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文坛龙虎斗【十六】
先贤祭这里,凌夫人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眼皮跳的厉害。
分明没有出什么事,可却让她越发心神不宁。
虽然她也不是个迷信之人,但这老一辈传下来的讲究却是不能不记得,只是情急之下,却是忘记了到底哪边眼皮跳动才是祸事起的象征。
无奈之下,她索性离开了祭台,走到旁侧,用手指揪住跳动不已的眼皮,使劲捏了一下,想要用疼痛来代替这般抽搐的不适。
指甲掐的眼皮都变得红肿,甚至隐隐渗出鲜红的血丝。
可是在捏了两三下之后,仍然没有任何好转,就使得凌夫人更加慌张……
外力解决不了的,就得用更加麻烦的手段来办,这也说明并不是眼皮的问题,很有可能是真的有了什么不好的事。
“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韵不知从何处走来,站在凌夫人身旁,满含关切的问道。
她脸上的神情不知的还以为是在关心自己的亲姐姐,话语里也尽是谨慎,生怕声音太大,吵到眼前不适的凌夫人。
“昨夜睡得晚,有些乏了,没什么大碍,多谢妹妹关心!”
凌夫人转过身,双手叠放在小腹,仪态端庄,落落大方的说道。
脸上挂着正好的笑意,多一分显得太过于殷勤,少一分却又太冷淡。
“以姐姐的武道修为,该当时闭目调息少许,便能好转吧?”
李韵接着说道。
“应当是的,只是现在还不得空。”
凌夫人说道。
这第二句话,却是就没有了刚才的热情。
李韵如此敏感的人,自是可以听得出来。
既然人家不愿同自己闲聊,那她也不再自讨没趣。右手伸进袖筒里,掏出个玲珑小巧的八棱锦盒,递给凌夫人说道:
“这是我东海云台熬炼的秘药丹丸,虽无大用,也不说多珍惜,但在除闷祛郁,提神醒脑方面还是有些作用。姐姐若是不嫌弃,那便收下吧,权当是妹妹的一点心意,稍微弥补下当晚的冒失冲撞!”
李韵说道。
话里尽是虔诚,看起来像是真心为了凌夫人好一般。
话到最后,却是声音越来越小,好似对那晚月夜舞剑一事心怀满满愧疚。
凌夫人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又出言客气了几句,道谢后伸手接过。
不过她也只是接过,没有半点要打开的意思。
但李韵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眼不断的在凌夫人的面庞以及手中的锦盒上扫视。
似乎在等待凌夫人吃下那药。
见此情形,凌夫人只得将锦盒打开,看到其内放置着一枚奇丑无比的药丸,甚至都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没楞没角,瘫软一块。
就好似从鞋底随便扣下一块泥巴,再用手搓揉几下,就胡乱塞进了这锦盒中。
但凑近一闻,果然药香浓郁。
清凉之气,顺着鼻腔,直抵脑门。接着又在颅内运转一圈,在眼窝内里徘徊。
很快,凌夫人不断踌躇的眼皮,立马安分了下来,不再跳动。
这让凌锦感觉舒适了不少,至少再不用为那跳动的眼皮分心了。
“单单闻一下,便有如此奇效,看来真是云台至宝,姐姐受之有愧!”
凌夫人扣上锦盒的盖子说道。
“姐姐哪里话,这小东西根本不足以让妹妹心里的愧疚少上万一……要是姐姐有事需要,可千万不要客气,尽管吩咐。妹妹虽然没什么大本事,脑筋也笨拙,但需要跑腿出力气的活计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韵说道。
凌夫人再度点头谢过后,便抽身离去。
李韵给的药着实有些效果,但凌夫人并不熟悉她,故而也不会吃。要不是方才她一直盯着,凌夫人甚至连打开都不会。
她的心里有个线,将相熟的,不熟的,都划分清楚,若此刻给她药的是刘睿影,她定会第一时间就吃下去,毫不犹豫,可如今是李韵,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
对于这种人,就连她的东西也要一并排除在外。
不过好歹是擎中王刘景浩请来的贵客,还是要给几分颜面,这才不得
已而为之。
面子上的功夫,有时也得应付,更何况是刘景浩,他们虽偶尔拌嘴,但关系属实不错,于是他的关系,也就成了她要顾虑的。
凌夫人心中惦记着刘睿影那边的情况,想那府卫副官去了这么久,也不知找个人捎句话来,说说到底如何。
她哪里能想到,那不争气的副官,现在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个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小口喝着。身旁站着三位年轻貌美的侍女,一人拍背,一人捶腿,还有一人蹲着水盆,正在打湿毛巾,准备给他敷在额头上。
等了许久,凌夫人朝外望了望,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心中却是再也按捺不住。
眼皮虽然不跳了,可心中的烦闷还是郁郁不得解,让她大小事都觉得不是十分安稳,总得亲自瞧一瞧才觉得安心。
但她却是没有和刘睿影一样,步入旁侧的抄手游廊,而是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走了出去。
刚迈过门槛,忽然一阵恶心在胃里翻滚不止,竟是汹涌的紧,差点从嘴里呕出来。
连忙掏出一方丝帕,掩住口鼻,随手推开门扇,走入间偏僻厢房之中,寻了个花瓶,将其中插着的蔷薇干花一股脑倒出来,便对着瓶口,大声干呕。
她干呕着,心里自觉不妙,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恶心的感觉,随即觉得头晕目眩,似是喝醉了一般。
凌夫人自问今日并未多饮,何况以她的酒量,想醉也难。
再者,即便是饮醉,凌夫人也只会觉得困倦,并不会想这般难受。
这般感觉,就像是被人揪着领子,拼命往嘴里灌酒,嘴巴和鼻腔都灌满了酒,呛得人呼吸困难。
但胃里的翻涌却是止不住,和方才的眼皮踌躇相同。
就在这时,凌夫人感觉到有几道人影走入了厢房之内。
“出去!”
凌夫人厉声说道。
她不知是谁,但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到此,凌夫人也不愿意被看见这般狼狈的模样。
女人总是不喜自己精致的样子毁于一旦,因此每日的收拾打扮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加体面,若这幅样子被谁看到了,那往日的体面定会不复存在。
“姐姐怎么这样不适?”
凌夫人听到这话语,顿时愣住,继而心中截然明了。
原来是她…
可止不住的恶心,却令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仅长不了口,甚至闭着嘴都快要支撑不住嘴里的那一股浊气。
只能抱着花瓶,朝前踉跄走了几步,将腰身靠在桌案上,借力转过身来。
再度干呕了数次后,抬眼看着来人。
“姐姐,那药为何不吃?吃了就舒服了。”
李韵和凌夫人四目相对,极为轻蔑的说道,继而又笑的很是放肆。
话中意味十足,似乎十分了解凌锦如今的状况,眼里的笑极近奚落,与之前胆怯的模样大不相同,似乎如今才算是她真正的样子,在外头只不过是为了隐藏心思罢了。
凌夫人运气提神,让身子的不适强行缓解了几分。
然后袍袖一抖,刚刚李韵给她的锦盒便掉落在地,一路朝前滚去。
李韵伸脚挡住,弯腰从地上捡起,“呼”的一口气,吹散了锦盒上的浮灰,继而又用衣袖将其彻底擦拭干净,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这么好的东西,姐姐不要,却是也不该扔掉吧?多可惜啊……”
李韵说道。
她盯着手里的“好玩意”,眼底阵阵冷笑,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多亏了她,她才能在凌锦面前占个上风啊。
凌夫人一听李韵如此说,气的发抖,抬起右臂,指着李韵,久久不语。
她还敢提这药,细想她方才所有的不适,都是从这药开始的!
“噗”的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
“姐姐,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再动气,否则只会加剧这般难受。”
李韵说道。
像是善意的提醒,却又是警告,她在警告凌夫人不要动用任何气力,不然这药的效果一定会越来越厉害。
她的手上已经多出了一把长剑。
和那夜与凌夫人对舞时一模一样。
凌夫人松手,放开了花
瓶。
花瓶落地,摔得粉碎。
无数瓷片犹如水滴般朝四周飞溅开来,甚至还有几片极为细小的,插进了桌子腿里。
“果然是你!”
凌夫人说道。
她用了极大的气力,才使得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算是平稳。
她没有想到,李韵竟然敢对她下毒,她对她可以说是有防备的,可没曾想李韵竟能无声无息的将毒下了,可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姐姐,其实我与你没有仇怨。不过我知道你除了是这擎中王府的总管以外,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所以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李韵说道。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凌夫人反问道。
“知道!擎中王府。”
李韵点头说道。
“你在擎中王府里,给我下毒,还要与我谈条件,不觉得可笑?”
凌夫人问道。
“自然自然!要是换做旁人,别说是可笑了,简直就是找死!姐姐还是给我留有情面,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对吗?”
李韵说道。
凌夫人没有言语。
银牙紧咬,恨不得撕碎了她。
她如今对她无可奈何,自知如今的身体根本打不过李韵,而李韵仰仗的也正是这个差距,才敢在这里如此嚣张。
“都是女人,我觉得咱们姐妹之间应当有很多相同之处。好好说话,指不定就能对你我都好。”
李韵接着说道。
她并没有想针对凌夫人,她杀了她她也走不了,她不傻。
“擎中王府里,不出内贼,不养叛徒!”
凌夫人说道。
“可命是自己的,死了就没了。擎中王府我无法撼动,但你的性命却捏在我手里。”
李韵有恃无恐的说道。
凌夫人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飞速将方才的情形回想了一遍。
那所谓的秘药,应当是毒药。
若是方才自己真吃了,恐怕现在早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就是那么闻了闻,却都令她变得如此,可想而知这药力之强。
“这药本就不是让人吃下肚去的,就是用来闻的。”
李韵说道。
似乎是洞察了凌锦的心思,李韵还好心解释一番,她知道以凌夫人的警惕心,必不可能吃下那药,顶多是闻一闻罢了,因此那药特地做了香料一般的效果,最大的效用却是在气味上,若直接吃了,反而没什么大事。
她一步步朝着凌夫人走来。
凌夫人眉头皱起,双眼已经有些愰神。意识浑然不清。
必须得用力挤弄,才能看得清李韵的身影。
不过在她身旁,还有两人。
正是钟声响起时,与她饮酒寒暄的那两位云台中人。
“你交人,我给解药。”
李韵正色说道。
这才是她的目的,她来这里只不过是想带走一个人而已。
“你要谁?”
凌夫人问道。
“放心,不要你那宝贝弟弟刘睿影。我只要我的妹妹,李怀蕾。刘睿影现在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还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我是不会在中都城或者擎中王府里得罪他的。何况现在他身边应当跟着一群府卫,我可不想在王府里大动干戈。”
李韵说道。
“天下有道,我凌锦,不与易!”
凌夫人一字一顿的说道。
李韵乍听之下,却是未能明白,但想了想后,却是长叹了口气……
凌夫人毅然决然,是不会交人的。
所谓的“道”,便是凌夫人自己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做人规律。
没有人能打破这个规律,即使是李韵的威胁也不可能。
这世间,自然有它本身的规律存在,可每个人既然存在于世间,便也会有自己的“道”。
无论如何完备周全,自有其合理与不合理的存在。
她凌夫人无需去改变,也没必要妥协。就像她从不要求旁人与自己一样,也不会听从任何旁人的劝告差遣。
她想要做的,只是寻自我之路守自我之道罢了。
坚守认为对的信念,不怨天,不弃世,只管自顾向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文坛龙虎斗【十七】
凌夫人直起身子,左手扶在腰间,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软剑。
身为擎中王府总管,以及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的她,自是有些特权,比如当众人都要卸甲去剑时,她的手中仍有兵刃,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类似的特殊还有很多,眼下却是就这一条最为有用。
不过方才那毒药的药力仍然在体内,还未排泄出去。凌夫人只是用自己深厚的劲气,将其压制在一处气穴之内。
这处气穴,位于她右边大腿内侧。
是凌夫人平日里修炼时,最为得心应手的气穴之一。
她先将这处气穴内的劲气全部抽出,而后摊派至别处,这样便可腾出空间,用来封禁毒药药力。
但这般的代价就是,凌夫人的右腿此刻变得像是根驻马石一样,几乎僵直在原地,无法动摇。
身为武者,除了手中的兵刃功夫外,自身的身法也极为重要。
以腰肢为轴心,两条腿却是辗转腾挪的关键。
现在凌夫人一条腿失去了灵活,意味着她的剑法就此没有了身法的加持,不能再像先前那般飘逸灵动。
当软剑从凌夫人的腰间全然抽出来之后,她并没有运起劲气,将它紧绷。
反而是任凭它软踏踏的垂着,剑尖指地,看上去好似一条铁片,根本不是剑。
李韵目光一凝。
前进的脚步反而登时站住。
在她身后还有两人。
却是一人提剑,一人握刀。
刀比剑,看上去总是更加刚劲威猛,起码对于寻常人来说,刀的震慑力远比剑要大得多。
那些个山贼盗匪,个个儿用刀,何曾见过他们持剑?
有时,即便是把尚未开刃的钢刀,也比一柄欧家剑要来势汹汹。
李韵抬起左臂,对那两人打出个手势。
两人看到后,登时拔剑出刀,冲着凌夫人冲了过去。
这并不是李韵想要借此羞辱凌夫人,而是在那一夜,凌夫人对她造成的压迫着实有些过于强烈。
以至于到现在位置,她回想起来,仍旧心惊不已。
让这两人先出手,无非是试探试探凌夫人在中毒之后,到底还剩下几成功力。
李韵从来不会做冒险之事。
除了在太上河中,她不敌沈清秋,最后不得不远遁回东海云台。
但即使是那次事端,她本也觉得万无一失。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沈清秋。
不过这一切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她轻视了刘睿影所造成的。
“自己不动手,却让部下来送死。”
凌夫人极为轻蔑的说道。
“万一他们当真杀了你,这份天大的功劳岂不就是他们俩咎由自取?我这是送他们一场富贵,怎么能说是送死?”
李韵说道。
“他们若是杀不了我,你自会动手取我性命,随后再杀了这两人,嫁祸出去,就说东海云台内出了叛徒,不知被何方势力所收买。若是他们俩能杀了我,这富贵恐怕也得不到。因为你还是会用那般说辞,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凌夫人说道。
李韵这个人,理由对她来说只是个口罢了,她想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会让自己达到。
既想达到目的,又不想被人说无理,于是总会事先挑个理由,让自己做的事看起来顺理成章。
听闻此言,那两人疾风暴雨般的身形却是都微微一顿,继而对视了一眼。
显然凌夫人说的,正好戳破了他们心中的顾虑。
这两人和李怀蕾以及同她一道投诚于诏狱的那五位剑阵中人不同,那些可谓是李韵自己培养多年的嫡系下属。而这两人,只是她在临走前,根据云台内的档案,随便选出的两人罢了。
他们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云台之上,就好比新上任的官,怎的也不会为了还没坐热的椅子把命丢了。
李韵回到东海云台后,说话的气力都全无,还好被巡视的台位及时发现,这才算是捡了条命回来。
足足昏睡了三五日,李韵才悠悠转醒。
但映入眼帘的,却是无止境的黑暗。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只觉得口中极为干渴,随即换了声“水”,但却毫无任何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便又昏昏沉沉的犯起了迷糊。
可是这次她未曾再睡死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却是将她从到了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开始,一直如走马灯般,切换着画面,到了太上河的夜晚。
这么周而复始的经过了两三次,李韵猛地一下坐起,浑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的通透,好在四下黑暗且无人,没人能看到那轻薄的衣衫在打湿之后,裹在身体上的曼妙诱惑。
李韵伸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不小心有几滴汗珠却是滴进了眼窝中。
汗水和泪水有些近似,都是从自己身上生发出来,且还都有些微微的咸味。
但眼泪却不会让眼睛有任何不适,汗水若是不慎弄进了眼眶,竟是就会蛰的眼珠生疼不已……
只是当时的李韵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自己终于捡了一条命,终于还是回到了东海云台之中。
看来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要不了她的命,她李韵的命只能自己了结。
回忆不出自己是怎样来到的这里,但也不妨碍她感受到了云台之中特有的味道与水汽。
云台中人修炼武道,功法大多与水有关。
李韵也不例外。
在东海云台的台伴中,就属她武道修为最强,办事最为得力。因此深得东海云台之主的心意。
李韵在黑暗中缓了缓神,这才开始打量起自己身处的环境。
决计不在她自己的房间。
“怀……”
一个字刚出口,便立马收住。
她惊讶自己第一时间竟想的是这个名字,分明昏迷之前她们还是生死之战,却只是过了一个意识的沉迷,她又恢复了往日和她相处的样子,她的潜意识里还把她当作姐妹。
往日里,她一醒来,不等出声,李怀蕾就会立马出现在李韵的面前。
可是这一次,她知道李怀蕾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个活生生的人了。
即便是狠厉如李韵,也会如此,也会恋旧。
旧,却是个极为深沉的字眼。
过去了的,过了时的,或是因为朝夕相处,亦或是使用过多而褪色变形的都是“旧”。
一柄残缺的剑,一处住了许久的房子,以及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都是如此。
这是个悲凉的字眼。
什么新欢旧爱、新朋旧友……一个“旧"字,一目了然,遍布沧桑;但是能和“旧‘沾上边,即使蕴含再多情意与厚重,也难以轻松的起来。
李韵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否极泰来的欢喜,只有独坐在黑暗中
的满身孤独。
尽管人是自己逼走的,哪怕再来一次时她也会这么做,可不代表她不会心痛,不会难过。
她很想用句俗话来安慰下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无论是言语,还是心里,她却是都说不出。
良久之后,她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旧了就是旧了,旧的东西,还有什么留下来得理由?
李韵悲哀的从来不是“旧”已逝,而是新的未来。
旧物不再有光泽,不再漂亮,失去了初见之时的明艳。就像是人从呱呱坠地到古稀耄耋,从青春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到华发满头一样。
尘间万象之中,那些个花草树木、兽鸟鱼虫,从生到死,从抽枝到凋敝,几经日月轮转,四季更迭,又有何物能不旧?又有何人能常在?
她与李怀蕾有着血脉至亲,这份感情,要比朋友之间在初见之时的感动与喜悦和想要分享彼此一切的冲动更加刻骨……但到了最后,还不是像这般,各自行路,该断的断、该散的散、该离的还照离不误……
曾经的样子好似还在,可中间又好似有了无法抹除的间隔。
她们永远都不会好了。
李韵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冷,还觉得身下有些硬。
伸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昏睡了不知多久的地方,根本不是一张床,而是个用铁石铸造的台子。
瞬间,却是让李韵变得有些清醒。
在东海云台中,各种珍惜的海货可谓应有尽有,但却面临着与西北之外草原王庭同样的掣肘。
那便是缺少铁石。
云台中的一应器物都是就地取材,少见铁器。
能用这么多铁石铸造的台子,在李韵的印象中,整个云台只有一处,那边是位于都云台最底部的黑牢。
黑牢中无光,无声,只有一座铁台。任凭你坐卧,但只要进了黑牢,这辈子便再无可能重见天日。
她扭动了下身子,腰腹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吃痛之下,口中不免一声惊呼!
没有光,李韵也无法查验自己身上的伤口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万幸她功底犹在,这几日的昏睡也让身子恢复了不少的元气。
伸手摸了摸,只感到一阵湿润粘稠……放在笔尖下,血腥刺鼻,混着一股**的味道。
索性将身上的衣衫全部退去。
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保持干燥,应当还能愈合的快些。
这黑牢虽然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里并不似云台他处那样潮湿,也没有海风,反而温润。
即便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
将衣衫褪却后,李韵将其团成一团,把身上的汗水擦拭干净。
她的皮肤依然光滑、紧致。
这般诱惑的举动,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怕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至于那些个活在缥缈之中,不知是否存在的仙人,也是由人修炼的,只要是人,就无法摆脱这七情六欲,自是也把持不住。
她双手敷在自己的脸庞上,遮住眼睛与额头。
捂了一会儿后,便开始一遍遍的捋着秀发。
被海水浸泡了许久,又被汗水浸润,手感并不是很好,这让李韵有些烦躁……
不过当她的双手,摸过修长的脖颈,再朝下抚过胸前隆起的圆润后,却是痴痴地笑了起来。
黑暗中,李韵翘起来一条腿,脚尖绷直。
虽然这个姿势会压迫到腰腹部的伤口,涌出血来,她也不在乎。
白皙,秀美的腿,翘的笔直、高耸。
李韵即使看不见,也能在脑海中想想出来。
她竟然开始一寸寸的,欣赏起自己的身体来。
当一个人的所有骄傲都被打击的支离破碎后,唯一剩下的就是性命和身子。
性命好似缥缈的雾,需要一个载体用来禁锢。
平原上的雾,风一吹,就散了,什么都存留不下。
而东海云台之上,却是常年大雾笼罩。
云台孤旋于东海,很是寂寞,但好在这岛上还有不断流转的雾,为其增添了许多灵动。
李韵的身子也是如此。
若是没了性命,再美丽的身躯,也和她身下的铁台一样,甚至还不如。
铁台可以抗住几多春秋,然而一具没了性命的身体,只需要个把月,就能腐烂、消弭。
李韵用双手,在自己身上全然抚摸了一遍。
要比最深情的情人,更加温柔,更加细腻。
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唯有她。
也不知是突然开始珍惜这失而复得性命,还是本就心中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今生唯一的偏爱。
李韵对自己或许有“恋”,但对她的妹妹李怀蕾,现在也说不上多么浓重的恨意。
可怀念这种事,太过于劳神,即便存在,她也不想去承认。
世人总是将“恋”与“旧”字放在一起,这样搭配起来,却是显得更加催人断肠。
怀恋往日生活中熟识的人和事,对以前人或物一直怀念,无法忘记,对伴了很久的某些东西,不舍得淘汰,不舍得抛弃。这些看上去跟李韵都毫无关联,必将谁都是她手中的棋子,来去全凭功利决定。
但身为执棋者,也没有决定输赢的权利,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够得以出局,都是一种幸运。
对于李怀蕾,以及那些相伴她多年的部众,李韵向来都是举手无悔,毫不犹豫。
现在身陷黑牢之中,却又觉得人着实还是应该有几个能说些体己话的知心人。
李怀蕾却是与她姐姐截然相反。
童年的布偶,都一直带在身边,随着她颠沛流离。还总喜欢把该弃的旧事封存起来,过段时间翻出来不断品味。
不管这些事是否不堪回首,但却就是不想与之分开。徜徉在那份斑驳的记忆中肚子陶醉、沉迷。口中说着往事如烟随风,却始终翻过不起那道苍凉的沟坎。
将脑中的杂乱无章的思绪,借着深处黑牢之中的孤独,仔细理了个清楚。
反而毫不在意自身的处境。
因为她坚信,云台端长枝迟,是决计不会将她关死在黑牢之中。
几番权衡之后,李韵反倒是觉得这里应当是云台之中最为隐秘、安全的所在。
出去的云台部众,只有她一人归来。
东海云台从开台以来,就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折损,端长枝迟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但在内陆天下,他唯一可以依仗之人,便是李韵。
现在她好端端的站在这里,站在凌夫人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但她身边仍然有可以供其驱使之人。
“既然来了,我也没抱着能回去的心思。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彼此之间已无职级高低,都是为了云台的利益而搏杀,虽死犹生,无限光荣!”
李韵举起了剑,直指
凌夫人的咽喉,口中如此说道。
那两位云台中人,听到李韵如此慷慨激昂的说辞,顿时将方才的顾虑抛之脑后,一左一右,朝着凌夫人夹击而去。
云台刀客,身形稍快一筹。
手中刀,刀柄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
要比天蓝更加深邃,海蓝更加粘稠。
凌夫人的目光定格在这条丝巾上,全部的精神完全陷入其中。
她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恍惚的颜色。
也从未想到有人会在刀柄上系着一条丝巾。
云台刀客,以及逼至近前。
右臂高举,但刀却仍然在刀鞘中,尚未拔出。
凌夫人收回目光,转而看着他的脸庞。
这位云台刀客年纪不大,模样还很是清秀,除了牙齿有些向外呲着,眉眼鼻子和刘睿影竟是还有几分相像之处。
凌夫人一时间有些不忍……
这样的年轻人,应当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挥霍,可以浪费,可以用在他心怡的姑娘身上,或是喝酒闲之中。
毕竟“年轻”才是一个人最大的资本。
这是一种状态,一种意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龄,但却又不是全部。
可这位云台刀客,每天的光阴却是都花费在了练刀上。
对于武修而言,练武练功练身法当然是无可厚非,不过他从练刀至今,还未真正将手中的刀,拔出过刀鞘。
每天早上,这位云台刀客都会在云台的一处浅滩上练刀。
这处浅滩,常年阴雨绵绵。
头顶上,时刻都堆着厚厚的云层,从中洒下无穷无尽的水滴。
海风斜着吹,虽然雨不大,但不到一个时辰,却是也能将身上的衣衫全部浸润个通透。
对于寻常人而言,湿衣服穿在身上,只会觉得难受。但对于刀客来说,衣衫湿透,不但增加了身子的重量,更是让行动受到极大的束缚。
双臂、腰肢、双腿,也变得先前灵活。
可他不在乎,甚至还刻意追求如此。
一个人适应了难受与不舒服,那只要条件好上少许,定能够爆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烈的实力。
就像吃惯了野菜汤,但凡有块发了馊的白面馒头,都是珍馐之物。
每天清晨,他都按时到那里练刀。
想要提升自己的武道修为,想要刀法变得精妙,而他又不是天才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勤苦。
勤奋的同时,还要能吃得了苦。
即便很多人都觉得,勤奋本身就是一件很苦的活计,但事实却并不如此。
美宅广厦中,有貌美侍女,手捧巾绢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的添茶加水,拭去额头汗珠。
在这样的条件下,哪怕是每天练刀六个时辰,也算不得苦,只能算的勤。
而这位刀客,于风雨中,面对寥廓波涛,却是有些“自找苦吃”的意味,暗合文道圣贤“嚼得菜根,百事可做。”之言。
但光靠着“勤苦”还不远远不够,凡是都讲究一个“悟性”,若是不能开悟的话,练到地老天荒,也只是泛泛之辈。
“悟”要讲究机缘和巧合。
若是人人都能开悟,那世间便也不存“悟”。
要向开悟,必是天分在前,机缘在后。
天分与生俱来,娘胎里是怎么样,便就是怎么样,这一点改不了。总不能抱怨娘亲的肚皮不争气吧?唯有下辈子投胎时再另行清算。
历来的武道高手,同文道一样。
以勤苦之法,虽然能够补拙,但决计不能成为耀九州的天神,估计到地宗凌八面时,也就到头了。
但要是天分足够的人,既能勤又能悟,那就会有超凡卓越的成就。
这位刀客就是如此。
这也是李韵会将其甄选出来,带到中都城中,参加“文坛龙虎斗”的原因。
人活着,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的事情,身不由己。但这位云台刀客王便要不管怎么样,都会练刀。
现在他还未出鞘的刀,悬停在凌夫人的头顶。
凌夫人抬眼看着他,好似即将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朝阳,心中不免有很多感触。
朝阳在还未全然升起的时候,只有红晕。
这红晕从天边平铺而来,可以染红整个东海。
但当真正升起来时,却是只有耀眼的金光。
凌夫人没见过几次朝阳,因为清晨时她往往都还躺在“三长两短堂”中的榻上酣睡。
也没见过几次夕阳。
因为日薄西山时,她往往都在“三长两短堂”中的榻上,斜倚着喝酒。
此刻这位云台刀客的人,和刀,都像极了朝阳。
一圈圈红晕,却是让凌夫人有些刺眼。
当他真正将刀出鞘的时候,应当就是那朝阳洒下利剑一般的金光时。
但凌夫人却又察觉到了他心中的犹豫……
朝阳是不会犹豫的。
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朝阳的升起。
所以当这位云台的刀客,犹豫不绝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出刀的资格。
而在他心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出刀在将发未发时最难。
杀人在将杀未杀时最苦。
难在出刀的时机。
苦在心中的纠葛。
是不是这一刀不出更好?
是不是应该快些还是慢些出?
如果失手了,第二刀又该当如何?
若是失手了,还有第二刀的机会吗?
这样的事,一旦开始举起不定,那基本就失败了一大半。
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无功而返。
这位云台刀客,练刀勤苦,也有天分,悟性足够,可就是不够果敢坚决。
生死之间的事,一刹那都犹豫不得……否则只有自己白白送命,至死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何故。
“如果下不了决心,就退下去好好想想。放心,我不出剑。”
凌夫人说道。
言到半中央,另一边的云台剑客仗剑劈出,凌夫人以右腿为轴心,站立不动,身子轻轻一转,便规避开来。
剑气无遮无拦,将屋中正堂刚才凌夫人倚靠的桌案劈的粉碎,木屑纷扬。
这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桌案,树龄近百年,木质细密,近乎于铁器。
云台剑客能一剑将其化为齑粉,可想而知应当是用上了全力。
“你带的这两位小孩子,可真是有趣得紧……”
凌夫人轻轻一笑,扭头看着李韵说道。
“一人出刀犹豫,一人出剑果断。”
“犹豫说明慎重,果断因为胸有成竹。”
李韵冷言说道。
“这么说倒也是不错……只不过这两点若是集中于一人身上,那定然是万里挑一的人间豪杰!可惜,却是拆分了开来……弄成这般四不像的样子,却是一无是处。”
凌夫人撇着嘴角,很是可惜的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文坛龙虎斗【十八】
李韵紧了紧牙关,默不作声。虽然心里对凌夫人的轻蔑十分气恼,但她也清楚此刻远远没有到自己出手的时机。
不由得对着两人怒目而视,觉得这两人当真是不成气候!
一刀一剑,联手对付一个中了毒的女人,却还这般畏首畏尾,还能再做成什么事?
云台那位剑客,看到李韵冷峻的目光,心下也是凌然不已……方才着实是出手有些太过急促,以至于被凌夫人那般轻易地闪避开来。
不过心中却是也对凌夫人的修为实力有了全新的估量。
这个女人即便身中剧毒,三面受敌,也仍然是波澜不惊,沉稳异常。
有些人的从容,是装出来的。
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但却一丁点儿都不会表露出来。
可是装出来的东西,毕竟不是真的,总有露馅的时候。就和纸永远包不住火,是一个道理。
但凌夫人不是。
她是真从容,真不迫。
以她的心境来说,已经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的意志与精神。
云台剑客,静默良久,屏息凝神。
双眼微微眨动,却是与常人有些不同。
每一次都略微有些慢,但也算不上太慢。
可就是这么些许的不合拍,凌夫人看在眼里便觉得极为古怪。
不过她仍旧是有恃无恐。
有大能耐傍身的人,向来如此。
无论你有多么波澜诡谲,我自一剑破之。
在绝对的势力面前,这样细小的变化根本不足以产生任何影响。
凌夫人最在意的还是李韵。
但她也看出,李韵至少目前是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却是准备守株待兔,坐收渔翁之利,和凌夫人先前所说的,一模一样。
今日。
这间屋子里,必然是要死人的。
一定是三个人。
要么是凌夫人与这两位云台的剑客、刀客,要么就是这两位剑客、刀客和李韵。
剑客与刀客必死无疑,唯一的变量就是李韵和凌夫人。
这一点,她们俩也都极为清楚。
只有她俩,才是真正的对手。
“其实我们都是一类人,这话我记得咱们说起过。”
李韵悠悠的说道。
“是吗?我不记得了。”
凌夫人伸出右手,挠了挠头说道。
李韵忽然极为惨淡的笑了笑,接着又开始摇头。
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骤然间变了个人,和她先前的狠厉阴险,毫不相符。
云台剑客终于再度抬起了手中的剑。
凌夫人瞥了一眼,将本来站定的右腿,朝旁侧挪了挪,这样便可正面对着他。
那位云台刀客,则正好对着她的后背。
把自己的薄弱全然暴露在敌人面前,是大忌。
但凌夫人却毫不在意,因为她知道此人决计不会出刀。
一个对待出刀如此慎重的人,除了对自己苛刻以外,对自己的敌人也会异常苛刻。
没有般配的对手,亦或是没有正确的时机,他都不会出刀,只会站在原地继续忍耐,等候。
反正他已经等了很久,也不会介意再等很久。
如此一来,却是对李韵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打乱了她的计划与布局。
本意是让这两人,无所谓什么配合,只要能将凌夫人消耗个大半,那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但现在看来,这两人却是还有着自己的算计……
剑客不想死。
一个人若是不通透,那手中的剑便也不彻底。
怕死之人,刺出的剑,如何能够杀人?
用剑之人决定了剑的锋利和狠度,若用剑之人已经到了不顾性命的程度,那刺出来的也是绝命之剑。
不论这剑客在平日里是多么的温文尔雅,如沐春风,但在他出剑,刺入敌人咽喉的那一刻,定然是这人间最为绝情的,没有之一。
可这剑,刚刺出了一剑。
他却是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这让他的剑招也变得优柔寡断,破绽百出。
不但李韵十分焦急,也让凌夫人有些看不起……
凌夫人看到他的剑尖没有指向自己的咽喉,而是稍稍抬高了些,放在眉心之处。
“这里的骨头可是很硬的,我的又比旁人更硬些。刘景浩都说,我这脑袋,估计一辈子都开不了窍,就是因为太硬了!”
凌夫人用左手食指指着自己的眉心说道。
“所以你还是换个地方吧,为什么不选咽喉呢?是剑客,自是该选这里。”
“我喜欢和旁人不同。不喜欢和旁人一样。”
云台剑客开口说道。
屋内共有四个人。
除了李韵和凌夫人外,这是其他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凌夫人戏谑的问道。
“用不同的剑,使不同的剑法,刺不同的部位,杀不同的人。”
云台剑客说道,一句话内,连用了四个不同。
“然后呢?”
凌夫人接着问道。
“没有然后。”
云台剑客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目光从凌夫人充满韵味的面庞上移开,转而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长剑。
“虽然目前我一个都没有做到,但从今日开始,我会一个个的去做到。”
云台剑客说道。
“这就是心中,最与众不同的剑客?”
凌夫人反问道。
“正是。”
云台剑客点头回应。
“要我说,这四个不同,即使你都做到了,你也不是最与众不同的剑客。因为你连剑客都不算。”
凌夫人素手一扬,遥遥一指。
脸上的轻蔑清楚可见,她虽有瞧不起的意味,平常却不会表现出来,这时候这种神情,是对一个剑客最好的攻击。
心性的溃败,远比招式的输赢更为重要。
让一个自信的人开始怀疑自己,在他开始怀疑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云台剑客听后,脸上青红之色不断交替,恼怒之余还极为羞愧……
他清楚凌夫人的身份以及武道修为。
不管目前两人的关系是否是敌对,一个后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前辈说得体无完肤,犹如用嘴和言语,将他剥皮抽筋。
谁能忍?
他不行……
即便剑客要比刀客更讲究修心,但武修毕竟是要比读书人有血性的多。
一味地修心,若是将血性磨灭的十不存一,那武道又修来何用?
云台剑客当即身子一矮
双膝弯曲,几乎跪地。
背部也高高拱起,像是一只在街头和同类示威斗架野猫。
凌夫人提一口劲气,从丹田之处的阴阳二极,运至左掌中,打入软剑内。
方才还软踏踏,犹如布条旗帜般随风摇摆的软剑,顷刻就便得如同金刚杵一般,坚不可摧。
云台剑客的身子仍在一寸寸的矮下去。
双膝距离地面只剩下个些微的间隙,唯有风、光。和水流才能透过,竟是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过来。
就在膝盖马上触底的时候,他的双腿骤然发力,高高拱起的背部,也在这一刹那舒展开来。
身形宛如出鞘箭矢,紧贴着地面,冲着凌夫人袭杀而来。
“聪明!”
凌夫人竟是开口称赞道。
但在心里,却是对他更加看不起了……
方才还振振有词,颇为慷慨激昂的说了四个不同,凌夫人以为他当真如此坦荡,言出必行,定要将手中利剑刺入自己的眉心之中,结果转眼却是就改了主意。
可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极为聪明一招。
凌夫人中了剧毒,赌气入体,只能暂时压制在大腿内侧的一处气穴之中。
刚刚凌夫人躲过了第一剑,虽然让这位云台剑客很有挫败,但他也发现凌夫人的身子,的确是不如先前那样灵活。
因此这般紧贴地面,袭杀而来,正是想要让凌夫人挫手不及。
剑上的修为,他不如。
故而只能取巧。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用利剑,刺向凌夫人僵直的身子,尤其是右腿,岂不是个绝妙的机会?
