有人再中举。
倒是他三弟除了读书抚琴之外,还喜欢上了舞枪弄棒,这一度让其家里人十分失望。
走到院门口,看见面前的小院门扉虚掩。
方长旁边的四人,不喊也不敲,十分熟稔的推门进去,于是方长也跟着走进小院。
院里简洁却不简单,用砖侧砌的甬路很是平整,从大门口伸到正房,也分出几条枝杈通向其它建筑。两侧的泥土中,整整齐齐开着几小块菜畦,里面种植着些绿叶菜,还有些萝卜缨露在地面上。
周围的院墙里面缀满了爬山虎,它十分耐寒,如今秋末只是颜色黯淡了些许,依然保持了绿色。正房前面放了个大陶缸,里面有金鱼游动,缸壁上满是青苔,缸里还有几株金鱼藻蜿盘着。
阳光照进屋里,他们的老三正一个人坐在桌前,轻轻抚摸着琴弦。他的手上疤痕狰狞,手指不正常地歪着,明显受过重伤未能恢复。
那表情满是眷恋、怀念、不舍、惋惜。
就像一个退隐江湖的绝世高手,正在抚摸自己封尘的宝剑那样。
听见院里动静,他两息后才抬起头,看见来人后,顿时大喜:“大哥二哥,四妹五弟,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
“三弟,我们来看你了。”为首的黄脸汉子笑道,而后五人一起走进屋里。
“这位是?”老三看见跟在后面走进来的方长,略带惊奇地问道。
“路上偶然遇到的豪杰,方大侠,他曾经从义军那边走过来,我们在路上吃饭时候偶然碰到,听说了你的事情,非要过来看一看。”黄脸汉子无论何时,总是很有大哥的威严,他率先给双方介绍,“方大侠,这就是我三弟。”
双方拱手施礼,互道幸会,而后进屋就座。
“二哥,麻烦你去给大家烧些茶水。”老三说道,而后那个男生女相的年轻人立刻起身,熟悉地生火烧水。
“大哥,你们这次过来,所为何事?”
老三问道,他知道,以外面的形势,不是要紧事情他们没有时间过来探望。
398、【捏碎,统统捏碎】
“我们要走啦,”黄脸汉子说道,然后在其三弟满脸惊愕中,解释道:“现在这世道混乱,我们四处打听消息后商议了下,一致认为义军才能解万民之倒悬、救百姓于水火。”
“所以,我们已经计划好了,去投义军。不过,兄弟们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毕竟这里虽然偏僻,但是有人有粮,依然没法确保不会被兵乱影响,而你双手还受了伤,没法再抵挡”
“我们准备把你接进山里去,就在咱们之前起亭子那里,备足粮食弄个小屋,让你在彼处暂避。待到外面的混乱结束,再下山好好过日子。如果到时候我们还活着,一定会来寻你;如果我们到时候有谁死了,记得来坟前看看,放几朵花草——如果还幸运的能有坟头的话。”
大哥得这番话,让老三悚然而惊,接着沉默不语。
黄脸汉子并未对他进行宽慰,而是说道:“事不宜迟,三弟你今天就好好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就出发上山。”
方长忽然插言道:“能让我看看你的手么?”
听到他的话,老三恍若被惊醒,愣了一下,将双手伸出来。
旁边黄脸汉子苦笑了下,说道:
“当时也是不凑巧,正好有个高手在对面,我们这边还各自护着几个百姓,于是束手束脚,三弟被对方一刀划过来,同时伤了两只手。”
“他最爱抚琴,平时我们登山时候他都要带着,给我们演奏一曲。如今伤了手之后,三弟无法再拨动琴弦,还不知道心里多么难过。”
方长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
“看起来倒还有救,说不定他还能再抚琴。”
“真的?!”老三急急忙忙地问道,语气中十分迫切,又带着不敢相信,“我们看了不少大夫,见了都摇头,说我这两只手已经残废了,以后能够自理已经算是不错。”
方长自信地说道:
“相逢即是有缘,如今碰上我,该当你们受益。他们说没救,是因为不够专业,我行走江湖,这正骨接骨可是有一手的。”
说完,他摘下背后双肩包,从里面拿出块布来。
这是他将一块普通布匹变化而成的,上面写着两行字“悬壶济世”、“妙手神医”,和之前他变化为江湖郎中模样时候,用灵泉剑变得长幡上写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我的招牌。”方长笑道。
看见这位白衣江湖人,忽然从包里掏出来江湖郎中的行头,周围几兄弟一时间有些恍惚。
不过他们马上升起了希望,七嘴八舌地说道:
“那么先生赶紧给三哥看看吧。”
“只要能治好三弟,您就是我们几个的恩人。”
“我这手真的有救?”
面对这几兄弟的不同问题,方长哈哈一笑,而后冲着老三说道:“当然是真的,难道还骗你们不成,不过,我来施为的话会有些疼,你最好找个什么东西咬住。”
这时候,除了老三之外的几兄弟,看了看方长背后能让人觉察出锋锐感的宝剑,心中又有了些忐忑,心想,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是高手,但他说的是否靠谱?不会是庸医吧?真的能治三弟/哥的手?
倒是老三表现的十分豪迈和迫切,他看了看旁边桌上的琴,用受伤的双手,对方长用力行了个不标准的礼节,说道:
“先生请放手施为便是,反正我这两只手也已经残废了,便是尽数斫去,也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也不会放弃。”这话也是说给周围几兄妹听得,他们见老三十分坚持,便收住神情,不再说话。
接着老三对方长说道:“在下从小习武,苦头不知道吃了多少,这点儿痛应该还能忍得住。先生看我这手时,是否还需要什么准备?”
