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快意开张
刘睿影寻声看去,只觉得这道声音虽然语气语调以及内容都极为快意,甚至隐约还有指责傅云舟的意思。
清傲淡漠的女声,即使带着指责的意味,也是十分淡然,好似随口开了个玩笑,可又带着几分威严,让听玩笑的人总想当真,不由自主的跟从她的话语去做。
这人将他称作“客人”,来诏狱之中做客,刘睿影可能也是天下独一份。
话音一落,刘睿影就瞧见傅云舟登时从椅子上弹起,站直了身子,但却双肩微微朝里扣着,神情很是紧张。
杂乱的脚步从外面的大厅传入这“三长两短”堂内。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女子,身穿一件牙白色撒花梅竹菊纹样交织绫交领偏襟衫子,身后一条拖地水绿色三镶盘金散花水雾绿草裙。臂弯处搭着一件兰花紫妆花薄烟纱雨花锦,似是刚脱下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十分齐整的盘着个翻刀髻,其中插着一柄洒珠玫瑰红宝石钏。左右手腕个带着三只碧玉镯子,和腰间系着的半月水波束腰颜色十分搭配。
这女子进来“三长两短”堂后,也不曾正眼看看刘睿影和傅云舟,而是径直走向了旁边的榻,身体歪斜的靠着,露出脚上穿着的一双绣玉兰花的短靴。
刘睿影看着这女子,心里有些纳闷……他不知道此人是谁,也着实想不到有什么人能够在诏狱里如此放肆不羁。
不过更让他吃惊的却是,跟在这名女子身后的,还有十七人,算上傅云舟的话,却是整整十八之数。诏狱共有十八位典狱,难不成却是在这“三长两短堂”都凑齐了?
身边之人都十分恭敬地站着,刘睿影却是也不好坐,便起身立在傅云舟身旁。神情依旧是不卑不亢,还饶有兴趣的盯着斜倚在榻上的这位女子。
若是远望一眼,定然觉得这人女子不仅明艳动人,还十分水润。不过现在刘睿影与她之间的距离足够近,“三长两短堂”内也足够明亮,所以他可以看见这女子眼角处的细纹。犹如鱼尾板,呈扇形朝外展开。即便已用脂粉遮盖,但脂粉毕竟是外物,终究是掩藏不住本质。
但从这一点来看,刘睿影便觉得这女子已然不算是年轻。不过离那徐娘半老,却还又够不上。
一个人的外貌就能体现出心境,首先面对的就是脸面,脸面若都收拾不好,其他事情定也没什么作为,而这女子脂粉扑的细致,不多一分,亦不厚重,若不仔细看,以为是原本就有如此好的肌肤,她应当也是个注重细节之人。
此刻她歪斜着身子,右胳膊下垫着两个靠枕,用手撑着脑袋,背后放着一床锦缎被褥。整个身材的线条全然暴露,却是将裙子与衣衫撑的满满当当,仿佛这已经不是衣服,正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皮肉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这“三长两短堂”内背阴,有些寒凉的缘故。这女子丢出一个眼色,离她最近的一人立刻将榻上的那床锦缎被褥铺开,摊匀,盖在她的双腿上,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
锦缎被褥盖身,这女子喉中竟是发出一声呻吟……虽然很是浅淡,但就这么一声,却是就让刘睿影极为不自在起来。
骤然间,想起了他刚到定西王域,集英镇,祥腾客栈中初逢李云德的时候。当时她也在自己身边,卖弄娇羞与风骚。
但这女子却不一样。
却是就如狐狸精转世,那娇媚就是刻进了骨头里,从血肉中长出来的。由内而外,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将人的眼珠子牢牢的吸引住,而后能不能守住魂魄,却是就看个人的定力了。
她什么都不做,哪怕脸也不露,只单凭身形,就能让无数男子臆想,却又不敢触碰。甚至想法中没有半点污浊,有的只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自从她进入这“三长两短”堂后,无论是傅云舟还是新来的十七人都变得异常安静,没人弄出一点声响,也没人张口说半个字。
他们好似集体沉默下来,变得跟个木头一般僵直,可细瞧去,一个个眼珠都转的很快,只是不敢抬头,不敢说话,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女子在榻上抻了抻胳膊,打了个哈欠。上半身从微微挺立,但胸前的衣襟却仿佛虽是都会炸裂开来。好在她一放即收,否则刘睿影耳边定然会听到那丝线绷断的脆响。
这哈欠却打的刘睿影也稍稍低头,他不敢保证她胸前的衣襟到底会不会断裂,若是真的闹出了什么,还不被赵茗茗抓花了脸。
女子的视线微微偏转,也落到刘睿影身上。
她当然知道刘睿影在看着自己。
一个人既然决定露面,那就是要给人看的。何况她长得又不丑,身材是极好,那便更不怕人看了。只是在诏狱中,没有一个人敢像刘睿影这样大大方方的欣赏她作为女子的美貌,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扣背哈腰的站在自己面前,连眼神的触碰都没有。
无趣的很,他们身为男人,不必掩藏自己的本性,男子本就爱美色,若是无欲无求,不如去当和尚,只要守住心中界限,不强求,不戏耍,旁的便也罢了。
她只要来这“三长两短”堂,就一定会斜倚在榻上。其实不光是在这里,其他地方也是同样。她很少出门,也很少走路。但凡走几步,就必然要斜靠着。既不是坐,也不是躺,而是斜靠。
这习惯傅云舟知道,后面进来那十七人也知道,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问问原因。
他们默契的选
择了沉默,大人的事情,可不是他们敢多问的,他们只需要选最舒适的榻,别让她冷着热着,便是最贴心。
“这位是?”
刘睿影看向傅云舟问道。
他觉得自己打量的已经够多,剩下的都盖在被褥下,穿在衣服里,却是想看都看不到。
傅云舟听到刘睿影的问话恍若没听到一般,仍旧是呆立的站着,眼光垂地。
“老十三,客人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把你们调教的这么不懂礼仪规矩!”
女子将脸扭过去,撇着嘴说道。
她的侧脸也是极美的,这倒是令刘睿影没有想到。
有的人正脸好看是因为五官立体,棱角分明。但这样的人往往从侧面看上去就会显得十分诡异,甚至于可怖。像是她这样正脸侧脸都很好看的,着实很少。
若说正脸看上去,是一种娇媚的不屑,那侧脸便是一种偷着桃花香的清高。虽然听上去只是略有不同,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细细体悟的话还是有大差别的。
两种不同的风味在同一张脸上,也堪称完美。
“这位是诏狱十八典狱提调总长,凌锦凌夫人。”
傅云舟回答道。
刘睿影这才如梦初醒,怪不得连傅云舟都对这女子如此谦恭,远来她才是真正执掌诏狱的提调。
真正的老大在这里,底下的喽啰自然不敢吱声。
但同时刘睿影也有些暗自疑惑……诏狱虽然在中都股查缉司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可却还是隶属关系,要遵从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号令。先前刘睿影只听说过诏狱有十八位典狱,这十八人共同执掌诏狱印信,遇上难以决断之事便通过议会表决的方法处理,从来不知这诏狱中却是还有一位“十八典狱提调总长”。
况且傅云舟这称呼也很是耐人寻味。
凌锦,凌夫人。
世间的女子,尚未婚配时,一般都称作姑娘小姐。只有婚配后,才冠以夫家姓,旁人以示尊敬,唤一声夫人。但用自己姓氏来让别人称作夫人的,刘睿影也是头回听说。不过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或许这位凌锦凌夫人的夫家,同她也是本家姓。
“原来是凌总提调!在下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刘睿影。今日晨曦时分,在宝怡赌坊内接到诏狱传唤,特此前来。”
刘睿影拱手行礼,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正是我唤你来的。不过却是选错了人接待,傅云舟不知隶属,刘省旗莫要怪罪!”
凌锦微微一笑说道。
随即双脚一蹬,将靴子脱去,露出两片白皙。脚指甲还用花汁浸染,让白皙之上多了十点嫣红。
殷红很是惹眼,衬得白皙更加的白,又自带一种勾人的魅惑。
不过只是转眼的功夫,凌锦就将自己的双脚缩回了锦缎被褥里,遮盖的严严实实。
“不敢。只是傅云舟典狱所言之事,在下不敢苟同。”
刘睿影说道。
凌锦听后,也不言语,而是对着刘睿影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身下的榻。
刘睿影有些茫然,但还是慢步朝前走去。
榻的中央有一方案几,将这个榻分为左右两半。凌锦在半边斜靠着,刘睿影便坐在了另外半边。
不光心中的不踏实,连带在身体上也是不踏实。就连落座却是也只坐实了半边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俨然一副孩童犯了错,要被爹娘教训的模样。
凌锦看到刘睿影这般怯生生的模样,也只是轻微勾了勾嘴角,并未出言挤兑,也不曾嘲笑。右臂使力,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而后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两个精巧的酒杯,摆在刘睿影面前。
“傅云舟有失礼数,不过他却没有骗人。”
凌锦说道。
“总提调此言何意?”
刘睿影问道。
“诏狱中的确是没什么人喝茶。”
凌锦说道。
“另外,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夫人。总提调这三个字听起来冷冰冰的,我不喜欢。”
“凌夫人!”
刘睿影改口说道。
凌锦顿生笑意,还朝着傅云舟打了个响指。
傅云舟会意,匆匆走出“三长两短堂”,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酒坛子,看上去已经极有年份。
“这坛酒是刚刚推翻了皇朝后,刘景浩送我的。以前放了多少年不知道,但从五王共治算起来的话,怎么也有几十年了吧? 人或七十古来稀,这坛酒定然是要比七十年长得多。”
凌锦说道。
随即从傅云舟手里拿过酒坛子,又从怀里揪住丝帕的一角,将其抽了出来,先将整个酒坛子上的浮灰尘土擦拭了干净,然后垫在指甲下面,一点点的扣开封泥。
这种开酒坛的方法,最难受的却是旁观者。
对于酒坛上的封泥,武修们通常都会用巴掌拍开,而读书人们通常都会然酒肆中的店家伙计代劳。像是这般用指甲去扣,要等到何年何月?
刘睿影看着凌静的动作,暗地里长叹了口气。
半边屁股坐在榻上的感觉着实不好……一半软绵,一半悬空着没有任何支撑。久而久之,却是悬空的那半边变得冰凉,软绵的半边变得酥麻。
“榻就是要靠着才舒服。椅子是用来做的,榻就是用来靠的。”
凌锦一边扣着封泥一边对刘
睿影说道。
没有女人不爱美,凌锦也一样。
这美七分靠的是先天娘胎中生出来的模样,剩下三分却是靠着日后的打扮与保养。凌锦自然算是在娘胎中酝酿的极好,出生便是甲等。但红颜易老,谁都抵不住这岁月的煎熬。
相比于死,凌锦更怕老。在容颜最盛时死去,要比年老色衰时老朽要精彩的多。故而在她年轻时便天天缠着叶老鬼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给她看诊,把脉,开药方。 一个没病的人天天缠着郎中,即便是神医也会受不了。
最后叶老鬼给她胡乱拟了个方子,用的都是些极为常规的滋补药品,让她捣碎后搓揉成药丸服用,可以拖延青春的逝去,起到驻颜的功效。同时还告诉她,不要多走动,尽量歪斜在榻上,一次保证体内血脉经络能够上下畅通。
那所谓的:“驻颜”药丸或许还有点用处,但叶老鬼的后半句话完全就是胡扯。无非是想借此让凌锦少走动,少出门,省的天天缠着他看无病之躯。
医者虽然仁心,但也不能将这仁心化作滥觞。叶老鬼也立志要悬壶济世,放着那么多疑难杂症不去解决,天天被这女人缠着要青春永驻算是什么事儿?
叶老鬼本以为她不会听信,没想到凌锦不但信了此言,而且一信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在中都查缉司中都只知诏狱有十八典狱,不知十八典狱之上还有一位提调总长。
不过叶老鬼只知看身体之疾,不知医女人之心。聪明如凌锦,当然知道这红颜必老,青春终逝,无非是想给自己脆弱的感情中,多留下些经得住风雨,熬得过寒冬的念想罢了。
未曾婚配之人自称夫人,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人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但却弄不清感情的缘由。一个刹里会有成千上万个想法闪现,但它们都遭受不起任何,也不想面临任何。凌锦便就这么与它们干耗着,待油尽灯枯后,一切都被浇熄,所谓的挣扎也就自然而然的死去。
不过深居简出的这么多年,凌锦的身材竟然丝毫未曾走样,倒也是难得!她心中想当然的认为是叶老鬼的方子起了作用,实际上却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斜靠着,也不曾有什么劳累,便不会有太大的胃口,由此吃的也少,就能始终都保持如一。
这几年她都未曾走出诏狱大门一步,但天下间发生的事情却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即便她根本不想知道,也有人要告诉她。不论凌锦想不想听,这人每天都回来说道一通。
刚开始的时候,凌锦还能耐着性子听听。到后来,却是就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因为那人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只是为了自己痛快而不停地说道。
昨晚那人照例也来了。
不过凌锦已然找到了应对之法。
那就是一边听,一边喝酒。
枯燥无聊的话,放在平时难以入耳,但却极为下酒,极为催眠。听着,喝着,她便昏睡过去。再醒来之时,那人早就离开。凌锦打了个嗝,鼻尖处萦绕着浓郁的酒气。
今日她早就计划好了要见一见这位现在名头最胜的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所以她醒来的很早,心中有事时,即便喝了再多的酒,也是能够按时醒来的,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往常醒来时,凌锦都会在床上慵懒好一会儿,但今天她却是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刘睿影还在宝怡赌坊的时候,晨曦的光照到了他和杜彦,也透过诏狱中凌锦住处那薄簿的窗纸,照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上。
浴盆中的水温比正午时的阳光凉一些,比晨曦又暖不少。她躺在水里,用丝瓜瓤做的浴巾在身上轻轻揉搓着,就像是情人的爱抚。当然她没有情人,能这样爱抚自己的女人,想必也不需要情人。
每天早晨泡半个时辰热水澡,也是叶老鬼吩咐的。凌锦一直坚持,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但勤洗澡终归是一件好事。不但活跃了血脉,也驱散了酒气。有时喝多了头疼,但只要撑着身子把自己全部浸在热水里,就会感到心脏猛地一缩,所有的不舒服都化成细密的汗珠分解在了热水中,不漏形迹。
但她还是迟到了。
本想自己站在诏狱的大门里迎接刘睿影的凌锦却因为贪恋热水包裹中的舒适而晚了半个时辰。早知道会如此,还不如醒来时多在床上迷糊一阵。
刘睿影看出凌锦有些走神,便借此机会些微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但他也不敢像凌锦那样在榻上斜靠着,即便是对方有言在先。不提双方的官职差别,就是头回见面,摸不清底细的时候,也不能将别人的客气话当真。
“还请凌夫人明言诏狱传唤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刘睿影问道。
“老十三不是都给你看了?”
凌锦反问道。
“在下看了,和太上河有关。”
刘睿影说道。
“方才我说了,是我签发的传唤令。不过太上河一事只是个由头,归根结底也与你无关。而且邓鹏飞牵扯进来的话,王爷也不会让深究的。”
凌锦说道。
“叫你来,是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凌夫人请讲。”
刘睿影沉吟稍许说道。
“和你一并回到中都城里的东海云台部众可否移交给我诏狱?”
凌锦说道。
就在这时,她终于用指甲将封泥扣出了一个小洞。
酒香顷刻间遍布整个“三场两短堂”。
第九十九章 知会,幸会【上】
“真是好酒,不过我却喝不了,可惜了……”
刘睿影闻着酒香说道。
凌锦听着他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继而上半身再度朝着案几的方向扭转了稍许,但却没有将心中的疑惑用言语表现出来,不过心中从她蹙起的秀美上就能看得出来。
话说半句,真令人讨厌,她想询问接下来的话,又总觉丢了身份。
一句话让凌锦的心开始莫名烦躁,对眼前的少年也是失去了耐心。
刘睿影将目光从凌锦手中的酒坛子转向了她的眉眼之间,不过却是从脖颈处慢慢朝上看去。神情甚是平淡,嘴里说着可惜,可并看不出什么可惜之意。
目光在凌锦的秀美上逗留了一阵后,刘睿影却是伸手拿过酒坛子,顺着她方才用指甲好不容易抠出来的一个小洞中,将面前的两只酒杯全部倒满。
但他自己面前这杯,在倒满之后,却推到了凌锦面前。右手虚引,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再没有继续给自己倒酒的意思,他不能喝就是不能喝,哪怕眼前来的是五王,他也是不能喝。
他懂人和人之间的酒桌关系,不喝酒就是不给面子,就是让人下不来台,酒从单独的酒被赋予了一层层的复杂意思,酒没有变,变得是人心。
在他勉强能喝的时候若对面坐的是好友知己,定会勉强勉强自己,可眼前只是个官场往来的人,他不必勉强自己,就算为此强行喝了,也不会被人另眼相待,只会觉得再正常不过,可到后头难受的是自己,一切以自己为主,这官场的来往,不也是为了自己未来的舒坦?
如果现在都不舒坦,那未来的舒坦显得很是缥缈,接受一次不适的酒局,就要次次如此,人的权利没有尽头,人上还有人,那个酒岂不是要喝到最后想着未来舒坦的那时候,那舒坦也会被抛在脑后,为守护曾经喝酒打下的江山而再次退让。
“刘省旗这是让我自己喝两杯?”
凌锦问道。
“好酒不可辜负,既然已经倒了出来,而我又不喝,只能让凌总提调受累了!”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我倒是听过……不过后半句好像是佳人不可唐突?”
凌锦用修剪的极为整齐的指甲,不断敲击这酒杯。
震动使得酒杯里的酒水从中心处生发出阵阵涟漪,朝四周扩散而去。
“总提调好记性,后半句正是这样!”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方才他只说半句,不正是害怕这后半句“唐突”了“佳人”?
凌锦听罢后略微一思量,继而左右手同时拿起酒杯,先左后右,仰脖喝下。喝尽后,还用红唇嘬了口杯沿,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声响。
两只酒杯重新落桌。
凌锦一拍桌案,劲气滚滚而出。
让放置于案几之上的酒坛子径直弹起,在空中翻转了两圈半。从小孔中流出来的酒汤,恰恰好装满两只酒杯。随后这酒坛子又稳稳的落在原位,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做完这一切,凌锦满脸希翼的看着刘睿影,说道:
“按照刘省旗所说,我却是已经做完了前半句。现在那后半句是不是该由刘省旗兑现?”
刘睿影显示一愣,继而才反映过来。
前半句“美酒不可辜负”,凌锦倒是将自己倒出来的两杯酒全都喝了个干净。后半句这“佳人不可唐突”, 刘睿影要是不喝这凌锦倒出来的两杯酒,岂不就是唐突了佳人?
不过刘睿影不喝酒,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常人总是觉得疯子和傻子做起事来都是头脑一热,根本没有什么思量。实际上就是疯子和傻子也有他们的理由。疯子的理由通常不按常理,而傻子却是又不够面面俱到。但若是刨跟问底,他们都和刘睿影现在不喝酒一样,有足以说服自己且抵抗他人意志的理由。
“在下并不想要唐突总提调这位;‘佳人’,不过这酒,今天真的喝不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旁侧的傅云舟却是忍不住,踏前几步后厉声说道:
“刘睿影!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进来诏狱的人,向来都是跪着进,抬着出!凌夫人对你客气有加,但你却如此推诿,连两杯酒都不愿意喝,是欺我诏狱无人吗?”
刘睿影早就知道这傅云舟定然会按耐不住的跳出来,毕竟先前刚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批评了一顿,这会儿看到自己的上司有些尴尬,他这当狗腿子的不替上司出头解
围,博取个好些的印象冲淡先前的差错,那他也未必太没有眼色了。
预料之内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因此刘睿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两只酒杯。
酒杯边缘处,有个清晰的唇印。
鲜红的朱砂色。
比血更明艳。
这是方才凌锦喝酒时印上去的。
且不说刘睿影有自己不喝酒的理由,单凭这两个印在杯子上的鲜红唇印,他却是都无法下口。
一半唇印此时浸泡在酒水中,正在慢慢融化,连带着橙黄的酒汤都被沾染上了丝丝鲜红。
黄色中的红色并不会太过于显眼,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要是刘睿影没有看到,或许也并不会介意什么。但他却是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唇印是如何化如酒汤之中的。现在非但是这酒杯没法用,就连酒水都没得喝。
刘睿影不相信凌锦会有在喝完一杯酒后咂吧酒杯的习惯。
这个习惯放在孩童身上倒还是能增添几分可爱,看出孩子们的单纯与童趣。
可是放在这么一位端庄风骚,且位高权重的妙龄美妇身上,就会先得极为怪异。
太上河中曾经一度流行个“朱唇客来尝”的游戏。
那些个动人女子,梳妆打扮好之后,便将自己的唇印,完完整整的留在一方鹅黄色的丝帕上。
其他样式的丝帕有些太过花哨,而纯白色的丝帕却是又不符合那般氤氲暧昧的气氛。唯有淡淡的鹅黄,在晚上的灯火中甚是醉人。
朱唇印在上面,一抹红被黄色衬着,还透出香来。
待所有姑娘都印好了唇印,太上河中的侍者便将这些个丝帕一股脑的装在大木箱中,互相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接着便从青楼高高的天井顶部,倾泻而下。
那些个站在大厅中的风流公子,纷纷争抢,好不快活!
丝帕总是够的,但由于这丝帕上只有一抹唇印,并不知是何人所留,这才带来了许多不确定性,同时也让这游戏更为有趣。
这事件最好玩的游戏,便是不那么复杂,却又能投其所好。
客官们凭借自己手中的得丝帕,纷纷上楼,挨个敲开姑娘们的房门,看这真人而后与丝帕上的唇印认真比对。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
耐心与专心缺一不可。
并且太上河有规定,客官们必须得找到与自己手中丝帕上唇印相同的姑娘才可,否则恕不接待。而最先找到的优胜者,今晚一切的花销都不用自掏腰包。
有的人半路没了耐心,想着再一个个找下去都差不多,自己也知道无法拔得头筹。
因此作乱,便想要霸王硬上弓,不过这样的客官无一例外,都被太上河的河吏从窗子里直接丢了出去,像是块小石子般,掉入了太上河中。溅起一片硕大的水花不说,还会遭到众人耻笑。
凌锦留下自己的唇印显然也是故意的。
刘睿影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太上河,知不知道这个游戏的典故,但他却很清楚凌锦这样做除了给他难堪以外,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除非她就是为了让傅云舟出头,把自己内心里不方便说出来的话说出来,借此几重压迫之下,让刘睿影答应自己先前的条件。
她虽然看似清闲,但毕竟也是诏狱的十八典狱总提调。即使每天晚上都会喝酒到深夜,醒来起床时已经临近中午,她也是很忙的。
只是凌锦的忙碌和傅云舟这样的典狱不同,她的忙碌更多的是在心里。
许多事她知道这十八个手下完成不了,迟早要来找她定夺,但是她从不会抢先开口,而是都在心里默默想好决断。
带他们真的找上门问出来后,她便会将自己心中所想尽皆说出。
这样的忙,是劳心。
什么事儿都得想到前面,做到后面,比事事都争着做的又快又好更难。
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整个诏狱她凌锦一个人足以支撑,还需要这十八位典狱做什么……
“老十三……”
凌锦缓缓开口说道。
但却并未抓转过脸庞。
四目相对时,说话或许会更深入人心。但像凌锦这般,好似不经意间的闲聊反而更有威严。
“凌夫人,您吩咐。”
傅云舟说道。
十八典狱中他排行第十三,因此在诏狱中和他同为典狱的其余十七人以及凌夫人就把他唤做“老十三”。
诏狱是个不需要拥有姓名的地方。
姓名本就是个代号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
用唯一的代号喊来正确的人,就可以。别的却是不用计较太多。
凌锦一开始这样排序,是按照他们十八人的年龄、资历、能力,统筹考量后决定的。
不过最本质的原因,是她着实记不住这十八个大男人的名字。
尤其是十八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轻声碎步,连眼神都不敢交错的男人。
每次看到他们,凌锦都觉得自己好像是进了先前皇朝时期的太监窝。
这让她更加提不起任何兴趣来记住这些人的名字,干脆就以代号相称,互相之间反而干练通达,效率提高了不少。
“你不是读了不少书,向来还以读书人自居?”
凌锦问道。
“凌夫人夸赞,在下愧不敢当……最多算是半个,半个读书人而已……”
傅云舟说道。
哪里还有先前的气势?和蚊子叫却是没什么两样,要不是这“散场两短堂”中安静,或许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不过这是刘睿影的想法。
对于凌锦而言,听不听得见都无所谓。
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这句话出口后,傅云舟说些什么。所以她也并没有竖起耳朵听,而是等傅云舟这一阵“嗡嗡”结束之后,才接着说道:
“半个读书人,这说法倒是有趣……不过读书人启蒙时不都要摸熟记什么归?你可否背被我听听。”
“回凌夫人话,是《纲常规》。无纲常而人不立,无人则无世道,无庙堂,所以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读的第一本书。”
傅云舟说道。
接着他便摇头晃脑,很是熟练且满含韵味的背了出来。
结果刚出来两句,便被凌锦挥手打断。
傅云舟以为自己过于紧张而记错,只好从头再来一遍,结果还是被凌锦在同样的地方的打断,却是让他有些难以理解。
沉吟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如顿悟般跪地不起,叩头如捣蒜。
“凌夫人,是在下错了!您与刘省旗饮酒叙话,哪里有在下插嘴的地方?”
傅云舟一边磕头一便说道。
凌锦并不表态,但这一声声敲击仿佛锤在刘睿影的心头,让他很是坐立不安。
“好了,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下去!”
凌锦说道,语气严厉,脸上却依旧淡然,似乎眼下的人不值得她抬抬眼皮,皱皱眉头。
刘睿影心思烦闷,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傅云舟整整磕了一百个头,凌锦才将其斥退。
傅云舟虽然也是武修,但这把一口气不停的在地上磕头一百个,却是要比读书难受多了。读书人都觉得自己苦,考不出个功名来不但日子清贫,更是让街坊四邻都瞧不起。
像傅云舟这般的诏狱典狱,从中都查缉司的大门走出去,就算是到了中都三大家的门前,跺一跺脚,也能有几分体面。这才是那些个读书人所向往的,有身份,有地位,还有权势。
今朝埋头苦读,明日笑对苍天。
但他们哪里会知道,就因为一句话没有说道点子上,这位诏狱地典狱就得在众同僚以及刘睿影这个外人的面前连连不断的磕头一百下。
要是只有其余十七人倒也罢了,同为诏狱典狱,和自家兄弟没什么两样。所谓家丑不外扬,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是决计不会将自己的丑事说出去的。
不然外人沸沸扬扬的可不光是傅云舟一个人的事儿,都会连带着整个诏狱,弄得他们也颜面无光。
傅云舟从“三长两短”堂退出去前,抬眼瞟了一眼刘睿影。
当时刘睿影并不想看到磕头的样子,因此转向了旁侧。
而他的这道眼神却犹如毒针一般,让刘睿影的侧脸刺痛不已,还略带麻木。
刘睿影和凌锦凌夫人同坐在榻上,傅云舟看似是给凌锦磕头,但他刘睿影岂不是也全都受着?故而才会用如此怨毒的眼神看向他。
“刘省旗,心病我给你除去了,现在可是能喝酒了?”
凌锦说道。
“在下不喝酒并非是因傅典狱的缘故,而是今日和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大人有约,担心过会儿一身酒气,太不尊重。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凌总提调传唤在下来诏狱一事是否知会过卫启林大人?”
刘睿影说道。
凌锦从琼鼻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而后双手交,肘部放于案几之上,用手背托着下颌,很是玩味的看着面前这位敢于和自己叫板的年轻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
但刘睿影这般有性格的年轻人,反而让凌锦只想给他敬酒,一点儿都舍不得罚!
第一百章 知会,幸会【中】
凌锦此刻看向刘睿影的眼神,像极了盯上猎物的狼。不过从她眼处流露出的暗光,却又像是一只正在享受午后暖阳与清风的慵懒猫咪。
平心而论,猫和狼这两种生物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生活习惯,差距都太大。这两种动物很难找到什么共同点,更不用说用来比喻一个人。
两种极端的动物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显得十分冲突。
但刘睿影此时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确信自己的感觉精准无误。
身为被狼盯上的猎物,他当下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逃跑。不管能逃多远,跑的会不会有狼快,他都要这么做。
不逃就是等死,而逃了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但若是刘睿影看到一只在屋檐前,缩成一团,眯着眼睛,翻开肚子,正在晒太阳的慵懒的猫他定然不会逃跑。
反而会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挠着它的肚子。
猫收到了爱抚,舒服的叫出声来。刘睿影感受到手上的触感,也会得到该有的慰藉。
可是猫和狼共存的时候,他该如何选择?
