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君臣失和?
萧靖告诉葛大人的,是他上一世时去过的地方。
当年上学时,他曾在那边生活过几年,因此熟知当地的地理与物产。
虽然在自然资源上无法与西边那块陆地相比,但那一南一北两座岛土壤富饶、水源丰沛,非常适合以农业为本的大瑞人移民。假以时日,那里必将成为大瑞的海外粮食产地,为本土送来源源不断的物资。
葛大人连连点头应允。不管萧靖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他指一条立功之路还是出于私心提点一二,这些信息都对他在新大陆立足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当然要承对方的情。
“好了,话就说到这了。”萧靖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我先回去睡觉了,你去安排好家里的事吧。抄没家产的时候会有宫里的人盯着,千万不要做什么手脚,否则后果自负。
另外,我下个月就要出发去南洋了。如果有机会,咱们没准还能在港口见到……要是见不到也没关系,你身子还挺硬朗的,咱们就十五年后再见吧,就此别过。”
两人相对深深一揖,互道珍重。
萧靖转身迈步走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道:“明天镜报会发一篇东西,我到时会让人给你送你几份过来。你还在京的这段日子如果再有叛逆余党来找你,你直接把这报纸甩给他们就行。
这些守旧的人是很难杀尽的,所以陛下也没打算这么做。我们想要做的是要诛他们的心,让他们认清楚一件事:大人,时代变了……”
声音渐渐远去,萧靖的背影也从葛大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狠下心咬着牙冲向了外面……
翌日,镜报果然发表了文章。
因为一大早朝廷便张贴布告说明了事情的因果,所以镜报并没有提及叛军以及它幕后的人。然而,整篇的文字读起来给人一种“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的感觉:
“在新政推行的过程中总有人想要螳臂当车,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但凡推动变革,就会有一些人跳出来高举什么‘祖宗成法’的大旗,愤怒地宣称现有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推行改革的人罪不可恕,仿佛他们自己才是正义与天下人的代言人。
因此,也有无数的改革家不得善终,许多踌躇满志的想要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的人壮志难酬。
可笑的是,那些靠盘剥百姓获得了万顷良田和万贯家财的人居然把自己当做为民请命的英雄!
或许这也不可笑,因为他们心中的民是士大夫,普通百姓不过是草芥而已。
如果推行改革的人有着坚定的意志,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呢?
那么,这些人就会造谣生事,就会鼓动手下人作乱,就会煽动乡里的百姓,将新政描述成十恶不赦的魔鬼,让人们和他们站在一起进行反抗。
昨晚城内的激战便是因此而起。受到蛊惑而杀进城来的人有各地的兵丁、有流民,还有一些所谓的任侠之士;自以为可以博取富贵的他们跑到皇宫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当做了随时可以丢弃的炮灰。
事实证明,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策划叛乱的人只想要推翻新政,只想继续维持现状以保护自己的利益,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野心;如果这场叛乱成功,那么他们一定会推一个懵懵懂懂的皇子上位,再把整个朝堂变成他们喜爱的所谓‘众正盈朝’。
但事实是,新政给了天下百姓实惠、让更多人可以安居乐业,它才是富国强兵的必行之策。
自新政推行以来,大瑞全国已有十数万百姓离开了根本养不活一大家人、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去耕作的农田,在新的工坊里谋得了生计。
有了这份薪资,他们的家人也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至少不用再去忍饥挨饿了。这样一来,从新政中受益的便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这还只是新政刚刚推行了几年的情况。
此时,那些不甘心看到自身利益受损的人自然会跳出来制造事端,但他们的下场只能是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
抱残守缺的他们不会接受的事实是,百姓才是唯一能够评判新政的人:新政到底好不好,大瑞的百姓说了才算!
大瑞的新政不仅不会像历史上的那些新政一样被有心人搅黄,它还会平稳顺利地发展下去,任何试图阻挡它的人都如蚍蜉撼树般可笑。
如果还有人无法接受新政,想在大瑞行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祖宗之法’,那就尽管来试试,看看他们能不能撼动上下一心的大瑞人!”
镜报刊登的这篇文章一改过去四平八稳、苦口婆心的文风,把嘲讽拉了个十足十。
无他,萧靖觉得不能再惯着那些因循守旧的人了——虽然这些人的势力仍然比新政这一派要强大得多,但新政的推行乃是大势所趋,天下早晚都会被时代的潮流所席卷,他没空反反复复陪这些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此文就像是一声号角——如果在这类人的屁股上踹一脚能让其中一些相对开明的人回过味来,那这篇文章就算没白写。
若再有人跳出来,那就正好一锅端了!
第二天,萧靖又进了宫。
他先是汇报了和葛大人见面的情况,然后又破天荒的让宫人全部离开,似是有事要和邵宁密议。
此后,宫里就有流言传了出来。
据守在附近的宫人说,两人之间似乎爆发了争吵——那声音即便站在殿外几丈的地方都能听到,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这个具有爆炸性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外。
在他人看来,邵宁和萧靖名为君臣,实为兄弟——便是骨肉兄弟之间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情义,这份君臣相得别人是在羡慕不来。
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两个好得就差要穿一条裤子的人发生了争执?