“不必准备其它。”方长摆手道,“只是你这手骨已经长歪了,若是要治好,需要重新捏碎方可,而且需要我亲自捏碎。俗话说十指连心,还是咬住点儿什么为上。”
倒是五人里面的姑娘最为稳重,她起身走到一边,寻了块干净绸缎,拿过来让三哥咬住。
“那我开始了啊。”
方长简短地通知了声,手上动作迅速,拉出一道残影,同时屋里响起了“咔咔咔咔咔咔咔”的声音,老三左手上的手骨,尽数碎裂开来。
“啊?这就?!”
愣了一下,老三才反应过来,他顿时惨嚎叫起来,惊飞周围群群麻雀,接着他似乎是吃不住痛,拼命地咬住了口中的绸缎。
而周围四兄弟,看到方长说动手就动手,手法还如此娴熟,目瞪口呆。
“忍住,马上好了。”
方长紧紧抓住老三的左手,另一只手从旁边双肩包里,掏出来一盒普通的草药膏,单手启开,迅速地倒出来一些,均匀地涂在对方手骨稀碎的手上。
呜呜呜的哀嚎声迅速降低下来。
“千万不要动,不然容易长歪。”方长说道,接着他取出一些工具,固定住,又拿出采自云中山盐矿的石膏,开始调配,“固定住,两三天就能好利索。”
“诶?真的不疼了。”老三惊讶又欣喜地说道,他现在感觉,连受伤之后的那种隐隐作痛,都在这种药膏面前消失了,于是他对自己的手复原,不由得报了更大希望,“啊啊啊啊啊呜呜呜——”
希望面前马上就能达成的时间段,是最为煎熬的,但方长很快就用手上的动作,让他忘记了期盼也忘记了希望。
老三的右手手骨也碎了。
方长将旁边写了字的布收回双肩包里,而后说道:
“不需要换药,不需要解开,顶多三天,他的手就能长好。到时候你们不用将他藏起来,只需要敲碎石膏,一起去投义军便好。”
“事情已了,是时候告辞了。”
他起身便朝外面走,同时拒绝了黄脸汉子的恳求。
对方想请他多住两天,待老三的手骨没问题了再走,因为对方担忧出现自己处理不了的情况。
倒是老三,感受着手上的万般舒适,立刻便忘记了刚刚的痛楚。
他现在对自己能够恢复,抱有了巨大的信心。
399、【农村白事儿】
入冬后,温度越来越低;越往北走,温度也越来越低。
两者结合起来,让方长北上的路途,成为了见证百姓们穿的越来越多的旅程。
而且不止百姓们,两旁的草木也枯黄的越来越透彻,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渐渐变成白霜,白霜又越来越厚。
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树枝也越来越光秃,直到某天温度骤降,出现了美丽的树挂。有顽皮的小童,经常会趁着同伴走到树下时候,抬脚给树干猛地来一下,然后双方在纷纷扬扬降落的枝上冰粉中,嬉戏打闹。
地上也铺了一层皑皑白雪。
房屋、田野、远山近水,统统被盖在柔软的白色毯子下面,偶有挂不住雪的立面,对照之下显得有些黑洞洞的。
人们减少了活动,雪面上却多了各式各样的脚印,那是兔狐麻雀之类留下的痕迹。
这里尚未出中原,但风光风俗和南面区别不小,倒是口音依然接近。
远近的村落小镇里,民居的建筑方式也有变化,似乎更少使用木材石块,更多用砖瓦、稻草、泥胚,若是春过雪消,大地上的色调一定比南面更接近大地的颜色。
方长摘了斗笠,将其挂在背上,继续朝前走。
路上的雪已经被踩结实,滑溜的紧,当然他偶尔不走正路的时候,柔软的雪面上也留不下痕迹。
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围没有多少行人,偶尔从路上走过的,统统将自己包裹严实,互相也不说话。看了看周围空旷的原野,方长准备找个村子,问问附近的地理和行政区划之类的讯息。
毕竟,他手上虽然有地图,但是精度着实有些感人,更是没有明显地标可以确认位置。
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面隐隐有吹打声传来。
方长下了官道,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四周的路上,也有几个人正往那边走,似乎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走进村口,里面的情形和外面不同,相比外面冷冰冰的旷野,村里人气顿时旺盛起来。虽然现在气温低,但是大人孩子都穿着尽可能厚的衣服,站在外面看吹打。
而旁边搭着棚子,里面停着棺木,旁边有些人头上围着白布,直系子孙穿着孝衣,正做白事。
每当有宾客前来吊唁,他们便出来回礼,棺木两边的人则齐声呜咽,还有专人在逝者儿女旁边劝扶,以免其痛哭而无法继续进行葬礼,众人行为皆有,倒也因此秩序井然、哀而不伤。
附近搭起了个普通台子,上面有从附近村里雇来的锣鼓队,正在那里用笙、鼓、笛、木琴、唢呐、镲之类,碰碰咔嚓呜哩哇啦的演奏。
方长看到有人正用一种看破凡事的语气,和旁边的说:
“也是这几年年景不好,不然的话,谁家办事不请两个锣鼓队。两边斌着劲儿吹打,都想把对面压下去,那样的场面才好听好看。现在么,有的看就不错嘞,别挑了……”
旁边人的表情,似乎在说“谁挑了?!倒是你在喋喋不休”,不过最终还是没敢说什么,点点头继续看台上吹打。
空气中有着鞭炮爆炸后的淡淡硝烟味,还有烟气和食物的香味从某处院子飘过来。
想了想,方长翻了翻双肩包,转身朝一处贴着黄纸的院子走去。
屋里小炉子烧得很旺,正有村里能写字的人充作账房,磨墨蘸笔在大册子上,书写来人的名字,还有随礼的账目。随礼的额度,都是来人根据自己的远近串联商议的,越近越多些。
方长看了看,册子上都是姓云的,于是放下两串铜钱,说道:
“云长,长短的长。”
写账册的人抬头看了看,感觉面前人很是感觉亲近,而且看起来眼熟,于是没有多问,点点头在账册上写下“云长三十文”的字样,接着旁边人给了方长一根短布条,便示意下一个人上前。
方长没有去吊唁,走了几步,旁边已经有人开始组织宾客们吃饭,这是接待仪式里面的重要项目。
在两条较为宽敞的巷子里,用竹竿和粗布搭了棚子遮风。这棚子也可以在雨天挡雨、雪天挡雪、夏日挡阳光直射,还能在有扬尘的日子里挡灰尘,算是红白事招待宾客必备的物件儿。
棚子里面放了些桌子,形态各异,包括桌子四周的长凳,也是高矮材质形态不一,还有些写了字迹或者做了记号,明显是左近乡邻们凑起来的。天下较为贫瘠,办这种大事的物件,往往都需要到处借才能凑齐。
方长被人安排到一张做工粗糙的黄漆桌前面坐下,桌子上面很是斑驳,漆面剥落严重,虽然看起来其主人常常擦拭,但依然有层层污渍相叠,给桌面加了层油光。
马上有青壮扛着长条托盘,端来四个碟子压桌。
里面是两盘八块酥点心,一盘在沙土里面炒的花生,一盘炒南瓜子。
办事这家人虽然是小康之家,但依然没啥条件讲究,听周围人所说,更为殷实讲究些的人家,压桌碟会用四干四鲜四冷荤四点心,并诉说自己参与那等宴席的经历,让周围人尤其是小娃娃,一时间食指大动羡慕不已。
接着是凉菜,却是皮蛋豆腐、萝卜拌干丝、切得极薄的猪头肉、猪皮冻。大家已经吃了些压桌碟的东西垫肚子,这时候旁边有村里年轻人捧了酒壶过来,给每桌里喝酒的人倒些浊酒。
这种事上是喝不起高粱酒的,那是大量粮食酿造,对普通人家来说有些贵重,所以此处流行劝酒,即让客人多喝些这种好东西。
棚子里的气氛热烈起来,粗碗交错,互相也开始聊天。
接着热菜便端了上来,醋溜白菜、肥肠烩猪肝、鸡蛋炒木耳、肉丝炒豆芽、羊肉炖萝卜、油渣雪里蕻,还有一盘撕烧鸡和一碗炖鱼,似乎因为价格和获取难度问题,鸡和鱼都不是整只整条的,甚至碗里鱼肉的品种都不相同。
方长和旁边人一起喝了两碗,聊了些年景和周围逸事后,混的熟络了,便开口问周围地理。
400、【像评书一样的故事】
“客人是从远方来的?”斜对面农夫打扮的汉子砸着嘴,回味着刚刚喝下去的那口浊酒,伸筷子挟了片猪肝,笑道:“您问我可是问对人了,我年轻时候曾经往北去过,走了两百里呢。”
“咱们这儿往北的地理啊,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这里是献应州青头府,再往北全是平地,大路又直又宽,顺着走就是,往北面偏西走上个一百多里,有座大城,里头百般乐事,就像人间天堂一样。”
“据村里老人们说,往东面走一百一十里就能到大海,不过村里谁也没见过,倒是常有小贩来这里卖虾酱和虾米,据说就是从东面大海里捕捉的,味道很好,十分下饭。”
方长道了谢,端碗微微敬了下对方,而后各自喝了口。
对方并未打听他的来历,只是猜测方长是来自南面较远的地方。
在村里这并不寻常,因为这里的一般人坐到桌边,往往第一句话就是“亲戚是哪儿的?”,然后序明辈分,就能迅速熟络起来。方长坐到桌边后,看到周围人都是这样互相打招呼道额。
但是方长这幅外表,身材颇长剑眉星目,身上白衣不染尘埃,背后还背着个奇怪的背包,以及一柄兵刃,看起来就不是做农活的——其实,方长在崖上干的农活并不少——总之,这白衣人貌似十分不好惹,于是大家面对他时,都有些退缩。
接着旁边有人看他们不再说北方地理,于是继续再之前的话头儿,说道:
“刚刚说到城中闹鬼,传闻是城隍亲自出面托梦,才给解决掉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些别的。现在天下乱的很,咱们知州前年不是突然加税过嘛?有说法是,知州也准备像南方那些一样,起兵作乱,攻伐旁边州府。”
“结果城里有高人能掐会算,堪破了此事,于是为了保天下太平,在一个月亮漆黑的晚上,拎着两柄大锤就杀进了州衙。据说惨嚎声和兵刃交接声,小半个城都能听到,将周围乡亲们吓得不轻,缩在被窝里哆嗦,所以他们一直不怎么敢提起。”
“后来大家说,那一仗,是杀得血流成河,州衙里面怂恿知州作乱的师爷一伙人,将那高人围起来攻打,斗的有来有去。都是能够飞檐走壁的高人,差点搞将州衙里面瓦片都掀开,所以事后才征发徭役重修府衙,大家都还记得吧?”