刘睿影没有想好。
这猫虽然可爱,但毛下的利爪也很是伤人,最恐怖的不是狼看起来明显凶残的样子,是可爱的猫咪却有着杀人的凶器的危险。
比起狼,猫更显得傲气,它似乎只为自己,养过猫的都知道,即使从小将其养大,若有别人待遇更好,猫会毫不留情的走掉。
它们只是缺一个伺候它们的奴仆。
这种表面可爱,实则冷血的,比表面冷血的狼更为让人防不胜防。
将卫启林的名号抬出来,也只是为了震慑凌锦而已。
显然,刘睿影没有达到他所想要的目的。
归根结底的原因,是他还不够了解女人。
无论凌锦是什么典狱也好,是十八典狱提调总长也好,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其次才有这些个职衔。
通常来说,女人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刺激与兴奋。虽然欧小娥喜欢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用最锋利的剑,那是因为她还不算是个女人。
只有女孩子还会这么干脆飒爽,成为女人就会有许多顾忌,无论是情感还是事业,都是性格跳脱的牵绊。
凌锦早就成为了女人,所以才会在迥然一身的时候仍然让旁人将自己称作“夫人”。
当成为了女人之后,就不会去想着做些什么越轨出格的事情来当做生活中疲乏,烦恼,以及许多未完成的念头的调剂。她只希望能够安稳,即便这安稳显得很是平凡、乏味,也可以被宽恕和接受。
刘睿影只看到了凌锦身为的诏狱总提调一面,却忽略了她身为女人的一面。但这也怪不得他,毕竟刘睿影还是个少年。少年就该和少女打交道,所以他能和欧小娥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极好的朋友。
而女人显然超越了他的理解范畴,或许等他成为男人之后才会够体会得到。
“老十三给你看了一封信 ,我这里也有一封信给你。”
凌锦端详了刘睿影许久后,才从锦缎被褥下面拿出了一个信封说道。
她先是将案几上的两个酒杯分到旁侧,而后把信封放在了正中央的位置。还不等刘睿影伸手拿去,凌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两只酒杯全都压在了信封上。
刘睿影很是无奈……心知凌锦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喝下这两杯酒了。
信封在酒杯下面,想要打开信,便得端起酒杯。
这酒杯既然已经端起,哪里还有重新放下的道理?
自然是要喝下肚里去的。
一时间,却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正在苦思对策之际,刘睿影忽然发现这信封上写着“烦请凌夫人转交刘睿影省旗”,落款竟然是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大人。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火辣辣的痛……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开始有种止不住的瘙痒。
本来奇怪的坐姿已经让他很是难熬,现在身上的不适让他险些失去平衡,从榻上掉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刘睿影手扶案几,身子往后靠去,算是止住了颓势。但如此变动之后,他却是和凌锦一样,斜靠在了榻黑色上。
目光扫过其余仍站在“三长两短堂”内的十七位典狱,他们一个个都神情复杂的看着刘睿影。眉宇间隐隐含着怒色。
刘睿影悄然叹息,毕竟这不是他的本意。任何一个人只要识字读过书,想必都不会这样没规没矩。
现在他却是在这方面,做了诏狱第一人。
好在傅云舟的前车之鉴还在,让这十七人很是忌惮,没有谁再敢开口去出言不逊。
“这是卫启林大人给我的信?”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我会骗人吗?”
凌锦玩味的问道。
“凌总提调当然是不会骗人的……”
刘睿影回答道。
这句问话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出来,即便有些违心,可也不能说她会骗人吧?
“刘省旗也是看过《罗织经》的,“罗织”二字便是断章取义,机敏诡诈,无中生有。而我却是能把《罗织经》倒背如流,你说我会不会骗人呢?”
凌锦再度问道。
“那……就算是会吧……”
刘睿影扯着嘴角说道。
先前奇怪的坐姿让他的左腿开始抽筋,这会儿正是软、麻、酸、涨、痛,五感混杂。
“到底是真是假,刘省旗还是亲自过目了再说。”
凌锦说道。
言毕,便转过头去,对着为首的典狱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不知交代了什么机密要事。
以刘睿影的耳力,若是他想听的话,自是可以听到的。但是他因为左腿的难受,却是无心琢磨。
看着信封上的字,竟是连脑袋都有些发昏……
思量再三,刘睿影伸出双手,同时端起酒杯,左右开弓,将这两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他在喝下去的时候,还是有意避开了凌锦的唇印所在。
眼看酒杯落桌,凌锦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刘睿影便拿起信封,拆开
内容不长,简明干练。
刘睿影片刻就已看完。
“怎么样,这算不算是知会过你的掌司大人?”
凌锦问道。
刘睿影颇为沉重的点了点头。
身体无意识的远离了案几大约两三寸的距离。
要不是他及时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强行停住身子的话,说不定还会离开的更多。
信中卫启林的措辞虽然颇为客气,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最后一句“凡事尔皆须听从凌夫人安排遣调”更是让刘睿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是中都查缉司,天目省下属的省旗。
怎么堂堂查缉司的掌司非但不维护自己的部下,反而
将他往诏狱这边推?
卫启林在查缉司中的口碑名望向来很好。
不论是对各省的省巡,还是尚未入流的莫等小吏,都是和颜悦色。 有事遇上查缉司中人,家有难处, 他还会自掏腰包来帮助化解。
诏狱也不是头回传唤查缉司中人,就连省巡都被叫走过两位。但无一例外,人前脚刚走进诏狱的大门,后脚就会有人手持卫启林的名帖前来拜会。
来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个布袋递给负责此事的典狱,便转身离开。
布袋中装着的只是薄薄一卷书册,上面写了这位被传唤入诏狱的人,在查缉司中做事几年,立功多少。连何年何月,主动打扫庭院这样的小事,都会一一记录下来。完全就是此人的功劳簿。
卫启林知道诏狱传唤的人,已然有十足的罪状。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将此人的功劳详尽求实的传递过去,希望诏狱能够秉公审理。
在不徇私情,不触规定的情况下,这么做已经实属不易。自是能够得到查缉司上下的一直尊重与爱戴。
但就是这么一位极好的掌司,在给刘睿影写的亲笔信中却是没有任何委婉。既没有像往常一样,罗列出刘睿影的各种功劳与好处,也未曾有只言片语体现出对他本人的关心照顾,反而是让他听从凌锦的调遣。
这让刘睿影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弃子。
“所以刘省旗,咱们能继续先前的话题了吗?”
凌锦问道。
站在第一位的典狱,随着凌锦落下的话音走上前来。
手里拿着一块方巾,刘睿影看不出质地。
说它是丝帕,未免有些过于厚重。说它是棉布,但却定然比棉布轻柔。
这位典狱用方巾把两只酒杯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遍。
尤其是沾染了凌锦的唇印位置,更是擦拭了许多遍,直到看不见任何印记。
随后,他又重新将两个杯子倒满酒,放在刘睿影和凌锦之间的案几上。
做完这一切后,凌锦冲着他摆了摆手,这人便不声不响的退回了原位,负手而立,两眼平视前方。
“不知凌总提调说的是什么事?”
刘睿影反问道。
他不是故意如此。
自从进了这诏狱,步入“三长两短堂”后,扑面而来的事情着实有些太多……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凌锦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就像是一只刚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小马,与生俱来的天赋使得它已落地就能够奔跑。但是它却不知道自己的蹄子上已经被人拴上了一个锁扣,后面连着绵延无穷的绳索。
奔跑的虽然欢快,但是锁扣却还在别人手里握着,任何事会轻轻一来,这种欢快就会瞬时转变成为悲剧。
刘睿影觉得自己在诏狱中正在经历的,和驯服一匹充满野性的马驹一摸一样。
当他以为自己反客为主,在傅云舟面前牢牢把握了主动权时,凌锦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平衡。
当他抬出掌司卫启林的名头时,凌锦在耐心的听完后却又拿出了一封卫启林写给他的亲笔信,再度打破了平衡。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来的太过于频繁,以至于刘睿影都有些麻木。
无力感堆积到一定的程度时,人就会变得麻木……对于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失去了任何期待。
现在凌锦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刘睿影都只会被动的聆听、遵从反抗或是耍心眼是毫无意义的,那封卫启林的亲笔信已经把他死死的压在地上。
“关于跟你一并回到中都的那些云台部众的归属问题。”
凌锦说道。
刘睿影惨淡一笑。
之所以把李怀蕾等人安排在祥腾客栈,其实刘睿影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都想好了在给掌司卫启林大人汇报时,要想办法把这些人留在自己的身边。
早在博古楼中,那位驻守丁州的查缉司站楼楼长派人前来相助,刘睿影就意识到自己若是想在查缉司中建功立业,完成对袁洁的允诺,那便需要一支得心应手的人马。
查缉司内部中人,身上背负的纠葛太多,刘睿影自觉能力不够,无法掌控,才会在当时谢绝了那位站楼楼长的好意。
但是李怀蕾等人不同。
在太上河中以她为首的云台部中朝着刘睿影跪下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终于来了。
那一跪,让李怀蕾和身后的云台部众彻底与云台两清,从此往后再无瓜葛。
刘睿影也曾怀疑过这是否是李韵和李怀蕾这一对姐妹在唱双簧,演苦肉计,不过后来他推敲了种种细节,便否定了这个观点。
现在诏狱却是也在打这些云台部众的主意,刘睿影何时费解这位凌夫人的用意。
“她们在太上河中向查缉司投诚,在下本事今天就向掌司卫启林大人禀报,由他做定夺。但现在掌司大人有言在先,让在下听从凌总提调的遣派,所以这归属全凭凌总提调吩咐。”
刘睿影正色道。
“哦……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些不服气?”
凌锦说道。
端起酒杯,浅浅的咂了一口。
“在下不敢!”
刘睿影拱手低头说道。
心想耀武扬威也得有个限度!就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雪中送炭,但也没有必要如此落井下石吧?
“是不是看上那几个姑娘了?”
凌锦凑近说道。
她的鼻息喷到了刘睿影的耳朵上,惹得他心里猫爪一般,痒痒的。
“凌总提调说笑了,在下只是依据掌司大人的指示,公事公办。并无任何其他的想法。”
刘睿影说道。
“给我讲讲她们,就从那个打头的李怀蕾说起吧。”
凌锦再度端着酒杯说道。
刘睿影开始有些躁郁……凌锦这是在故意针对,明明什么都已经一清二楚的知道,但她却还是要让刘睿影重新说给她听。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想不通为何掌司卫启林大人要让自己听从这凌夫人的遣调,但刘睿影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对阵当时你可在河面上?”
凌锦问道。
“不在。”
刘睿影回答道。
“你在何处?”
“我在喝酒。”
“你不一直在画舫中?”
凌锦的追问如顶针般咄咄逼人。
“在画舫中时,我的手也是能够自由端起酒杯的。但凌总提调问的是我河面上的事情,那时有位朋友答应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刘睿影说道。
“沈清秋?”
“正是他。”
刘睿影点头说道。
“你和他很熟?”
“算不上……博古楼中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觉得他就是个武道修为高深的怪老头。后来在太上河又重逢时才发现他果然是个武道修为高深的怪老头。”
“因为他
答应帮你解决麻烦的报酬就是要随你一道回中都?”
凌锦问道。
“凌总提调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再问一遍让在下叙述?”
刘睿影终究是受不了这种折磨,语带怨气的说道。
凌锦轻轻一笑,并未有什么不满,但是也停止了继续的追问。
“叫傅云舟来!”
凌锦吩咐道。
为首的那名典狱显然有些愰神,疑疑惑惑的目光与凌锦对视了一眼后,这才急急忙忙的大踏步离开“三长两短堂”,去寻那刚磕了一百下头的傅云舟。
刘睿影隐约觉得方才凌锦的话中有些什么不对,待他还未想明白时,傅云舟已经走进了“三长两短堂”。
早就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这会儿头上裹着白布,里面应当是敷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渗出来却是一片嫩绿色。
“凌夫人,您有何吩咐?”
傅云舟一手捂着额头,一边躬身行礼说道。
他的背脊比先前弯曲的更加厉害,语气也十分怯弱。
“无碍吧?”
凌锦冷漠的问道。
关心的话却没有任何温度,让人听起来反而是一种指责。
“无碍无碍!烦劳凌夫人挂念……”
傅云舟连连躬身,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生怕哪一个字说错了,却是还要受这一百个响头,那可就真是要了他半条老命。
“那就好。”
凌锦点了点头说道。
“把你第十三典狱的令牌留下,你可以走了。”
傅云舟猛然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凌锦的双眸。
“凌夫人……您说什么?”
傅云舟有些结巴的问道。
“你已经听清了,照做就好。”
凌锦说道,没有认识商量的余地。
“敢问凌夫人,为何如此?”
傅云舟一字一顿的说道。
在场众人里,唯有刘睿影不清楚情况。
留下第三十典狱的令牌,就代表着傅云舟就此失去了典狱的身份, 而被诏狱所驱逐。
对于寻常人而言,只是失去了个伙计,再换一个就好了。不能卖包子,还不能煮饺子了?活人自是不会被尿憋死。
但对于诏狱以及查缉司中人而言,失去这个身份,就意味着将在三天内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诏狱典狱。
他们的手段要比查缉司更加狠厉、残酷。
想当年三威军袁将军一案,刘睿影作为中都查缉司中人虽然参与了“罗织”的步骤,但最终判定满门抄斩的却是诏狱典狱,并且就是这位傅云舟典狱。
这些内在的种种刘睿影不知道,三威军不知道,袁洁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将所有的怨毒都压在刘睿影的身上,其实他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对于这么做的后果,他不会问,也不敢问。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凌锦说道。
傅云舟听后缓缓直起身子,扶着额头的左手也垂在身侧,带着一抹笑意,颇为平静的看向凌锦,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了刘睿影。
“我身为诏狱典狱已经十年有五,没想到却是输在一个查缉司的小小省旗手里。”
傅云舟有些感慨的说道。
刘睿影虽然分辨不清情况,但傅云舟这句话未免说的也有些过于老套……
好像做了坏事的人,被揭穿后总要说些什么。但是他们在决定走上歧路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做好任何觉悟? 如果有了觉悟,在最后一刻又何必开口? 要是没有觉悟,何必在这里强壮感慨?理应抓住最后一点的机会,为自己努力辩解开脱才对。
方才这句话,却是骤然间承认了所有。
“好你个傅云舟! 身在诏狱十五年,竟然会勾结东汉云台,暗害同僚!今年冰雪尚未消融时我便接到卫启林转来的查缉司天目省密报,当时我并不相信,因此签批留中,并未处理。现在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凌锦说道。
傅云舟情绪激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是一口唾沫呛住, 剧烈的咳嗽起来。
还不等他缓过劲来,便走进来一对身穿铁衣的诏狱狱卒。
手持铁链铐锁,先将傅云舟双臂反向扭转锁起,后又在他头上套入个鸟笼状的器具,下连机括,只要狱卒发力拽拉,登时便将傅云舟的咽喉卡死。
脖颈本就是人身上最为柔弱的部位。
任凭武道修为再高,这里都会是一处照门所在。
因此剑客出剑时才会瞄准咽喉,刀客出刀后也会劈向脖颈。
现在傅云舟如此受制于人,干脆放弃了挣扎,四平八稳的站在原地,冷眼漠视前方。
“凌夫人,这是傅云舟的典狱令牌!”
一位狱卒在他身上摸索后将令牌呈交给了凌锦。
凌锦玉手挥动,这一队狱卒便压着傅云舟走出了“三长两短堂”。
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傅云舟回头看了一眼那三长两短一共五张桌案,回想起一个时辰前,自己对刘睿影说的话,竟是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三长两短堂,终究还是有人出了三长两短……只是傅云舟并未想到会是自己罢了。
狂笑过后,傅云舟发现这并非是去往诏狱大狱的路,顿时开始狂躁起来。
“你们要把我带去何处?”
“尊奉凌夫人令,将你从诏狱驱逐。”
狱卒回答道。
傅云舟一听,浑身劲气骤然爆发,却是想要挣脱身上的铁链与锁铐。
可无论他如何发力,那铐锁却纹丝不动。
迸发出的劲气也如石子落深渊般,无影无踪,一丝涟漪都未曾引发。
这让傅云舟很是费解。
诏狱所用的铐锁与铁链,他是再清楚不过得了。凭借他的武道修为,想要轻易挣脱虽属不易,但若是将浑身的劲气集于一点迸发,还是能够在眨眼间将所考震断。
方才一出“三长两短堂”,傅云舟便发现行走的方向不对。
诏狱中,去往一个地方, 都只有唯一一条道路,绝不存在可以从别处绕道的可能。
故而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积蓄劲气,不过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显然凌锦对于他这些心思早就有所准备。
傅云舟被丢出查缉司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十五年,要不是有诏狱典狱这个名头当做护身符,他已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每一个经手的案子,无论公允与否,总是会让他结下不少仇家。十五年过去了,仇家又生了小仇家,而小仇家也差不多长大成人。
一代代人就这么将对他的怨恨当做精神支柱,努力的生存下去。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好。这样才能在有机会发泄怨毒时使得上力气。
傅云舟不知道自己究竟倒在谁的暗箭之下,但他很确定三日后,背街的偏僻巷子里,野狗们分食的一堆烂肉,定然就是他的身体。
第一百零一章 知会,幸会【下】
“凌总提调,在下无意过问诏狱内部之事,不过方才傅典狱对在下说的那句话却是有些困惑,不知该当何解?”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凌锦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反抛回去。
身居高位,不优先说出自己的想法已经是凌锦的习惯。每次有人问话或让其决定主意时,她都会听一听对方的想法之后再做区处。
刘睿影摇头表示不知,凌锦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失望。
“这世上不缺明白人,缺的就是你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她认定了刘睿影这小子就是听懂了还要让她主动来把事情解释清楚,这些更为稳妥,圣人也有猜不透别人心思的时候,若是从自己嘴里说错了,不仅丢人还会暴露心思。
不如装糊涂让别人解释出来,那样既能解除疑惑,又是十分的妥帖,况且由她说出,也是更加的让人信服。
说完后将桌面上的那块“第十三典狱”的令牌朝着刘睿影面前一推。
“现在起,你就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以后就不用称呼我为‘凌总提调’了。”
凌锦说道。
刘睿影惊诧的不知该作何言语,只是看着令牌呆呆的坐着,直到其余的十七人开始鼓掌。
都是武修,手上力道十足,鼓起掌来犹如春节时的爆竹般,噼里啪啦作响。
站在为首的那人,正是诏狱十八典狱中的老大。
他象征性的鼓了几下后,便走上前来,拿起桌上的“十三典狱”令牌,放到刘睿影手里,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睿影抬头与其对视,这才注意到他是个长相极为粗狂的中年人。 络腮胡子犹如钢针一般朝外绽放,像是在脸上挂了个刺猬。一头不断的头发还有些卷曲,亦或是好久未曾清洗一般,歪斜的贴在额头与后颈。身上穿的倒是颇为齐整,只是有些素朴。
十七人中,除了先前的傅云舟外,也就他身着便装。还不是长衫,也不是劲装武服,而是和街边店铺酒肆里的伙计相同的短打。
但是他的手很是白净,与他黝黑的脸庞对比极为明显。
要是单看这一双手,却是根本无法和他的长相、身躯联系在一起。
“以后都是兄弟,我是第一典狱,他们都习惯叫我老大,或是大哥。随你方便,叫我名字王国凯也行。”
长相粗狂的中年人说道。
刘睿影虽然回过神来,但仍旧未能分辨清楚局势。何况他身为中都查缉司省旗,怎么突然之间又坐了诏狱的十三典狱?
转瞬间,心里却是浮想联翩……
要是让他一辈子都待在这诏狱之中,不见天日,虽然是典狱,但是和那些个下了大狱的囚犯们又有什么区别?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之位又该怎么区处?诏狱明明是隶属于中都查缉司,怎么能随便将查缉司的省旗拉来当典狱?
这些种种刘睿影都不知道缘由,但一时间心里的问题堆积的太多、太满,却是骤然间无法开口。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要急,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凌锦说道。
她给刘睿影满上一杯后,徐徐开口。
与刘睿影的惊诧不同,颇有些娓娓道来之意。但她的脸和气质,无论是说出多么庄重的话来,都会带有几分魅惑。
她总有种奇特的魔力,能让人瞬间平静稳定下来,即使人死在既,也会愿意听她说上一句,似乎那样伤口就会停止流血,恐惧也会因此消散。
“首先,诏狱就是诏狱,和中都查缉司并无关联。”
凌锦一开口,就是一道炸雷。
这句话却是颠覆了刘睿影这么多年来对查缉司以及诏狱的认知。
听过那些个人云亦云的故事,中都查缉司中人对诏狱都异常避讳。不过只要想想诏狱毕竟是隶属于查缉司的,心里便会好受的多。现在这最后的安慰也被凌锦的话语打破,刘睿影的心中已经是不是五味杂陈这么简单了。
他知道凌锦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既然说了解释,那就一定是实话,真相。
无非是实话伤人,真相悲惨,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
“中都查缉司由掌司卫启林负责日常事物,直接对擎中王刘景浩禀报。而我负责诏狱,也直接像擎中王刘景浩禀报。诏狱和中都股查缉司一开始就是平起平坐的。”
凌锦接着说道。
“为何诏狱要安放在中都查缉司的地盘上。”
刘睿影说道。
他脑筋开始有了些许的松动,先前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问题也算是拍好了队伍,开始慢慢理顺了些。总算是让他不至于一言不发或是说出些蠢笨的话来了。
“首先,整个中都城没有哪里是谁的地盘一说。这里是擎中王域,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头顶的天,脚踩的地,以及方才喝的酒,昨晚吃的饭,都是擎中王刘景浩的。”
刘睿影深深地点了点头,不论是谁也无法否认凌锦这句话的正确。
这里不是查缉司的地盘,而是擎中王刘景浩让把查缉司安放在这里罢了。若是他愿意,也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查缉司从城南搬到城东
甚至整个中都查缉司都是他所建立,卫启林大人的掌司之位也是由他授予。
刘睿影开始埋怨自己却是连这等简单的利害关系都想不明白,却是还要让凌锦给自己专门解释,着实有些丢人……
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他的过错。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名义上贵为五王之首,但是论在天下中的声势,却是要比其余任何一位都有不如。
定西王霍望与震北王上官旭尧连年抵抗草原王庭的狼骑进犯,为其他三大王域的安稳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是霍望,处事果决,性更霸道,很多时候那所谓的“无为”王爷上官旭尧都会避其锋芒。
西北之地虽然人员稀少,但却幅员辽阔,各类矿藏名马更是数不胜数,还有许多五大王域中人与草原王庭中人通婚后所产下的混血后代。这些都是其他三大王域极为渴求之物,因此定西霍望的盛威算是天下之鼎,也被人冠以“铁血”二字作为绰号。
剩下的无非是安东王潘宇欢,平南王张雅山。
安东王属地多为沿海,这些年东海云台虽然蠢蠢欲动,但却始终未敢像草原王庭那般大举进犯。何况云台虽然拥有独一无二的海货,但对内陆的种种也
是颇为需要,尤其是粮食和蔬菜。
早先的云台中人,都靠鱼肉等各种海鲜度日,倒也成为了习惯。更多资源都被用来建立起了云台如今的基业,根本顾不上满足口腹之欲。
没想到这些个后世子孙却是极为铺张,躺在先祖们功劳簿上开始不断的追求物质的完满。
海水可种不出稻米与蔬菜,便只好从内陆购买。然而云台根本无金无银,也无钱币,所以至今与安东王域的贸易还是用的最基础的以物易物阶段。
云台用珍惜的海货,每月三次,组织船队开赴内陆。万东王属地也有三支商队每月有一次机会可以带着自己船队前往云台,登台交易。毕翔宇用他创立的宇飞商队就是这三家之一,用了自己与邓鹏飞二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构成了商队的名字,二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这些年,安东王潘宇欢都在埋头做生意,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不过他却是没有用来整军备战,巩固海防,也不在他的属地举办过类似‘文坛龙虎斗’之类举世瞩目的盛会。
他赚的所有钱,都被用来娶美女。
算上去年的五位,他以及有足足三百二十六位妻妾。这些妻妾又给他生下了五百七十八个儿女。饶是主宰一域的王爷,要供养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奢靡生活,却是也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气来。
好在安东王潘宇欢虽然好色但却并不是个荒淫无度的蠢材,他知道什么人可以欺负,什么人不可以得罪。
比如那些日日耕作的农民,就是万万不客欺负的。身为官家,最害怕的不是读书人口出狂言,搬弄是非,而是这样万千劳苦的农民放下农具与耕牛,揭竿而起。
因此他每年的粮食向来都是按时发放,遇上老天爷不开眼的光境,还会开仓放粮。
最可以欺负的就是那些行脚天下,投机倒把的商人。这些人一无土地,二无农具,三也过了读书考功名的年龄,但却又上有老,中有妻妾,下有儿女。只能依靠自己的耐心恒心与三寸不烂之舌与人周旋,赚取利润生活。即使被欺负了,也要忍气吞声,陪着笑脸,自我安慰一句:“和气生财”。
在安东王域,最受欢迎的是生意人,但最艰辛的同样也是他们。像毕翔宇这般,已经熬出头来,家大业大自是不在其内。但其那些个小商小贩还是不计其数,他们无一例外的都被安东王域的各种税款压的抬不起来头来。
奈何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块地方沿海,掌握着独有的资源便意味着握住了命脉,由此也只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地盘最小,几乎可以说只坐拥一座中都城,但这里却是公认的天下中心。他本人的名声即使不那么显赫,有中都城在也不至于是垫底。
最悲惨的当属平南王张雅山。
西北两大王域与草原王庭接壤,平南王域却是与漠南的蛮族部落临近。
这些个部落各自为政,极为松散,而且行事作风毫无章法。今天把你当做朋友,就可以用鸡蛋换土豆。明日说变就变,嗷嗷叫着冲上前去,却是比狼骑更加暴虐。
可最根本的原因,是下危州内的欧家。
平安王域土地贫瘠,加上临近大漠,极度缺水,所以适宜耕种的作物只有土豆。土豆在蛮族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换来鸡蛋,但大多时候,他们都只是土豆而已。
欧家作为平安王域内惟一的门阀十足,却掌握了整个平南王域十之六七的资源与金钱。
单凭欧家剑,就让这个天下的武修奉为“至宝”,而欧家剑却还有三六九等之分。一柄极品的欧家剑,用价值连城来说也毫不为过。
平安王域几次重大危机,都是由平南王张雅山亲自登门拜访欧家家主寻求帮助支持,才得以平安度过。可想而知这位王爷尴尬且艰难的处境。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下懂得这个道理。”
刘睿影说道。
“所以诏狱设立在中都查缉司院内,也是擎中王殿下的安排?”
“这倒不是!”
凌锦笑着说道。
“这是我提出来,他应允的。”
刘睿影皱了皱眉,看向了案几上的盛满酒汤的酒杯。
方才这坛酒被傅云舟捧进来时,凌锦就说这是当初擎中王刘景浩送给他的。刚刚提及,却是只用了个“他”来指代,看得出这位凌总提调应当是与擎中王刘景浩的关系非同寻常。
“因为我不喜欢大阵仗,只想要安静。上了年纪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至死都渴望轰轰烈烈,但女人这一辈子都只想求个安稳。”
凌锦说道。
“凌总提调青春犹在,哪里算是上了年纪?”
刘睿影喝了一杯酒后说道。
这酒入口,极为香醇,不辣不呛。要比在宝怡赌坊中喝过的酒,口感好上千百倍不止。
可是这阵莫名的后劲儿,却好似有人手持重锤,朝着刘瑞意的后脑勺狠狠砸去,让他有些飘飘然,竟是不自觉的说出了刚才那句话来。
这世上的东西就是如此。
呆头呆脑的公鸡,可以飞的上屋顶与树梢。从不吠叫的狗,可以一口咬下将人毙命。
凌锦杏目圆睁,很是不可思议刘睿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语。
“虽然我知道你这小家伙是在安慰我,不过这句话的确很中听!”