在许多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不少人莫名兴奋起来:
莫非真的君臣失和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离愁
萧靖和邵宁发生争执的事并没有任何后续。
之后的那些天,两人仍然在朝堂上作为亲密战友一唱一和,全然看不出互相疏远的迹象。
按说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可不到一个月后萧靖忽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城,这一消失便连着几个月不曾露面。
虽然知情人一早就说萧靖是随着船队去南洋了,这事是半年前就安排好的,但还是有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传了出来,比如有人说萧靖是失宠于帝王所以被放逐了,有人说萧靖是主动离京避祸的,还有人说他因为恶了邵宁所以想出去建立一番功业好回来继续当他的弄臣……
风言风语传得最盛的时候,甚至有御史在朝堂上公开弹劾萧靖,这在邵宁即位后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一开始邵宁只是应付着没去理会,后来想靠弹劾搏一把富贵的投机之徒越来越多,最终邵宁雷霆震怒罢了其中几个领头的御史的官,这群人才算偃旗息鼓。
四个月后,萧靖终于回到了京城。
再次出现在朝堂后,他除了皮肤变黑了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回来上朝的第一天他便连续抛出了几颗“炸弹”,让自己再一次成为了朝堂上的焦点。
设立新式学堂、水师学堂、讲武堂,为匠人的代表在朝中设立实职,鼓励格物学的发展……
一系列建议如连珠炮版抛了出来。莫说是保守派了,就连新政派都有些跟不上节奏,所有人竟然一起沉默了。
不久后,大殿上便开始了如惊涛骇浪般的激烈交锋……
以新政领袖的身份傲立朝堂的日子,萧靖又过了三年。
在他经历了无数坎坷、遭遇了数次刺杀后,保守派在朝堂上彻底式微,新政终于在朝廷中获得了绝对的支持。
虽然地方上的顽固派仍然在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制造种种麻烦,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和支持新政,但在大多数人已经从新政中获得了好处的大环境下,任何人都已经无法阻止新政前进的脚步了。
与此同时,镜报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全国各地的分社都有了相当的规模,人员也十分齐整,可以用“兵强马壮”来形容;借助高质量的培训教育,各地的优秀记者层出不穷,一篇篇报道在新政推行的过程中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当地主乡绅试图煽动百姓时,人们不会再盲目地听从那些人的蛊惑,而是会看看镜报怎么说;当新政推行到地方时,报纸又能把朝廷的政策以通俗的语言解释得十分通透,有心人再也无法通过曲解政策去实现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
作为镜报的老人,邵宁隔三岔五的还会到报社去转转,这份优容让其他的报人眼红不已。
就在这样一个可以大展宏图、名垂青史的时刻,一条消息震惊了瑞都的所有人:
身兼朝廷重臣与镜报社长这两重身份的萧靖要急流勇退,离开京城到其它地方去定居!
起初人们还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但在邵宁正式下旨加封萧靖为乐阳郡公、加太子太傅衔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这原本看来有些可笑的说法。
种种揣测又一次在京城蔓延开来:
有人说曾在外征战并受过伤的萧靖可能天年不久,所以才要离开朝堂避居到别的地方去养病;
有人说萧靖因为推行新政而得罪了太多的人,在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蛰伏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也有人说萧靖是因为在朝堂上遭到了其它朝臣的排挤,因此才愤然选择下野。
有道是旁观者清,但很多时候旁观者也不过是在一边按照自己的喜好妄加揣测而已,一些心酸与故事只有当局者自己才最清楚。
从政十年,萧靖为大瑞付出良多。他并不在乎民间对他毁誉参半的评价,也不在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与各种恭维奉承,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家人与理想中的平静生活。
因为主持新政,他在几个孩子最幼小的时候未能充分尽到父亲的责任,缺席了他们最需要父亲教导的那段时光;
因为政敌太多,就算他受到了天下最严密的保护,一家人也不得不为他提心吊胆,在他屡次遇刺之后更是寝食难安;
因为事务繁巨,他不得不舍弃了全部的兴趣爱好,不停的迎来送往与尔虞我诈已然让他身心俱疲。
所以,他才在三年前的那天主动向邵宁剖白了自己的想法。
邵宁当然有理由感到愤怒——他最亲密的兄弟和战友突然要离他而去,让他生出了遭人背叛的感觉。
可是,作为这世上最能理解萧靖的人,他在度过了一个烦恼的失眠夜后便接受了这个有些不近人情的请求。
三年后的此时,两人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如今,萧靖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虽然他的封地距离京城并不很远,但他终究要离开邵宁的身边,离开浦化镇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了。
邵宁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却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再用手中的权力去强留这个去意已决的人。
春日,三月初七。
这一天,瑞都南门外的路边站满了收到消息的百姓,众人只盼着能看到举家离京的萧靖,向他表达自己的敬意。
那其中有被父母带来的幼童,有代表浦化镇所有乡亲端着饯别酒的老人,还有曾受到镜报帮助、正在翘首期盼着恩人出现的人们。
辰时初刻,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南门。
执拗的邵宁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他诏令文武百官都要来送行。在大瑞的历史上,从未有任何年轻官员享受过这样的殊荣,萧靖由此成了天下独一份。
车仗还在城内时,邵宁便邀萧靖同乘龙撵;萧靖推辞不过,只得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登上了那辆天下间最尊贵的马车。
一路送到了十里长亭,邵宁仍旧让车仗继续前行;直到日头已到正午、众人行到了城外三十里的地方,浩浩荡荡的队伍才停了下来。
仿佛是为了映衬这份离愁,天上忽然飘起了丝丝细雨。
第五百五十四章 敬这万里河山!
纷乱的雨丝并没有影响依依惜别的萧靖和邵宁。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邵宁端起酒杯,笑着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弄得萧靖有些恍惚。
然后,他想起自己在报社时曾几次说过这样的话,也就释然一笑端起酒杯,道:“有的。可是,我的故事可比你要多得多啊。”
邵宁哈哈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你是离人,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你的。”
萧靖也饮尽了杯中酒,笑道:“也不用说得这么严肃啊,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都说了一年让我回京城住两个月,我还能抗旨不成?”