周围人同时点头,对于百姓们来说,徭役从来都是痛苦的事情,记忆会很深刻。
看见桌上人们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讲话者兴致更高了上来,他美滋滋地喝了一小口酒,挟了片肉,一边夸张地嚼,一边挥手说道:
“那就对了!如果不是里面被弄坏,有什么必要重修?毕竟都说‘官不修衙’呀。”
旁边有年轻人碰碰他胳膊,提醒道:
“四叔,说说那个高人。”
“哦哦好。”看到大家的关注点并不在州衙被踩坏上面,这个高谈阔论的村民赶紧说道,“那个高人的样子,谁也没看清楚,只说他两柄大锤舞的像翻花儿一样,呼呼风响,州衙师爷的那些手下,是沾着就死碰着就亡。”
“而后那位高人杀穿了敌阵之后,看到师爷跑远了,就将右手里面锤子掂了掂,大喝一声,扔了出去,滴溜溜正好打在那师爷后背上,将其砸进墙壁里面,登时了账。”
这村民看起来很有说书天赋,桌上人有的听得精彩,忍不住想叫好,不过想到这里是葬礼现场,终究是没有喊出口来。
只听他继续说道:
“那高人将这伙人制服之后,也不去捡回自己的锤子,而是径直走到知州面前,揪住对方衣领,要求其停下募兵屯粮。知州吓破了胆,只好服了软,下令停了加收赋税,解散了聚集起来的州兵。”
“结果那高人不知道见好就收,竟然强索知州的妾室,结果那知州硬生生忍了下来。”停顿了下,看到桌上人都眼巴巴瞅着自己,这讲故事的村民在如此程度的关注下,美的眼神都有些迷离,“然后在这最后一步上,出了岔子。”
旁边的年轻人按捺不住,催促道:“后面呢?四叔。”
“别着急,听我讲来。”这村民不耐烦地摆摆手,接着继续说道,“按理说,那高人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就此收手才最为妥当。结果他得寸进尺,竟然要带着知州的美妾走,这可就有点出格了。”
“本来,知州已经怂了,眼看没有意外这人就要带着美人回去,结果就真的出了岔子。”讲到这里,村民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那知州的妾室,竟然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有极俊的功夫在身,出来就打跑了上门找事儿的人。”
“但是之前知州的所作所为,已经伤了这女子的心,于是对方没等知州挽留就跑了,她隐居在城里,不知道在何处躲藏,任谁也找不到位置。”
听到这里,众人皆摇头叹气,甚为惋惜。
他们恨不得以己身代为知州,心里想着若自己是知州,定然能治理好这片地方,也绝不会辜负那位美妾。
方长自然是和周围村民们不一样,他听着这演义色彩十分浓厚的故事,感觉有些好笑。
至少对于他来说,就能从这个故事里面挑出来不少漏洞。
根据他之前得到的情报,妖怪们侵蚀州府势力,都是从美人计开始的,那位知州妾室,大概率是个妖精,从这点上,刚刚那个故事里的所有元素,都甚为可疑,更遑谈这个“负心人”的故事。
反正北面也顺路,方长准备去那城里看看,问一问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时候,大家碗里的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而主家囿于资金问题,并未准备更多,大家也都认为理所当然。不过桌上人都没有猛力吃之前的菜,而是眼巴巴等着。
“席来喽!小心别烫着!”
还是那几个小伙儿,扛着长托盘穿梭在桌子中间过来,每个木托盘怼上一桌,将上面八个扣碗儿端过来。
401、【扣碗与顺路调查】
众人的精神头瞬间提了起来。
大家纷纷出手,帮他将碗拿过来,直接放在一堆空盘子上,旁边又有人拎着篮子抬着木桶过来,木桶里面是粟饭,可以尽力吃饱,另外每人还有分得个白面馒头,都是刚刚出笼屉的,正冒着团团热气。
“嘿,硬货来了。”
旁边人笑道,而后掰开馒头,一半放在自己的粟米饭碗上面,一般拿在手里,顺手伸筷子就挟了片宽大且薄、油汪汪的肥肉片,放在上面,张大口就咬。
那颤颤巍巍的薄肉片,宛如面条一样被他吸进去。
“香!”