李韵也看出了他的用意,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个弧度,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亏是她选的人,心思还是蛮灵活的。
剑客一般都会给人呆笨的感觉,他们平常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因此也让许多心思活泛的剑客变得麻木不仁。
而他却没有被那招式所禁锢,能想到除了剑招以外的东西。
果然是蛇鼠一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们同属于东海云台中人,这说一套做一套,两面三刀的功夫,当真是无师自通,冠绝天下!
凌夫人因为要分出劲气压制体内毒气的缘故,对自身的劲气调用的很是节省。
何况还有李韵在一旁虎视眈眈。
这女人,现在没有出手的意思,但要转变想法,也就是瞬间,因此不得不防。
云台剑客的剑还未至。
剑气却是已经掀起凌夫人的长裙。
似是一阵大风。
裙摆飘荡。
露出一片雪白。
李韵牢牢地盯着凌夫人的一双美腿,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继而变得冷酷……
这一双腿,修长笔直,温润如玉。
却又不是惨白,看上去血色莞尔,自然令人赏心悦目。
作为一个女人。
李韵不但见过许多好看的女子的腿,就连她自己的,也十分出众。
可现在和凌夫人的一比,却是自惭形秽。
即使再美的女人,身材上都会有点瑕疵。
有的肩膀太宽,有的腰肢太粗,有的双腿过于坚实,或是手掌太过宽大。
但在凌夫人身上,李韵却找不到任何瑕疵。
按照身段剪裁得体的长裙,将其包裹住,每一个部位都是极为动人的曲线。
武修,尤其是女子,常年修炼的缘故,双臂和双腿都会略微粗壮些。
不过这些人人皆有的弊病,却在凌夫人这里没有丝毫体现。
顺带着再朝下一看,双脚虽然穿在鞋里,但精致的脚踝,却是那样的纤美。
不过这些都只是点缀。
起码在凌夫人身上,都算不得什么。
她最诱人之处,便是她成熟的风韵,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永远睥睨的眼神。
这是旁人无法模仿,也觊觎不来的,这是她多年形成的独特气性,哪怕不认识她的,只看那么一眼。也会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在她站立的地方,仿佛永远是主场。
被男人夸赞的女人,算不得什么。
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破锅自有破锅盖。
但若是一个女人,被男人倾慕,被女人嫉妒,那定然是国色天香,人间极致。
现在凌夫人在李韵眼中便是如此。
不经意间,她心里除了复仇的怒火外,更添了几成妒火。
两堆火各自熊熊燃烧,将她真个人快要撕裂开来。
妒火远比怒火来的凶猛,让人无法抵挡,怒火可以消散,可妒火只能越发猛烈,最后将她仅存的理智也燃烧个干净。
人人都觉得相貌普通的女子会妒忌美人,可殊不知美人之间的竞争才更为激烈,她们总有各样的美貌,有了资本,就有了争夺,谁会甘心只被夸赞可爱,而不是既妖媚又可爱。
嫉妒和喜怒哀乐一般,都是人之本能。
李韵只感到此刻自己的心就如同被万千蚂蚁咬过一般……
让她心痒难耐,火气似乎已经把她包围,烤的她身上只觉得没有一丝能够放松的气息。
好在她还算是有真章之人,不像有些人明明无才,却生怕旁人有才。明明自己无所作为,却生怕旁人有为。
对于李韵这样的人而言,嫉妒也并不反面。
一个人能嫉妒,说明他有上进心。
只有在她看到了自己与凌夫人之间的差距时,才会更加坚定的奋进。
这种本能,既有正面,也有反面。着实是难以判定……
但若是李韵能够把握好尺度,便能很好地利用。
可惜她显然是错了……
她已经把嫉妒当成了胜负欲,她本就是一个好强之人,在比较之上只会永无尽头,今日是凌锦,明日又该是他人。
李韵还未看够。
风却已经停了。
云台剑客的剑,突然上挑。
刺向凌夫人右腿的膝盖处。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都已看到剑尖刺入,鲜血汩汩而出的景象,但却眼前忽然一黑。
接着自己的右臂上传来一股巨力,拉扯着他的身子,重重的跌在地下。
下巴与地面磕碰,一不留神咬住了舌根,血沫从嘴角流出。
原来他方才看到的,并不是凌夫人的血,而是自己的。
不过从嘴角涌出的血沫,他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粘稠和温润。
抬头定睛一看,凌夫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似是要比刚才近了许多。
右臂上的巨力随着身子跌倒,也变得荡然无存。
他想要抽回自己的剑,却才放下剑尖被凌夫人用足尖牢牢钉在地下,不可移动分毫。
“怎么可以有二心呢?”
凌夫人问道。
云台剑客很是茫然的皱起眉头。
“二心?”
“小小年纪,就如此色胆包天,还怎么能练得好剑?”
凌夫人说道。
却是说他刚才的剑风,撩起了自己的裙摆,以至于让双腿暴露无疑。
云台剑客听后哑口无言……
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千钧一发的事,生死攸关之间,他哪里有心思欣赏凌夫人的一双美腿?
但发生过得,已经成了事实,任凭狡辩也无济于事。
松开了握剑的手,缓缓站起身子,用衣袖擦去最佳的血沫,又吐了些出来,看着凌夫人很是愤愤不平的说道:
“我不如你,你尽可用剑杀了我,但方才你说的那些,只是碰巧,我并非如此!”
凌夫人听后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说道:
“原来云台中还是有人有骨气的!你这般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是剑客!”
言毕,脚尖轻轻一踢,将方才踩住的长剑送还回去。
云台剑客本不想捡起。
这条命,要是方才凌夫人有心,已经不是他的了。
故而他着实不知凌夫人为何又要将剑送还回来。
李韵也皱着眉头,似是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唯有凌夫人却是胸有成竹。
眼下,东海云台最主要的三个人都在这里。
看似是为了围杀凌夫人而来,但凌夫人将这三人束缚在在这里,反而是将他们的所有力量,都禁锢在此,对整个擎中王府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至于别的,有刘睿影带着府卫处理,应当也无大碍。
女人的事,还是由女人来了断最为妥当。
“你是欺我云台无人?”
李韵厉声说道。
“一句话,不同的人听,是不同的意思,不同心境的人听,也是不同的意思。”
凌夫人不紧不慢的说道。
“这里不是东海云台,也不是让你们来磨练心境,提升造化。此事不成,咱们都得为云台玉碎在此。”
李韵对这另外两人说道。
这下反倒是让凌夫人有些想不通……
她不住的催促自己的两位部下,但她却始终无动于衷。根据凌夫人对李韵的了解,她要是如此剑走偏锋,行事异常,定然是还有其他打算。
一直静默在凌夫人身后的云台刀客,睁开了眼睛。
右臂抖动,手腕随之翻滚,刀花闪烁,让这个屋子内都顿时明亮了几分,连带着他先前颓然的精神都变得无比亢奋。
继而,手中的刀,却是一改先前的犹豫。
但让凌夫人最为惊奇是!
以她的眼力,竟是都没能看清这云台刀客是在何时出刀的!
刀出鞘。
刀法大变。
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一般。
短暂挥舞了几下,全身仿佛被光幕笼罩。
李韵看到那刀,笑着点了点头。
她之所以会带着这位从未出过刀的云台部众前来中都城中,行如此要紧之事,便是知道他在刀上浸淫极为深厚。
对于天下间的所有刀法,早已融会贯通,对于其中的精妙之处,更是举重若轻。
只是他练刀,向来不出鞘。
这刀如若不出鞘,那和木棍就没有任何区别。
刀鞘是刀身与刀刃的外在,就和人不能光着身子出门,一定要穿衣服似的。
衣服为了遮人脸面,刀鞘也是一样,明晃晃的刀身直白的露出,不免让看到的人心惊。
可刀包裹在刀鞘之中,犹如人心城府,层层叠叠。
这一重重的壁垒,就是一份份的负担。
导致他已经不知道这刀就应当是出鞘的。
唯有李韵看出了他的潜力。
他和自己手中的刀一样。
刀被刀鞘包裹,人被顾虑淹没。
让刀出鞘很简单,有时不小心脱手,却是都会从刀鞘中划出来。
但让人彻底的放下顾虑却是极为困难……
根深蒂固的习惯,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就像是冬日里,有些临近内陆的码头。
在从东海云台来中都城之前,李韵亲自带着这位云台刀客,在安东王域的海滨,寻了一处废弃的码头,呆了一天一夜。
当晚,李韵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劲气,不惜伤口迸裂,让眼前脚下,方圆百里的海面,滴水成冰。
远处不断翻滚的浪,虽然奔流不惜,但只能极为无力的拍打在这厚实的坚冰上。
云台刀客不解其意,但也知道李韵此举,决计不会无的放矢。
海面凝结后,两人一夜无话,肩并肩站着,直到晨曦升起。
暖阳照在海面上,夏日的气温,热的很快。
昨晚冻得无比坚实的冰面,很快就在浪涌下,分崩离析。
李韵拍拍他的间,又指了指眼前。
云台刀客显得很是茫然……
这一日一夜,耽误了行程不说,他却仍旧是一头雾水。
不过在刚才,他骤然间顿悟!
这刀鞘,不就和昨夜海面的坚冰一样?
刀鞘舒服了刀锋,坚冰束缚了浪涌,顾虑束缚了心境。
但心境如同浪涌,是永远无法被阻挡的。
虽然有时候会显得极为缓慢,但微小的力,日积月累起来,却能够带来极大的变化。
至于那晨曦幻化的暖阳,不就是李韵自己?
心境一**的冲击,加上暖阳的照拂,顾虑迟早决堤、崩塌,手中的刀锋也迟早从刀鞘中抽出。
方才那一瞬间。
便是如此。
顾虑不存。
刀锋出鞘。
从此再无束缚。
他终究是可以一展锋芒,横扫天涯。
而经过这般酝酿、沉寂许久的刀锋,一旦出鞘,定然会爆发出极为不可思议的神采。
但无论这云台刀客的刀芒如何凌厉狠辣,却总是被凌夫人上下格挡开来。
见凌夫人反手提着剑。
剑尖垂地。
周身并无大动作。
好似绣娘刺绣般,双手点点戳戳,便使得云台刀客身子高低气起伏不断。
辗转腾挪之际,凌夫人忽然将手中剑笔直插入地面,双手握住剑柄。
劲气灌注下,剑身绷直。
凌夫人以此为着力点。
双脚从裙下踢出。
云台刀客见状,手中刀更是运转如飞,端的是有几分水火不侵之意。
不过凌夫人这一踢,却是颇有舍身的意味。
整个身子,用上了最大的气力,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踢出,径直逼向云台刀客的胸口。
云台刀客被这阵势逼迫的步步后退,一不留神,背部抵在了屋中的立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他的眼前忽然变得虚幻。
如此时机,分毫差池都不可有!
云台刀客顿时有些惊慌……手中的刀跟着慢了些许。
凌夫人瞅准这个时机,身形又快了几分。
双脚结结实实的踢在云台刀客的胸前。
“咔嚓”一声。
他背部抵住的立柱,出现了一道断痕。
只觉得胸口剧痛无比,却是连握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低头呕出一大口鲜血。
要不是在最后关头,强行用刀身撑住,此刻已然倒地不起……
“刀出的挺快,可惜中看不中用!”
凌夫人摇着头说道。
云台刀客似是仍有不甘,想要直起身子,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还有什么后手,如果就这的话,我反倒是高估了你!”
凌夫人将长裙一甩,朝后退了两步,坐在仍然完好的椅子上。
软剑撤去了劲气,重新化作条毛虫蚯蚓,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你能这么说,反而证明你对我的了解,也就如此。”
李韵说道。
“好妹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的…… 高深莫测?”
凌夫人发出阵银铃般的笑声。
清脆动人,像极了刀剑相交时的声音。
“你和我从未有过交集,就算是中都查缉司或者诏狱的情报再多,也都只是干巴巴地文字。若是你觉得一个人,用几页纸就能说的清楚的话,是姐姐你太单纯,还是我太幼稚?”
李韵反问道。
“嗯……”
凌夫人抬起右手,将食指含在嘴里,双眼望天,当真思索起来这个问题。
“你就权且是当我太单纯吧。”
思忖了片刻,凌夫人咂吧着嘴说道。
“单纯的人死得快。”
李韵冷冷的说道。
“可单纯的人活的快乐!”
凌夫人说完后,自己不禁莞尔。
李韵却摇了摇头。
因为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凌夫人的快乐。
就算她真如自己说的那般单纯,那她也是个单纯且痛苦的人。
何况在如今这个世道,单纯、坦诚这一类的词,可并不是个多么好的意思。
单纯就是傻,坦诚便是毫无防备之心。
傻子快乐,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头脑去思考。不思考也就没有顾虑。
一个轻飘飘的人,灵魂都没有任何厚重感,当然会时时刻刻都觉得快乐。
而人若是没有防备,则会觉得这世间一切都是良善。
周身都被美好环绕,当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却比傻子还要可悲、可怜……
起码在李韵眼中就是如此。
“你也不快乐,何必强撑?”
李韵反问道。
“我有我自己的坚定,你却没有。”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后当然是不屑一顾。
但她却忘记了人若是看月亮的时候,是无法关注那漫天星河的。即便是想看星星,也只能执着于其中一颗,看得太多,反而会头晕恶心……
凡是都是如此。
追逐的太多,最后只能是徒劳的疲于奔命。还不如沿着一条路,径直的走下去。就算看不到晨曦,无法和清风相逢,也能让手中的刀剑永不卷刃生锈。
行走于永夜,栖身于永夜,来处即是归途。
滴水穿石看着复杂,但靠的是日复一日的积累。百川归海,李韵只见其中的壮阔,却忽略了奔腾的万里迢迢。
凌夫人稳坐,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
李韵也不再言语。
但她却将剑夹在腋下,从袖筒中掏出那个锦盒,打开,将其中的那枚形状奇怪的丹药一口吞下。
“你……”
凌夫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
“你不是问我还有无后手?这便是了!”
李韵将锦盒朝前一扔,刚好落在凌夫人的脚下。
“这不是一枚毒丹吗?”
凌夫人问道。
“是,也不是。”
李韵笑着说道。
“事已至此,不如咱们姐妹都敞亮些。这样的绕来绕去的讥讽,着实是无趣的紧。”
凌夫人说道。
“这枚丹药,是毒药不假,是良药也不假。只看你怎么用了。”
李韵疏导。
凌夫人略一思量,转眼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所在,竟是对着李韵鼓起掌来:
“好算计!好谋划!现在我倒是可以心甘情愿的承认,在这些方面,的确是不如你。”
“这丹药叫什么,我也不知。恐怕整个东海云台内,也无人知晓。不过只是个名字罢了,不用纠结,若是姐姐有兴趣,不放赐个名字?”
李韵说道。
“我读书少,堪堪能做到识文断字而已……取出来的名字的,大多落了俗套,配不上这绝世神丹。”
凌夫人摆了摆手说道。
“端长枝迟将这丹药给我的时候,告诉我说,单凭气味,便可毒杀三五人。要是将其捏碎开来,那气味随风而走,怕是半个中都城都难以幸免。尤其是那些没有任何武道修为的普通人,读书人们。”
李韵说道。
“那却是要多谢妹妹手下留情!”
凌夫人起身,对着李韵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她知道李韵所言不假。
到了这个地步,丹药又被她吞入腹中,要是再用假话来诓骗,却是让她自己变得一文不值。
但换个思量,倘若李韵存心同归于尽,她尽可将这丹药破碎。
只需朝空中一扬,午后的炙热与夏风,就能把其中的毒性送至中都城里,掀起一场浩劫。
夏天的日头太过于毒辣,想必是无人喜欢。可却没有人会拒绝这暖风的吹佛。
吹在脸上,刮入心中,总是能让人有别样的触动。
凌夫人也很喜欢这种感觉。
中都城南门外,有个叫做“怡然亭”的去处。
“怡然亭”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片野地,有条石板砌成的小路,压在土坡上去,往里走,便能看到一片滩涂。
皇朝末期的时候,这里曾是一处庙宇,凌夫人便常来此。庙里还有些干净的轩树,树下有桌席,可以乘凉歇足。
神庙中人,见到香客前来,都会泡一壶自己种的茶叶,随后坐在高坡栏杆边,眺望滩涂内的万株黄芦。
有些成堆,有些三三两两的,从中还夹杂着几棵老柳树。
唯一的缺口,有个清澈的浅水野塘,天气晴好时,总露着几块白影。
虽然旁边就是繁华的中都城,可这里却好似在红尘十丈之外。
北望是关河十万,尘雾腾腾,南望便是中都城高耸的城墙,两边还有两处高台,立在天幕之下,显得更是笔直。
凌夫人以前几乎每日里有一半的时间,每当遇到尘世烦扰的时候,都一个人跑去依然亭中,趁神庙中人不注意,悄悄钻进芦苇丛里,便可寻到许多新鲜的野水浅塘,在此徘徊个把时辰。
若是运气好,碰上了阔大的垂柳,以及水塘中有鱼虾时,那便更为灵动。
水里映青天,白云托人影,摒弃了市声喧闹,虽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但也足以删繁洗涤。
可现在的“怡然亭”没了神庙,没了老树。只是旷野上,一片苇塘,几堆野坟而已。
长芦苇的低地,水也不似以前丰沛,初秋的时候,芦苇纷纷变成了赭黄色。
芦苇叶子上,伸出的杆子有成球状的白花,这花被风一吹,就像雪花般满空乱飞,却是比柳絮更有韵味。
可惜这样的好去处,却是毁于皇朝末年的战火……要是李韵当真那样做,整个中都城也会变得和“怡然亭”似的。因此方才凌夫人那一礼,却是极为真诚。
“气味是剧毒,但要是屏住呼吸,将其吞下,就能在一个时辰内,压制住身上全部的明伤暗疾,并且还能让武道修为暂时上个台阶。”
李韵坦然受了凌夫人一礼后说道。
话音刚落。
她口中便是一声呻吟……
像是一对情人,在极致疯狂的深夜中极致的深情,沉沦于无尽的**,忘却世间一切。脑海之中只残存这唯一的念头,那边是索取……不断的索取,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只渴望拥有更多,更强烈!在这沉沦中无休止的释放,感受着冲击,天与地都倒退了千万年,中心化为混沌。
劲气从李韵小腹内的阴阳二极中源源不断的生发出来,将每一个气穴、气府都充盈饱满,随后又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不住的游走。
一阵阵的酥麻,让李韵不住的呻吟,却是愈演愈烈。
她体内的经脉不足以承受如此巨量、浓烈的劲气,这些无处发泄的力量,你争我夺的,抢占她体内的每一寸空间。同时也让她的经脉、气穴、气府,慢慢开拓的宽阔。
待呻吟之声渐止。
李韵和凌夫人四目相对。
此刻的她,却是已然一只脚迈入了“天神耀九州”之境。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文坛龙虎斗【十九】
当今天下,究竟有多少人登临了“天神耀九州”的武道极境,无人知晓。
在震北王域,刘睿影在介入饷银事件后,初次不敌草原王庭之人,后又遇月笛对阵震北王府供奉孙德宇。
那日,月笛曾剑开一线天,算是触摸到了“天神耀九州”这般极境的门槛。
定西王霍望,也曾当面询问人任洋的武道境界,谁料任洋不动声色,一柄钓剑,咫尺天涯,缩地成寸,转眼间就从东海里钓来了条鲜活的大鱼。
任洋与月笛之间,高下立判。
借住情绪的激荡,亦或是李韵这般,用丹药药力强行运劲提气,即使在某个刹那可以触及到那极境,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算不得当真跨入了“天神耀九州”。
不过凌夫人仍旧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可是与真正的“天神耀九州”朝夕相处过不少时日,自是清楚这个境界的可怕。
擎中王刘景浩之所以能成为五王之首,坐镇中都,除了他麾下实力冠绝天下的三威军之外,还因他自己已经登临了武道极境。
李韵虽然是借助了丹药药力,但那一刹那的爆发,也不是凌夫人可以轻易抵挡的。
但只要能扛过那巅峰一剑,李韵想必就会持续衰败下去,这便是凌夫人的转机所在。
李韵的面庞上,红晕渐浓。
“你的身子,真的很好看!”
凌夫人被李韵这句弄得很是莫名其妙,本来该当拔剑而起,怎的又开始赞叹自己的身段儿?
不禁怀疑她或许有些不正常,能在如此敌对的时候发出这样的赞叹,虽然被夸是件好事,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点被夸的高兴,反而觉得冷风阵阵,仿佛被什么怪物盯上了一般。
“这么好的身子……真是有些不舍得……”
李韵接着说道。
她整个人已经开始有些疯癫,口中说的话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心中想了什么,就立刻说了出来。
眼前那比她还要玲珑曼妙的身姿,还真是刺眼啊……
美好的东西,若不能拥有,那便毁掉吧。
“不舍得什么?”
凌夫人问道。
“当然是不舍得杀你!”
李韵似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似的,竟是笑的弯下腰去,上气不接下去。待重新直起身子后,她脸上的红晕比先前更胜。
“我这么好的身段儿,不是刚好配的上你出剑?”
凌夫人平静的说道,甚至摊开了手,让自己的胸前门户大开。
她半点不介意展示她所拥有的,那是她的资本。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舍不得呀,姐姐!”
“咱们都是女人,女人最爱什么呢?”
李韵问道。
她并不急于出剑。
而是有心拖延。
想要待那丹药药力发挥到极致时,速战速决,一剑封喉。
她必须有必杀的把握才行,一旦失手,面临她的就是无尽的地狱。
毕竟她原本的武道修为,却是要比凌夫人差了不少。
其实两人所想都差不多。
凌夫人只要能抵住那一剑之威,便可再无顾忌。而李韵也唯有抓住这一次机会,才能有机会全身而退。
否则,她再玲珑,也洗不脱身上的罪责。
只有凌夫人死了,永远闭上嘴,她先前谋划好的说辞才能派得上用场。
“女人最爱美。”
凌夫人说道。
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
其实不止是女人,天下人谁不爱美?只是有的人,有条件美,有的人只能刚刚填饱肚子罢了。
对于刚刚能填饱肚子的人,爱美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儿,他们只会在梦里放肆一把,甚至有的连梦也不敢做,如果做了美好的梦,梦醒了,就是更加的难耐。
“那女人最怕什么?”
“当然是老!”
李韵自问自答。
老便是旧,长久的东西,就会便旧,人也是一样。
东西说旧,人说老。
旧东西没了光泽,还会有划痕磕碰。老的人,皮肤也会不再紧致,身材也会变得臃肿……却是再也无法和“美”字沾边。
“所以你要让我变老?”
凌夫人问道。
她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诡异的功法武技,竟是可以逆转时辰。
“我很想……但我做不到……”
李韵很是惋惜的说道。
或许凌锦变老了,变丑了,她会没那么想置她于死地。
这让凌夫人也着实松了口气。
毕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变老,变丑。
这简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她宁愿死去,也不愿看着自己脸上一道道皱纹,看着皮肤逐渐松垮,红唇失色,就连脖领的细肉也漫上纹路。
李韵说完后,再度打量起凌夫人的身子。
从眉心,到下颌,再到咽喉、胸口、小腹,最后是那双令她嫉妒不已的双腿。
现在无风。
凌夫人的长裙,并未荡漾,她看不见。
但这并不妨碍用脑海中留存的印象,对应过去。
看着看着,李韵叹了口气。
提起剑,将自己身着的长裙,裁去了大半裙摆。
一双不亚于凌夫人的美腿,全然暴露。
“其实在东海云台里,我都是这副模样。不过入乡随俗,来了内陆,我的裙子也长了些。”
李韵说道。
“裙子长了,心也狠了,剑也更凌厉了。”
凌夫人说道。
“不错! 姐姐说的对! ”
李韵笑了笑说道,但转而却又愁苦起来。
她看着自己的双腿,与脑海中凌夫人的腿暗自对比。
二者之间,李韵的腿,要更加坚实些,也不似那么笔直。膝盖处要突出不少。
虽然还是很美,但终究是少了些许女人味,落了下风……
她就有练武的后遗症,怎么都无法恢复成原来修长的模样。
“刺啦”!
凌夫人却是也和李韵一样,将自己的长裙,裁去大半。
将自己的一双腿,全然暴露出来。
似是有意挑衅一般,还朝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本来心境沉稳的李韵,被凌夫人如此激将,便霎时提剑而起,径直刺向凌夫人的咽喉。
这一剑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李韵向来不是这样不假思索,便直接动手的人。
甚至连倒在一旁,已经奄奄一息的那位云台刀客,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眯眼看着,嘴巴犹如离水的鱼般,不断翕动。
但却什么声音
都发不出来。
眼角淌出一颗晶莹,顺着鬓角的头发,流进了耳朵中。
凌夫人也觉得诧异……
这应当不是李韵原本的算计才对。
可是凌夫人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方才前进了两步,让她与李韵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有一剑半之遥……
李韵在丹药药力的加持下,劲气充沛,身形极快。
凌夫人自觉这一剑已经无法躲避,那便只能闪。
闪躲,看似是一个词,但在这临敌之际,却是大有不同。
躲,留给凌夫人迂回的空间本就不多。
毕竟这屋中狭小,还有一人躺在地上。
那位剑客,虽然已经捡起了长剑,但双眸混沌,脸上表情十分苦痛……
身子却是要比屋内的立柱还要笔直。
不知他心中却是又陷入了怎样的激烈。
当然,凌夫人即便是反应迅捷,侧身闪过了这一剑,
但这一剑,却是贴着凌夫人侧脸过去,耳边传来剑锋划破空之声,随即又是一下短而急促的清脆。
凌夫人的余光之处骤然一黑。
却是她束发插的簪子,被李韵的剑气斩断滑落。
三千青丝没了束缚,倾斜而下,遮挡住了凌夫人两边的侧脸.
着实是极为凶险的一剑……
凌夫人也未曾估计到,李韵竟是会有如此快的一剑,以她的身法,才算得上是堪堪避过……
要是再晚少许,这一剑可就正好能刺入凌夫人的眉心之中。
不过凌夫人转而一样,突然发现了李韵剑招中的弊病!
出剑时,对准的是咽喉。
怎么最后却差点刺入眉心之中?
以李韵刚才的身法速度来看,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变招。
那这样的情况,便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她根本驾驭不住现在体内因丹药药力而产生的磅礴劲气!
唯有如此,在剑出后的最后一瞬,李韵的手腕才会出现抖动,以至于从咽喉处上挑到了眉心。
这足足有半尺的距离。
一个刚入门的剑客,都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失误,更不用说李韵了。
她可以用剑精准的将人口中的舌头割去,还能用剑精准的刺破人的耳膜。
但现在却从咽喉,错插到了眉心……
一剑扑空。
李韵也发现了自身的异常。
如此庞大的劲气,体内的气府、气穴、经脉,着实需要适应的时间。
方才匆匆出剑,不但失去了一招毙命的良机,更是让她目前的窘境,在凌夫人面前暴露无疑!
不过她却没有任何收手的打算。
剑出了。
不见血。
焉能回剑入鞘?
何况她也不能收手。
体内的不适,只有在一剑一剑的搏杀中慢慢化解。
先前的两人对峙时的气势已被打破,好在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阴阳二极,仍然运转不休。
源源不断的劲气,犹如雨季时的太上河般奔流。
丹药的药力,还在持续攀升。
李韵伸出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先要让自己的右手不再那样颤抖。
但很快,她的左手,便移到了剑柄上,却是双手持剑。
“两只手用一柄剑,我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
凌夫人说道。
足尖轻点,转身朝后荡去,背靠着紧闭的大门,抻了抻身子。
李韵的体内的不适越发严重起来。
这么片刻的功夫,劲气无处宣泄,连带着双唇也开始颤抖不已。
想要说话,但还未张开嘴,牙关便开始“咯咯”作响。
“为什么你的身法,现在没有任何牵绊?”
李韵废了极大的气力,才将这句话一字一顿的说个完全。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中毒啊!”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后瞳孔猛然一缩……
“不可能!东海云台的秘药,向来没有解药外传至内陆。至于这枚丹药,就连都云台内都没有解药可解!”
“我也没有解药,但你要知道这世上就是有人,她天赋异禀。有的人三五岁便可出口成章,有的人练剑月余就抵得上他人浸淫十数年。”
凌夫人说道。
“那你呢?又是何种天赋异禀?”
李韵问道。
“我?我当然就是百毒不侵。不过别问我为什么,反正从小我就可以拿毒物当点心吃。”
凌夫人回答道。
李韵顿时无言以对……她知道凌夫人说的定然是戏言,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常人,闲的无事做,去吃毒物的。
但她这次却错的很是彻底。
因为凌夫人当着如此过。
不管这事真假,总之凌夫人的确是没有中毒。
先前的样子,应当都是装出来的!
李韵觉得胸烦闷,劲气顶着血流不住的上涌,让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挣扎中,又看到凌夫人的笑意心下更是咬定了趁机痛下杀手的决心。
再度踏一步,手中剑转刺为划。
朝着凌夫人的秀美的脖颈斩去,要让凌夫人直接横尸于此。
但凌夫人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引颈受戮?
一位能如此受到擎中王刘景浩器重、信赖、倾慕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杀机毫无防备?
但就在这时,却变故陡生。
那个倒地不起的云台刀客,忽然将自己手中的钢刀,拼劲全身气力,朝着凌夫人掷去。
长刀不是暗器。
作为飞刀而言,过于笨重。
可这却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一击。
人在死亡降临前的最后关头里,都能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这一刀,显然在凌夫人的预料之外。
她急忙转身,但手中剑,却牢牢护在胸前,以此抵挡李韵斩来的剑气。
颠毫间,凌夫人根本无法周全。
鼻腔中涌进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低头一看,那刀客的刀,将她左边的腰身,划出一道刀痕。
虽然只伤到了皮肉,但终究是流了血……
李韵也没有想到,那云台刀客竟是可以给自己带来意外之喜。
回头一看,他仍旧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凌夫人。
右臂纵伸,还保持着刚才将长刀掷出的样子。
“你可以瞑目了。”
李韵说道。
云台刀客听后,良久,才缓缓放下手臂。
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却就已然断了气……
先前凌夫人那舍身一踢,正中他的胸膛。
却是将他胸前的骨头,全部踢断…
断裂的骨瓷,朝内插入。
插进了他的心脏,和肺部……
每一次呼吸和脉搏的跳动,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可他却坚挺着,每次吸气都比前一次要深,要长!
为的就是能够最后再出刀一次。
一个在东海云台中,风雨无阻,对海练刀的人,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出了刀。
凌夫人神情复杂的看着云台刀客的尸体。
他终究是让刀彻底脱开了刀鞘的束缚,也让自己彻底放下了纠葛。
在认为最妥当的时机,出了最有价值的一刀。
只是这一刀的代价着实太高……
反观李韵,却是一脸的得意。
在她眼中,这些不过是为了完成目的工具罢了,好在这此,还算是体现了出些许的价值,伤到了凌夫人。
李韵貌似赢了。
但其实她输得更加惨烈。
这般强烈的求胜心,使她对生命模式,对人性泯灭,却是卑鄙无知。
凌夫人中了一刀,血流滚滚,似乎是输了,但又胜得异常彻底。
她对这云台刀客的尸体,微微躬身。
敬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对于自己信念的坚守,却是心怀仁德。
输赢二字,不知弄倒了多少人,也不知论败了多少名不副实……
说到底,还是为了“功利”二字。
赢者若是只图一时之名,而不择手段,便会像李韵这样,变得痴顽。但倘若那败者要是心存大义高远,知何时该勇退,或因心存仁而认败,才是真英雄。
像凌夫人和李韵,一个为了求胜而罔顾他人生死,一个顾念性命可贵而心存宽仁。
即便最后李韵侥幸赢了一剑,那背后的肮脏,最终也会腐蚀这些虚幻。
“现在就算你没有中毒,这刀伤也并……”
李韵话还未说完。
她与凌夫人之间的空间,突然出现了一阵扭曲,两人都被这股幽深,拉扯入其中。
凌夫人回过神来,李韵正肩并肩的站在她身旁。
本能的拉开一段距离后,两人的精神被旁边一座极为古老门楼所吸引。
门口上面镶嵌着无数打磨的极为光亮的黑色石舔狗,填满了坑坑点点。
看得出,这门楼已是饱经沧桑,因为它细致的边角已经走样,只有大概的轮廓,还被磨得凹进去些许,里面有三成左右的积水。
门楼两边的墙坑洼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无数人影,他们身上披的粗布缝制的简陋衣衫,小心翼翼从那些坑洼中,想要扣出一块打磨过的,黑色的石头。
但显然,他们的气力不足,手指一次次在石头上扣着,但那些石头却无动于衷……但他们仍旧这样不断的重复,直到指甲断裂,指尖磨破,还不愿停下。
这简单的动作,也许他们自己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凌夫人和李韵看在眼里,却觉得这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些石头经受不住,被这些人们硬生生的从坑洼里抠出来,空荡荡的坑洼,连在一起,像是道深沟。
好像是青楼门口天天被马车车轮磕撞的驻马石,上面总会留下许多纵横交叉的沟壑印记。
凌夫人和李韵对视了一眼。
她们不知这是何方,也不知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不过两人还是极为有默契的,暂时放下了彼此的搏杀。
毕竟在这不确定的环境中,携手摸清情况,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门并未关死,中间的缝隙,足以让两人并肩进入。
可是她们俩,既不愿意并肩进入,也不愿意另一人走在自己身后。
但环顾四周,却是又无其他出路。
凌夫人左手扶着腰处的刀伤,右手将软剑重新盘好,瞥了李韵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进门的刹那,李韵手中的剑微微抬起,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紧跟着凌夫人,也走进门内。
门楼里面,是一处荒地。
荒地的尽头,却还耸立着一处一模一样的门楼。
步入荒地后,两人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荒地……而是坟地!
脚边随处可见一半掩埋于泥土下,一半暴露在外的尸骨,以及无数断裂开来,因当时用极为高贵的宝石黄金装点过的墓碑。
凌夫人使劲跺了跺脚,这土地很硬,但发出的闷响却又不似泥土的声音,反而像是有人为了什么特殊的时间,而提前铺了层厚厚的模板。
随着光阴推移,木板被风化的砂石淹没,让这里变得更加荒芜。
可就在方才凌夫人跺脚的位置,这片墓地,乃至其中的墓碑、尸骨和其下的模板,已经失去了曾经极为坚硬的质地。
岁月食指变得酥酥软,往后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剥了壳的糖炒栗子上一般。
走到一把,地面上有道隆起,棱角分明。
冒出挂起一阵风沙,卷走了一块上面印着诡异符号的墓碑最偏,接着又让其滚落,最终掉落在另一个相对完好的墓碑上,摔得粉碎。
两人小心翼翼的走过,接着步入了第二道门楼,却是间极为宽大的屋子
空空荡荡,叫屋子未免有些不恰当。
四面应当是窗户的位置,没有窗框,也没有窗棂。
只要外面稍有阳光,便能闪耀光彩,尽管外面天色阴沉,但这里面却是光辉灿烂。
正中央有个琉璃屏风,上面画着个顶天立地的人,只不过这人没有血肉,只是一副白骨架子。
屏风前面放着张小几,摆着一包用油纸和丝线捆扎好的点心
突然。一道光芒倏然闪过。
凌夫人和李韵同时看到了一团跃跃蹿动、瑰丽无比的烈火。
顷刻间那面琉璃屏风中,迸射出类似孔雀尾羽那般变化多端的幽光,接着其中那顶天立地的骷髅架子,颤巍巍的动了起来。
光照在两人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如同一丝丝亮晶晶的细雨,从空洞的窗户照射出去,将另一个门楼中的昏暗,都映照得五光十色。
————————————
擎中王府内,“先贤祭”已经结束。
擎中王刘景浩和狄纬泰以及徐斯伯有说有笑的,脱下身上方才祭祀时穿的衣服。
“凌……”
“先贤祭”结束,众人都得沐浴更衣一番,这是千人留下来的规矩,这么多年都是遵守不误。
擎中王刘景浩想让凌夫人吩咐府内准备些点心、果品等,供给一众宾客沐浴后食用。
但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林凌夫人的身影,刚想唤出声,才刚说出了个姓氏,却就被擎中王府内,府卫指挥使打断。
他在擎中王刘景浩身旁耳语一番,令其脸色骤变……
匆匆和狄纬泰与徐斯伯告罪一声,便跟着府卫指挥使,朝内府军器部走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
“杜浦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擎中王刘景浩叫住府卫指挥使问道。
可他却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自从五王共治以来,擎中王刘景浩坐镇中都,这王府内的府卫就由他一直统领。
当年也是追随着擎中王刘景浩鞍前马后,不惧生死,冲锋陷阵的一员猛将。
三威军之首,煞威军,便是在他统领的三十六营军士的基础上组建而成,其中最为精锐的六营军士,在天下大定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自授予了“天雄铁卫”的称号。
待擎中王府建好后,这六营“天雄铁卫”便从三威军中脱出,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府卫。
而杜浦羽则主动上书擎中王刘景浩,希望能由自己来担任这王府府卫指挥使。
不得不说,他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前人常说一句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却是在历朝历代,屡试不爽。
皇朝覆灭后,就连五王也照此行事。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还算是相对温和客气
,即王位不久,他便和凌夫人一道,开始设法解除那些曾拥护他且立下过卓著军功的统兵将领的兵权。
王府落成之日,当晚,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专门在大殿中设宴,三威军的一应将领,包括杜浦羽在内,全部都受到了邀请。
饭饱酒酣之时,擎中王刘景浩说:“我能上得王位,全靠你们。但这现在太下太平之后,我却是要比烽火岁月时更加有心忡忡……。”
杜浦羽心思伶俐,知这是擎中王刘景浩递过来的台阶,这一种将领若是知趣,便应当顺着台阶下去。
只要明白事理,想来一世荣华还是不成问题。
因此杜浦羽连忙关切询问。
但擎中王刘景浩却先是顾左言他,将在这场的众人,一一夸赞一番,肯定了他们的忠心以及勇武,但话锋一转,却说担心这些个将军的部下之中,若是有人生出二心,那到时候,他这擎中王之位,岂不是会和覆灭的前朝相同?