邵宁鄙夷地道:“你要是连一年两个月都不乐意,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你去的那个地方有山有水风景如画,朝中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呢,我不仅把你封了过去还破格按王府的规制给你起了府邸,为这事三天两头有人跑我跟前说谏言说逾制什么的。
我告诉你,两个月少一天都不行,这还不能算路上的时间。那里离京城本来也就四百里,你带着家眷走慢些有个六、七天也就到了。对了,记得写信,老子特意新设了驿站,你和宫里的往来信件都可以用四百里加急,急事可以用八百里加急。报社的事也可以用加急,这是我特意恩准的。”
萧靖笑着应了。
光是靠脑补,他就已经想象到了驿道上信使往来不绝、两人每天书信不断的景象。
“这第二杯酒,是敬给我兄弟的。”邵宁举起酒杯,眼角有光芒闪动:“人在世上走一遭,真正能够交心的也只有家人和兄弟。我知道我说这话你可能会觉得虚伪,但后宫里除了玉弦,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被称作我的家人了。”
萧靖点了点头。
尽管邵宁在生活与医护上给了邵员外最好的照料,但这位老人还是在两年前驾鹤西去了。
他是含笑而逝的——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虽然面对邵宁时他绝不会再以父亲的身份自居,但当他看到邵宁的成长,看到邵宁从一个纨绔最终变身为一个颇有作为的帝王时,他心中无限的欣慰和激动仍然是只属于一个父亲的心情。
但是,邵宁还是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就算他给邵员外追封了王爵,这样的遗憾也永远无法弥补了。
至于后宫,两人已经达到了目标,苏玉弦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而剩下的那些女人,无论她们多么曲意逢迎,邵宁也无法在一场场有政治利益的婚姻中享受到家的感觉了。
或者说,家这个字对帝王来说本就是无比奢侈的。
萧靖也高举起酒杯,道:“这个我同意。我有不少兄弟,但你是我最早认识的那个,也是最铁的那个。只是将来我要和子孙后代吹牛,说我和陛下一起修过路还差点动手,你可不能怪我。”
两人大笑着再次举杯致意,又同时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后,邵宁望着周围的人海低声道:“这天下是我的,可塑造今日这大瑞的却是你我二人……看看这些人的肃穆和悲伤吧。我不是没见过送行,但除了送至亲好友的之外,大多数人都是虚与委蛇的客套,没有人会这样去送一个陌生人。
普天之下能成就这番景况的,恐怕只有你我兄弟。我不想说什么‘共天下’之类的吓人的话,但只要后继的帝王还是我的子孙,你我两家便永世交好,萧家也能像夏家一样与国同休。
这天下一定会越来越好,你我也必定会成为史册上万世流芳的明君贤臣。来,这最后一杯酒让我们一起敬大瑞,敬大瑞的万民,敬这万里锦绣河山!”
心神激荡的二人同时举起酒杯,将千言万语都放到了酒里。
又是一阵风吹过后,细雨终于停下,温柔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透了出来。
邵宁大踏步地带着萧靖走到了人群面前。
“朕已下诏,户部、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都要订阅镜报,主事及以上官员应每日阅读以体察民情。”因为是当着一群人说话,他的声音也大了很多:“你告诉小远给朕好好做,若他做不好,就别怪朕把你叫回来了。”
萧靖笑道:“陛下放心,小远只是暂时挂了一个副社长的名,真正主事的人还是小雅。这几年小雅每年会有半年在京城,有她盯着小远不会有问题的。”
邵宁这才点头道:“老……朕也会帮忙盯着的。好了,你且去吧,朕就送到这里了,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关城门了……”
说着,邵宁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他猛地吸了口气,摆出威严的模样道:“记得写信,否则治你的罪。”
萧靖也用力吸了吸鼻子,庄重地行了君臣之礼。
转过身来,他不敢再回头,也不能再回头——他怕自己一回身就会心软选择留下,也怕会辜负面前这一张张热切的脸庞。
“恭送恩公!”
道路两旁,已有不少人拜倒行起了大礼。
这些人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叟老妪,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壮实憨厚的中年汉子,还有半大不大却摆出一副小大人样子的孩子。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镜报帮助过的人。有的人通过报纸洗刷了冤屈,有的人借助镜报找到了失散的亲人,还有的人在镜报的帮助下将恶人绳之以法。
他们的每一声感谢,都是发自内心的。
好不容易挥别了这些充满感激之情的人,浦化镇的几位宿老又站在了萧靖的面前。
“公爷,您有空可要回镇子看看,咱们浦化镇是托了您的福才有今天的面貌,成了文脉昌盛之地……如果您回来,老朽只要还走得动路,就一定带着镇民迎接您……”
萧靖与他们依依话别又饮过了老人递来的酒。之后,他对着人群的方向挥了挥手,快步上了自己的马车。
才坐到车厢中,夏晗雪便用手帕帮他轻轻擦拭眼角,柔声道:“夫君不必难过,您、妾身和孩子都会时常回来的。”
萧靖稍稍掀开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轻声道:“是啊……我们,会回来的。”
终章 奔流的时光(上)
永不停息的时光如长河般奔流,一转眼已是十五年后。
距离瑞都四百里的一处地方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大湖,名曰“东翠湖”。此地山水相映,颇得天地之灵秀,自古以来便有不少诗词歌赋在歌颂这里的美景。
如今,东翠湖已经是私人的领地了。
好在湖的主人十分通情达理——只要不是特殊的日子,东翠湖都是对游人开放的;除了靠近府邸的地方,游客们大可自便,不会遇到任何阻拦。
眼下正是春末夏初,湖上飘着梅雨。对文人墨客来说这或许是很美好的景象,可游客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所以东翠湖附近游人寥寥。
湖的中央有一艘蓬船。这艘船比寻常的蓬船要大些,但看上去能容纳七、八个人的船上也只有四个人。
除了船尾的船夫有些苍老以外,另外三个人都是中年人。
一个男子穿戴着蓑衣斗笠,在烟雨中悠然自得地钓鱼;
一个女子在小炉上温酒,那一双满是柔情的眸子不时会飘向钓鱼的人;
另一个女子则在专注地抚琴,悠扬的琴曲似是要穿透这层层的雨幕,飘向更远的地方。
“子芊,你能不能先停一停?”钓鱼的人有些无奈地侧过头对坐在船篷下抚琴的女子道:“这么半天一条鱼都没上钩,准是被你的琴声吓跑了。”
听这语气,便知道钓鱼的人是萧靖了。
他今年已四十有三。虽然岁月在他的头上留下了几道皱纹,但那本就富于棱角的脸庞也被雕刻得更加坚毅。
相对来说,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当的夏晗雪和秦子芊则显得年轻很多,望之仍如三十许人。
秦子芊不情不愿地停下弹琴的手,淡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你不会钓鱼,却偏要怪到别人的身上。”
萧靖耸了耸肩,道:“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这般傲娇……下个月咱又要回京城了,到时跟邵宁聚餐,你可别又跟去年似的噎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人家好歹是皇帝,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秦子芊撇嘴道:“只要他别再打玉儿的主意,我才懒得和他计较呢。他的那一堆皇子看着就没几个正经的,跟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将来八成会风流成性……谁想自己的女儿嫁到宫里受苦?”