“在下不敢胡言!”
刘睿影正色说道。
就是因凌锦不喜热闹,所以才在当初拒绝了擎中王要单独给诏狱建立一个院落的打算。
诏狱从建立到现在,向来都是十九个人,这其中包括凌锦自己。从未多,也从未少。每来一个新人,就意味着一个旧人的离开或是死去。虽然诏狱中的离开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好歹还有个时间上的先后。正如傅云舟如今虽然离开了诏狱,但他还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早晚会死,却也是离开在前。
“诏狱和查缉司平起平坐?”
刘睿影问道。
即使凌锦已经将这个问题解释的非常清楚,但他还是想要再问一遍。不听到凌锦亲口确认,心里总是有些忐忑。
“不错,是平起平坐。或者诏狱要更高一些。”
凌锦说道。
“这却是为何?”
“因为我是女人,你说刘景浩会对一个老头子更亲近还是对一个“青春犹在”的妙龄美妇更亲近?”
凌锦调笑着说道,却是抻了抻身
子,将一双玉足从锦缎被褥里伸了出来。
刘睿影只能强行笑着迎合,对于擎中王的事,他无法判定,也不敢多言。
“你也看了卫启林的书信,让你听从我的遣调,所以这个‘第十三典狱’却是非当不可。”
凌锦指着刘睿影手中的令牌说道。
方才王国凯将其递给刘睿影后,他便没有再好意思放下。
“而且你依旧是查缉司天目省的省旗,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
“为什么是我?”
刘睿影迟疑片刻问道。
“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
凌锦眨巴着眼睛回答道。
刘睿影本来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想问个明白,可到了现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两人重新回归先前的沉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凌锦掀开盖在身上的锦缎被褥,光着脚踩在地上,冲着“三长两短堂”外打了个响指。
立马就有两名狱走来,一人手上托着诏狱典狱官服,另一人双手捧着一柄诏狱制式短棍。通体由镔铁打造,两头包铜,上刻绘祥云狮虎图。
“诏狱以传唤、提审为主。一般不动杀伐,所以不像查缉司那般配刀配剑,平日里诏狱内行走都是一根短棍傍身。当然遇特殊情况也会特殊对待,不过我知道你的剑很好,现在又多了一柄欧家剑,应当是看不上其他,所以就没有给你拿来。”
凌锦说道。
事到如今,颇有些赶鸭子上架,刘睿影除了接受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不过他却对凌锦的“诏狱不动杀伐”一说有些微词……即使诏狱不杀人,但那些被杀的,都是诏狱定夺的死罪。生死大权在手,最后砍头的执行者归属何处又有什么区别?
接过官服和短棒后,刘睿影发现这诏狱的官府并不是一件完整的衣裳。它只有前后两面,不带衣袖。两便身侧个有三根绑绳,共计六根,用来将其束缚在身。
前胸处有一块补子,上面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一个“诏”字。比典狱低等的铁衣狱卒,胸前是个“狱”字。 典狱和狱卒在穿着上的区别就是如此,先前去宝怡赌坊内传唤刘睿影的,也是两位狱卒。
“无事时,你可以不用来诏狱之中。不过走到哪,却是都要记得你现在已经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若论级别的话,和你们查缉司的省巡相当。”
凌锦说道。
言毕,却注意到刘睿影并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这却是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眼光着实不错!
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才能有气度做大事。
“在下知道了!”
刘睿影手捧官服,点头致礼。
“以后你要不必称呼我为凌总提调。”
“凌夫人!”
刘睿影接过话头说道。
他的脑子着实活泛。
凌锦不喜旁人用官职称呼自己,刘睿影既然已经成为了‘第十三典狱’,当然要迎合上司喜欢的方式。
“不,你得叫我凌姐姐!”
凌锦重新沿着榻边坐下,巧笑嫣然的说道。
“因为只有你说我‘青春犹在’,所以夫人却是把我叫老了!”
凌锦抓住了这个词不放,不依不饶的让刘睿影叫她姐姐,脸上尽是调侃之色。
“这……恐怕不妥……”
刘睿影支支吾吾的说道。
他这辈子还没有被女人这么为难过,偏偏他又拒绝不了。
“有何不妥?莫非你刚才说不是胡言其实仍是胡言?”
凌锦秀手朝案几上一拍,厉声质问道。
一顶帽子给刘睿影扣了上去,本来他要是开个玩笑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如今凌锦明显的生气,他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叫。
“凌……凌姐姐……”
迫于凌锦的威慑,刘睿影开口怯懦的叫了出来。
他再一次体会到,女人真可怕!
“哈哈,我的好弟弟!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凌锦隔着案几一把握住刘睿影的手说道。
刘睿影身子一紧,刚想要往回缩,奈何凌锦掌力极大,却是文思不动。加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的面庞,却是让刘睿影觉得满脸发烫……
不知该如何回答,刘睿影只能点了点头。
“那些和你一同回到中都城的东海云台中人,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日后就归你调遣,也方便监护审视。”
凌锦说道。
这对刘睿影而言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奔就像今日面见掌司卫启林大人时禀明这一点,但没有想到却是在诏狱中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另外今晚博古楼中人会开始陆续抵达,我已知会过卫启林, 让你负责此次博古楼中人到达中都后一应的排查事项。”
凌锦接着说道。
接连两句话,都是刘睿影心中所想。
刚见到凌锦时,他还用“知会”二字当做下马威,抬出掌司卫启林的名头来震慑,却是没想到这“知会”却是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人。
到底是谁知会谁?
现在刘睿影反而觉得自己今日得见凌锦是一场幸会!
王国凯一直将刘睿影送出了诏狱的大门,告诉他什么时候有事要来,只要拿出令牌,站在门口就好,自会有狱卒前来开门。至于其他的时候,若是有紧急事务,诏狱也会派遣狱卒前去寻他,自是不用担心。
交代完这些话,王国凯再度笑着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转身回到了诏狱之内。
血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关紧。
刘睿影回头看了看,觉得这颜色和平日里见到的红色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有些黯淡。
头顶的太阳此事已经快升到了最高处,刘睿影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但他还是决定先把诏狱的官服以及短棍放回屋子后再去祥腾客栈内叫上赵茗茗、李怀蕾等人一起吃。
这样一来可以和赵茗茗说说话,二来吃完饭后就能到带着李怀蕾等人回诏狱复命。
她们这群云台部众待在祥腾客栈中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早一刻离开,刘睿影也能早一刻安心。
想好了这一切,刘睿影抬腿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不曾想叶雪云却是背着手,一蹦一跳的迎面走来。
看到刘睿影后,立马恨恨的站定脚跟,扬起下巴,一副找麻烦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假痴假呆
刘睿影看见是这位冤家,心里只能暗骂一句“时运不济”!人果然不会一直顺风顺水,所谓物极必反他在此刻却是体会的极其彻底。
从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摊前离开后,刘睿影倒是问欧小娥要回了叶雪云的欧家剑。现在它正放在刘睿影的住处,也是他眼下正要去的地方。
不过刘睿影也承认这一趟诏狱之行令他头脑发昏,要不是出门就看到了叶雪云,关于她和欧小娥斗剑之事早就忘记的一干二净了。
“刘睿影!”
正在刘睿影低着头,思考对策,想无论如何也要避开和她的正面冲突时,叶雪云大声喊道。
声势甚大,不过却是娃娃腔调,嗓音尖细,听起来不像是生气,反而有些撒娇的意味。
刘睿影假装左顾右盼,随后茫茫然的摇了摇头,朝前走去,不多看叶雪云一眼。
要不是诏狱门口只有这么一条自西向东的路,刘睿影说什么也会换个方向,快步离开。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走,还不知接下来这姑娘又回闹出什么幺蛾子,这个女人不危险,很麻烦,这是刘睿影的第一感觉。
她年轻,女孩子总是爱麻烦人的,尤其会对一件事情不依不饶,直到她满意为止。
而刘睿影偏偏是最讨厌麻烦的人,他每每遇到这种纠缠,都会觉得要窒息了一般,让人憋的喘不过气。
若早料到这一处,刚才定然要问问王国凯典狱,诏狱中有没有别的出口或角门。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硬着头皮,从旁侧走过去。
这样无异于是掩耳盗铃,叶雪云虽然骄横,但却不是个笨姑娘,哪里能看不出刘睿影是在故意的假装?
这样的假装会让她更加生气,可能本来还没有那么大的脾气,被这导火索一点,就化身为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起来没完没了。
待刘睿影就快走到她身边时,叶雪云头也不转,忽然开口冷冷的说道:
“刘省旗好大的官威啊!是不是叫名字都喊不动你,非得称呼一声省旗才可以?”
这下子刘睿影却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何况面前还有两位查缉司的同僚,正不好意思的看着自己,拱手行礼。
这二位也不是生面孔,当时在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铺前都见过。那会儿他俩就已经知悉了刘睿影的身份,现在足足过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就算他们不说,叶雪云也能从自己的舅舅,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大人那里知晓刘睿影的身份。
“姑娘有事?”
刘睿影讪笑着问道。
他着实不想和叶雪云过多纠缠。
不但是顾忌她的身份,更多的是刘睿影今天要做的正事很多,时间很紧。而这小姑娘却是个没有分寸,轻重不分的主儿,若是和她掰扯起来,恐怕三天三夜过后她还神采奕奕,刘睿影就只剩下出的气儿了。
他是实在不敢把这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白白纠缠了不说,又不能得到什么,这种无用的事情,做了也是白做,况且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叶雪云转头一看,见刘睿影寿山捧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上面还横放了一根短棒。
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什么,但那根短棒倒是长得极为可人。
白色的镔铁,两头抱着金黄色的铜,还有精致且霸气的纹饰,让她这个自幼便喜欢舞刀弄棒的假小子更是喜欢不已。
眼珠子一转,想起自己的欧家剑被刘睿影的那个朋友夺去,便想到要是自己能将这根短棒抢来,当做条件去交换,想必刘睿影为了自身的利益定然会两边说情,当个掮客。
到时候不但欧家剑能回来,她却是还可以将刘睿影欧小娥两人狠狠奚落一番。
叶雪云虽然骄横,但很多时候只是停留在这嘴皮子上。
离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铺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舅舅是卫启林,要让刘睿影等人好看。
实际上她回到中都查缉司后,连他舅舅的面都没见。
除了掌司卫启林大人过于繁忙的原因外,更多的是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丢人……
而且明明是说好了以剑为赌注,那就得愿赌服输。
平日里,叶雪云不喜读书,也不爱女红裙装,就喜欢泡在茶坊里听说书人口中的那些个曲折离奇的江湖故事。
听罢,便到市肆上买套衣裳,拌做江湖侠客,天天挨家挨户的敲门,问有没有不平之事需要她出头伸张。
正是因为如此,掌司卫启林大人的亲姐姐,叶雪云的娘亲觉得这闺女着实已经无法管教,只好送到弟弟这里来,想让这个身居高位、手眼通天的舅舅想想办法,将其拨乱反正。
不然姑娘没有个姑娘样子,成天这么荒唐,将来就是雇十个媒人都很难嫁得出去……
叶雪云一开始并不想来中都城。
她觉得侠客都该镇守一方,保护乡邻。
好在她娘亲脑筋活泛,告诉她说这侠客都得出门闯荡之后才能提升自己的武道修为,同时也让自己的名号传言出去。天天待在家里,那只是窝里横,算不得什么江湖。
为了让她动心,这当年的也是不遗余力。甚至还去叶雪云常去的茶坊中使了不少银子,让那说书先生多讲讲侠客外出闯荡的事情,尤其是要说去热闹的大城市。
这么三五日之后,在众人的群策群力之下,叶雪云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就在她娘亲稍微松了口气时,却又说要自己一个人上路。
从家里去中都足足几百里路,就是个成年男子也得找人结伴同行,更何况她这么一小姑娘?
但叶雪云却一口咬定侠客闯荡必须独身,否则就会身怀负累,无法专心致志。
没奈何,只得修书一封,找卫启林想办法。
当舅舅的也知道自己这位外甥女的脾气秉性,只是让姐姐不要忧心,权且让叶雪云独自上路,其他的都由他来安排。
于是这两位刘睿影查缉司中的同僚,便早早被派到叶雪云家附近的客栈住下,等她一出门便暗中随性保护,直至抵达中都后才正式站在这小姑娘面前。
叶雪云不知真相,却是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有阅历的江湖豪客。
即便是来到了中都城里,遇上的事情她也都可以一条腿全部趟平了。哪曾想隔了个日头,去买糖炒栗子时,便把舅舅送给自己的欧家剑输给了别人?
越想越是气不过,觉得自己能一个人从家来到中都,那也可以一个人让这欧家剑失而复得。因此在回到了查缉司后,
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外,都在这院子中转悠。
她知道刘睿影迟早会回来,只要自己死死蹲守在这里,守株待兔。
“你觉得这是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并没有挑逗这小姑娘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他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这般反问过去后,任凭叶雪云回答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
把问题抛给别人,比自己解决的省事许多,这是刘睿影贯会的方法。
“不知道……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叶雪云先是沉闷的说了前半句,紧接着语调一样,朗声质问道。
前半句是心虚,后半句却又生起气来,没事总来问她做什么,她又不会!
“很多事情问出口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刘睿影说道。
更像是在自语。
毕竟他没有理由给这小姑娘说什么反思出来的话语。
“你是在教育我吗?”
叶雪云上前几步,贴起脚尖,将脸凑近,鼻尖几乎都贴在了刘睿眼睛上。
这是她从说书人的话本传记里学来的。
侠客们在捉住坏人的行踪或把柄后,总是会来到一条逼仄的死胡同中。坏人开始定然会失口否认自己的恶心,然后侠客便会先将自己的脸和坏人离得很近,用极富正义感的眼神死死得凝视着对方,让其自然而然的崩溃,从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清缘由,最后痛改前非。
叶雪云向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侠客,便潜意识的将与自己作对的人都算作是坏人,即便是身为查缉司省旗的刘睿影也不例外。
他甚至还一度觉得是自己的舅舅,掌司卫启林认为查缉司中除了奸佞,想要让她来帮忙惩恶锄奸。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想象力着实惊人。也不得不说,那些个说书先生嘴里夸张且老套的故事着实害人……
“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说道。
“给我看看。”
叶雪云伸出手,大大方方的说道。
“不能给你。”
刘睿影摇头拒绝。
诏狱典狱的随身短棍,怎么能轻易交给外人?
“你们俩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叶雪云看向那俩一直负责护卫她的查缉司中人问道。
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尽皆摇着头,表示不知。
“看,同为查缉司的人,他们的不知道。莫非这是什么违禁之物?”
叶雪云说道。
刘睿影听后简直哭笑不得……却是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之类的东西。反正就是一根短棒,就是送她又能如何?典狱的身份又不是一根棒子就能证明的,但要是能用一根帮子省去叶雪云的麻烦,那倒还真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自己看看这哪里什么违禁之物!”
刘睿影将短棍递给叶雪云说道。
没想到这小姑娘却像个兔子一般朝后跳去,瞬时便距离刘睿影有足足半丈远。
他不会要拿什么绝世武器袭击自己吧!
“方才你义正辞严的不给我看,现在却又这么大方,其中一定有诈!”
说这句话时,语调竟然还抑扬顿挫的,和说书人的切口一模一样。
感情连这言语都是照办了话本儿中的原句,这让刘睿影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只能无奈的看向了她身后的那两位同僚,想的他们与叶雪云相处日久,替自己周旋解释几句应当不难。
“叶姑娘,刘省旗他……他不会有诈,也不会身怀什么违禁之物的……”
一人说道。
估计是畏惧她的舅舅,这话说得甚是小心谨慎,一个重词儿都没有,还斟酌再三。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放任之心不可无!你怎么会这么单纯?像这样行走江湖可是要吃大亏的!”
叶雪云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教育道。
刘睿影却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让叶雪云一张笑脸气的通红,鼓胀鼓胀的。
“叶姑娘,在下实有公事在身,能不能劳烦尊驾让个路?”
刘睿影将诏狱的官服夹在腋下,短棍别在腰间,拱手作揖。
“前倨后恭!定然是不坏好意!”
谁料叶雪云这小姑娘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顿时让刘睿影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干脆挺身径直朝前走去,不再理会。
耽误了正事,最后犯错的还是自己,可没有闲功夫继续听她胡扯下去。
叶雪云一看刘睿影要离开,也寸步不让的跟上去,还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臂膀,让其站下。
刘睿影只觉得有人对自己出手,也并未多想,本能的反应让他握住了叶雪云的手腕,朝前用力一拉,接着伸脚卡在叶雪云的脚踝处,瞬时就让这小姑娘失去了平衡,摔了个狗吃屎。
待叶雪云身子落地,扬起一片尘土,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太过于手重了……
只是个骄横不讲理的小姑娘而已,再能纠缠,自己运个身法也就避让过去,快快离开便好,哪里用得着如此?
“你没事吧?”
刘睿影俯下身子问到。
叶雪云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身子忽然一轻,接着怎么视线就变得如此低矮,几乎和地面平齐。
更有个大黑虫,在受惊之余扑棱起翅膀,刚好装在了她的鼻尖上,就此趴着不动弹。
话音落下不久,叶雪云似是缓过神来,紧接着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下弄得刘睿影左右为难……
那两位查缉司中人赶忙上前搀扶,却被叶雪云恨恨的挣开。
这里距离诏狱门口不足三丈远,哭声顿时迎来了许多瞩目。
刘睿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地下大哭的叶雪云,什么话也不说。
叶雪云嚎了几声后,忽然闭上嘴,迅速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是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的掉,混着方才扑上来的泥土,将自己弄成了一张大花脸。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却是又想笑……不够这次他忍住了,还是十分机智的转过头去。
叶雪云估计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并不好看,从袖筒里抽出一条手帕在连山胡乱擦了擦后,咬牙切齿的指着刘睿影,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小姐,方才是我出手
太重……这里给您赔不是了!不过我今天真的很忙,等我忙完你让我给你磕头都行,只是现在能让我走了吗?”
刘睿影说道。
这辈子头一回低声下气的求人,却是就用在了叶雪云这小姑娘身上,他都为自己感到有些不值……
“那个,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我怎么一下就摔倒了?”
叶雪云问道。
刘睿影没办法,看她现在情绪已然稳定,便把刚才自己所做的细细给她讲解了一遍。
叶雪云却是越听双眸越亮,好似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藏一般。
“教我,我就让你去办事!”
“我办完事一定教你!”
“那我就跟着你,看你办事!”
叶雪云分毫不让的说道。
“你跟着我我还怎么办事?”
“我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不给你惹麻烦,也不说话。但我就要跟着你!”
“这是为何……”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万一……万一你办完事跑了不教我怎么办?!”
叶雪云有些怯怯的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想必这小姑娘应当是从未吃过一点亏。不论是在家还是在查缉司里,都是听尽了好话与吹捧,自以为自己的武道修为都快冠绝天下。
像刘睿影刚才那般,认真对她出手的,或许还是第一次。这便难免让她心生崇拜,不自觉的以为刘睿影十分厉害,起码要把这招学到手才行。
“要跟着就跟吧,跟不上别怪我!”
刘睿影说罢便运气身法,脚下轻轻一迈步,便瞬时踏出去两丈远。
叶雪云见状,撒腿便追,徒留那俩护卫还未回过神来,正在面面相觑。
二人一口气奔到了刘睿影的住处前才停下。
“这是哪里?”
叶雪云气喘吁吁的问道。
“我的房子。”
刘睿影回答道,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你的家?”
叶雪云接着问道。
刘睿影不再言语。
在他心中,家和房子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本来也应当有家,但奈何没有。现在这里只是他的房子,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罢了。
毕竟家并不应该只是个房屋,只是用一堆木头做成的家具所堆砌起来的空间。
一个家里面一定会有许多珍藏的回忆,也有人与你共享着美好。房子只能给人容身之处,但家却应该是个温暖的地方。若是有人将一处房子当做家的话, 那只能证明他们没有经历过任何残酷。
刘睿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叶雪云却站在门口张望。
“你不进来吗?”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我娘说……不能进男孩子住的地方!”
叶雪云说道。
“……你娘说的对。”
不进来还好,省的麻烦。
虽然刘睿影的屋子很干净,自从他一个人住了之后,屋内没有烟味,也没了酒臭味。出门这么久,房屋内发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味。
他将诏狱的官府和短棍放在了柜子里,‘第十三典狱’的令牌却随身装好,和他查缉司省旗的官凭放在一起。接着又拿出叶雪云和自己的两柄欧家剑。
“这是你的!”
刘睿影将叶雪云的剑递给她说道。
叶雪云看了半晌,但却并没有伸手接过。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因为我帮你要回来了!”
刘睿影说道。
实在搞不清这小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先前输了出去,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现在却是又变得疑神疑鬼。
“你要不要?不要我还回去了!一样的欧家剑可只有一把,还回去可就再没了!”
刘睿影半带着威胁的说道。
叶雪云一听,立马从刘睿影手中抢过来,抱在怀里。
“现在去哪里办事?”
“大小姐,剑你已经拿到了。要是还对那根短棒感兴趣的话,你就自己进去看,就放在柜子里。你娘说不能进男人的屋子没错,但若是空屋的话,便不分男女,记得看够了离开的时候帮我锁上门就行。”
刘睿影指着身后的屋子说道,随即便要离开。
叶雪云听后一个箭步上前,快速的将房门关好,锁头锁死,然后闪身站在刘睿影面前拦住去路,和之前在诏狱门口时一模一样。
这时那两位护卫也赶到了这里,但叶雪云却挥了挥手,让他们别跟着,还说她要和自己的师傅刘睿影办正事。
就连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师傅,更不用说这两位被他欺负的够呛的护卫。
“你们先去吧,她交给我了。掌司大人那边,你们照实说就好。”
刘睿影他了口气说道。
两人一听,激动得都快给刘睿影磕头了,随即道了声谢,飞也似的逃离开来。
待两人离开,刘睿影便也朝着查缉司大门方向走去,叶雪云急忙跟上,生怕再被刘睿影甩开。
就这般走在查缉司中,却是引来了不少目光。
叶雪云的身份在这里已经是人尽皆知,大部分人就算不心存巴结, 也是对她好言好语,毕恭毕敬的。
而刘睿影今天一大早被诏狱传唤之事,还正在热头上。现在众人看到刘睿影不但好端端的出来,并且叶雪云这位小姑奶奶还十分乖巧的跟在身边,都觉得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走到查缉司大门处时,刘睿影发现值守之人却不是昨晚给自己开门的董擎。他在心中掐算了一番时间,发现正该他轮岗才对。
“董擎呢?”
刘睿影问道。
“他……他被带去了那里……”
值守之人悄声说道。
“哪里?”
“诏狱……”
要是放在几个时辰前,刘睿影还能理解他的心境。不过此刻他已经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自是觉得没有什么。
刘睿影听后并未多言,便带着叶雪云走出门去。但心里做盘算,却觉得董擎无论如何却是也不至于被诏狱传讯才对。
不过想到一会儿自己就要带着李怀蕾等人再回诏狱中复命,那便顺带问问就好,要是没什么大事,就用自己的名义为其做个担保,先从诏狱出来再说。那地方呆久了,是个人都会变得不正常起来……何况他对董擎这人印象还算不错,起码心善人正,是个好苗子。
第一百零三章 食当先
“中都城里你可都逛游过了?”
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擅长这般闲谈,但带着叶雪云前往祥腾客栈的路上却又觉得不说些什么有些奇怪。
这般安静的氛围, 却是会让人想很多。
即使之前从不会想的事情,也会在这一刻都涌现出来,而身边不言语的人,也会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沉默比交谈更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心,话语可以撒谎,可眼神和肢体细节却不能,人在沉默的时候总会放空思想,放松身体,让人一眼就看得出,这人的脑海中到底在想什么。
两个人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互相之间并不言语,即使是路人见了,都会诧异。
他们既像个陌生人,又像十分熟悉的人,即使不交谈,也给人一种了解的感觉。
“还没有,大部分时间都是查缉司的院子里。我感觉舅舅不太想让我出去。”
叶雪云说道。
“他为什么不想让你出去,是不是因为你总闯祸?”
刘睿影笑着问道。
“我才没有闯祸!”
叶雪云抱着剑,举起小拳头对着刘睿影愤愤的说道。
即使她这么说,也给人一种赌气的感觉,哪怕别人只是开个玩笑,此刻也定会认为她一定闯了祸,她的性格就是如此,火辣冲动,让人难以依靠,办什么事总觉得她不靠谱,不成熟。
刘睿影见状,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有来有往的走到了祥腾客栈门口。
“这里也算是男人住的地方,你是不是也要听你娘的话,不进去?”
刘睿影出言调笑道。
摸准了叶雪云的性子,他也就随性起来,反正他知道这丫头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容不下什么烦恼的,嘻嘻哈哈的就忘了。
有时他也很羡慕这种性格,想的少,只需要想开心还是不开心,其余的都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叶雪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进了客栈中,在大厅里想要寻个空座头。
不过现在正值饭口,一时间却是难以找到。
所谓饭口,就是吃饭的档口,在这个时候吃饭的人最多。
尤其是祥腾客栈这样的地方,更是不缺顾客。叶雪云在大厅里来回转悠了一趟,竟是连一个空座位都看不见,不由得转头望向了刘睿影。
“你是不是饿了?”
刘睿影问道。
叶雪云摸了摸自己已经瘪下去的肚子,的确是有点饿了。
“你在家中都是怎么吃饭?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
刘睿影问道。
看叶雪云吞咽口水的样子,他就知道这小姑娘肯定是饿了。所以决定先带她吃点东西,然后再上楼和赵茗茗打招呼,顺便也能带着李怀蕾等人去往诏狱,这样就刚好把这位姑奶奶送回去,算是完璧归赵。
叶雪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睿影。
中都的东西,和她家里还是有些差异的,吃着并不是很习惯。说不上是过于清淡还是味重,但就是有些地方怪怪的。
在家里时,每顿饭都会有七八个人围着一个圆桌面,爹娘之外,还有些其他的亲戚朋友,以及一男一女,两位在家中做事多年的老管家。
按理说这管家虽然是管家,但还是仆人,是不应该和主人家坐在一起吃饭的。可叶雪云的爹娘算是极为平易近人,对这些在家里待的长久的老人向来都很和善。
况且家里吃饭又不像是出门应酬那么多规矩,人多聚在一起,反而开心热闹,吃的也能更多些。
现在已经入夏,入夏后叶雪云家里吃的最多的便是菊花锅子。
昨晚她还梦到了家里吃饭的场景,凌晨时分不知被什么动静惊醒,睁开眼看到桌上的灯盏都还未吹熄,外面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
灯油快要烧完了,在房间里映出一片昏黄的光影。她伴着窗外越吹越暖的风带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睡去。
菊花锅子说白了也是火锅的一种,在安东王域叫做“什锦火锅”,平南王域叫做清水锅,至于西北,应当是没有这种吃法。
吃时,先把锅子架好,下面的一定要用半湿不干的松树枝,上面挂着的松胶越多越好。太潮湿了容易琵琶作响,或根本点不着,太干了火力过猛,难以控制。
锅子里加入清水,然后那位女管家会装两大盘菊花瓣子送到桌上来。
这菊花却是有两个一定,首先一定要是白的,其次一定要是写蟹爪瓣。在红彤彤的火炉边,房子上两大盘子白花花的菊,倒是显得很有情调。
至于味道的话,新鲜的菊花几乎没有什么香味,尤其是白色的。橙黄色的胎菊还有些,但也不浓烈。晾干后做成花茶,冲泡出来才可以闻到芳香。
想起菊花锅子,叶雪云就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后院……
查缉司的院子虽然大,但毕竟不是他家。就算叶雪云在其中畅行无阻,也还是觉得受拘束。
除了当侠客外,叶雪云也有像女孩子的地方,比如种花。
她一年四季都玩花,不过秋季里玩菊花,却是她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培秧、接种外,到了菊花的季
节,她还会起市集格桑大批大批的购买他人培育好的成品,放在屋子里陈设着。
不过到了那个季节,好像谁都会买两盆回来,便是一年到头不见添置新衣服的老婆婆,也会一手拎着一小盆句,站在自己破落院子的大门口和街坊闲谈。
还有些商贩知道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走不了远路,去不到市集上,他们便挑着卖花的担子,走街串巷。
卖的比集市上稍微贵些,一盆约莫十来枚大钱,也不分什么贱品珍品的,买回去就摆在屋檐下,直到它自然零落。
“我想吃菊花锅子!”