话音刚落,在杜浦羽的带领下,众人尽皆拜倒,两股战战,大表忠心的同时,交出了同兵剑印。
擎中王刘景浩假意推辞几番后,便让凌夫人收下,随后又赠与诸位将领许多银钱,让他们多购良田美宅,为子孙后世创下永久的富贵家业。
同时还隐晦点明,如今天下太平,却是不闻金戈之声,当豢养些歌儿舞女,饮酒取乐,以尽天年。
如此便可上下相安,王位稳固,个人基业永存。
但杜浦羽心中却还是放心不下……毕竟他在军中威望最高,功劳最大,即使赏赐再多的银钱,也难以让擎中王刘景浩心安。
故而才会请缨入住王府之中,时刻都在擎中王刘景浩的注视之下,以求能得个善终。
但其他王爷,却是并不都如此好心。
其中又以定西王霍望为最。
他在王府西侧,草原王庭的方向,修了座比曾经九族经楼还要专壮观的功勋阁。
依山傍水,风景秀美。
楼身又宽而高,窗户小而小密。
定西王霍望择定日子,邀请所有功臣前来赴宴。
这一晚,日头刚落。
功勋阁里一片笙歌,灯烛辉煌。
赴宴的功勋们互相恭喜、道贺,好不热闹。
唯有定西王霍望身旁的一位贴身卫帅,显得有心忡忡,无心众人寒暄。
在定西王霍望未至,他借着小解之际,走出宴席,举目望楼顶。但见阁台雕梁画栋,纵横相连。地面上方石成格,平滑如镜。
这时,只听一声喝道:“王爷驾到!”
众人顿时肃立起身,躬身行礼。
定西王霍望昂然走进大厅,笑容满面,来到席前,忙叫免礼。众人这才纷纷直起腰来。
酒宴大开后,这名贴身卫帅平日酒量极大,但此时却怎么也不敢多喝,反而一直盯着定西王霍望的一举一动。
还未酣畅,就见定西王霍望忽然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
此人身为贴身卫帅,连忙随后跟上。
定西王霍望发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见是他,便问为何不与众人饮酒作乐?
此人却说不图一时之酣畅,但愿余生日日有酒喝!
定西王霍望听后,暗暗一惊,竟是如此精明,识破了自己的机密。
此人见霍望沉默不言语,便告罪一声,满面愁苦,准备回到酒席,慷慨赴死。
但定西王霍望看着他背影,想了想,却让其陪同自己,出去散散步。
两人刚走出百步之遥,突然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功勋阁瓦飞砖腾,火光冲天。
可怜那满楼功勋,全部葬身火海,唯有他一人得以幸免。
死里逃生,回到家中,不久就害了癔症……整日茶饭不思,忧郁成疾,常年持刀用剑的右手背上还生出了个巨大的脓疮,精壮魁梧的身形,瘦削的如同马猴……
功勋阁一事后,定西王霍望哭的悲天惨地,甚至亲自披麻戴孝,在瓦砾前,足足守过了头七。
随后便下王命,封此处为禁地,任何擅入这,都以打扰英魂安息之罪,杀无赦,诛九族。
第八日,定西王霍望亲自带着两位侍女,抬着一只烤好的羊羔,来到这侥幸逃生之人的府上,说听闻病重,特来送些吃食。
此人一看食盒里竟是一直烤好的全羊,心知这羊肉乃是发物,他现在害了癔症,右手生脓疮,若是吃下肚去,岂不要命?
定西王霍望微笑平静的看着他,也不催促,但两位侍女袍袖中若隐若现的短剑,却寒光闪闪,刺的眼睛生疼。
没奈何,也只能混着两行潸然而下的热泪,谢过定西王恩情后,伸手掰断一条羊腿,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还不到一个时辰,一只全羊还剩下大半,口中仍有未来得及咽下的羊肉,便就此呜呼哀哉……
这些虽然都是前尘旧事,但方才擎中王刘景浩的质问,却是让杜浦羽浑身震悚,支支吾吾的,不知从何处说起。
这些年,天下都很是太平,尤其是中都城。
西北两大王域还有草原王庭的狼骑不断犯边,可中都城却始终傲立,丝毫不牵扯任何纷纷扰扰。
安逸关了的人们,久而久之都会忘记曾经的艰难险阻,觉得眼下拥有的一切都是平常,本应如此似的。
就连杜浦羽,这么多年在王府中,也无甚忙乎。
曾经在军中养成的习惯,都被舒适的生活环境,一点点消磨了个精光……
擎中王刘景浩目光锐利如剑锋,见他沉默不语,便逼视而来。
杜浦羽不敢与之四目相对,低头却是就看了自己腆出来的肚子……
身上穿着甲胄,可也觉得有些发紧。
甲胄的缝隙间,都被他隆起的肥肉撑开,足足有箭头大小。
这样的甲胄还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看上去有这么个东西罢了。
擎中王刘景浩也注意到了杜浦羽身材与心境的变化。
说起来,他同自己这位曾并肩作战,鞍前马后的老伙计,也是许久未曾见面。
身为擎中王,自是日理万机。
偶尔的闲下,还有招待往来贵客,筹谋大局。
不过这是看到自己这位老伙计竟已物是人非到这般模样,心里却是提不起怪罪。
重重的叹了口气后,抬手拍了拍杜浦羽的肩膀。
“王府内安定太久了,这是好事,也全都是你的功劳!”
杜浦羽听闻此言,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俱下,声音颤抖的叫了声“王爷恕罪……”
擎中王刘景浩并未言语,结结实实受了他一跪后,这才伸手将其搀扶起来,说道:
“你的确是有罪,不过这罪也有个轻重。所以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凌夫人又去了哪里?毕竟还有个将功折罪的说法,何况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直说的。”
杜浦羽听后用衣袖将眼泪鼻涕抹去,又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
“傅云舟?”
当听到这个名字时,擎中王刘景浩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曾经是诏狱‘第十三典狱’,凌夫人的部下,但是现在已经被除名了。”
杜浦羽说道。
擎中王随口应了声,脑子里已然反应过来。
昨夜在诏狱的“三长两堂中”,刘睿影有事前来回禀凌夫人,他记得凌夫人说,刘睿影便是新任的诏狱“第十三典狱”。
不过他并不知道刘睿影正是顶替了傅云舟,如此也难过此人怀恨在心。
至于其中真实的原因究竟如何,凌夫人却未曾明言……而在诏狱创立之初,擎中王刘景浩便与凌夫人约法三章,这诏狱中的一应人、事,都有她全权处理、任命,无须通过擎中王刘景浩应允。
这在前朝时期,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诏狱中,凌夫人宛如女皇般存在。
这样一个独立而外,又地位超然的机构,几个事不在皇帝自己手里掌控,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如今虽然是五王共治,但说白了也就是公分天下,从先前的一个皇帝,变成了五个而已……
但好处就是,老百姓起码还能有所选择。
在定西王域待的不舒服了,只要不限麻烦,荷包里银钱足够,那即使搬去别的王域,再开始新的营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背井离乡,终究是个大事……根深蒂固的门阀氏族
,没有必要,而普通百姓却又没有能力,归根结底,就算有不满,也还是得时候受着……那些个所谓的条例行文,不过是几行干巴巴的字罢了,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有时看起来对人有好处的条条框框,实际落实下去却大相径庭,因此老百姓无论如何都是被统治之下的,无论上头如何变换,开展怎样的条例,都是一样的。
“哦……本王想起来了。是那个刚刚被凌夫人从诏狱中除名的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补了他的缺。”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王爷明鉴!正是此人。”
杜浦羽说道。
心想既然王爷知道傅云舟,也说了他是刚刚才被除名,还未正式发下行文,通报出来,那自己被傅云舟所欺骗,于情于理,好似也能说的过去。
在加上王爷有言在先,这罪责虽已坐实,但还是有个轻重之分。倘若是因不知而犯错,那王爷在顾及往日情面的份上,想必不会有什么太过严厉的惩处,最多不过口头训诫一番,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还有个“不知者无罪”之说不是?
他确实是不知道这傅云舟做了什么事,对他的关照也不过是对好友的照抚罢了。
“你好像与这傅云舟私交甚笃?”
但擎中王刘景浩紧跟着的话,却是又让杜浦羽的刚刚有些安稳的心,坠入了谷底……
他从当了擎中王府府卫指挥使以后,耳边不闻金戈,也极少在挥刀练剑。
不禁肚子上添了几圈肥肉,原本坚实有利,布满茧子的手掌,也变得娇嫩起来。
武将一旦赋闲,最大的乐趣就是挥霍与造作,这也是擎中王刘景浩乐见其成的。
良田美宅,娇妻美妾,总是能很快磨灭一个人的雄心壮志。
再勇猛的人,日日沉醉在酒池肉林的温柔乡中,也会变得胆小起来,患得患失。
一旦适应了这种闲情时光,再回到日日紧张操累的时候,怕是难上加难。
当初打天下的时候,都是光棍一条。
枕边无女人,膝下无儿孙。自己的命只是自己的,博没了便也没了,无甚顾及。最可靠的,还是手中的长刀,胯下的战马。
枕戈待旦的日子里,斗志始终昂扬,从未疲怠。
现如今,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甚至都记不住他娘是谁……
这般神仙日子,一旦拥有了,却是谁都不想失去,心境便就此彻头彻尾的改变。
拥有的太多,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而不曾拥有的日子,才是真正最为努力和拼搏自我的日子。
杜浦羽常年生活在王府里,相比于那些个在外的勋略,掣肘要多得多。
凌夫人名义上是王府的总管,但早已不具体操持。
杜浦羽即便也挂了个府总管的职衔,但他的权限范围,也仅仅就是那几百名府卫而已……
其余的,都有另一位副总管,事无巨细的打理。
总管只有凌夫人一位,地位超然。而副总管在擎中王府内,加上杜浦羽,足足有八人!
若是各个权限相通,这王府自擎中王和凌夫人以下,想必各自拥护各自的主子,不乱成一锅粥才怪……
现在这位实际上的“总管”,也是位女子,并且曾经还是凌夫人的贴身侍女,昼夜不离的伺候了十多年不止。
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可是为凌夫人梳头梳妆,卸甲磨剑了十八年。功劳并不比杜浦羽这些个在外南征北战的将领们少。
她可以说是凌夫人的分人,这十多年的凌夫人的为人处世,她都看在眼里,也一并学会了,耳濡目染的成了凌夫人的影子。
人之一生,有几个十八年?
何况还是一位女子……
将自己的最好的光阴,都用来尽心尽力的侍候凌夫人。仆随主贵,凌夫人如今地位超然,那这当年的小丫鬟,自是也高人一等。
诏狱建立后,凌夫人搬出擎中王府后,这小丫鬟却是没有离开,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副总管,代替凌夫人打理府内。
她虽是丫鬟出身,却得心应手,不比旁人差,甚至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态度。
虽然她对杜浦羽仍旧颇为客气,但时过境迁,心中压制已久的傲然,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有几次,杜浦羽让自己那没出息的副官,前去找这小丫鬟索要迟迟未发的粮饷,但却接连吃了两次闭门羹……
粮饷在军中可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刘睿影在震北王域时,对此感触颇深……要不是他与月笛、晋鹏等人,及时打破了靖瑶和高仁的图谋,几百万边军饷银若是丢失,震北王域边界必是军心不稳,一片哗然。到时会草原王庭要是趁此良机犯边,定能攻破门户,长驱直入。
擎中王府虽然不会有这般的外患,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外在的隐患,往往都会被加以重视,很多时候被忽略的内乱,才是最为致命的……
这些府卫们,吃得好,穿的好,睡的屋子和床铺也好,能被从三威军里选入王府,除了荣耀之外,更多是府卫的军饷是三威军的十倍有余。
愿意来当士卒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没钱读书,也没条件去学门手艺,空有图个好身板,一把子力气,便只能来军营中,至少有口饭吃。
至于军饷,也都是寄回去,贴补家用。
府卫们也不例外。
每个月,能有三天的休息,众人轮换。
休息的人,便将战友积攒下来的军饷,替他们捎回家中。
当时那个月,眼看轮休时日临近,可饷钱却仍旧不见踪影。
那没出息的副官,也左右逢源,两头不得罪。
在小丫鬟那儿吃了闭门羹,不吵不闹,灰溜溜的离开,见到杜浦羽后,却有极尽栽赃之能,将她说的十恶不赦一般……
副官是老爷兵,靠着家里的荫蔽,才能混入府卫中,还得到了升迁提拔。
他并不知这样的话语,对一个曾经喋血沙场,一怒便拔刀斩人头的武将而言是多么大的侮辱。
杜浦羽听副官这一通说辞,顿时拍案而起!口中骂骂咧咧道:
“一个小丫鬟,家奴罢了!平日里爱看在凌夫人面上,还让她几分,不予计较……但你可怎敢这般欺我?”
说罢,踢刀纵马,一人一骑,直奔小丫鬟住处。
总管府原来是凌夫人的屋子,她走后这小丫鬟便顺势继续住了下来。
按理说,副总管住总管府有僭越之嫌。
八位副总管除了杜浦羽之外,都有自己专门的住处。
不过她既然是凌夫人的身边人,众人自是也不会多言,便就这般住了下来。
副官来时,这小丫鬟并非有意刁难,而是因其正在闺房之中,与男子嬉闹,特地吩咐下去,无论何人来此,一律闭门不可进。
身为王府中人,即便身为副总管,但在王府内行此男女之事也当有所避讳……擎中王刘景浩向来宽仁,对此虽无明令禁止,但也万望众人自觉。
大白天的,竟是就欲,火焚身,急不可耐,也不知是那男子之魅力还是这小丫鬟本性便是如此放荡……
急促的马蹄声将小丫鬟的春光踩踏的稀碎……王府内若非要事是不可骑马的。
还未等她端起“总管”的架子质问,紧闭的大门便被杜浦羽一刀劈碎!
劲气纵横,将院子里的画画草草掀了个七零八落。
几个半人高,釉色精致,花纹典雅,养着荷花金玉的瓷缸,都被盛怒之下的杜浦羽一脚踢翻。
随着水流而出的金鱼,拍动着尾巴,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力气。
闯进里屋时,这小丫鬟还裹着被子,双眼迷离。
杜浦羽一把将她身边的男子从床上拖下来,朝着裤裆就是一刀。
鲜血顺着刀锋的血槽,点点滴落。
小丫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被刀锋指着鼻尖,颤巍巍的裹着被子,赤足下床,拿来自己的印信,赶忙将粮饷拨了下去,却是没有发现就连自己的印信却是都盖章倒了……
经此一闹,待她缓过神来,委屈不已……穿好衣衫,就跑到了诏狱之中,给凌夫人一番哭诉。
凌夫人虽然好言安慰,但心中已经此事明了了个大概。
杜浦羽能放弃安逸享受,自愿入府,日复一日的巡视看护,凌夫人心中也甚为感动。
何况人家可是有大功劳于擎中王,哪里是个伺候梳头的小丫鬟能够比拟的?别说十八年,就是五十八年,也只是梳梳头而已……
这样的事,她不做,自是有别人做。
没人做,凌夫人自己也能做,就是稍微麻烦了点罢了,着实算不得什么。
给她职位,不过是看她这多年跟在身边的情谊罢了,可跟她的人也不少,属实不缺她一个。
杜浦羽能对这小丫鬟鲁莽,但对凌夫人还是毕恭毕敬。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明面上算是和解,但心里的别扭,谁又说的清楚?
自此老死不相往来,好在她也再未曾有过任何克扣为难,便也算是相安无事。
只是经此之后,府内除了有关府卫的事宜之外,别的什么再未有过行文送至杜浦羽面前。
一开始,还觉得如同个瞎子,到后来却是也慢慢习惯,甚至乐得清闲。
人最大的烦恼,便是来自于知道的太多,太清楚。
读书人,总是忧虑,正是因为书中的道理看的太多,而眼下的世道看的太少,脚底的路走的太短。
知道了那么多事情,记住了许多的
道理,又能如何?还不是每天都得和平常人一样,为了肚皮奔波忙碌?
那小丫鬟,整日里跟着凌夫人耳濡目染,也该算是极明事理。
归根结底,便是以那些个圣贤之道教人易,但以圣贤之道治己却难。
先贤有言:“不自反者,不识病痛。”道理都懂得很多,而忽视了自身的反省,始终没能与自身相结合,时刻修正的话,不过是学了一堆说教别人话语而已。这铭记于心颗不等于铭记于身。
任凭谁,只要识文断字,那引经据典,脱口而出绝非难事。
这些所谓道理,也并非一无是处,但唯有与自身结合后二者相辅相成才是一套完整,“古之学者,得一善言,附于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
杜浦羽日日行,故而不怕千万里,常常做,所以不怕千万事。
这场风波平息过后,杜浦羽反而十分欣喜,因为他同当日与凌夫人一起来到王府内当说客的傅云舟成了至交好友。
但王府有条令,王域有律法。
身为王府内府卫指挥使,不能擅自结交外官。尤其是诏狱与查缉司中人,身份特殊,一旦与外人产生联络,有了情谊,日后若是事端勾连,难免会有失公允。
因此杜浦羽却是不知该如何接过王爷的话头,只能轻微的从鼻子里“嗯”一声,连蚊子叫的都不如。
“你接着说吧。”
擎中王刘景浩看似不问府内杂事,但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了然于胸,没有任何例外。
王府内不得有外人留宿,可傅云舟有几次却是因与杜浦羽喝酒闲谈,不留神过了时辰,王府大门关闭,不得已,只能住下。
杜浦羽想起这些,只觉得后背发凉,脖颈处也变得僵直。
王爷还是当年的王爷。
马上马下,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在这一刻,杜浦羽觉得王爷要比曾经征战之时,杀伐果断的样子更加可怕……
外在的刀剑,哪里抵得过心中的锋锐?、
擎中王刘景浩身上的甲胄虽然已经卸去许久,但他心中的战刀却从未有过分毫懈怠。
“因在下与傅云舟极为熟识,又觉得他是凌夫人身边的红人,所以才上当受骗,误把他捏造的传令当真。”
杜浦羽说道。
“你就这么没有防备之心?!杜浦羽啊杜浦羽!以前觉得你还是个有脑子的人,不像是那般老兄弟,只知道凭着一股血性冲杀。怎的如今却是越活越倒退?反倒是比当年都不如……”
擎中王刘景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
举目看向临近黄昏的云,张开口,却是未再说一字,也未曾叹气。
“傅云舟假传凌夫人口令,让府卫精简人员,尤其是游廊,门廊处不要过于显眼,否则前来‘文坛龙虎斗’的贵宾,恐怕会觉得咱么擎中王府不够心诚!卑职一听,好似也有几分道理,便就照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擎中王刘景浩追问道。
“只不过傅云舟这次来,却显得心事重重。以前的话,都会与卑职寒暄一二,小酌几杯。这次卑职也曾挽留,但他却再三推托,就连笑都极为勉强,像是强行从脸上扯出来似的。”
杜浦羽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冷哼一声,并未听进去。
事端已出,现在他却是又能抓住破绽,分析透彻。要是早能如此,傅云舟在府卫校场之上,便能就地拿下,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事情已经知道了大概,擎中王刘景浩伸手抓住杜浦羽的胳膊。
他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傲雪侯”旁的假山前。
这道暗门并不宽敞,往来最多也就能同行两人。
府卫们正在孟磊的指挥下,将军器部内的尸体,源源不断的搬出来。
“是谁!”
孟磊反应迅捷,看到擎中王刘景浩和府卫指挥使杜浦羽竟然凭空出现在面前,瞬间拔刀,站在暗门前,将其他府卫护在身后。
“放肆!”
杜浦羽厉声呵斥道。
孟磊这才看清来人是谁,连忙躬身行礼。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他只是觉得面熟,并不敢相认。
“见过王爷!”
随着杜浦羽的话音,众府卫这才将面前的中年人与脑海中模糊的印象重叠起来。
“现在怎么样了?”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
很多府卫手里还抬着死者。
死者为大,要是让他们将这些逝去的人,身子放在地上,只为了给自己行礼的话,擎中王刘景浩心里也会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回王爷的话,首犯已经伏诛!”
孟磊说道。
“刘睿影?”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正是刘典狱!他还在军器部内清点损失,探查线索。”
孟磊说道。
还问擎中王刘景浩是否需要将刘睿影叫出来。
他思忖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了结,却是也没有必要再多问。后续的事,自有府卫和凌夫人协同处理。如今又多了个刘睿影,定是能够极为妥当。
忽然,莫离的声音却是从暗门内传了出来,接着又是道十分稚嫩的少女之声。
“还有外人?”
擎中王刘景浩忽然脸上一变,问道。
“还有一位莫大师,小的也不知身份。不过看她与刘典狱似是极为熟络,最后那首犯也是他们两人携手制服的。”
孟磊说道。
“傅云舟可还活着?”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奄奄一息……”
听到这回答,他略微松了口气。
只要还有命在,就不难挖出他的真实目的。
擎中王刘景浩觉得以自己和叶老鬼的关系,他定然会尽力救治。只是这老家伙闲散惯了,又喜欢云游四方。
自己曾告诉过他,“文坛龙虎斗”期间恐怕会有事端,让其不要出远门,但就在这中都城里,想要找到他也绝非易事。
盯着孟磊看了会儿,见此人天庭饱满印堂宽阔且无杂纹,同时眉毛浓密,形似北斗。腮骨饱满,颧骨高耸,耳大有垂珠。
身为个普通府卫,与擎中王刘景浩对视时,目光坚定、两眼有神,毫无游移。不禁让擎中王刘景浩在心里对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你的副官呢?”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杜浦羽问道。
杜浦羽也很是茫然……他明明令副官带着府卫来此,配合刘睿影。怎么现在却是孟磊在主持?
他对这副官早就心有不满,但此人却手眼通天,与中都三大家都有些不浅的关系,以至于当时府卫副指挥室出缺后,杜浦羽在半日只内收到三封书信,接待了六波访客,都是为了让他提携此人,补了副指挥使的缺。
“副指挥使……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孟磊本想实话实说,但又担心得罪了官长,日后被挤兑。想了想后,换了个口风说辞,一下子就变得极为妥帖。
擎中王刘景浩哪里能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可孟磊不说,他没有证据,却是也不好追究。
但身为王爷,怎能没有点心气儿?当即让杜浦羽罢了这副指挥使,以玩忽职守,懈慢懒怠的罪名严加查办。
中都三大家在旁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顶峰,但兴衰荣辱,也不过就是擎中王刘景浩一句话的事情。他自是没有杜浦羽那般的顾忌。
杜浦羽连忙应下,同时用余光瞥向了孟磊。
王爷虽然未曾点明,但他的心思杜浦羽琢磨的很是透彻。显然对眼前这孟磊极为满意,待那副指挥使的罪名坐实了,定要让孟磊补缺口。
“见过王爷!”
擎中王刘景浩正要离开。
刘睿影忽然和莫离一道,带着叶雪云从里暗门中走出,异口同声的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周身气势骤然爆发。
刘睿影等人惶恐不已,只觉得身陷浩瀚囹圄,无法自恕。
但见其他府卫,包括孟磊在内,个个都瘫倒在地,或是长跪不起。
唯有叶雪云浑身轻松,好奇的打量着身边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转眼间就变如此奇怪……
“王爷这是……何意?”
刘睿影出口问道。
擎中王刘景浩对他的话却是充耳不闻,双眼波澜不惊的看着莫离。
在“天神耀九州”这般武道极境的压迫下,莫离支撑的也十分艰难……浑身的骨骼“噼啪”作响。体内阴阳二极飞速运转,将劲气送至四肢百骸,用以抵达擎中王刘景浩的威亚。
狄纬泰和徐斯伯刚沐浴完毕,穿着里衣,正准备吃点仆俾送来的茶水点心。
猛然感到心头震颤,两人双眼同时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刘景浩这是怎么了?”
徐斯伯劲气传音,对这狄纬泰问道。
“八成是王府中出了事端。”
狄纬泰回答道。
博古楼与通今阁虽然势同水火,但在擎中王府里,都是外人。
何况狄纬泰与徐斯伯这么多在明争暗斗的同时,也是分分合合。总的来说,都是为了天下读书人的利益,为了天下第一文宗的名衔。
要是真有事端在这时发生,明摆着是针对此次“文坛龙虎斗”而来。那两人便得同气连枝,进退一致,方可化险为夷。
“小心”。
“小心”。
两人互道小心之后,捏在手里的点心这才放如口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一】
狄纬泰匆匆吃了几口,便在侍者的伺候下,穿戴妥当,走出房门。
在博古楼中,他生活的就十分素朴。对于衣着、饮食等等不甚讲究。
但这也只是外人看上去的样子。
刘睿影和酒三半等人可是参加过他举办的宴会。
那处园林与席面,比起擎中王府也不逞多让,主要还是狄纬泰能隐忍。
他这般性格的人,既能享受荣华,也能咽下糟糠,吃什么用什么不过是替活着出份力罢了,计较的多也是活着,计较的少也是活着,只要心里舒坦,嘴上还算过得去即可。
徐斯伯则大不相同。
点心刚入口,便吐了出来。
好似吃到了什么不能够吃的东西,那般嫌弃的神情丝毫不加掩饰,对他来说,这东西就是难以入口,就是把他饿死了,他也吃不下去!
“这什么玩意儿……”
“回徐阁主话,这是王府厨子特质的酥皮绿豆糕,夏日食用,清凉解暑,入口即化。”
面对徐斯伯的抱怨,侍者不急不躁,十分耐心的回答道。
“入口即化不是入口掉渣!酥皮的绝妙就在于酥而不散!你们这点心,就像是没有点好的豆腐,乍看之下像模像样,但中看不中吃!”
徐斯伯说道。
连个绿豆糕都是如此,恐怕别的再也没有能够入口的了。
随即端起茶杯,但却又重重的放回在桌上。
“茶要用滚水八分热冲泡,放置六分半热是方可饮。现在却是连五分都不到,如此茶不茶,水不水的,叫人怎么喝?”
“徐阁主可否需要小的重新给您冲泡一杯?”
侍者问道。
“不必!”
徐斯伯极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可心中却开始有些后悔……
方才自己被擎中王刘景浩骤然迸发出的“天神耀九州”的威压,弄得心神不宁……
人一焦虑,便容易烦躁,故而一股子无名火,从心中腾起,就这么发泄了出来。
但堂堂通今阁阁主,面对一口不顺意的点心,还有杯半温不烫的茶,和下人发脾气,着实显得有些掉价。
好像他这个人就真的在意那一口吃的一样,他也不是斤斤计较,只是茶入口中,那话就再也忍不住。
何况他平日里最爱颜面,口头挂着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斯文扫地”和“非君子之为”。
“徐阁主,莫要生气!此非君子之为也!”
徐斯伯走出屋门,狄纬泰便笑着,对他说道。
他焉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揶揄?
虽然方才两人互道了小心,表明了同气连枝的态度,可在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狄纬泰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来挤兑的。
“不知狄楼主可想好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辩题?”
徐斯伯咳嗽了几声,话锋一转,给自己解围。
如果在围绕着那一盘点心一杯茶,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徐阁主是年兄,不知有何高见?”
狄纬泰拱手行了一礼,反问道。
徐斯伯对狄纬泰的这般态度很是满意,不自觉的嘴角扬笑,捋着胡须,喜气洋洋。
还好这人知趣,若是个不识趣不接话的,可真是难为情。
“不如就来辩辩这何为君子为,何为君子不为。”
“好题!古朴而方正,丝毫没有任何修饰,宛如清水出芙蓉。现年轻一辈的读书人,都勤于攻心、公比。不论是行为还是作文作诗,都只想着堆叠华丽。而这些本质的东西,却是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写出来的文字,简直和戏台上的戏子,浓妆艳抹,没有任何区别。毫无深度可言,全然一副绣花枕头的样子!”
狄纬泰颇为慷慨激昂的说道。
徐斯伯起初还觉得诧异……暗想狄纬泰是不是欲扬先抑,话里有话。但听到最后,却是也没能出没出个弦外之意来,再加上他语气真诚,好似对这现象早有思索,愤慨无比。
“既然纬泰贤弟也觉得合适,那便就这么商定?”
徐斯伯说道。
自古以来的文坛龙虎斗,不到最后一刻,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却是都不知道题目。
这是为了公平公正,若先透露出,被有心人得知而先行准备,就少了许多趣味,那不如去参加文举好了,当作一场考试。
龙虎斗,斗的就是让人无法准备,突如其来的时候才能看得出一个人到底如何。
除了有几项保留的,例如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外,这辩题才是文坛龙虎斗中真正的重头戏。
文道一途中,文章却是高于诗词曲赋。而文章中,却又以‘策论’为首。
围绕着特定的论点,南北读书人群策群力,比比看究竟谁能更引经据典的驳倒对方。
不给准备的时辰,须得脱口而出。慢一分,气势便矮一截。最后输赢则算在身后的博古楼或通今阁身上,与个人无关。
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是既轻松,又担忧……
除却个人输赢,这荣辱与共,便可平分。但身为博古楼或是通今阁的一员,又有谁会愿意自己所在的势力,被旁人压下一头?
那些个“文道七圣手”若是愿意,也可参与助兴。可他们心中都是一本明账,知道这输赢乃是河东河西轮着来,并不是当真较量本事文采。
这次该轮到了通今阁,故而鹿明明和常忆山这两位隶属于博古楼的“七圣手”之一,自开始便抱着出工不出力,最后像通今阁拱手道贺的,然后开开心心吃顿饱饭,喝场大酒,打道回府。
可就这番表现,在博古楼的普通学子以及年轻一代的读书人里,反倒看做是忍辱负重!
就连常忆山的大弟子都说,别看师傅酒杯端的勤快,脸上笑意昂然,但输了这一次,他的心都在止不住的滴血……
其实常忆山哪里有这样深沉的作态?
通今阁中也有他的好友。
文道不比武道,没有那么多生死仇敌。
抵达了一定的境界,互相之间都是可以互相坐而论道的好友。
虽然长着为兄,达者为师,但先贤亦有在先,不过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仅此而已。
“擎中王殿下还未来?”
狄纬泰朝身旁的侍者问道。
“回狄楼主话,王爷趁着二位沐浴更衣的功夫,去处理点府内私事,料想很快就会回来。”
侍者说道。
这话,也是擎中王刘景浩一字一句交待好的。
只要说是私事,料想谁都不会对此发难。
毕竟这客随主便,来的又不是不知礼数的泼皮下三滥,这点道理还是都能明白的。
“狄楼主,徐阁主可先行去往正殿,”
侍者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
狄纬泰和徐斯伯对视一眼,觉得这倒有些赶鸭子上架之嫌,但也无可奈何。
“年兄,借一步说话?”
狄纬泰说道。
“好。”
徐斯伯快步上前,将侍者甩在身后。
“贤弟何事?”
他见狄纬泰面色严肃,出口问道。
“此次龙虎斗,我已吩咐妥当,定然是通今阁胜。”
徐斯伯没想到狄纬泰却是要与他说这些。
即便是墨守成规的事,但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把这话放在台面上,直白的说出来。
一时间,徐斯伯却又开始起疑。难道狄纬泰又不知在何处算计了自己和通今阁不成?
“年兄不必多虑,在下说的都是真话。”
狄纬泰早就知晓此言一出,徐斯伯这老狐狸定然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他总是拿十个心眼看人,好像别人多说一句话,都能把他算计了。
这样的人虽不会吃亏,但总把这些放在心里,自己也就成了个时时算计别人的人,让轻松的日子都变得劳累起来。
刚刚看他眼珠一转,朝上望天,便赶忙解释一句。否则自己后悔的话,可就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没法说出口来。
“呵呵,龙虎斗自是各凭本事。世人常说,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当真要比起来,这文道却是要胜过武道不知多少。武道不过是逞刀剑之锋锐,无外乎“杀人”二字。但吾辈读书人,却是秉笔如刀,自句成篇传千古,可诛心呐!贤弟试想,千百年后,谁还记得那些纵剑挥刀的匹夫之勇?但这诗词文章,却是可以代代相传,永不褪色。”
徐斯伯说道。
却是顾左言他,显得驴唇不对马嘴。
狄纬泰同他说道的问题,竟是丝毫没有得到回应,全然避开。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未看到肉时不张口,咬住了野鸡,便也打死不会松口。
非得吃进肚里,并且嘴上叼了另一只鸡时,才会松口。
狄纬泰刚才很是突兀的对他来个,这次胜负愿意出让,反而打破了“文坛龙虎斗”这百多年来的传统。
徐斯伯虽然有狐狸般的狡黠诡诈,但在狐狸之前还有个“老”字。
“老”便代表着守旧,不愿意更改已经成为规矩的东西。
先前狄纬泰那番关于返璞归真的话,倒是深入他心。但其中有几分溜须、恭维、吹捧之意,他也拿不住。
博古楼向来都较为激进。
狄纬泰甚至还提出过,这是诗词曲赋,甚至可以不守格律,不合平仄,唯意象致胜。
如此言论本就极为逆反,何况又出自狄纬泰之口,当然在天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由此,便也拉开了博古楼与通今阁数十年不合的序幕。
其实,狄纬泰这番说法,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并非是作为一种认可的主张。
那是九族刚刚倾覆,他在五王的帮助下,卸去九族赠与的“一世龙门”这个在他看来极为屈辱的头衔,荣登博古楼楼主。
天下最难琢磨的,便是人心,最难管的人,便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有自己的思想,每个人的心思都没有定数,不仅管不了,还有可能被一通说教,变得自己也和他们成了同一类人。
氏族之中,自有家法家规束缚。
军队之中,将领士卒,则靠军功换取的赏赐来笼络。
唯有这读书人,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空守着一身莫名的清高,然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满意……
狄纬泰如此大张旗鼓的提出“新诗,新词,新文”这“三新”的概念和说法,刚好迎合了当时西北地界读书人的心声。
他们被九族压制的太久,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早就不胜其烦。
若能有新东西,自然他们的地位和重要性就能再提高一层,他们也可借此再在世人面前清高一把,并自得其乐的去追求那些新的,好有借口去痛斥那些旧的。
狄纬泰此言,犹如暗穴明光,霎时便得到无数拥戴,助其巩固了地位。
狄纬泰凭借博古楼在西北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大力提倡“三新”,收的弟子,鹿明明、常忆山等,都在他带领下,各树旗帜,使得逐步在西北地界,打到了波澜壮阔的地步。
常忆山更是在狄纬泰的收益下,编修撰写了《主张》。
第一便是明道。
要“文从字顺”,平易近人的。不可追求奇古奥僻,但同时还要开脱这书面用语,不能死板,如此一来便利于表达思想,也更便于为普通人们接受。毕竟这文章不是读书人一家的东西,却是要广为流传、散播,才能有更大的影响。
第二便是反浮靡。
五王共治,九族覆灭,西北地界和博古楼都得了长足的恢复和发展,一时间较为安定。
但身为南方的通今阁,向来是太喜爱富庶之地。那些个老学究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五王共治和皇朝时期有何不同,仍旧醉心于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吟风弄月之中,以致在五王共治的初期,天下文道死气沉沉,毫无建树,反而让浮艳文风发展的突飞猛进。
但改朝换代,何其容易?五王共治这般前所未有的方式,却又显得元气不足,西北有草原王庭,疆域未齐整。东出大海,还有云台。漠南的满族部落,也虎视眈眈。
故而身处边界,深知疾苦的博古楼中人,满怀忧愤,求新求变,在短短时间内,创作了大量反应现实人间的文章,就连徐斯伯看了,都赞叹咋舌不已。
这次由狄纬泰提出,博古楼为大本营的“三新”之风,虽然最终未能被世人长久接受,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长期统治问道的死板。尤其是对通今阁的地位,冲击极大。
博古楼本一蹶不振,但经此之后,却是能和通今阁分庭抗礼。
鹿明明和常忆山等人,于问道一途,继承了先前的优良并大力说的创新发展,从而开创南北双文宗的新局面,自己也跻身于“文道七圣手”之一。
当然,在这之后,通今阁也有过不少次反击。一是由徐斯伯所偏好的“阐道”论,但奈何过于说教,反映现实人间就变得狭隘。后其又提出那“趋怪走奇”论,却使得文章晦涩难晓。失去了普通人的流传,也未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直到他收了平南才子林鸿朗后,此人以期短小精悍,极为犀利,为通今阁争回了些许颜面,算是增添了几分光彩。
不过狄纬泰亲自在《主张》中归纳出的“言之有物,词必己出”八个字,却无论南北,被读书人广泛接受。
“徐阁主,既然在下借您一步说话,却是就该更加坦诚,也望您不必如此兜圈打机锋,有话直说为好。”
徐斯伯听罢,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转头看向狄纬泰,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以“年兄”相称,此时却又是“徐阁主”,这般转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也知晓这狄纬泰应当是有极为严肃、要紧的事,不如暂且听完,至于同意与否,那是后话。
“在下觉得此次‘文坛龙虎斗’,宜快不宜拖。”
狄纬泰说道。
“狄楼主此言何意?”