一说到这个,萧靖也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思:“这事我也不同意。咱家玉儿虽然才十一岁,但已能看出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而且性格也极好。我还指望着将来为她寻个青年才俊呢,谁要和邵宁结亲啊?那小子也不瞧瞧,他那皇宫都快成花果山了!
而且我还和他说过,虽然从夏老太爷开始算、到玉儿这辈已经出了三代了,但两家的孩子还算是远亲,能不结亲就不结亲,可是他不听。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到时去跟他说便是。”
秦子芊闻言轻声嘀咕了一句“这还差不多”,随即扭过头去望着湖面,只留给萧靖一个侧脸。
这妮子还是很不坦诚啊——我又不瞎,你嘴角都扬到那个位置了,我还不知道你很开心吗?
一旁的夏晗雪看到萧靖挤眉弄眼的样子不由得掩口轻笑道:“不是说去往京城的铁路快要通车了吗?表哥要是知道夫君和表姐这么看他,没准一气之下就坐着火车跑来兴师问罪了。”
十年前,大瑞的能工巧匠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
经过不断的改进,他们终于在五年前造出了第一台蒸汽火车。
在紧锣密鼓的测试与研究下,蒸汽火车通过了短距离的技术验证,并最终生产出了能够投入运营的成品。
之后,邵宁大手一挥,京城到萧靖住处的这一段路便成了大瑞境内第一段准备投入运营的铁路路线。
一些在萧靖归隐后仍然盯着他不放的人也自此噤声,再也没有找过萧家的麻烦。
“他要是跑来也挺好的,省得我老去找他,我还不想挪窝呢。”
萧靖随口说了句玩笑话,接着马上又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萧家的人都要有出息,无论男女都不能靠皇家的恩泽活着。这个时代是我与邵宁亲手开创的,我知道它会有多么的波澜壮阔,会塑造多少英雄人物……时不我待,萧家的任何人都不能躺在爵位和家产上做国家的蠹虫,要用行动和贡献证明我们对得起这份富贵,更对得起大瑞。”
他说完这番话,夏晗雪和秦子芊都庄重地起身行了礼。
萧靖很少对家里人说那些有关“家国天下”的豪言壮语,可一旦说起,那便是一言九鼎。
甚至,子孙后代很有可能要将这些话语奉为祖训。
“好了,我也就说说自己的想法,你们不用这么严肃。”他笑着示意两人坐下,道:“孩子们已经很争气了,早就不用我这个当爹的去教训喽。”
说这话的时候,他连头都抬高了几分。而现实情况也足够让他骄傲:
夏鸿瀚前年致仕了,也放下了夏家家主的位置,由萧靖的长子继承了夏家的家业。如今,那小子正全力调动夏家的资源投入到各类实业中,一位年轻有为的实业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次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水师学堂并立志成为大瑞水师的舰长。他的目标是纵横大洋,为大瑞探索世界上的种种奇观和物产,寻觅或征服更多美丽富饶的土地;
三子听过萧靖“有朝一日人也能飞起来”的说法后对飞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深深痴迷于格物学,整日都不停地计算各种数据,还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鼓捣着各种机械,探索让人飞天的可能性。
在新式学堂受到老师交口称赞的长女在毕业前得知大瑞边陲人才匮乏,便主动请缨到南洋一个港口去当了一名普通的税务官,几年之后因出众的工作能力被破格晋升,成为了南洋最年轻的副总督。
其他的孩子虽然年龄不大,但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后代如此出色,想要低调的萧靖也不得不凡尔赛地感叹一声:哎,我好难啊!
