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悲愤、诚恳、董事长
望着并排下山的苏可忆和二俅,于奇正乐得实在控既不住他既几了。
于是把个脖子伸得老长,嚎了起来:
哎矮爱,哎矮爱饿……
西湖美景三月天嘞,春雨如酒柳如烟啰……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嗯嗯……
哎哎哎,你们这些人,都不干活,用这种悲愤的眼光看着我干什么?
“于总……”万明从工人中走了出来。
“呵呵,唱的不好,让大家见笑了。”于奇正谦虚地笑道。
“不不不,不是唱的不好,”万明顿了顿之后说道:“是唱得实在太难听了。”
“你!”于奇正一口老血快喷了出来。
“不过我说真的,虽然您唱得很难听,但这首歌是真好听。兄弟们都要我来和您说说,能不能教大伙儿唱唱?”万明非常诚恳地说。
“滚!”于总都料再次控既不住他既几了。
“偌。”万明不甘心地回答。
“等等,等等,”于奇正叫住了万明:“你去和大伙说,歌我可以教他们唱。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万明喜上眉梢。
“等会二俅回来的时候,所有人得一起唱这个,有多大声唱多大声。”于奇正一脸促狭。
“好嘞。于总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万明答应得比什么都响亮。
接着两人对望了一眼,都露出无比猥琐的笑。
一个时辰后,二俅回来了。
从他还很远的时候,于奇正就让所有的兄弟们停下了手里的活。
等二俅走得近了些,著名指挥家于奇正双手用力往下一挥,这群糙汉子齐声喊了起来:
哎矮爱,哎矮爱饿。西湖美景三月天嘞……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二俅的脚步很明显顿了一下,然后也扯着喉咙对着山上嚎了起来:春雨如酒哦……
声音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是不一样的。所以虽然这边人多势众,也还是能听到二俅的嚎叫。
众人不禁纳闷起来。这什么情况?
现在的感觉就像一伙人挖了个坑,等着别人跳进来。结果人家不但没跳进来,还给他们反挖了个坑。
这么一想士气难免就弱了下去。
二俅则越来越是劲了,大有千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的气势,嚎得更大声了:“柳如烟……哎,柳如烟嘞……”
于奇正吓得后背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二俅为什么揪住这句来唱?莫非,自己干得那件难以启齿的事被他知道了?
好在很快发现是虚惊一场,二货边走边继续唱:柳如烟呐……西湖美景三月天嘞,春雨如酒柳如烟啰。西湖美景……
原来这货是忘词了,于奇正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二俅走近后,一群人围了上去问东问西。
结果这货就是鼓着一张胖脸嘿嘿笑着,什么都不说。
到最后被大伙逼问得急了才说了一句:“明天你就知道了。”
大伙哄笑起来:“二哥明天要订婚了,买糖买糖。”
不知道为什么,于奇正总觉得心里发毛。
第二天早上,秦铁牛来通知去开全体高层会议的时候,于奇正完全蒙了。
“我没说要开会啊。”
“我不知道,反正是采薇姐要我来通知的。”
“采薇说的?”
“嗯。”
“还说了什么?”
“就说高层都要参加,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人呢?”
“都差不多到了。”
“你爹他们也回来了?”
“嗯,都回来了。”
……
什么情况?全体中高层会议,自己这个总都料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联系到昨天二俅神神秘秘的样子,这里面没鬼才怪。
于奇正扯着嗓子叫道:“二俅,二俅!”
“于总,二哥和万场长刚刚已经出发了。”秦直义答道。
于奇正“哦”了一声之后,又记起来了:“哎,我昨儿个不是让你回竟陵城了吗?”
“我回了啊,”秦直义答道:“不是今儿要开会吗?我昨晚回去,然后和我爹他们一起连夜又过来的。”
于奇正一脸狐疑地看了秦直义一眼,知道也套不出什么话。
只能马上动身,和秦直义一起下山,去程氏别墅项目部。
由于历史原因,曌建筑的权属问题,一直都是个比较含糊的概念。
但对于奇正来说,老板是勾采薇这点是一定的。不然将来他怎么脱身呢?
那现在老板通知开会,他这个总都料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一路上怎么琢磨,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项目部的时候,发现根本没法打听点什么“内幕”“小道”之类的消息。
因为几乎所有人知道不是于奇正召集开会,全部都大眼瞪小眼了。
这时勾采薇来了,她连看都没看于奇正一眼,大踏步走进了会议室,一下子就坐在了主位上。
众人脸色一变。
彭巡典几个叔父辈的相互望了一眼,考虑怎么找个合适的理由把她劝离那个位置。
采薇学着于奇正的样子,曲着两支手指敲着桌面:“站门口干啥?都进来开会了。”
于奇正乐了。
看这个样子,很有可能是采薇想通了,决定自己以老板的身份出马了。
想想也是,刚开始时她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当然不敢一下子上马。
经过这段时间,曌建筑的各方面都开始稳下来,她也积累了许多管理经验。
现在接手过去就合情合理了。
想到这里,他第一个屁颠屁颠地跑进去,到第一副位坐了下来。
众人看到于奇正这个样子,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于是一伙人鱼贯而入,分别坐了下来。
等大家全部都坐定后,采薇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抛出了第一个炸弹:“大家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坐这个位置啊?”
大伙纷纷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然后相互打量了一眼,都从别人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采薇呵呵一笑:“原因很简单,因为咱们的于总都料任命我为董事长。”
说到这个,这些人当然记得。
上一次开会的时候,于奇正就是任命勾采薇为董事长兼财务总监。
不过从于总口里出来一些听不懂的新鲜名词,大家早就习惯了。
再说人家两个人迟早是两口子,他们小两口怎么分,谁会去在意这玩意嘛。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主位、女人、亲妈哎
采薇的眼光落到于奇正身上:“于总都料,要不您给大伙讲讲,董事长这个职务是干什么的?”
说起董事长这事,于奇正当初就是留的这么一个后手,便于时机成熟后拍屁股走人。
没想到勾采薇现在居然当众把这个炸弹甩了出来,这就让于奇正不好回答了。
采薇冷冷一笑:“那好,既然于总不愿意说,二哥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于奇正急忙拿眼角去瞟二俅。
还好二俅似乎已经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了,也偷偷拿眼角给于奇正使眼色。
“既然你们都不肯说,我来说!”
采薇站起身,指着主位的凳子:“就是坐这个位置的人!”
会场中顿时响起了类似苍蝇在飞的小声交头接耳的声音。
“于奇正!”采薇突然爆喝起来。
“到!”于奇正条件反射地立正站了起来。
“你自己不觉得荒谬吗?”采薇恨恨地说:“下面的员工来任命谁当老板?”
“这……”于奇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终于想到一个最好的说法:“本来曌建筑的前身就是勾家的产业嘛。”
采薇走到旁边,另外拉了一张凳子,坐到了于奇正的对面。这才开口说道:
“各位,我们今天就是讨论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曌建筑到底是不是勾家的?第二个问题,我勾采薇能不能坐那个位置?”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时候谁都不好先开口。
“各位叔伯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有什么不敢直接说出来的?”采薇步步紧逼。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是砖窑的蒋钦。
“既然勾姑娘这么说了,那我就先说说。”
“在我来看,曌建筑与当初的勾氏,是有很大区别的。”
“蒋某加入曌建筑,就是看着于总都料这个人来的。”
“请勾姑娘和大家不要误会,蒋钦并不是不敬重勾老都料。”
“蒋钦想说清楚的是,人只能追随一个主公,我的选择是于总都料。”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的回答更加直接了。如果勾姑娘坐正位,蒋某立即收拾包袱走人。”
“还请勾姑娘海涵,蒋某并不是对你不满。只不过,堂堂七尺男儿,屈膝于妇人裙下,我做不到!”
从蒋钦嘴里说出这番话,可以说是合情合理。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尤其最后那句“七尺男儿岂能屈膝于妇人裙下”这话,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
说实话,能让采薇她们这些女人和自己平起平坐成为同事,已经是破天荒的事。
要不是于奇正,连这个都绝对不可能。
现在让一个女人站在所有男人头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万明也是勾博死后才加入进来的,当即表态:“我和蒋先生想法完全一样。”
采薇转头对苏可忆笑道:“程公子的态度如何?”
苏可忆站起身:“昨天晚上,咱们连夜追上了程公子。这是他亲笔写的。”
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展开念道:“程昱只识于奇正。”
接着手持信件环绕了一圈,让大家都看到。
采薇满意地笑了,转而望向彭巡典三人:“三位叔叔,你们的意见呢?”
说实话,对于彭巡典、虞弘新和秦铁牛来说,这真是个大难题。
尽管心里的想法和蒋钦他们差不多,但毕竟他们三个是一直跟着勾博的,这么说的话多少都有背弃旧主之嫌。
倒是跟着秦铁牛的黄月娥站了起来:“你们不说,我说。”
秦铁牛急忙去拉自己老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于奇正一听,机会来了。
首先,黄月娥也是女人,女人维护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次,勾秦两家可以说是关系最好的。尤其是勾博死后,黄月娥把采薇当自己女儿待,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
如果说她不维护采薇,谁都不会信。
想到这里,当即开口说道:“不不不,老秦,你别拦着。开会嘛,就是要民主!”
黄月娥来了个开场白:“我是个女人,不懂你们男人要干的大事业,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觉得人做什么事都得讲良心,说错了大伙别怪。”
于奇正一听,哎呦,有戏哦。看来本于葛亮所料不错!
当即眉开眼笑地说道:“秦妈你放心,保证没人怪你。谁要怪你我和谁急!畅所欲言啊,一定要畅所欲言啊!”