徐斯伯问道。
“砍去其他一切累赘,直接入最后的辩题。昔日龙虎斗,你我都需要在最后作文一篇,视为结束。但今日这王府中,险象环生,移动频繁,还是不要风头过盛微妙。”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思忖了片刻,终究是点头应承下来。
不过心中却觉得,这“文坛龙虎斗”终究是不能再如此寄人篱下。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都应当在五王之王,另寻个去处。唯有如此,才可做到至公至允,给天下读书人带来一场真正的盛会!
两人一路交谈,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殿。
定西王,震北王那,平南王,三王已正襟危坐。
看到狄纬泰和徐斯伯二人龙行虎步,走入大殿,纷纷起身相迎寒暄。
“老夫见过三位王爷,可都安好?”
徐斯伯年长狄纬泰几岁,率先开口说道。
“安好安好!能见到二位大贤,就是不安,也好!”
定西王霍望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喜这样的场面,只是笑了笑,彬彬有礼的打过招呼,便重新落座。
平南王张雅山则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欧雅明,一言不发,反而后退了半步,让欧雅明更加突出。
“狄楼主,上次博古楼中一别,又是好久不见!当真想念您的茶艺。”
欧雅明说道。
“欧家主谬赞了,若论茶道,在下在徐阁主面前,当真是班门弄斧。”
狄纬泰十分谦卑的说道。
正在此时,忽然一位仆从快步上前,对众人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殿下驾到!”
众人面面相觑。
安东王潘宇欢早就亲笔回信,婉拒了擎中王刘景浩的邀请,没有前来参加“文坛龙虎斗”。
可这时却又突然出现,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
安东王潘宇欢还未到场,大殿中知趣的人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但更多也却是在窃窃私语。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一起停顿,目光盯在大殿门口,一个人正快步走来。
汪凡寒个子很高,很瘦,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很是斯文,年纪看上去不大,但头发已经花白。
瘦削的脸上,惨白不已,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只是这病容中,却又带着肃穆,令人绝不敢轻视。
身上穿着一件翠色的长袍,要比初春是的嫩草,略微暗沉几分。质地不菲,无论是剪裁还是晕染都显得十分高雅。双手非常秀气,白白净净。安东王域的人,因为空气湿润的缘故,都比别处的人白嫩,自是就显得年轻。
白皙的双手上,竟是每一根指头都呆了一枚珊瑚戒指。火红的颜色,配上翠碧的长袍,十分应景。
要上还挂着一小樽白珊瑚。
随着步子的移动,不停地颤抖。
狄纬泰和徐斯伯看到此人,却是将头撇过去,极为不屑……
汪凡寒也是问道七圣手,甚至还是其中的桂冠。
只是后来他弃文从武,投靠了安东王潘宇欢,做了王府总管,遭到整个文道的口诛笔伐,就连七圣手的名衔也被取缔。
这么多年来,汪凡寒深入简出,很少在外抛头露脸。
安东王潘环宇也知道他与这些文道中人的隔阂,因此历来参加“文坛龙虎斗”都没有待他前来。
汪凡寒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虽然病容满脸,但却是笑着走过来的。
沿路还时不时的和两旁的众人点头致意。
博古楼和通今阁中,上了年纪的人,都认识他,也听说过当年得往事,尽皆对其嗤之以鼻,甚至还接二连三的“呸”出斗大的唾沫星子,想要甩在汪凡寒脸上。
可他却毫不在意,仍旧是点头、微笑。
没人能想到,他为什么要在今天露面。
而且他既然出现,安东王潘环宇又在何处?
“狄大师,徐先贤,一别多年,无恙?”
汪凡寒拱手行礼,说道。
在狄纬泰和徐斯伯的印象中,汪凡寒一向都是个十分谨慎小心,且言语不多,不够笑容的人。怎么今日重逢,却是和欧雅明有几分相似?言谈举止中,虽然仍是有些冰冷,但比之从前,却是要好的太多太多。
一时间,狄纬泰和徐斯伯都觉得,这平南王潘宇欢和平南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去处,却是让汪凡寒的秉性转变的如此之大……
但听到汪凡寒对二人的称呼,狄纬泰和徐斯伯更是其的不打一处来……
狄纬泰最烦他人叫自己大师。
若是放在以前,他或许还会高兴。
可如今,这“大师”一词,却是被那些走街串巷、坑蒙拐骗的半吊子阴阳师们搞臭了……他着实不喜放在自己身上。
至于徐斯伯,这会儿的心绪与狄纬泰也相差无几。
什么叫做先贤?
先人之贤者,方为先贤。
他虽然自称老夫,也的确垂垂老矣,白胡子都快垂过胸口,但仍旧能吃能喝,能说能写,距离入土安歇,恐怕还有不少年头。
称呼一个还活着的人,为先贤,这究竟是咒骂他老不死,还是夸赞他在文道一脉的地位?
徐斯伯分辨不清,只是本能的厌恶。
所以当这两个称呼从汪凡寒口中说出来后,狄纬泰和徐斯伯知道,汪凡寒还是那个汪凡寒,一点没变。
可能只是今天碰巧心情好,再加之这些年在王府里当总管,也是个迎来送往,伺候人的活计,脾气自然是不能那样执拗冰凉。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狄纬泰问道。
“我不能来?”
汪凡寒眉毛一挑,反问道。
“当然能来。”
狄纬泰笑着说道。
“那为何要问?”
汪凡寒说道。
“能来,但是不该来。”
徐斯伯说道。
汪凡寒还想说什么,徐斯伯却抬手指了指下面分坐两边的博古楼和通今阁众人。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年长的读书人却是已经吧汪凡寒的过往告诉了年轻人。
大家都极为愤慨且仇视的盯着他,将他视为叛徒败类,简直让天下文道蒙羞!
“这还不是你们二位造成的?与我何干!”
汪凡寒摊手说道。
狄纬泰和徐斯伯无言以对……
人家弃文从武,是人家自己的选择。
古往今来,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有些人书读不下去,渴望去建功立业,也是极为正产的事。九族时期就有位先贤,曾写下“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诗句。不也正是想要去搏出个勋略之位?
现如今虽然四海升平无战事,但汪凡寒要是对读书厌倦,想另谋出路,也是极为平常之事。
要怪就怪他的文道造诣着实太高。
以至于狄纬泰和徐斯伯对其的评价,都是“古往今来,盖压同代”。也正是靠着这八个字,汪凡寒才能稳坐“文道七圣手”第一的位置。
这样一位受到万千读书人追捧、仰慕的大贤才,却突然扔了书本,要去给人家王爷看门护院,当然在文道一脉掀起巨大波澜。
不得已,为了维持文道平和齐整,也为了不让天下读书人心胆动摇,狄纬泰和徐斯伯只好写下无数檄文,对其口诛笔伐,以至于令其在文道一脉中,身败名裂。
所以方才汪凡寒的那番说辞,也不无道理。
“我本以为我来了有酒有肉有诗文,没想到却是就被这般质问。”
汪凡寒接着说道。
“诗文与你何干?”
徐斯伯质问道。
“与我何干不重要,重要的是与王爷有关。”
汪凡寒说道。
话音刚落。
忽然一阵香风吹过。
众人同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汪凡寒开口缓缓吟诵。
“原来是龙涎,看来安东王殿下果然是到了。”
狄纬泰说道。
世间万香,尤以西北和东海为最。
西北多出草木之香,而东海则出海货之香。
相传海中龙,它口中的唾液就是龙涎。
唾液吐出来之后就漂浮在海上,经过风吹日晒凝成一层白色的膜,透明,坚硬,制香之人就把这个龙涎搜集起来做成香料。
汪凡寒本身边极为讲究焚香,还曾走访天下,著有《香谱》一书,专门记载各种香料的收集、制作及焚烧的方法。
即便他身败名裂后,这《香谱》仍然在天下间广为流传,只是将他的名字,从中抹去。方才汪凡寒吟诵的那首词,便是他所著《香谱》中关于“龙涎”的词作。
然后就见数十位长发及腰的少女,头顶上插着一根倭堕髻,云鬓里卡了片团凤坠珠花。
身穿啡色底五彩花草纹样缎中衣,山茶灰底云纹西番莲连珠孔雀纹锦鲜红凤仙裙,披着湖色底团花薄纱。
双臂裸露,臂弯上戴着个赤金长命锁的手镯,腰系绣白孔雀纹网绦,前后左右挂着四个浅褐底绣着寿星翁牵梅花鹿图样的香囊,脚上穿的是墨绿面软底靴,尽是盖世绝色。
她们手里提着焚香炉,从擎中王府大门处一路走来,浓郁的“龙涎”香弥漫四方,和她们姣好的面庞以及身段儿映衬起来,恍若仙境。
全天下只有五个人能有这般排场。
但这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当真会用这般排场。
那便是安东王潘宇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天下五王之首。
排场虽大,可其余三位王爷,看着在两种美女夹道的正中间走来的安东王潘宇欢,却都皱紧了眉头。
他喜欢排场不假。
喜欢美女,鲜花,香料,也不假。
可他从未在中都城中如此行事过。
以前他们五王,也曾在中都城里相聚过不少次。
安东王潘环宇,总是会把他这些阵仗都留在城外,自己独独骑一匹马进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汪凡寒刚才所言中国,“孤峤蟠烟”,就是这龙涎香的产地,“孤峤”生“蟠烟”,而“层涛蜕月”,则是采得这龙涎香的时辰。且还得是夜间落潮时分的深海之中。采龙涎香之人须得“乘槎”破了那“汛远槎风”、至于“梦深薇露”,便是其味,蔷薇清晨之露,香气袅袅,如梦似幻,和本王一样多情。”
安东王潘环宇,毫无寒暄客套,却是张口就开始解释刚才汪凡寒吟诵的《香谱》。
“老夫记得,好像和从前有些出入?”
徐斯伯说道。
“以前他写的是,‘青瓷候火’,如今我改成了红瓷。红瓷坛子看着喜庆,更适合用火来炙烤。而后,我又加了 “冰环玉指”一词,难道不生动吗?”
安东王潘环宇说着,便拉过身旁一位女子的手,让其伸出纤纤玉指,在提着的焚香炉上,画了个圈。
这女子的手,被安东王潘环宇签在手中,顿时一脸娇慵……似是饮酒不少,微醺半醉。又好似在早春天气还冷时剪灯,灯花细碎,而剪下来的带着燃烧的余烬的火星,却又一闪闪的,好似繁星。
“受伤了就不该奔波的。”
安东王潘宇欢浑身一怔。
接着抬头眯眼看向定西王霍望。
这句话并非劲气传音。
却是大大方方的当着众人之面说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二】
“霍望兄此言何意?”
安东王潘宇欢问道。
“受了伤的人,就应该静心调理,不该如此的舟车劳顿。”
定西王霍说道。
“你怎知我受了伤?”
安东王潘宇欢笑着反问道。
“难道没有?”
定西王霍望虽然是疑问的话,但说的却极为坚定。
显然他很是确定安东王潘宇欢绝对受了伤,而且还很严重。
至于他为什么要公然说出来,估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原因。
“我没有受伤。”
安东王潘宇欢摇了摇头说道。
“我只是中了毒,剧毒!”
此言说的极为平淡,可众人听在耳中不亚于惊雷之声。
堂堂安东王域的王爷,竟然中了毒,还是剧毒,究竟是谁有这般能耐?
就连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后却是都站起身来,面色凝重的盯着安东王潘宇欢的眼睛,好似在确定他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起。
安东王潘宇欢也不解释,耸了耸肩后,伸手将自己左眼的眼睑朝下扒开。
众人看到眼睑内血红一片,其最内部好包裹着摊黄橙橙的液体。
平南王张雅山见状,脸色大变,赶忙凑近了几步。
“这是蛊毒?”
安东王潘宇欢点了点头,随即松开了手。
平南王张雅山看到眼睑内的黄中,似是有无数条白色蛆虫般的东西,正在蠕动。
所谓蛊毒,是一种以毒虫作祟害人的巫术,是一种较古老的神秘、恐怖之巫术。
主要流行于平南王域的蛮族部落当中。
最开始,并非毒物,而是由于这谷子储藏在仓库里太久,表皮谷壳会变成一种飞虫,便被古人也叫它为蛊。:“谷之飞,亦为蛊”、“谷久积,则变为飞蛊,名曰蛊”。
后蛮族中人不知从何处习得了造蛊一术,造蛊人捉一百只虫,放入一个器皿中。
这一百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后活在器皿中的一只大虫就叫做蛊。
开始本是一种专门治毒疮的良药,后来才被心思不正者,利用来害人。
就平南往张雅山所知,大致有不下十余种。
至于安东王潘宇欢究竟中的是哪一种蛊毒,他也无法判定。
其中,最出名,在五大王域之内蔓延最广的当属蛇蛊。
蛇蛊分阴阳,阴蛇蛊的害人不出三十日,必死。
初则吐、泻,继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后则脸上、耳、鼻、肚......有蛊行动翻转作声,大便秘结,脏器颓肿,好无痊愈希望。
阳蛇蛊的害人与阴蛇蛊大致相似,只是身子上会莫名肿起,长达二三寸,能跳动,不过吃肉则止。
约莫半月则可成形,化为蛇或肉鳖,在体内各处游走撕咬,就连脑中也可钻去,疼痛感与日俱增,夜间更甚。
末了时分,浑身腥臭难当,便会有外蛇随风寻味,将毒刺入毛孔之中,如此一来却是内外交攻,无法求治。
不过漠南的满足部落,最狠厉的,还是金蚕蛊。此蛊,能战人之生,掇其魂而役以盗财帛,富则遗之,故有嫁金蚕之说。
整个平南王域的老百姓都曾听闻,说这金蚕盅性喜洁净,凡养蛊人家家中尘埃绝无。
而金蚕开灵智,通人性,和九山异兽有几分心爱你是,能帮造蛊人趋利避害,杀敌绝仇,甚至可以逆转气运,使之发财富贵。
中蛊之人,胸腹搅痛月余,随后身子肿如瓮缸,终究七孔流血而死。
前朝时期,有个贫穷落魄的年轻人,四处流浪竟是误入了漠南,闯入蛮族地界,那一年漠南年景极好,年轻人迷路之后,便在一处部落中借宿,不想与这家蛮族女子生出感情,便借此留下。
每日,年轻人外出行猎,女子在家操持,感情十分稳定。如此生活,也让他渐渐安稳,不再留恋他处,也不想着再走出漠南。
可一日深夜,身畔的蛮族女子已然睡着。当年轻人正朦胧之际,正要睡去,忽苒听到女子轻轻唤他数声,他想要睁眼回话,但奈何着实太困,便没予回答。
谁料这蛮族女子便从床上起身,悄悄下来。
这番动静,彻底惊醒了年轻人,睁开双眼后便偷偷窥看。
只见蛮族女子,坐在房中窗前,迎着月光,手里拿着些奇怪植物,将其用手使劲碾碎,把汁液涂抹在脸上、身上。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涂抹覆盖,但年轻人却未闻到任何气味,只看这蛮族女子,腿不动。身不摇,便从窗外,迎着月色飘了出去。
年轻人忙起身到窗口外一看,见的外面空地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颗巨大的枯树,树周围有数十颗人头在不住飞舞。
每个人头上的双眼,在黑暗中发出碧绿的光,和月光碰撞在一起,显得更加诡异……
这年轻人后来的境遇无人知晓,此事旁人也只当是个话本传奇中的故事。
唯有平南王张雅山,以及欧家家主欧雅明知道此事非虚。漠南那些个蛮族部落,当真是有如此能耐。
“敢问安东王何时来了我平南王域?”
平安王张雅山问道。
蛮族部落的蛊毒虽然危险,但蛮族世居漠南,从未离开。偶尔有闯入者,也都被部落擒获,当做异端邪祟,剥皮、抽筋、割肉、放血,用以祭祀他们所供奉的星辰神明。
故而这外界看漠南,甚至要比坛庭或东海云台更加神秘。
毕竟坛庭中人还时不时的在外走动,而蛮族始终蹲在本地,与平南王域互相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处太平。
何况在平南王域与漠南蛮族领地的交界处,还有处军州——下危州。平南王域最大的门阀十足,就位于下危州的下危城中。
下危州可谓是平南王域与漠南蛮族领地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而欧家则是下危州中军民百姓最大的依仗。
即使漠南的那些蛮族部落,根本不通人情,不晓世故,但欧家有欧雅明这位剑子坐镇,手中的欧家剑却是也斩杀过不少前来挑衅的蛮族中人。
当文化并不想通时,只有最本质的精神可以保留下来,那便是对死亡的恐惧。
敢于触碰下危城城墙的蛮族中人,各个血洒当场,有去无回。
时日久了,自是也明白那地方去不得,碰不得。
至于欧家为何要在如此偏僻之地落脚,也是有祖辈充分的考量。
漠南与平南王域交界之处的下危州,气候极为适宜冶炼。
欧家以铸剑为生,不论目
前发展的如何开枝散叶,这供其立足的老本行却是不可丢弃。
因此明明可以去往更富饶的地方迁居,但这么多任家主五一不遵从祖训,始终坚守故地。
“可否让在下一看?”
欧家家主欧雅明拱手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将两手平伸。
他也不知欧雅明究竟要如何验看,以为和郎中瞧病一般,都得望闻问切。
谁知欧雅明根本不看脸,也不把脉,口中道了声得罪,便伸手捂住了安东王潘宇欢的耳朵。
同时还让他闭上双眼和嘴巴,闭气凝神片刻。
安东王潘宇欢照做不到片刻,便觉得喉咙深处似是有东西不断的朝上翻滚。
像是第初春时,第一场雨过后,沉眠了一个冬季的草种苏醒过来,拼了命的想要破土而出一般。
他想要张口说话,却听得欧雅明让再坚持片刻。
不得已,只能忍住这般恶心的冲动,把舌根使劲朝上顶,借此与之抗衡。
至于体内的劲气。
从安东王潘宇欢发觉中了蛊毒后,只要一运转,浑身便会瘙痒难耐,双眼也疼痛难忍,似是有东西要从眼睑下方钻出,朝眼珠子内进发。
不知过了多久。
安东王潘宇欢着实有些忍耐不住,只得拍了拍欧雅明的胳膊。
欧雅明松开双手,示意安东王潘宇欢可以睁开双眼。
就在这一刹那。
汪凡寒欺身上前,双手捧着一方质地极为厚实的巾绢,送到安东王潘宇欢嘴边。
他压着喉头,从嘴里涌出一口黑乎乎的污秽之位,散发着刺鼻的腥臭。
好在汪凡寒手段极快,驾轻就熟的将这巾绢包起,又从袖筒中拿出一个锦盒,把这一包污秽放入其中封死。
“王爷,可要用药?”
做完这一切之后,汪凡寒褪下手上的一枚珊瑚戒指,捏在二指之间问道。
安东王潘宇欢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又侧身招手,换来一名侍者奉茶。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在口中转了几圈后,便都吐了出来。
“让各位见笑了!”
安东王潘宇欢嗓音沙哑,双目赤红的说道。
“不知欧家主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
“安东王殿下不是已经找到了克制之法?”
欧雅明看着汪凡寒手上的珊瑚接着说道。
“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略微可解燃眉之急罢了……”
安东王潘宇欢很是无奈的说道。
他未曾去过平南王域。
近几年来,他都未曾离开过安东王府一步。
不过要是谁有一百多位国色天香的妻妾,养在王府中,想必都是如此。
外面有的,王府里都有。
外面没有的,搜罗进王府就好。
的确是不需要踏出王府半步。
故而这蛊毒,只可能是在王府内部中的,下蛊的必是安东王潘宇欢平日里极为亲密的人。
除了那一百多位妻妾之外,便是汪凡寒。
除了那苦短的**之外,两人在安东王府中寸步不离。
在得知自己中了这蛊毒后,也是一次偶然,安东王潘宇欢发现自己只要靠近这种红珊瑚,便会觉得身体舒畅,轻快异常。
就连体内运转生涩的劲气,都恢复了几分活力。
能坐上王位的人,自是都可当机立断。
安东潘宇欢当即出手,掰下一块,方如口中,顿时舒爽更胜先前。
由此便知,这种红珊瑚,应当是对他体内的孤独有克制之用,便让汪凡寒即刻搜罗,将整个安东王域能找到的,全部买下,送入王府府库封存,除汪凡寒和他自己外,任何人不得调配触碰。
若非寻到了这个法子,他根本无法前来中都城,参加这“文坛龙虎斗”的盛会。
至于汪凡寒手上佩戴的戒指,也是他们二人经过多次琢磨,试探出来的最佳分寸。
少了则无效,多了亦是无用。
从安东王域,千里迢迢的来到中都城这一路,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带着那么多株珊瑚。
因此为了掩人耳目,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将珊瑚打造成戒指,戴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旁人看来,只觉得是个装饰。虽然看上去有些浮夸,但也不会联想到其他。
“王爷中的这蛊,的确是出自漠南蛮族部落。根据欧家的记录,以前也有族人中过,和王爷目前的状况一模一样。”
欧雅明说道。
“可有解法?”
安东王潘宇欢眼前一亮。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除了浑身的劲气无法调动,宛如普通人之外,却是还有些难言之隐……
一个娶了百多位美女的王爷,自是对床笫之欢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可自从中了这蛊毒后,他发觉自己渐渐的开始对此反感起来……
任凭那些个妻妾如何挑逗,却是都毫无反应,甚至发自内心的有些抵触。再到后来,却是就连闻到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都会恶心反胃。
就像平常喜欢吃的人,看到吃的就想吐一般,明明心中恨不得把那饭全吃光,身体却半点都不给面子。
十来年都未曾空房的安东王潘宇欢,在来到中都城之前,却是已经独自睡了半月有余。
他这可是比太监还要难熬,太监至少没有感受过女人,可他却是极为熟悉又依赖。
身子虽然没有了那种**,但身为男人,又是王爷,当真是事关尊严。
乍一听欧家却是有过相同的记载,说不定已经寻到了解毒的法子,他才会如此迫切的问出口来。
“如何解毒,却是没有记录……不过其中说这种孤独,是盘踞在人之七窍中。眼耳口鼻只要通一处,蛊虫便可存活。要是七窍紧闭,那蛊虫也会难以忍受,最终绝命。”
欧雅明说道。
安东王听后觉得欧雅明话中已经说出了办法,可转念一想,却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五脏常内阅于上七窍也。故肺气通于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矣;肝气通于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脾气通于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肾气通于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五脏不和,则七窍不通。”
汪凡寒说道。
他并不通医理,只是博闻强记,脑子里记得这么一段儿有关七窍之说的文段。
“人之七窍当然是不能全然封堵,不然蛊虫虽然死了,那人不也就和他
同归于尽了?”
欧雅明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点头,这般道理他当然也是明了的。
“不过王爷也不用太过担心,这种蛊毒,并非为了害命。”
欧雅明话锋一转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皱起眉头。
他没有听懂欧雅明话中的意思。
若是不为了要他性命,何苦如此的大费周章?
莫非只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白白让他受尽折磨?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王府中就算人再多,迟早也能查出是谁下了毒。
等他查出来,必定让那人也尝尝蛊毒之感,睚眦必报虽不是他的性格,可他却也不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
如此一来,死的可就不是自己,而是下毒之人。
不过这番做法到底有什么深意,安东王潘宇欢一时间还是想不明白。
“不瞒各位,这次本王来中都城,并不是为了参加‘文坛龙虎斗’,而是想让擎中王帮忙引荐一下神医叶老鬼,看看可有什么法子。倘若连他也束手无策,那就是只能麻烦雅山兄了。”
安东王潘宇欢说道。
“安东王不必客气,我平南王府,随时扫榻相迎。”
平南王张雅山说道。
话音告一段落。
人群中也顿时雅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一道朝着大殿门口处看去。
擎中王刘景浩面带笑意,昂首阔步的朝里走来。
身后跟着刘睿影与莫离。
刚进入大殿,莫离便被侍从拦下,领着她走向相应的位置。
身为文道七圣手,是除了博古楼楼主狄纬泰以及通今阁阁主徐斯伯二人之下的头牌。
莫离的位置,紧挨着鹿明明与常忆山。
各自虽然有不同的归属,但在这般盛会时,文道七圣手便是不可动摇的旗帜,就像那酒肆门前高高挂起的酒招子一样。
还未闻见酒香,听到喧嚣,酒招子却是已经映入眼帘。
“方才怎么许久不见你?”
常忆山看着莫离问道。
“关你什么事?”
莫离说道。
语气仍旧清冷。
但却显得有气无力。
再加上她面色有些苍白,常忆山心中便有些疑惑。
“莫大师,我博古楼跟你也非敌人。文坛龙虎斗以文会友,不必这般剑拔弩张。”
鹿明明听到莫离和常忆山好似都有些不痛快,赶忙出言打了个圆场。
如此一来,莫离却是也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常忆山拱手行了一礼,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方才失礼,还望见谅。
常忆山自然万分客气的回了句无妨。
对于姑娘家来说,身子不适的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个。但却就不是他再能深究的,要是继续问下去,却就变成了他更失礼。原本只想表示友好,寒暄一二,别最后反倒是让自己没留下个好印象。
莫离落座后,浑身的骨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先前擎中我刘景浩爆发出的威压着实够她受的……
她心知自己虽然还未抵达这个境界,但觉得也应该相差不大才对。
刚才事发之时,莫离才知道即便身为地宗境巅峰,可凌八方,但和擎中王刘景浩之间,仍然有条不可逾越的天谴鸿沟。
但最让她心惊不已的,还是擎中王刘景浩在威压爆发之际,对她劲气传音的那一番话……
“诸位,本王失礼了!”
擎中王刘景浩在距离其余四王以及狄纬泰、徐斯伯身前还有一丈远时,停了下来。
他冲着这六人遥遥躬身行礼,十分前辈。
接着又转过身去,对这四周起身的博古楼和通今阁中的读书人们拱了拱手。
“擎中王殿下何处此言?有道是客随主便!王府家大业大,殿下又坐镇下中央,自是事务繁多,我等岂敢催促?更不敢受这大礼。”
徐斯伯说道。
同时弯腰躬身,回拜下去。
其余五人纷纷出言附和,照此行事。
唯有刘睿影觉得十分别扭。
他跟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后,就像个累赘似的,只能依样画葫芦,看擎中王刘景浩怎么做,他便怎么做,甚至还要将手拱的更高,腰弯的更低。
“的确是出了些意外,想必各位也有所感觉。不过事端已然平息,不必顾虑!”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趁着这个档口,刘睿影四下张望了片刻,觉得西北角仍旧有浓浓的剑意尚未消散。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已经亲临至此,让刘睿影多了几分安心。
落座后,刘睿影既有眼色的站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后。
“见过定西王,见过震北王!”
刘睿影朝着这两位他熟识王爷打过招呼。
此处场合,再加之刘睿影和众位王爷身份差距极大,故而也只是点头质疑,并未开口出言。
不过当刘睿影转过头去,和欧家家主欧雅明行礼时,定西王霍望却是和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视了一眼,其中暗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欧雅明在平南王域就连平南王张雅山都得礼让恭敬,但毕竟他只是门阀氏族的组长,代表一方势力,不是五王之一。因此和刘睿影寒暄了几句后,便回答了自己的座位,还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经过了这么多事端,刘睿影自是也知道,非亲非故的,不会有人莫名对他如此温和。
欧雅明定然也是发觉了刘睿影身上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正巧欧家剑心之一的欧小娥又阴差阳错的与之交好。
这样一个年少有为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
要说先前刘睿影还极为低调,没什么知晓。
但刚才跟着擎中王刘景浩一同步入这大殿,现在却是又与欧家主谈笑风生,众人当即也开始揣测其中的种种关系,尤其是位于中都城中的各大门阀十足。
唯有邓鹏飞和毕翔宇看着刘睿影的背影相视一笑,成竹在胸。
这与人结交,雪中送炭永远要比锦上添花好得多。
更不用说,他们俩与刘睿影在太上河中,同进同退,经历了那么多,着实也算的上是刎颈之交。
要当真论起来,刘睿影肯定最买他中都邓家的账。至于别家,还是先往后稍稍吧。
邓鹏飞甚至都可以在脑子里想到,待这“文坛龙虎斗结束”后,整个中都城的大小势力,全都一拥而上想见刘睿影一面都不可得,而他却能大摇大摆的,把刘睿影约出来喝酒闲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三】
“二位可是已经定好了最后的辩题?”
狄纬泰和徐斯伯坐在擎中王刘景浩的左右。
“文坛龙虎斗”是文道一脉天下最大的盛会,即便这一位楼主,一位阁主的身份地位不如在座的五王,可就事论事来说,这样的盛会自当是他俩为先。
“刚才来的路上,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已经狄楼主商议过此事,只等王爷您定夺!”
徐斯伯说道。
狄纬泰十分诧异的看着他,却是没有料到徐斯伯竟然会对擎中王刘景浩如此客气。
历年以来的“文坛龙虎斗”,徐斯伯都极为强势。就算河东河西轮换着来,通今阁在他的带领下却是也出了不少风头。
他从未见过徐斯伯如此谦卑的模样。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明了其中的关键所在。
先前两人刚刚沐浴后,还未更衣时,擎中王刘景浩不知处理了什么样的事端,竟是将周身气势毫无保留的爆发出来。
世人虽然对天下五王的修为一直有所猜测,可终究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毕竟从末代皇朝被推翻以来,五王共治的局面着实算得上太平祥和。
有所冲突,也只是局部的争端。
西北草原王庭的犯边,要不是定西王霍望想要借此立威,排除异己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
最多死些百姓,少些房屋罢了。
身居高位的统治者眼里,人命或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只有他们的命,才是天底下最有价值和值钱的,因此他们极为惜命,不惜以百姓的命,换来自己的命。
况且安稳太久了,人心便会散乱。
若是能时不时的有些祸患,还能让他们的屁股底下的王座更加安稳。
明面上,天下五王虽然以擎中王刘景浩为首,但世人对他的境界估计,最多也是地宗巅峰,威凌八面而已。强于其他四王,但互相之间的差距应当不大。
可如今,整个王府内在座的,包括那文道七圣手,都已然知晓擎中王刘景浩的的确确是登临了天神耀九州的境地,面对这样一位明面上的武道极限强者,任凭谁都会有几分畏惧。
这般畏惧转化在言谈举止中,也就成了方才徐斯伯的模样。
“定夺不敢!本王虽然也曾涉猎过不少的典籍,但也就是闲暇之余随便翻翻罢了,并未深究。”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王爷过谦了!这修学储能,先博后渊。随便翻翻已经是最为经世致用的读书门道。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等悟出这个方法,却是用了不知多少年光阴,还是在先贤师长们的点拨之下。而王爷却是可以自悟,这般灵性,非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可比啊!”
徐斯伯捋着自己的花白长髯说道。
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最初读书的地方是还算不上是书塾,只是个头上有顶不漏雨,四面有墙不透风的屋子。然后有位算是能够识文断字的先生,隔三差五的,来给众人从《百家姓》、《千字文》等基础教起,待字认识的差不多了,便开始背《三字经》。《增广贤文》等等带着韵脚的道理。
全天下的读书人,读的第一本书大体都应当是 《鉴略》。
书塾的先生在以前,管教身为严格。写错了字,背不出文章或是扯闲篇,看闲书,当真是要被戒尺狠狠教训的。
如今的先生仍然会在桌上放置一把戒尺,但也只是作为象征之用,很少再拿起他来打人。
一者是因为如今太下太平,读书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以前只有三五人,还能眼里管教。现在却是三五十人不止,挨个收拾,却是能把先生自己都累个半死。
擎中王刘景浩也上过书塾。
第一本书读的和那两位老夫子无甚区别。
他的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用以习字的草纸外只有一套极为简陋的文房四宝。
笔是秃的,墨是兑了水的。
反正只要能写字,写出来的字有痕迹,便能对付过去。
不过孩童谁会喜欢看书写字?
但在书塾里,除了这些外,也着实无事可做。
窗外的落叶,飞鸟,蝴蝶,早就看腻了,千篇一律。
没奈何,只能埋下头来用心识字,或许还有些趣味。
一旦认识了那些比划勾连,便自然而然的对书中这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的东西就发生了兴趣。
长街上的画片,配着响锣,固然好看。不过看来看去就那么几张东西,时日一久,都能自己顺着背下来后面画片的内容,也就变得无趣的紧。
不过也有不少读书人,走了歪路。
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似是知道不少东西。
倘若要借此骗人,这法子还着实算得上博雅。
要是个普通人,抛开身份地位,以及修为境界等等,来和擎中王刘景浩聊聊这文道,就会产生如此。
殊不知,这却就是因为他常常随便翻书的缘故。
好在他并不是那冒充博雅之人,对于自己不懂的,或是不知深浅的,都会坦然相告。
毕竟那些书没有本本细看。
许多光是卷册就有上千的,擎中王府里面也没有全部,怕是全下只有在博古楼和通今阁中才能寻到。
但往往这样的书,都会有历代的读书人编撰出个提要简明来。把这读完了,虽说不是原汁原味,但也能拿出来唬人。
从第一次“文坛龙虎斗”开始,便是以踏实学问,历练文心文胆为目的。
这个标准,至今都未变过。
“二位大贤要是非给本王安置个名头的话,不妨就是杂家吧。这马上马下的功夫,都还有点。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也都有所涉猎,还算能当得起这个头衔。”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看出了徐斯伯和往日的不同。
他们刚来的夜里,不光是博古楼与通今阁之间互相明争暗斗,甚至还有些隐隐要压过擎中王刘景浩的意味。
这会儿转变了性子,是因为何故,他心中也是极为了然。
况且,擎中王刘景浩本就是故意为之。
这般行事,不但给莫离一个下马威,让她不敢将这擎中王府军器部的丑事传扬出去,也同时昭告其余四王和狄纬泰、徐斯伯两人,他的武道修为已是人间绝顶。
更是让那些个擎中王府外,中都城里,蠢蠢欲动的势力,把自己重新掂量一番。
蚍蜉撼树,勇气可嘉,但结局无需多言。
徐斯伯在文道上,向来推崇专精于一。
听闻擎中王刘景浩这么说,即使再有意讨好,却是也不自觉的撇了撇嘴。
狄纬泰心中暗自一乐,这“杂家”之说,倒是和他所提倡的不谋而合。
“杂而不精”不是个好词。
但对于整日坐在书斋里,摇头晃脑,读圣贤书,不知人间几何的蠹虫来说,偶尔看看某家陈年账簿,看看其中记载的“配盐幽椒,豆腐青菜,肉干笋片,酱油黄酒等等,便有了些许烟火气。走路时,脚下也能踩的比以前更扎实稳当。
偶然有了个新颖体会,一股脑的钻进古书堆里,寻摸一番,往往就能恍然的道一句:“原来‘古已有之’……
“此次‘文坛龙虎斗’在下和徐阁主商议后,觉得还是不标新立异,以求稳、求本为主。”
狄纬泰说道。
几人端坐高台,寒暄片刻还好。但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头接耳,耽误的时辰过场,那就难免在天下读书人面前折损了威仪。
所以狄纬泰才会接过话头,将其引到正路上。
至于那些个场面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不必急于一时。
他对五王的态度,向来都不卑不亢,进退得当。不似徐斯伯那样,狂傲频露。
人情的积累是个长久的事情。
老百姓所说“闲时不烧香,急时跑神庙”这会儿用在徐斯伯身上却是再贴切不过。
“愿闻其详!”