终章 奔流的时光(中)
三人随口聊了几句儿女的事,萧靖也趁着这段时间钓上了几条肥美的鱼儿。
眼见着萧靖有些心不在焉地抛下了鱼钩,夏晗雪不由得轻笑道:“这两年夫君的厨艺长进不少,全家上下都爱吃您做的东西。尤其是那道鱼羮,味道鲜美无比……只是可惜了不能常伴夫君身侧的小雅和珊珊妹子,没的少了许多口福。”
萧靖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雪儿。草原那边都两个月没来信了,小雅最近也没什么音讯,我心中的确很是挂念。”
夏晗雪柔声宽慰道:“距离归期已然不远,想必她二人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几日便可与夫君相见。小雅在全国各处跑是为了报业集团的发展,珊珊妹子则是为了让北胡彻底归心。她们做的都是大事,也只能暂且放下儿女情长了。”
萧靖不禁喟然长叹——他当然知道那两人所做的都是极重要的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子女的离家,他开始有些厌恶那种聚少离多的生活了,只希望家里能够增加一些人气,哪怕只是每日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对也好。
只是,身边的女子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有着自己的追求与抱负,萧靖能做的便是尊重她们的选择。
这十五年来,整个草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内陆地区的人有机会踏上草原,那么他会惊奇地发现,这里的人和大瑞其它地方的人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年轻一代可以用流利的中原官话和大瑞人交流,也有越来越多的北胡人开始从游牧转向耕种,越接近大瑞的地方这样的趋势便越明显。
当然,仍有一部分人坚持着他们放牧的传统,但这些人也是为了与大瑞进行商品交易才继续从事着自己熟悉的工作,以便之后再用畜牧产品从榷场换取丰厚的回报。
因此,除了没有设置流官以外,北胡的很多地方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大瑞的领地。
还有一小部分不愿被大瑞统治的北胡人迁移到了漠北。虽然他们仍然不时南下袭扰,但对今日的大瑞来说这点威胁和被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陆珊珊之所以选择一年之中半年待在草原,便是为了扶助已成为部族首领的自己的儿子坐稳位置。
当年那个外表温婉却开得硬弓的白衣少女仍然豪情万丈地驰骋在草原上,而她那个特别被邵宁偏爱的儿子已成了草原上唯一一个获封王爵的北胡人。
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大瑞在北胡的代言人,甚至史上第一任由大瑞委派的草原总督——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血缘上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瑞人,也有一些人知道他其实是大瑞某位公爷的后代,但没有人会去戳穿这些。
至于董小雅,已经成熟的董怀远早已不再是她辛苦奔波的理由,她选择这样的生活只是为了自己所钟爱的事业。
当年的镜报如今已成为了树大根深的报业集团。董怀远有能力掌控大局,但集团内总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协调和统筹,于是董小雅便欣然接过了这个角色。
过去的数年间,她几乎走遍了大瑞的每一处地方,为报业集团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小雅很留恋家的温馨,但她更是一位热爱新闻工作的女性,为了这份事业她甚至可以把儿女交给夏晗雪照料、自己一走便是一两个月,然后又星夜狂奔着赶回到儿女身边。
有次萧靖说起她不在时儿女思念娘亲的样子,小雅红着眼睛道:“妾身知道亏待了孩子,可这些事总要做完,也需要有人做完。待过两年把一切都安排好,妾身便留下来天天陪着孩子,眼下就烦劳您和雪儿姐姐了……”
虽然萧靖也很是不舍,但每当看到小雅忙碌时那专注的神情以及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自信与活力,他还是会欣慰地笑一笑,然后亲自把这个怀揣着梦想的女子送上远行的马车。
“雪儿,这个家多亏你操持。”再次提起鱼竿却发现并没有鱼儿上钩的萧靖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年我闲散惯了,不仅丢下了报社的事,家里的事也当了甩手掌柜……不论持家、管教孩子还是迎来送往都是你在张罗,为夫亏欠你太多了。”
突然听到如此感性的话语,夏晗雪不禁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便嫣然一笑道:“夫君说的哪里话来?夫妻本是一体,您前半生为天下人呕心沥血又数度出生入死,几乎穷尽心思才让大瑞的江山变了个模样,如今也该享享清福了。大瑞固然需要您这样的英雄,可天下有志者何止千万,为什么就要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呢?
妾身忝为家中大妇,总要照料好萧家一门上下,怎么也不能辱没了您的名声,这些不过是应做之事罢了。
嫁入萧家的当日妾身便说过:您若展翅翱翔,妾身便化作白练舞于长空;您若低头雌伏,妾身便化作清风萦绕身侧。如今夫君终于有了闲暇,也不用再为那些军国大事夙夜忧叹,妾身心中只有窃喜,对那点操劳并没有半点不甘。
再说,别家的夫人大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可妾身的夫君靠自己挣了个公爵回来,然后还能功成身退整日陪伴家人……今生有幸与这样的良人相伴,妾身还有何求?”
风姿绰约的夏晗雪说到最后竟又有了些少女时的俏皮模样,萧靖在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如谪仙一般、让人连心跳都要漏掉几拍的画中人。
这番话的每一句都砸在了萧靖的心坎上,而且满满的柔情几乎就要从话语中溢出来了。胸口发热的萧靖忽然很想拥她入怀,但想想身边还有其他人,只好低头咳嗽一声掩饰了自己的神情。
“你们聊吧。我还有事没做完,先回去写东西了。”
秦子芊丢给萧靖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用力吹响了口边的竹哨。
不多时,便有一艘小船靠向了众人乘坐的蓬船。
萧靖的眼珠转了转——莫非刚才我给人喂狗粮了?
终章 奔流的时光(下)
不多时,小船靠到了蓬船的旁边。
船上的人对萧靖施了一礼,道:“公爷,有京里来的信。除了书信,陛下还画了几张画一并送来了。陛下还传话说,让您一定要认真观赏,勿要负了他御笔作画的心意。”
虽然心里想着“邵宁这小子一定又在故弄玄虚”,但萧靖还是恭谨地接过了那厚厚的一摞纸张。
来人顿了顿,又道:“另外,小人接到驿站的消息说宛儿姑娘在过来的路上了,预计今日天黑前就能到府上。”
听到这话,不仅秦子芊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很是古怪,就连夏晗雪的脸上都有了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靖还没回答,刚刚跃上小船的秦子芊便轻声叹道:“总是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就算我不在,这个家里应该也会很热闹吧。既如此,我便出去走走,反正离开十天八天的也不会惹人挂念。”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蓬船上的人听到;因为她是面向岸边的,所以旁人看不到她说话时的神情。
萧靖苦笑着摆了摆手。船夫会意,撑着船篙轻摆船头向岸边驶去。
待小船荡开两丈远,萧靖忽然朗声道:“你去采访可以,但不要跑太远,最多半个月便要回来。若你逾期不归,就算你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派人去将你找回来!到时家法伺候,可不要怪罪为夫!”