黄月娥点点头,接下来就有了这么一番对话。
“他彭叔,他虞叔,勾大哥走的时候,你们两位和咱们家老秦都在,对不对?”
“你们三个是勾大哥最信任的兄弟,他走之前交代你们三人要照顾好采薇,是不?”
“那好。我再问你们,怎么样才能把采薇照顾好?给口饭她吃,还是买件衣服她穿?”
“采薇是个女孩子,那是肯定要嫁人的,对吧?”
“如果采薇是老板的话,那么不管她嫁给谁,这曌建筑就跟了谁的姓,没错吧?”
“也就是说,将来曌建筑姓什么都可能,唯独不可能姓勾!”
“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嫁个好人家啊!”
“咱们都是当父母的,咱们能想到的,难道勾大哥想不到?”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勾大哥不光把这些都想到了,也做了安排。”
“于是除了你们之外,他另外托付了一个人,而且是单独交代的,没错吧?”
“因为勾大哥知道,咱们这些当叔叔婶婶的,只能照顾采薇一时。能照顾她一世的,只有那个人。”
“但这话勾大哥没法明说啊。说了搞得好像自己女儿没人要似的,所以现在你们都懂了?”
“还有,退一万万步来说。即便最后没能如勾大哥所愿,将来这曌建筑最后跟了别的姓,由别人来当家作主。就算你们三个愿意,下面的兄弟们干吗?到那时候,曌建筑还能算是曌建筑吗?”
采薇虽然羞得满脸通红,但心里说的却是:秦妈,你真是我亲妈哎!
彭巡典他们三人听得热泪盈眶。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还有啥纠结的啊?反正这曌建筑迟姓于早姓于,终究都是要姓于。
退一万步说,他两人要真没搞成,曌建筑不姓于的话,基本上也就是个散伙了。
正当三人准备表态的时候,于奇正声音都变形了:“等等!”
第一百三十七章 程桥、散伙、没穿帮
原本以为黄月娥是来帮自己力挽狂澜的,没想到却是对自己来的惊涛骇浪。
眼见这三个重要人物马上就要表态了,于奇正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们这是黄袍加身!”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于奇正这才记了起来,就算不是平行世界,这些人也是唐朝初年的,这时候赵匡胤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还在娘肚子里呢,哪里会知道什么程桥兵变,什么黄袍加身。
采薇笑得更灿烂了:“那于总您的意思是什么?直接散伙?”
于奇正看着这伙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心想我才没那么傻呢,现在大势已去,投票是什么结果还用说吗?
但是眼前这情形,如果他直接说不干的话,采薇铁定是直接宣布散伙。
以这段时间他对采薇的了解,这娘们外柔内刚,还真干得出这种事。
要不想个什么招先缓一缓?
还没等他想出招来,采薇就说了:“今天咱们必须把这个事搞清楚,不然以后事情没法干。”
于奇正真想脱口而出一句“最毒妇人心”,这小娘皮是压根不给我机会喘气啊。
勾采薇幽幽一叹:“于大哥,现在先不说我爹的事。这里这么多兄弟都看着你,你总得给大家有个交代吧?”
于奇正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但这事要是答应了的话,自己的脚底抹油大计怎么办?
看着于奇正这么为难的样子,一直没说话的彭巡典开口了:
“于总都料,其实咱们大伙心里都知道,你终究会回到那地方去的。”
“可是不光是在座的,曌建筑现在一百多号兄弟,都指望着你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
“不夸张的说,就咱回龙镇的百姓,也都看着你啊。”
彭巡典这话一说完,所有人都微微点头,用殷切的目光望向于奇正。
但对于奇正来说,这话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
什么?!大家都知道了?我终究要回去?
这话什么意思?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吗?
于奇正一张黑脸都吓白了,望向了勾采薇和二俅。
采薇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说。
于奇正把目光转向二俅。
二俅急忙摆手解释:“正哥,我真没说!”
这段时间以来,于奇正下凡千里奔袭回龙镇斩杀孽龙的故事,传得是沸沸扬扬。
讲的人是亲眼所见活灵活现,听的人是宁可信其有。
这件事到现在曌建筑内部不知道的,大概也只有于奇正一个人了。
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丝疑虑的话,也被二俅这句话打消了。
二俅这句话表面上这是一个否定句,稍一思考就会发现,这句话否定的部分在于自己有没有说,而不是否定“星宿下凡”这件事本身。
翻译过来就是:我是知道,但不是我告诉别人的。
或者说,从侧面上承认了“于奇正是星宿下凡”这件事。
二俅的这个说法大家很能理解啊,毕竟星宿下凡这事太轰动了,作为最早的从龙之臣,肯定是要听从于奇正的意思。
很明显,于奇正不想这件事让其他人知道,因为他自己从没对任何人透过口风。
于奇正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完了,全部都完犊子了!
采薇从对面站起身走过来,给于奇正面前的茶水续上。
于奇正感觉背后有什么在动,很快便发觉,是采薇用手指在自己背后写字:
不!是!那!事!
不是那事?什么意思?
于奇正的大脑又重新飞快的运转起来。
这个时候采薇来给自己传递消息,能指的什么事?
除了穿越之外,不会有其他事了。
那么采薇的意思应该是:不是穿越那件事。
或者说,穿越的事并没穿帮。
于奇正的眼光落在二俅的脸上,这货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神色。
当即肯定了这个判断。
如果真的是暴露了的话,那么就是他们两人一起暴露,二俅没可能这么云淡风轻。
可是不是那事,又能是什么事呢?
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于奇正忍不住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众人纷纷否认:“没,没什么。”
于奇正简直要抓狂了,没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一副“了然”的样子?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部合起伙来搞我!
这时采薇走回了原位:“于大哥,我们也都知道你为难,但你也不能不顾大家的感受啊。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们来投票。”
投票?!
你这小娘皮,当老子是傻的,看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啊?
于奇正闭上眼,脑筋开始飞速地运转。
拒绝?不行。
拖延?也被堵死了。
投票?那是直接找死。
“于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除了你之外,如果全票通过的话,你就啥都别说了。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事咱们下次再议。”采薇柔声说道。
于奇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这小娘皮,不不不,采薇亲妹子,关键时刻还是给我一条活路走啊!
全票通过?于某真想仰天大笑三声。
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了我,老子还有二俅!
二俅和我一样,得找机会溜掉,有这么一张否定票,至少可以拖到“下次再议”。
于奇正当即恢复了指挥若定的样子:“那好,就这么决定了。丑话说到前面啊,谁都不许反悔,反悔的就是小王八!”
采薇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那好,我们现在开始。同意于总都料当咱们曌建筑当家人的,请举手。”
说完之后,第一个举起了右手。
紧接着不出所料,众人纷纷高高举起了手。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你们全部都是坏人。”于奇正暗自想到:“不过,你们以为老子在乎你们举不举手吗?笑话!”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眼光移向二俅。
果然,不愧为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二俅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所有人都看着二俅。
二俅一副茫然的样子:“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于奇正笑道:“没什么。好了,现在二,哦不,咱们何都料不赞同,因此就不是全票……”
第一百三十八章 投票、主公、抓于总
“等等等等,”二俅瞪大眼:“怎么?我也需要投票啊?那我投就是了。”
说完,缓缓地把手举了起来。
于奇正差点没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啊,最坚固的一道防线变成了最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就致命啊!
现在连去骂二俅的力气都没了,他觉得自己现在脑子实在不够用了。
怎么会是这样?!
其他人都还能理解,但二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应该和他们这伙人狼狈为奸啊。
“好,欢迎于总履新。”采薇带头鼓起掌来。
于奇正在魂飞天外的状态中,被采薇和苏可忆两人一边一个,拖到主位上坐下。
“主公万安。”众人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叉手作喏。
“万万不可!”于奇正像是屁股被针扎了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
片刻后,他双手撑在桌面上,非常严肃地说:“若诸位执意如此,于某宁死不从。”
于奇正说这话是有理由的。
到了这个年代,主公这种称呼,只有三种。
第一种是臣下对君主的称呼,第二种是家臣仆从对主人的称呼,第三种是宾客对主人的称呼。
很明显他们这种叫法不是第一种和第三种,那就是第二种了。
这样就相当于确定了双方至少在名义上的主仆关系,这是于奇正绝对不能接受的。
对于奇正来说,只要确立了主公这个词,包括将来都不存在丢手离开的可能了。
因为一旦当上了这个“主公”,那就表示必须要对下面所有的人的未来负责。
甚至很多时候,会出现身不由己的情况。
别的不说,就以本朝宣武门兵变来说,当时还是青王的那位,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下面的门客家将的利益着想。
采薇笑道:“好了好了,不叫就不叫。我们还是叫你于总都料总可以了吧。”
既然未来的夫人开了口,大伙也不多说什么,不就是一个称呼吗,于是纷纷坐下。
于奇正这才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了。不过,我要非常慎重的和大家说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咱们这相当于一个联合体,或者说一个挂名总公司,明白了吗?”
对于其他众人来说,心里的想法就是:
如果去纠结什么联合体啊什么总公司啊之类的怪名词,那干脆今天晚上不用睡了。
反正从于总都料口中出来的新鲜玩意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永远想不懂,不如干脆不想。
目前只要明确他现在答应了当我们主公,带着咱们干事,这些名词啊称呼啊理他作甚?
看着众人一副“懂了”的样子,于奇正就知道完蛋了。
只要他们都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是曲解了我的意思。
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只能以后慢慢引导了。
这时,安保匆匆跑了进来:“不好了,县衙来人了。”
彭巡典皱了皱眉:“慌慌张张做什么?咱们又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
安保依旧语气慌张:“他,他们要来抓于总都料!”