他夸赞道,与此同时,大家也已经动筷。
方长也伸筷子尝了下,确实好吃,肉类俱都蒸的软烂而不腻,几种用豆腐和肉馅做的精巧食物也很奇特,而且用盐和料挺足,十分下饭。馒头蒸的很软,虽然各种肉和丸子之类,都是一人一筷子就没了,但垫底儿的一种粉十分滑溜,又吸足了汤汁,很是好吃。
桌上一位稍微有些年长的村民,趁机会给旁边的年轻人们讲解:“最后这席其实是有讲究的,天下许多地方都有,但是各个地方都不一样。”
“做法倒是类似,将各种肉弄好切好放进碗里,上面铺上垫底儿的物事,然后上笼屉用大火蒸。火候够了之后,弄另外的碗扣上,轻轻一翻就是。”
“做这个特别要技术,不管是选材料、处理、配料,还是火候,甚至最后翻的这一下子,也是手艺,所以每个大师傅做出来的都不一样。咱们村里这个,可是周围最好的一处。”
旁边年轻人问道:“三爷爷,那这八碗都叫什么名字?我就知道这两晚叫红肉、白肉。”
他指着两个碗,里面的肉已经吃完,只剩下垫底的片粉,里面刚刚盛的都是肉片,不过一碗加的调料让肉显示深色,另一个则是纯白肉片。
那老者口上筷子上不停,在吃饭间隙回答道:
“咱们这里其实和不远处的清水镇就不同,咱们这里的八碗,是红肉、白肉、卷煎、假鸡、蘑菇、小炖肉、丸子、松肉,我去过不少地方,还是咱们这儿的最顺口。”
“而且,别处都不用片粉的,他们那里没这个。其实我的爷爷说,咱们这里早先儿也是不用片粉的,都是跑粉条垫底儿,就是粉条有个缺点,泡之前不知道多了还是少了,很容易用不完。”
片粉这种东西,方长刚刚路过被作为厨房的院落时候,看到过。却是一种半透明淡绿色的鲜粉,一指厚中间对折成半圆形,临时兼职厨师的正将其剁开往码好肉的碗里放。
此地红白事儿上待客,大家最欢迎的也是最后这些扣碗。
因为无论天气如何,刚出笼屉的这些饭食总是热腾腾的,加上蒸扣碗的汤汁上面有层油,不容易凉,吃起来最为舒坦,尤其是在冬天最为合适。
而且这八个扣碗里面的内容,也以肉类居多,饱腹感强,顶事儿,百姓们最是欢迎。
就是迫于资金问题,里面往往都是有数的,一桌八个人,那么一碗里面也是八片肉、或者八个丸子,正好一人一筷子。
听席间闲谈,就有年长的人告诉年轻人,不要多挟,不然旁人会有意见,用“你随了双份礼?”来怼。
若是受此种讥讽,很是削落面皮,一般人遭不住。
毕竟无论各种红白事情,随礼的本意都是因为靠个人力量办事情很难,所以亲戚朋友过来帮衬一下,好让仪式之类能够顺利进行下去,而不是借此敛财。同样,招待也只是主家尽力让所有来的宾客们,不至于饿着肚子离开罢了。
方长吃饱喝足,坐着默默听了下棚子里这些村民们的聊天。
无非是家长里短,地里收成,柴米油盐,或者对于明年种什么的规划,以及明年天时适合种什么的争论。
倒是再也没有人提过远方城里的事情。
于是他起身离开。
………………
方长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城门楼。
这座城的规模,在他见过的诸多城池里面,规模上是首屈一指的,也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
毕竟周围都是平原,十分适合农耕,富庶且人口众多,在农耕时代,是顶好的地方,自然能够支撑起更加阔气的城市。
面前的城门楼高大坚实,乃是用方砖垒的外壳,看不到一丝夯土暴露。
正面有块石匾,上面刻着“广阳”二字,这是这座城市名,并不是这个门的名称。
入城费不低,要两个铜钱。
收费的士兵靠在墙边,虽然穿着厚棉衣,但是有些破旧,还有补丁在上面,长矛被戳在一旁,路过的百姓们缓缓排着队,被其目光叮着,往筐里扔两个铜钱,然后才进城去。
城里面的规划有些乱,街道略有些弯曲,两边小巷也不够笔直。
不过方长敏锐的察觉到,这是因为广阳城的历史太久,完全野蛮生长扩张所致。
里面的建筑明显不是来自同一时期,甚至他还在城里看到了一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建筑残基,上面的木头砖块早就被拿的干干净净,雪中支棱着深厚的杂草,几只鸟雀正在上面摇晃着脑袋蹦跳觅食。
当然,他特意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探究这座城的历史。
方长更关注的是这座城的现状,比如,之前村民们口中说的是怎么回事儿?
看了看周围,好像最高的地方就是城门楼,于是他默默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转身轻跳,跃上了后面的城门楼。站在飞檐尖儿上,方长运起目力扫视着城中。
有点点妖气散布,但是并不明显,而且都在移动。
州衙里面已经干净,看起来早就摆脱了妖怪们的影响,而城里的官府力量和百姓们,行动都颇有秩序,看不出乱象。
方长听力很好,但是在他的耳中,周围百姓们确实谈论过高人之事,但都语焉不详,而且有颇多自己发挥之处,得不到什么有效情报。
402、【登高眺望以寻逐】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视线中那点点妖气,可以用作突破点。
于是他轻轻从城门楼顶上跳下来,重新恢复了可以被人看到的普通状态,接着轻轻在城里转悠。
表面上漫无目的,其实他朝着刚刚看到点点妖气的地方行走。
周围百姓们偶尔谈论中,对于之前那件事情的描述,让他对这座广阳城中的事情,更为感兴趣了,所以他准备找个切入点,参与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城里的百姓们口中,倒是和之前去蹭饭时候,听村民们说的不一样。方长零零碎碎的听到并拼凑起了,在城里居民们们口中的传言:
那位高人乃是城中一位独居汉子,平日里十分低调,某天忽然发了狠,拎着两柄宣花斧(不是之前故事里面的双锤)便冲进了州衙,然后衙门里头火光冲天,喊杀声持续了整夜。
接着,原本不理政事只是加税的知州,忽然就开始路面,原本加上去的苛税也重新免除,偷偷组建的州兵也解散了大半,将强征进去的年轻人们释放了出来,使他们归家。
而原本在城里面十分活跃的师爷,则消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州衙里面这几年招纳的许多熟面孔。那夜之后,据说知州还有个小妾不见了,不过最让人震惊的,还是夜闯州衙的那位壮士也消失不见。
据说有人在城里再见过这些人,不过出处并不可考,也无法确认真假。
倒是百姓们基于得到的各种情况,设想了许多故事走向,以及许多原因,各个都曲折离奇,有的还带有玄幻色彩。其余诸如复仇、私奔、债务、弃养、口角等百姓们喜闻乐见的猜想元素,不一而足。
方长走到发现点点妖气的地方,于市面上转悠着,却没有任何发现。
现在正是农闲时节,北方这里也冷的早,于是百姓们闲下来后,趁着今年收成还行,税负也轻了,于是附近村镇颇有些人扶老携幼,来城里转一转,这似乎是天下百姓们都喜欢的一项行动。
所以市面上很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许许多多。
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从方长面前经过,他们身份各有不同,有的额头皱纹深深,旁边还带着孩子;有的年轻靓丽,挽着闺中好友;有的正值青壮,走路如风;有的气质儒雅,手里还执着书卷;有的肩扛背挑,负重前行;有的垂垂老矣,步履蹒跚。
他们头上代表他们过去、现在、未来的云气,各有不同,千奇百怪,方长看过去,发现很多人的经历连小说都写不出来,因为生活永远比艺术更加离奇,或者说,小说需要讲逻辑,但是生活不需要。
看了个尽兴,方长看了看街边的店面,转身走过去。
“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这是整座城里最高的一栋楼,比州衙里的建筑还高,却是一栋豪华酒楼。门口的伙计有些年纪了,不像年轻人那样利索伶俐,但是看起来十分稳重。
或许这家店的主管,看重的就是他这份稳重,所以才将站在门口迎宾这份,相对于酒楼来说十分重要的工作分配给了他。毕竟作为城里最上档次的酒楼,来这里的人,不乏富贵者,当然需要服务不出岔子。
“客官几位?”