叶雪云说道。
“菊花锅子?这是什么?”
刘睿影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就是菊花火锅。用蟹爪重瓣的杭白菊与山泉水当做锅底,煮开后将菊花捞出,而后关火,将准备好的十几中食材全都放进去摆好,借着再把底汤重新烧开。是这样吧?”
一人从刘睿影背后插话说道。
“就是这样,你会做吗?!”
叶雪云听后激动的说道,她想念这一口儿已经有足足好几天。常言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要不是太想吃,怎么会在昨晚梦见?
“我当然会,只是现在手边没有新鲜的菊花,所以做不了。”
此人说道。
刘睿影不动神色的握住叶雪云的手腕,将其朝后拉退了两步,与这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此人当然注意到了刘睿影的动作,不过他却并不在意,只是一笑而过。
“先生也是住店的?”
刘睿影很是警觉地问道。
要是他独自一人,自是用不着这样紧张。但叶雪云跟着自己,又是掌司卫启林的大人的外甥女,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查缉司虽然在中都城里可谓是一手遮天,但这也并不代表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之心。
起码在刘睿影脑海中,至少还有五个个人或是势力有资格和查缉司相匹敌。
“在下马文超,想必您就是刘省旗?”
此人说道。
刘睿影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皮肤黝黑,身材瘦削,个头不高的中年人就是祥腾客栈的主厨马文超,脸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麻子。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厨艺无优劣,因为众口难调,几乎不可能有一个厨子做的菜品让所有人都喜欢。
但马文超做到了。
不管是将军王侯,还是山野闲人,亦或是乞丐平民,只要吃过他做的菜的,无人称之为“奇绝”!
刘睿影早在很多年前,就听说过关于马文超的事情。当时天下五大至高阴阳师之一的辰老终于答应了擎中王刘景浩的邀请,入住擎中王府,成为了王府供奉。
擎中王刘景浩要大摆宴席,为辰老接风洗尘,便亲自去请马文超出山,想要他来掌勺,做一桌上好的席面儿来。
结果竟是三顾茅庐都不趁心意。
前两次马文超不在,后一次他竟是又出了远门。
无论擎中王刘景浩怎么客气相请,马文超都只有一句话:“自己的饭是做给真正的有需要的人吃的,自己的菜也是为真正的食客炒的,不是用来装样子,撑场面,长脸面。”
无奈之下,擎中王刘景浩只能败兴而归。宴席上,还将此事极为无奈的告诉了辰老。
辰老听后,心中一掐算,却是告诉擎中王刘景浩莫要丧气,最多半月有余的功夫,马文超就会来请他吃饭的。
果然如辰老所言,整整十五天后,王府内收到了一封请柬,正是马文超送来的。上面写着请擎中王殿下以及辰老一同前往祥腾客栈顶楼品鉴菜品。
待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马文超却是背着一口大黑锅,操着两把菜刀,去了趟位于安东王域之内的九山。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获取新鲜稀有的食材。
擎中王刘景浩和辰老到的比较早,马文超还在后堂忙活。刘景浩轻轻瞥了一眼,就看到案板上竟然放着一整头鹿。
饶是他也没有见过这么健硕的路,只有已经开化了部分神智,即将化形的异兽或许才能成长到这般。
这件事刘睿影只清楚前半段,不过整个中都城却是都知道马文超是个拒绝擎中王刘静好的邀请,还该独自操着两把菜刀闯九山的狠人。
这样的传奇突然出现在刘睿影面前时,他竟是觉得有些恍惚,就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马文超右手虚引,对刘睿影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离开。
刘睿影犹豫了片刻,松开了叶雪云的手腕,带着他紧随其后,跟着马文超朝前走去。
他还不知道祥腾客栈的大厅竟是还有这么多门道,七拐八拐的,马文超推开了一扇雅间的门,里面只摆着一张放桌子,两把椅子,极为素净简单。
“虽然现在做不出菊花锅给你吃,不过我做的东西绝对不会你失望。小姑娘想不想尝尝?”
马文超对着叶雪云说道。
叶雪云不知道马文超是谁,只能看向刘睿影,等着他拿主意。
“这……却是太过于劳烦先生,我们在大厅随便吃些就好!”
刘睿影拱手说道。
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冠以“先生”二字。
对于年龄比自己大,又率先接触了陌生事物的人,称为先生倒也没错,“达者为先,师者之意”,刘睿影这么说也不算唐突。
但“先生”二字的含义却又十分丰富,武修把给自己传道授业之人叫做师傅,但读书人的师傅向来都称为先生。刘睿影最早在查缉司中读书塾时,也是有先生的,而且还有女先生。
除此之外,那些个跑江湖的人,或是被普通老百姓所尊敬的,也会被称作先生。郎中,阴阳师,等等。现如今三教九流中还有很多行当都用这个叫法,应当是算作了个江湖传统。
“什么先生……就是一厨子,刘省旗喊我马师傅就好。”
马文超摆了摆手说道。
继而用几乎是命令语气,让刘睿影和叶雪云落座。
对于无法拒绝的事情,只能坦然接受。
比如先前诏狱内的“第十三典狱”职位,还有现在马文超的饭。祥腾客栈肯定比诏狱中的氛围轻松舒服,马文超的饭对于刘睿影来说也比那官职更值得期待。
“他是谁?”
马文超走后,叶雪云悄声问道。
小姑娘虽然骄横,但并不是个傻子。
她感觉得到先前刘睿影对这人很是戒备,还拉着她朝后退了几步。不过在听到这人报出了姓名后,刘睿影竟是对他尊敬有加,隐隐中还带着些许忌惮之意,这就让叶雪云有些不解。
“他是祥腾客栈的主厨。”
刘睿影说道。
“一个厨子你为什么会害怕?”
叶雪云眨着眼睛问道。
“我哪里有害怕?”
刘睿影反问道。
叶雪云深处自己的左手,将手腕内侧翻转给刘睿影看,说道:
“你要是不害怕,怎么会刚才捏着我的手腕这么用力?而且还出了许多汗……粘粘的,恶心死了……”
言毕,一脸嫌弃的从袖筒里拿出快方巾,寄过发现上面都是先前摔倒后擦拭沾染上的眼泪、鼻涕、泥巴!却是比刘睿影的手汗更加恶心!
叶雪云气不过,将其直接丢到了雅间内的角落里,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刘睿影被她这么一说,也是有些尴尬……但他摸遍了全身,却是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能够给叶雪云用来擦手的。
“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衣服上蹭蹭?”
刘睿影说道。
“你有多久没洗澡了?”
叶雪云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
“先前都在外面还不觉得……这会儿坐在屋子里,闻到你身上味儿有些奇怪!”
叶雪云说道。
刘睿影赶忙自己闻了闻,发现果然有些纠缠。
烟味,酒味,汗味,甚至鱼腥味,血腥味都能问道些许。混在一起,只能用纠缠二字来形容,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别的词汇。
细想来他还未这样邋遢过,从太上河回来后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时机,从碰到了欧小娥开始,再到带着糖炒栗子买糖炒栗子,紧接着熊姥姥,大老姜,宝怡赌坊,诏狱,犹如走马灯般继而连三。
这么算下来,刘睿影起码已经有三天未曾洗澡了。
“所以你到祥腾客栈之中办什么公事?”
叶雪云一脸审视的表情问道,她并没有相信刘睿影先前所说的,一直把他的话当做是个托词罢了。
“你不是查缉司中人,我不能给你讲。”
刘睿影说道。
“就算是查缉司中人,也不能告知诏狱的事情……”
接着又小声嘀咕了一番。
“诏狱?”
没想到叶雪云竟是听到了刘睿影的自语。
“还记得那根棍子不?就是你说是为违禁之物的。”
刘睿影说道。
“记得。”
“那就是诏狱的东西。”
刘睿影说道。
叶雪云听后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结。她根本分不清诏狱和查缉司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也不了解诏狱的可怕之处。
虽然刘睿影没有回答叶雪云的问题,但她却是也没有再胡搅蛮缠下去。这倒是让刘睿影松了口气,因为要是当着追问,他可伺候不住这位小姑奶奶。
肚中饥饿,叶雪云有些烦躁并且不想说话。干脆将胳膊放在了桌子上,一头趴下开始打盹。
吃饱了容易困,太饿了也容易困,就跟人们调侃四季时令,说什么春困、秋乏、夏懒、冬眠一样,没有一个时间和状态是适合做事情的。
就在叶雪云要失去耐心时,马文超推开雅间的门走了进来。
只见他身着一身黑, 黑衣黑裤黑鞋子,就连脸上也在口鼻蒙着一块黑布,头发也用一块黑布罩着,除了双手之外,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让刘睿影觉得这雅间内的光线都黯淡了不少。
可是一股浓淡适中,却又极为诱人的香味从不他的身后散发出来,让刘睿影都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敢问马师傅,身后是何物?”
刘睿影问道。
“天下第一的炒饭,和十万两一壶的美酒。”
马文超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奇绝”
刘睿影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天下第一的炒饭,即便做饭的人是马文超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吃饭这件事,千百个人有千百张嘴,每个人的的味蕾都有自己的习惯。就好像叶雪云,中都城里什么好吃的没有?什么菜系找不到?只要叶雪云想吃,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给她的舅舅掌司卫启林大人说一句就好。即使请不来马文超这样“奇绝”的厨神,想必也不会太差。
但是叶雪云仍旧是在中都城里没有吃上过一次可口的东西,还会在午夜梦回之际怀念家里的菊花锅子。
对于不喜米饭的人来说,这天下第一的炒饭更是还不如街边随便的一家摊贩做的饭,厨子只能给自己打个定义,若是如此大张旗鼓的硬要说是第一,那便会引来许多争议。
马文超说他的炒饭是天下第一,未免有些他过于托大。
至于酒。
十万两一壶已然是天价,但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酒这东西,和其他的商品没有什么区别。对于酒鬼来说,再寡淡的浊酒都可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像是震北王域的名酒,三太岁,在江湖上的地位可不必欧家剑差。
世人都觉得震北王上官旭尧是个闲散慵懒的“无为” 王爷,但就是这么一位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王爷却将“三太岁”这种名酒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每年单凭借“三太岁”这酒的收入,却是都可以满足边军的饷银。
所以刘睿影对马文超说这酒十万两,只是听听罢了,并没有当真。但从他身后传来的浓郁香味可骗不了人。
“为什么是天下第一?”
叶雪云问道。
她可没有刘睿影那么多的心思,想什么说什么,丝毫不给马文超留任何情面。
在她脑海里,就没有顾忌二字,想到的就问了,不然憋在心里会很难受。
“因为它是我做的。”
马文超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
他神情颇为自信,丝毫没有心虚的神情。
这是对自己厨艺很是有把握才能说的出口的,是可以经过同等领域的人的质疑的。
其实他的个头和叶雪云差不了多少,但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却是就觉得他骤然间变得无比高大。
有些人这么说,你能听出来他是在吹牛夸张,但是马文超这么说刘睿影情不自禁的就相信了进去。
马文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人不自觉的带入了他所构建的世界之中。
哪怕和他思想不同,甚至持反对意见,但在他的魔力下都会暂时忘却,被他的思路牵引,到最后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饶是刘睿影如此有定力的人,都不免会被影响,更何况旁人。
谁让马文超的名字在中都城里已经成为了传奇?在其他重重故事的加持下,马文超做的饭,炒的菜,以及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蒙上重重幻光。
外面的人看不真切,能够看的真切的人却又不会去表达。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出于什么情况,到底是对马文超的盲目崇拜,还是打心眼儿里敬佩?
他已经失去了刚来时候的思想了,如今的思想都围绕在对马文超的态度的思考上,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得,已经成功被马文超卷入了他的世界。
这些思绪本来并不复杂。
但在一个人饿着肚子的时候,他决计是无法思考的。
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需求,而没有达到的时候,则所有精力都会在上面,但凡想到别的,一定是还没饿够,也没冻够。
刘睿影和叶雪云都觉得自己的头脑内部很是酸涩……就像是保持同样的姿势太长时间,以至于有些酸麻。
叶雪云听了马文超的话后撇了撇嘴,并未搭理。
虽然她骄横,不过有些道理还是清楚的。
比如说自己厉害的人,大多外强中干。所自己天下第一的人,或许连天下倒数第一都排不上。将书本里的东西告诉旁人,是说教。把自己那些个所谓的经历拿出来念叨,是炫耀。但这样即说教, 且炫耀的人还不在少数,叶雪云对他们向来都是不屑一顾。
“刘省旗,这炒饭,叫做三套鸭狮子头炒饭。至于酒嘛……是我自己酿造的,还没有想好叫什么。每次拿出来给旁人喝,我都会问问有没有什么好名字,但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怎么满意……”
马文超摇着头说道。
骤然一听,刘睿影却是觉得马文超说了三样东西。
三套鸭,狮子头,炒饭。
三套鸭是安东王域的名菜,狮子头则是平安南王域的特色,至于炒饭,却是哪里都有。不分地域,不分富贵贫贱。
末代皇朝的皇族成员就很喜欢吃炒饭,皇朝覆灭后,许多典籍流落民间,其中就包括许多御宴和贡品的菜谱,尤以蛋炒饭为最。
皇家门儿里无论是什么,就是一个讲究。普普通通的蛋炒饭却是都能被冠以“碎金”之名。
不过金黄色的蛋液在锅里凝结成稀碎的小颗粒,再和银白色的米饭均匀混合在一起,被称为“碎金”也毫不为过,甚至还很有格调。
狮子头刘睿影吃过不少次,都是大同小异,把一块上好的肉,进行彻底的改造。没有什么太高的技术含量,就是比较耗费功夫。
按照老师傅的话说,一块精肉,双刀剁踏半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看上去是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做成菜品后,吃到嘴里那可就
是十万八千里。其中的亏欠,就是在那剁肉的一个半时辰上。
做菜的师傅可以违心的欺骗自己的眼睛,但却无法蒙蔽吃饭吃菜的食客们的千百条舌头。
细切粗斩后,再经过充分的搅拌,才能使得肉保持适当的空隙和刚好的黏性,这样才算是尽善尽美。
马文超自是懂得这个最为粗浅的道理。
他若是愿意糊弄人,那想吃他一口饭菜的,都可以从草原王庭排队到东海之滨。
三套鸭刘睿影有幸跟随天目省巡蒋崇昌大人外出在中都城里公干时吃过一次。
所谓三套,实际上是一支麻鸭,一只野鸡,一只菜鸽。
而后将麻鸭、野鸡、菜鸽放血洗净,整料去骨,如滚水中略汆定型。
捞出沥干水分后,将鸽子顺着麻鸭的放血口塞入,并将备好的辅料什么冬笋、蘑菇、火腿丝等放如野鸡肚内,用针线缝合。
如此,便能再次入锅慢炖,一个半时辰后,可见汤色澄澈,肉质酥而不烂。
在这个档口,马文超却是将狮子头加入汤中的,但之让其熟到气氛火候,去除肉腥气便好。
等锅内食材全部自然冷却后,他便将三套鸭剁成整齐的小块,将狮子头重新用勺头的弧度碾成泥状。
米饭是昨天蒸好的,放在地窖中隔夜。
对于炒饭都说,隔夜的米最好。
刚蒸出来的米饭,未免有些过于潮湿,互相还粘连在一起。炒饭最重要的口感,便是米粒混着辅料的香味在嘴里互相独立的同时却又能统一在一个主题之下。
隔夜的米饭,水汽挥发,米粒之间露出了有应有的空隙,外表干燥,口感就会富有弹性,以此带来嚼劲。
马文超把“狮子头泥”和隔夜的米饭均匀的搅拌在一起,保证让每一粒米的外部都包裹上一层厚薄均匀的肉泥。
接着便起锅烧油,放入葱、姜、蒜烹锅,还有他自己秘制的酱料,以及白酒。
他身子朝旁侧让开了两步,露出身后一辆木质推车。
做工有些笨拙……四个轮子中,右前方的那个还是歪的。
这辆推车和祥腾客栈以及马文超的身份都太不相符,都说好马配好鞍,身为祥腾客栈总点的主厨,请南阵用金丝木做个推车也毫不为过。
“手有点笨……见笑了……”
马文超不好意思的抠了抠头说道。
他也知道自己这辆推车着实有些上不来台面,奈何整个祥腾客栈中只有这么一辆。
其他菜品上桌时,都有专门的活计,端着个大托盘,一口气上三五个菜不成问题。
但马文超不喜欢端东西。
或者说只要是让胳膊受累的事他都不愿意做。
厨子的胳膊与剑客刀客的手一样重要。
手里握着勺,才能被称作“掌勺人”。
但真正用来掌勺的不是手,而是胳膊。
肩膀处发力,带动大臂与小臂,手腕僵直不懂,宛如一个钉死的架子。只有这样挥动炒勺,才能最大限度的翻动菜品,让其受热均匀,尽早出锅。
爱剑的人肯定不愿意用剑去砍柴,而喜欢吃的人也不会闭上嘴巴,马文超的胳膊已经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成了他最为的独特和珍惜的东西。
以马文超现在得功力,什么样的食材需要多少火候,挥动炒勺半下还是几下,早都了然于心,可入骨血。
切细斩粗的活儿,谁都能做,无非是经验不足,快慢不同而已。但对这火候的掌握,可不是那么简单。
刘睿影也曾对做饭心生向往,奈何他在这一道上着实没有任何天赋,因此只好作罢。
马文超将一个扣着盖子的大盘端上了桌,接着又拿出了两只骨瓷小碗,两把骨瓷小勺,两个骨瓷酒杯,分别放在刘睿影和叶雪云面前。
这些碗、勺、杯,都是胎胚极为轻薄的骨瓷,没有釉面,也无任何纹饰绘画。
“餐具干净了才能体现出饭菜的丰富与可口。”
马文超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很是赞同。饭是用来吃的,餐具是只是吃饭的工具罢了。有些铺子,却是将餐具以及店内的摆设置办的花里胡哨。
每次看到这样的店家,刘睿影都觉得颇为无奈。吹毛求疵之人,大有所在。喧宾夺主,舍本逐末之徒也未曾见少。
吃饭到底还是个饭字,好看的餐具并不能顶饱,也不能让饭菜变得更加好吃,只会加倍收银子,让你两顿饭钱吃成了一顿。
即便拥有万千方向,但正确却是唯一的。就好比树干上的枝杈虽多,可最主要的根系只有一条。
揭开盖子,更加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叶雪云甚至张开嘴,大口喘息着,好似这香味已经噎住了她的鼻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马文超手拿盖子,在这一盘炒饭上来回轻轻的挥动了几次,继而放下盖子,拿起一只长柄勺,死死的盯着桌上的炒饭。
待大股热气散去,还剩下微弱的几缕时,马文超忽然瞪圆了眼睛,喉咙里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阵“咯咯”声,像是笑,又像是在哭。
刘睿影都有些毛骨悚然之感,更不用说叶雪云。
这小姑娘竟是抬起屁股,从对面跑到了刘睿影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背部,浑身筛糠般抖动。
刘睿影还未来得及反应,马文超便将手中的长柄勺伸入炒饭中,犹如剑客出剑般,一个起落,慢慢一勺炒饭不动神色的落入刘睿影面前的骨瓷碗中,
略微高处碗沿大约半寸左右,形成了个极为好看的弧度。
炒饭中混着火腿、鸡蛋、蘑菇等等食材,色泽鲜艳,看上去像极了秋日的山林,却是层林浸染,颇有万类霜天竞自由之感。
这哪里还是一碗炒饭,就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
马文超却是仍未停手。
飞快的转身拿过木推车上的酒壶,手中长柄勺朝着封泥一敲,封泥便顿时扑簌簌的掉了下去。
清冽的酒汤如杯中,宛如银河落九天。
刘睿影喝过不少酒,其中也不乏极品珍酿。
可是他喝过的好酒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酒汤微微发黄,就像是放了一整年的旧台历。
从未见过这般白净的。
看上去比雪冷,比月清,唯有银河能与之媲美。
“一口饭,一口酒,快!”
马文超急切的说道,静思颇为催促。
刘睿影猝不及防,只得左手把住叶雪云的手腕,想要让其松开,但这小姑娘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两只手死死的扣在一起。刘睿影又担心自己若是再加几分力气,叶雪云又会吃苦头,不得已只能先受着,同时右手拿起了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勺子炒饭。
“酒!炒饭咽下去就喝酒!”
马文超说道。
这着实是刘睿影吃的最胆战心惊的一顿饭。
身后站着个莫名害怕的小姑娘,身边却又个“奇绝”之人在叫自己按照步骤吃饭。
不过刘睿影还是听从了马文超的安排。
一口炒饭刚咽下去,还未落入胃中,酒坛便随之滑落。
难以言明的感觉从下而上生疼,从脑袋顶散到四肢百骸,接着又从脚底打了个圈儿,这般不断的循环着。
三套鸭的鲜香,狮子头的软糯,以及米饭的韧性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一口饭吞下后,在火腿、鸡蛋等辅料的腻还未全然上去之前,酒却是又冲刷而下,让整个味道达到了更为高层次的平衡。
自古以来,都是好酒配烂肉。
软烂的肉口感虽好,但吃多了难免会腻。酒固然腥辣,但在这个时候却可以很好的弥烂肉的缺点。
只是像这般,炒饭配酒的刘睿影还是第一次见到。
酒本就是五谷酿造,米饭和酒水无非是相同之物的两种不同形态而已。
他不知是这是马文超的刻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这样的搭配方法。
“觉得如何?”
马文超问道,双手撑着着眼。
刘睿影双唇半开半闭的,似是在酝酿什么,但等了好久,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身后的叶雪云探出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刘睿影面前的炒饭,不住的咽口水。
趁势,刘睿影掰开了她的双手,拎着她的胳膊,把她重新放回了对面的椅子上。
“小孩子就不要喝酒了,多吃点饭吧。”
马文超冷冷的说道。
接着用勺子给她盛了满满一碗,但行装却远远没有刘睿影的那一碗好看。
“谁说我是小孩子了?而且不就是酒吗?我早就喝过了!”
叶雪云一边拿着勺子猛吃一边说道,传出来的声音都断断续续、支支吾吾的。
“马师傅,为何突然要请在下吃饭?”
刘睿影问道。
他终究是问出了这个最为笨拙的疑惑。
“不是请你,是你刚好赶巧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请人吃饭。而且是随机的,碰到谁就是谁。今日恰好这小姑娘说起菊花锅子吸引了我,不然估计还得寻摸一阵请客的对象。”
马文超说道。
“奇绝”之人就是有“奇绝”之作为,“奇绝”之想法。
不过每年一次的事情,刘睿影能想到的就是过寿。若是在再延伸出去,应当是这一天对马文超很是重要,所以他才会用这这种方式来纪念。
“看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的确特殊,今天是我认识她第三十二年。”
马文超撤去脸上的黑巾以及裹头说道。
不用想,刘睿影都知道他说的定然是个女人。
男人只有对女人,才会从认识的那一天起计算。对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则是之论相交了多少年。
“所以是为了纪念一场认识?”
刘睿影问道。
“正是如此,因为我只和她相处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我就挨了狠狠一巴掌。可是三十二年了,我却还是忘不掉……”
马文超很是伤感的说道。
刘睿影不知道马文超做了什么,要让一个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的姑娘扇自己一巴掌,应当不是个容易的事才对。
“你做了什么?”
叶雪云吃完了那满满一碗炒饭,恢复了精神,开口问道。
“我先问她叫什么,她告诉我说她姓买。然……”
“这世上还有姓买的人?”
叶雪云歪着脑袋问道。
“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买卖生死都是姓。”
马文超不耐烦的说道。
显然是对叶雪云打断了自己的回忆而很不满意。
“然后我说我姓马,以后我们的孩子叫马买丕可好?买姑娘先是一愣,接着轮圆了膀子,抽了我一巴掌……不过她没什么力气,再者我脸上小时候生过疮,麻子落麻子,皮厚,所以没什么感觉。”
马文超瘫了摊手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登徒子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马文超忽然感慨道。
总是奇绝如他,也会有这样想不通缘由的事情。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一位姑娘死后,书生娶了旁人。但就算是再相敬如宾,也是红颜已逝,他心亦随伊而去。书生对这样的生活始终不满,所以说“到底意难平”。只是这句话除了爱情之外,一通百通。
曾经很喜欢一样东西或是很想过的一种生活,总以为能够拥有的时候,这辈子或许也就知足而无憾了。但到了后来当真拥有了,那份满足持续的时间却并没有那么久……不过短短时间就消失了,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短得多。
曾经想要用自身的全部去交换的东西,如今有了它却还是嫌不够累赘……不过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不甘于现在,所拥有的总是不满足。
**不断滋生,想要便从不曾停止,所以永远都是“意难平”。
若是当初马文超能娶了那位姓买的姑娘,他还想过这一生即便让他一辈子在家洗衣做饭也可以,没什么不能接受的。那时甘愿放弃垂手可得的自由没有一点犹豫。
但一个决定在刚开始的时候,总会觉得这个决定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后悔,甚至还很开心,可是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马文超就后悔了,就会再次渴望自由,在此渴望远走高飞。
那时之所以会做这样的选择,无非是形势下的冲动。如今时过境迁,那些烦恼该当不复存在了才对,毕竟新的忧虑仍旧在不断产生,而马文超依然会放不下自由。
不过他起码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顾眼前、趋利性强些,做出的选择起码对此刻对自己来说极好的。
被买姑娘拒绝后,马文超为自己罗列了许多的利与弊。
犹豫是继续周游,还是回到中都时,他也细细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好坏,现在他站在中都城的祥腾客栈中,优胜劣汰后利大于弊的结果。
此一时彼一时,利与弊只对那一刻而言,换了时间空间地点,切实合算的也不尽相同。
在家许多时间马文超都觉得不自由,原本他的生活无忧无虑才对。做完饭后的清闲中,许多心事便找上门了,搅得人不得安宁。
反正人生中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往往事情的结果不能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买姑娘或许也很喜欢小孩子,但他要么不喜欢马文超,要么不喜欢他给小孩起的这个名字。总之是有不喜欢的地方,才会拒绝的如此干脆,毕竟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动手的。
马文超算对了开头,没算准结尾。
但既然没法保证将来的自己是否能一直不后悔此刻做的决定,又或者说也许不论怎样选择,将来总归是要后悔的,那还是尽量始终按照此刻自己的心去做事,至少这一刻的感觉是极为痛快的。
刘睿影则还在琢磨方才马文超说的那个名字,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是有说不出来。喝了两口酒后,觉得思路畅通,这才反应过来所谓的那名字马文超将自己的姓氏和那位买姑娘的都放在一起,但加上最后一个字,谐音却变成了骂人的话。
如果换做是刘睿影身处买姑娘的情状,想必也会做出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更加激烈也说不定。
“马师傅,你说的这个名字是你认真想出来的?”
刘睿影问道。
“当然了,缘分就是这么巧妙。我看她的第一眼就把后面的日子都计划好了,孩子的名字不算什么。”
马文超很是希翼又略显沉重的说道。
刘睿影无言。
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眨眼的功夫,一盘炒饭被叶雪云吃了个底朝天。
她向马文超讨要水喝。
即使她和介意被被人说成是小孩子,但她从喝过酒,也不敢碰。
马文超应了一声,转身走出雅间,趁着门开的功夫,刘睿影却是听到外面传来的争吵声很是熟悉。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一人呵斥道,是位女子。
“大道朝天,谁说这路只有你能走,我却是走不得?”
另一人说道,声音流里流气,赖兮兮的,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是个浪荡子。
“登徒子跟了我一路还嫌不够?”
姑娘再度出言道。
“嘿嘿,我俩并肩而行,你说我跟着你,我却是还能说你学我呢! 姑娘家理应矜持一些,虽然本少魅力无限,但你这样还是会让我很为难啊!”
听到这里,刘睿影以及区分出了这争吵的源头到底是谁。
不但这位姑娘他认识,那位“登徒子”他也认识。
“你在这里坐着不要动,要是马文超回来你告诉他我出去有些事,马上就回来。”
刘睿影对这叶雪云说道。
言毕,便朝着雅间外走去。
叶雪云却猛然抬头,扯住了刘睿影的衣袖,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把我甩掉?”