擎中王刘景浩一听狄纬泰却是要说此次“文坛龙虎斗”的辩题,当即肃穆庄严。
“君子。”
狄纬泰并未言语。
而是抬起右臂,伸出食指,探入茶杯中。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方方正正的写了出来。
“这辩题的题目古意十足啊!”
定西王霍望看着桌上的大字说道。
“文道一脉,其实并不拘泥于诗词文章。有道是;‘首孝悌,次谨信。有余力,则学文’。诗词文章归根结底,尽皆都是做人的纲常道理。而在文道之中,人之最,便是‘君子’。历届的‘文坛龙虎斗’都太过于重视笔力文采和布局谋篇。倒是有些歪斜,此番我与徐阁主商议后,觉得还是应当回落于这‘人乃文之本’上,故而选定这‘君子’一词为此次的辩题。”
狄纬泰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刘睿影说道:
“就由你来说吧。”
刘睿影一直恭敬地站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后。
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却是未曾反应过来。
“文坛龙虎斗”这样的天下盛会,要么由狄纬泰和徐斯伯,要么就由五王之首的擎中王刘景浩来开场。
还从未有过,让旁人来开场的先例。
“嗯?”
擎中王刘景浩看自己话音落下也有些时候,但刘睿影仍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心生奇怪。
“王爷,这样做……合适否?”
刘睿影俯下身子,凑到擎中王刘景浩的耳旁问道。
“那你得问问这两位大贤!”
擎中王刘景浩笑着说道。
“‘文坛龙虎斗’本就是青年读书人的盛会,刘典狱虽然不走文道,但拜了鹿明明为师,却也就算是半个博古楼中人。这么说来,当然是合适至极!”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本想说些什么,但一听狄纬泰这么说,也就没了意见……只能附和着说了几句。
可狄纬泰三两句话,却是就把刘睿影算做了博古楼中人。这话术手段不可为不高超!
从擎中王刘景浩举止中,明眼人早就看出刘睿影超然的地位。更有甚者,还从他与擎中王的姓氏中琢磨出了点旁的名堂……
“还请刘典狱稍待。”
就在刘睿影踏上前去,正要宣场时,徐斯伯忽然开口阻拦,并对着
擎中王刘景浩一番劲气传音。
“只要二位大贤商议妥当,一众青年学子没有意见,那本王当然赞同!”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然后对着刘睿影点了点头。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
尤其在他熟悉之人的面庞上稍作了停留:汤中松,酒三半,欧小娥三人,以及后来在博古楼中认识的鹿明明,常忆山,沈清秋,今朝有月,还有在太上河中有着过命交情的邓鹏飞,毕翔宇,还有刚刚送了他一幅字的莫离,莫大师。
“辩题,君子!”
短短四个字,刘睿影却是说的声若洪钟,气吞山河。
整个大殿中,余音袅袅,不断回荡。
方才擎中王刘景浩对他点头时,也用劲气送了两个字入他耳中,正是“君子”
刘睿影一下便领悟了王爷的深意。
这该当时最不同寻常的一次“文坛龙虎斗”。
以至于他在公布了辩题题目之后,全场鸦雀无声。
没有任何人预料到,这次竟是抛开了诗、词、曲、赋四大门类,也不提那经、史、子、集四部先贤,径直跃到最后的辩题。
“咣!”
整个大殿还未回过神来时,酒三半突然吧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
“怎么是茶……”
“换酒!”
刘睿影冲着侍从一招手,笑着说道。
酒三半也抬头看着刘睿影,咧嘴笑了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刘睿影,欧小娥,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吾同销万古愁!”
侍者还未来得及将坛中酒倒入杯中,却是就被酒三半一把夺去。
边喝酒,便嘟嘟囔囔的念叨着。
待喝完后,才把这最后一句清楚的吟诵出来。
随口而言,脑袋里除了嘴里酒的辛辣刺激着精神,再无旁骛,作这诗,如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一般自然,向心而生,没有目的,也无所求。
他这般随意,说的飞快,好在“文坛龙虎斗”上,有耳力、眼力极好之人负责记录。
因此酒三半这一首即兴之作,才能得以保存。
大殿中本来还有些混沌的众人,听那负责记录的专人再度吟诵了一遍后,无不唏嘘哗然!
不但感叹酒三半之才气,更佩服酒三半之胆略。
公然要酒已是无人敢为之事,更不用说在明知无试问唱和之后,仍然我行我素。
真是潇洒至极,真性情中的真性情!
“好!”
刘睿影鼓掌叫好。
“博古楼酒三半,已然答完辩题,现在通今阁中可有哪位高才要与之一辩?”
刘睿影接着说道。
这句话说道中间,却是就引起了一阵唏嘘……尤其是通今阁中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酒三半只是要了酒,做了诗,怎么就算是答完了辩题。
“刘典狱,在下知道你曾去过博古楼,并在其中盘桓过不少时日,且与这位酒三半私交甚笃。但‘文坛龙虎斗’向来都是至公至允,您代表擎中王殿下主持,不该如此偏袒才对。”
通今阁中一人站起,慷慨说道。
他最看不上这种因为关系而故意偏袒之事,这对没有“关系”的有才之人何其不公,他们本能靠本事凭实力,却因为这些个认识朋友的而错失机会甚至连机会都不曾有。
“哦?既然这位大才有所不满,不妨说道说道?”
刘睿影眉毛一挑。
“此番辩题乃是‘君子’一词,仅凭一坛酒,一首诗,在下着实不明白究竟是如何答完了辩题。还请刘典狱明示。”
此人说道。
酒三半不过做了首诗而已,如果这般就是答完了题,那在座岂不是人人都行?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先说说,何为君子。”
刘睿影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君子,便是坦荡之心性!。心中无担忧,无恐惧。不忧不惧,便是君子!”
此人说道。
“不忧不惧便是君子,那梁上君子或匪帮山贼在行窃盗之事,也是如此。他们对今日不恐,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明日无忧,才会只贪图一时之快活。难道他们也是君子不成?”
刘睿影出言反驳道。
那人听后犹如挂了霜雪的柿子,顿时萎靡下去。
思量再三,将连侧向一旁,拱了拱手,重新落座,口中不免发出一声重重的长叹。
反倒是博古楼的众人,包括鹿明明以及常忆山在内,纷纷抚掌点头,面带笑意。显然是对刘睿影这番辩驳极为满意。
先贤之书,大家都读过。
方才那人却只理解了个皮毛。
不忧不惧者,世间数不胜数。
深究后,却是在于,以何种态度、心境。
刘睿影听到通今阁中人仍有不少窃窃私语者,便招手唤来侍者,令其在面前摆了一张桌案,一套文房,已经半刀裁剪齐整的澄心堂老纸。
墨已研好。
黑中泛起点点金。
好在这会儿的阳光并不刺眼,所以这点点金色并不明显。
刘睿影提笔蘸墨后,静立在桌案后。
犹如腊月青松,毫无动摇。
约莫过了不半盏茶的功夫,却是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三行字: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众人伸着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但只有五王和狄纬泰,徐斯伯坐在他背后的七人才能看的清楚。
“刘典狱当真是天赋异禀!凭此等悟性,即便是弃武从文,有朝一日也足可位列‘文道七圣手’之一。”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毕竟是在帮酒三半辩驳。
身为博古楼楼主,不论如何,都算是酒三半的先生。
何况这般场面,刘睿影竟然如此相帮,也是狄纬泰所未曾预料到的……
当初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时,狄纬泰对他并不算是客气,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反倒是和他同路而来的赵茗茗,酒三半,欧小娥等人,以及一直在博古楼中的老友萧锦侃对刘睿影帮助极大。
后来酒三半却是又被无端牵扯上了五福生的大哥——两分身死一事。从刘睿影走后,也在博古楼中受了不少排挤。
要不是狄纬泰让他住在自己附近,和鹿明明当了邻居,恐怕酒三半来博古楼中书不曾看两页,却是出剑的机会比提笔还多!
刘睿影写完后,朝着宣纸吹了口气,让墨迹干涸。而后从桌上掀起,走下台去,递给了莫离。
“莫大师,劳烦您给众位大才念念。”
莫离一脸茫然的接过,不知刘睿影究竟是何用意,为何偏偏要她来宣读。
其实这道理极为简单。
在场的众人,除了五王之外,其余都是属于博古楼,亦或是通今阁。
唯有莫离是自由身,还位列文道七圣手。
除了擎中王刘景浩外,其余四王都是前来观礼的贵宾,自是不合适。
本来应当让东海云台这唯一的局外人来读,可刘睿影并未在众人中看到李韵的身影,因此莫离便是最佳人选。
莫离看着纸上的三句话,眼睛顿时一亮!继而十分不可思议的抬头和刘睿影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纸上字抑扬顿挫的读了出来。
刘睿影的字算不上好看。
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丑陋。
并且比划生涩。
间架结构也缺乏整体的协调。
或许那些清高的文人看了必得说上一句,把自家鸡拿来沾沾墨,在纸上走两步,都比这字要来的齐整。
但辩题之中,字的好坏并不重要。其中的立意和内涵才是本质。
总不能因为字丑,便一味苛求。岂不是舍本逐末?
写字好看的,也未必写的出刘睿影纸上的东西,因此写字不在于字怎么样,在于写的是什么,写出来的有没有意义和用处。
宣读完后,众人仍在回味迟疑。
鹿明明和常忆山却是起身朝着刘睿影拱手一礼。
读书人唯有在觉得受教时,才会如此。
显然刘睿影这三句话,让位列文道七圣手的这两人都佩服不已。
闻道有先后,三人行必有师尊。
文道一脉与武道最大的不同正是在此。
黄口小儿也能有窥破天际之语,浩然学究也难免固步自封。
“一个人行于世间百态,想要真正要做到内心的坦然,便要先做到拥有仁义的胸怀。这种来自于于内心的仁厚,在加上宽和,便能使之不斤斤计较。心怀宽广,才能不纠缠于这世道所给予的得失,故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忧与恐。”
鹿明明说道。
这下却是连通今阁中人也无从找茬,只能很是不服的点了点头,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应和之声。
莫离将宣纸递还给刘睿影。
他将其展开,面向众人,但却看着酒三半,伸手指了指那个“惑”字。
酒三半眯眼看了片刻,便抚掌大笑,同时又饮了一口酒。
这惑字,上或下心。
或为可能之意,左右皆可逢源,毫无一定之规。
人之所以有“惑”,正是因为这世道总是让人面临众多的抉择。此时,就要看自己这颗“心”在地下是否能托起,是否足够坚挺。
如果心中早有判断,也不乏定力,那便不会被纷扰所迷惑,也不会被无数的抉择所压垮。
“刘典狱,方才您挥毫,一蹴而就的三句话,在下很是佩服。不过您也有言,说那盗匪之流,也是无忧无惧。那
和您写的一比照,岂不是说他们也是勇者?即便还算不上君子,起码也占了一部分。”
又有通今阁中人起身辩驳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他本来只是想给酒三半解围,顺道当个引子,让在场的大才们可以自行辩驳。
没想到,却是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再看酒三半那逍遥的模样,眼里只有酒,哪里还管其他?
他倒是自在的很,苦了他还要替他与这些人纠缠。
刘睿影正犹豫间,忽然耳朵一动,却又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劲气传音。
听完后,心中也有了底气。
正巧他这一路的见闻,憋了满腹,还未曾有合适的机会说道说道。
虽然有些发牢骚的嫌疑,但刘睿影着实有许多话想说,并不只限于今日在场的众人,而是对这整个人间世道。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刘睿影放眼全场,在座的能有几个真正尊崇学问的人?
若是这学问做到最后,并不能够超乎功利,所学的一切反而让人更加庸俗又不切实际,还不如归于山野,耕田渔猎,自在舒心。
“这位大才,却是有些狭隘了。此间的‘勇’,并非是勇武,而是担当。试问那些个盗匪之流,有何担当?逞一时之勇武,不过是匹夫而已,毫无远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朝无德无仁,尚且都被在座五王推翻,何况盗匪,岂能长远?”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此言极有道理,君子当然要有远虑,但若是太过于宏阔,岂不是忽略了自身的心性?”
通今阁中人犹如走马灯板,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发难。
刘睿影却是泰然自诺,不乱方寸。
“君子本就应该胸怀天下,这兴亡匹夫有责之说,在坐的列为大才,想必比我懂得多,悟的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唯有在穷途末路,困窘于不堪境地时,还要不放弃自我所坚守的心性,方才是君子!”
“先贤卢故之典,众位难道忘了不成?”
一直未曾言语的徐斯伯顺着刘睿影的话开口说道。
话音一落,通今阁众人立马便安分了许多,各个面露沉思之状。
卢故是皇朝时期的文道宗师,作品留下不多,但一首最为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却被广为传颂。
其中有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道出这位先贤当时的困顿,但身为君子,这般潦倒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尽欢颜”。
而他的后世子孙,更是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
如若说唯有君子才会有此大志,不如说唯有此大志,方才是真君子!
“唉……”
刘睿影突然叹了口气,随即仰头,看着落日。
“在坐的,除了二三人以外,真无一人是君子!”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不旦是通今阁中人各个义愤填膺,就连博古楼却是也坐不住了
但鹿明明,常忆山,酒三半等人,却只是笑了笑。
因为他们知道,刘睿影话中的“二三人”,一定有自己。
可解下来刘睿影的一句话,却是让这几人也凌然不已……
“凡是前来参加这‘文坛龙虎斗’的,扪心自问,谁是君子?不知君子为何物之人,却是妄议君子,真是可笑至极……”
接着,又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君子周而不比。”这两句话,同样请莫离宣读了出来。
众人正在琢磨之际。
却看刘睿影周身飘飘然,仿佛双脚离地,下一刻便可登入上界。
狄纬泰和徐斯伯见状,都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张,极为惊诧。
不等二人反应,刹那间,从天幕上,又有金光万道,撕裂了云层,耀压落日,朝下飚射而出。更带着滚滚血红色的霓光,穿插其中,不断游走。
待这金光与红霓近了,在场众人闻到一股奇香。
这香味不同于先前安东王潘宇欢点燃的“龙涎”,从口鼻吸入后却是觉得四肢轻快,灵台澄澈,宛如瑞气弥漫于四肢百骸。
金光落地前,闪耀渐隐,化为紫雾一片,让整个大殿如同混沌仙境。
众人抬头一瞧,不知何时,这大殿屋顶已然小时不见。
看到一扇碧色大门,好似沉沉的碧色琉璃造就,在半空中明幌幌的立着,又似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玉。
琉璃天门旁,左右各有数十道羽扇纶巾,衣袂飘飘的人影。
再后者,左右两侧尽皆金袍银甲。右侧持铣拥旄,左侧执戟悬鞭,持刀仗剑,恍如神人。
琉璃门外尚且如此壮观,顺着门厢朝里看去,更是惊人!
几根大柱,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托起数座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的长桥。
桥上明霞万丈,却是将人间之景,之人,之物,尽皆倒影其中,囊括万有。桥头一处可见,另一处被碧雾蒙蒙遮住了台阶,不知通向何处。
稍顷,碧雾散了些许,又见宝殿重重,殿门口静立无数玉麒麟,巧夺造化的雕工,却是惟妙惟肖,宛如活物。
旁边栽种着千年不凋之花,和万载常青之草。
沿着复道回廊,映入眼中的,处处皆是玲珑剔透之物,檐簇之上层层叠叠的满是龙凤翱翔。
居中宝殿的正上端,是个葫芦顶,亮的灼人眼目,上面描绘着巨幅比划,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还有凶恶兵将器宇轩昂的护驾于前后,但左手中却捧着琉璃盘,右手拿着个玛瑙瓶。
盘中空无一物,瓶子里插着几枝弯弯曲曲的珊瑚树,却是紫晶色,人间从未得见。
众人正看得如痴如醉之际,那些个人影,忽然合而成三,缓缓挥手。
转瞬间,落下一件灿烂如星辰的绛纱衣,和一顶金碧辉煌的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全都稳稳当当的落在刘睿影的身上。
最后落下的芙蓉冠,刚刚触及刘睿影的头顶时,合而成三的三道人影也飘然落下,面对刘睿影而立。
三人身上的耀光让刘睿影不自觉的眯起了双眼,但却听到身后一阵慌乱的骚动,可很快又被从前方传来的喧哗盖住。
“见过寒灯大人,独夜大人,远行大人!”
五王与狄纬泰、徐斯伯,带着十二分的恭敬,齐声说道。
这时,刘睿影觉得面前的光耀逐渐黯淡了下去,变得柔和,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友,又见面了!”
寒灯人负手而立。
灯盏悬浮在他的右边的肩头上方三寸之地,微微悦动。
当刘睿影的目光看向那灯盏时,它竟然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似是故人相见,行礼问好一般。
刘睿影不知情况,便也对着那灯盏微微颔首。
“见过……见过寒灯大人!”
刘睿影想起此人正是在震北王域中,晋鹏寿诞时,现身的“寒灯人”。
他的孙女可是与晋鹏之间有着很深的纠葛……连刘睿影也能看出,他们俩之间怕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
“哈哈,小友不必如此。且看我这灯盏,对你亲近的很!你我之间,不以世俗辈分相论。不过我的年纪着实长你很多,你若是愿意,叫我声老寒便可。”
寒灯人说道。
刘睿影对寒灯、独夜、远行三人也知晓几分。
这三位师兄弟,才是当今天下包括东海云台、西北草原王庭、漠南蛮族部落以及坛庭在内的真正至高。
从五王等人前辈恭敬的态度便能看得出来。
这等人物,见到他们三人,都得以冠以“大人”的敬称,刘睿影即便浑身是胆子,也不敢将寒灯人唤做“老寒”。
“师兄,你说的就是他?”
寒灯人身旁之人问道。
刘睿影寻声看去,但见此人犹如白昼与黑夜的分割。
一日之中太阳落下,微微扬起尘埃,留下夜。
深幽,沉寂。
鸟归巢,人也归家。
五星无月,任何匆匆都被遮掩。
同样也没有奔波,也遮挡了烦躁。
宁静中自带着溢满的神秘。
长街变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即便有无数的奇峰和险滩,无数的风花雪月,也无法露出任何行迹。
一切都在汇聚到这人的身上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只要朝上一看,刘睿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有着一燃烧的眼睛。
就像突然撕破黑色夜幕的两颗大星,正在凝视着他。
星光清凉,可燃烧的却要比太阳更加激烈。
一左一右,简直可以与人间 所有生灵的信仰相媲美。
“正是。”
寒灯人回答道。
言语入耳,刘睿影这才回过精神,晃了晃脑袋。
这发问之人,应当就是独夜。
至于第三位远行,他却是在受了五王等人一拜后,便失去了踪影,不知去向何方。
“果然是身怀大“势”!”
独夜人打量了刘睿影一番后说道。
“不知三位大人驾临,我等后生有失远迎,还望宽恕!”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不碍不碍!其实我们仨早就来了!本想下来凑凑热闹,又觉得一旦现身露面,却是让你们拘谨。这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在上面看着。”
寒灯人伸手指了指天说道。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晚辈记得已经有近百年未曾降下了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一百六十年。刚好百年加一甲子之数。好记的很。”
寒灯人说道。
“那……”
“那还不够明显吗?”
寒灯人上前两步,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刘睿影的肩头,满脸笑意的看着他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反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二位大贤,那便是如此?”
“既然寒灯大人发话,那当然就要如此!”
徐斯伯和狄纬泰说道。
第一章 纸上苍生
百年不可谓不长,再堆叠一甲子,更是古今罕有。
毕竟人之一生,能活一甲子,已然不多,至于百年……更是少之又少。
文道先贤有言,“十有五,当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刘睿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可单凭这么长久的年份,也应当知道绝非凡物。
直到徐斯伯和狄纬泰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结果宣布之后,他也仍然没能回过神来。
当刘睿影看到与自己的熟悉交好的人,站起身来,冲着他满脸堆笑,以及博古楼、通今阁中那些个青年读书人,神情复杂的注视着他时,再结合起放在耳边若隐若现的话语,刘睿影这才恍然,他竟然摘得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桂冠。
“王爷……我……!”
刘睿影觉得脑子十分晦涩,就连个“不胜惶恐”之类的词,却是都说不出来。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冲他摆了摆手,说道:
“不必多言,我和众位王爷还与三位至高大人有事相商,你先去吧,和朋友们热闹一场。今晚无论去哪,做什么都可以,一律由擎中王府公出。”
言毕,从袍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行礼后,双手平举,躬身接过。
感觉到其中有一枚硬物,但隔着锦囊,光凭借着手中的触感,却是也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
再一抬头,以擎中王刘景浩为首的五王,还有徐斯伯、狄纬泰两人,正引着三位至高: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朝后方走去。
大殿中的青年读书人们,从一开始的静默,到小声议论,再随着各自的楼主,阁主远去后,变得人声鼎沸。
“博古楼的诸位,刘睿影乃是楼主钦点,还不贺喜?”
鹿明明当机立断,转身对着博古楼中人说道。
博古楼中的青年读书人,本就对刘睿影没有什么敌意。毕竟他自始至终,都在替博古楼出头,与通今阁争锋。
现如今,他摘得了桂冠,又是自家楼主钦点,那当然应该贺喜。
于是纷纷起身,对着刘睿影拱手行礼,口中参差不齐的说着“工恭贺刘典狱摘得‘文坛龙虎斗’桂冠,拜见大贤!”
虽然其中有些人称呼的是刘省旗,还有人或许是心中仍旧不服,故而直呼其名,叫的刘睿影。但不论怎样,却是都把这恭贺之词说了出来。
人之真心有几分,却是无法查证。
只要面子上能过得去,那便是就不错。
这道理听着好像有些自暴自弃之感,可这世道上,谁不是看着自己身后还有几个垫背的?要是只一味地朝前看,念叨着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之类的言语,岂不是日日都在竞争,累个半死?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但凡是把自己琢磨个差不多,找准了位置,那就不会太过失望。
心中不服气的读书人,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嘀咕几句而已。若是让他们大大方方的说出来,表明立场,想必也不会有一个人敢吱声……
至于有实力,有资本质疑的人,却是又看不上这些凡俗名声。
“该是你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睿影从台子上走下来,感觉整个身子仍旧是有些飘忽。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虽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并未显露行迹,好似和他的身躯、衣裳,融为了一体。
“去哪里喝酒?”
酒三半问道。
“文坛龙虎斗”的桂冠对他来说,却是还不如二两农家的浊酒。
酒虽然伤身,可是暖心!
虚名累人,除了走到何处都被人围观恭维以外,还有用处?生而为人,要是连喝酒都不能愉快清闲的话,这人也着实当着没什么意思。
刘睿影没有立即回答。
他拿出方才擎中王刘景浩给他的锦囊,将起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贴牌,足足有两寸后,极为方正。一面写着“擎中王府采办令”,一面写着一个“凌”字。
刘睿影心一沉。
知道这枚贴牌应当是属于凌夫人的。
她身为王府大总管,虽然已经久不管王府中的一应事物,可这些令牌,还是以她的名义签批。
忽然想到,从自己去了王府内府的军器部后,便再也没有看到凌夫人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
正在他想的出神时,鹿明明走来,伸手在刘睿影面前晃了晃,对他说道:
“我和你常忆山师叔,还要和博古楼的众位弟子说些事情。定好了去哪里喝酒,记得派人来传个话。”
随即和常忆山大笑着离开。
先前狄纬泰将话说的很明显。
刘睿影是鹿明明的徒弟,这样折算下来,也就是狄纬泰的徒孙,半个博古楼中人。
刘睿影摘得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桂冠,那也就等同于有一半的荣耀,属于博古楼。鹿明明和常忆山,当然是十分高兴。
“刘省旗,恭喜了!”
弯三紧跟着上来说道。
“侥幸而已,客气!”
他对五福生仍旧很是堤防。
酒三半看到这四人在此,却是也微微皱眉……就连他这样洒脱的人,都对这四人有些不耐烦,可想而知自从两分死后,五福生在博古楼当真是有着不小的尴尬。
“酒三半,可否借一步说话?”
弯三转而看着酒三半问道。
“什么话?”
酒三半拍着空空的酒坛子问道,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嗡鸣。
弯三听后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借一步说话,自是不想这话语让旁人听了去。
且不说现在这里十分嘈杂,况且还有刘睿影和欧小娥这两位外人在。
不远处,莫离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刘睿影的那两幅字迹,一只茶杯里还有半杯已经凉的透彻的茶,正在啜饮。
怎的这酒三半好似听不懂话一样,还是在故意为难?
“还是……借一步吧。”
弯三说道。
看得出,他已经很会忍耐。
要是放在以前的时候,说不扭头就走,爱听不听!
“这却是有意思!”
酒三半重重的拍了一下空酒坛说道。
“我听说过借钱,借书,借衣服,甚至借酒,借老婆!偏偏就没听说过‘借一步’!这钱可以还,书酒能再买,老婆也可以娶新的,就是这步子怎么借?我借你了,你又如何还?”
酒三半奇特的脑回路让众人不知如
何接话,平常人根本不会想到纠结这些,听到借一步也就自然的挪动步子了,如今听他讲来确实有道理。
借出去的步都没有还过,又何谈借呢?
欧小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睿影也清楚,这时酒三半故意发难。
看来是在博古楼中,没少被这五福生剩下的四兄弟欺负。
现如今找到了机会,当然要狠狠拿捏一把。
“狄楼主有传令给我等。”
弯三这句话几乎是咬压根说出来的。
“那就在这里说罢,我不想借你一步。这里也没有外人。”
酒三半说道。
他还是那般强硬,半点没有把什么传令放在心上。
听闻此言,欧小娥霎时脸颊有些飞红。
“外人”这个词,从旁人嘴里说出来还不见得有什么奇怪,只是表明关系亲密而已。
可与之相对的“内人”,不就是老婆的意思?
现在这里说话的总共有,七个人。
除却自己之外,都是大男人。
那酒三半说不是外人,岂不是将自己算做了他的内人?
她一个未婚嫁的清白姑娘,怎的就平白无故成了他的内人?
这话说出去,可让她以后该如何面对旁人啊!
一时间,竟是令欧小娥这般泼辣的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转念想想,方才弯三对酒三半说“借一步”,酒三半的那番言语虽然着实有趣,可其中却说什么老婆借走了,不还,还能娶新的!
这不就是说,除了她以外,他还能娶别人?好一个酒三半,真是风流浪子!
顿时胸口又平添了道堵闷……
无名的火气也升腾起来,脸色越发沉黑。
随即冷哼了一声,佛袖离去。
欧小娥突然离去让酒三半不知所以然。
“她怎么了?”
酒三半指着欧小娥的背影说道。
“没什么,想喝酒了!”
刘睿影笑笑说道。
“哦……竟然比我还着急!那咱们也走吧?”
酒三半天真的以为她真的是去喝酒了,还想着一会陪她喝个痛快!
“你先将狄楼主的事情听完,长夜未始,不差一会儿!”
酒三半重重的喘了口粗气。
“到底什么事,不要耽误我喝酒!”
弯三扭头,和自己的三位兄弟对视一眼,而后对着酒三半齐齐跪下。
“拜见一世龙门!”
此言一出,不但酒三半拍打空酒坛的手顿时僵住,就连刘睿影都十分震悚!
这“一世龙门”的头衔,乃是九族时期所特有。
传承了多少代,有多少人当过这“一世龙门”已不可考。但最后一位“一世龙门”,却是当今的博古楼楼主狄纬泰。
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时,翻看过卷宗档案。
这个头衔,在推翻九族之后,就被彻底废除。
狄纬泰更是将此,视为平生唯一耻辱。
至于九族中人的羞辱、为难,甚至将鞋底踩在他的脸上,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随着九族的倾覆,也就变得烟消云散。
但这么一个响亮的头衔,背后蕴藏的肮脏,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因此才在博古楼中将其彻底废除、封存。
文道一脉,向来有“登龙门”一说,古籍有云:“江海鱼集龙门下,登者化而为龙。”后来则用以指代有大才学之人,受世人推崇,亦或是登科后,鱼跃龙门。
通今阁中,还有一道龙门。在博古楼中,这个词却是禁忌。
现在看着五福生双膝跪地,对着酒三半这般称呼,不由得令人惊诧。
“别这样……我请你们喝酒,但别这我阳寿好吗?还有那么多好酒没喝过,酒泉没找到……二十啷当的,还没娶到老婆……”
酒三半一口气说下去,身子还往旁侧一闪,却是就想要逃跑。
没想到刚好和去而复返的欧小娥撞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了?”
欧小娥看着跪地不起的五福生问道。
酒三半拼命的摇着头。
他既不明白这“一世龙门”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五福生又想出的什么新的阴招要坑害自己。
好在刘睿影急忙对着欧小娥耳语了一番,这才让她明白了情状。
“先听怎么说,再跑也不迟。”
欧小娥替酒三半整理了下方才急促之际,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襟,而后说道。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令:即日起,恢复‘一世龙门’称号,赐予酒三半,自生至死,西至天涯,东抵海角,皆不可变,亦无人可夺。”
弯三抬头说道。
随即四人再度异口同声的高呼“拜见一世龙门”后,便起了身,拍了拍双膝上的尘土。
“所以……这个‘一世龙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本想插话,但想到这是人家博古楼的事情。自己和酒三半虽然不是外人,但他可从来没有把自己算作是博古楼中人,就连半个也没有,无论狄纬泰如何说。
可欧小娥却迅捷的开口说道:
“便是博古楼中,自楼主狄纬泰之下第一人。”
弯三正准备好好给酒三半说道说道这“一世龙门”的渊源,但被欧小娥这么一搅扰,只得收起了满肚子的长篇大论,点了点头,迎合了句“正是如此”。
酒三半却没有丝毫的开心,反而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
“给你的,就先受着。想不通的事,回头慢慢想!”
刘睿影说道。
“要是回头还想不通呢?”
酒三半反问道。
“那就继续想,总有想通的时候。”
刘睿影继续说道。
“要是临死前还没想通呢?”
酒三半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问到底不可。
“那多好啊!想不通,就不会断气,活上三五个甲子都不成问题!”
刘睿影两手一摊说道。
继而走到了莫离面前。
“有劳莫大师。”
“读几个字而已,何谈有劳?”
莫离说道。
“主要是字迹太丑……怕污了您眼!”
刘睿影笑着说道。
“倒是还算自知!”
莫离说道。
随即将两张宣纸折叠整齐,收入了自己的袍袖中。
刘睿影已经伸出手准备接过,却是又愣在了当场。
“字虽
然丑,但其中的意思还是有些道理。就送我吧,可好?”
刘睿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茫然的点了点头。
回想起刚才的事,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在座的君子,不过二三人”这句话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在场的,根本无一人是君子,包括自己在内。不过是伪君子,和真小人的区别罢了。
伪君子平时会装作一副姿态蹁跹的模样,甚至会为了拉拢人心而放弃自己的不少利益,但当触及了自我的根本时,伪君子却绝不心慈手软。人们又会被他平时的模样所蒙蔽,疏于防备。真小人却从不伪装,自始至终的让人心存戒惧。
由此一个坦诚,一个城府极深。
“喝酒我就不去了,回铺子好好研读一番刘大师的墨宝!”
莫离扬了扬衣袖说道。
刘睿影道别后,看到酒三半已经将五福生所言之事处理妥当,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副馋酒的样子。
无奈笑了笑,朝前走去,对着酒三半和欧小娥一招手。
“今晚做点不一样的可好?”
刘睿影问道。
“什么不一样的?”
酒三半问道。
“喝花酒,赌大钱!”
汤中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先前一直不见踪影,因当时随着定西王霍望一道去了,此时才回来。
刘睿影对着汤中松一笑,他却是说到自己的心坎里。
他正是准备带着众人,先去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铺,买些糖炒栗子,然后到中都城里,胭脂弄中最出名的春暖阁中喝一场痛快。等时辰晚些,再去宝怡赌坊中会会那位“一刀切”的老师傅。
胭脂弄旁,有座神庙,名为上清。过了上清庙,便可以看到一个五层楼,形似宝塔状,每一层都伸出许多个空心铁管,却是煤炉的烟道。
这种东西,在西北地界属实没啥稀奇的,过了农历的十月初一,那边几乎所有的住户,屋里都须装上路子,只是有的烧煤,有的烧柴,
第一等的,自然是在屋子里安上一面铁皮的火墙,煤炉的热度烘烤之下,火墙便可以让整个屋子犹如暮春时般温暖,而后将烟囱支出窗户或墙角去,烟尘便可排出屋外。
穷人用的所谓“白炉子”,乃是黄泥糊的,外层涂着一种白色矿石的粉末,由一个铁架子支着,里面烧的都是不要钱的枯枝败叶。不但烟尘大,味道也极为难闻。
春暖个背阴。
还有个极为奇怪的规矩,便是进入阁中的客人,务必先行更衣。
因为每一层都有是个煤炉,部分季节,昼夜不停地烧着。冬天时还好,夏天时衣裳穿多了,热的人汗流浃背。
不过一旦换上了里面的衣衫,登时就只会暖洋洋的。
谁也不知道这春暖阁的衣衫,到底是什么质地。
不过其中之人,最后尊敬的,却不是陪酒花魁,而是烧炉子老师傅。
这烧煤球有许多技巧,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必须得把这煤球烧得火红通透,才可以端进屋子,放入炉子里。
否则,单凭那股子烟尘味,就会把这个屋子里人熏死……
每年冬季,王域的王城以及各地州府的府城中,都会有专人来回巡视,发放解除煤毒的药剂。
相较而言,春暖阁的铁炉子极为干净,都是用白铜或掐丝景泰蓝装饰的,犹如号角一般,行装也十分典雅。只是极为消耗,五层楼上最小的炉子,每天都能烧掉约莫千斤上下,若是赶上天凉大雪,则不下于三千斤。
春暖阁在夏日的时候,生意并不好。
并不是因为酒不好喝,或是姑娘不美,而是老板就是不愿意熄了那炉子。
按照他的话说,这炉子就是春暖阁的招牌。
没了炉子的春暖阁,还叫春暖阁吗? 去了“暖”字,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春”字,着实是俗不可耐。
虽然来喝花酒的人,也不见得就多么文雅,但这人间产生,最后还不是化为几行字?要么写在书里,要么刻在墓碑上,火道最后不过就是为了一张纸而已。
刘睿影曾经在冬日里,被萧锦侃生拉硬拽的去过一次。
那年的雪出奇的大,像塞进被褥的棉絮般,成团成团的向下掉。
春暖阁中的炉子,正巧烧上了大半炉煤块,却是最为舒服的温度。
从下面看去,炉口呼呼地冒着红光,整个屋子内都暖洋洋的,所有人尽皆穿一件春暖阁提供的薄丝。
进入春暖阁,照例是不能先喝酒叫姑娘,却是得先读书喝茶。
一拨客人一个书房。
其中摆着许多盆景,都是从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运来的名贵,诸如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等等,甚至还有不少在夏天才会盛开的。
毕竟在春暖阁中,四季颠倒,春冬无差。
盆景零零散散的在案头或茶几上摆着,还有些琉璃制成的小水缸,只是其中并未养莲,也没有游鱼。
不多时,便有侍者。提着个白搪瓷的水壶,放在炉头上,壶盖被水汽顶的叮当直响,和屋内的摆设很是和谐,像极了“瓶笙”。
刘睿影一边和众人说着春暖阁的事情,一边朝外走着。
“刘典狱!”
孟磊一闪身,出现在大殿门口,冲着刘睿拱手行礼说道。
“都安置妥当了?”
刘睿影问道。
孟磊没有回答,身形朝旁侧一退。
傅云舟手上带着枷锁,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赤足上带着粗大的镣铐,被两名擎中王府府卫架着,还在不停地咳嗽。
看到刘睿影后,双眼顿时圆睁。
先要说话,却先涌出了一口血沫。
“这里还有众位贵宾,如此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刘睿影压低嗓音质问道。
“是属下考虑不够妥当……还请刘典狱责罚!”
孟磊听闻慌忙准备下跪,但却被刘睿影拉住了胳膊。
“将他带去诏狱,那边有人交接,然后你等速速回来。王府中恐怕还有变故,万万不可大意!”
刘睿影交待道。
孟磊点头应允。
又看刘睿影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他手中,说道:
“今日兄弟们都辛苦。等贵宾们走后我请你们喝酒,这些钱,你去给今日一道冲进军器部的府卫兄弟们分了,喝口好茶!但这几天里,决计不可饮酒寻欢!”