这句话宛如一声惊雷,在会议室炸响了。
秦直义当场就跳了起来,撸起袖子就往外冲:“一而再再而三,这是不给咱曌建筑活路啊?咱们和他们拼了!”
于奇正急忙喝止住秦直义:“住口!”
说完起身就向外走去,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与迎面而来的一对衙役碰上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次竟然是县尉唐七亲自带队,镇长在一旁陪着尴尬的笑脸。
“你就是于奇正?”唐七直接逼视过来。
“正是在下,不知这位……”于奇正神色自若地回答。
“是就好,跟咱们走一趟吧?”唐七皮笑肉不笑地说。
立即就有两个衙役拿着铁链就过来套于奇正。
众人立即一拥而上挡在于奇正面前。
“凭什么无缘无故抓人?”采薇双手叉腰说道。
“凭什么?凭老子是官,官抓贼天经地义!”唐七叫道。
这时,工地上那些工人也纷纷都围了过来。
“你凭什么说于大哥是贼?有什么证据?”采薇又气又急,俏脸通红。
工人们也纷纷哄闹起来。
“就是就是,官府也要讲道理!”“不拿出证据,不能带走于总都料!”
唐七大怒:“怎么,你们这群刁民想拒捕不成?”
双方一下子对峙在那里。
这时,从工地大门涌进了一大群人。
这次进来的包括服装厂的那些女工,还有回龙镇上的一些有亲属在曌建筑做事的百姓。
本来很紧张的严肃场面,一下子就变得哄闹起来。
所有的人都指着这群衙役骂着,尤其是类似于黄月娥的大婶大嫂们,就成了骂人的主力军。
片刻间,这群衙役的直系亲属一直上溯到十九代,都被骂得只差从坟头里跳出来了。
唐七大叫道:“本朝律法,拒捕者视同谋逆!给我上!”
几个衙役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前。
黄月娥一个懒驴打滚就滚到一个衙役脚下:“都来看啊,官差欺压良民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立即就有二十来个粗壮的中年大婶全部冲上来,抱住衙役们的大腿嚎了起来。
原本威风凛凛的官服上,立马就被鼻涕眼泪擦得不忍目睹。
唐七气得浑身发抖,对镇长喝道:“这就是你治下的刁民?你还不出面,回县衙后我就禀报县令,撤了你这个镇长。”
镇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唐七来这边抓捕于奇正,他就很为难。
于奇正在回龙镇百姓心中是怎么回事,他这个当镇长的很清楚。
当时他也劝过唐七,可对方态度很坚决。
毕竟是从县里来的人,他这个做镇长的又不能不配合。
因此虽然明明知道,这事过后自己会被指脊梁骨,但还是带着事情不会闹大的侥幸心理带唐七他们来了。
说实话,之前他也想过会遇到阻力,但没想到民愤如此之大。
这样的话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以眼前的情形来看,别说自己了,就算了县令大人来,也平复不了回龙镇百姓的情绪。
本来也是,这于奇正也就是一个工匠头,从来没听说过他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相反,自从于奇正来之后,回龙镇百姓们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这一点他这个做镇长的也都看在眼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应付、躁动、一起去
他这个镇长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当然也希望回龙镇好。
之前还因为种种顾忌,不得不应付面上的事。
但已经发展到现在这种局面,如果他还是那个态度,将来自己在回龙镇百姓心中是个什么形象,还能站得住脚吗?
更重要的是,当今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几乎没有听说过哪里发生民众哗变的事。
按照唐七现在这种极端处理方式,极有可能闹出民变,到时候甚至可能上达天听。
当今圣上出了名的爱民如子,无论将来给民众怎么定性,他们这些地方官是绝对罪责难逃的。
更何况他与唐七之间,并无直接上下级关系。
平日里低一头无非因为唐七是县里的人,代表的是“上面”,因此不得不敬几分。
现在唐七在众人面前以吩咐下级的口吻讲话,他这当镇长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相通这些问题后,沉着脸说道:“唐县尉,就算你不去找县令大人,我也会去。到时候我们好好说道说道。你唐县尉上次派人直接到回龙镇拿何尔秋,事后证明完全冤枉。这次又是一声不吭直接来拿人。若说你有什么罪名和证据,大家还能理解。现在百姓有疑问,是正常的。身为朝廷命官,当是解释清楚明白。而你唐县尉,张口就将这偌大一个回龙镇百姓,全部定为刁民,此做何解?”
镇长这番话一讲完,百姓们纷纷躁动起来。
唐七一看,知道今天来硬的是绝对不行的了,当即语气软了下来:“镇长说的有理。本来这个案件还在侦办阶段,不宜对外透露更多。但为免各位乡亲们生疑,唐某就和告诉大家吧。”
四周群众都平静了下来。
唐七这才指了一下于奇正继续说道:“此人与盗坟掘墓的重案犯勾结,意图毁坏县衙大牢,劫出牢中案犯。”
他这话中可是打了一个小埋伏。
确实,当时于奇正为救二俅,从赵天赐打的那个洞进去过。但因为二俅已经被证明是“冤枉”的,所以干脆现在不提这事,只说要劫狱救犯人。
而于奇正一听这话也明白了,当时二俅出来之后,那赵天赐和自己之间也没太大关系,于是就把那事完全放到边了。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是二俅出来后,赵天赐自己外逃又被唐七他们发现了。
然后从赵天赐口中打探到和自己相关的消息,现在就过来抓人了。
于奇正好好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现在不跟着唐七去的话,这件事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赵天赐到底说了些什么,现在会不会万茛苟他们也有危险。
连累朋友的事,是绝对不能干的。
于是开口说道:“于某多谢各位乡亲。不过这事,于某还是得和唐县尉走一趟。还望乡亲们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大家不用担心,清者自清。你们这么做,我是没罪都成了有罪了。”
说完就排开挡在身前的采薇,走到衙役面前伸出了双手。
衙役脸上一片尴尬之色,回头望了唐七一眼。
唐七从鼻孔中哼出一声“不用了”,衙役这才舒出一口气,将镣铐放回腰间,客气地说道:“于都料,请。”
于奇正点点头,跟着衙役们朝外走去,大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叫了一声“大伙一块去县衙喊冤啊”,顿时一呼百应,百姓们纷纷响应起来。
于是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场景。
一队衙役中间夹杂着一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人,后面跟着一两百号百姓,对着前面指指点点。
时不时有百姓跑过来递水果零食之类的,那些衙役也不阻止,只是闷着头走。
从回龙镇到县城好几十里地,可把唐七给郁闷坏了。
这一路上都有些沿路村镇的百姓出来看热闹,于是就有好事的开始介绍。
最开始的说法,是前面那个于总都料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专门来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
唐七听得不耐烦,要衙役们去把妖言惑众的人拿下。
来的这批衙役心想,这时候去犯众怒动手,傻啊?
但唐七的命令也不敢公然违抗啊,于是就一个个咋咋呼呼的做做样子,同时言语中暗示,这种“鬼神之说”,很容易戴上妖言惑众的帽子,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人民群众从来不欠缺智慧,立即就有人领悟了过来。
接下来就再没有星宿下凡的说法,变成了“狗官”之类的说法。
尽管听着聒噪,但这些人说昏官什么的,听得人都会扯到县令张有德身上,干脆充耳不闻。
不过很快,这种说法就又改了,而且口径渐渐统一起来。
这于奇正可带着大家靠做事,过上好日子。
这个人大公无私,赚的钱不但不中饱私囊,自己还只要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分给大家。
而且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从来就是扶贫救危,谁家有什么艰难困苦,只要他知道了,一定会去帮忙。
这在回龙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由于事做得好,人又仗义,所以竟陵城的人也都来找他去干活。
这样呢,就得罪了竟陵城的地霸豹哥。
然后这豹哥有权有势,就给前面那个良心坏透了叫唐七的狗东西塞了一笔黑钱。
这姓唐的收了这笔黑钱之后,就马上不顾国法良知,随便编造了个罪名,现在要把于总都料抓到牢里去。
乡亲们心里不服,要跟着一起去县衙里去敲鸣冤鼓。
到后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亲身经历,好人坏人都有名有姓,说服力简直不要太强。
唐七气得七窍生烟,但又无可奈何。
他去看时,讲的人暂时住嘴。等他回过头来,这些话语就开始清清楚楚传到耳里。
就像是围着一大群苍蝇,拍也拍不死赶也赶不走。
更让唐七急怒攻心的是,现在临近年关,田里基本上也都没事做了。这沿途村镇中有很多百姓,原本就准备进城里置办年货。正好遇到这个热闹,干脆一起去县城。
再加上百姓们心中对地霸坏官深恶痛绝,于是一路上加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一边走一边聊天一边骂狗官,简直不要太爽。
第一百四十章 游街、大戏、好险啊
跟过来的那帮衙役肚子里更是怨气重重。
他们都有过押犯人游街的经历,现在的感觉就是完全反过来了,变成了自己这群人在被游街。
虽然人们主要是在骂唐七,但什么“为虎作伥不得好死”、“狼狈为奸没好下场”、“没有骨气专舔上司的腚”之类的话语,那是少不了的。
唐七和豹爷走得近,这事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平日里这些衙役们也都多多少少拿过豹爷好处。
但那么一点点小好处,也不至于落到被游街的下场吧。
这七哥也是,到底拿了豹爷多少好处啊,值得冒着被众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吗?
这还只是在下面乡镇,等下回到城里,竟陵城的百姓知道了,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而于奇正则想到了一个问题,回龙镇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城里的情况,怎么突然冒出唐七和豹爷勾结的说法?