“我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刘睿影无奈的说道。
叶雪云人小鬼大还极为执着,认准的事不但目的绝不罢休。要是刘睿影身为旁观者,一定会大加赞扬这个特质,但当“执着”的对象是他自己的时候,却是一点都提不起心思来。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都会替别人的独特个性说许多好话,因为自己只是旁观者,根本摸不清感受,因此会对旁人宽容,而一旦关切到自身事情,难免就会多做考虑。
说到底人只是一个人,即使最亲密的人,也不能够完全体会自己的感受,所谓知己难求,而那难求的知己,也只是某些心境想通罢了。
与其将能共通的情怀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多多了解自己。
“一盏茶的功夫?”
叶雪云问道。
“最多半个时辰!”
刘睿影保证道。
“那好吧,就给你半个时辰。要是不见人影,我就回去找就告状,说你打我!”
叶雪云将刘睿影的性格拿捏的死死的,他们正好是两个极端,一个嫌麻烦,一个爱制造麻烦,一般相反的人遇到一起,这么被同化,要么更加反目。
而刘睿影就属于那个被同化了的人,他没有丝毫的念头想过让叶雪云少惹麻烦,而是在自己的底线之上尽可能的减少麻烦。
最终在刘睿影的连连保证下,叶雪云才松开了手。这么一来而去,却是都消磨了快一盏茶的功夫。
刘睿影忽然明悟了一个道理。
好像女人的多疑与啰嗦不分年龄。
叶雪云还是个小姑娘,不懂得掩饰,想什么说什么,都会分毫不差的表现出来。
再成熟一些,便是想得多,说的少,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彻底爆发。
其实女人这些抱怨的根源所在,莫过于男人总是错失聆听的时机,亦或是觉着无所谓,从而变得很是敷衍。
所以女人自认为爱细节,不过就是看她说话时男人有没有仔细听,听了对她说的话有没有积极的反应,若是敷衍了事,那么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将这个点存下来,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长篇大论,说的人不着头脑。
女人唠叨诉苦的时候,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就装作一位高高在上的智者,随便指点几句,说些艰深晦涩的话语,仿佛便可以救赎一个脆弱的灵魂。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暂时把这个复杂的问题往后搁置片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会儿功夫就能想出来的,得摆上几碟小菜,两壶温酒,还得有像个老马倌这样的“过来人”坐在对面时刻把持这方向,说上几句点睛之言,才能顺顺当当的想下去。
最终能得什么结果暂且不论,但要是真能把这这件事从头想到尾,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走到大厅中,刘睿影看到一男一女背对着自己仍在争吵不休。
从背影他便认出那位男的却是他结识的第一位好友,定西王域丁州州统之子,汤中松。
博古楼一别后,还不足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中都城里相逢。
但刘睿影朝左边一看,顿时就有些锄头……叱骂汤中松是“登徒子”的姑娘,正是他即将要带回诏狱复命的李怀蕾。
这两人怎么会搅扰到一起?刘睿影记得自己明明嘱咐过李怀蕾不要轻易走出房间,有什么需要吩咐祥腾客栈的活计去做就好。
看这样子,她应当是出门上了长街,恰好碰到正在城中闲逛的汤中松。
汤公子可是个见了美人儿便管不住腿与嘴的主儿,更不知何为“脸面”!
在他那里,脸面还不如美人的一个怒瞪,即使没有好眼色,他也十分舒爽。
男人要么爱财要么爱色,要么爱财爱色,财汤中松不缺,那么能让他沉迷的,就只有这般新鲜的美色了。
在定西王府与博古楼中历练了一番,虽然已经有所收敛,不至于在大街上就动手动脚,可言语之际定然是十分轻佻。
按照李怀蕾的心性,来到中都城后本就夹着尾巴,万事小心谨慎,不过她好歹是东海云台的台伴,自是有着傲气。像是汤中松这般,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再三再四的,迟早有忍不住的时候。
她能一路坚持到祥腾客栈的大厅里才发作,已经实属不易。
而偏偏汤中松要在这发作的时候当那出气筒。
要不是方才汤中松非要跟着李怀蕾上楼,说认个房号,方便晚上请她吃宵夜,李怀蕾还不至于如此。
素不相识的浪荡子见面就要打听姑娘家的住处,还要约请宵夜,这比马文超给孩子起名的举动着实不相上下。
汤中松身边还跟着一人,他最忠实的狗腿子,朴政宏。
当初他是独自前往的定西王府,后来又在张学究的监管下奔赴博古楼,朴政宏一直未曾跟随。现在这主仆两人又聚到了一起,却是足以撑起半个中都城的热闹。
在汤中松仍旧和李怀蕾掰扯的档口,朴政宏却是发现了刘睿影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他早就听说现在的刘睿影不同往昔。
只是个小小的特派查缉使,任人揉捏,玩弄于股掌之间,经过狼骑犯边和饷银劫夺两件事后,不但升为了省旗,更是被定西王和震北王二位王爷联名邀功。
他和汤中松刚走进中都城,寻了处茶坊歇脚时,周围五桌食客却是有三桌就在谈论刘睿影。
但内容却不是他如何英武,而是写刘睿影这位如日中天的省旗,却是在昨晚去城内新开的宝怡赌坊玩乐时,被诏狱的狱卒传唤带走。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朴政宏久居丁州州统府,又和汤中松几乎形影不离,还帮他具体操持过《丁州通览》的甄选,出版与发行,自是对查缉司以及诏狱等事了解一二。
刚刚听到议论时,汤中松还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朴政宏上前搭话,看看刘睿影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抛开立场与各自的身份不提,在心底里,汤中松还是很珍重刘睿影这位朋友的。
人云亦云的事情,说辞都不一样。
有些
极尽夸张,好像刘睿影下一刻就要被砍了脑袋。而有的说法却又不温不火,就连到底有没有被传唤去诏狱都是模棱两可。
汤中松一一听完后,很是认真的分析了一番,还是觉得无风不起浪,刘睿影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码也是在有旁观者时,被两位诏狱中人传唤应当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传唤也分两种,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
具体什么情况,汤中松由于情报信息不够,却是无法再往下分析。于是便想的去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再探听一番风声。
也是赶巧,朴政宏雇了辆马车在拉着汤中松前往祥腾客栈的路上,他觉得憋闷,撩起车帘时正好看到了李怀蕾在长街上独自行走,当得知她却是也要到祥腾客栈之后,汤中松便玩心大起,以此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刘瑞意和朴政宏对视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朴政宏连忙拱手作揖回礼,顺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汤中松。
汤中松正说在兴头上,被朴政宏打断很是不满。
转过头正待要发作,却看到他伸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
回身一看,竟然是刘睿影,这让汤中松不由得大喜过望!
“这么快就从诏狱里出来了?”
汤中松快步上前说道。
“我好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从博古楼来了中都城。”
刘睿影说道。
对于汤中松的诧异,他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消息不是从宝怡赌坊中传出去的,查缉司中也会有人多嘴。
“我是从丁州来的。你离开之后不久,定西王霍望有事叫我回去,在定西王府盘桓了几日待事了后,我就回了趟家。算算日子,文坛龙虎斗已经近在咫尺,所以我就带着朴政宏直接来了中都。”
汤中松说道。
至于定西王霍望找他何事,一句带过,并未细说。
不知不觉间,他和定西王霍望的关系也在产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受制于人,到互相利用,再到融洽有度,汤中松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如此,酒三半他们想必这几日内也就到了。”
刘睿影说道。
“你怎么被带去了诏狱?”
汤中松问道。
“具体的回头再说,总之是个不坏的事儿。”
刘睿影十分轻松地说道。
“唉,年纪大了。已经不图好事儿,只要不坏,过得去,能将就,就行了!”
汤中松工作深沉,扶额叹息着说道。
“果然是人以群分!”
李怀蕾在一旁看到刘睿影竟然和汤中松这个“登徒子”如此熟络,愤愤的说道。
刘睿影讪讪的笑着,知道二人之间定然是有些误会。
汤中松本就好色,第一次见到刘睿影时,便问他中都的姑娘胸脯子都大大地是不是真的,弄得刘睿影尴尬之余却是无言以对,只能笑笑了事。
这回当真来了中都,又碰见了李怀蕾,怎么能让他老实安分?何况李怀蕾和他姐姐李韵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出入就是身上的气质。
气质不同,人却也大变,汤中松除了觉得李怀蕾的长相颇为熟悉外,气质上的神幽一时间令其难以想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因此才会这么强烈的好奇。
刘睿影只得把双方互相介绍了一番,听完后李怀蕾虽然还是没给汤中松什么好脸色,但也不像先前那么满怀敌意。
汤中松则是颇为自来熟的,说要请刘睿影和李怀蕾喝酒。
不待刘睿影推辞,他便生拉硬拽的找了副座头坐下,招呼伙计上酒上菜。
刘睿影趁着汤中松翻看菜单之际,走到李怀蕾身旁,开口问道:
“不是让你别出屋子?”
“我出去买点东西。”
李怀蕾说道。
“需要什么让这里的活计代劳不就好了?”
刘睿影说道。
“女人用的东西,男伙计不方便,我也开不了口!”
李怀蕾轻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点你比你姐差远了……”
刘睿影随口说道。
无心之言却最伤人,李怀蕾脸色骤然冷了下去,双眼杀机涌动。刘睿影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急忙用诏狱之事岔开话题。
好在李怀蕾不是叶雪云,没有那么不懂事。气性上来也是片刻的功夫,一听刘睿影说道正事,便也就散了。
“诏狱?不是查缉司吗?”
李怀蕾问道。
诏狱名声不显,李怀蕾就算略有耳闻,也了解的并不透彻。刘睿影只得把自己刚刚从凌夫人那里弄清楚不久得事情一字不落的转述给李怀蕾。
“反正来了中都城,我认识的人只有你。就算是骗我去死,我也得任命。”
李怀蕾说道。
方才刘睿影还说她与姐姐李韵不太相像,可说句话时的却又一模一样。
刘睿影本不想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为了诏狱的‘第十三典狱’,不过为了取信于人,还是将这些给李怀蕾和盘托出。
另一边,汤中松已经点好了酒菜,伸手招呼二人过去。
刘睿影不顾还在沉思的李怀蕾,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便将其也带到了桌边。同时吩咐伙计上楼把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也叫下来,都是丁州府城与博古楼中的熟人,难得在中都城中聚在一起,也是热闹。
唯独缺了欧小娥。
她是把祥腾客栈真正当做了客栈。
除了晚上回来睡觉以外,其他时间根本见不到人影。
第一百零六章 纷至沓来
中都城说白了也是擎中王域的王城,只不过擎中王是五王之首,中都城又位于天下中心,故而才会如此特殊。
刘睿影想起上次与汤中松在定西王城时相逢,两人也是去了祥腾客栈中饮酒吃菜,还就此结识了欧小娥。
刚落座,便看到马文超从后堂里走出,手上拎着一个上着天青色釉面的水壶。看到刘睿影坐在那,却是皱起了眉头问道:
“怎么刘省旗方才的炒饭没有吃饱?”
“怎么会?那炒饭当真是天下第一!只是碰巧遇到两位外地的朋友,才说再一道喝两杯。”
刘睿影说道。
听见自己的炒饭被如此夸赞,马文超却是也展颜一笑。无论是谁,处于什么地步和境界,确实都爱听好话。毕竟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酒还剩下些,我给你拿过来。”
马文超说道。
“他是谁?”
马文超转身走后汤中松问道。
刘睿影介绍之后才发现汤中松更感兴趣的是他即将拿来的酒。
虽然十万两银子未免有些夸张,可关于马文超的事迹就算在定西王域中也流传很广,汤中松自是听过不少。
不一会儿,马文超端着酒壶走来,身后竟是还跟着叶雪云。
这小姑娘衣服气鼓鼓的样子,瞪着刘睿影,仿佛再说“你说的正事就是跑来大厅中跟人家喝酒。”
刘睿影接过酒壶,道了声谢,马文超摆手说不必客气,顺带问了问他晚上可有空闲。
心中盘算了一番后,刘睿影并没有想到什么事情,马文超便邀请他参加晚上的一局酒席,也说自己有个多年老友,从外地赶来,还带着小孙子。
能吃到马文超亲手做的席面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刘睿影立刻点头答应,就连在叶雪云也抢着说话,言明自己也能参加。
刘睿影听后在一旁偷笑,这小姑娘却是嘴馋的很……刚才的炒饭应当是很对她的胃口,不然也不会一口气吃了那么多。现在听到晚上竟是还可以吃到马文超做的饭,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马文超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兀自离开去忙活,恰好祥腾客栈的伙计也举着托盘,上来了汤中松点的酒菜,算上刚坐下的叶雪云,总共五个人。
伙计道了句:“客官慢用”后,走到了刘睿影的身边,耳语道:
“刘省旗,您让小的去通知的那两位客官不在屋里,不过您的师侄在,您看是否需要小的去请?”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不在客栈中这倒是刘睿影没有想到的,不过糖炒栗子和叶雪云一样,年纪小,性格活泼,耐不住寂寞。
天天蹲在客栈的房间里迟早会憋坏,而赵茗茗又对自己这个亦仆亦妹的小丫鬟很是娇惯,定然是受不了哀求,和糖炒栗子一道出去街市上闲逛。
刘睿影听后问伙计要来纸笔,写了张便条,吩咐他从门缝下方塞进去,这样等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另外还让他告诉华浓做做准备,一会儿跟自己同去诏狱。
他的师傅萧锦侃拜托刘睿影带着华浓来中都开阔眼界,见见世面,其实就是为了让他学学人情世故罢了。
想在这方面有所了解,就得做一些无奈甚至是违心的事情。事实上一个人对任何事情要是足够了解,大抵都是出于无奈的。
本想推荐华浓进入中都查缉司,转念一想,诏狱岂不是个更好的去处?何况刘睿影现在在诏狱中的地位很高,完全有安排和照拂的能力,对自己对华浓都是一件好事。
刘睿影写好后,伙计就拿着纸条上了楼。
朴政宏已经给刘睿影倒好了一杯酒,甚至还给叶雪云倒了一杯。
小姑娘并没有拒绝,她见人多,还都不认识,害怕拒绝之后丢了面子,因此宁愿被面前的酒气熏得头疼,却是都咬牙坚持着。
好像谁都有这么个阶段,无论行不行却是都觉得自己可以,也不知是抱着逞能还是冒险的心态,但到了最终却往往丢人丢的更多更彻底。
刘睿影看了看叶雪云面前的酒杯,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可这小姑娘却如置若盲闻一般,将头偏了过去,手有意无意的握住酒杯,似是在给刘睿影证明什么。
见此形状,刘睿影却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随她去了。好在喝多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是醉了,就让李怀蕾带她上去找一间空屋子躺下醒酒。睡一觉起来后,万事照旧。
叶雪云手里握着酒杯,心中却十分忐忑。
但更多的却是激动。
以大侠自居的她,向来都觉得除了剑以外,酒是最重要的。
一个真正的侠客,应当是提壶仗剑八万里,新火新茶,剑酒年华才对。
否则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一只手空落落的。
在家里吃饭时,长辈们喝酒她有时也会要来尝一小口。那种辛辣之感,令她记忆犹新。
说到底,叶雪云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她只是给自己规划出了一个向往的形象,然后要求自己处处都对做到。就像在宝怡赌坊中,刘睿影戴着面具成了另外一个人,而叶雪云虽然小小年纪,却依旧将面具戴在了心上,活在了套子里。
汤中松举起酒杯,从刘睿影开始,挨个碰了一遍,叶雪云也不例外。
照例是三巡酒,一巡一杯,刘睿影没有做声,汤中松也不说话。干脆利落的碰杯,而后仰脖饮尽。李怀蕾和朴政宏也不例外。
唯有叶雪云虽然端起了杯子,但却迟迟没有喝进嘴里,双眼看着杯中的酒汤因为紧张手都而泛起的圈圈涟漪,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
“小妹妹第一次喝酒?”
汤中松瞥了一眼后问道。
叶雪云骤然回神,也不作答,暗自发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结果却因为喝的太过着急而咳嗽起来。
刘睿影见状急忙让伙计送一壶茶给她顺顺气儿,刚好也冲淡酒的辛辣。
叶雪云连倒入茶杯的功夫都等不及,拿过茶壶,对着壶嘴就是鲸吞牛饮般“咕嘟咕嘟”的几乎将一壶茶水全部喝光。
茶壶落桌后,咳嗽停止,却是又打了个饱嗝。
从胃里翻腾上来的酒气,让她差点吐出来。叶雪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已经喝了这么多茶,为何还会如此……
但为了不丢人出丑,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用手捂着嘴硬生生的把这股子恶心劲儿憋了回去,但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重新坐正后,双眼显得十分晶莹。
汤中松嘿嘿一笑,觉得十分好玩,便又给叶雪云添满。刘睿影刚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适量!”
刘睿影对叶雪云说道。
应当是这句话刚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亦或是叶雪云真的不会喝酒的缘故,这次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
“刘省旗在中都城过得滋润啊!”
汤中松说道。
三巡酒已过,他将自己的衣袖挽到了手肘上面,拿起筷子夹了三块酱牛肉,同时放进嘴里大嚼着。
祥腾客栈中的酱牛肉,味道足,火候透。后堂里放着十个一人多高的陶罐,据说从客栈开账起,就从未断过火。老汤历久弥香,越熬越浓。用这样的汤头煨出来的牛肉,当然是极品。
为了口感,一整块酱牛肉切的片都较大,一般人吃进一整块已是费劲,但汤中松却是一口气塞进去了三块。
刘睿影见他腮帮子鼓起,却是连嘴都合不上,咀嚼的时候唾沫星子还朝外散射,夹杂着肉沫。
李怀蕾和叶雪云两位姑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觉得汤中松没个正经样子,还十分土俗,像极了地主家里的傻儿子。
只知道吃喝玩乐,每天的乐趣就是看看有没有新来的好看的姑娘,又或者哪家馆子有了好菜色,旁的普通人经历磋磨和磨难,完全不曾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种人李怀蕾最是讨厌,不是因为自己的经历相比之下有多么曲折,而是这个看起来顺风顺水的富家公子,没来由的把她也当作了差遣。
个人的经历的性格她不多作调侃,可前提是别来叨扰她的生活,她好端端的要为这种人浪费时间。
在定西王域,汤中松的爹汤铭就是封疆大吏,掌管整个丁州。再大的地主,除了定西王霍望之外,没有人能大过他的老子,因此这嚣张气焰,也就随之而越来越厉害。
刘睿影看到汤中松这般作态倒是颇为亲近。
想当初在行营中,二人第一次喝酒,汤中松却是要比现在更加夸张。起码他的脚此刻还稳稳地在地面踩着,没有架在椅子或翘到桌子上。
虽然都是流氓行为,可流氓也是对比出来的,相比他之前的行为,如今算得上很稳重了。
“这位是定西王殿下爱徒,丁州州统汤铭之子,汤中松。”
刘睿影介绍道。
李怀蕾和叶雪云一听到他的头衔却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她们只以眼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放荡公子哥,没曾想身后竟有那么大的势力。
丁州州统汤铭她们虽然不熟悉,但身为一州之统,身份地位有多重要还是能分的清的。
至于定西王霍望就更不用说。
这天下明面上还是五王共治的局面,五人平起平坐,镇守一方,部分先后。
尤其是李怀蕾,听到汤中松的身份后,右手忽然攥拳,变得有些焦虑和警惕。
“你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没事,突然觉得身子冷了一下,已经过去了,不碍的。”
李怀蕾说道。
“姑娘贵姓?”
汤中松接着话茬问道。
“李。”
李怀蕾冷冷的回答道。
她本来就对汤中松没有任何好印象,现在得知了他的身份,更是心生厌恶。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你眼熟了……李韵是你什么人?”
汤中松目光凝重的问道。
“不认识。”
李怀蕾回答的依旧干脆利落。
但桌下的双腿已经紧绷,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骤雨,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
“哦……”
汤中松托着长音应了一声。
他已经将李怀蕾和李韵对应上,不过这里毕竟是中都城,不是定西王,何况刘睿影还在坐,总得给自己的朋友些面子。
汤中松对外人百般算计,即使连自己的爹娘都可以漫天过海,心思之缜密就是现在的刘睿影也不及他三分之一。尤其清楚有些人回答的利索果决,反而是另一种遮掩的方式。
他这声哦,却是让原本就有些绷不住的李怀蕾更加的难耐,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出了些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
“李姑娘也是刚来中都城,算是诏狱的新人。至于这位小妹妹,是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来中都玩儿的。”
刘睿影打着圆场说道。
汤中松举杯敬酒,和二人又饮了一杯。
“博古楼也已经出发了,不过这次却是分了两批人马。算日子,要是他们路上不耽误的话,第一批人今天傍晚就能赶到。”
汤中松说道。
“这次文坛龙虎斗,你可准备好了登台?”
刘睿影玩笑着问道。
“我本是不想的,这点你很清楚。但那老东西非逼着我上,身不由己啊……”
汤中松自斟自饮的喝了一杯说道。
口中的老东西当然就是说的定西王霍望。
令其最困惑的莫过于如此。
一开始他觉得定西王霍望将他收为徒弟,放在身边,是为了制衡他的父亲。后来送去博古楼是为了查清狄纬泰到底对定西王域有什么企图。
但汤中松哪里会给他好好做事?在博古楼中也是浑天度日,得过且过。若非必须,甚至不会翻看一页书,提笔一个字。
文坛龙虎斗参加是一回事,登台又是另一回事。
这边代表着汤中松要作为博古楼中的头筹去和通今阁争锋,要是没能出彩,不但折损的是博古楼的颜面,更是让定西王霍望声誉受损,他却是还要亲临中都来观礼的。
“真是难为你了!”
刘睿影说道。
“反正我就如此,肚子里的墨水还没有酒多!这么长时间过去,鬼知道还剩下几两。见招拆招,只要脸皮够厚就行!”
汤中松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道。
叶雪云两杯酒下肚,脸上就已烧的火红。
小嘴张着,不停地添唇。
她只觉脸和脑袋都昏昏沉沉,只是嘴上火辣辣的感觉让她口干舌燥,迫切的想要喝点什么。
伸手想要让伙计再拿一壶茶水来,却因为晕头转向,高高举起的手臂一巴掌排在了桌面,让众人都打了个激灵!
刘睿影赶忙让伙计打了盆冷水,拿了条干净的毛巾,浸湿过后递给叶雪云让她敷在脸上,缓解酒劲。
但此时叶雪云已经听不清刘睿影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嘴巴在不停蠕动,震的自己脑袋嗡嗡作响。
她并没有接过刘睿影递过来的毛巾,而是用力推开。
喝多酒但还未醉的人往往都会本能的拒绝任何事情,除了喝酒。
刘睿影说了一会儿,发现并无用处,索性将毛巾塞进了叶雪云的手里。
没想到这小姑娘却是捏着毛巾的一角,朝前直勾勾的扔出去。
毛巾顺这打开的窗户飞出,掉进了对接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上。还砸翻了两个碗,惊的那桌食客起身张望不已。
朴政宏眼见如此,便走出祥腾客栈,避让过几辆往来的马车后,来到豆腐脑坛子钱,拿出些散碎银两,一半赔偿了摊主的碗,一半给那两位食客全做道歉压惊之用。
“汤公子在中都城落脚何处?”
刘睿影问道。
“博古楼中人也在这里入住,包括通今阁也是。”
汤中松说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惊奇不已,祥腾客栈虽然不小,但也没想到竟是可以住下这么多人。
“当然博古楼的楼主还有通今阁的阁主,以及其余赶来观礼的王爷、门阀氏族的掌门人们都被擎中王殿下邀请到王府居住。”
汤中松接着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刘睿影见叶雪云实在支持不住,便出言告离。汤中松也为挽留,他在中都城还要盘桓一段时日,多得是喝酒聊天的机会,并不急于一时。
华浓在此刻也已收拾停当,手持长剑走下楼来。
刘睿影让李怀蕾上去叫将其余的云台部众们都叫下来,便准备出发前往诏狱。
费了好大劲,才将叶雪云叫醒,稍微迷糊了一阵,醉眼朦胧的看着刘睿影好一会儿,才定了神,开口便是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话语间嘟嘟囔囔的,夹杂着几分软弱的气息。
刘睿影笑着安抚几句后,她却是再度睡倒在桌上。
“这里到诏狱有多远?”
李怀蕾问道。
“说不上远,但也不算近。”
刘睿影说道。
还是朴政宏有眼色,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等着接应。
李怀蕾将叶雪云身子托起,半搀半抱的送上了马车。
马车徐行,李怀蕾坐在车上照看着叶雪云,刘睿影和其他五位云台部众徒步跟随。
奈何这五位姑娘都被割掉了舌头,没法说话,一路上甚是安静。
到了查缉司门口,李怀蕾却迟迟不下来。
刘睿影知道她正在做最后的犹豫。
只要走进了这扇门,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她要摒弃曾经的信仰,转而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进去后,她便再也不是云台台伴李怀蕾。
她撩起马车的门帘,朝东望了一眼,嘴里喃喃叨念了些话语,但刘睿影并没有听清说了些什么。
继而抱着叶雪云走下了马车,看都没看刘睿影一眼,径直朝着查缉司大门走去。
其他五位云台部众纷纷跟在李怀蕾身后,但却在进门前朝着东面跪下,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自此,她们六人与东海云台之间彻底了断,再无瓜葛。
这一跪,也算彻底为李怀蕾心中对那个姐姐的情分划上了句号,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或许再见之后,为仇敌也有可能,她下次再不会手软了。
刘睿影叫开大门后,领着众人朝里走去。
一进门便看到那两位负责看护叶雪云的查缉司同僚百无聊赖的在不远处晃悠,叶雪云不在,他们也无事可做。前几日跟着她,虽然要人手这小姑娘古怪的脾气,但终究是能四处走走看看,不显得这么无聊。
“刚才喝了点酒,有些醉了。还是先跟着我,待过两个时辰酒醒了之后你们来诏狱接她。不然这个样子你俩也不好交待。”
刘睿影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临机专断
这两人听闻刘睿影如此说,也是松了口气。反正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有刘省旗棒他们担着责任,却是也没有必要担心。
异口同声的对着刘睿影应了一句,便退下离开,去了别处继续闲逛,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刘睿影则带着李怀蕾等人朝着诏狱走去,一路上目光纷纷扰扰,都觉得这几日的查缉司真是热闹。
诏狱接连传唤了两个人不说,现在最如日中天的刘睿影省旗还一口气从外面带进来六位美貌异常的姑娘,要是算上叶雪云,就是整整七位。
走到诏狱门口,身后还跟着好事者远远旁观,看到刘睿影从怀中磨出个令牌样的都东西,冲着血红色的大门挥了挥手,门便悄然打开,都心惊不已……不知道刘睿影进了一趟诏狱却是有了什么机缘,竟然可以如此随意洒脱。
刘睿影对于道路的记性并不怎么样,但好在从诏狱的大门中进来之后只有唯一一条朝里走的路。
待到了岔路口时,有两位诏狱狱卒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见到刘睿影,二人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告诉刘睿影说凌夫人一直在“三长两短堂”中等他,尚未离开。
一听如此,刘睿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李怀蕾却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似是有话要说。
她将叶雪云交给其他的云台部众看护,自己则用眼神示意刘睿影能不能寻个僻静的地方。
说是示意,时间上却颇有哀求之感。
李怀蕾从走进诏狱的大门之后,便觉得这里是个颇为不同寻常的地方。院中院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在中都查缉司的地盘上生生割裂出去一块。
即使先前在祥腾客栈中,刘睿影将诏狱的情况大致告诉了李怀蕾,她也是将信将疑的没能听得太明白。
“想问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李怀蕾应当是一肚子问题。
汤中松在的时候不方便,现在却是最后的机会。不然就只能带着这些困惑,似懂非懂的迎着头皮过去。
“你在诏狱中算什么?”
李怀蕾犹豫再三后问道。
“我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
刘睿影回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怀蕾问道。
自她从东海云台出发,前往太上河的时候,云台中的情报十分明确刘睿影只是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省旗,却是没有任何关于诏狱的信息。
而后刘睿影一直奔波在外,也未曾听闻有新的任命或是升迁,接着自己就同他一道回来了中都城。
这其中几乎没有任何空余,每一天每一时辰都是可以对得上的,因此李怀蕾才会对的回答不敢相信。
这个官职几乎同等于查缉司,也是平常人一辈子努力都达不到的目标,怎的在他这里不过几日的功夫,甚至都没有看到他到底做了什么,难道这好好的官职会送上门来?