秦子芊这才回头白了萧靖一眼,有些着恼地喊道:“要你管?”
说罢,她再次扭头朝向岸边,似乎连和萧靖多说几句话的心情都欠奉。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悠扬的曲调飘进了萧靖的耳朵里——声音来自小船的方向,是子芊哼起了曲子。
萧靖稍稍蹙眉听着这声音,随即竟有些恍惚——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外出采访时她在车厢中哼唱过的旋律吗?
不知过了多久,夏晗雪的笑声打断了萧靖的思绪:“夫君别痴痴地看着了,表姐都快到岸边了。”
萧靖这才回过神。夏晗雪走过来轻轻倚在他的身旁,柔声道:“夫君也是知道的,表姐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心中感激也不会挂在嘴上。”
说着,夏晗雪郑重一礼,又道:“表姐不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过不惯在一处闲居的日子。要不是夫君默许她兼着附近分社的记者也不干涉她外出采访,表姐非要憋出病来不可。
不光这样,夫君还一直惦记着她的旧伤……大夫说表姐不宜长期舟车劳顿,您便派人暗中跟随着她,又每每和她约定时日,免得她一时兴起过于操劳伤了身子。这些年多亏了夫君,表姐才能过得这样开心,妾身在这里替她谢过您了。”
萧靖哈哈大笑道:“雪儿不必致谢,我也是不忍看着子芊虚度光阴。她是天下最好的记者,能写出这世间最好的报道,又岂有让她困居浅池的道理?哪怕她不愿出门,我也要想法设法地把她赶出去,何况她自己也想出去闯荡呢?
至于身体,我相信子芊会有分寸。我们一家人要长长久久地一起生活下去,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应该不会乱来的。再说……”
他朝着夏晗雪挤了挤眼睛,道:“你又怎知子芊私下里没有谢过为夫呢?”
红着脸的夏晗雪轻推了他一把,啐道:“都这个年岁的人了,说话还是没个正形,难怪宛儿妹妹的事一直悬着。妾身多嘴问一句,夫君不想给她一个名分吗?”
何宛儿每年都会借着“看望萧靖孩子”的名头来府上住上一两个月,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的。
于是,萧靖便犯难了。
名分什么的,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何宛儿不想要。
萧靖曾几次提及名分的事——虽然两人相处时并未逾礼,但宛儿的心意他却十分清楚,他也不想让快四十岁了还在独处又整天往自己府邸跑的宛儿被世人指摘。
但是,宛儿每次都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其实,夏晗雪也对宛儿提过这事。可能是女人之间更好说话一些,有次她追得急了,宛儿便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靖哥哥自然是很好的,宛儿的确很喜欢他。这辈子若要嫁人,除了靖哥哥外宛儿也不作他想了。可是,宛儿有的时候又觉得靖哥哥真的很像人家的兄长,也很想就这样像妹妹一样享受他的关爱……”
“雪儿姐姐,这些事宛儿当下还想不明白。若有一天想明白了,人家一定会飞奔过来和你们一起度过一生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因此,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
萧靖摇头道:“人各有志,宛儿的想法你也知道,此事便顺其自然吧。她比你们年轻,现在她不仅是京城娱乐圈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是珊珊的帮手,每年都要抽时间去草原协助政务,心思也很难安定下来。如果哪天她倦了、想要找个地方安身,那府上总会有她的一处院落和一双筷子……所以,就不必急于一时了。”
夏晗雪也知道此事难有定论,乖巧地点了点头。
夫妇二人又说了会闲话,萧靖笑着起身道:“对了,咱们那位皇上发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呢。反正离回府还有段时间,不如先读了信再写了回信,免得过几天去了京城他又不高兴,说我故意轻慢他连信都不回。”
夏晗雪掩口笑道:“表哥的字这几年是越写越好了,但妾身之前从没听说过他作画的事呢。”
“肯定就是胡乱涂鸦呗。”
萧靖毫不掩饰对这位皇帝的鄙夷:“之前曹驰在极北之地攻灭了一个对大瑞不恭顺的部族,他得到消息后一高兴就做了幅画来庆祝,还得意洋洋地给群臣看。谁知道,那群人平时说起好话来就跟不要钱似的,那天却全都哑火了,最后群臣不得不强行编了几句恭维的话才把事情圆过去……嘿,他的画到底是啥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信扫了一遍。
嗯,只是日常的联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
随后,稍微有些好奇的萧靖又展开了一张画纸。
画面映入眼帘的瞬间,萧靖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画的到底是什么鬼啊?
终章 奔流的时光(完结)
邵宁的绘画水平比萧靖想象的还要低上不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见惯了名家的字画,所以瞧不上这些看起来其实很可爱的涂鸦了。
第一张图上的画面很简单——一个人。在人的周围,他随便勾勒了几笔红墙绿瓦,应当是想描绘一幅闹市的画面。
虽然他画得有点粗糙,但人物的五官还是能看出来的。仔细看看,可以看出这小人有些举目四顾彷徨无依的模样,但要是你足够了解邵宁,还能从那眉宇间看到几分桀骜和玩世不恭来。
萧靖不禁失笑:这吊儿郎当又中二的样子,不就是活脱脱的青春期邵宁吗?
这小子画这个给我是要干啥?
他笑着摇了摇头,拿起了第二张画。
这张画就更简单了,上面只画了一条鱼。
如果说这张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这条鱼是吊在绳子上晾晒的。从那干巴巴又僵直的模样看,似乎是一条咸鱼?
萧靖这下子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好好的给我画条咸鱼干嘛?莫非是你想吃了,让我给你准备?那你下一道口谕吩咐宫里的人去准备不就好了?