“一位,有没有包厢?要僻静些的,窗口要冲北。”
“有,有,楼上请。”
然后他立刻被移交给了上面的小伙计,方长被领着上了三楼,进了间包厢。里面不大,明显是为比较少的人数准备的。
以这个时代的照明水平,这些封闭的包厢,都有窗户。
只是现在冬天,不好打开,只能靠从窗纸透进来的光,不过令方长注意的是,这里面有两扇窗户,已经将窗棂换成了更方正、更稀疏的格子,格子中间镶嵌了小块的平板玻璃。
玻璃并不算平整,看外面稍微有些变形,略有些发绿,其中还有几粒细碎气泡。
但无论如何,在通透性和坚固程度上,都比窗纸要强上太多太多。
看见方长的目光,旁边机灵的小伙计有些自豪地介绍道:
“客官看到了?这是从南面运来的琉璃窗,上面这透明之物叫‘玻璃’,价格略高,但相比起原来的窗纸,要好太多,怎么看都是超值。”
“城里大户们也纷纷找门路去买,只是这东西目前产量不算高,所以有钱也难求。我们这里掌柜的也只弄来一部分,给每个包厢换上两扇,全换上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说着他拿出个玻璃杯放在方长面前,拎来水壶沏上茶,茶叶在热水的冲激之下,于玻璃杯里面旋转、舒展,然后将杯中水染上茶色,配上杯口袅袅热气,煞是好看。
小伙计笑道:“掌柜的说过,这杯子更适合葡萄酒,不过咱们这儿不产,倒是西域多。他还在联络购买,或许客官您下次再来,就能喝到用玻璃杯装的西域葡萄酒了——客官您吃点儿什么?”
却见小伙计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单子,纸质很厚,上面是用雕版印刷的菜单,俱都明码标价。
看起来很是时尚且前卫。
方长接过单子,看了看,而后指着上面一条说道:“给我来个羊肉涮锅,冬日颇寒,挨着热锅吃肉肯定舒坦,别的不要了。”
“好嘞。”
小伙计很快下去,随着下面厨房一阵忙碌,很快一个里面燃着火炭的铜锅,就被端了上来放在桌子中间。里面的汤热气腾腾,但还没有翻花,里面有些材料作为锅底。
接着,又有伙计端来两大盘切得薄薄的肉片,还有一小盘白菜叶和一小盘萝卜块,以及用芝麻酱调的酱料和几瓣腌蒜。
“客官,您的菜齐了,请用。需要添汤或加菜,或者其它什么吩咐的话,请拉旁边的绳子,外面铃铛会响。如果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们就退出去了,不打扰您用餐。”领头的小伙计弯腰行礼,说道。
“好,多谢。”方长点头,挥挥手,两个小伙计便走出门去,将包厢门关上。
包厢里面瞬间安静了下来,锅里的汤离着烧滚还有点时间,方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伸手拽开窗闩,打开窗户。
外面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403、【将俘虏炮制一下】
温度骤然变化,方长巍然不动。
倒是被窗子里进来的冷风一吹,铜锅上面的热气,瞬间变得明显了许多。
屋里的空气为之一清。
这里是三楼,而城中大部分建筑都是一层,偶尔夹杂着双层,从窗户看出去,对正对着的城区一览无余。
包括刚刚方长发现点点妖气的地方。
方长回身双手端起桌子,放在窗口处,而后将椅子也拿过来在旁边。
这样,他端坐在椅子上吃饭时候,就能看外面的城区。
锅里的底汤终于翻花儿了,汤水十分清澈,看的很直观,气泡从挨着锅壁的地方产生,而后迅速上浮,漂到表面破裂。由于气泡数量众多,汤水表面隆起了一个个外形和位置迅速变化的小气泡山。
挟起几片肉放入锅中,切的薄薄的肉片随着水花翻转,很快便变色断了生。
里面的油花浸出来,浮在水面上,将屋里氤氲出鲜香味道,同时稍微阻止了锅里汤水的蒸发,让其热的更快。
方长调节了下铜锅的风门,而后将锅里的肉片挟出来,一片放在干净盘子里直接吃,品味那纯粹的肉香,一片放进蘸料碗,裹上芝麻酱调成的小料,品尝层叠味道里的软嫩羊肉。
滋味甚好,方长边慢慢下肉慢慢吃,边看着窗外。
结果,直到两盘羊肉都被吃完,方长也没有等到外面出现动静。
他将白菜和萝卜倒进锅里,而后拽动了旁边的绳子,外面走廊上,和绳子连接的铃铛发出了叮铃铃声,一直候在走廊的伙计,立刻敲门进来,问道:
“客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再来两盘肉,而后给锅里加些水。”
“好嘞。”店小二刚要抽身,忽然说道:“咱们这里有用刨子刨出来的羊肉片,客官要不要来点儿?虽然冻过不够新鲜,但比切的羊肉薄太多,也是别有风味。”
“唔,那就来一盘切羊肉片,再来一盘刨羊肉片。”
临走时候,店伙计还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户
不一会儿,两盘羊肉便被端了过来,其中一盘和之前一样,乃是鲜羊肉手切的,另一盘则如同刨花一样,乃是羊肉在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冻硬后,用木匠活的刨子一下一下刨出来的。
刨羊肉比起鲜羊肉要多耗费不少工夫,所以每斤价格贵一点点。