而且整个过程逻辑性严密,有因有果有先有后有真有假,这不应该是回龙镇百姓能编造出来的。
想到这里,急忙用眼光在人群中找去。
果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虽然脸上抹了锅灰,但于奇正还是一下就辨认出来了,不是万茛苟还有谁?
他当即想到了自己跟着官差走时,人群中的那句“一起去喊冤”,当时就觉得声音很熟悉,就一下没想起来,估计也是这万大官人的杰作了。
随即立马想了过来,万茛苟一定是得到了唐七要过来抓他的消息,然后立即赶来通知。
但还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唐七他们已经到了。
于是就只能在人群中,导演这么一出大戏。
看来,建立信息部门真的是个英明的决策啊。
唐七黑着脸,和一帮衙役们一起,终于熬到看到竟陵城墙了。
本以为到了自己的地盘会好一点,想不到的是更令人抓狂。
曌建筑自身在城里的工人就有一百多,加上这段时间赶工招的临时工,怎么说都有两百人。
这两百号人在竟陵城门外,分成两列排出好远一段距离。
等到于奇正他们走过来,突然齐声喊了起来:
“狗官唐七,勾结王豹;陷害忠良,欺压百姓!”
两百条汉子齐声呐喊,声势就很浩大了。
紧接着这边送行的人也应和地加入了合唱,这下唐七可是在竟陵城要火一阵了。
唐七眼里冒着火,但又不敢有任何举动。
他心里清楚,这时候他哪怕言语过激一点,这几百人如果哗变,别说他一个小小县尉,就算是县令张有德,也决计担不住。
这时,采薇从人群中跑出来,手里拿着两个肉包,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叫了起来:“于大哥,你就吃了吧。你进去后,那些黑了良心的肯定会折磨你的。”
说到这里嚎哭起来。
看到采薇这个样子,百姓们更是群情激奋,现场一片嘈杂。
于奇正似乎看到人群中神偷张迁儿的影子闪了一下,随即和万茛苟两人消失不见。
采薇趁机扑到于奇正耳边说:“遣回众人,防备奸细。夸张有德,静候佳音。万先生说的。”
这句话让于奇正脑中如同闪过一道闪电,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
好险啊!
要不是万茛苟要采薇来和自己说这些,恐怕就要出大问题了。
于是毫不迟疑,走到唐七面前:“唐县尉,能否稍候片刻,我先把这些下属遣散回去。”
原本当前的情况,于奇正想多呆一会唐七也没办法,何况他现在是要遣散这些刁民,唐七更没有理由拒绝了。
得到唐七默认之后,于奇正转身走了几步,大声说道:“曌建筑的兄弟们听好了。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总都料的话,下面我说的话必须严格执行。谁若不听,从此咱们就划清界限。”
现场立马安静下来,大家又紧张又期盼地望着自己的老大。
紧张,是因为从来没见他这种语气;期盼,是因为老大一定有什么办法。
于奇正朗声说道:
“家在竟陵城的员工,即刻结算薪俸。放假回家过年,等年后通知再开工。”
“回龙镇的兄弟,除秦都料一家三口、虞都料和勾部长外,即刻出城回去,一个都不许留在城中。”
听到这个安排,曌建筑的兄弟们一片哗然。
这正是大家人多力量大,团结起来保护老大的时候,怎么会是这种安排?
于奇正深深鞠了一个躬,继续说道:
“回龙镇和其他地方的乡亲们,我于奇正何德何能,能得到大家如此关心照顾,在这里谢谢大家了。”
“不过我现在求大家一件事,你们要真想我早点回去的话,就立即回家。”
“咱们县的张县令,我是听说了的。是个好官,是个清官,是个明官。大家一定要相信张县令,他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人群中立马就有聪明人反应过来了。
于总本来就没犯法,完全可以先走正当程序。如果将来官府判案不公,那是另外一回事。没必要现在落个“聚众闹事”的口实。
彭巡典越众而出说道:“于总放心,曌建筑的兄弟们我全部带回去。”
一直不放心,跟着一路过来的镇长也开口了:“乡亲们,大家要相信官府。你们看,于总都料都这么说了,大伙儿跟着我先回去吧。”
于奇正见局面基本上稳定下来,转头对一路押解过来的衙役们施礼说道:“各位官爷,也是奉命行事,乃职责所在。结果为小民的事,让诸位受委屈了,这里给您几位赔礼道歉了。”
衙役们心中也是暗暗叹息,无怪乎这于都料如此受众人爱戴,真是通情达理。这次这事啊,七哥还真是做得过了点。
安排完这些事项之后,于奇正这才伸出双手微微一笑:“还是戴上吧,不然各位也不好交差。”
其实这事还真是个问题。
不管于奇正有罪没罪,至少目前是属于嫌疑犯,按道理是应该使用控制行动的工具。
两个衙役走上前来:“于爷,那就委屈您了。您放心,等县令大人判决下来了,咱哥俩今儿个怎么给您戴上去的,到时候就怎么给您解下来。”
众人见于奇正态度如此坚决,也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难题、台阶、冲县衙
收到于奇正在城门口讲话的消息之后,竟陵城的各方势力反应均不相同。
最紧张的人是县令张有德。
从收到好几百人聚集的消息,张有德的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开过。
对于他来说,这还真是个难题。
昨天唐七来找他签拘捕令的时候,他当时没想那么多。
毕竟那个盗墓贼赵天赐供出来的,之前他就越狱过一次,结果在外面被人逮住了。
那次逮住他的人,和他换了衣服通过地道进去,然后和那个何尔秋说了几句话就又退出了。
那么此人必定是为何尔秋而来。
何尔秋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最亲近的也只有一个于奇正了。
按照赵天赐的供述,当时是三个人,但他只见过进地道那人的长相。
无论从身高年龄相貌各方面来说,都与于奇正相符。
因此,于奇正有重大嫌疑,这一点是跑不了的了。
按照唐七的分析,如果于奇正确实进到牢中和何尔秋串供过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之前何尔秋的所有供词都是假的。
但是现在他们又无法去再次拘捕何尔秋。
原因也很简单,上次何尔秋已经直接受到朝廷表彰,即便查出了何尔秋的供词都是假的又怎么样?
你现在再说他是假的,也就是说朝廷上次的表彰是错的,打了谁的脸?
到时候不但没个好气给你,反而还要追究你上次审错的责任,张有德没那么傻。
唐七也知道这一点,因而再三保证这次就只查意图劫狱的事,甚至完全不牵扯到何尔秋。
对于唐七办案的能力,张有德还是非常满意和信任的。
既然他再三坚持这后面有惊天大案,就由得他去折腾得了。
反正查不出来啥,也没什么损失。万一真给他蒙对了,这功劳自己可是要占大头的。
但张有德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于奇正这么受百姓追捧,这下可是一脚踢在了石头上。
这些民众这么聚集,强势弹压吧,这么批量性民变的消息是绝对盖不住的。
到时候不管是对是错,自己这个乌纱帽是绝对不保了。万一有半点没处理好,连戴这顶官帽子的人头都可能落地。
如果就是依从这些百姓的意思放人吧,以后治下的那些人都会有样学样,遇事就这么搞,哪个当官的受得了?
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往往“拖”是最好的办法。
遇事张有德就只能先采取拖字诀。
于奇正在城门口的讲话和对事情的处理的相关消息传来,张有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幸亏这于都料识大体知进退,不然还真不知道明天怎么办。
何况于奇正在众人面前对自己是一番吹捧,实际上也是给了自己一个最好的台阶。
张有德当然明白,现在只要自己判案时一副公正廉明的样子,百姓的怒火就是在唐七身上,自己还能落个好名声。
唐七啊唐七,这就不好意思了,下属就是给上级背黑锅的。
何况这事,你还真算不上背黑锅,从始到终都是你在蹦蹦跳跳。
打定主意之后,张有德起身去了一个地方。
对这件事情也聚精会神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豹哥王豹了。
在对付于奇正这事上,豹哥和唐七虽然出发点不同,但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县尉唐七一直认为以自己的能力,绝不仅仅是当一个小小县尉。
只是这竟陵城池子太浅,这么多年来就是些小偷小摸的案子,充死顶也就是一些简单的凶杀案。
这些案子放在竟陵城似乎是大案,放在全国就真的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只有破那种惊天大案,才能一举成名。然后再升到州里道里乃至京城,方能施展他唐七爷的本事。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有这种遇到大案的直觉,对于唐七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上次从二俅那里非但没能找到突破口,还闹了个灰溜溜的。
唐七非但没有气馁,相反更加确信自己的直觉了——越是狡猾的对手,犯罪等级越高。
能否顺利侦破,对他未来能否实现自己的抱负,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盯住这件事的原因。
相对而言,豹哥的想法就简单得多了。
牢牢的掌控住竟陵城的营造业,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
只要可能对这一点产生冲击的人,管他于奇正、牛奇正还是马奇正,都得干下去。
因此豹哥再三给唐七进言,对这种人必须高调出手以便震慑屑小。
唐七考虑了一下,这也就是个顺水人情的事,加上这么做也能首先从心理上给于奇正以极大压力。
于是采取公开场合逮捕,然后步行回城的方案。这样就相当于变相游街,将于奇正的气势全部打消。
只是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是,最后事情演变成这样,不仅没起到设想中的效果,反而自己咬了舌头。
这让豹哥如坐针毡。
七哥现在的心情,豹哥完全能体会到,回来之后肯定会迁怒自己。
当然,这也最多只是挨顿骂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重要的是,这姓于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势力就发展的这么大。假以时日,等他在竟陵城站稳脚跟了,还有我王豹的容身之处吗?