虽然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尤其在刘睿影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让她不免又有些相信。
“就在两个多时辰前。”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这件事,他除了笑笑还嫩怎么做?再好的事情也是无心、无奈之举。而无心无奈之举发生的时候,人往往只能笑笑,即做不出来任何解释,也想不通前因后果。
他也觉得诧异,诧异凌锦对他如此的亲密,他们才见过仅仅几面而已,要说亲切,她该对其他典狱也如此亲切才是,他们最晚的也跟了他几年,她不该如此分明才是。
又诧异为何选他当这个典狱,她又怎么能确定他一定当呢?
“你没有骗我?”
李怀蕾接着问道。
刘睿影转而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他可笑不出来。
不知道如何解释可能是能力问题,但撒谎骗人可就是人品问题了了。
一个人能力不足,尚可以勤加锻炼来提升,但要是人品不好,一时半会儿却扭转不过来。
即使扭转了,也会因为一些事又恢复常态。
刘睿影虽然也说过不少谎话,骗过不少人,但都是形势所迫,没奈何的办法。
面对李怀蕾,他着实是不想说谎。
因为凌夫人的话讲的很明确,她与其余的云台部众日后就算是诏狱的人,并且直接听命于刘睿影。
作为领导者,他想要服众,让李怀蕾等人心甘情愿的受她驱使,坦诚即便不是第一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人可以说谎,令牌骗不了人。”
刘睿影说道。
继而拿出那块“第十三典狱”令牌递给李怀蕾。
她并没有结果查看,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
毕竟这令牌的真伪她也无从分辨,而刘睿影方才又的的确确是用这块令牌,叫开了诏狱的大门。
在理智上,李怀蕾已经认定刘睿影并没有欺骗自己,但她还是无法理解诏狱这个神奇的地方竟然是可以如此随意的任命一位典狱。
这般地方,看起来就是个规矩极多的,任命典狱也该重重选拔多年才是,怎么如此草率,就定了刚回中都的刘睿影。
“还有话想问?”
刘睿影见李怀蕾默不作声,低头开始沉思,出言问道。
李怀蕾听后摇了摇头,便跟着刘睿影继续向“三长两短堂”走去。
这会儿刘睿影的心境和先前完全不同。
就算当时看上去也十分潇洒,但起码有八
分都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做给傅云舟看的。而现在却是真正的有恃无恐,就连脚下步子都走的更加坚实,心气儿也高昂了许多。
走进“三长两短堂 ”,凌锦凌夫人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斜靠在上。
脸上泛着红光,再看案几躺倒的空酒坛子,才知道这红光原来是三分醉意。
“回来了?”
凌夫人问道。
两只小脚搭在榻外,一摇一摇的。
“凌夫人!”
刘睿影行了一礼后说道。
没想到凌锦却是突然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满。
他这才想起当时凌夫人却是逼着他叫姐姐,而且不叫不行。
“姐姐……”
刘睿影生硬的说道。
这样亲密的称呼他还从说过,自打生下来就没了父母,更是没有兄弟姐妹,连叔婶姨舅也没有一个,像是姐姐哥哥这样的叫法哪里用得到?
小时候在书塾里念书的时候,互相之间互相称为同窗,后来便是同僚,同袍。
说到底都是查缉司公对公,放在明面上的关系,和个人的私教私情没有任何瓜葛。
猛然一下却是被凌夫人逼着改口,心里还是多少有些膈应……
“这才像话嘛!我的好弟弟!”
凌夫人笑着说道。
伸手招呼刘睿影在榻的另一边坐下,还亲手倒了一杯茶。
“以后啊,这‘三长两短堂’中的榻,除了我能用之外,就只有你能用!”
凌夫人说道。
“这……恐怕不太好吧……”
刘睿影怯生生的说道。
“有什么不好?什么不好?!看着我是总提调,你是典狱,但实际上你是我弟弟,姐姐能用的东西,弟弟当然也能用!”
凌夫人骤然抬高了声音说道,却是震的刘睿影脑袋嗡嗡作响。
回到诏狱,这已经是刘睿影第二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能讪讪而笑了。
“是不是非得要摆个香炉,抓几把土,弄个假模假样的仪式你才认账?”
凌夫人见刘睿影默不作声,便接着说道。
直说的刘睿影连连摆手加摇头,这才没好脸色的白了她一眼,端起茶杯,就此作罢。
可刘睿影却觉得凌夫人虽然看起来十分泼辣、利索,但她的心里应该承载了不少事……
她看似一切都掌控在手上,却又极其的虚幻,这些所谓的事物,不过是她为了掩饰心中事情的借口罢了。
有了这些人,这些事的掩盖,她的生命里或许就不会那么空旷,那颗跳动的心也就有了跳动下去的意义。
女人是个感性的东西,是需要情绪发泄的,刘睿影觉得凌锦心中所需的那个亲切的感情,就发挥在了他的身上。
它们就像屋脊烟掩在浓浓的夜色里一样。夜越深,这心事越沉。当夜凉如水时,晚睡的人依窗而立,或许才会将这些心事从心底一一翻出,晾晒在霜地里,凄清下。
白日里在诏狱中不能言说的伤,以及无端沉思中夹杂着的失落,还有那些纷纷绕绕的离乱以及十分清晰却又无依无靠的思念……
凌夫人经常做梦,而这梦炫目又玄妙,似是昭示着她的心中总有一份。至于盼什么,却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尽管有时梦醒,有温热的泪挂在脸颊与唇边,她也不在乎。好像已经将左右的牵挂和怀想都悄悄地折向远方,即便是隔山隔海也阻挡不了。
这种感受时时伴随着她,让她每每睡着,都不得安生,卧榻其一是因为叶老鬼的嘱咐,其实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白日睡的久了,夜晚就能一直睁着眼。
睁眼,便不会沉睡,不会做梦。
她畏惧黑夜,却又喜欢那股沉静的感觉。或许黑夜并不孤独,孤独的是她本身。
刘睿影拿起了茶杯喝着。
凌夫人不言语,他也不会主动开口,为的就是能够尽量避免那个尴尬的称呼。
他刚喝了一小口便放了下来,因为刘睿影突然想起好像有人告诉过他,这酒和茶却是不能一起喝。
“她便是李怀蕾,东海云台台伴。”
刘睿影说道。
“嗯。”
凌夫人应了一句,继续专心致志的喝茶,却是都不抬眼看。
“你姐姐最多三五日就会抵达中都城。”
凌夫人忽然说道。
这句话重重的在刘睿影李怀蕾的耳边炸响,使得他们的心脏都扑通扑通乱跳不已。
“李韵要来中都城?”
刘睿影一字一顿的问道。
凌夫人转过头,有些怜惜的看着刘睿影,觉得这孩子在太上河中真是被吓坏了……前面来诏狱中还意气风发的,当着傅云舟的面侃侃而谈,却是还让那位老典狱吃了不少暗亏。
这会儿听到李韵要来,却是就如此紧张,以至于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凌夫人没有用言语解释,而是拿出一张请柬,打开递给刘睿影。
请柬上压着擎中王域的官印以及擎中王刘景浩自己的私印,十分庄重。再看内容,刘睿影却是第三次因无话可说而笑出声来。
原来在他刚回到中都城时,从查缉司中得知擎中王将邀请的一方天下之外的势力竟然就是东海云台。
真是时也命也,不是冤家不碰头。
凌夫人说李韵三五日到,可不是她的个人行为,却是擎中王刘景浩正儿八经邀请来的贵客,那是得高高供着,用轿
子抬起的身份。
“看你这点出息!李韵来了就来了,这中都城里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有多少,至于看个请柬都能走神?这样可不配当我的凌锦的弟弟!”
凌夫人一把夺走了刘睿影手中的请柬很是不屑的说道。
站在旁侧的李怀蕾脸上也显露出极为复杂在的神色。
“李韵作为刘景浩的贵客,从东海云台远道而来,要是抱有敌意,则是我们失了礼数。何况她定然是和其他的四位王爷一样住在擎中王府里,也不会在中都城中肆意游荡,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凌夫人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关于这些,他自己也可以想到。身为相邀之人,客随主便,不会做出让主家难看的事来。
但刘睿影自觉对李韵足够了解,清楚这个女人决计不会这样轻易的善罢甘休。她此来中都,擎中王府的院墙再高,却是也拦不住她。
不过李韵现在最为记恨的,应当是背叛了她的亲妹妹,李怀蕾。
“需要在下做什么?”
刘睿影终于开口说道。
凌夫人展颜一笑,觉得刘睿影调整好了心思,这样后面的话才好说。
一个人即便在聪明,三心二意之下难有什么大作为。事情大小轻重,都得全神贯注才好。
凌夫人唤来一位诏狱狱卒,在堂中央加设了把椅子和案几,让李怀蕾坐了下来。
还未安稳,李怀蕾便看到一位云台部众冒冒失失的走进来,很是急迫的冲她打出了一连串手势。
“那个小姑娘很不舒服……刚才在门口的花园里吐了。”
李怀蕾说道。
凌夫人诧异的看现刘睿影,还未来得及开口,刘睿影便“蹭”的起身,一个箭步冲出去,将叶雪云搀扶进来。
她全身软的像一根煮烂的面条,没有一处着力点。此刻却是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礼教大防,刘睿影揽着她的肩膀,横抱起来,放在了榻上他自己先前的位置。
“你怎么把自己的小相好儿灌成了这副模样?”
凌夫人问道,语气暧昧。
刘睿影却是顾不上辩解,拿过几个靠枕放在叶雪云身后,让她的上半身立着,防止再恶心呕吐时呛住。
做完这一切后,刘睿影抹了把为未发汗的额头,说道:
“他是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
“不错不错!我听说过,但未见过。没想到你竟是这么短短时间内,就把这小姑娘迷得死心塌地。”
凌夫人说道。
刚才还说刘睿影听见李韵要来的消息而紧张很没出息,现在却是又赞扬起来。弄得他却是刚刚想好的辩解之词都忘得一干二净。
叶雪云忽然咂吧着嘴,翻了个身,手臂正好碰到了刘睿影的腿,却是紧紧抱着,梦呓般嘟囔道:
“不教我不许走……”
这倒是给刘睿影递过把梯子,由此顺着说下去,却是也给凌夫人解释通顺。
“她愿意抱着你,你就坐下来让人家好好抱着。喝醉酒的人最忌会旁人不随顺自己的意愿,何况你有不吃亏!”
凌夫人说道。
李怀蕾抿着嘴,强行忍住笑。
本以为诏狱是个比查缉司更加肃穆恐怖的地方,却是没有想到这位总提调凌夫人如此的风趣幽默。而打趣的对象都是刘睿影,这也让李怀蕾的心思慢慢舒展开来。
刘睿影沿着榻的边缘坐了下来,叶雪云则又朝前凑了凑身子,还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凌夫人一杯茶分了三四次才喝完,放下茶杯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狱卒再度走入,她让取来六身诏狱狱卒的官服,还有六柄配剑。
不过刘睿影却出言替华浓多要了一身。
让他奇怪的是,凌夫人立马点头答应,丝毫没有过问华浓是谁。当刘睿影说明两人的关系以及萧锦侃的缘由后,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好似早就知道,一切顺理成章。
“往后你与那五位姑娘,就先屈尊在诏狱中当给狱卒。不过她们做的事,你们不必管。只是个名头而已,现在这世道,不能没个说法,能理解吗?”
凌夫人对这李怀蕾问道。
“一切遵从夫人安排。”
李怀蕾起身答应道。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如果说进入中都城后,她们还有后悔的机会,现在可就真的只能任命。
“我们的面容……是不是需要遮挡一番?”
李怀蕾问道。
“这么好看的脸蛋为什么要遮起来?刚才我话还未说完,你们六人还有那个华浓,就跟着我弟弟刘睿影负责这次因文坛龙虎斗来中都城中人的排查。另外对于城中的可疑之地,也可以逐个排查,必要的话直接拘押到诏狱来审讯,我会给你临济专断之权。”
凌夫人说道。
“有个地方和几个人我觉得有蹊跷。”
刘睿影说道。
“宝怡赌坊和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顿时语塞,她竟然是全部都知道。
还想问些什么,凌夫人却摆了摆手,说自己前面喝多了酒,有些乏了,其他的事既然已经给了权利,那就放手去做。遇上处理不了的再来诏狱找她。
言尽于此,刘睿影只得将提升到嗓子眼儿的话重新咽了下去,拱手作揖,和凌夫人道告别。
叶雪云却是就留在诏狱之中,凌夫人答应替刘睿影好生看护,待酒醒了之后她会亲自将其送到她舅舅卫启林那里。
第一百零八章 紧锣密鼓
“还有什么事吗?”
凌夫人问道。
她看出刘睿影似是还不想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查缉司中昨晚在大门值守的一人好像被诏狱传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刘睿影说道。
“有这等事?”
凌夫人一听,语气急切的问道。
虽然诏狱和查缉司平起平坐,但是任何牵扯上查缉司或是查缉司中人的事情,都得异常慎重。
这次传唤刘睿影,凌夫人也提前知会过了掌司卫启林,决计不会默不作声。但关于刘睿影说的此事,她却一点都不知晓。
“的确是如此,消息很确切。”
刘睿影说道。
冥冥中他觉得董擎被查缉司传唤应当是和他有关,但具体的细节却又不甚清楚。
“你去了解下情况,若无大事,直接放了就好。”
凌夫人沉思了片刻说道。
隐约想到此事会是谁人所为,但那人已经被逐出了诏狱,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因此也没必要她亲自出面。
刘睿影答应后,带着李怀蕾走出了“三长两短堂”。
“没想到诏狱里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李怀蕾感慨道。
她一直以传统的眼光来看待这里,只通过名字就以为这里定然是恐怖而血腥的场所,尸横遍野,哀嚎滔天,看来是她的目光太浅,她的想法太过于陈旧。
这里不比外面任何一个地方逊色,虽然森严,但某些点还透露着温暖的人情味,外面许多地方表面温暖,可骨子里总透着冰凉。
其余五位云台部众已经传好了诏狱的官府,手持长刀,列队站好。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刘睿影感慨的说道。
李怀蕾很是奇怪的看了一眼刘睿影,她一直觉得先前他问刘睿影何时成为了诏狱典狱一事,刘睿影并未说实话,但这会儿听到他的语气,又觉得不似作伪。
多想无益处,李怀蕾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静些。
诏狱中的景致的确不错,要比中都城或是查缉司中都典雅许多。只是地方不够大,花团锦簇与回廊显得有些拥挤。
四周的围墙高耸不透风,现在过了正午,是夏日里最闷热的事端,站在“三长两短堂”钱,李怀蕾即便身着轻薄的衣衫,还是在不停地冒汗,随即朝着刘睿影头来一个问询的眼神。
刘睿影伸手召来一位诏狱狱卒,而后对着李怀蕾说道:
“让他带着你们现在诏狱中转转,熟悉一下。起码在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前,你们都长住在这里,不必回祥腾客栈了。”
李怀蕾点头应允。
她们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无根浮萍,风中柳絮,只要能有个落脚之地便好。
安排妥当后,看着李怀蕾等人在诏狱狱卒的指引下开始闲逛,他则跟着另一位狱卒去向了大狱的方向。
穿过一条长而曲折的回廊,却是越走越黑,和“三长两短堂”前的景色完全不同。
回廊从看得到天幕上的流云到全然封闭起来,只有每个一丈多的距离,挂在墙壁上的幽暗灯盏照亮其下的一点点距离。
刘睿影刻意放慢了脚步,人在位置且不光明的环境中,总是会升起戒备之心。
他的步伐与走在前面安慰狱卒的节奏稍稍错开,产生的回音反倒在这回廊中极为和谐。
“还有多远?”
刘睿影问道。
“回刘典狱,还有五盏灯的路。”
狱卒说道。
回廊中的灯盏间距相同,久而久之这里的狱卒就习惯用“还有几个灯盏”来计算距离。
走过五个灯盏,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大厅中,倒是比先前的更加明亮些,周围四通八达的有不少岔路。刘睿影张望了一番,觉得很是新奇,那位狱卒安静的转过身来,站在那里等待。
“刘典狱,这边!”
待刘睿影看完后,他右手虚引,开口说道。
带着刘睿影顺着一条岔路走进去,两边都是密闭的小门,和先前回廊墙壁上的灯盏一样规整。
狱卒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了最深处,一间看上去稍微宽大些的门口才止住脚步。
“查缉司中人被传唤来时都在这里稍待,不分官职高低。”
狱卒解释道。
他特地找补了一步不分职位高低,也是担心刘睿影多想,不懂这里的规矩,以为是这里分得三六九等,连等待的位置都需要来官职定义。
实际上这里对于官职的定位并不同其他地方那样严苛,这里无论是什么官,都是在为凌夫人服务,也都要懂得所有的事情,所以其实官职,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刘睿影点了点头。
“稍待”这个词算是说的极为客气,换成羁押还差不多。
狱卒掏出钥匙,插进门锁,传来“嘎吱”的扭动,门自然而然的弹开一个缝隙。
刘睿影将门打开,走了进去,狱卒站在门口值守,并未跟随。
里面反而异常明亮,宽敞的房间内只摆着一章桌子,两把椅子,董擎坐在背对着门口的椅子山,听到动静,猛然回头,和刘睿影四目相对。
“刘省旗?”
董擎很是惊诧的说道。
继而眼中腾起的希望瞬时黯淡了下去。
进入诏狱这里,即便是刘睿影又能如何? 还不是和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等着那把无形的利刃不知何时挥动。
“什么时候进来的?”
刘睿影问道。
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桌上还放着一个茶壶灵芝茶杯,茶壶口中还在冒着白
气。
“两个半时辰了。”
董擎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还屋中虽然亮堂,但却空无一物也不见天日。他是怎么能如此准确的计算出时间?若是信口开河,未免有些过于托大,刘睿影对他的良好印象瞬时大笑了大半。
“他们每个半个时辰回来加一次茶水。我一口都没有喝,他们也会把凉了的茶水倒掉,换上一壶热的。从进来开始一直到您开口询问,他们总共换了五次茶水,所以是两个半时辰。”
董擎接着说道。
刘睿影听后这才舒展了眉头。
要是半个小时的话,只要不是个傻子,任凭谁都能对半个时辰有所估量,更不用说是查缉司中人了。
“他们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将你传唤至诏狱?”
刘睿影问道,顺便给他到了一杯茶。
董擎显然对诏狱很是恐惧,坐在椅子上都如坐针毡,更不敢喝这茶水。即便刘睿影给他倒茶时,两手捧杯,显得极为客气,却是也没有喝下去一口。甚至还有意远离那茶杯冒出来的白气,将身子往后靠了靠。
“嗯?”
刘睿影见他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不得已再度出声。
“是因为刘省旗你……”
董擎说道。
“因为我?”
刘睿影刚拿着茶壶正准备也给自己倒一杯,听到董擎这话却是愣在了当场。
“刘省旗可还记得昨晚你走出查缉司时正是我当值?”
董擎问道。
“当然记得。”
刘睿影要是不记得,也不会特意过来。正是因为觉得董擎不错,对其有些心思,所以才向凌夫人禀明此事。
“出门后刘省旗您昏倒在了街上,我上前去搀扶,而后您悠悠转醒。就是因为这个举动,诏狱说我擅离职守,导致查缉司大门有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无人守备,所以才将我传唤到此……”
董擎说道。
刘睿影一拍桌,登时站起身来。
董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的有些不知所措,当即也想站起来,但却“扑通”一下重新跌落回了椅子上。
他自从进了这间屋子后,就再也没起身。导致双腿麻木,膝盖使不上劲。
而刘睿影却是觉得简直岂有此理,用这般牵强的理由,肆意传唤查缉司中人,诏狱未免也太过于飞扬跋扈了。
不过他这么想的时候,却是忘记自己现在已是诏狱的典狱。说诏狱不好,连带着自己也一起骂了。
恐怕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飞扬跋扈之人,两个矛盾的身份真是让他很是难受。
身为查缉司,他当时来到典狱,也以为这里的人飞扬跋扈,不讲道理,如今换了位置,倒是开始生出许多理解。
典狱的事情都是突发紧急的,不像个查缉司什么事都有个缓冲。
但这事却不属于特殊情况,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趁机为难人的人。
“你知不知道是谁传唤的董擎?”
刘睿影朝着门外喊道。
“回刘典狱,是傅云舟。”
狱卒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便也不奇怪、傅云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故意和刘睿影为难。借着这个由头,如此对待董擎倒是也不为过。
万幸凌夫人慧眼如炬,对傅云舟早就看的通透,还一直隐而不发,等待时机。
董擎瞪圆了眼睛看着刘睿影,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是被传唤至此,但方才清清楚楚的听到门口狱卒对他的称呼却是“刘典狱”。
这是什么新的称呼,他不是他的好朋友吗,难道他背叛了他,居然来到了典狱!
对于董擎的疑惑,刘睿影并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权且作罢。随即又指着桌上的茶杯,让董擎赶紧喝点水。
两个半时辰粒米未进,要是再连一口水都不和,定然会出现幻觉。
放下茶杯后,刘睿影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董擎扭过上半身看着他,丝毫反应。
“你要是喜欢这里,就多呆几个时辰?”
刘睿影笑着说道。
董擎瞬时就反应过来,连忙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
他哪里喜欢这个地方,要不是有人传唤,他这辈子也不想来这种鬼地方。
他站起来时,双腿的麻痹还未恢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肩膀也跟着颠颠的,看上去很有喜感。
刘睿影又笑了笑,也没再言语,让狱卒带路,二人一前一后顺着方才走进来的原路走了出去。
亮堂的屋子里坐久了,骤然进到这漆黑的回廊中还有些不习惯。
那些个灯盏在董擎眼里,跟萤火虫的屁股没什么两样……看着是光,但却没有一点用处。
好比夜空里的星点,那光芒已经变成成了光的颜色。
等彻底走出这回廊,重见天日后,董擎眯着眼,贪婪的深吸了几口。
“回去之后不要多说,有人问就说是诏狱随便问问。”
刘睿影交代道。
董擎却面露为难……
进入诏狱的人哪里有随便问问的?要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诏狱也不会轻易地传唤查缉司中人。刘睿影说的这话,就是街上的孩童都骗不住,更不用提查缉司的那群“人精”了。
他去哪找什么好理由,他觉得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想理由骗人了。
“就这么说,其他的再问就是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情急之下他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何况董擎根本就是个“莫须有”的名头,说什么就能是什么。
离开
值守的的查缉司大门一盏茶的时间,可以说他是擅离值守。但要是看到同僚昏倒在门前的长街而不顾,这样的行为与敌人有何差别?
查缉司苏虽然至公至允的,但决计不是冷血无情。
董擎一直到走出诏狱的大门,都有些发蒙,看着头顶已经偏西的日头,总觉得像是假的。但脚下每一步却走的又快又扎实,只想着赶紧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至于对刘睿影的种种疑惑,却是来不及深思。
在“三长两短堂”前站了一会儿,刘睿影忽然想抽烟。奈何那烟杆并不在身上,问狱卒讨要这样的东西他觉得有些开不了口。只能站在原地踱步搓手,心里盼着李怀蕾等人快点结束。
还不等他心中叨念几遍,就觉得身后来了人。
刘睿影让狱卒带着其余的云台部众先去安顿身形,他这和李怀蕾一道朝外走去。
“现在要去哪?”
李怀蕾问道。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这里已经不是云台,不是她能够颐指气使的地方。说话做事都得加上三重小心,有些事情根本不该问。
“去查一个地方。”
刘睿影说道。
出了诏狱,华浓站在门口等候,手里拿着刘睿影的剑。
方才去找董擎前,刘睿影把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他,让他先去将自己的剑取来。
山野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华浓仅凭着刘睿影说的一个大概方向就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刘睿影的住处所在,不由得让刘睿影对自己这位师侄更加欣赏。
拿上剑,一行三人出了查缉司。大门处值守的人还未换岗,对刘睿影行礼开门时目光中流露出浓郁的疑惑。
往常哪里有查缉司中人进出的这样频繁?只觉得这位刘省旗现在果然是不一般。
刘睿影想去查探的地方正是“宝怡赌坊”,心中总觉得大老姜和那位神秘的东家有什么关联。更何况水塘下面还住着在博古楼中几乎致自己于死地的白衣人杜彦,这样一头猛虎竟然和看家犬一样被东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是在临近文坛龙虎斗这样天下盛世即将开启的档口,自然让人放心不下。
但是刘睿影不清楚“宝怡赌坊”的位置所在,眼下也找不到靠谱的人询问,便想着先回到祥腾客栈中,跟掌柜的打探一番再做计较。
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长街上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从这里到祥腾客栈还有两个街口,现在还未到热闹的时候,那些个华灯初上时才出来摆摊的商贩们此时应当还在准备,故而本该没有吵嚷才对。
可是这一群人却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日里最热的不是正午,而是傍晚。
傍晚或许没有日头最高时那样曝晒,但整个白日里的热都被地面与墙面积攒起来,都在这个时候一股脑的释放,发挥着平日里根本想不到的威力。
鸟儿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归巢,街头巷尾的野狗也个个儿伸长了舌头,喘着粗气,来不及叫嚷。
不多的行人,却在这样闷热的时候,围满了整个街口,当然是一件极为反常的事情。
刘睿影看到好不容易走了两人,却又被一个拄着拐,颤巍巍的秃头老汉补了缺。还有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奋力将脑袋朝中间挤去,甚至不顾爹娘的教诲,趴在地上,从前方大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只为找到个相对靠前的位置。
对于这些市井之流,刘睿影本不屑一顾,奈何众人却堵在了他去祥腾客栈的必经之路上。
其他的路自然还有,偌大的中都城,不会只有一条路通往祥腾客栈。不过其他的路,刘睿影不知道,所以便等同于没有。
他们三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挤进去,在很是有限的空间中,轻微的挪动步子。
又来了几个孩童。
他们跟泥鳅一样朝里钻着,使得刘睿影干脆停下脚步,生怕踩着他们。
低头看到这样的场景,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一道有名却残忍的菜品。
泥鳅钻豆腐是他从老马倌嘴里听来的是一道来自民间的传统风味名,光是这菜名就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先要把泥鳅放在容器里,倒入清水并放入少量食盐,喂养过夜后,待泥鳅将肚中的泥沙呕吐干净,再将泥鳅倒入有嫩豆腐的锅内加热。
受热的泥鳅便开始乱钻,而此时豆腐内部却还未升温,泥鳅便会将身子卷曲着,都盘锦豆腐里。最后加以葱花、味精、生姜未等佐料顿珠片刻,就能起锅装盘。
虽然将孩童比作泥鳅很是不好,这道菜也着实有些过于残忍。
但这些孩童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迟早成为那些死在豆腐中的泥鳅而不自知。
刘睿影看着他们又可怜又可悲,只能轻轻地叹息一声,继续朝前挪动身子。
忽然左侧露出些许空缺,刘睿影瞟了一眼发现众人围观的竟是条血淋淋的大腿,而一人蹲坐在这条大腿前,面对众人,两眼无神,尽是颓唐。
就这么静静的躺在这里,伤口处以及结成了黑色的血痂。刘睿影站定了脚步, 脑海中猛然想起“宝怡赌坊”那位赌上了自己一条腿的赌客。
带着面具看不到脸庞,但刘睿影确信这人就是昨晚的那位疯子赌客,在看到他一条空荡荡的裤脚,这条腿除了是他自己的还能是谁的?