当然,其滋味和手切鲜羊肉确实不太一样,如店伙计说的那样,别有风味。
之前倒进去的萝卜和白菜也熟了,浸透了煮肉的汤汁后,满是肉香,捞出来时,上面还沾有汤汁表面的油。
和芝麻酱蘸料一起吃的时候,与这餐极为搭配。
可惜这个季节,鲜菜难得,北方常见的只有萝卜白菜,除此之外,便是可以泡点儿豆芽,不过那并不适合与羊肉一起涮着吃。
方长忽然放下筷子。
他站起身来,看着窗外远处某地。
在视野中,那边某处建筑上,忽然有丝丝妖气显现。即使对于擅长望气的修行人来说,那也很不明显,但方长目力极好,远超旁人,倒是看得清楚。
“就是它了。”
方长轻轻说道,而后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尚未消散的声音。
他从窗户跃出去,不等落到大街上就凌空一点脚尖儿,便再次跃起,翻过两个房檐就消失无踪。
街上的人们对此毫无察觉,只会感觉刚刚眼花了,所以才看到一道影子飘过去。有那迷信心重的,不免胡思乱想,自我检讨是不是惹到了什么不干净东西,所以才会幻视。
在那妖气骤现的地方,一个梳着双角丫的怪人,正在往雪地里面埋东西。
此处是个偏僻地方,周围野草丛生,这怪人刚刚将覆盖在地上的雪面挖开,而后从包裹里面掏出来个物件儿,准备往里面埋。埋之前需要些许操作,也就是在这时候,暴露出了那股妖气,被方长所察觉。
于是这个怪人,正坐在地上还未等将手中物件儿放进雪坑,就感觉面前忽然多了个人,其衣服和雪地颜色类似,让怪人一时间有点儿恍惚,还以为看错了。
结果他后脖颈一紧,感觉被人攥住,接着周围景色骤然变幻。
怪人惨叫一声,便将手伸到后面,想用挠抓对付后脖颈的手掌,这是紧急时候他能够想到的仅有办法。
“锵锵锵——”
怪人心里一沉,这金帛交击之声,还有手指尖儿上传来的触感,都告诉他这次算是无功而返。
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调整了策略,再次伸手。
这回它的手不再是手,而是变回了毛绒绒的样子,前面指甲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利爪,却是对方将最有攻击力的双爪,现了原形,以求一举建功。
结果,依然是原来的声音,这让怪人的心感觉坠入了黑暗。
以他的速度,也就堪堪出击两次,便感觉身形停了下来,而自己被对方惯在了地板上。
看见面前这个白衣人,他再次伸爪扑了上去,张嘴就要厉喝。
结果对方手指轻轻一动,自己就什么都嚎不出来了。
倒是双爪的行动很是顺利,再次抓到了对方手臂上,左爪搭在对方衣服上,右爪搭在对方手背上。这怪人心中亢奋起来,用力一挠!
这次,他终于看清楚,刚刚被抓住后颈时候发生了什么。
无论是搭在对方胳膊上的爪子,还是搭在对方手臂上的爪子,都分毫不得进,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与此同时,依然是那金帛交击之声,闷闷的。
方长再一指,被自己抓回来的这只小妖,便四肢抽了筋,再不能行动。
他坐回椅子边上,挟了几片羊肉放进锅里,而后看了看周围,拿起一根多余的筷子,伸过去轻轻一挑。
对方头上的头发忽然被挑起来,露出两根犄角。
“状如犬而豹纹,角如牛,你是只狡?”方长看了看对方的身形,说道。
对方扭头不语。
方长看了看,这只妖怪手上无辜姓名不少,于是便放手施为。
他吃了几片羊肉,顺便晾了下这只小妖,而后伸手加强了下屋里的隔音法术,便开始刑讯逼供。
场面倒是丝毫没有血腥,他只是用手一指小妖,这小妖便感觉遭受了千刀万剐,又好似万蚁噬身,接着就像被扔进了火山口,转瞬又像被冰冻进万年寒冰,极度痛苦。
404、【广阳城是对峙区】
当然,最令这个小妖难过的,还是嘴巴被对方用法术封住,无法喊叫,也无法出声,没有半点儿疏解痛苦的途径。
这让其面色狰狞,面露狠毒和哀求。
两种不同的情绪混杂在脸上,让其本就非人的外表变得更加诡谲。
方长将在蘸料碗中滚过的羊肉片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看差不多了,便挥挥手,解除了这只狡妖身上的刑罚,但没有放开对其行动和声音的禁制。
如果被从溺水过程中捞出来一样,地上的狡妖先是猛咳嗦了几声,接着就是呼哧呼哧如同拉风箱一样的猛烈喘息,整个人如同大梦初醒,刚刚那顿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方长慢条斯理地将几片刨羊肉放进铜锅里面,然后对地上的狡妖说道:
“接下来我会解开你的口,如果你乱喊乱叫,那么我不得不将刚刚那种法术,在你身上再来两次。”
“如果你赞同这一点,那么我们便有交谈基础,就点点头。”
于是那狡妖猛点头,唯恐慢一点就会被对方认为不够配合,然后再遭遇刚刚那种噩梦般的情形。
毕竟这一切还是太突然了,他正奉命在那里快快乐乐的埋东西,忽然就被人给劫了,拎到这里,还上刑。整个时间很短暂,狡妖几乎还没能反应过来,由于没有多少思考的功夫,他只能根据本能来行动。
方长挥挥手,解开了对方口上的禁制,问道:
“你应该不是孤身的妖怪,说罢,你是什么身份,刚刚在那里干什么?”