于是豹哥更加坚定了一定要钉死于奇正的决心。
但具体怎么做,却一筹莫展,直到看到院子里的赖四之后,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上次被大黑咬得只剩下半条命的赖四,回来后一直在豹哥家养伤,每日里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和养的那条狗一样。
虽说同是竟陵县管辖,但这附近有个很有意思的是“三里不同音”。
竟陵城和回龙镇口音,有一些区别。
外地人或许感觉不到,但本地人是只要一开口就知道的。
豹哥嘴角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此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次把这姓于的弄死。
现在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县令肯定会开堂公审。
到时候只要这赖四混在人群中,用回龙镇口音叫几声“狗官冤枉于总都料”。
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很容易就被鼓动起来,然后派自己的人在里面引发骚乱,最好是直接冲击公堂,明抢于奇正。
到时候,之前有没有罪已经不重要了。就凭冲击县衙公堂这一点,就能将这姓于的钉得死死的,再无翻案可能。
豹哥把一切都计划好,并做了相关安排,就收到了于奇正在城门口遣散众人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关注、暗流、救命啊
除了张有德和王豹之外,还有一些人在关注此事。
第一批是陆家、龚家这些财主。
陆家龚家他们都是做正规生意的,与王豹他们那种带灰色的不同,大家相安无事。
在他们眼里,这件事就是两帮人在抢地盘,这样的事情这些年也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感觉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经过像万茛苟这样的有心人有意无意的暗示,纷纷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王豹之所以这么多年能霸占竟陵城的营造市场,除了背后有唐七罩着,还有点关键的原因就是之前遇到的对手太弱,三两个回合就被王豹拿下了。
而这次遇到了于奇正这块石头,就逼得原本躲在后面的唐七跳到了前台。
这次唐七公然去回龙镇缉拿于奇正,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那好,问题就来了。
人都是这样的,在没有撕破脸之前,还要顾忌一点脸面什么之类的。
一旦彻底不要脸了,没有了任何廉耻心,那就不管吃相难看不难看了。
实际上这次的争斗,不仅仅是王豹和于奇正,背后可能还有唐七和县令张有德之间的争斗。
虽然张有德是县令,但总之是外地来的官员,而唐七却是本地人在官场中的代表。
如果是这样,这次王豹把于奇正彻底打垮,是不是就代表着唐七实际上架空了张有德?
这样一来,别说营造市场了,到时候豹哥插手其他行业怎么办?
就算不直接去卖茶叶开酒楼,他掐断了运输或者材料供应,大伙儿还是得看他的脸色了。
这就是个让本地商家很头痛的事情了。
在他们眼里,张有德是读书人,正宗的朝廷派来的官员,名正言顺。而唐七这些地方势力,在本地盘根错节,多少沾点灰色。此为其一。
其二,类似张有德这种官员,在竟陵城都是有一定任期的。即便拿一点好处,也不会太过份。
更重要的是,张有德绝对不可能想到自己去控制竟陵城的某个行业。
毕竟,任何时候张有德这样的人都还是要“脸”的。
而唐七这样的人就不同了。如果实权落到他的手里,那么相当于黑白两道都是他的。这样的话,想介入或者控制某个行业就轻而易举了。
从于奇正这件事来看,唐七已经是不准备要脸了。
因此在这件事上,很难独善其身。但具体怎么做,暂时大家都没有任何头绪。
第二批关注这件事的人,就是以漕帮倪大虎为代表的黑色人物。
听到事情的整个经过之后,倪大虎只说了一句话:“竟陵城要变天了。”
每个世界都有它的规则,地下世界也不例外。
他们的规则不一定是朝廷律法,但一定是遵从一个“义”字。
讲义气,不仅仅是兄弟哥们间。对于倪大虎这种人来讲,不欺压良善也是“义”的一种。
还有一点就是,在他们心中,“江湖”和“庙堂”是完全对立的两个世界。
江湖人就按照江湖规矩行事,和官府的人有纠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江湖的背叛。至少,算不上是真正的江湖人。
因此,他们内心是很瞧不起像豹哥那种人的。
看不起归看不起,但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还是相安无事。
因此尽管有些同情于奇正,也不至于到为他出头,直接得罪唐七的地步。
所以暂时还是观望的态度最为合适。
竟陵城涌动的这些暗流,于奇正一点也不清楚。
他只是在考虑,也不知道现在事情恶化到什么局面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被带到县衙之后,唐七就被张有德叫过去了。
那两个衙役亲自把于奇正带进大牢,和里面的狱卒打了个招呼,找了个最干净的囚室将他放了进去。
然后不知道又从哪里给他抱来了一床被子,还递了一只纸包着的烧鸡,这才说道:“于爷,只能先委屈您了。想吃什么尽管和咱们哥俩说。”
于奇正立马道谢不迭。
刚刚躺下,唐七就进来了。
原以为是来提审自己的,没想到唐七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说道:“怎么关在这里?”
狱卒一脸不解地看着之前的两个衙役。
唐七也不废话,眼睛环顾了一圈之后,指着一间囚室说道:“关那间。”
于奇正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唐七指着的正是之前二俅呆的那间。
两个衙役急忙上前说道:“七哥,那一间旁边就是赵天赐的。按照规定,为免串供,同案犯不得囚室相邻……”
“我需要你提醒吗?”唐七恶狠狠地瞪了衙役一眼。
两个衙役无奈,只能退了一步,不断给于奇正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去那边之后不要乱说话。
紧接着狱卒就过来,将于奇正押到了那间囚室。
唐七冷眼看于奇正进了囚室后,带着两个衙役走了。
进入囚室之后,于奇正才有时间去观察四周。
当他看到隔壁囚室的赵天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字:惨。
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也就不说了,赵天赐的两个肩胛骨上被穿过铁链,锁在囚室的木柱上。
如此一来别说挖地洞跑了,活动的方圆都不能超过一米。
于奇正不免心中非常难受。
要不是因为自己当时借用地道,兴许这赵天赐就逃出去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被抓住直接当场处死,也不用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心中不忍之下,当即移到相邻的木栏边说道:“兄弟……”
赵天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道:“你是在叫我吗?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叫我兄弟?”
于奇正一下子愣住了。
按照唐七说的,拘捕自己的理由是赵天赐逃跑败露,然后供出了自己。
不管是不是他供出来的,赵天赐也不应该不认识自己啊。
难道是在严刑逼供之下整个人都傻了?
说实话,在进来之前,心里多少骂了这赵天赐几句。
但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原本的一点点怨恨也完全烟消云散了。
于奇正取出刚才衙役送的烧鸡,撕下一半递了过去。
赵天赐依旧是面无表情,也不去接烧鸡。
于奇正叹息一声,撕了一片递到他的嘴边说道:“兄弟,吃点吧。”
赵天赐一口将烧鸡吐出了老远,往外爬了两步,神态激动地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证据、升堂、小乌龟
狱卒很快赶了过来,拿着水火棒敲着牢门:“叫什么?”
赵天赐指着于奇正:“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他又是和我攀兄弟的,又要毒死我。”
于奇正无奈,拿起手里的烧鸡自己嚼了几口。
刚才衙役给于奇正烧鸡,狱卒也是亲眼看到的。
不用说,现在抓进来的这人一定是有关系的,不然衙役不会这么客气。
加上于奇正自己这么吃烧鸡,自然不会有什么毒了。
当即冲着赵天赐喝道:“皮痒了?闭上你的鸟嘴!”
等赵天赐畏畏缩缩地缩到角落之后,狱卒这才过来说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关系,到这儿来了就老实点,别他粮的给老子惹事。听到没?”
于奇正连忙唯唯诺诺地点头。
狱卒用水火棒指着囚室的另外一个角落:“到那边好好呆着,没事别过来。”
于奇正也不废话,直接走到指定的角落半躺了下来。
狱卒这才满意地离开。
刚刚走到上面,就遇到了唐七。
“他们说什么了?”唐七开口问道。
狱卒把下面的情形说了一遍。
唐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回想到刚才的事。
他们刚押解于奇正道县衙,张有德就将自己叫了过去。
言语间不断暗示,这件事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就这么算了。
唐七也知道,百姓聚集的事虽然没闹到城里,但张有德必定是收到了消息。
张有德受到民众压力,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个心情唐七完全能理解。
若是其它的案子,唐七也就顺水推舟,给顶头上司面子了。
但是这个案子,是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以后都不一定能遇到。
就这么放弃的话,唐七实在不甘心。
于是就不卑不亢地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搪塞了过去。
令他想不到的是,张有德接下来直接宣布,明天早上就直接开庭审案。
为预防诱供逼供,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提审于奇正。
唐七立即争辩,说这个案子不能审得这么仓促。
没等他话说完,张有德就火了,说了一句“难道你真要本县县衙被百姓围攻吗”之后,拂袖而去。
现在看来,只有明天在公堂之上,靠人证物证彻底把这件事扳倒。
到时候以劫狱这件事先将其入罪,再慢慢审出藏在后面的大案。
主意打定,唐七走到楼梯拐角边,朝赵天赐对面的囚室望了一眼之后,迈步离开。
第二天。
昨天城门口发生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因此一大早县衙门口就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在“升堂”“威武”堂威声过后后,张有德一拍惊堂木:“将人犯于奇正带上堂来!”
通常来说,这个年代的民事纠纷案件,都是采取的“不告不理”原则。
由原告向案件管辖地官府提交“辞牒”,经官府立案后,根据相关内容进行调查、审理。
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县司有时会传唤当事人或者证人,到县衙来接受询问或对质。
最后,由县官依据“律”、“令”、“格”、“式”,对当事人作“判”。
而于奇正这个案件就不一样了。
简单点说,这个情况就类似于现代的“公诉”。
因此,同样有“公诉人”。本案的“公诉人”就是唐七了。
案件审理一开始,张有德问了于奇正姓名年龄籍贯这些基本信息。
事实上,这也是唐七最关心的核心问题。
于奇正按照上次和万茛苟所商量好的答复。
大意就是自己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五台山清心寺寂静长老所收养,一直在那个小庙里长大。
不等唐七开口,张有德拿着作为证物度牒和寂静长老的亲笔证明说道:“这些就不须废话了。本官问你,上月十七夜里你在哪里?”