他和刘睿影同在一个大厅中,也是“宝怡赌坊”的贵宾。若是他愿意开口说点什么,自是比刘睿影一个人去打听要方便得多。
决定之后,刘睿影便不顾一起的朝里挤去,甚至不惜举起手中的长剑用来威慑。
拥挤中除了汗臭味外,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
这酒香只有酒三半家乡的酒石酿出来的酒才能发的出。
第一百零九章 共谁争岁月【上】
举目四望循着酒香,刘睿影看到酒三半站在最前方,依靠着墙壁,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半口半口喝着。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对酒很是痴迷,手里没了酒,也会显得他很怪异,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变,哪怕他以后经历的再多,对酒的习性,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酒香勾人,似最魅惑的女人,出现就能将人的意识牵引过去,让人循序渐进,流连忘返。
酒三半还算不上有女人,因此内心也没有多大向往,对他来说,有酒,有好酒,就是快活的日子。
他两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位蹲在一条断腿前,空着一条裤腿的人。
他身处的地方无疑是最佳视角,刚好可以看到那条断腿的全部以及那人的侧脸。
刘睿影想要伸出手来,冲着酒三半打个招呼,但周围的人紧密的挤着刘睿影,让他根本抬不起胳膊。
在这种时候,总会碰到不相干的阻挡,人生好像有个定律,人迫切的想干什么,就越会手忙脚乱的出错。
好在手中的剑始终横卧,还算是能给他带来一点宽松。
那人蹲在断腿面前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一句话,围观的人们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一般的事端,人们总是能看出个大概的所以然,不会如此稀里糊涂的,对这事儿,对这人,全都不得而知。
人们对于外来事物的新鲜劲不过几秒,若开头看不到道道,也都会离去,若一个乞丐和一个颇有地位的人同时讨饭,那么他们一定会观看,并且为这种罕见的事鼓掌。
众人和被围观对象一样,都是静的,唯有狗吐着舌头喘息的声音,偶尔还有车夫驾车马车,从身后疾驰而过,但也好似可以拉紧了缰绳,伸着脖子朝里瞟一眼。
人渐渐开始因为无聊而散去,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围观的意义自是也荡然无存。
即便他们清醒的知晓了事端,但对于这些只图热闹的看客们来说,发生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图一时开心罢了,至于被看的人心情如何,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风吹过湖面,也至少会泛起涟漪,而围观的内容于看客而言,或许连涟漪都不算。
他们的脸上所表现出来并不是若无其事,而是完全的麻木。有些麻木是因为天长日久的忘却,但他们却是连在脑海中留个印象的功夫都不愿意。
相比于被围观之人的不动声色,这些看客反而更加“沉稳”,犹如刚刚老去的枯木,虽然枝杈上已无新绿,但是根基仍然坚挺,就这么稳稳的立在哪里,没有任何能够将其动摇。
除非被围观的人离去,可这里从不缺被围观的人,一个人走了,还有别人会来。
人群散去,刘睿影的身边也变得无比松快。
他朝着酒三半走去,临近身边时,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却被酒三半瞬间握住了手腕。
酒葫芦本来在左手拿着。
刘睿影靠近的也是他身体的左侧。
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酒葫芦却是就换到了右手之中,只为了腾出空荡来,握住刘睿影的手腕。
刘睿影笑了笑,胳膊上卸了力气。
酒三半便也松开了手,任由刘睿影的胳膊缩回。
“什么时候到的中都城?”
刘睿影问道。
酒三半没有回答,反而伸出食指,比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指了指面前蹲着的那人。
过了许久,酒三半才转过头来说带:
“昨日凌晨到的,天刚蒙蒙亮。”
“博古楼中的其他人也都到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们也快了吧?路上没有酒了,所以我决定走快一点。”
酒三半说道。
“天刚亮的时候中都城里应该没有卖酒的,最多只有酒酿。”
刘睿影说道。
“我没有去酒肆,但是找到了一处开门的赌坊。”
酒三半说道。
话到此处,他才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刘睿影。
没有什么表情,但从眼底里流淌出的欢喜是隐藏不住的。
酒三半从未来过中都城,可却觉得这座城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其中的长街,市肆,摊贩虽然一个都不熟悉,但还是觉得毫无陌生之感。
因为这座城里有他平生街角的第一个朋友,刘睿影。
有朋友在的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也不会感到陌生。
世间恐怕是没有什么感情要比友情更纯粹、更动人、更无私无畏的了。
酒三半的家乡拥有酒石,可以酿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好酒。好酒虽然难寻,但只要愿意花费功夫,总是可以找到。好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短短一个时辰,热闹的市肆中就能擦肩而过无数人。
但其中酒三半朋友却没有一个。
他之所以想要这么快的抵达中都,也是因为知道这中都城里有他唯一的朋友,这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也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
就连喜欢假装侠客的叶雪云都知道这种感情的珍贵与来之不易,酒三半岂能不懂?何况他要比叶雪云更加的孤独……
他除了酒,就只有刘睿影这一个伙伴了,酒又不能
陪他说话,刘睿影却能又与他说话又能一起喝酒。
孤独的人,在这人间自己就是一片天地。
他的孤独,不是无助,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这种倔强、辽阔的情感有好有坏,可是反应在酒三半身上却成为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义气。
“还要看吗?”
刘睿影问道。
一听他说去了处赌场,却是心头发紧。
他想赶紧找个地方和刘睿影坐下来好好和酒三半聊聊,除了叙旧之外,更多的是想问问关于那赌坊的事情。
“不看了,没什么意思!”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随即转身朝着长街里面走去。
刘睿影冲着李怀蕾和华浓咋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俩先跟着酒三半,自己却走到那人面前同样蹲下身子。
那条断腿已经流干了血,即使放了一夜,却没有任何腥臭之味。
这人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刘睿影,随即又将头低了下去,低的比先前更深。目光的焦点也不在面前的断腿上,而在地面有几只正准备爬上断腿的虫豸身上。
在虫豸眼里,这条断腿无疑是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刘睿影对他也没有那么多耐心,用剑鞘将断腿朝外拨弄了几寸,想要借此引起他的注意力。
这人看到竖立在自己面前的长剑,晃身片刻,突然大叫一声,将长剑推开,抱着的断腿,朝与刘睿影相反的方向蠕动着。
刘睿影在背后一步步跟随,心中很是不忍。
他这么一动,反而更加引人旁观。好在有条逼仄的巷子,这人一头钻了进去,结果没爬出半丈远,就到了尽头。
“这条腿是不是你的。”
刘睿影站定身形,开口问道。
此人一看前路不通,便把怀里包着的断腿平平整整的放在地上,靠着墙壁,双手撑着坐了下来。
刘睿影之所以如此笃定这条断腿一定是他的,是因为此人手中没有拐杖,身形也无法保持平衡。
若是残废日久,早能习惯不方便,决计不会还无法直立起身来走路。
“你是谁。”
此人问道。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极为考究,一件佛头青雨花锦劲装,腰间绑着一根靓蓝色祥云纹银带,不似普通人。
问完话后,自顾自的将鬓角两边的乱发拢到耳后,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个绣着并蒂莲花锦囊,右手食指与中指探进去,夹出来一撮烟丝,一个精巧的镔铁烟斗,即便是在阴暗的箱子里,都闪闪发光。
刘睿影看到烟,先前想要抽烟的**又被点燃,暗自吞咽了口i唾沫,忽然觉得箱子里再度黯淡了几分。
他警觉地回身拔剑,但却由于酒三半以及跟随他的华浓和李怀蕾站在巷子口,堵住了光线的缘故。
刘睿影满带歉意的对着酒三半笑了笑,这样的重逢方式和他想的太不一样。
与汤中松在祥腾客栈中见面,起码还坐下来喝了几杯酒。但在刘睿影心里,和酒三半结交却是最没有压力与负担的事情,除却博古楼中人的身份以外,刘睿影不需有任何顾忌。
“沿街一直往前走有个酒肆,我在那里等你。”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回剑入鞘,再度审视着那人。
他已经点燃了烟,眯着眼不紧不慢的抽这。
探入锦囊的两根手指夹着烟斗,关节上厚厚的茧子异常瞩目。
“读书人?”
刘睿影说道。
只有读书人长久提写字,才会在手指关节处摩出老茧。
“是不是读书人有什么关系?”
此人反问道。
“你要是读书人,那就不难解释了。”
刘睿影说道。
“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何要抱着自己的断腿,不肯撒手。”
刘睿影说道。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况且我并没有承认这是我的腿。”
此人撇着嘴,从嘴角处喷出了一口烟雾。
这口烟雾喷的笔直,会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只在嘴里打个转儿,并未深吸下去才能做到。
烟雾出口,没多久便散了。
但却将头顶照射下来的仅有的光线映衬的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这人看着眼前的色彩,咧嘴笑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嘴唇已经起皮,即将裂出血痕。
笑应当是扯痛了干裂之处,他伸舌头舔了舔。但舌头却是比嘴唇还要干涩,粘连在一起,分开时带走了大片皮肉,鲜血涌出,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才断了一条腿不久的人,对这样的小痛没有感觉也是正常。经历过大痛楚的人,自是不在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刘睿影说道。
此人听后,抽烟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问道:
“你也读过书?”
刘睿影听后又气又乐。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博古楼中还未曾体会的这样深刻,但在这位腐儒身上却是淋漓尽致。
在这样的人眼中,拿刀物件的就是匹夫,哪里比得上他们的满腹经纶?
日头即将全然落下,中都城里的店铺,好一些的已经提前点
了灯。若是抛起这些陋巷不看,那处处都是令人陶醉的地方。
刘睿影对他的反问无言以对,耳边传来几声归巢的鸟鸣。
“昨晚我也在宝怡赌坊中。”
沉寂之后,刘睿影开口说道。
此人拖着长音嘟哝了一句话语,刘睿影并没有听清。
“对于宝怡赌坊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睿影接着问道。
“官家?”
此人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拿出诏狱‘第十三典狱’的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唤来此人的冷笑。
“我这模样,和下了诏狱已经差不多了吧?这吓唬不住我。”
此人摇着头说道。
“并没有想要吓唬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是官家。”
话音刚落,巷子里又黯淡了一瞬。
有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还光着双脚跑了进来。
看到刘睿影后,“扑通”跪下,抱着刘睿影的双腿,哭丧着哀求道:
“刘省旗,救救我!”
刘睿影本能的将其一脚踢开,他却不顾一切的再度反扑上来。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抽出长剑,抵住他的咽喉,这才看清了面貌。
“傅典狱?”
傅云舟惨淡一笑。
现在这副模样和丧家犬有何区别?哪里还当得起“典狱”二字……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身份,现在却变成了莫大的嘲讽。更何况他哀求之人,便是将其取而代之的刘睿影。
所谓风水轮流转,莫不如此。
先前刘睿影也觉得,诏狱中人包括凌夫人在内颇有些危言耸听。但这才刚刚过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傅云舟竟是就便成了这副模样,也不得不感慨这人世间的冷酷与无情。
“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长喘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指了指箱子外面。
“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很多人……”
傅云舟说道。
“我帮不了你。”
刘睿影想了想,终于还是狠下心说道。
“你是不是要查宝怡赌坊?是不是要查熊姥姥和大老姜?这些我都知道,只要你救我一名,把我送出中都城,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傅云舟用膝盖跪在地上,朝刘睿影挪动着,地下脱出两条长长血痕。
“你都知道什么?”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却顿时逼了嘴,抬头看向刘睿影笑了笑。
忽然扬起手臂,袖筒中划出一柄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刺向那个正在抽烟的残废读书人。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竟会这样结束。
最后一口烟雾还半含在嘴里,没有全然吐出,却就混着鲜血从嘴角流下。
傅云舟的匕首稳稳的扎在他的咽喉中。
力道拿捏的十分精准,刚还割破了他的气管,却又未伤及声带。
这人在弥留之际仍然颤抖的哀嚎着,直到整个喉管都注慢了鲜血才渐渐无声。
“这声音很美妙不是吗?”
傅云舟拔出匕首,提起那人空挡的裤腿,将血迹擦拭干净。
然后又掰开他的手,拿过烟斗,放在嘴里猛抽了几口。
烟锅闪过猩红,比鲜血更红,更有温度。
“你杀了人。”
刘睿影说道。
“这话可不像是从诏狱‘第十三典狱’口中说出来的。何况据我所知,刘省旗你也不是没有出过剑。”
傅云舟吐出一口浓烟说道,还用手上的镔铁烟斗敲了敲刘睿影的剑鞘,和先前刚进入这条巷子时,判若两人。
“现在关于‘宝怡赌场’唯一的线索断了,你除了依仗我,还有什么办法?一炷香前,博古楼中人已经入了城,现在应当已经在祥腾客栈中安排妥当。”
傅云舟接着说道。
刘睿影目光一凝,心想这宝怡赌坊果然和文坛龙虎斗有说不清的关系,否则傅云舟也不会刻意提起博古楼当做要挟。
“除了你,还有熊姥姥,还有大老姜。这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比你更可信。”
刘睿影说道。
“你宁愿相信一个卖糖炒栗子却能赚来一堆黄金还遭人追杀的老太婆,和一个昼伏夜出摆摊卖货却知道如何成为赌坊贵宾的商贩,却都不相信一个前任的诏狱典狱?”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点头承认,傅云舟顿时有些尴尬。
那两人或许是彻头彻尾的坏与恶,但傅云舟的亦正亦邪则更加让人恐惧。
尤其是刘睿影,从接到诏狱传唤再到与他谋面之后,始终对其就没有任何好印象。
就在他进入巷子后短短的功夫,却是就骗了刘睿影两次。
第一次他乞求刘睿影救命,提出用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那两人以及;‘宝怡赌坊’的事情当做交换。
第二次他不等刘睿影回答,却反手杀死了那我残废的读书人,以此断掉刘睿影的念想。
经过这两次之后,刘睿影当然不会再相信他说的任何。即便傅云舟真的知道关于熊姥姥、大老姜以及“宝怡赌坊”的所有事,刘睿影也不会让步。
第一百一十章 共谁争岁月【中】
刘睿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位残废读书人的尸体,接着又将目光转向傅云舟。
他双目中血色炯炯,比手中烟斗内燃烧的烟丝更加赤红。刘睿影沉默了许久,收起剑,侧身想要从他身旁离开。
傅云舟这次没有阻拦,反而让了让身子。
带刘睿影过去后,本以为他会转头来张望一眼,即便不开口说话,也会有些反应才对。
可是他没有。
平静的只能听到烟丝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巷子口近在眼前,但刘睿影却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知道傅云舟为何没有挽留,也没有回头。
语言和动作毕竟是贫乏的。
但巷子口闪现的人影和头顶恍然的刀锋却是最为有力。
电光火石之间,一束刀光自头顶落下,紧贴着刘睿影的后背,径直劈向傅云舟。
刘睿影没有任何迟疑,抽剑出鞘,右臂背在身后,剑身高高扬起,挡住了这一刀。
刀光和他的剑没有任何接触。
在即将碰撞到之际,黯然消失。
刘睿影未转身,只有耳朵动了动,随即背在身后的手向前挥动,斩出一道弧形的剑光。
剑气四溢,将巷子内低矮屋檐上的瓦片都削去了几片。
瓦砾纷纷落下,掉在地上的声音像极了雨滴。
入夏之后,中都城的雨水明显少了很多。
平南王域湿润的风因为季节的更迭而改变了方向,都朝着安东王域,朝着海边吹去,不再光临这里。
而西北裹挟着沙尘的风暴却更加强劲,即便吹佛到中都城中已然是强弩之末,但仍旧使得这里变得干燥。
人缺水会口渴,会感到烦躁。
一座城缺了湿润也会变得嘈杂。
很多事端本来可以被无形的湿润所慢慢融化,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却被无限的放大,直至干裂流血。
刘睿影想起了那位死去之人的嘴唇。
他的尸体就躺在身后。
人死后,血脉失去了活力,从嘴唇与指尖开始慢慢变得乌青,血肉也不再鲜红。
黑色就是有这种魔力,足可以吞噬一切。
巷子口越发亮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巷子内的昏暗。
天边还剩下最后一抹余辉,要不是今日天气很好,早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可今天的傍晚,就连晚霞都不存。只有半个太阳低低的垂在天际,要比多云的日子里鲜红许多。
似是在流动一般,将最后的光和热朝着大地倾倒。
刘睿影听见身后有声轻微的响动,而巷子口的闪烁却已不见了踪影。
灯火的明亮斜斜的招进来,在刘睿影的身前停止,就像是一道分割线。巷子内外,两方天地。
“啪……啪!”
正待刘睿影转身时,傅云舟不紧不慢的捡起那人的锦囊,从中捏出一撮烟丝,填满了烟斗。
两颗火石在手中很有节奏的碰撞。
若是在白日或是巷子外面,这幽暗的火星根本不会被人注意。但现在,在这昏暗的陋巷中,每一颗火星都像是一道闪电,刻在刘睿影的心间。
“就是他要杀你?”
刘睿影问道。
在他和傅云舟之间,是一具尸体。
在傅云舟之后,是一个人影。
穿着宽大的斗篷,带着风帽。
风帽的帽檐很长,很尖,像极了乌鸦的嘴,将他的面庞遮住大半,只露出了长满胡茬的下巴。
那人死时并没有流出多少鲜血。
一是因为傅云舟的出手着实精妙,很是小心的让皮肉在匕首拔出后自然闭合,故而鲜血只会倒灌,并不会朝外流淌。
二是他已经断掉了一条腿,身上着实没有多余的血液。
巷子里的空气有些厚实,但一股骚臭的酒味却盖过了血腥,压迫着刘睿影的咽喉,让他很是反胃。
不得已,只能微微张开嘴巴来呼吸,以此来摒弃这股难闻的味道。
他很确定这异味是从那位头戴乌鸦风帽的人身上发出来的,可他很难想明白为什么人身上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
这只能说明刘睿影喝的酒还不够多,喝酒的时间还不够长。
酒汤洒落在身上,一开始会饱含酒香,但放置的时间长了,如果不清洗干净,就会开始慢慢变的恶臭。
酒本就是粮食酿造的,隔夜的米饭都会变质,酒当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是其中之一。”
傅云舟说道。
火石上浸染了那人体内仅剩不多的鲜血,他花费不少功夫才将烟斗点燃。
“他是谁?”
刘睿影接着问道。
傅云舟将口中的烟嘴拔了出来,看看那人又看了看刘睿影,继而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无言。
傅云舟竟然连是谁要杀他都不知道,可想而知他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
一个人来,还能应付,三个人来还能勉强应对。
要是十个,二十个,那便只有等死的份。傅云舟满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才能活下去,而不是弄清楚这些人都是谁。
如果他还是诏狱的典狱,这些麻烦根本不存在,可惜他已经不是。
落单的狼,和野狗没有区别,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狼一样,都是成群结队的。
孤僻之人即使从未得罪过旁人,但在这世间也是寸步难行。因为他虽然没有仇敌,可也没有朋友。
就算不会惹来祸事,但连分享愉悦的人都不存在,久而久之自己的心也会慢慢死去。
“你走吧!”
刘睿影对这傅云舟说道。
虽然并不想救他,但也不忍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我不走,除非你答应送我离开中都。”
傅云舟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说道。
带着乌鸦风帽的人,将手中的刀锋抬起,指着刘睿影。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他是现在的诏狱‘第十三典狱’,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
傅云舟冲着这人说道。
“刘睿影?”
此人捏着嗓子说道。
显然是不想旁人记住他的声音。
刘睿影点了点头,黑暗中这个动作并不明显,但他确信对方看的很清楚。
那人听闻后,手中的刀略微朝下低了几寸,显然是在犹豫。
为了杀死傅云舟而和刘睿影这位如日中天的官府中人结仇到底值不值得。
眼见对方开始迟疑,刘睿影朝着傅云舟丢了个催促的眼色,不过他却仍然无动于衷。
没有得到刘睿影的保证前,他是决计不会挪动身形的。
结果都是死,就算现在离开能多活几个时辰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跟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提心吊胆?
从他被凌夫人革职,赶出诏狱之后,以及大大小小经历了十余战。虽无致命伤,全身上下却是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创痕。
一件驼色的长衫,已经变得血迹斑斑,和染坊里作废的差不多。
刘睿影眼见如此,只得走上前去,用剑再度抵住他的咽喉。
剑尖在傅云舟咽喉的皮肉上压出个凹痕,只要再稍稍用力些许,就能刺进这块柔软,让他殒命当场。
“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这些不知名的杂碎手里好得多。”
傅云舟从容的说道。
甚至还挺直了脖子,让刘睿影的剑尖在自己的咽喉上略微刺破了些许,嫣红的血液顺着剑刃的血槽朝后流淌。
见状,刘睿影只能收回了剑。
到现在为止,傅云舟似是还未接受他已经不是诏狱典狱的事实。仍然称呼这些个前来袭杀他的人为“杂碎”,但这些即将要了他的命的“杂碎”可不会因为他的不屑而动摇想法,只会更加的义无反顾。
傅云舟继续抽着烟,刘瑞意却好似骤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对着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提着剑,转身朝着巷子口外走去。
这次不是欲擒故纵,刘睿影是彻底不想再插手此事。
即使后来传扬出去,他却是也有办法推脱的一干二净。
傅云舟冷笑着看刘睿影一步步朝外走去,和先前刘睿影觉得他会挽留自己一样,心中也十分笃定刘睿影决计不会这般一走了之。
但他想错了。
当刘睿影的身形走入灯火中之后,步伐却没有丝毫停顿,仍然是一往无前的走去。
傅云舟开始有些慌神。
嘴里吊着的烟斗一直通红的亮着。
就在刘睿影即将走出陋巷的时候,他忽然张口说道:
“我知道宝怡赌坊的东家是谁,你绝对想不到!”
话音落地,以为刘睿影会止住脚步,但这样的伎俩一次两次或许好用,第三次定然就失去了诱惑。
眼见刘睿影仍不停留。
傅云舟彻底失措。
手中的烟斗一弹,烟丝与烟灰朝着那人的面庞激射而出,随后双手在地上奋力一拍,将自己的身子托起。
刀光笔直的插入他先前盘坐的地面,裂纹四散开来。
傅云舟伸出右脚,牢牢踩住刀背,借力朝前窜出,和此人拉开了足有一丈之遥。
刘睿影感觉到背后的动静,挥剑转身。
傅云舟看看避过,但肩头的衣衫却又增加了一道剑痕。
站定之后,他与刘睿影都立身于灯火中,身形也出了巷子。
周围虽然还未真正热闹起来,但已经开始熙熙攘攘。
没有人赶在中都城的长街上正大光明的杀人。
那人就算有再大的仇恨也不敢。
他是为了报仇,但却不是为了同归于尽。
如果为了报仇连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那就有些得不偿失。
傅云舟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头发,露出混着泥与血的脸庞,偏过头很是骄傲的看着刘睿影。
“刚才你要是帮我,你已经知道宝怡赌坊的东家是谁了。”
“我不会和你做交易。”
刘睿影摇头说道,又朝着巷子里看了一眼。
除了那具尸体外,再无任何人的踪影。
傅云舟也松了口气,抻了抻胳膊。
两人之间再无任何言语,刘睿影迈开步子,朝着正前方走去。
酒三半还在酒肆中等着自己。
与其将时间耗费在不相干也不必要的人身上,刘睿影当然选择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喝酒。
傅云舟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可目光却始终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后背。
他知道还会再见。
因为刘睿影现在是他离开中都城并且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即使现在刘睿影的想法斩钉截铁,不可动摇,但此一时彼一时,想法这个东西,和命数一样,时刻都在变化。
就好比真正的阴阳师,批算流年时都会告诉对方这是此时此刻的命数,然而批算之后他喝酒还是喝茶,行路还是归家,都会让这命数改变。
前行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刘睿影就看到了那家酒肆。
他很是惊异酒三半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或许嗜酒之人,对喝酒的地方天生就有种敏感。
刚迈过门槛,刘睿影便看到酒三半位于一处最中央的座头,站起身来,朝自己招手。
“你不是最爱靠着窗户?”
刘睿影问道。
“以前的确是的。不过在博古楼中呆了这么些时日,忽然发现要是总靠窗户,别人就会把你归为边缘。中间的位置固然惹眼,但只要坐下来,坐稳当了,也没人会把你怎么样。”
酒三半说道。
拿起自己的酒葫芦,给刘睿影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刘睿影看到华浓和李怀蕾很是端庄的坐在两侧,既没有动筷子吃菜,也没有举杯喝酒,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俩说一定要等你,可能也没想到你晚了这么久。”
酒三半说道。
“遇上难缠的人,所以稍微消磨了点。”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没有再问下去,端起酒杯同刘睿影一碰,仰脖喝尽。
华浓和李怀蕾看刘睿影落座,也纷纷倒满了酒杯,气氛终于变得融洽起来。
回到中都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好像都没怎么睡觉,此刻算是唯一的清闲时光。
“你怎么不说话?”
刘睿影自饮了一杯后问道。
“我看你脑子里都是事儿,应当听不进去我说话。”
酒三半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附和着笑了笑,同他闲聊了几句博古楼的事。
“鹿明明这次也来了,还带着个马队,将他的铁匠铺全都运了过来。”
酒三半说道。
“他的铁匠铺不是被你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刘睿影说道。
“你刚走,他就搬回了博古楼中住,还在后院里重新盖了一个。好巧不巧的,我的屋子就在他旁边。每天半夜里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搅扰的我睡不成。”
酒三半有些无奈的说道。
“我这个便宜师傅还一锤子打铁都没教我呢,这次来要是他带了铁匠铺,倒是可以跟他好好学学。”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也在中都城,就是神出鬼没的,虽然住在祥腾客栈里,但根本碰不到。”
酒三半一听欧小娥,立马来了精神,兀自猛灌了好几大口,连向来迷离的眼神也变得有了光彩。
除了刘睿影,他心里第二个就是那个豪迈的姑娘了,像女人又没半点女子扭捏的性格,施粉黛也会耍长剑,比平常男子都精通剑法,若是说有什么缺点,就是有点太急躁,常常他说什么话,她都不大有耐心听的样子。
不过那不耐烦的表情,也很是让人想多看几眼。
“都在中都城里,总能见到。何况你们不也是住在祥腾客栈?”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重重的点了点头。
“昨晚我找酒喝的地方叫做‘宝怡赌坊’。”
酒三半说道。
二人既然是朋友,便会有默契。何况刘睿影先前就说了,想问问酒三半关于那赌坊一事。
“天蒙蒙亮的时候,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开着的铺子。只有这家赌坊钱还点着灯,两个半人高的灯笼,上面写着两个漆黑的‘宝’字,我便走了进去。”
“赌钱的地方,你是怎么要到酒喝的?”
刘睿影问道。
“有个姑娘笑着把我迎了进去,但她好像看出我不是来赌钱的,只是问我喝茶还是饮酒,我当然是选择了酒。她给我拿来了两壶后,还放下了本薄册,就离开了。”
酒三半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本薄册递给了刘睿影。
打开一看,其中全是关于此次文坛龙虎斗的信息。
有对博古楼和通今阁两大文道门派的介绍,还有对其中重点人物的分析,还在后面标注高低不同的赔率。就连楼主和阁主也不例外。
最令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最值钱的竟然是汤中松,其次便是酒三半。而两位楼主与阁主,却是并列倒数最后,赔率相当。
“怕是你一进门,就被认了出来,所以才会给你酒喝。”
刘睿影合上薄册说道。
“应当是如此,最后酒钱也没问我要,只说我可以随时光临。”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夹了口菜。
余光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人。
臂弯上挎着篮子,驼着背,步伐拖沓,扶着门框走进酒肆中来。
刘睿影放下酒杯,转过头盯着此人,渐渐浮现一抹笑意。
“一包糖炒栗子!”
刘睿影站起身来吆喝道。
那人还未站定,耳中便传来了这么一句,瞬时打了个激灵。
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却是与刘睿影撞了个四目相对。
熊姥姥用力扯出个笑容,露出一口暗黄色的牙齿,拖着步子走上前来。
“刘省旗,又见面了!”
熊姥姥拱手作揖。
刘睿影却盯着她的左腿。
上回刘睿影已经发现熊姥姥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却是身手矫健。
但今日熊姥姥却拖着一条左腿,膝盖都不曾弯折。右脚迈出一步,便扭动腰夸,带动左腿跟上前去。
显然这一日的光景,熊姥姥这条左腿应当是受了不轻的伤。
“一包糖炒栗子。”
刘睿影收回了目光,重复道。
“不敢巧,老身今天不太舒服,没有做活,这篮子里一颗栗子都没有。”
熊姥姥解开臂弯处篮子上的盖布,递到刘睿影面前说道。
“我要是有那么多金子,也不会做活的。”
刘睿影说道。
他等待着熊姥姥能自己与他说她的身份,可有觉得痴心妄想,若是想说早就说了,何至于都已经败露成这样了还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熊姥姥并不接话,只是站在原地很是平静的看着刘睿影。
“熊姥姥自便,我是来与朋友喝酒的。”
说完便端起了酒杯,继续与酒三半推杯换盏。
熊姥姥连连应了几声,便走向旁侧,寻了处空座头坐下,唤来伙计点了小菜与酒。
“这老太太好熟悉的感觉。”
酒三半看着熊姥姥,皱起眉头说道。
“是在赌坊中见过?”