孟磊躬身道谢,便带着傅云舟踉跄着离开,朝诏狱而去。
刘睿影盯着看了会儿,随即转换过心境,继续滔滔不绝的和众人说起那春暖阁的种种妙处来。
第二章 一摊人间烟火
众人走到擎中王府大门口,从两侧厢房的柜子里,凭证明牌,拿回了自己的剑以及其他一应杂物。
刘睿影可以配剑入府,其他人却是不行。
正在等待的时候,杜浦羽从王府外走了进来,看到刘睿影登时停下脚步,遥遥行礼。
“刘典狱这是要出去?”
“正是,和几位老友聚聚,喝杯酒。指挥使大人若是无事,不妨同去?”
刘睿影说道。
“我现在可不敢离开王府半步……”
杜浦羽连连摆手说道。
傅云舟血洗军器部,擎中王刘景浩能留他一命已经是恩典。要是他在擅离职守,去饮酒作乐,府中出了事端,他却是也用不着王爷责罚,唯有自刎谢罪。
“指挥使大人也不用这般草木皆兵。傅云舟已经被拿下,而且王爷也刻意暴露了手段,想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安稳。”
刘睿影笑着说道。
杜浦羽听后点了点头,但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指挥使大人还有话要说?”
“刘典狱也不必这般客气,要是看得起在下,就叫杜哥吧,我应当也年长你不少”
杜浦羽不断搓揉着双手,慢吞吞的说道。
“我知道您与凌夫人关系密切……方才王爷传出话来,让我尽快找到凌夫人以及东海云台等人的下落。我出府,便是去了一趟中都查缉司和三威军驻地。这王府内的边边角角,我都了然。可是对于中都城却不甚了解。所以想问问刘典狱您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联系上凌夫人?”
杜浦羽问道。
刘睿影沉吟片刻。
凌夫人骤然失踪,对整个擎中王府乃至擎中王域都影响极大。身为诏狱的十八典狱总提调,许多机密要事都需要她来决断。
可惜外人虽然觉得刘睿影和凌夫人之间关系密切,殊不知两人也就才刚刚认识几天而已……他除了知道凌夫人几乎整天都在诏狱中的 “三长两短堂”的榻上喝酒饮茶外,其余的却也是一概不知。
“我也无能为力……不过中都城内要是有什么需要,指挥使大人随时吩咐。我有位朋友,在城中颇有威望势力,应当能帮上忙。”
刘睿影说道。
“不知刘典狱说的这位朋友,可是鄙人?”
邓鹏飞从后方走来,高声说道。
作为邓家的大少爷,虽然还未全然接受整个家族,但无论是族内族外,都暗地里称他做“少家主”。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中都三大家为首的邓家,迟早要由邓鹏飞掌舵。
等他真成了家主时,再去巴结关系,那就太过于功利了。现在虽然也是邓家大少爷,可终究还是个少爷,中都城里那些个小些的势力与家族,想要攀龙附凤的不在少数。
因此文坛龙虎斗一结束,博古楼和通今阁的读书人们退出大殿之后,却是就把邓鹏飞团团围住。连一直在他身边的毕翔宇,都被人流挤到了一旁,很是无奈。
杜浦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邓家的大少爷。
算起来,邓家的家主,邓鹏飞的亲爹,和他自己还有一段儿同袍之谊。
创业之初,谁人不戴甲,谁人不配剑?
只是人家老邓比杜浦羽更有才能。
虽然冲锋陷阵略有不足,可长于谋略,很快就脱颖而出,被擎中王刘景浩所依仗重用,甚至常常抵足而眠,以备有紧急事端时方便垂询。
“见过邓公子!”
杜浦羽行了一礼说道。
虽然自己算是长辈,但庙堂之中,向来不是以辈分资历说话的。
要是放在平时,他也不会这般恭敬客气。
但自己刚闯了大祸……即便是被傅云舟所欺骗,最终也是因他粗心大意所造成的。故而现在见了谁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杜叔叔,您与家父是同辈,小侄可万万不敢受您的礼。”
邓鹏飞说道。
杜浦羽讪讪一笑,继而又客套了几句。
当听到邓鹏飞保证如有需要,定会调动家族势力相助时,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和刘睿影以及众人一一告别后,昂首阔步的朝里走去。
无论心中此时如何凄凉,但他还是这擎中王府的副总管,府卫指挥使。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半点颓唐。
刘睿影目送杜浦羽离开,便招了招手,唤来一位府卫,让其到王府内博古楼鹿明明和常忆山的下榻之处,告诉这两人,今晚在中都城,胭脂弄的春暖阁见。
那府卫应声而去,刘睿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文坛龙虎斗算是告一段落,他要做的,是借着擎中王刘景浩的“势”,将先前中都城内的不稳定,一扫而空。
隐隐之中,心里却是有种预感。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准。
只觉得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块儿。
“睿影,我和邓鹏飞先回家族一趟。现在天色尚早,胭脂弄还未热闹起来。”
邓鹏飞说道。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夕阳还剩最后一抹红,远远地挂着。像清晨对镜梳妆的美人画了一半的唇脂。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欧小娥却是也说,想趁着酒三半清醒,和他一道在中都城里逛逛。不然一喝酒,酒三半又会停不下来。别到头来,这次中都之行,除了酒外,什么都没有,那可就有些过于无趣。
酒当然是要喝的,但也不能只有喝酒。
刘睿影看了眼酒三半,只见他满脸都是不情愿……
方才那一坛子酒,刚刚让他有了兴致,却是就要立马续上,才能让这韵味不间断。
可是他又架不住欧小娥的脾气。
还不等出声说句话,就被欧小娥拉扯着衣袖,生生拽走……
现在只剩下汤中松还在,看着刘睿影忽然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自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怎的就让汤中松如此开怀!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个往事……”
汤中松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却是想起,当初定西王霍望收他为徒后,请了张学究做他的文道师傅,教其作诗,做对,写文章。
好在他还算是有些底蕴,起码也是上过书塾的人,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对韵》也能倒背如流,张学究不用从头教起。
定西王霍望送他去博古楼,就是想让其在这次文坛龙虎斗上露露脸,最好是能蟾宫折桂。
没想到这次的“文坛龙虎斗”竟然是这样收场。
崭露头角的只有酒三半和刘睿影两人,留下的也只有酒三半的一首诗,和刘睿影的两幅字。
“今晚出暖阁可是热闹。”
酒三半止住了笑说道。
刘睿影并不接话。
他知道对于这样的去处,汤中松都能摸得门儿清。
就算是忘记了丁州府城的门朝哪开,却是都不会搞错这些去处有什么样的姑娘,什么样的好酒。
“应该说是整个胭脂弄。”
汤中松想了想,改口说道。
“文坛龙虎斗”刚结束,博古楼和通今阁中的读书人,都可以松口气。
即便这次好似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那来了中都城,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文人风流。
有时只是囊中羞涩。
但凡有余钱,哪个读书人不想寻花问柳,夜夜笙歌?
按照惯例,在“文坛龙虎斗”结束的当天,博古楼和通今阁会给自家前来参加的读书人每人五十两银子。若是有功,则再论功行赏。
五十两银子虽然不多,但能来“文坛龙虎斗”的读书人,有谁是穷光蛋?
但这银钱,却是再多也不多。
几个关系交好的,领了银钱后,互相约着,却是都去了胭脂弄。
普通的勾栏,满足不了这些个自命清高读书人。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但姑娘要美,酒要臻,还得雅!
别处的姑娘,都太俗。
脸上涂的脂粉,一吹一个坑。
衣裳熏的香,闻上去也很廉价,和“雅”字一个比划都不沾边。
这样的去处,欲念多而已经少。
这些多少有些“文名”在外的才子,可不是为了摸黑上床,一晌贪欢。而是为了有同道中人,彼此诗文唱和,又有红颜作伴赞叹,美酒开怀畅饮的意境罢了。
春暖阁无疑是此间最好的去处。
许多犯了事的官员将领之女,无处栖身,便都投于此地。故而这里的姑娘,都气质非凡且饱读诗书,最受这些才子的追捧。
当然也不乏有些人,只是为了满足欲念,所以汤中松才说今晚的胭脂弄应当是最热闹的。
“我得先回一趟祥腾客栈。”
刘睿影说道。
他心里还惦记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
算算时间其实只有不到三日,可这三日里,刘睿影马不停蹄,没有丝毫松快,便觉得好似过了许久。
恰巧汤中松也要回祥腾客栈,朴政宏还在客栈之中。他只是个下人,没有来参加“文坛龙虎斗”的资格。
但喝酒这样的事,可不看身份。
多一个人,多一分热闹。
汤中松在这样的时候,可不能没有朴政宏这个头号狗腿。
毕竟今晚他也有好好发挥一番。
即使不用自己是定西王霍望的名头,只用自己当初被张学究压着写了那么多的诗作,再加上朴政宏的吹捧,想必也足以抱得美人归。
两人并肩朝着祥腾客栈走去。
路上行人纷纷侧身,并且给他们俩扔出一条道儿来。
这倒不是因为中都城中的民风纯良,而是在“文坛龙虎斗”时,这些个百姓都在王府外远远围观。
看到刘睿影和汤中松从王府里走出,又站在门口和一位披坚执锐的将军谈笑风生,便知道这二人身份不凡,得罪不起。
好在他们俩也不是趾高气扬的主儿。
旁人给自己让路,口中频频念叨了“多谢”。
直到被个扎着朝天揪的小姑娘拦住,才停下脚步。
“两位哥哥去看了“文坛龙虎斗”吗?好玩儿吗?”
小姑娘问道。
“当然好玩儿啦!”
汤中松说道。
小姑娘把右手大拇指含在嘴里,嗦了几下,又问道:
“有多好玩?”
汤中松一时无言,只得看向了刘睿影。
“你读书了吗?”
刘睿影看着小姑娘约莫三四岁,已经到了去书塾的年纪。
“没有。我娘没有钱让我读书。”
小姑娘说道。
“你娘是做什么的?”
刘睿影摸了摸她的头问道。
“两位官爷恕罪!小孩子不懂事,挡了官爷去路,官爷要责罚就罚我吧,是我这当娘的没有管教好!”
一位妇人从街旁窜出,将小姑娘牢牢护在怀里,弯着腰对刘睿影和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看她身上穿着棕麻布的衣裳,腰间系着个围裙,满是油污。脚下一双千层底的灌浆布鞋也开了线,馒头满脸都是汗珠。
“你是她娘?”
刘睿影问道。
妇人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怯怯的望着刘睿影,下巴轻轻带了下。
“我娘摊的煎饼可好吃了!”
小姑娘说道,随手指了指路边一处摊位。
刘睿影循小姑娘的指尖看去,只闻到了一阵焦糊味。
“哎呀!”
妇人惊叫一声,松开小姑娘,连忙跑到摊子前,拿起铲子将鏊子上的煎饼翻了个个儿。
结果朝下的那一面,以及变得漆黑……这块饼算是废了。
摊子旁,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大煎饼三钱,小煎饼两钱,鸡蛋土豆一钱。
“这煎饼还不便宜!”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却是哭笑不得……
这块牌子显然是妇人自己写的,料想是读过几天书,还算识字,会写。
不过这价钱应当是三枚大钱,而不是三钱。
要是一个煎饼,三钱一只,怕是几乎无人问津。
刘睿影凑近一看,果然在“钱”字之前,有个大字。只是笔迹不重,又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的,已然变得十分模糊。
那妇人看着糊了的煎饼发呆,许久才叹了口气,用铲子将其切成小块,放到一旁,口中唤了声“欢儿”,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拿起焦糊的煎饼开心的吃了起来。
焦糊的煎饼入口,自是苦涩异常,锅灰混着碎渣,既硌牙又难嚼,费劲咽下去,嗓子眼一整日都充盈着烟熏的味道,吃什么都是如此。
可小姑娘却如同享受美味般,手里捧着别的小姑娘看了都嫌脏的糊饼,眼里却没半点嫌弃。
“这怎么能吃!”
汤中松伸手将小姑娘手中的焦糊煎饼一把拍到了地上。
煎饼掉在地上,本就脆弱,如此一摔,落了满地的碎饼。
小姑娘怔怔的看了看汤中松,随即又望了望自己的娘亲,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边哭便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煎饼碎块,放入口中。也不管上已经沾染上了许
多泥土、砂石。
她大口大口的吃着,两只小手还在捡着脸旁边蹭到的碎渣往嘴里塞,生怕下一刻就会有人和她抢,饼吃的越快,她的眼泪就掉的越多。
本就难以入口的饼虽然被她吞下,可也同样吃了不少坚硬的石子。
小姑娘的哭声立即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许多人却是已然开始戳着刘睿影和汤中松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声音虽然不大,但以他二人的耳力来说,无异于白昼惊雷。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上前将小姑娘抱起,不住的安慰,答应给她买块新的煎饼,这才让小姑娘止住了哭声。
“那……我能加一个鸡蛋吗?”
小姑娘抽动着鼻子说道。
一双泪眼带着渴望的光泽,虽然她知道不能随便占人家便宜,可她好久都没有吃到过鸡蛋了……
汤中松却想不明白。
这自家的东西,不该是想吃就吃?怎的还需要花钱买……
况且一个鸡蛋一个煎饼,这孩子的娘亲也不给孩子吃?
刘睿影好歹比他了解这人间疾苦。
这妇人一看就是独身一人,拉扯着闺女长大。
小小的煎饼摊,就是母女俩全部的指望。
哪里舍得摊个放了鸡蛋的煎饼自己吃?
平日里想必母女俩的三餐,就是这些个卖剩下的边角料,或是出了意外,变的焦糊,无法卖出的。
刘睿影冲着小姑娘点了点头,用臂弯托着她的同时,想要掏钱出来。
汤中松眼见刘睿影这般姿势很是不便,就拿出了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妇人。
小摊小贩,本小利微,根本没有见过百两银票,也无余钱可找。
妇人将手背在身后,不敢接过,双眼却时刻盯着自己闺女。想要出言让刘睿影放下,但却又怕得罪了官爷……
刘睿影想起自己好似还有些碎银子,虽然这妇人也不一定能找的开, 但起码要比汤中松的百两银票要好得多。
于是,只能先将小姑娘放在地上,而后从袖筒中掏出一把碎银子,捡了其中最小的一块儿,放在摊子前。
“三个煎饼,都放鸡蛋。”
刘睿影说道。
“官爷……银子太多了……这可以卖十来个!”
妇人仍旧为难的说道。
脸憋的通红,第一次有了那么大的生意,自己却没能力做好。
“你先做三个,要是好吃,我还多要!”
刘睿影说道。
妇人只得应了一声,脚下便开始踩动风箱。很快便将铸铁鏊子烧的冒气了白烟。
鏊子热了后,妇人脚下先停。拿了个小铁盆,往里倒入面粉和油,用一双特制的长筷子迅速搅拌,直到变成絮状。
随即又放入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粉末,小姑娘告诉刘睿影说,那些是绿豆面、小米面以及栗子面,还有五香粉等调料。
待面糊搅拌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妇人小心翼翼的从摊子下竹篮里拿出三个鸡蛋,打了进去。蛋壳里一滴蛋液都剩,末了还用面糊把蛋壳涮了涮干净。
做完这些后,妇人有些忐忑的看了眼刘睿影和汤中松,发现两人并未关注自己,而是在和自己的闺女聊天。
小孩的脾气就是如此,来得快,去的也快。
方才还哭的极为伤心,这会儿却又被这两人逗得“咯咯”直笑。
妇人松了口气,一手端着装满了面糊的盆子,脚下又开始再度踩动风箱。
鏊子上的白气比先前更胜,妇人踩动的幅度与频率也收敛了些
左手拔出插在油罐儿里的刷子,往鏊子上刷了一层薄油。随即又从盆里舀出大勺粉浆,手握着锅柄,让鏊子滴溜溜的旋转起来,粉浆便在锅底彻底铺平。
不多时,粉浆便凝固成饼状,妇人却是再度拿出一个鸡蛋搭了进去。铲子把鸡蛋在凝固的粉浆上抹开抹平,黄白相间的蛋液顿时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滋滋啦啦”的响着。
不到片刻,妇人又从鏊子旁的两个罐子里,分别夹出些切碎的香葱和芝麻,再将这煎饼翻了个面儿,便算是做好了。
汤中松闻到这香味,不等妇人递过来,就伸手抓起。也不顾的烫,三两下便吞入口中,而后朝天张着嘴,不断朝外哈气。
“真好吃,你要是不吃,这个我也吃了!”
妇人被汤中松这模样逗乐了。
小姑娘也不断拍手,很是骄傲的说自己娘亲做的煎饼就是好吃!
刘睿影伸手刮了下小姑娘的鼻梁,也拿起煎饼吃了起来,不过却是要比汤中松文雅的多。
煎饼入口,芳香酥脆,的确是十分好吃。
“一世龙门也尝尝?”
刘睿影在人群中看到了酒三半与欧小娥的身影,便把自己手中的煎饼,从下扯掉一块,递了过去。
酒三半与欧小娥分吃了后,也是赞不绝口。
“喝酒能作诗,吃了煎饼,也赋诗一首?”
汤中松朝着酒三半挤眉弄眼的说道。
酒三半慢条斯理的吃完,瞅见妇人的煎饼摊旁,有个代写书信的老头儿。
从他那里借了笔墨,将煎饼摊的牌子翻过来,提笔写到:
“鏊子平铺彩粉涂,铲筷利落平江湖。?轻掀慢转文火渡,青龙乱舞架宏庐。橙白心练香味长,直上九霄天君堂。海阔云清传万里,瑶池仙子涌街巷。众星慌乱俯身看,寻而不得徒彷徨。”
一气呵成后,酒三半将笔一丢,稳稳的落回那代写书信老头儿的桌案上。
刘睿影和汤中松默念了一遍,顿时连声喝彩!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不少是博古楼以及通今阁的青年才子。读了酒三半的诗作后,虽然觉得有些细节之处仍有打磨提升的空间,但在如此顷刻之间,一蹴而就,单凭这份本事,就令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
“你这个蟾宫折桂的文道新秀,不应和一首?”
汤中松却是左右鼓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可没有酒三半的本事……他会写诗,我自会吃煎饼!”
刘睿影说着,把剩下的煎饼团成一团,塞进嘴里。
结果刚咽下去,汤中松却是已经拿来了纸笔,硬是塞进刘睿影手里。
还不等他回过神,汤中松却是就对着四面八方的人们吆喝起来,把刘睿影的身份揭了个底儿掉,尤其是大家伙儿最为关心的,这次“文坛龙虎斗”的桂冠,到底花落谁家。
汤中松这边讲的开心。
结果一回头,却发现刘睿影身旁站着个不修边幅的侏儒,怒气冲冲的,伸手指指点点,口中骂骂咧咧。
第三章 昼夜莫闲过
“叶老……您有何事?”
刘睿影全部的精神还沉浸在酒三半刚才的诗作里,忍不住啧啧称奇,却突然被一人照着自己的膝盖弯处狠狠踢了一脚,差点打了个趔趄,朝前跌倒。
还好左腿迈出一步,稳住了身形,以脚掌为轴,转了个圈儿,回过身来。
一看是叶老鬼,顿时心中的气性便也散了。
只是开口就想要叫他“叶老鬼”,万幸最后一个“鬼”字及时收住,没有说出来。
“我有何事?你小子是不是参加了个‘文坛龙虎斗’听了太多的之乎者也,把脑子弄傻了?”
叶老鬼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说道,弄得刘睿影很是茫然的皱着眉头看着他。
“还没想起来?当时我被那小姑娘弄烂了裤子……你给我买了条新的来,作为报答,我说可以答应你的条件。然后你让我去祥腾客栈中给一个小姑娘看病,去了之后,哪里有人?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叶老鬼身材矮小。
说到激动的地方,总是喜欢踮起脚尖来。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只能够到刘睿影的胸口。
汤中松在一旁看的好笑,两人的对话也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别的没记住,就听到了事关姑娘,还不止一个,便来了兴趣。
“睿影兄风流啊!回来中都城没多久,却是就不止一个姑娘了?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这样的桃花可不能藏着掖着,也得给好兄弟分享下才够义气!”
汤中松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早在他和刘睿影第一次在丁州府城外的行营中见面时,夜间饮酒,他便说过有朝一日要是来了中都城,一定要刘睿影给他介绍姑娘。尤其是胸脯大的姑娘。
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中都城的姑娘胸脯都大,但等他真正来了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这么一番插科打诨,却是也让刘睿影和叶老鬼之间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对于叶老鬼这样的神医而言,能请动他的人,全天下寥寥无几。
就连中了蛊毒的安东王潘宇欢,这次拖着残躯,特意来到中都城,也是想让擎中王刘景浩当一下掮客,给他和叶老鬼之间牵线搭桥,看看这蛊毒可以破解之法。
当初刘睿影莫名体内劲气倒行逆施,还是汤中松以家传玉佩为抵押,才能请的叶老鬼出手诊治。
现如今,什么美色、钱财,已是都不能让叶老鬼动心。唯有早些年时欠下的恩情,才可让他出手。就这还得看欠下的是何等恩,何种情。
毕竟这中都城里在全下数得上名号的郎中也不少,个个都是门庭若市,见一面都难。
门子手里收的拜帖,足足可以排到后年中元节。不说那昂贵的诊金,即使递上去拜帖时,门子收受的门敬门包,也都是百两起步。如此,便将很多人拒之门外,遥不可触。
但要是有了叶老鬼的一纸书信,则这些东西都可以免去。甚至那极有名望的郎中,还会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曾有人靠旧日之恩情,换得了叶老鬼的一张字条儿,随即转卖他人,却是就空手套白狼的赚得几万两银子。
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向来都是拼命赚钱,而后在拿钱买命。奈何这些个神医个个儿都脾气古怪,所以只能另寻他径,叶老鬼的书信、字条就显得尤为珍贵。
很多人仗着恩情,讨要来字条,然后再转手卖出这样的事,他也知道,可却觉得无所谓。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即便是神医,除了看病外,也没有旁的本事。何况也只是为了偿还恩情而已。
看病是报恩还情,把字卖了换钱同样也是。只不过后者就与叶老鬼无关,字条写出去了,想怎么样就是别人的事。
刘睿影这次也着实是误打误撞,说到底还是莫离莫大师帮了他个大忙。否则叶老鬼还在混沌摊子前,梗直了脖子,说不认识。
“中松兄莫慌,姑娘今晚一定让你满意,尽兴。”
刘睿影急于知道叶老鬼为何说去了祥腾客栈却未见到人,故而匆匆和汤中松说道了一句,便对着叶老鬼继续追问。
“我哪里知道?按照你说的房间去了之后,空空如也,就连茶壶茶杯也都冲洗干净,杯子都叠好了。我以为是自己弄错,还特意叫来伙计问了问,才知道那一层都是中都邓家的地方。不需要号房,也也不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平日里房客无事,他们也不能随便上去。”
叶老鬼说道。
刘睿影听后不禁十分费解……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应当不会离开祥腾客栈才对。自己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过。
赵茗茗喜静,有时候迫不得已的出门,却也是为了迁就糖炒栗子。
小丫头年岁小,心性不深,来到一个新地方,又是天下中心的中都城,当然会按捺不住,只想着出去玩。
中都城单单顺着城墙根儿溜达一圈,都需要一日半的光景。更不用说细细游玩。
刘睿影首先想到的是,她们三人是不是出去了。
不过叶老鬼却说,他在答应刘睿影之后,接连去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在深夜之中。
他也是个极为偏执之人。
答应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如果做不到,这事情埋在心里,就是个刺,日日都扎着他的心,忙别的事,也没了心思,只能想法子把刺拔掉,才是干净利落。
他想着既然是姑娘,白日里再怎么闲逛,晚上终究是要回来睡觉的吧?但三更半夜的时候,房间里依然是空空荡荡,就连摆设都和先前一模一样。
这倒是让他很是奇怪,这人既不是走了又不回来,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次走时,叶老鬼也留了个心眼儿。特意把一只倒扣在桌上的茶杯反过来,往里放了根自己的头发。
结果第三次去时,发现茶杯仍然在那个位置,头发也好端端的躺在茶杯里,这才知道屋子里的确是无人。
几次三番碰了一鼻子灰,惹的叶老鬼的心头刺更加的疼痛难忍,就像一块完美的玉珏裂了个口子,不补好总是残缺的。
但那会儿刘睿影却已经到了擎中王府里,参加“文坛龙虎斗”。
也叶老鬼虽然也收到了请柬,作为贵宾,可以参加,却根本不屑前往。
一是以他的脾气秉性,和那些虚伪的读书人根本无话可说。二是这般堂而皇之的露
面,定然要与众人寒暄,而这些可能一辈子只打过一次照面的人,日后却都会找几件麻烦事来让他帮忙。前后一权衡,不如不去。
“麻烦叶神医了……”
刘睿影想了想对着叶老鬼拱手一礼说道。
“看你这模样,那小姑娘对你很重要啊。”
叶老鬼歪着脑袋,斜眼打量着刘睿影说道。
“朋友的朋友,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刘睿影说道。
“不像不像不像……唉,反正老夫去了三次,都是走空。我看你这模样,似是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反正我答应过瞧病,那就永远有效。后面你若是知道了她们的行迹,就来找我吧。这几日我应该都在擎中王府里,哪儿都不会去。”
叶老鬼叹了口气说道。
任凭接连去一个地方三次都无功而返,定然会有些不满,跟不用说叶老鬼本来就脾气怪异。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对着叶老鬼再度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便见他摆了摆手,摇晃着身子,似是喝醉了一般,径直朝无擎中王府大门走去。
刘睿影心中知道,他应当是被擎中王刘景浩唤来的诊治安东王潘宇欢的蛊毒。
天下五王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断,可明面上却是同气连枝。
而且这安东王潘宇欢中毒一事,显然并不简单。解毒是当下的头等大事,不过背后的投毒之人究竟是什么目的,属于何方势力,才是重中之重。
在中都查缉司的卷宗档案里,能和王域相匹敌的势力,也就是草原王庭、坛庭、以及东海云台而已。
这些都是稳固依旧,并且拥有自己固定的地盘以及势力范围。
坛庭神出鬼没,暂且不说。草原王庭和云台一西一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摸得着。
至于分散在漠南的蛮族部落,因为没有统一的缘故,向来是各自为战,被下围城中的欧家牢牢抵御在外。他们自给自足,就连最基本的贸易往来都没有,更不可能想到要和王域开战。
更何况,之所以称呼他们为蛮族,就是因为他们头脑简答,四肢发达,遇事只懂得用蛮力,不会变通,更想不出这样下毒的计策。
虽然豢养了毒蛊,也是将其视作部落的守护神,地位非凡,待遇超然。各个部落都有自己不同的毒蛊,无人侵犯时,都是供养在那里,从未主动去毒害过旁人。
再如“大红袍”这样的江湖势力,在首领铁观音的统领下,隐隐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江湖势力,不过却组织严密,行事规范。
对于五大王域,向来是敬而远之。
刘睿影这次回来才知道,原来一开始在丁州府城中的那位查缉司外围,号称平南快剑的时依风,其实也是“大红袍”中的一位红袍客。
其实许多官府不宜直接出面介入的事情,“大红袍”在暗地里帮忙解决了许多麻烦。他们才不会蠢到去谋害堂堂坐拥一域的王爷。
“还要回去看看吗?”
汤中松问道。
聪明人无需多言,他已经从刘睿影和叶老鬼之间的对话中知道了个大概。
至于叶老鬼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汤中松也并不介意。
小时候,那场重病,要是没有叶老鬼,他早就成了黄土一抔。
而叶老鬼究竟是如何为人,汤中松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加清楚的多。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坛庭的小姑娘下落不明,刘睿影回不回祥腾客栈也意义不大。
但汤中松还要回去叫上朴政宏晚上一道喝酒,刘睿影便也答应下来和他同去。
反正脑子里还有许多凌乱的事情需要理理清楚,不如借着在路上的功夫好好想想。
到了祥腾客栈,汤中松径直上楼,去找朴政宏。而刘睿影却唤来伙计,询问马文超在何处。
没想到这伙计应当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刘睿影,不但不告诉,却是还对他说马文超可不是一般人能打听得。
好在台柜后头的掌柜一眼认出了刘睿影,急忙斥退了伙计,陪着笑脸,拱手告诉刘睿影,这个时辰,马文超应当都在后园喝茶,写字,喂鸡。
刘睿影道谢后,便按照掌柜的指的路,朝后园而去。
推开角门,直面的就是一间小巧玲珑的书房。
窗户面朝空旷,隐隐可见远山。
窗下放置着一张短案,其余的笔砚纸张以及七八本书,很湿杂乱堆案上,左右各一堆,约莫有一尺来高,形如危楼。
中间空着一块地方,被两方镇纸所占据。
读书人读书必有好茶,所以桌案上也必有茗碗。
马文超虽然是个厨子,但万法归一,什么行当做到了一种境界,却是都不能再以常理揣度。
刘睿影记得小时候在中都查缉司内书塾时,好似没有这般的窗明几净。刻意日焚香扫地,却也是必不可少。
现在看马文超这张桌案,着实有些短小……只有四五尺,上面还覆盖一张漆布。白底上绣绿色纹饰,繁复异常,环环相扣,不知有何含义。
这么拥挤的桌案上,竟是还放着个花瓶坛炉,虽然小,但檀架古砚,御瓷笔筒,碧蓝笔洗等也是一应俱全。
“这是我在中都城的琉璃坊淘换来的,三两银子。看不出年代,只觉得这浅紫色好看,在阳光下还有几分斑斓。”
马文超忽然现身说道。
他见刘睿影正在看着桌案上的一个瓷烧小花瓶定睛入神。
“看着像新的一样,真不像是古物!”
刘睿影说道。
琉璃坊是中都城里买卖古货最为集中的地方。
那里全凭个人眼力,一旦卖出,真假不论。即使打眼了,也得自己认了。可就是这般如赌博般的刺激,更是让人趋之若鹜。何况看古货,还得有些学问以及眼力吗,跟赌坊中那些个只会翻牌摇骰子的人大不一样。
马文超知道刘睿影心中有事,可却决口不问,反倒是介绍起自己这个不大的书房来。
虽然小,也着实是五脏俱全。
另一边的门口处还摆着一架盆莲。
那马文超的话说,这是在两个月前,中都城里那座上清庙的庙会上买的。当时还不是这个模样,因为他只买了两个藕圈。
回来之后,又去琉璃坊挑了个古色古香的瓷盆字,而后让店里的活计帮忙搬泥、装水。
本想放在窗台上,阳光更好,但瓷盆子有半人多高,装
满了泥土和水后,却是两个活计都搬不动,而马文超又懒得自己动手,便就放在了门旁的墙角处。
一开始三五天过去也没见动静,直到月余,才在水面上飘出一枚大钱般的两片绿叶。
一左一右,不多不少,正好两片,就连大小也相当。
接着,便如雨后春笋般,不断的冒出来,最早的两片,已经变得犹如盘子一般。
手指粗的梗子,斜卷着个好似姑娘玉簪的东西,拼命的生发。
马文超说,每天来书房,第一件事都是想看看这盆莲,琢磨一番到底哪一根梗子,可以开出莲花来。
为此,甚至还在瓷盆上写了句“辄于其间,少得佳趣”。
引着刘睿影从盆莲旁的门走出,眼前是一片竹。
在中都城里,刘睿影还未见过如此多的竹子,斑斑驳驳的映在墙上。
竹长在斜坡处,下面还有条挖出来的小溪沿,丰草环绕前后。
这些竹子,放在安东王域或是平南王域虽不多,可枝叶却极为茂盛
最长的已经高达近两丈,短的也有六七尺。枝头像燕子的尾巴,朝下垂着。
竹下的阴凉里,放着几个鸡笼,有个鸡笼里面只有一头雄鸡,全身白羽,鸡冠血红。其他鸡都懒洋洋的握着,唯独它不睡,神采奕奕,左顾右盼。
日头渐落时,便盯着趴在竹子上的知了,随着“吱吱”的叫声,它也不住的低鸣。
刘睿影觉得有趣,想要凑前看个究竟,却不小心惊动了它,扑闪着翅膀,在鸡笼里翻飞。原本的低鸣,也变得高亢起来。
随着鸡叫,隐约听到有人说笑。
声音越来越近,刘睿影直起身子一看,竟然是月笛和晋鹏。
自震北王王域矿场一别后,便再未与两人相见。
路途中,刘睿影曾绕道太上河,在其中耽误了一日半的光景,算日子,月笛和晋鹏应当和他差不多抵达中都城才对。
虽然都同在中都查缉司中,但查缉司着实不小,平日里要是无事,也很难碰面。
刘睿影自从回来,就没有一刻得闲,整日在外面奔波。甚至往返于擎中王府和诏狱中的时候,都比在查缉司里多。
此刻看到月笛和晋鹏,想起在震北王域矿场中并肩经历的种种,他心中也觉得感慨良多,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刘省旗!哦不,现在应当是刘典狱!”
晋鹏玩笑着说道,还对着刘睿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刘睿影见状赶忙身子一侧。
论年龄还是资历,他都相差甚远,不敢托大。
“二位怎么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有人率先出言,便也不再尴尬。
“来查办点事,然后马师傅说请我俩喝汤。”
晋鹏说道。
随即深深的看了月笛一眼,似是在询问这事儿能否告诉刘睿影。
“中都城里,混入了九山化形的异兽。又正值‘文坛龙虎斗’期间,掌司卫启林大人为了避免人心惶惶,便让我和月笛私底下查访。这不今日在城中逛游了大半天,想来祥腾客栈中吃点东西,正巧碰上马师傅在店里,就请我俩喝汤了。”
晋鹏说道。
听到异兽化形,刘睿影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脑海中不自觉的闪过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二人的身影。
“这消息准确吗?是男是女?有几个?”
刘睿影追问道。
月笛和晋鹏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刘睿影这般反应着实有些怪异……
查缉司中的事物,不该问得却是一句都不能多嘴。
他们俩将此事告诉刘睿影,已经算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交情而破例了。
刘睿影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听了之后,点点头,应该也就到此为止,怎么会这般急切追问?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月笛沉声问道。
“不……只是觉得竟然有化形异兽来了中都城里,有些不可思议罢了。”
刘睿影说道。
但无论月笛还是晋鹏,甚至连马文超都看得出他却是没有说实话。即便心中当真不知,也应该还是有些线索才对。
不过刘睿影不想说,月笛和晋鹏却是也不能用强。
“汤都凉了!先喝一碗再说!早知道刘典狱来,那就轮不到我请客了!”
马文超打着圆场说道。
两边都是熟人,况且中都查缉司事,他作为一个外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看,不听,不问。
故而借着喝汤的由头,不但让三人转开话锋,也使得自己对于此事不再知晓。
“是有什么好事吗?”
晋鹏笑着问道。
这两天,他们因为异兽入城忙的焦头烂额。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不说,到了饭口,也是路边煎饼摊随便对付一下。
至于现在全中都城乃至全天下最为关注的“文坛龙虎斗”,他俩却是一点都不知道详细,恍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刘典狱可是被三至高钦点,由博古楼楼主狄纬泰,通今阁阁主徐斯伯宣布,拔得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头筹。”
马文超说道。
月笛和晋鹏都一脸震惊的看着刘睿影。
在他们的印象中,刘睿影只是个心性、人品、天赋,都算是极佳的年轻人。
但年轻人终归是年轻,还需要历练打磨。
“文坛龙虎斗”又是文道一脉的天下盛会,他俩从未听闻刘睿影于问道一脉有什么造诣,对于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极为惊诧。
而且马文超还说,此事竟然惊动了三位至高大人,那可就不是单单一个头筹桂冠这么简答。
三位至高大人,和赠与刘睿影的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一样,也有百年叠一甲子的光阴未曾出现在世人间。
刘睿影被马文超这么一夸赞,却是也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正准备开口说话,突然一位伙计来了后院中,正是先前对他出言不逊的那位。
这伙计对着刘睿影颤巍巍的行了一礼,便递给他一封书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打开来一看却是个请帖。
约刘睿影在一个时辰后前去胭脂弄中的春暖阁喝酒。
这倒是和他原本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结尾处的落款却赫然写着:“通今阁,王淼。”
第四章 冰封上清湖
刘睿影没有再追问月笛和晋鹏关于九山异兽入了中都城一事,只说等他们两人忙完,算上马文超一起,由他做东,吃饭喝酒。
马文超笑着问,是不是还在祥腾客栈中,刘睿影本也是如此心意,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请得动马文超掌勺。此刻听他这么一讲,便也顺势而为。
王淼的请帖让他有些无措。
这位姑娘的事情,他从凌夫人那里听说了些,是通今阁阁主徐斯伯最新收的弟子。
年龄不大,但在文道一脉,造诣颇深。经史子集倒背如流不说,诗词文章也是信手拈来,还极为精通音律。
但刘睿影和她素无瓜葛,不知为何会平白无故的送来请柬,邀请刘睿影去往春暖阁喝酒。
从祥腾客栈中马文超的后院里出来,正巧碰上汤中松和朴政宏下楼。
“现在去春暖阁还是早了些!”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言语,却是把请帖打开,递了过去。
“有人请客啊!好事!”