于奇正低下头,嗫嚅着说道:“回大老爷,这个小民需要好好回忆回忆。”
唐七冷哼一声,开口说道:“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于奇正不解地说道:“小民不知道唐县尉这话的意思。”
“哼!”唐七说道:“上月十七夜间,你在县大牢外面,与另外两个同伙,见到了一个人,你都忘记了?”
于奇正睁大眼睛,转而望向堂上的张有德:“冤枉啊大人,说实话咱老百姓都是日复一日过日子,突然问到上个月的某一天,还真没那么容易记起来。但是,小民绝对没有如唐县尉所说,大晚上的来县大牢。”
“还敢狡辩!”唐七怒喝一声转向张有德:“此刁蛮人犯拒不伏法,须以刑伺之。”
下面围观的群众都“哄”地一声议论开了。
“肃静!”张有德拍这惊堂木,不悦地说道:“唐县尉,此语失当!”
唐七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转过身对着于奇正厉声说道:“好,你说你记不清楚具体十七日晚上的事情。那至少那几天人在哪里,总还记得吧?”
于奇正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唐七绝不是因为赵天赐的事,而是早就盯着自己了。
甚至,已经找到了看到自己当时晚上在县城的目击证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万茛苟来。若不是他早有安排,今天这里就完蛋了。
“十六日到十八日我都在竟陵城。”
“做什么?”
“谈生意。”
“谈什么生意?与何人谈?”
“陆家茶庄、龚家酒楼,以及其他几个营造之事。”
“晚上分别宿于何处?”
“这个……”
“说!”
“白日里和各位东家谈生意,晚间宿于青楼。”
唐七冷笑一声,继续步步紧逼:“哪家青楼?哪位姑娘陪侍?”
于奇正苦着脸答道:“这个真不记得了。那几天天天喝醉,哪里还记得去的具体哪家青楼找的谁啊?”
围观的人们发出鄙夷的笑声。传言中这于奇正可是个大英雄大好汉,原来不过是个酒后烂性的好色之徒。
人群中的勾采薇更是气得一整张脸都白了,紧紧咬住下唇。
“哈哈哈哈哈哈,”唐七放声狂笑起来:“那我来告诉你,你去的是咱竟陵城最出名的众芳楼。李小乌龟,滚出来。”
人群中钻出一个瘦小猥琐的汉子,很多人都认识,正是众芳楼里的龟奴李小乌龟。
李小乌龟说道:“这位大爷那几日确实来过众芳楼,都是去柳姑娘房里听了一会曲子,从来没在里面过夜。”
第一百四十四章 艳羡、肃静、柳如烟
采薇脸上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一点,不过随即又被担忧所代替。
唐七继续问道:“哪个柳姑娘?”
李小乌龟答道:“还能有哪个柳姑娘,当然是柳如烟柳姑娘了。”
唐七眼中露出猫戏老鼠之色,望向于奇正说道:“于总都料品味不错啊。”
堂下的人“哗”地一下议论开来了。
刚才对于奇正“贪杯好色”的鄙夷,一下子变成了对“名人雅士”的羡慕。
这个时代阶层的划分非常明显。
比如按照职业,就能把人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有高贵,有低贱。
但同时这个世界又很奇妙,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也就是说,不管从事哪个行业,做到金字塔顶尖的那一小部分人,社会地位都与他所在的那个行业无关了。
比如青楼女子,原本是最为低贱的。但如果做到最极致,就不会被人瞧不起,相反还会仰慕。
柳如烟就是这种人。
在竟陵城中,要说身价最高最受吹捧的花魁,就是柳如烟了。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如烟那里,更像是一个身份的象征、一个用于高档交际的地方。
类似“和张公子在柳如烟那里吟诗作赋”、“今晚咱们去柳如烟那里听她弹琴”之类的话,在本地文人雅士、达官贵人们眼中,就是一个光环。
这也侧面证实了李小乌龟的话,于奇正不可能在众芳楼过夜。
就在这时,一个夜莺般的声音传了过来:“谢唐县尉抬举。”。
一个身穿水绿色曳地长裙的佳人,在身后丫环的陪伴下,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
人群“哗”地一声躁动了起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艳压群芳的柳如烟。
在堂下的,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柳如烟的大名当然都是听过,但见过真人的并不多。
毕竟,那消费不是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况且就算你肯花钱,没一定身份也不一定能见到。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让柳如烟款款而行。
县衙大堂前面的这块地上,顷刻间多了无数的口水。
柳如烟走到大堂上于奇正身边,用如葱般的玉指点着他的额头:“姓于的,你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你刚才说什么?不记得在哪里过夜了?”
堂下全部都轰动起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于都料和她之间,有着某种关系吗?
要知道,这柳如烟虽然是个青楼女子,却要比任何人都爱惜羽毛,因为这是她吃饭的根本。
本身青楼女子就有两种,一种是常见的那种,另外一种就是所谓的“卖艺不卖身”。
最顶尖的一定是后一种,因为他们深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赚钱靠的是“名气”。
一旦破了身,也就不值钱了。
好不夸张地说,柳如烟跟了哪个男人,在这竟陵城绝对是一大新闻。
对这种风流韵事,广大群众是最为津津乐道的了。
县衙堂前一下子像是有一万只苍蝇飞过。
张有德不得不再次拍着惊堂木叫道:“肃静。”
柳如烟对着唐七施了一礼:“苦命人在此多谢唐县尉了。”
唐七黑着脸问道:“柳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如烟幽幽一叹,连眼圈都发红了:“这于奇正花言巧语,说要替奴家赎身,与他做个长久夫妻。结果在奴家那里三个晚上之后,就偷偷跑了,然后不知所踪。要不是唐县尉,奴家还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个负心汉呢!”
县衙堂前一下子飞过十万只苍蝇。
张有德又是一阵“肃静”之后,开口问道:“柳姑娘,你说这于奇正在你那里住了三晚?”
柳如烟连忙施礼答道:“回大人,上月十六日到十八日夜间,于奇正宿于小女子之处。”
唐七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指着柳如烟叫道:“你可知做伪证,是什么后果?”
柳如烟微微一笑,眼光瞥向一边的李小乌龟:“这句话你应该跟他说。李小乌龟我问你,你看到于郎离开不假,但凭什么作证他不在众芳楼过夜?”
李小乌龟作为青楼里最底层打杂的,哪敢得罪柳如烟?听她这么一说,哪还敢吭声。
唐七咬牙切齿地说道:“柳如烟,我不管你拿了什么人的好处,或者受到什么人的胁迫。总之,你在这公堂之上信口雌黄,我唐某绝不放过你!”
柳如烟不屑地说道:
“唐都料,我不知道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倒有几句话要说说。”
“要说拿人好处,我柳如烟虽然身份低贱,但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收什么猫啊狗啊豹啊之类一点点小好处,而无视国法。”
“至于说到胁迫,我柳如烟在这竟陵城中也识得一些仗义的兄长,也不是那么好胁迫的。何况,再怎么穷凶极恶之人再怎么胁迫,也及不上在这公堂之上语出威胁吧?”
“我倒是在想,咱们众芳楼的一个提壶的小龟奴,怎么会没事主动来这公堂作证,是不是受人胁迫还是被买通了?”
这番连珠炮连消带打,不禁让所有人都信服她没受到什么胁迫和被买通,相反句句话都指向唐七买通胁迫李小乌龟来作证。
这下可把唐七气了个半死,张着嘴巴:“你,你,你……”
柳如烟说道:“哦,我明白了。因为某些人几次三番想在我那里过夜被拒绝了。因此看到于郎之后怀恨在心……”
唐七头都快气炸了:“你血口喷人!我特莫的去了几次,连见都见不到你!”
而堂下的群众纷纷发出“哦”的声音。
怪不得这唐七要置于奇正死地呢,一方面是因为收了豹哥好处,另外一方面也是争风吃醋啊。
实际上柳如烟话中的“某些人”是另有所指,只不过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唐七了。
这个人其实指的是县令张有德。
话说这张有德本就是科举出身,自然是一个文人了。
文人嘛,除了酸这个毛病之外,就是对风流这个词的理解特别透彻。
张有德去柳如烟那里吟诗作赋饮酒品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酒喝多了,再作几首自以为得意的诗,自然就放荡形骸想风流了。
于是乎,张县令好几次提出住宿的要求,不过都被柳如烟巧妙地回绝了。
第二天酒醒后,大家都不以为意,下次见面还是正常得很。
但这事若是被众人都知道,这一县父母官的颜面可就荡然无存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好在这柳如烟聪明,并没挑明。加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唐七身上,没谁去看堂上面红耳赤的张有德。
张县令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轻咳几声说道:“大堂之上,不得讨论与本案无关的事。”
唐七与柳如烟同声答道:“遵命。”
张有德想了想之后问道:“柳如烟,既然你说这于奇正在你那里住了三夜,你二人是如何识得并发展的?”
张有德问这话,一方面此事确实与案情有关。试想,这柳如烟眼高于顶,向来卖艺不卖身,如何肯委身于奇正,这就涉及到一个有无做伪证的动机。
另外一方面,张有德还真的想知道,堂下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凭什么抱得美人归?