刘睿影问道。
“记不清了……要是你提前告诉我,或许我还能留意一二,现在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酒三半说道。
酒肆中不断的有人离开,也不断有人进来。
离开的人带着满嘴酒香,或空了来时的心事,或又增添了许多烦恼,进来的人满眼是酒,满心都是一同喝酒的人,这酒馆到处都是,可一喝酒就能想到的人,却是不容易找。
一坛酒喝尽,酒三半仍然兴致不减,又让伙计再搬来了一坛。
伙计也未曾见过如此能喝的人,就连四周的酒客也看这酒三半开始窃窃私语。
从他落座开始,手中的酒杯就未曾放下过。
速度虽然并不快,但贵在持久。
犹如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很多人说自己从未醉过,是因为他喝的不够多,喝的时间不够长。只要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天底下没有不醉的人。
人的身体也不是无底洞,喝的久了,酒比血还多,犹如泡在了酒缸里,怎么可能不醉呢?
酒三半当然也会喝醉,只是他的程度旁人的十倍、百倍,无人得以一见罢了。
除非到了和他酒量一样的程度,不然在不会喝酒或者酒量不行的人眼里,酒三半就是干喝不醉。
又是两桌人走出酒肆,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嘴里说着一家青楼中姑娘的花名。
还未走出,门口却是又来了人。
伙计正巧搬来酒坛子,看到门口的来人,极不耐烦的说:
“叫花子走远点,这里是酒肆,不是饭铺!没有剩菜给你!”
“我是来喝酒的,还有朋友在这!”
这位“叫花子”说道。
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到刘睿影身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敲了敲桌案。
刘睿影闻声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除了他,不会有人这般紧追不放。
傅云舟就跟狗皮膏药一般死死的将他缠住。
他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浪费那时间,做着无意义的举动。
反观熊姥姥,看到傅云舟之后脸色却是骤然变化,身子朝里侧了侧,避过傅云舟的目光。
她似乎在害怕什么,与傅云舟相熟的模样,能让她如此忌惮,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纠缠。
伙计看这“叫花子”竟然上前打扰难得一见的豪客,顿时更为不满,放下酒坛子就要上前推搡,想要将傅云舟赶出酒肆,但却被刘睿影制止。
傅云舟冲着刘睿影笑了笑,随即又看向门口。
三个身着黑色斗篷,头戴乌鸦风帽的人正站在门口。
伸手摘去头上的风帽后,目光在酒肆中扫视着,最后定格在傅云舟的身上。
这三人身型相仿,看面容年纪也相仿,只是都较为邋遢,脸上胡子拉碴,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臭。
邻近的几桌酒客纷纷掩住口鼻,就连伙计一时都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叫花子。
他以为穿着得体的,却比眼前的人更加的不雅。
“麻烦让一让,堵在门口是怎么回事?!”
三人身后,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
欧小娥用剑鞘将堆在自己面前的三人扒拉出个缝隙,挤过身子,走进了酒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共谁争岁月【下】
她似是没有看见刘睿影等人,径直走到了处空余的座头前坐下。
店伙计满脸殷勤的上前,欧小娥应当是这家酒肆的常客,只冲着伙计点了点头,并未言语,伙计便知晓她需要些什么。
这一幕不由得让刘睿影想起当时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中初逢时,欧小娥逼着伙计去后堂给她做最辣的菜。
也就是那里的伙计和她不熟,不然早早的就会做好辣的,省的欧小娥还费尽力气,只为吃上可口的。
人一旦习惯某样口味,再吃了其他的口味,就会极其不适应。
酒三半见到欧小娥,欣喜异常,立马拿着酒杯起身走去。
见到了久违的人,他心中说不出的激动,比他喝了最好喝的酒还要美,他从前从不觉得见了人比酒激动,从没有过连杯中酒都可以忽视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欧小娥为何会这般的特殊,明明和刘睿影也是许久不见,却看到他的时候也会想着见欧小娥。
欧小娥早就见惯了这样几杯酒下肚,便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将手中的欧家紫晶剑拍在桌案上。
要是谁敢靠近半步,定让他血溅当场。
“又不是外人,用得着出剑?”
酒三半说道。
欧小娥这才转头看到原来是酒三半,顿时开心起来,将剑收起,横放于两腿之上,还冲着刘睿影打了个招呼。
另一边,那三位身穿黑斗篷的人,也坐了下来。
伙计见状,却是也不好驱赶。
直到其中一人拿出锭起码有五十两的金子出来,这伙计才将背弓成了个虾米,堆着笑开始伺候。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只随便点了点儿东西应付了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傅云舟身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
刘睿影冷冷的问道。
“喝酒。”
傅云舟端着酒杯,对着刘睿影遥遥相敬。
“不要指望我会救你,想出城就另寻他路吧。”
刘睿影说道。
他到现在还想让他救他,真是可笑,这个人就是太过于执着,如果但凡把那想法放在自救身上,也不会到现在半点办法也没有,他当时那么做,如今却想指着他来救他,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傅云舟听后平静的饮尽杯中酒,而后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磕,随即起身走到那三人面前,伸手将他们的桌案掀翻。
既然不管他,那他们也都别想好好的喝酒。
他倾尽全力,应该还有挣扎的余地,与其在他们面前丢尽脸面,不如让他们死在这里,血洗他的耻辱。
刘睿影他也记住了,若他此次能活下来,必将把他拉下典狱的位置。
酒肆中其余的酒客见状纷纷奔逃出门,但却又都挤在门口,水泄不通。
这三人本不想在这里出手,但傅云舟着实欺人太甚,逼的他们毫无选择。
手中长刀从三个方向冲着傅云舟砍来。
他却好似个穿花蝴蝶般,足尖轻点,窜到刘睿影身后。
只要将刘睿影牵扯进来,他就一定不会不管自己。
一柄刀锋尾随而至,可终究是慢了些许。
刘睿影抬手用酒杯套住刀剑,将其牢牢压在桌面上,同时目光凌然的看着对方。
既然出手,哪有回头的道理?
先前在陋巷中还对刘睿影有些忌惮的那人,此刻却是最为凶狠。
即使不是想杀他,可起了冲突,就必须得达到赢的局面,总不能他们要跟打扰他的这件事道歉?
命可以没,道歉不可能,不过是个典狱加查缉司罢了,他们杀得起。
他明知刘睿影是被傅云舟拖下水,可现在也顾不得许多。
华浓和李怀蕾也拔剑而起,与另外几人都打作一团,犹如两朵龙卷,把四周的桌椅全部刮翻。
酒三半想要帮忙,却被欧小娥制止。
他虽然不解其意,还是老实坐下,静观其变,重新端起酒杯,有条不紊的喝起来。
那人运劲抽刀,刘睿影松开酒杯,任其碎裂,也顺势出剑。
谁料此人竟是将刀弃于地上,双手在腰间拍打数下,口中一声大喝,赤手空拳向刘睿影逼来。
显然他对自己的拳法极其自信,认为自己的拳头比刀还快,比刀还锋利。
刘睿影见此人双手呈铁色,不知是什么邪门武道,当下也不敢大意,趁他大开大阖之际,提剑想要从他双掌之间刺出。
那人眼见剑光袭来,却是不闪不避。
左手平举,脖颈前伸,宛如推窗望月,右手却迎着剑锋而上。
剑尖刺在他的手掌心,发出一声脆响,令刘睿影大惊失色。
他的双手竟是坚如磐石,以欧家剑的锋锐都奈何不了。
要知道,欧家剑在剑中算是一绝,削铁如泥只是基本功夫。
这拳头竟然将它也弄的差点崩裂,真是邪门。
“他的双掌可比酒杯结实多了!”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撤剑后退,不与他硬拼。
只要不近战,这拳头就奈何不了他。
此人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拍着手,脚下步伐跌宕,比他双掌的功夫更加诡异。
但仔细一瞧,又是破绽百出,很是笨拙。
待近身之后,他五指散开,朝刘睿影胸前抓去。
刘睿影侧身避开,遒劲的掌风却将他的衣襟剐出几道印记。
“刘省旗,在下不想伤你,只要您让开身段,将傅云舟交给我们就好。”
此人说道。
“况且,他已经不是诏狱中人了吧?”
“傅云舟已经被逐出诏狱这倒是不错,但中都城里不许私带刀剑,更不能动手拼杀。”
刘睿影义正辞严的说道。
既然他插手了,就要管到底,傅云舟是不是他的同僚无所谓,他管的不是人,是事,他们在这里大打出手,他就可以管。
那人听闻,面颊微微抽动,回眸看到自己的两位同伴在缠斗中也被华浓和李怀蕾死死压制,不由得狠厉的瞪了一眼傅云舟,继而撮起嘴,打了声哨音,整个身子即刻颠倒过来,双手朝地猛地一拍,便从窗户里飞了出去,不见踪影。
其余两人见状,也抽身而退。
华浓提剑要追,刘睿影示意不必,然后转身面对着傅云舟。
“多谢!”
傅云舟拱手说道。
“凡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我话已经说的很清楚。”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高义,在下没齿难忘。”
傅云舟假惺惺的说道。
“但现在我改了主意。”
刘睿影忽然笑了起来。
傅云舟皱起眉头,他从刘睿影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先前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面前,后来是不愿意有人破坏规矩,在中都城里动刀兵。但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刘睿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什么事?”
傅云舟问道。
右脚却是朝后撤了半步,已经做好了脱身的准备。
“刀兵由你而起,自是也该由你而终。那只要把你下了诏狱,慢慢讯问,迟早会搞清楚一切的因果。何况我想这些想要你命的人,还不够胆量去劫狱吧?”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此刻他才对等的看待刘睿影,在心中着实感慨凌夫人毒辣的眼光。
先前傅云舟一直把刘睿影当做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亦或是凌夫人不知来了什么性质,才将他提拔成‘第十三典狱’,可现在看来,刘睿影却是实至名归。
“你要把我下了诏狱?”
傅云舟怒极反笑。
“不错!”
刘睿影点头应道。
“一个刚刚被任命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典狱竟然要把我下了诏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傅云舟嘶吼道。
有理不在声高,虽然他这句话几乎是在咆哮,但却是自言自语。
被诏狱扫地出门后,这便成了他仅有的尊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可这世间的规矩并不是在一个位置上坐了多久,就能如何,关键在于事发之际,谁坐在这个位置上。
现在坐在典狱之位的是刘睿影,傅云舟即使曾经任职百年也无济于事。
刘睿影也不同他掰扯这番道理。
颇为无奈又很是可怜的看了看傅云舟之后,手中的剑轻盈飘出。
傅云舟目光凝成一线。
他从刘睿影这一剑上感受不到任何威胁与杀机。
但以往的经验却告诉他,越是平静,其下越是波涛汹涌。
因此他不敢怠慢。
刘睿影的剑像是平静的落雪。
洁白、缓慢、圆润。
要不是那锋锐在灯盏下闪烁,就和一位在午夜时分幽会情人的少女的娇羞模样没什么分别。
衣带解开,衣衫滑落。
优美秀场的脖颈,高高的挺着,连带着珠玉般嫩滑的双肩微微露出,最后才展现出胸前的丰满。
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御得了这样的诱惑。
男人不行。
女人也不行。
男人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身上剩余的衣衫,将头埋在那丰满之间的沟壑中贪婪的吮吸,而女人眼里却只有嫉妒。
刘睿影的剑,便似正在宽衣解带的少女。
这种半脱未露,犹抱琵琶的感觉最是诱人。
即使知道绝色的背后藏着剑锋与刀刃,也会毅然决然的放下所有戒备,享受最后一次极乐。
傅云舟浑身都僵住,分寸难移。
眼睁睁看着刘睿影的剑锋朝着自己刺来。
最后关头,他咬破自己的舌尖,终究恢复了三分神智。
鼓足劲气,将上半身偏转些许,避开了致命的咽喉。
同时右肩朝前一挺,迎着刘睿影的剑锋。
“噗嗤”一声,刺入肉中,捅两个对穿。
“弃车保帅,不愧是前任典狱!”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吃痛,脸上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歪着嘴说不出话来。身子想要向后仰倒,让剑锋从体内抽出。
刘睿影察觉到他的意图,手腕翻转,将剑锋竖立。
傅云舟一声惨叫,右肩处的筋肉已经被彻底搅碎。
左手下意识的握住剑刃,顿时被割裂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将地面晕染出一大片。
正在他因疼痛而晃神的档口,一道黑色的光顺着剑刃朝他扫来。
傅云舟身子被长剑固定,无法躲闪,却觉得肩膀忽然一松快,刘睿影的剑却脱了出去。
正在惊喜着急,从勃颈处突然涌上了一股窒息感,令他直接瘫倒在地。
“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傅云舟目眦尽裂,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正如你所说,对付一位多年的诏狱典狱,我自是不够道行。但凌夫人对你很是了解,你以为她将你扫地出门,就是为了看你自生自灭,被野狗分食?”
刘睿影走上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
傅云舟的脖颈上卡着一个黑色的铁圈,内里不满尖刺,扎破了皮肉,使得他动弹不得。
脖颈为人之枢纽,上通下达。
一旦受制于人,则是刀俎鱼肉之说,再无反抗之力。
傅云舟的双眼逐渐黯淡下去……他可以轻视刘睿影,但他却无法轻视凌夫人,更无法忽略自己脖颈上的铁圈。
这东西曾经也被他十分神气的挂在腰间,和当时配发给刘睿影的短棍一样,都是诏狱典狱的常备之物。
遇上拼死一搏,又不能让亲殒命的人,便用这铁圈将其变成一条听话吐舌头的狗。
傅云舟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看着酒肆顶部的房梁。
脑中不禁浮现出“黄粱一梦”这个词来。
“黄粱”虽然与“房梁”相差甚远,但此时的傅云舟哪里还有余力顾及这些细节。
成败自古不由人,这轮回二次果然是不能轻视。
以前无数人都对他说起过“报应”一事,但他从未相信过。
可是现在感觉着脖颈处传来的疼痛,却是不由得他不信。
“在巷子中时你求我何事?”
刘睿影戏谑的问道。
傅云舟并不回答。
只要他开口,就会将已经变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彻底化为齑粉。他不想如此,所以闭上了双眼,任由刘睿影嘲讽。
“你让我救你一命,还让我将你送出中都城去。当时我没有答应,不过现在看来,我却是做到了。”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他也不需要傅云舟回答,只是让他放弃心中最后的侥幸。
只要将其下了诏狱,那边不会再遭到袭杀。而诏狱的大狱虽然也在中都城里,但却是向来另当别论。
不管结果如何,刘睿影还是保住了他的命,也算是将其“带出”了中都城。
刘睿影直起身来,收剑入鞘,让华浓上前来把傅云舟扶起,然后令他与李怀蕾一道把他押送回诏狱,王国凯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桌上碎裂的酒杯以及大厅中的狼藉,刘睿影唤来伙计,很是抱歉的笑了笑,开口说道:
“诏狱办差,小哥多多担待。这些损失你让东家列个清单,回头送到查缉司,写明转交刘睿影便好。”
伙计木讷的点了点头。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刘睿影说的话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想着带这些凶神离开,自己也要到后院中收拾包袱,趁夜离开。
经过此事,这家酒肆谁还敢来喝酒?
一不留神却是连命都搭了进去,这一顿酒的代价未免也太高了些。
毕竟像是酒三半怎样真心嗜酒的人还是少数,更多的人情愿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却是也不愿意死在酒杯里。
而喝酒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往往也是前戏。
家中没有女人,男人便不愿意回家。
而桌上没有女人,男人却是不大情愿喝酒。
不管是房前屋后,还是杯里灯下,都逃不脱一个“情”字。
就连酒三半这样对酒如此纯粹的人,照样是见了欧小娥便拔不出眼睛,只是手里还记得握住酒杯罢了。
“嘿嘿!”
刘睿影正张口准备和欧小娥大哥招呼,大厅中突然响起阵诡异的讪笑。
“中都查缉司什么时候也跟在我通今阁的屁股后面了?”
一人阴阳怪气的说道。
“这铁圈的确和你的断头锁有点像,但笨拙了点,还是不如!”
另一人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座上宾与阶下囚
刘睿影听到这声音心头猛然一缩,随即兴致缺缺的坐了下来。本来还准备调侃两句酒三半和欧小娥,但现在却怎么都轻松不起来,开心的话自是也说不出口。
“你们也来了,欢迎!”
刘睿影说道。
酒肆门口齐齐整整的站着五人,有三人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是见过的,并且还有不浅的纠葛。
通今阁五绝童子。断头、裂皮、错骨三位童子,站在最前方,算是刘睿影的“老熟人”,还有二位看着面生,可也不难猜出是谁。
自当是五绝童子内最难缠致命的断脉与阻府童子。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通今阁阁主应是也抵达了中都城。不过身为阁主的贴身护卫,这五绝童子的地位与博古楼楼主狄纬泰身边的五福生相同。怎么会离开阁主的身侧,在中都城中闲逛?
“刘省旗,久仰大名!”
站在后方,面对刘睿影右手边童子走上前来拱了拱手说道。
“不敢当,阁下是……”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阻府。”
对方言简意赅。
这并不是他的姓名,而是个称号。
他的姓名或许无人知晓,但这个称号却名扬天下。
刘睿影听后客气的回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几句。
“刘省旗若是在忙公事,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阻府童子说道。
对于之前他的三位弟弟与刘睿影在博古楼中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已经处理妥当,让各位见笑了!”
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场面话,说起来不掏钱,也不伤筋动骨,自是可以一车一车的说。
阻府童子似是个较为矜持的人,只是冲着刘睿影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你们俩把他送回诏狱,转告他们说我这里来了博古楼和通今阁的朋友。”
刘睿影对着华浓和李怀蕾说道。
傅云舟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
双眼虽然睁着,但没有任何神采,尽皆是空洞与虚无。
华浓先是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胳膊,想让傅云舟自己站起身来走路。毕竟他被束缚住的地方是脖颈,而不是双腿。
谁料傅云舟好不动弹,任凭华浓的脚尖使多大力气,却是都纹丝不动。
华浓有些无奈的回头看向刘睿影,可他却并不准备出手。这件事已经安排给你俩去做,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却是都得做成、做好。
其中做成又是比做好更加重要。
对于查缉司和诏狱而言,看的都是最后的结果,与其他无关。不像是旁的事情,步骤上除了差错,便会分崩离析。
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会去追究,还会得到表扬,这也是十分锻炼自己的脑子的。
极其聪明的人,不会把思路禁锢在上头的几句吩咐里,而是重新建立思维,以自己的方式,最快,最有效的完成任务。
因此查缉司没有十分榆木呆笨之人,那样的人待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觉得比不过别人,伤心嫉妒离去。
与其去一个算是精英人才的地方当最后一个,不如去别处,还能将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保住。
华浓和李怀蕾只要让傅云舟能够喘着气回到诏狱中便好,无须考虑这手段,更不用顾忌傅云舟的感受。
李怀蕾见状,只得拍了拍华浓的肩膀,示意他先让开那个地方。
她本来是不想显得自己这么勤快。
诏狱也好,查缉司也罢,并不是一个能够让她产生归属感的地方。只是个庇护所,让李怀蕾在自我最为混乱的时候,可以得到片刻的安稳。
唯有在这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她才能渐渐地理清楚思路,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做法。
至少在此刻,李怀蕾仍旧满脑子都想着要向她的姐姐复仇。姊妹俩之间恩怨,现在也就鲜血才能冲淡。至于化解,恐怕只能带进棺材里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此刻当然是极为不明智的。
李怀蕾自身的武道修为本就差了她姐姐一大截。
以前姊妹俩都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时,相同的职级下,还能给李怀蕾一些信心。
现在她的姐姐仍旧是台伴,此次文坛龙虎斗还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座上宾。
李怀蕾明面上是寄人篱下,但她觉得自己同阶下囚没有什么两样。
这般差距让她心中的底气逐渐减少,和李韵决一死战的决心越来越动摇。
若是同一地位,她还能一拼,即使死了也会有人惦记,如今如果被她杀了,不仅不会有人管,反而会被拍手称快,大众都会站在李韵的那一端,无论她有多么的残忍。
而她就会被扔在乱葬岗,自生自灭。
这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划算的事情
“昨日座上宾,神采俱飞扬。今朝阶下囚,万物皆颓丧。同是一个人,前后不相当。人情看冷暖,世态逐炎凉。奉劝台上客,莫要太嚣张。春天作下孽,秋后来算账。帝王尚如此,官僚也一样。”
这几日,她总是在心里默念这首打油诗。
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的,亦或是她自己心里生发出来。但就是在心中久久萦绕,无法散去。
有时候不知不觉间,甚至还会念出声来,使得她一阵尴尬。
方才看到傅云舟这副模样,李怀蕾想到若是在太上河中,自己没能拼死脱逃,或者自己的姐姐李韵但凡对她有那么些些许的温情尚在,她都不会向刘睿影投诚。
但要是李韵这么做了,想来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像傅云舟这样躺在地下,精神与灵魂全都枯竭,此生从这刻起,便就了断。
脑中思前想后了许久,她的目光才和傅云舟对视。
太上河中,李怀蕾朝着刘睿影下跪,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诏狱狱卒,拥有亲手把傅云舟这位前任典狱送进去的权利。
风水轮流转,在此刻很好的体现了出来,傅云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几天前的典狱客人,竟变成了可以处置他的人。
风云瞬息万变,不知何时就会颠覆,刘睿影的典狱位置能待多久也是没有定数的事情,或许也会出来个刘睿影第二,把他也替代下去。
也许是感受到了李怀蕾与众不同的气质,傅云舟眼珠微微转动了些许,很是艰涩的朝着李怀蕾看了一眼。
双唇如同离水的鱼般柔弱的翕动着。
忽然却又勾起了嘴角,满脸嘲讽的看着李怀蕾。
“你要说什么?”
李怀蕾俯下身子问道,将耳朵凑在傅云舟的嘴边。
“我知道你是谁,难道你就甘愿如此?”
傅云舟慢吞吞的说道。
每说一个字,都让卡在他脖颈上的铁圈内里的尖刺在皮肉中搅动。这种吞针的痛苦,寻常人早就受不住而晕厥过去,但傅云舟可以忍,他一定要将自己的话说完。
他哪怕死,也要死的痛快,有话憋在心里,实在不是一个痛快人的选项。
“不管你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你都不是诏狱中人。别看刘睿影现在如日中天,他就不会有楼塌的时候?外人就是外人,外人终究只是走狗,不会对你比你姐姐好多少。”
傅云舟接着说道。
他尽力的劝着李怀蕾,希望她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刘睿影是不错,可能存活多久也是个未知数,到那时他自身难保,怎么还顾得上李怀蕾。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喉头发痒,想要咳嗽。
但他将舌根努力的压下去,可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
鲜血混着唾液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李怀蕾及时躲开,重新立起身子俯视着他。
飞溅出的血沫,重新落回了他自己的脸上。
有几滴还掉进了眼睛中,蛰的傅云舟不断的挤弄。本来白净、细腻的脸庞,被他硬生生的挤出一道道沟壑,像是爬满了蛆虫一般,还在不住的蠕动。
李怀蕾转身,走到酒肆的柜台后,从架子上拿下一只酒壶。掂了掂,满满当当,最忌重新回到傅云舟身旁,抬起手臂,手腕一抖,将壶中的酒全部浇在了他的脸上。
“啊……”
傅云舟惨叫起来。
方才那铁圈的尖刺入肉都没有让他如此痛苦,但酒汤滴入眼睛可比血沫难受的多。
不等他挣扎,李怀蕾一脚踩住他脖颈上的铁圈。
惨叫顿时化作了呜咽……傅云舟竟然抽泣了起来。
李怀蕾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先前还是那般的大言不惭,现在却又变得如此没有气节。
这世上的人莫非都如此蹊跷?
不知不觉,却是想起李韵曾对她说过的话。
“没有小人的天下不好玩,没有悲哀的人间也不好玩。这世道之所以能这样丰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就是在于它的总是能包容许多不合理。”
眼前的傅云舟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松开脚,李怀蕾用剑鞘插入铁圈与他脖颈的空隙,将其拉起,双臂反绞,压在一章未完全损毁的桌面上。
“只要让你能活着回到诏狱就行,人少一颗眼珠,一条腿,甚至是半个肝肾是死不了的。既然你知道我是谁的妹妹,那也应当清楚我都学了些什么样的手段。”
李怀蕾说道。
傅云舟听后身子一僵,像是条被砸了重锤的待宰的牛,老实起来。
他没想到看起来和李韵性格相反的李怀蕾,骨子里其实是另一个李韵。
她便与华浓搀扶住傅云舟的身子,将其架出了酒肆,朝着诏狱走去。
李怀蕾记性极好,茫茫东海之上都能将方向辨认清楚,从这里去往诏狱只有牙长一截路,自
是不在话下。
等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动火与人流中后,刘睿影这才发现熊姥姥却是又不见了踪影……
这老太太却是要比大老姜更加诡异。
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她所在的地方总是会出现意外,故而能够借势顺利脱身。
“呼……呼呼……呼噜!”
酒肆的大厅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五绝童子在一旁冷眼旁观,酒三半与欧小娥各自喝着杯中酒,眼睛与注意力却都放在他们五人身上。
作为刘睿影的朋友,他们俩自是知道五绝童子和刘睿影之间的恩怨。
但是在文坛龙虎斗的大环境下,克制便显得尤为重要。
就在这个档口,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尤为刺耳。
刘睿影循声望去,在酒肆柜台的东北角,还摆着一张小桌子,未曾受到刚才打斗的波及。
这张桌子只有大厅中其他桌子的一半大小,对面卡在墙壁处,只放得下独独一把凳子。
桌上没有酒壶,也没有小菜,只有个比普通人脑袋还大的海碗。
这已经超越了碗的范畴,应当算是一个小盆。
里面盛满了面条,没有汤,没有菜,没有任何油水与颜色。
两指宽,一指粗。
碗里左右分别放着勺子与筷子,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正在呼噜呼噜的吃着。
他吃的极为讲究。
筷子伸进碗里,迅速抄底,夹起一坨面条,随后左手拿起勺子,将挤成一堆的面条均匀摊开。
不多不少,刚好五根。
接着便用勺子托住,送到送到口中。
最后用力一吸,就吃了下去。
那“呼噜”声也由此而来。
“诏狱的典狱该当给你配一匹好马了吧?日后估计你也没时间来帮我干活了。”
老人将最后一口面吃完,将勺子和筷子放下,转过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这张脸他却是太熟悉了。
可在这样明亮的灯火下,刘睿影还是头一会这样与老马倌面对面。
查缉司的马棚中都是阴天。
无论外面的日头如何毒辣,其中也是如此。
刘睿影见到老马倌竟然也在这家酒肆中,显然很是惊喜,但随即却化作了惊惧。
老马倌一直坐在那里。
却是要比刘睿影到的要早很多。
可刘睿影先前走进来时,明明很是仔细的观察了整个大厅中的酒客,但却对老马倌没有任何印象。
那桌子不是新摆的,人也不是刚来的。
但在刘睿影的脑中就是一片空白,这却是让他极为费解……
一个人要有多普通,才能躲过他的观察?一个人若是当真普通到与桌椅碗筷衱四周的环境融为一体,那他决计不会普通。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睿影问道。
“比你来的早一点点。”
老马倌笑笑说道。
从怀里掏出两只烟斗,一只自己叼在嘴里,用烛台点燃,另一只扔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拿在手里,纠结了片刻,就收到了袖筒中。
“今天怎么得空能出来?”
“文坛龙虎斗要开始了,几乎没什么外出。马儿也不是傻子,自己能吃能喝,一时半会儿不管的,没什么问题。我便偷闲出来吃碗面。”
老马倌回答道。
“在酒肆里吃一碗白面,你这口味也是独特。”
刘睿影也笑着说道。
“上了年纪,光吃菜喝酒肚子受不了。一定得吃些面来垫垫,才能喝得下去。”
老马倌摸着肚子说道。
“所以现在是准备喝酒了?”
“准备喝酒了。”
老马倌起身说道。
“博古楼与通今阁的朋友都在,老头儿我今日就破费一次,请你们去喝几杯。”
刘睿影听后差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哪里有请客的人却把自己说成是“破费”?却是把刘睿影等人该说的话,全都说了。
老马倌放下几枚大钱,便背着手走出了酒肆。
察觉身后无人,才站定了脚步回头张望。
“各位,这是我中都查缉司中的一位老前辈。若是无事,不放一道去坐坐,也好让我查缉司一尽地主之谊。”
刘睿影朗声说道。
酒三半和欧小娥定然是会去的,这话主要是对着通今阁的五绝童子说。
他们五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首的阻府童子便开口说道:
“阁下盛情,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听断头童子等三人说,刘睿影乃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但刚刚却又有人称他为诏狱典狱。
稳妥起见,却是省去官职,直接以阁下称呼。即显得敬重,又不落了自己面子,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