打开第三张画,萧靖皱着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了。
图上的邵宁正在镇子里胡闹。不仅一路鸡飞狗跳,他的身后还有举着木耙子追着他的大婶;一座气派的大宅子前,有几个乡老在围着一位老人诉苦,而那老人只能苦笑着弯腰作揖以示歉意……这是受害者组团找到了邵员外?
想起初见时邵宁那顽劣的模样,萧靖差点笑出声来。谁能想到当时那个纨绔成了如今的九五至尊?
在心中发过了感慨,萧靖又打开了第四幅画。
看到这幅画的一瞬间,他吓了一跳。
苏玉弦?
没错——画中人正是邵宁的正妻、如今的大瑞皇后苏玉弦。
惊吓过后,萧靖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邵宁啊邵宁,你怎么能搞出这种大无语事件呢?
别说是忌讳极多的皇室了,就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把自己妻室的画像送给别的男人吧?
这事如果传出去,那邵宁少不得被安个“昏君”的头衔,弄不好事情还要被拿出来和北齐年间“小怜横陈”的典故相提并论。
萧靖本想赶紧把画像收起来,毕竟盯着苏玉弦看无论是为人臣子还是为人兄弟都是很不礼貌的。但是,就在放下画纸的瞬间,他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接着他又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将画纸重新拉到了眼前。
画里有蹊跷!
仔细看了两眼,萧靖瞳孔骤缩,浑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
画中人穿的衣服并不是如今大瑞的服饰,而是萧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的来自后世的样式!
柔和的小圆领、袖口的蕾丝、编织的三角巾披肩……因为已经太久没看到过这样的装扮,萧靖一开始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身衣服的特异之处!
让萧靖惊异的远不止服饰。
虽然画里的女子与苏玉弦有八成相似,但如果仔细审视每一个细节,便能发现两者绝非同一人。
这并不是画功的问题——可以看出,画这幅画时邵宁用了很多的心思,画中的各处细节都经过了精心的雕琢。如果他想要完美地画出苏玉弦的模样,那么这样的作品显然是不能令他满意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画的人根本就不是苏玉弦!
那么,为什么邵宁要这么画?他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位穿着后世服装的女性?
萧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拿过了第五幅画。
还好,这张画并不吓人,相反还有点温馨。
夕阳下,一个满脸不情愿的青年在骂骂咧咧地挥动锄头,另一个人则在一旁盯着他,笑着看他干活。
这不就是两人初遇时的画面吗?
再下一张图则是两个人挤在同一个车厢里,面红耳赤的不知道在争论着什么——看样子,这是一起出差时的画面。
继续向后翻,编辑部的样貌跃然纸上,小雅、子芊等人出现在了画中,众人一起讨论工作,一起外出烧烤,一起张罗活动现场,又一起连夜赶稿……
这一桩桩一幕幕,都是大家曾经一起经历的事啊。
眼看着画纸越来越薄,萧靖已经翻到了最后几张。
燃烧的宫墙里,一个青年人被一群人簇拥着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金碧辉煌的皇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巍巍地给被群臣拥在中央的青年人行礼;
朝会的大殿上,两个青年人激昂地指点江山,视满朝文武如无物;
繁荣的京城中,君臣二人在一条因新政而兴盛的街道上低声密谈,为大瑞的未来画下蓝图……
萧靖的双眼湿润了。
他知道邵宁从未忘记过这些过往,但当邵宁亲笔将这些故事勾画出来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也再一次浮起了那些只属于青春的记忆。
时光永不会倒流。所幸,在这条奔流的时光长河中弄潮时,他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萧靖没有急着拿起最后一张画纸,而是一一回看了之前的那些画,以确定自己没有落下什么关键信息。
虽然看完后并未发现什么新东西,但他心中的那个猜想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很多事情就容易理解了:
让一个古人接受来自后世的理念并不容易。相比一心想要报恩的董小雅、性格本就和原来的世道格格不入的秦子芊,邵宁这样个性强烈的人为何能够无缝地融入报社的工作?
邵宁主政后,萧靖提出的政策和科技路线都十分超前,为什么作为一个封建帝王的邵宁能够这么快地接受他的想法,还能独自对政策本身进行增补或是对科技和工业的发展提出意见?