事实上,对于堂下的吃瓜群众来说,对这件事的关注,比对案件本身,可是要强的多了。
对张县令问出的这个问题,简直是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真是咱们的好父母官啊。
柳如烟也不逃避,当场就讲述起来。
那天有五、六个客人来我这里喝酒,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的都是熟人。
大家都知道,凡是到我这里来的,没有谁不是已经吃饱喝足,主要就是来聊聊天。
但这个我不认识的人,好像真的是肚子很饿了来吃饭的,进来后大家都在聊一些风雅的话题,他就闷着头在那里猛吃东西,好像是很久没吃过饭一样。
后来吃饱了,就那么傻愣愣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恨不得马上离开一样。
举止粗俗就不说了,他从进来之后就没有看过我一眼。
这让我很奇怪,因为从来没有男人这样过,也没有人进来就是一副恨不得立即离开的样子过。
但是,好像其他的人都对这个人挺尊重的,于是我就又多了一丝好奇。
从其他几位称呼中,我得知这个姓于的黑脸汉子,是一个工匠。
这让我更加好奇了。在座的几位都是非富即贵的,为什么会这么尊重一个工匠呢?
然后我又知道了,原来那几位公子,都是求着他来给自己家营造的。
我更加好奇了,这世上只有工匠求东家给活干,哪有东家求工匠来给自己家做的?
一方面出于好奇,另外一方面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要让每位客人都开心,于是我就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营造方面引。
功夫不负有心人,聊天的话题终于从诗词转到营造上去了。
一谈到营造之术,这个人象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不仅眼睛里放出光芒,甚至全身都被一个光圈笼罩住了。
虽然他说的那些东西我不懂,但是我还是被感染了,我觉得他很厉害很强大,就像一堵无比坚固的墙,如果能倚靠上去,会特别安全。
他也兴奋起来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酒,没多久就喝多了。
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喝多了之后说出的话,比之前的更上一层楼。
他当时说:你们知道黄金分割点吗?就是六百一十八这么一个数值。
为了说明这个数值,他让我站直,告诉大家为什么觉得我美呢?
因为我身材比例合乎黄金分割点。
比如,我的肚脐和总身高相比,就是六百一十八比一千。
再比如,我的鼻子宽度和长度的比例,脸部长度和宽度的比例等等等等,都是六百一十八这个比率数字。
所以大家才会觉得我漂亮。
当时我又羞又气又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但没发火,相反心中特别骄傲,自己能吻合黄金分割点。
我听过无数人夸过我,但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甜蜜。
可这时他又话锋一转,告诉大家,自己营造时会尽可能采取黄金分割点。
比如门的长度和宽度,内部房间长和宽的比率等等。
这时我是真的生气了,原来他刚才根本就不是为了夸我。
只是把我当一个工具一样,说明他所表达的东西的正确性。
我出来没有对人发过火,但是当时我真的受不了了,于是质问他:“我是你的锯子还是凿子?”
结果他的回答,比直接说我是锯子或者是锤子更让我生气。
他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是姑娘……”
有人来我这里吃饭喝酒聊天这么久,居然能把我名字都记错的,这是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的事情!
其他几位客人可能也发现不对,急忙上来劝我,也有小声埋怨他的。
就在我准备下逐客令的时候,他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是因为看到你想起了一句诗,所以说错了你名字。”
然后他念了一句诗,就把我的心全部偷走了。
说到这里,柳如烟一改刚才镇定自若的模样,羞答答地低下头去。
这个关子卖的就要命了,别说堂下群众中那些有点文化的了,堂上的张有德急得抓耳挠腮,连声说道:“什么诗?什么诗?快说!”
柳如烟这才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诗。当时他推开了窗子,望向黑漆漆的夜空缓缓开口……”
柳如烟微微一顿,一字一句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现场沉寂片刻之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好”“高才”“佩服”的喝彩声。
张有德更是目瞪口呆,坐在那里良久。
要说这是诗吧,上下阙对仗、平仄都不合。要说这是一句话吧,偏偏有着无尽诗意。
张有德喃喃说道:“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扫空万古。”
确实,这句诗不是诗、赋不是赋的不知如何评价的东西,一下子就把一副画面拉到了众人眼前。
其中所蕴含的哲理和深意,只可意会不可言表。
这么深层次的东西,偏偏每一个字都简简单单,即使是贩夫走卒都能听懂。
而且从这句话中,作者的性情耿介、气魄非凡、毫不做作体现得淋漓尽致。
众人越来越觉得这句话的奇妙。
现在在这里这种环境之下,乍一听就觉得震撼。
如果换一个环境,在他们当时所处的深夜挑灯红烛西窗之际,似乎又是一种韵味。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难道不应该是最缠绵悱恻的情话吗?
再往深处想,于奇正叫错柳如烟的名字,难道是故意的?
“柳如烟”美则美矣,但还是遮不住其中的风尘之气。
“柳如是”这个名字,其中情深,只有用情之人才会懂。
妙啊,妙不可言!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见、诸君、皆傻鸟
柳如烟羞涩地垂下头,不时拿眼角去偷偷瞥着身边的于奇正。
那副小儿女模样,当真令人我见犹怜。
才子佳人什么的,最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加上柳如烟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语气,很容易让听众代入那个场景。
尤其是自诩才子的张有德,代入感特别强。
似乎自己就是那个站在窗边,貌似无意吟诵出一句千古佳作,俘获美人放心的读书人。
不不不,我不是假公济私啊,这个和本案关系很大。嗯,关系很大。
“然后呢?然后怎样?”张有德的声音微微发抖。
“然后……然后……”柳如烟两只柔夷不断地揉搓着手里的香巾,片刻后才嘤声说道:“然后小女子就下了一个决心。”
“请证人不要磨蹭,一次把话说完。”张有德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柳如烟咬了咬下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声说了起来:
“然后小女子便下了一个决心,此生非他不嫁!”
“我拼命的在他面前表现,很努力的弹琴画画,将我最好的技艺展现出来。”
“所有人都不断鼓掌,但是他始终像个木头一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除了他那营造之事,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看一眼的。”
“后来曲终人散,他就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前脚一走,我的心里就乱成了一团乱麻。”
“我能看出,按照他刚才的表现,以后多半不会来找我。”
“我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他。于是,”
……
“怎么个又停住了呢?”张有德无比不满地喝道。
柳如烟深吸一口气开口了:
“于是,我就让丫环小翠追下去拉住了他。告诉他说我发现了他说的黄金分割点的一处错误,希望能请教清楚。”
“然后小翠带着他从后门,重新回到了我的房间。”
“等他来后,我就告诉他说刚才他说我的身材符合黄金分割点是错的。”
“他不信,于是我就让他用手丈量。”
……
“下贱!”一声怒喝从堂下传来。
勾采薇气得柳眉倒竖,胸口因为激动不断起伏。
这还不止,还接着用力地跺着地面,不断地骂道:“下贱、下贱、下贱!”
哎呦,越来越精彩了哦。
争风吃醋什么的,广大劳动人民最是喜闻乐见了。
先破口大骂,然后吐口水,再接着扯头发、撕衣服、再拳来脚往大打出手,这样的情节百看不腻。
目前看来已经进入了骂战阶段,加油。
围观群众一会看看堂上的柳如烟,一会看看堂下的勾采薇。
一个妖娆多姿,一个眉目如画。一个妩媚多情,一个英气勃发。
这个狗日的黑小子艳福也太好了吧。
张有德是文人,对于泼妇殴斗没什么兴趣。
他的关注点还是在于“案发时间于奇正不在现场的证明”。
于是又一拍惊堂木:“肃静!堂下那位小娘子,不得喧闹。证人柳如烟请继续说。”
“继续说?”柳如烟不解地反问:“这闺房之事,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呢?”
堂下哄地大笑起来,口哨声喝彩声叫好声起哄声不断。
勾采薇恨得把地面都跺出了一个坑。
从柳如烟出场开始,一直低着头的于奇正心里有苦难言啊。
尤其是现在,背后传来无数眼神利箭的感觉你造吗?你造吗?!
他偷偷扭过头向身后扫了一眼,一句千古佳句在胸口不断荡漾:
我见诸君皆傻鸟,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柳如烟前面说的部分虽然有所夸张,但也还是有根据的。
当时为了掩人耳目,确实和万茛苟陆公子龚公子他们去过她那里。
可后面的什么派丫环叫他从后门回房间,还什么用手去量什么狗屁黄金分割点,这可都是子虚乌有的胡编乱造啊!
尤其是现在,还扯到什么闺房之事,这这这从何说起啊?
这就像是在现代,去唱个k喝个酒什么的还好,一旦开房,那性质就变成“票昌”了。
我于奇正可是新时代的五好青年啊,我还没结婚啊,这名声传出去之后我可怎么办啊?
不行不行,我要抗争!我可不能蒙受这不白之冤!
想到这里,于奇正开口说道:“青天大老爷,我不是!我真没有票昌啊!”
“姑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姑爷?什么姑爷?不是在说我吧?可这个时候除了说我还能说谁呢?
就在于奇正一片茫然之中,柳如烟的丫环小翠站了出来:
“晚上你们安寝前洗脚水也是我倒的,早上洗脸水也是我打进房的。”
“那天你和我们小姐说,要给她赎身出来,我是亲耳听到的。”
“你走后,咱们小姐就一直闭门谢客,随便一打听就可以知道。”
“你现在这么否认,对得起我们家小姐吗?”
……
“啪!”于奇正觉得后背有个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伸手一摸黏糊糊的。把手指拿到眼前一看,这啥玩意啊?好像是……臭鸡蛋?