汤中松一看信笺的题头,便这般说道。
可很快又觉得,这封请柬着实太过简陋了些……
不说刘睿影目前的官职,就冲着拔得此次“文坛龙虎斗”头筹这个身份,这请帖也应当用心装裱一番,封面上该有几个烫金大字才对。况且信笺中的与其措辞,没有丝毫恭敬谦卑。要是放在相处多年的老友之间,自是正常。但要是出自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的弟子之手,未免有些失了礼数。
“这人男的女的?”
汤中松问道。
“是个姑娘。”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作为一个向来不会拒绝姑娘邀约,甚至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能约上姑娘的人来说,他的表现也有些反常……
王淼在此次“文坛龙虎斗”上丝毫没有任何表现,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桌上的茶都未喝一口。
众人来时,随着众人一道来。众人走时,又和众人一道离去。
根本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也感觉不到她竟然是徐斯伯的亲传弟子。
不过凌夫人在给刘睿影说起王淼的时候,语气倒是添了几分凝重。但当时匆匆忙忙,却是未能详说。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他定当拉着凌夫人问个仔细。
现在凌夫人下落不明…偌大个中都城里,见过王淼的又属于刘睿影这一方的,只剩下擎中王刘景浩。
“要去吗?”
汤中松转头问道。
“要!当然要去!不然这小姑娘还以为我是怕了她,这不显得擎中王域无人?”
刘睿影说道。
随即三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了祥腾客栈的大门。
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慢悠悠的走去便好。
这会儿刘睿影却是感觉到肚子有些饿。
先前那一张加了鸡蛋的煎饼,分给了酒三半一半。
薄薄一张煎饼,就算全吃了也只是垫垫肚子而已。
脑中想着,脚下不知不觉竟是又走到了那处煎饼摊。
这会儿可与刚才不同!
煎饼摊前喧闹异常,大排长龙。
除了通今阁与博古楼的读书人之外,还有许多中都城中的百姓。
半个多时辰里,酒三半给煎饼摊题诗且刘睿影吃了煎饼赞不绝口一事,就已经传遍了中都城。
那小姑娘也被娘亲喊去帮忙,娴熟的将做好的煎饼用油纸包好,递给食客。
小姑娘眼睛尖,看到刘睿影,兴奋的举起手打招呼。
刘睿影却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姑娘好好干活,不要声张。
小姑娘看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便继续忙活起来。
“又做了件好事!”
汤中松说道。
“是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下子,不愁没有钱上学了。不过她娘做的煎饼,的确很好吃!”
刘睿影说道。
“我喜欢吃软乎的东西……煎饼太硬了,加了鸡蛋也一样。”
汤中松说道。
“我也喜欢!小时候郎中就说我牙口和脾胃都不太好,得多吃软饭。”
刘睿影戏谑的说道。
“那位神秘的赵大小姐要是不够你吃,不是还有凌夫人?实在不行,你今晚好好发挥一下,那王淼应当是徐斯伯的关门弟子了。都这个年纪,估计不会再收新人。关门弟子最受宠,说不定日后就能继承衣钵,执掌通今阁。你若是把她拿下了,岂不是日后这南地文宗都是你们两口子说了算?”
汤中松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语气揶揄的说道。
刘睿影当然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调侃之意,也不做理会。
他记得胭脂弄的东头,上清庙西边,有个小湖。
向来没有正式的名字,后来因其坐落在上清庙旁,中都城中人也就管他叫做上清湖。
夏日里,许多人都会在傍晚日落前,去往湖边乘凉。
湖水也不深,只到刘睿影的小腿处。
湖底有泉眼,算是活水,故而十分清澈。
刘睿影知道汤中松对神庙一流向来不感兴趣,但那上清湖却只是借用了个名字而已,与神庙毫无瓜葛,便提出起湖边走走。
三个大男人肩并肩游湖虽然没有什么情趣,而且上清湖太小太浅,也游船,更无湖心亭。
不过湖旁却是有几家茶棚,卖的都是一枚大钱一壶的廉价大碗茶。其中的茶叶是从那些个上档次的茶楼中淘换来的茶叶沫子、梗子。
掌柜的用针脚细密的布料,一两半一份的将这些茶叶沫子、梗子用布料包住,缝合好,丢入茶壶中,沸水冲泡。
口感不佳,但起码有浓厚的茶味, 且价钱便宜,是中都城里那些个力巴工匠晚上收工后的去处之一。
有些人喜欢去酒铺,但有些人喜欢喝茶。基本上是五五开,各占一半。
刘睿影提议后,汤中松即刻应允。
反正也无处可去,都是为了打发时间,自己对中都城的熟悉又远远不如刘睿影,跟着他走,显然最为省心。
绕过煎饼摊的人流,刘睿影带着汤中松和朴政宏走了条近路。
这条小巷穿出去,便直对着上清湖。
仲夏夜的闷热竟然在这里荡然无存,反而感到很是清凉。
接着最后一抹余辉,刘睿影看到那上清湖平滑如镜,像极了隆冬二八时,被落雪冰封的样子。
“你看那屋
檐!”
汤中松朝上一指说道。
刘睿影随着他的指间看去,只见上清湖边所有的屋檐上,都挂满晶莹的白霜,宛如冬季。
中都城的冬季很是壮观,而且也是查缉司最为清闲的时刻。
好似因为天气冷,就连坏人都懒得出门做坏事。就想在家里围着火炉,喝着热茶,捧着西瓜。
一年之中大约有大概有两个月到三个月,整个中都城,都被白莹莹的光所笼罩。
站在高处望,整个城尽皆都是银装玉琢的。
虽然不似西北地界的雪,可以那样长久的堆积而不化但高大的擎中王府、齐整无人的长街、还有宏伟的城墙,以几片湖水,都是一个颜色,却还不显得单调。
胭脂浓中那些个五彩的牌坊,在雪白中最为惹眼,颇为壮丽辉煌。
不过冬日里最令人动心的景致,在中都城里,还是要数上清湖。
湖面的积雪,慢慢凝结成一层薄冰,化作了天幕之镜。
东边岸上的楼阁树林,全都跟玉雕的一样。尤其是上清庙庙里那座石拱桥和桥头的亭子。
从庙门看过去,正巧能望见一座八角飞檐的宫殿,也在雪色与上清湖的反光之中玲珑剔透的。
沿着湖边一周,除却上清庙外,一共有整整十座带桥的亭子。
有时一阵风吹雪,便在鼓面堆积出个琼岛,高高的拥着。
唯独庙里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柏树,老银杏树,反而被雪光映成了漆黑一片。
刘睿影很是诧异眼前的景致,他带着汤中松径直走到了湖边最大的一处亭子里。
里面已经三五成堆,聚集了不少人,都在面对着上清湖不停地说道。
要是真正的冬日,这亭子里也有人卖茶。
正中处,放着个烧好了的熊熊铁皮炉子,站在炉子旁,便感受不到一丝寒气。
走进庭中的人们,小坐一会儿,就得脱下了臃肿的冬衣,摘掉帽子。
几杯热茶下肚,浑身打个寒战,又觉得胃口打开。再从卖茶人那里买几个夹肉的火烧,吃下肚去,却是要比平日里的山珍海味还要绝美。
“上清湖怎么会在夏日里结冰?”
汤中松目瞪口呆的说道。
“你俩刚才错过了开眼的时候!”
亭子中一老头儿,揣着手凑上前来说道。
“老人家何意?”
刘睿影问道。
“刚刚一个小姑娘,背着琴,坐在那边的茶棚里喝茶。听到四周有人议论说,日头都要落了还不凉快,还顺带着埋汰茶棚老板的茶太烫了!想想也可笑……茶不烫,哪里有茶味?越是热天就越该喝热菜才对,喝下去出汗,多舒坦,这些人……”
“那位姑娘做了什么?”
刘睿影打断了这老头儿的絮叨,直切要害的问道。
本能告诉他,眼前的变化应当与那位背琴的姑娘脱不开关系。
“哦!然后那位姑娘就把背上的琴解下,放在茶棚的桌上开始弹。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全都静悄悄的听她弹琴。刚开始倒也没什么,但弹着弹着却是就冷了起来。”
老头儿说到这,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又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当时我也坐在茶棚里,伴着琴声就听到下雨般扑簌簌的响动。然后便有人说下雪了,其实不是。而是从天上掉落了许多小冰碴,像浓霜一样,很快就把四周染白,连带着上清湖也微微上冻。”
“这姑娘是谁?”
汤中松问道。
“不认识。看着不像是中都城的人,估摸着也是这次‘文坛龙虎斗’来的贵客吧。模样可可人儿了,年纪与我孙女差不多大小。但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寻常人家谁会有闲钱学弹琴?更别说这夏天落冰了!好多人都觉得她是上清庙里的神仙显灵……来给大家送一场清凉!”
老头儿说道。
言毕,甩了甩胳膊,背着手离开了亭子。
“是王淼?”
“是王淼……”
刘睿影心思一沉。
王淼究竟想要做什么?
先是给他送来了喝酒的请帖,接着又在上清湖里弄出这么大的动作。
刘睿影已经看到很多拿着煎饼的人,正在源源不断的走来湖边。
那层薄冰已经开始融化。
如此违背天时的手段,想必也持续不了多久。
刘睿影暗自一比较,这王淼能让上清湖冰封,自己要是倾力而出,加上体内大宗师法相的帮助施展《七绝炎剑》的话,也应当可以让湖水蒸腾翻滚。
武道修为上,他与王淼应该是旗鼓相当,关键的就是今晚酒局上的谈话。
王淼在“文坛龙虎斗”上的隐忍,绝非偶然,定是有所图谋,甚至是得到了他们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的授意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时的隐忍换来此刻的争风出头,意义何在?
自己已经在“文坛龙虎斗”中折桂,虽然很是莫名其妙,但也是由三位至高大人钦定,徐斯伯和狄纬泰共同宣布,广而告之。
结果已然是板上钉钉,更改不了。
王淼即使是心有不服, 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看着湖面逐渐化开的冰,沉入水里,很开就不见了踪影……刘睿影骤然明悟,继而背脊发凉。
汤中松他也感觉到刘睿影周身的变化,深深地朝他看了一眼,但却没有出言打扰。
“有些东西,还真是不如没有的好啊!”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刚才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王淼这般做法的目的。
刘睿影已经折桂不假,但若是她能在众人面前,辩驳的让刘睿影体无完肤,岂不是向大家证明这桂冠之称号名不副实?
如此一来,此次“文坛龙虎斗”就会成为个天大的笑话,被所有的读书人所不齿。
而身为历次“文坛龙虎斗”东家,整个擎中王域和擎中王刘景浩也会失信于天下。
即使他已经登临了天神耀九州的修为,也难当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叮……”
一声悠扬响起。
刘睿影猛地朝上清庙中看去,继而也来不及和汤中松、朴政宏打招呼,便运起身法,朝庙门奔去。
汤中松一看如此,吐了口痰,连声说晦气……
上清庙是五王共治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设的,名出三清境,?取了玉清?、上清、太清中的上清。
上清庙四周方圆五百步,东边可以眺望巍峨的擎中王府,后面则背靠三
威军的驻地。
是个青林垂影,绿水逶迤之地。
高低错落有近千间房屋,重重叠叠的殿房窗户,掩映着屋檐交错,天青色的高台与蓝紫色的楼阁之间用廊道相通。
屋内地下都铺着冷暖石,无论寒暑,尽皆温度适中。
园子中有个偌大的峦池园。
其中翠竹、青松、幽兰等名贵草木,四季常开,清晨时,迎风传出裹挟这露水的馨香。
后园中,有七层塔一座,离地高百仞。
上书“俯闻激电,旁属奔星"。是为在塔上俯身便可以听到雷电轰鸣,身旁则可观那流星飞逝。
塔上装饰华美,黄金制成的圆盘铃铛垂在飞檐下,和霞光一道极为灿烂。
庙里有还有三个池塘,有专人看护,里面种了菖蒲、菱角、莲藕、等南地的水生草木。
每当到了九月三日,中都城中的各大门阀氏族以及百姓们都会云集到这庙中,祈愿供奉。满眼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如烟似雾。
踏入庙门,迎面便看到一位女子亭亭立在园中,双手正在抚琴。
与其说是抚琴,不如是摸。
犹如掌下是情人的脸颊。
刘睿影看她身穿天青色的纱衣,和庙中的色调极为契合,得体的衣着简单却又不失优雅雅。面容在夕阳下,略显妩媚,还画着清淡的绛唇,似的原本疏离清丽的脸上,多增添了一抹女人味。
可这样的妆容,却压制不住她骨子里稚嫩的青涩.
但就是故意显现出丝丝妩媚,反而更加勾魂慑魄。
刘睿影和汤中松看着这张似嫡仙般,风姿卓越,倾国倾城的面庞,其上一双苍蓝色的眸子,最为引人注目。
夕阳未落,月光未起,正好就是这样的苍蓝。
忽然,这姑娘浅浅一笑。
双手从琴上挪去。
扭动着腰肢,朝两人走来。
微风起,送来她身上淡悠悠,十分清然香气。
刘睿影吸入鼻里,觉得整个肺腑都变得灼热。
待走进了,这才看清她一头青丝,在脑后分开编作三股,其中一股上都簪着一支双燕戏水碧玉钗。
另外两股随意飘散在肩上,任其倾泻飘摇。
身着一袭淡彩锦绣描花宫装,外罩一件雪绫穿丝青缎掐牙小衫,下系条浓青苍色烟波荡绫裙。
不过两三丈远的距离,却是在行步之间风流秀曼,顾盼生辉。流转间,已然能夺人呼吸……
“朱唇不点而艳,罥烟眉不蹙似聚。凤眼姣丽无双,身子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匹……我娘要是看到了这样的儿媳妇,一定欢喜的紧!”
汤中松痴痴的说道。
“贸然闯入,打扰了姑娘雅兴!”
刘睿影深吸口气,让灵台清明了不少。
“刘典狱言重了!上清庙人人皆可来,不是我王淼一人所有。何来打扰一说?”
刘睿影目光一凝。
眼前这姑娘,果然就是王淼。
刚才的琴声因当时她故意为之,就是为了引得刘睿影前来。
“原来是徐阁主高徒,失敬失敬!”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也终于从美色中拔出精神,懒洋洋的歪着脖子,随意拱了拱手。
“刘典狱怎么在日落时游庙?”
王淼问道。
刘睿影心下无言……
明明是接了请帖,前来赴约。
后又看到上清湖中的异象,再被这琴声吸引在,才进了庙中。
当下被王淼如此一问,却是已有些语塞。
“光这破地方哪分时候?大门南北开,想来便来!”
汤中松用左手小拇指一边挖着耳朵一便说道。
插科打诨虽然不雅,但着实给刘睿影解了围。
刘睿影讪讪笑了笑,然后把目光定格在王淼身后的古琴上。
“听说王姑娘在茶棚一曲动天地,却是给中都城的百姓送了场大清凉!”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只是很喜欢中都城,有感而发。”
王淼轻笑着说道,面对刘睿影的夸赞微微颔首,以示谦卑。
“王姑娘若是喜欢,那就多住些时日。”
刘睿影说道。
“盘桓再久,也是过客,终究得走。在下只是感念中都城中淳朴的民风和人人都可自得其乐的意境。”
王淼说道。
刘睿影听后虽然点头认可,心中却又极为不屑的冷笑。
读书人不分男女,都酸腐的要命。
时不时地,还得打肿了脸充胖子。
通今阁中有为先贤,留下诗句 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看上去即豁达,又潇洒,但若是翻翻他的其他著作,其中十句有八句是有还不上酒债的。
这些话,也就当一般的豪言壮语随便说说,听着却也就当一般的吹牛谈天随便听听,做不得数。
刘睿影在书塾中曾看过个典故,说前朝有个读书人清贫的很,终年不吃荤,还居于山中。
旁人问他起,他便说自己吃的是“赤米,白盐,绿葵,紫寥。”
说出来极为雅致,好看的紧,但要是将这些东西搬上桌子,摆到台面上来,却很不是滋味……
王淼在通今阁中地位超然,看打扮也知她日子过的极为体面。从她口中说出的场面话,倒还真有几分贵气,令人容易信服。
“刘典狱要是想听琴,还是等一会儿喝酒时吧。长夜漫漫,不急于现在。”
王淼说道。
话音未落,便转身回走。
行至古琴前,用琴下的绢帛将其包好,重新背在背上。
又从袍袖中抽出一根绸袋,将其固定在腰间。
“点灯时分,春暖阁见。”
言毕,施施然从刘睿影和汤中松两人之间走出上清庙的庙门。
茶棚中未散之人,看到王淼,尽皆起身行礼,模样恭敬异常,却是真把她当做神明一般。
刘睿影直到她的身影隐没与人群中,这才收回了目光,抬眼望了望天。
中都城里的其他地方,现在已经点了灯。
不过胭脂弄不同于别处,却是要再晚一些。
每天夜里,华灯齐明,犹如上元节灯会。若是不喝酒,不叫姑娘作陪,单单观灯,也是种佳趣。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
刘睿影忽然想坐在上清湖旁边的茶棚里,喝一碗咸咸的大碗茶。
第五章 千家沸此宵
茶铺中已经没有单独的座头。
刘睿影和汤中松只得和旁人拼桌。
两人虽然不喜如此,可刘睿影执意要喝,却是也没有办法。
最里面,靠近茶炉的位置,尚且空着两个座位。
什么地方都讲究个风水,距离茶炉最远的地方,就是这茶棚的上风上水。
当然,这是在夏天才会如此。
夏天炎热,距离茶炉越远越好。茶棚没有墙壁,四面透风,等夜风起时,便会更加舒适。要是在冬日,就会颠倒过来,所有人恨不得围着茶炉就坐。
“三位远来贵客喝点什么?”
茶棚伙计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中都城中人?”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并未觉得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嘿嘿……中都城里的少爷公子们,哪里会来这里喝茶?那不都是上好的茶楼坐着,面前放着好几种茶点,身边儿还带着个摇扇子的丫鬟,边听唱曲儿便跟着哼哼?两位一看就是因“文坛龙虎斗”来的贵客!应当是要去那胭脂弄里找乐子吧?现在还不到时辰,也无处可去,所以才来这茶棚里歇歇,顺道体会体会老百姓的光景。”
伙计说道。
嘴上不停,手脚也极为麻利。
还特意换了个崭新的毛巾,先倒了些滚开的茶水在桌上,然后也不顾烫,立马擦拭了一番。
桌子是老木头。
经年累月的,四处都是裂痕。
被茶水一烫,登时百年弥漫出一股年岁独有的气味来。
这种木香混着茶香,和名贵的木材有极大的不同。
朴实中极为深入、透彻,略微带点点咸。
和茶铺中卖的大碗茶很是相似。
还未喝到嘴里,却是已经尝出了味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坐下后,朴政宏揣着手,站在二人身后。双眼不断的在茶棚中四下打量。
许多人都偷偷的将目光抛过来,想要将这三人看个究竟,但对上朴政宏的眼神,却又立马低下头去,开始专心喝茶。
有几人的茶碗明明都空了,却还假装嘬几口,生怕被朴政宏发现自己在偷看似的。
“眼力见儿不错!我们正是从外来,要去胭脂弄中凑热闹。你这里都有什么喝的?”
汤中松问道。
朴政宏随着自己主子的话音落下,立马从袖筒里掏出个银锭,放在桌上。
光灿灿的,被茶棚昏暗的油灯蒙上了一层黄韵。
“这里只有茶,加了粗盐粒的大碗茶。”
刘睿影说道。
供给力巴打发时间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何况他本就只想喝点重口的东西。
除了酒之外看,也就剩下加了粗盐的大碗茶了。
“贵客此言差矣!”
伙计双手双手握着毛巾的两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接着往脖子上一挂说道。
“难不成还有别的?”
刘睿影问道。
“咱这茶棚,和胭脂弄近在咫尺。借用二位读书老爷的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着也不能只有粗盐大碗茶呀!”
伙计笑笑说道。
刘睿影不语,静等这伙计显摆。
这样的地方,最喜欢的就是外来客。
外人远道而来,大抵也就做这一次买卖。
下次什么时候来,还来不来,都是两说。
即使来了,茶棚在,胭脂弄在,伙计在不在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银锭往桌上一放。
再看二人的穿着、言行、举止。
就算不是大贵,也是小富。
只要能用话术忽悠的住,却是一笔就能抵得过两三个月的开张。伙计自己的赏钱,当然也不会少。
他在这茶棚中,每月账上给他支取不到五钱银子。
除却偶尔来个大户,给点赏钱,最多也超不过一两。
茶棚和酒楼不同,吃住都得靠自己。唯独茶水不付钱,管够。
可这水不是饭,喝再多也不顶饱,反而想吐……。
如此一个月算下来,根本没什么结余。
伙计年龄不大,还未成家,最想的就是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儿女,两口子有一方带门面的小买卖。不用大,不用赚多少,能隔三差五的吃顿大肉就行。
但现在他存的银钱,却只够娶个寡妇的……
想他清清白白一小伙子,还未在女人面前松过裤腰带,要是真娶个寡妇回来,多亏得慌?
黄花大闺女却又娶不起……
自己还和老母亲挤在一个小屋里,倘若要成家,不说给媒人的好处和聘礼,光是划地、盖新房、添置家具,哪样不得用银子砸?
这笔账伙计早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
五两银子,足以说动他那边儿最好的媒人鼓足了气势去吹捧。
明明自己只是个中都城中破茶铺的活计,经由媒人的嘴一改,就化作了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茶楼掌柜。
要说这世道上谁的嘴最厉害,就连说书先生都得对说媒的礼敬三分。
说书的全凭祖师爷留下的话本儿传奇,媒人可都是千人千面,套词儿不带重样的。
更何况,人家身后站着神仙。
所谓姻缘,都是月老抛红绳,媒人扯线头。
寻常老百姓一听这事关神明,还有谁敢出言质疑?
不过这伙计也着实凌厉。
摸得准刘睿影和汤中松的心思不说,还能把自己的目的,巧妙的融进其中,不漏痕迹,也算是个高手。
“咱这茶棚虽然破,但也有个绝活儿。”
伙计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反而轮到桌上另外两位早来的人不自在。
匆匆喝完杯中茶,对这刘睿影和汤中松讪讪一笑,便拿起身旁挑货的扁担,起身离开。
中都城的力巴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手艺,一种是卖力气。
有手艺的,在人市上,地位崇高,从来不会走街串巷的揽活儿,都是端坐着,等雇家来请。
不但赚的多,却是还得管一顿饭。
要是活计复杂,时日长,夜里还得加宵夜。
更出名的老师傅,都不会亲自上街。让徒弟挂着名头,往那一立,自当就被团团围住,至于去谁家做谁的活儿,徒弟都得先一一记下,回去让师傅挑选。
方才离开的这
两人,便是地位最低的苦力。
条件好些的,拖着个板车,还能一次多装些货物,省时省力,赚的多些。
手提扁担的,都是手里没有本事,只能靠体力换饭吃的人。
刘睿影小时候,中都城里这样的人还很多,现在已经逐渐看不到了。当初在长街上,因为的货物沉重,他们如蝼蚁一般几乎贴着地面爬行,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且好好的活着而已。
这些事对旁人来说并不困难,但却是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
看着那两人把扁担当做手杖,在地上一步一拄,刘睿影和汤中松已都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他们和一旁即将沸腾的胭脂弄格格不入,但却应当是出入胭脂弄最多的人。
每日都有无数斤香片、巾绢、酒水以及杯盘碗盏得靠他们人拉肩扛的运进去,可却没有时间驻足片刻看看头顶亮起的花灯。
伙计天天和这样的力巴打交道,自是没有这般感慨。
神神秘秘的绕道茶炉后面,从柜台下取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接着俯下身来,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脖子用力向前伸,朝着小瓷瓶努了努嘴,说道:
“这边是去胭脂弄的法宝!”
刘睿影看着小瓷瓶,皱起了眉头。
这小瓷瓶单论外观,和药铺里的药瓶,脂粉铺里的粉瓶无二。
但这里明明是个茶棚。
茶叶都是散装的小布包。
何况即使是用来装茶叶,未免也太小了些……
但汤中松看到这瓶子,再一听伙计的言语,顿时意味深长的笑了出来。
当即将瓷瓶拿在手里,拔掉瓶口的塞子,放在笔尖下闻了闻。
“肉苁蓉、鹿茸、杜仲、淫羊藿、韭菜籽、锁阳、海马、菟丝子、黄精、女贞子、黄芩、金桃子、沙苑子、附子、肉桂、巴戟天、枸杞、何首乌、覆盆子。”
汤中松一共说了十九个名字,全都是药材。
每多说一个,伙计的脸色就僵硬一分。
待他全部说完,伙计撇着嘴,兴致缺缺。
“这可真是大杂烩啊!而且还部分轻重,一部脑的磨成粉,难不成是冲水喝?”
伙计被质问的无言以对……
刘睿影虽然不懂药理,但听这名字,再结合汤中松的笑意,却是立马反应了过来。
这伙计还真把自己二人当做了冤大头……竟是连这种床笫之药都拿了出来,想要趁机敲个竹杠。
好在汤中松是花丛高手,仅凭气味,却是就将其中的成分全都说了出来,让刘睿影无比佩服。
“这药粉,吃了可不会增加一点快乐。如此多同样药性的,配在一起,就算只服下指甲盖儿多少,也定然会鼻血不止,脾胃绞痛。”
汤中松说道。
“您……您是大行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了,公子莫怪……莫怪……”
伙计极为尴尬的笑着,从汤中松手里拿回了小瓷瓶。
这才想起来,却是还未给二人倒茶。
可他的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银锭无法移开。
这瓷瓶要是给了出去,银锭便是手拿把攥……现在却是和自己彻底无缘……
心里悲叹一身,便从茶炉上取下茶壶,要给刘睿影和汤中松倒茶。
胭脂弄的灯火,忽然亮了。
刘睿影便也顾不得喝茶,与汤中松一道起身,朝着胭脂弄里走去。
不过那块五两的银锭倒是留在了桌上。
伙计眼见他们离开,手疾的收入袖中,生怕这两人是匆忙之中忘记,一会儿还要回来寻,那自己便当做没看到,抵死也不认账就好。
天上星火,人间灯火。
只是和胭脂弄中的花灯比起来,星火反而极为黯淡。
“她可说的是点灯时相见?”
刚踏入胭脂弄中,汤中松开口问道。
“不错,但我准备晚些再去春暖阁。”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会意的笑了笑。
既然王淼的请帖中,言辞不够客气,那赴约之人,却是也用不着礼数周全。
一报还一报,都是因果。
刘睿影在做后边看到一家酒楼。
这里的酒楼的,也都做美色生意。
毕竟来胭脂弄中的人,有谁会真正吃饭?虽然都说饭饱思淫。欲,可当真吃饱了的话,却是只想睡觉。
刘睿影方才茶未喝上,觉得口中寡淡,一定要先吃喝些才好。
走进其中,还未坐下,单是立在桌边,小二就摆上来四盘才要。
其中却是有一盘寿桃。
无菜谱,不让客官点菜已经很是怪异……怎的还莫名其妙的上端上来一盘寿桃?今天也不是谁的生辰,何况这店家又怎么知道几人的生辰?
见刘睿影仨人看着菜品一动不动,掌柜的断定他们定然是外来之人。
拱了拱手,对他们解释说这送寿桃乃是胭脂弄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在哪一家取乐,却是都会当先上来一盘寿桃。
为的就是祝这客官年年有今日,岁岁还今朝。
言语间,门外走过四顶轿子,每顶轿子都是八个轿夫抬着,稳稳当当,十分惹眼。
刘睿影虽然是第一次来胭脂弄,却也知道胭脂弄里有四位最出名的姑娘。
但没过多久,却是又走过一顶轿子,样式和先前四顶一模一样,不由得让他很是诧异。
再着眼看桌上的菜品,也没什么胃口。
便和汤中松一人拿了一个寿桃,让朴政宏放下了些银钱,就出了门,边走边吃。
现在正是吃桃儿的时令。
这桃子,汁水丰沛,口感不硬不软,甜而不腻,清香满口,滋味极佳。
刘睿影三口便吃完了个拳头大小的桃子,将桃核从嘴里吐出来,用巾绢擦干净后,放在手里揉搓把玩着。
“不如先去看看灯。”
刘睿影说道。
胭脂弄内有个关灯的好去处,似塔非塔,似楼非楼。
造型怪异,但拔地而起,是胭脂弄内的制高点。
下面是个普通的房子,共有门面五间,上下两层临街。
二人从仪门进去,并无人支应招呼
两边是厢房,共有一间客座,两间稍间。
斜过里穿进去,不用爬楼,只需上个斜坡,便能到第二层去。
主人家的卧房、厨房,还有个伸出去,直到上清庙中的小
台子,都在这一层。
随后便要顺着台阶而上,入口处有一人一案。
上楼者每人五两银子,且只能看一盏茶的功夫。超过了时候,每一盏茶五两五两的递增。
朴政宏掏钱后,刘睿影不仅感叹,这五两银子在茶棚伙计手里,可以请媒人说一桩好姻缘。而在他们手里, 却只能看一盏茶功夫的花灯。
老婆娶回家,可以天天看。
花灯却也日日都会亮,在地上看还分文不收。
到了最顶端,这里放着围屏桌席,也悬挂许多花灯。
有美貌婢女迎接两人到客位,礼数周全,甚为体贴。
然后便步入后方的小间内泡茶。
刘睿影特意嘱咐婢女定要往茶里多放些咸盐。
对于这等要求,虽然前所未有,但这里就将就个宾至如归,故而侍女只点头应允,毫无言语。
“刚吃完甜的,喝咸盐茶水,嘴里岂不变成了苦的?”
汤中松调侃的说道。
“苦点好!苦点脑子清楚……这花灯已经够迷人眼的了,要是脑子再糊涂,今晚不知又会什么样的事端。”
刘睿影背着双手,从上朝下看去。
他们三人还算是到的早,因为这里只设有四张桌席,人多了,下面的支应便封了路,不让上来,给再多的意志也无用。
侍女端来了茶后,特意将加了咸盐的放在刘睿影面前,又从托盘中取出一本歌谱,一本菜单,一本酒单。
刘睿影对这些无感,只是喝着咸盐茶水,低头不语。
汤中松却打开歌谱,一口气点了十来个。接着又把酒单反倒最后一页,挑了个最贵的,点了三壶。
“今天可是擎中王请客?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汤中松合上单子,搓了搓手说道。
刘睿影却是没有回答,再度起身走到栏杆处,看着楼檐前挂着丝帘,上面用五彩线绑着千千结。
不一会儿,汤中松点的唱曲儿姑娘们一个接一个上来,很快就占满了位置。
婢女和楼下的支应也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只得唤了位管事的出面。
还未等这管事的上来说话,刘睿影便把擎中王刘景浩给他的那块由凌夫人签发的“采办令”扣在手心,平平推出,停在他面前。
管事的一看,浑身震悚,不敢多嘴一句。
面对着刘睿影,一步一鞠躬 ,就这么退了下去。还给那支应交待,却是在刘睿影未离开之前,切勿再让他人上来。
唱曲儿的姑娘眼见管事的如此作态,也知道今日点了自己的人,该当是身份不凡……
于是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挨个递上自己的花牌,媚态毕现。
十来个人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尽皆都是白绫裙,蓝缎腰带,要是不报花名,当真难以区分。
唯有三个唱金戈之曲儿的,颇为应景,身上还穿着戏装甲胄,团分别是楠木色香满地、绿丛掩水云和喜临门天地红。
头上珠翠盈盈,真假不知。
后脑处凤钗插了一半,更显得风骚。
两鬓旁挑着花灯样的头饰,俨然比灯会还闪灿。
朴政宏对着众女点了点头,从左至右依次开腔。
婢女则再度上前,双手捧着三份帖子,其中是关于胭脂弄里花灯的名称介绍,什么山石穿水、云霞映照,朝天金莲、玉楼珠玑等等琳琅非凡的名字。
为了迎合“文坛龙虎斗”的才子们,胭脂弄还特意在花灯上写着千围登科、皎洁及第、拂纷荣德、揖让进止等文字。
还有特制的转灯,形如螃蟹于浅滩中游戏清波,平吞绿藻。各个好似银蛾斗彩,鱼龙争艳。更有人间百戏、货郎挑夫,王孙侍女,把街色衬托的更加妖娆。
“风花雪月谁裁剪?云香梦软如玉娇。花未开,月尚圆,清影弄风颠,人比天涯远。欲言又止寄断肠,奈我无边。岸上相思水中泅,好运难转。指那沧溟为砚,健笔如椽。松烟出山巅作墨,万里青天化锦笺。家不尽丧气心事,纸短说不玩夜里熬煎。”
姑娘一开腔,下面的行客顿时朝上看来。
刘睿影身子一怔,想要退后几步,遮掩身形。
又一想,却是何必如此?
王淼今晚不知会如何生事,自己现在遮掩也无济于事……
何况在名已传扬了出去,要是表现的唯诺,反而会站不住脚,令人怀疑耻笑。
“说好请我们去春暖阁喝酒,怎么自己悄悄在这里享受?”
酒三半牵着欧小娥,抬头看着刘睿影高声说道,却是把姑娘的唱曲儿都打断了。
欧小娥眼见刘睿影的目光投来,赶忙将手从酒三半的掌心中挣脱出来,脸颊红扑扑的,好似喝多了酒一般。
“看来这曲儿听不完了。”
刘睿影回头对汤中松说道。
剩下还未开腔的姑娘听后登时面色复杂……不唱曲儿看,她们便得不到赏钱。本以为来了两位阔绰贵公子,可以多赚点,没想到却是被人搅扰了好事……一时间心里却都开始咒骂起酒三半来,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来。
真是会扫兴,这一来,她们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那该得的银子若是被忘了,该如何是好?
同时也有些埋怨刘睿影,为何背对着自己等人看街上行人?要是和汤中松一样,岂不是就不会被酒三半注意到?
正在泄气时,刘睿影却转过身来,朝着她们笑着说道:
“有约在身,难聆天籁,再有机会定当弥补!”
又让婢女唤来管事的,将该结给唱曲儿的姑娘们的银钱,写了个画押凭据,还特意多谢了百两,算作是赏钱。
该给的他都不会差,在这种地方阔绰一些不会有坏处。
这般挂账虽然没法即刻兑现,但堂堂擎中王府,怎么会因为区区百两银子而赖账?
更何况这次未清,还给下次留了个念想。
要是每次都彻彻底底,这些姑娘哪里还有机会熟络巴结?
凭据写好后,管事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刘睿影看后无错,便吹了口气,让墨迹风干,然后叠起收好。
“就下来,春暖阁在最中央!”
刘睿影对着下面的酒三半和欧小娥说了声,就会汤中松、朴政宏从楼梯上往下走去。
不过汤中松却慢了几步,伸手抽掉了刚刚唱曲儿姑娘的头钗,惹得姑娘惊呼了一声,随即又看着汤中松的背影无比娇羞的笑了起来。
第六章 点滴到天明
刘睿影走下来,站在长街上,冲着酒三半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朝前去。
春暖阁坐落在整条胭脂弄的最中央,光是这位置,也说明了它在胭脂弄中的地位。
几人走到门口时,左右各停放着两顶锦缎轿子,正是方才刘睿影在高处所见的。
还不等上了台阶,从里走出一人,管事模样,身后的带着一众侍女,手中捧着名帖,开口问道:
“可是刘典狱,酒龙门,汤公子?”
刘睿影回头看了眼酒三半和汤中松,而后冲着这管事的点了点头。
心中却是好奇这人是怎么把自己认出来的。
“刘典狱不必多疑,在下是通今阁中人,王大师的管家。今日整座春暖阁都被王大师包了下来,如此便不会有外人,大家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此人说道。
刘睿影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心里却是忍不住一激灵……这王淼如此大的手笔,要说她没有别的打算,那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何况对酒三半称呼竟然已经变成了“酒龙门”,通今阁的消息可是也够快的!