以前萧靖觉得是邵宁天赋异禀,或者他早已通过和自己的接触打开了眼界。现在看来,事情可能另有原因。
终于,萧靖用颤抖的手拿起了最后一张画。
一旁的雪儿不知道夫君怎么了,也担心地伸出手帮助萧靖托住了画纸。
可是,就在几个呼吸后,那张画纸还是从高处缓缓飘落了。
双手垂到身侧的萧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刚才看到的画面触动了铭刻在他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在那张画上,有一面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还有一队钢铁巨鸟翱翔在碧蓝的长空。轰鸣声仿佛再一次在萧靖耳边响起,似乎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到那群雄鹰呼啸着飞向远方……(全文完)
后记
我也没想到一个后记居然都拖了这么久。
首先要向各位书友致歉:老白在一年多前曾说过要加速更新,让《报行天下》这本书早日完本;但事与愿违,人近中年的我被生活狠狠地教育了一番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在这种事上轻易许下承诺的少年了。
最后,《报行天下》这本书还是以一周一更、偶尔还会断更的更新节奏完本了。
就在我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手上还欠着需要这几天就交的项目验收文件和标书——但是,在这个寻常又乏味的周末的晚上,我决定要丢下各种永远都逃不开的工作与琐事,写一点和自己的作品有关的东西。
让我们从《报行天下》说起,之后再说说《直到你幸福那天》。
熟悉老白的朋友都知道,老白从来也不是一个高产的作者:我更新前作的时候基本都是一天一更,只是全程没断更过几次而已。
所以,《报行天下》的更新频率固然和工作生活的忙碌关系很大,但老白自己在写作上的习惯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可能不为一些朋友所知的是,我在写作这本书的初期是辞职在家的——所以才会有签约后第一次上推荐位时每日三更的事,这对上班时的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更加幼稚又愚蠢的是,我不是因为作品签约了才辞职的,而是为了写这部作品才辞掉了工作。后台收到签约消息的那天,刚好是我离职的第十天。
越接近不惑之年,老白在生活中便表现得越务实,但我在骨子里从来都是一个感性的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然后,成绩惨淡、除了全勤几乎拿不到收入的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不得已之下,我不得不在辞职半年后重新找了份工作,回到了能够靠着薪水体面生活的日子。
人生多艰。写作是我的爱好,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爱好与他养家糊口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关联,甚至根本是相冲的。为了家人和生活,我不得不选择妥协。
在这里特别要感谢我的编辑虎牙老师。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天收到后台消息时那激动的心情,感谢您带我这样一个业余的“票友”真正地进入到了网文作者的行列,给了我从未曾获得过的成就感。
很抱歉,我虽然有还凑合的文字能力,却始终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作者,无法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来俘获一大票读者的心,从而实现商业角度的成功。
虽然成绩不佳,但我还是很任性地选择了上架。有点对不起一些从上部作品追随而来的读者,但作为一个可能不会有下部作品的作者,我想在写作的全程中能够充分感受下那种仪式感,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现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一路上有遗憾、有不甘,但并没有后悔。
只是,在这个短视频大行其道的年代,不知还有多少曾经的读者在看书,还记得《报行天下》与《直到你幸福那天》?
这两本书除了感情戏很重以外,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夏晗雪并不是王雪妍的镜像版,架空历史与都市情感(异能)的背景设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这是老白一直以来想表达的两个面——无论是青涩而美好、能够让人在心中铭刻一生的爱情,还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理想与胸怀。
从这个角度说,我认为萧靖这个人物的塑造是成功的。他善良、坚韧、有底线,能够为了胸中的理想而不懈奋斗,并最终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贡献了一个凡人所能够贡献的最大的力量。
相比突出科技进步和主角光环的穿越小说,本书并不会以科技发展来推动历史的车轮,而是试图从思想的角度提出另一种可能性。
当然,老白非常清楚在数百乃至千年前的社会里这操作简直是自找的地狱模式,比起推动物质进步和生产力解放带来变革的方式难上千倍且几乎不可能实现——所以,我才在大纲里就给邵宁安排了文末那样的身份以及最后一章那样的彩蛋嘛。
比起儿女情长的《直到你幸福那天》,无论是温柔美丽的夏晗雪、泼辣直率的秦子芊、知书达理的董小雅、胸怀大志的陆珊珊还是活泼可爱的何宛儿,大家都是因为镜报而相识,也是因为镜报而走到了一起,更不要说吊儿郎当的前·纨绔子弟邵宁。
镜报的报社不只是一个办公的所在,它更像一个家,一个让所有人都有所寄托的地方。
从这个角度说,本书前前后后也还算切题,至少没有写成古代言情。
即便是本书刚开始连载阶段受到一定争议的潘飞宇,老白想要塑造的也是只一个有着各种弱点的普通人:区别于《直到你幸福那天》的罗洋,小潘是个有才华却因为功利心过重而误入歧途的人。每个人生活中或许都遇到过这样的角色,可能你还曾为之惋惜——所以,他只是代表了包括你我在内的大多数有着这样那样缺点的普通人,在整体的剧情中并无突兀之处。
换句话说,写个都市言情还得有几个反派人物呢,老白埋条线不过分吧!
区别于上一部作品的后记,在这里老白不打算对主要人物一一点评。写上一部书时,老白在人物塑造上还比较生涩,且对于剧中人物与何天羽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久久难以释怀,所以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感情方面的感悟。
而现在我认识到,品评人物的权力应当属于读者——所以,我才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个名字,却没有描绘出他们在我的脑海中的具体形象。
不管你喜欢哪个人物,不管你是否看完了我的两部作品,只要你曾经抱有善意地来过,在这里就请接受来自老白的谢意。
《报行天下》完本了,我很有可能也不会再继续写书了。如果有缘,希望大家能在江湖再见,也许某天你在读一本小说时,相隔千里万里的我们正在一起看同一本书,甚至看的都是同一个章节。
用歌曲《错位时空》的逻辑来说,这也算是我们一起把酒言欢了吧。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记住《报行天下》这本书。虽然这只是一部扑街作,但至少它讲出了它想要讲出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人物也都是从老白的心中走出来,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角色。
说过了伤感的,我们来说点好消息。
这几年,我抽空为《直到你幸福那天》写了大概十几篇番外。一旦本书重新与大家见面,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些章节发出来,回报所有长久以来一直关心这本书的书友们。
我也还记得,当初评论区里那些暖心的留言和问候。时过境迁,希望各位一切安好,也希望某天《直到你幸福那天》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你们还能找到回到这里的路。
那个故事从未结束,因为这是我(在很有可能会结束的写作生涯中)最后一件要完成的事。
而《直到你幸福那天》这本书经过几次修改,整体的结构有了很大的调整,很多章节进行了翻新甚至重写。从这个角度看,部分剧情在本次修改后是第一次面世,是全新的内容。
就需要做的工作来说,这几乎相当于写一部新书的五分之一。这样巨大的工作量也导致本次修改迟迟未能完成,也将《直到你幸福那天》与大家重新见面的时间延后了许多。
何天羽与李凝凝分别了三年,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就像你我与《直到你幸福那天》一样。
至于《直到》一书修改完成的时间,老白无法做明确的保证,但在这里我想用一句暴露年龄的歌词来描绘我心中勾勒的愿景: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