未曾想,这妖怪确实有几分忠心,听到这问题,紧闭嘴巴,连连摇头,就像个拨浪鼓似地。
看到对方这幅闭口不说的样子,方长叹了口气。
他手指点两下,这狡妖再次被封住了口,而后经历了一番刚刚的情形。
这次,方长将盘中的羊肉全部吃完,将之前的萝卜白菜也捞光了。他给自己的玻璃杯里面倒上茶水,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才停下刑法,如之前那样再次询问了一番。
这次狡妖终于屈服了。
它跪地垂泪,半是害怕半是愧疚的说道:“在下乃是茹娘子手下,我们正计划对一个之前坏了我们好事的人,来次诱杀,所以茹娘子让我们在城中预设的几个战场,埋下一些阵符。”
“原来如此。”方长点点头说道,看来这次出手,已经找对了正主,“这个茹娘子是谁,之前知州消失的那位妾室么?你们之前被坏掉的好事儿是什么?又是谁来坏的?”
狡妖嗯了一声,乖巧地说道:
“正是,之前我们接到上面命令,随着茹娘子一起来到州衙潜伏下来听候指挥。茹娘子伺机控制住了知州,并成为了知州的妾室,她得手之后,安排胡先生进入了州衙成为谋士,并逐渐掌握了州里许多要害部门。”
“后来茹娘子将我们召集起来,说上面已经下来了命令,让我们在州里加税,并暗自招兵买马,待时机合适的时候,起兵作乱,攻打旁边同样起兵的州府,总之将这个世道搞得越乱越好。”
“上面的命令,我们自然是听从,于是在胡先生和茹娘子的指引下,将这个任务执行的很是彻底。待万事齐备,我们便开始筹划起事,结果就在那个晚上,出了事儿。”
“城里有个修行人隐居,他一直以凡人身份对外,结果不知怎地我们走露了消息,于是对方在我们警惕最低的时候,纠集了几个人,拎着两柄扫帚就打进了州衙。”
“我们正全身心地放在整军和控制关键职位上面,猝不及防,被他们打进了后衙,损伤了不少人手。而争斗过程中,茹娘子不得不现出了原型,并被迫放松了对知州的控制。”
“结果那知州果然是个好色之徒,见到茹娘子真身后,嫌弃其丑陋,竟然呕吐起来,并因此彻底挣脱了钳制。他下令让州衙里面的兵士,一起攻打我们,顿时打破了双方对峙,不得已之下,我们只好退出去在城里潜伏下来。”
“多年筹划一朝尽丧,还损失了胡先生,我们商议后,认为应该报仇,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攻打对面那伙人,每次都能将他们诱出来,倒是总能占上风。只是对面油滑的很,无法竟全功。”
方长点点头,看来这才是事情的完整经过。
并不是某个隐士高人突然出手,而是城里隐居的修行人,纠结了几个伙伴打进了府衙,而且拎的是两柄扫帚法器,而不是两柄大锤或者宣花斧。而且最终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竟然是知州的审美观和女妖精的颜值。
总之,根据对方的供词,双方现在正于这广阳城里面,进行对峙。
而且根据这狡妖在雪地里面埋设阵符的动作来看,接下来很可能会有一场争斗。
想了想,方长问道:“你们的藏身之处在哪里?那个领头的茹娘子是否藏在那里?”
狡妖有些支吾,看起来想要抵赖。
方长威胁道:
“刚刚那遭,要不要再来一次?我会加大力道。”
“我全说!我全说!”听到这话,狡妖浑身猛地一哆嗦,终于还是服软任命,交代道:“其实小的也不全知道,我们平时居住很是分散,而且互相不联络,有行动或者任务时候,都是靠单线联系来的,我们只能收到命令。”
“至于茹娘子住在哪里,委实是不清楚,小的就知道这些,求求了!”对方猛地将额头磕在地板上,颤抖不已,十分害怕方长再给他上刑。
方长点点头,他看得出来,对方说的确实是实话。
于是他换了个思路,问道:“那么对方那伙人呢,你们总能将他们诱出来,是否知道他们的行踪特点?”
狡妖说道:“我们每次只需要绑上一批人类,弄得明显一些,然后找个地方凌虐,很快他们就能够过来。不过最近这次不用了,前天刚刚发现了对方一个常驻点儿,只是扎手不好直接攻打,所以布设符阵,准备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