汤中松大咧咧的就往里走去,刘睿影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拉扯住。
扭身一瞧,却是酒三半。
手里拿着个装订好的薄册,直接斜斜的插入刘睿影胸前的衣襟里。
“今晚没那么好对付……王淼说不定要把在‘文坛龙虎斗’上吃的亏都找补回来。不过光是一个辩题着实也难以服众,这册子里是我最近有感写的诗词,从未给旁人看过。你脑子快,插空翻阅一下应当就能记住。”
酒三半压低了嗓音说道。
刘睿影立马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赶忙将薄册放置妥当,随即也跟着走进了春暖阁中。
走的时候不免诧异这酒三半怎的变得如此细心,以往这种时候,都不可能看到他身影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
王淼,或者说她身后的通今阁,今晚的手笔却是根本不止包下整个春暖阁这么简单。
甚至还贴出告示,邀请整个中都城内的闲散文人都可以来参加酒宴,不分文品,不论身份。
只要来了,每人都可空手得一石白米、一担阡张、五斤红烛、五斤沉檀,还有十匹质地上乘的灌浆生布。
要是在四品青锦山以上的闲散读书人来了,则在此基础上,加送一对儿玉雕镇纸,五坛震北王域名酒——三太岁,还有烧鹅、烧鸡、熏鸭,豚蹄等吃食,以及一封内含五十两银子的喜袋。
闲散读书人,除非似莫离那般,威望极高,才会收到“文坛龙虎斗”的邀请,否则即使达到了七品“红绸星”,也得眼巴巴的看着中都王府高耸的城墙而不得进。
刘睿影很快在人群人发现了个熟悉的面孔。
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定然是中都查缉司中人无疑。
此刻,身着三品“蓝纨龙”的文服,混迹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左顾右盼。
一看此状,刘睿影便知道他是查缉司派来的监察之人。
王淼先是一曲琴音冰封太上河,接着又在胭脂弄中做出这么大的手笔。
可谓在今夜,中都城中所有的读书人,都收到了感召,故而心中倾倒于王淼和她背后的通今阁。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不仅仅得到了应允的那些豪礼,更多的是通今阁把面子给的足够,把这次来的人的地位抬的极高,如此他们就可在来不了的人面前大加炫耀,因此内心就不由自主成了通今阁一派。
把旁人的利益荣辱和自己连接在一起,才是通今阁最聪明之处。
刘睿影在上清庙中见了王淼一面。
自古便是才子配佳人,闻名不如见面。
那些个闲散的读书人要是见了王淼本尊的样貌,还不各个热血沸腾的拜倒在石榴裙下?
本就是地位崇高之人,又美艳绝伦,男人对又美又有地位的女人根本没有把控之力,哪怕他们得不到,却也会靠近且憧憬。
这一手虽然是阳谋,但仍旧是无法堤防,着实是高招!
刘睿影悄然走到那位查缉司中人身旁,很是隐晦的拍了拍他胳膊,将其引到个僻静之处。
“见过刘省旗!”
此人不敢贸然行礼暴露身份,因此只是语气恭敬的问了个好。
中都查缉司内的人,见到刘睿影后还是以“省旗”称呼。
不因其他,只是觉得这般更加亲切些。
“是查缉司派你来得?”
刘睿影问道。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便知晓没有认错人,也就放心问了下去。
“掌司大人听闻了冰封上清湖一事,担心今晚春暖阁之中有什么变故,所以派遣了不少管理卷宗文案的同袍,换上文服,混了进来。”
此人回答道。
“一共来了多少人?”
刘睿影接着问道。
“各省的都有,卑职也不清楚……都是由省巡大人亲自选派,互相之间不认识彼此。不过卑职已经看到了三五个相熟的面孔,总数应当更多才对。您也清楚咱们查缉司的行事方法,向来讲究万无一失!”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只要有自己人在,今晚应当不会那么难熬才是。
若王淼真的行动,他们也可趁机脱身,必不可能会失了下风。
此人接着又对刘睿影说,方才王淼却是身着七品“黄罗月”文服,骑着一匹毛色乌黑锃亮、四蹄踏雪的宝马而来。
沿街的楼阁都在注目,往来行人驻足观看。
刘睿影无奈的摇摇头……
阵仗越大,就代表王淼今晚越是胸有成竹。毕竟无人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要是最终还是被刘睿影占了风头,王淼岂不是自己打脸?
“刘典狱与这位才子相熟?”
那管家也是眼力尖锐。
目光时刻都在刘睿影左右游移。
看到他与此人交谈,立马上前询问道。
“是为故友,许久未见。好几年前离开了中都城,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重逢!”
刘睿影寥寥几句敷衍道。
“既然
是刘典狱的朋友,还请上座!”
管家说道。
查缉司众人朝坐席处看了一眼,上座之人起码都是四品“青锦山”,他一个三品“蓝纨龙”,着实不配上座。
“王大师特意交代过,今晚只论交情,不论文品、官职、地位。阁下既然是刘典狱的朋友,便也是通今阁的贵客,还请上座!”
管家似是看出了这人的游移,出言解释道,同时右手虚引,再度相请。
此人拿不准主意,朝着刘睿影丢了个眼色,却看到刘睿影微微点头应允,便拱手说了句“却之不恭,且听安排”,就在一位婢女的引领下,朝坐席主桌而去。
管家目送他走后,转而看向刘睿影。
还未等说出什么,刘睿影却是说自己要如厕。
请辞之后,也不要婢女引路,自行走去。
待四下无人,拿出汤中松给他的薄册,认真翻阅起来。
不得不说,刘睿影要是读书,入文道一脉,也当不会太差。
胜就胜在他的脑子着实迅捷,只要认真看,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只是酒三半这本薄册,却是他未经整理的手稿。
字迹颇为潦草不说,还没有分门别类。
上一首还是怀古的绝句,紧跟着便又是喝酒的七律。更有些应当是他醉后率性而做,甚至都忘记了写明填的究竟是哪一首词牌。
刘睿影逼迫自己努力翻阅了一遍后,合上薄册,默背了片刻,觉得已然差不多。再久呆下去,对方难免生疑,尤其是那眼尖的管家。
至于这薄册,刘睿影本想将其毁去,以便查无凭据。
但转念一想,这可都是酒三半的心血,即使他不在意,自己作为朋友,却是万万不可行此事。
回到大厅后,管家满脸堆笑着将刘睿影迎如一处房中。
作为今晚最尊贵的宾客,早早入席反而显得失了礼数。
一进门,汤中松、酒三半、鹿明明、常忆山,还有邓鹏飞、毕翔宇,都在其中。
刘睿影本想和众人打个招呼,但所有人都在沉浸在面前摊放的一张巨幅画卷中。
他凑近一瞧,只见其中青松郁郁,翠柏森森。
更有朱红色的大门,高耸入云,上面反扣着金色的门钉。精神再投入几分,这门却突然打开。
里面一架羊脂玉桥,投下影子在水面上,平滑如镜。几处轩宫尽皆都是碧瓦雕檐,窗户上绣幕高悬,宝槛足有半人多高,上面蹲着各色祥瑞异兽,身披流云花纹。
刘睿影数了数,共有七间大殿。
正中的,门户大开,厅堂梁上密密麻麻的悬着许多幅字敕额金书,两边作揖后的两庑长廊中,还摆着全身彩画的神明塑像,都巍峨立于今台。
屏风却是画中画。
大片卷云似海浪涌动,下连黄土,上破天幕。
黯淡天空上,有大星成拱门,其内一片青光浮动,门额上书“瑞霞”两字。
星门霞光里,落着座台,根基上书着“直侵霄汉”。
再看星门之下,却是也有座金黄大殿,庄严威仪。列着通今阁三十三尊破文道八品先贤,居于白玉京中,以毫光化千万亿法相,于人间传道、受业、解惑。
大殿左右侧各有三道龙门。
门外台阶前,白虎青龙交织盘踞,更有仙子玉女,手捧香花,侍候在侧。
三十三位先贤里,居中一人独坐。
身下是一张五凤朝阳榻,头戴十三冕旒,身穿青袍,腰系紫烟带,右手便放着个白玉圭,身侧挂着座金钟撞。
冥冥之中,刘睿影仿佛听到那玉磬嗡鸣,霎时天地之间,森罗万象尽皆对此人行礼朝拜。
一股浓郁的真紫气,化为无穷文字,从眼眶涌入,往四肢百骸散发而去。于五脏里打了个来回,便不见了踪影。
“别看进去!”
鹿明明一巴掌拍在刘睿影后脑上。
让他的精神从画里硬生生的拔了出来。
“师傅!”
“没想到这次通今阁竟然把镇阁之宝——《碧霄文仙图》都带来了,还如此公然。这幅画可从未离开过通今阁半步。”
鹿明明思索着说道。
“王淼到底是什么人?”
刘睿影皱着眉头问道。
鹿明明没有说话,伸手指着《碧霄文仙图》最左边,一处留白。
上面写满了文字。
最后一条,墨迹最新,却是一首诗句:“花落轻寒酒熟迟,醉眠不及落花期”。落款是王淼。
“每一个达到文道七品,有资格身着“黄罗月”的读书人,在通今阁中,都有三次观看《碧霄文仙图》参悟的机会。并且必须要留下自己的感悟在图中,以便后供给后学之人参考。”
这王淼年纪不大,竟是在文道一途就有了如此造诣,也是令人极为惊诧的事情。
这世上定然是有天才,但没有那么多就是了。
就算王淼是一个,那酒三半必定也是。
“这画看到了容易被其左右,趁着还有功夫,多看看王淼这句诗。知己知彼嘛!”
鹿明明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重新将这句诗读了一遍。
其中有酒有美,人生逍遥。
与那些个仍在四季昼夜苦读,为了功名文品喧嚣而浮躁的的户数人大不相同。
在此之前,刘睿影也曾粗略翻看过这次博古楼和通今阁中前来参加“文坛龙虎斗”中人的卷宗。
王淼,和酒三半类似,精于诗作,长于对韵。
对文章辩题等也不知是不通还是不屑。
中都查缉司的卷宗里,摘录了一段世人对于王淼文道造诣的评价,说她:“对周遭事物观察细致,对人间热爱无比。其诗饱满而富层次。既有东南地界轻柔曼丽的风情,又有步伐西北苦寒之处的苍凉遒劲。立足于古往先贤之上,将之余“通今”的界限变得越发朦胧而绵长。”
可惜的是,刘睿影虽然看了,可却似懂非懂。
隔行如隔山,他毕竟只有个书塾的积淀,和王淼这样在文道上浸淫了许多年的天才不可同日而语。
王淼最负盛名的诗作,全是借花咏物,以花讽古今。
言花,但题材与切入的角度,却又不止于写花。
和这副《碧霄文仙图》一样,其中堆叠了大量寻常却又被人忽略的意象,勾织在她UU小说所营造的情境当中。
为此,王淼还曾给自己刻了数十方气度沛然的金石印章。
随身带着的,有“前朝簪”,“佩剑妥帖”,“雨打芭蕉”,“青铜战事”四枚。
“诸位久等!”
刘睿影还在回想脑中关于王淼的点滴,本尊却是已经推门而入,冲着众人拱手行礼道。
那位管家跟在身后,还有一众婢女跟随,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茶盏,挨个走上前来躬身奉茶。
只片刻不见,王淼竟是大变了模样。
先前端庄之中略含妩媚的打扮早已不见,却是甲胄裹身,宛如沙场将军。
头顶带着个左右龙腾虎跃的资金嵌银束发冠,冠上还有两根黑边赤赤缨尾横平伸出。
鎏金缎面白绫锻抹额,给她那娇柔的面庞平添了些许英文之气。
胸膛正中,该绑着个翡翠色琉璃拉丝护心镜,在灯火下灿光熠熠,呈半透明之状,可以看到里面衬着的瑞兽连环甲,阴绣着一条盘龙。
肩坎上簇着新鲜的花团,浓郁的栀子与茉莉香扑面而来。腰间束一根暗金勾玉蛮人带,铜扣被打磨的锃亮,只是该拴剑的地方,却空空荡荡,只有股虹线,拴着她那四枚昼夜不离身的金石印章。
“王大师怎么这般打扮?”
鹿明明率先开口说道。
身为刘睿影师傅,此刻当然要为徒儿出头才是。更不用说,王淼这打扮也着实怪异……即便真要做武将,却也不是这般。
早在皇朝时期,将军打仗就不再如此繁琐。
唯有皇家有了什么喜事庆典,需要百里连席,将军盛装捧剑,才能见到。
如今,只有那戏台上的武行戏子才极尽浮夸之能,在自己身上来个“大杂烩”,只要能穿的住,套的下,尽皆捡粲然的往自己身上挂。
“众位除了刘典狱外,虽然是文道中人,但也要超凡脱俗的武道修为。在下以前也会用剑,可惜自从拜了徐阁主为师后,却是尊师命,不再用剑行招。现在即便偶尔修炼武道,也只是汆攒劲气而已。如此打扮,全是为了今晚给各位弹琴唱曲儿时助兴而已,还请莫要误会!”
王淼说道。
鹿明明嘴角一撇,却是也没了主意……
人家说话滴说不漏,还要给自己等人弹琴唱曲儿,要是在喋喋不纠缠,那就显得自己蛮不讲理。
君子之道,本就该遇女礼敬三分。
以他的年纪地位,的确是不该咄咄逼人。
“难得王姑娘如此周到,多谢了!我乃是中都城中人,该一尽地主之谊才对,可今晚却被王姑娘抢了先,着实过意不去。”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说的哪里话,像您这样文物双绝的大才,旁人就是看上一眼,也是三生有幸,祖坟青烟。能接了小女子的请帖,那都是福运!想当时,我写的可是战战兢兢……其中措辞多有生硬之处,再加上时候紧促,也没能装裱一番,还望刘典狱勿怪。”
王淼说道。
言毕,双手叠放在小腹前,对着刘睿影盈盈一礼,颇为恭敬。
“不知各位看我通今阁至宝《碧霄文仙图》可以什么感悟?”
不等刘睿影再度客气,王淼话锋一转说道。
“如此至宝,人家得以一观便此生无憾!”
常忆山很是感慨的说道。
语气极为真诚。
要不是刘睿影看到他嘴角勾起的笑意,差点也信以为真。
博古楼中也有相似的至宝,刘睿影曾在乐游原上,看到无数的石碑,什么“开天辟地,治世定伦”、“势镇四极,威加海内”等等。
最大的一块,也是一幅画。
但画在石头上的画,没有画在绢帛上的这般轻松异动。
鼓了这些时日,刘睿影也忘记了那石画叫什么名字,但壶话中的内容,和眼前这副《碧霄文仙图》也相差不多。
投入精神后,便可观得水火翻滚于红黑双色之土上,不断涌起,堆积出一处高耸重巅的赤色山崖,其上怪石林立,彩凤飞舞,树林似剑,麒麟坐卧其中。
苍龙、仙狐、长寿鹿等灵兽肯定也是有的,具体多少,当时就没有看清。
对于王淼的问题,鹿明明和常忆山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朝后退了几步,让出一块空余。
双手攥拳,两笔劲气流转。
忽而大手一挥。
但见有十条苍龙,盘旋于十根通天石柱之上。森罗林中,更有万千灵兽仙物,都在活泼奔跑。长寿鹿,在溪边饮水。仙雪狐,在洞口张望。死寂不凋谢的花朵,形状奇异,簇拥着一颗入云神树。
鹿明明却是用自身劲气,重现了博古楼至宝——文祖诞生地。
“平南忆,最忆是博古。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平南忆,其次忆王城。难酒一杯春竹叶,南女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王淼看着鹿明明的劲气图画说道。
这首《平南忆》,是她抵达中都城下,遥望平南王域通今阁的方向时所做。
平南王域是个极为割裂的地方。
有唯美的青砖黛瓦、烟雨楼台、在小桥流水,还有荒蛮的漠南,大漠孤烟。既可以在春水碧天中,画船上听雨而眠,还能再下围城里,看着高耸的城门,将离愁寄托在曲折的阳关道旁。
不过起码在王淼的这首诗作中,刘睿影还未曾感到她有何峥嵘之意。桂子、潮头、春竹叶与南女,都是极多情,极温柔的事物。不禁摸了摸放在胸前衣襟里,酒三半给他的薄册。
“让诸位见笑了……小女子头回远行,却是有些挂怀感慨。不知不觉,就话多了起来,但绝无卖弄之意。只想今晚和列为一道,饮酒吟诗,点滴到天明!”
王淼说道。
却是还拿出一方巾绢,蘸了蘸眼角,又伸出双掌,轻拍了两下。
管家迎声,推门而入,对着王淼点头示意。
“都已准备布置妥当,各位还请随我移步宴席。曲水流觞,射弈投壶,尽皆有之!”
第七章 想要得寸,必先进尺
“都是读书人,干喝酒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来行个令?”
落座后,王淼居中说道。
刘睿影当然是对此无异议。
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说辞。
王淼做东,为主家,其余来者皆是客,客随主便的道理,不用读书都清楚的很。
只是这令多种多样,不知道王淼究竟要行的是什么。
这种筵宴上助兴取乐的饮酒游戏,是从皇朝时期传承下来了,一开始只在达官贵人和门阀氏族中特别风行,还常常为此赋诗撰文予以赞颂。
酒令分雅令和通令。
雅令需先推一人为令官,或出诗句,或出对子。
其他人按首令之意续令,所续必在内容与形式上相符,不然则被罚饮酒。
行雅令时,接令者必须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当席构思,即席应对。
故而对行酒令者的文采和才华有极高要求,同时还要兼有敏捷与机智。
至于通令,则要大众的多。
寻常酒铺里的掷骰、抽签、划拳、猜数都算是法子。因为游艺便捷、简单,所以十分热闹,相较于雅令那么高的门槛,要流行的多。
但杯酒下肚,通令又分输赢,所以掳拳奋臂、叫号喧争的事态也常有发生,免不了粗俗、单调、嘈杂,作为读书人来说,不仅有失风度,一不留神还会斯文扫地。
少年虽不饮酒,可刘睿影也曾在书塾里读到,在皇朝末年,文人雅士喜袭古风。
朝政慵怠,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淡玄奥,游心翰墨,作那流觞曲水之举。还自封“阳春白雪”,用以显示身份地位的不同凡响。
所谓“流觞曲水”,乃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
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
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
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
刘睿影看到王淼身后已经用剖成两半的竹子,搭建起一条长龙般的水道,估计他话中的雅令便是要行“曲水流觞”之举。
相比于民风更加奔放的西北,坐落于平南王域的通今阁反而更遵古意。一言一行有时极为古板、教条,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王大师的提议自然是极好,不过这‘监’由谁来做?”
刘睿影开口问道。
王淼虽然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却微微眯起了双眼。
她这般提议,当然是想自己做“监”。
可刘睿影这么一问,她若是再度争抢,便显得失了礼数。
“监”是为了维持酒席上的秩序而设立。对不饮尽杯中酒的人实行处罚。
先前王淼说的“投壶”,也被称作“射礼”。通过射箭,决定胜负。负者饮酒。
酒宴上设一壶,宾客依次将箭向壶内投去,以投入壶内多者为胜,负者受罚饮酒。
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唯“监”是主。
违背了“监”的话,便是要受罚的。
“咱们先玩些简单的,尚且不需要‘监’。刘典狱觉得同数如何?”
王淼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后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全场却是都此起彼伏的热闹起来。
酒令中最简单的,便是“同数”。
每人用一手中的若干个手指的手姿代表某个数,两人出手后,相加后必等于某数。
出手的同时,每人报出一个数字,如果报出数正好与加数之和相同,则算赢家,反之则,就得罚酒。
要是两人说的数相同,则不计胜负,算作平局,可互敬一杯。
王淼看着众人激烈的反应,朝着四周拱了拱手,接着又唤来管家,令其拿了个精巧的手鼓。
“咱们增加些难度,两两同数时,再击鼓传花。花停于谁手,便上前来与在下饮一杯。”
众人一听这两样竟是要同时开始,不由得心中隐隐有些紧张。
按理说,这击鼓的之处与传花的之处是分开的,才能以示公正。
可王淼,却将话拿在自己手中,不知到底是左右从哪一方开始。
击鼓时,这花束依次传递。
鼓声一落,如果花束在某人手中,则该人便得罚酒。
故而行此游艺时,众人都会紧张异常,花束传递也会很快。
毕竟每人都唯恐花束留在自己的手中。
喝酒还是小事,走到台前,抛头露脸,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王淼本就通音律,想必在击鼓之时,定然会玩弄些技巧。
果不其然,她口中长啸一声,左手将花束高高抛弃,扔到人群中,随即背过身去,鼓声响起。
有时紧,有时慢,在大厅中造成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氛,却是更加剧了场上的紧张程度。
鹿明明坐在刘睿影的右侧。
眼看着花束就要传来,却是掌心中,已经暗暗运足了劲气。
只等那人出手,便将花束吸来,快快递给刘睿影,以此节约功夫。
而刘睿影下位,坐的却是通今阁之人,他并不认识。
鼓声在刘睿影即将接过花束前,骤然停止。
鹿明明不可思议的看着仍旧停留在自己手中的花束。
以他的速度,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可王淼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偏偏在此时停下。
无奈……鹿明明只得走上前,面对着王淼,神情复杂的说道:
“王大师好手段!”
他明白,这定然是王淼刻意为之,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不过如此惊人的耳力,绝非常人有之。
即使天资再聪颖,也得日后不懈修炼。
但一想到王淼会弹琴,通音律,也就不难解释。却不曾想,要是王淼也是如此谋划,借此掩盖呢?
“鹿大师万万不可如此称呼。”
王淼双手举着酒杯,双膝微弯,对着鹿明明盈盈一礼。
“文道有先后!即使小女子得阁主厚爱,穿上了七品“黄罗月”的文服,也只是侥幸而已。和鹿大师如此身后的积淀,不可同日而语。”
君子怕的不是小人使阴招,怕的是被阴后那小人比君子还要谦谦有礼,冠冕堂皇,好似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无意停鼓,倒显得鹿明明有些阴谋论了。
鹿明明听后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得从王淼手中拿过酒杯。
这才发现,酒杯竟是比桌上摆的大出数倍,端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足有接近一斤的酒汤。
并且今晚王淼准备的酒,全部都是产于震北王域的“三太岁”。
酒香浓郁,酒劲也极为浓烈。
一斤“三太岁”下肚,寻常人早就趴在地下爬不起来了。
就连鹿明明看到这一杯酒,却是都有些怵头……
但愿赌服输……一闭眼,屏住气,三口并两口将其喝了下去。
“鹿大师好酒量!”
王淼轻轻鼓掌说道。
“王大师客气!”
鹿明明依旧如此称呼,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淼却跟在鹿明明身后,让管家在刘睿影身旁加了把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我也想玩一次,让他来击鼓罢!”
王淼说道。
座次一改变,王淼便在刘睿影的下方。花束却是就得经由刘睿影的手,递给她。
手鼓递给管家时,刘睿影却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王淼将手鼓递给管家的时候,胳膊抬起的幅度很大。
看上去好似没什么,但仔细一琢磨,就是有些不一样。
刚才王淼站在前方,背对着众人,击打手鼓的示好,双臂夹的很是紧绷,和现在丝毫没有相通之处,简直就像两个人似的。
待管家将手鼓完全接了过去,刘睿影这才琢磨出一点原因。
平常时候,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递过东西是,定然是等对方的手
臂带动手腕、手掌,将东西伸至近前时,才会出手相接。
就算是管家对王淼心怀敬意,也该早早就将两手恭恭敬敬的平伸出去,等待着。
这个节奏,两人应当是一致的。
这样的来回过往,应当已经发生过了无数次。
可在熟练的动作,再亲近的关系,都不会巧妙的如同一个人。
王淼的肩膀刚刚抬起,对面管家的肩膀也瞬时异动。
两人无论是肩膀抬起的速度,还是手臂伸出的速度,都严丝合缝。
刘睿影从未见过有人能心有灵犀到如此地步,故而觉得奇怪。
就像是夫妻面店合作了多年的默契一般,甚至能毫不看对方一眼,就能大胆放心的把扯好的面递出去,而对方也忙着手里的活,顺势自然的接过那面,下进锅里,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可王淼和管家的身份显然让他们不可能成为那般默契的同伴,这就尤为奇怪。
奇怪之后,看着管家手里的手鼓,却是又开始觉得可怕……
不管王淼和管家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两人既然能配合的这般默契,显然两人从深处的灵魂到外在的**已然具有了种奇异的默契。
他眼神连带着心神都骤然一缩!
光是半空中传递个物件已经能配合的如此奇妙,若是两人联手用剑或是使刀的话,招式与招式之间哪里还会有漏洞可言?
刘睿影在心中盘算了一番。
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心境造化,要是被王淼和管家联手针对,着实想不出来任何抵御和脱身的办法。
回头看了看大厅中,最想要看到的人,始终不见身影。
酒三半坐在旁边的桌。
虽然也是上座,但距离刘睿影还是有些距离。
他这才发现,除了鹿明明和自己坐在一处之外,其余与他熟悉的人,都被拆开分散。
常忆山与汤中松坐在一处,分列桌子的两端。
桌子极大,两人之间隔了半丈有余。
欧小娥与酒三半之间,也是这样的情况。
这无意间把他们几个伙伴都分散开来,恐怕后面还会有措不及防的事情发生。
刘睿影还在沉思中,鼓声已然再度响了起来。
那花束此刻在刘睿影眼中,已经不再鲜丽动人,更像是一个杀人的利器。
红色的蔷薇外围着一圈浅蓝色的满天星,好似天幕之上破开了个缺口,从中流淌下浑浊、粘稠的暗红色的血……
下方花梗整齐的缺口,好似利剑的锋刃。
稍不留神,就会将手掌划破,鲜血涌出。
一瞬间,刘睿影甚至都觉得,那蔷薇的红,一定是汲取了某人轴心处的血液,否则怎么会在这般摄人心魄?似是在流动……
管家的鼓声要比王淼更加诡异……
像是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明的时间长,暗的时候少。
突然,又便得极为激烈起来,好似能够点燃整片天幕,直逼星辰与月。
刘睿影从未听到过如此昂扬、短促的鼓点。
即使当初在定西王域,定西往霍望的王府之中观看玄鸦军出征的时候,鼓声也未曾像这般沁人心魄。
只是如此震荡的鼓声,却没能让他的心激烈而生动起来,反而随着鼓声越来越猛烈,他的心也越发缩紧。
好似下一刻,那鼓声就会震破心脏,让他承受不住而死。
他整个人都被鼓声牵扯在内。
一时间,就连他的脉搏也暗暗合乎了节奏。
朝着旁侧瞥了一眼,鹿明明应当也感受到了这鼓声的非比寻常。
本来放置在桌上的双手和双臂,悄然撤下,耷拉在身子两旁,微微攥拳。
但他却是看上去要比刘睿影更加煎熬……瞳仁旁的眼白,都有血丝爆出,脖子上也有道道青筋梗着,先一条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走、蠕动。
刘睿影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暂时将鼓声压住。
看来是花束已经传到了近前。
很快,便递到了刘睿影的手中。
刘睿影拿着花束,就想飞也似的就要扔给坐于他身旁下方的王淼。
他忽然觉得四周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黑暗。
眨眼的功夫,好似过了好几个昼夜一般。
花束在手,刘睿影竟是又收回了伸出一半的胳膊。
他慢慢搓捻着花束上的每一根花茎,而后又慢慢上移,开始抚摸花瓣。
右手食指塞进花朵中间的花蕊,用力的挤压着。
花朵很新鲜。
花蕊上挂着不少花粉。
刘睿影这么一压,将花香味压出,四散飘扬,自己的手指肚子,也被染上了一层黄晕。
接着,刘睿影又伸出左手,将花束最中心的蔷薇抽出。
这朵蔷薇经过仔细的修剪。
下方华的花茎,不带一根倒刺,故而极为平顺的就被刘睿影拉扯出来。
四周黯淡,可刘睿影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他看到这支蔷薇,花茎被削搓得很细、很紧密,花瓣上的褶皱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刘睿影用两根手指,夹着这支蔷薇,脑子空空,但旁人却觉得他在很仔细地打量。
总之鼓声还未停歇,想把花束拿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也不违反这游艺的规则。
终于,刘睿影把这支蔷薇重新插回了花束之中。
但出容易,进去难。
无论如何,都比旁边的高出不少,却是没有办法恢复原状。
刘睿影也很是无奈,只能就这样将略微残缺的花束朝着王淼递过去。
花束的长度不到一尺。
现在刘睿影的手,距离王淼的手也不到一尺。
借着花束,他却随时可以触及到王淼的手腕。
手掌与手腕是人身之末端,全息循环之处,尤其以劳宫,合谷,少商,少府,鱼际,四处穴位为首要。
分别位于握拳屈指时,中指尖处; 拇指与食指分开,展露虎口时, 左手拇指横纹放在右手虎口处,向下按压之点处;指甲基底与桡侧相交之处;以及手背上,第一节掌骨的中点。
着四处要穴,只要制住一处,便可控住对方一整条臂膀。
刘睿影目光一凌。
他决心对王淼彻底的试探一番,还没有出手,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花束还在刘睿影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束太过新鲜,所以根茎叶片太过于潮湿,亦或是他方才抽出了蔷薇又塞回去,以至于花束走形,总之拿在手里十分别扭,还粘黏的厉害。
刘睿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花束,和抽烟的姿势一模一样。
其余的三根手指,朝着掌心里微微弯曲着。
又靠前了几寸。
在花束的掩映下,刘睿影将尾指藏在后面。
这是距离王淼的手腕已经近乎贴合。
花束里最为突出的那一支蔷薇,花瓣已经触碰到了王淼的手。
但王淼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仍旧端坐着,只是略微将脑袋朝这边偏了少许。
就在这时。
花束中蔷薇的忽然掉了一朵。
花束紧跟着就要不受控制的散开。
中间的主心骨不稳,四周的满天星竟是也开始莫名的掉落。
王淼的手背微微拱起,刘睿影见状,藏在花束后的尾指也随之动了动。
两人的动作都极为迅捷,但又很是轻微。
刹那起始,又刹那而停。
刘睿影感觉到有不下十道目光,不少于二十道精神,正在自己周围游走,想要探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在鼓声下花束却不动弹?
但刘睿影和王淼二人到此刻都未对视一眼。
那些眼神,很多都是打量了一下,很快便游移开来。
这些人的武道修为不够,在他们看来,刘睿影和王淼两人,只不过是在传递花束而已。
无非是刘睿影想快些递出,而王淼不接。
这在“击鼓传花”的游艺中,也是常有的事。
当朋友有心让你受到惩罚喝酒,又恰好坐在你的下位,若是碰巧遇到花落你手,对方却是就会百般推诿,抵死不接。等鼓声停了,便大笑着鼓掌,一脸得意的看你受罚时的落魄模样。
但刘睿影和王淼不是朋友。
他们才刚刚见过一面,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对于这样的关系,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严加防范,决计不会把真实、完整的自己,坦露出来,多少都会保留些什么。
对于朋友,人总是有些矛盾。
既想要对方理解自己,却又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客套话是为了不让其担心,但实际上却是生怕朋友瞧不起自己。
可这样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相比于敌人,却是越瞧不起自己越好。
若说喝过酒,也能算是酒友,起码带个“友”字。
两人只说过话。
世间却并无“话友”一词。
酒友虽然不能解愁,但至少能听你喝醉之后的疯言疯语,有时候要是运气好,忽悠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不过在刘睿影和王淼这样的关系来说,应该是遭到嘲笑和挖苦的概率更大。
但酒友就是如此,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那么对于敌人,成为“酒友”的概率要比成为“话友”的概率大得多。
心中无论怎么痛恨,在某些场合下,都会耐着性子,平和脸色,端起酒杯。
酒场如战场。
即便灌醉了对方仍然不够解气,但何处不是竞争?只要有机会,就决计不能手软!除非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强大,让自己有蚍蜉撼树之感。
酒汤有时比剑锋更加锐利。
花也能比刀尖更加容易刺破人心。
刘睿影一直在等着机会。
只要王淼的精神稍有松懈,手背再不稳的颤抖一次,他便会将尾指裹挟着劲气点出。
可惜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等到这种机会……
如此精妙的动作,要是持续的长久,任凭谁都会失去耐性。
何况现在还要分给手掌心几分力道,控制住花束,让其不散乱。
鼓声在悠长与急促间来回转换不休,频率变得越来越短促。
王淼皱起了秀眉。
她的耐心显然到了极点。
刘睿影心中暗喜。
终究还是她先按耐不住。
只见王淼的手背高高拱起,像是一只街头护食斗架的野猫。
刘睿影前有花束的遮掩,又用来回拨换自己尾指的位置,用以抵御。
王淼手背上的四个关节,如沧澜般依次涌动。
每一次凹凸,都藏着极为精微的变化,可以于瞬息之中,将刘睿影手中的花束夺取。
却不了刘睿影在掌心运气劲气,将花束吸附。
除了拇指之外,其余的四指都已腾出空余,将王淼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手法的变化,都尽皆封死。
鹿明明看在眼里,身心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外行的读书人不懂。
他这般文物双全的,却是深谙其中的精妙。
眼神和精神现在环绕着刘睿影的,十不存一。
剩下的都是真正的大宗师。
也只有如此人物,才懂得欣赏。
在刘睿影和王淼之间,早就不是异常简单的“击鼓传花”的游艺这么简单。
在今晚这样盛大且复杂的宴席上,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刘睿影和王淼,也会是别的人。
这把花束,在刘睿影掌心的劲气吸附下,越发像是一把剑。
一把好剑。
大可用来切菜剁肉。
要是卖给一位正准备讨好心上人的情郎,也应当能得个好价钱。
鼓声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时候,停止了。
刘睿影手掌中的劲气骤然泻去。
花束顿时掉落,像是孔雀开屏般四散。
王淼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伸手一抄,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束握在手里。
“看来是我输了!”
王淼说道。
“是我递的迟了!”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并非递的迟,而是这花有些刺手,对吗?”
王淼说道。
“在下未曾听懂王大师话中之意,还请赐教。”
刘睿影淡笑着说道。
口中说着不懂、赐教,可语气却坚定的很。
“我只望你莫要存心。”
王淼说道。
“不知王大师这“存心”之心,指的是什么心?善心恶心?红心黑心?难不成还是……花心?”
刘睿影反问道。
说到最后,却是忍不出笑出声来。
王淼怒意上涌,身子骤然一抖,深吸口气,连带着胸前的翡翠色琉璃护心镜都高高隆起,继而怂动了几下。
握着花束的手,忽然攥紧。
两人之间,弥散着一层薄薄的杀机。
刘睿影却反而坦然,要比走进春暖阁后的任何一刻都坦然。
他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轻巧的拨开酒三半给他的诗册,从中抽出一支烟杆,烟锅儿上挂着个锦袋。
里面放着烟丝。
不多,刚好够抽一锅的。
刘睿影把烟丝用二指夹出,仔仔细细的地装入烟斗里,又用拇指压了压紧实。
然后把提着锦袋的底子,对准桌面抖了抖手腕,从里面掉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一小块黄纸。
嘴里叼着烟锅,双手把火石与火镰用力一击打。
比鼓声还要明亮的声响,夹带这四溅的火星,将纸燃着,随后偏偏然落在烟锅里。
刘睿影长长的吸了口,但却并未吞入肺里。
只是在口中打了个圈儿,便慢悠悠的吐了出来。
一团烟雾,刚出口,就化了,根本看不出形状。
他伸手扇了扇。
扇走的不光是烟雾,还有被烟雾彻底瓦解的杀机。
烟雾散去,王淼在起身喝罚酒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刘睿影的双眸。
刘睿影想象不到,在这样衣服秀美温雅的皮囊下,竟然有如此阴森可怖的目光。
从这眼神中,他更是料定王淼决计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弹琴对弈的读书人。
这种眼神,无论谁对上,都会心头一颤。
要是碰上胆小、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是登时窒息,背过气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淼的眼神并未传递出什么凶狠。
反而平淡的紧。
平淡到漠然。
可就是这种平淡,却比草原人胯下的狼骑那包含兽性的眼神更加可怕。
是人的眼睛,总要有些情绪。
或欣喜,或伤悲。
即便无视,其中也有轻蔑。
王淼的眼睛却比一滩死水还要死。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里面盛满了断裂的箭簇和刀枪,甚至还有油星点点的残羹剩菜。
箭簇与刀枪上还有翡翠色的铜绿,油星在灯火下,酷似黄昏时,罗绮的晚霞。
死水终究会变成一滩绿酒样的液体,上面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大小串联,然后又被蚊蚁咬破,饱含着深深地绝望。
再抬眼。
王淼已经双手捧着酒杯,开始喝酒。
喝的有些着急。
酒汤从两边的嘴角溢出,顺着她秀美的脖颈一直朝下流去,湿润了甲胄里面的内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