原本严肃的审案现场,莫名变得欢乐无比。
“咳咳,”唐七觉得再这么闹下去不是个事:“禀县令大人,柳如烟的话,仅能作为参照,但不能作为关键证词。”
在堂下的一片嘘声中,唐七正色说道:“即便人犯与柳如烟有私情,也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这是为何?”张有德皱眉问道。
“理由很简单,”唐七说道:“正因为两人有私情,因此柳如烟极有可能为疑犯脱罪而说谎。或者说,说部分谎言。比如,于奇正在她那里只住了两个晚上,中间那个晚上并不在。又或者,先住下掩人耳目,半夜里出去,干完坏事再回去。”
堂下虽然还是嘘声不断,但小了很多。
唐七所说,其中也不无一点道理。
就证词自身来说,有利益或者利害关系的人证所说的,可信度是要打折扣的。
本案中柳如烟与于奇正之间,自然属于有利害关系的类型了。
唐七这番话,张有德不得不慎重考虑。
虽然唐七没有明说,但张有德知道,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判文”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又和他的仕途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证词、逼供、背锅侠
当时的官吏的选拔和晋升,主要依据“身”、“言”、“书”、“判”这四点来甄选。
而这四点中,最为看重的就是“判”了。
所谓“吏部选人,必限书判”,而实际中基本上就是“判”了。
考核官吏的能力大小,皆与判文的水平高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此,为官者判文做的如何,对仕途升迁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判文是一种独特的骈体文。好的判文文辞简练、逻辑严谨、法理并重。
而这中间最为重要的又是法理并重,所谓“有理有据”也。
包括证人、证物、证词,直至最后的处理等所有的环节,都必须引经据典,说明是引用的哪一处的法律条文。
在本案中,柳如烟的证词作为辅助资料完全没有问题。
但如果仅以这部分证词来判定,毫无疑问,这个判文是存在瑕疵和疑义的。
“依唐县尉之见呢?”张有德肃容问道。
“不如请一下其他证人吧?”唐七露出狼一般的笑容。
“传人犯赵天赐。”张有德直接开口说道。
片刻后,浑身污血斑斑的赵天赐被带了上来。
张有德开口问道:“赵天赐,据你供述,上月十七日,你自县衙大牢地道逃出,被三人所劫持,可有此事?”
“有。”
“详细讲来。”
“那天我从地道逃出,就被三个人所劫持。其中一人与我换了衣服,从地道里面钻到牢中。大约小半个时辰,又从牢里出来,和我换了衣服。然后他们给我吃了毒药,让我再回到牢中。”
“那人去牢中做什么?”
“这个,他们真没和我说。”
“他们让你再回牢中干什么?”
“不知道。他们就说以后有需要会通知我。可后来一直没找过我。”
“你可看清三人容貌?”
“其他两人一直戴着面罩看不清楚,只看到那个进地道的人,因为他和我换衣服时把面罩取了。”
“那好,你现在好好看看身边这个人。”
“好的。”
“你可否识得此人?”
“嗯,嗯……认识。”
“详细说来,你二人何时相识,又做了什么?”
“就是昨天见到的啊。这个人被抓进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换到我囚室隔壁。”
“这么说你之前没见过这个人?”
“没见过啊。这人很莫名其妙的。一进来就和我套近乎,还给东西我吃。”
“这么说,他不是之前和你换装进大牢的那个人吗?”
“不是,肯定不是。”
……
听到这里,唐七实在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到赵天赐面前:“你敢当堂翻供?当时我将他的绘影拿给你看,你言之凿凿说就是他。前几日我将你带到回龙镇,你也指认是他……”
不等唐七说完,赵天赐一副极度惊恐的样子,朝前面爬了几步,对着张有德不断磕头:“是他,是他,就是他。我认,我认,你们要我指认谁,我都认。求求你们,快点把我砍头吧。求你们别再折磨我了呜呜呜……”
一边说着一边扯开自己上衣,露出肩胛骨处两个血淋淋的伤口。
“嘶……”
堂下的人全部倒吸一口凉气。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作奸犯科的恶人确实可恨,但不代表他们就喜欢严刑逼供的酷吏。
多少冤案,都是因为这些没有人性的酷吏造成的?
如果自己没有做违法的事,遇到这种黑心的家伙,严刑拷打之下,能不屈打成招吗?
再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恶人犯了法,是应该受到处罚。
只要按照律法规定的,该杀的杀,该剐的剐,大家都会拍手称快。
但这么私下用刑,把犯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事,简直就是泯灭人性了。
看着堂下百姓们愤怒的目光,张有德深知众怒难犯。当即猛地一拍惊堂木说道:
“赵天赐,本官见你说话前后不符,神色躲闪,似有隐情。莫非有人逼迫与你?”
赵天赐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不!不,没有,没有人逼迫我。”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盯着唐七。
唐七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从辩解。
大牢里对犯人用些手段这事确实是有,但赵天赐这件事情还真不是唐七指使的。
这赵天赐当时逃狱被抓回来后,狱卒心生恼恨,对他用了刑。
后来又穿了他的肩胛骨以示对逃狱者的警示,让其他犯人不敢妄动。
唐七是后来听说此事觉得蹊跷,然后推断出来人是为了和当时隔壁监室的二俅串供。
这样才去提审的赵天赐,并从他的供述中,得出于奇正嫌疑最大的结论。
事实上唐七本人并没有对赵天赐动刑。
但现在公堂之上,这些话都没办法解释,现在自己落得个“诱供”、“逼供”的嫌疑,真的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张有德正色说道:“赵天赐,现在这公堂之上,上有天日昭昭,下有众目睽睽。你有何隐情,只须说实话,本官为你做主!”
“青天大老爷啊!”赵天赐一下子哭嚎起来:“我越狱被抓后,这位官爷找到我,说要我承认之前就跑过一次,结果被外面的人堵回来了。并要我指认一个叫于奇正的人,我不肯。他就……”
“等等!”张有德喝道:“你的意思是说,并没有之前你跑过一次,被三个人堵回来那件事?”
“没有啊!大人您想想,我要是之前能跑,我还回来干什么?再说了,就算有人当晚把我堵回来了,我第二天还是能跑的呀……”赵天赐泣不成声。
张有德的眼光变得无比严厉,转而望向唐七。
唐七昂首挺立,丝毫没有畏惧的表情。
张有德对着堂下的群众缓缓开口说道:“各位乡亲请放心,狱内残暴虐待犯人之事,本官一定追查到底。”
唐七现在明白了一件事,张有德是要拿自己当替罪羊了。
想到这里,心里暗暗冷笑一声:我唐七也不是这么容易背锅的。
张有德继续说道:“不过,那件事要另外立案处理。当前咱们还是先审于奇正一案。本官绝不能容忍,无辜的人在牢中多呆一刻!”
张有德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堂下百姓也深表理解。
如果说现在将牢内逼供一案混为一谈,那么于奇正作为当事人,肯定得先押回牢里。
两案分开处理,那么无罪的于奇正就能当庭释放。
即便以后再审牢内逼供案,也是以证人的身份出席。
见大局已定,张有德朗声说道:“依据本朝律法,以及相关人证,现在本官判定……”
唐七高声喝止道:“且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囚室、好像、先起来
张有德眯缝着眼睛望向唐七:“唐县尉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本案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唐七不等张有德开口:“将老豆苗带上来。”
又一个人犯被带了上来。
这个人于奇正见过,就是他和赵天赐对面那个牢房的。
“老豆苗,说说你上个月十七号夜间见到的。”唐七说道。
老豆苗畏畏缩缩地说了起来。
上个月十七号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对劲。
仔细一看,对面那个囚室里的人不见了。
本来这事他也没太在意,正准备翻身再睡过去的时候,听到对面囚室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到,从对面囚室的地底下,钻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钻进来后,就去敲隔壁那个囚室的栅栏,然后就和隔壁那个囚犯聊了小半个时辰。
之后又从那个地洞钻了进去。
这个人钻地洞时回头看了一眼,因此自己看到了他的真容,并不是以前那间囚室的那个犯人。
然后没多久,地洞下面又钻进来一个人,这次进来的就又变成了以前在那个囚室的犯人了。
唐七嘿嘿一笑:“你看看你旁边这个人,认识吗?”
老豆苗扭过头看了于奇正一阵子之后:“好像……就是他。”
“好像?什么叫好像?”张有德猛地喝道。
“大人,隔了这么久,又只是见过一眼,我不敢确定啊。”
“既不敢确定,如何又能指认?”
“这……唐大人说了,我只要把我看到的说出来,就可以将功补过。”
……
堂下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不用说,大家对唐七“诱供”的形象更加深了。
“本官再问你,这是上个月十五号的事,为什么当时你不举报,要等到现在?”
“这……”
“回答!”
“回,回大人,小人是想看看对面那个犯人能不能逃出去。如果能够的话,我就挖一条到他囚室的地道,也从那里跑掉。”
“一派胡言!本官且问你,就算那赵天赐能逃脱,第二天狱卒清点人数就会发现。从而地道之事也便暴露了,你如何还能实施刚才说的方案?”
“大,大人,我就是看到您说的那个赵,赵天赐又回来了,才觉得有机会。”
“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吗?如你所说,既然赵天赐又回来了,就证明那条路是行不通的。如何还有什么机会?”
“这……”
唐七见状不妙,上前说道:“老豆苗,昨天晚上这于奇正与赵天赐之间有无交流?”
老豆苗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唐县尉,您派我昨晚观察他二人的异动。我一整夜没睡,可他们两昨晚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唐七一下子愣在那里,之前他肯定于奇正和赵天赐相识。
即便白日里要掩人耳目,到了晚上必然会串供,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两人真的完全没有交流。
“啪!”
张有德一拍惊堂木:“将相关人等都带回原牢房。稍作休息,再行开审。”
立即就有衙役上前押着于奇正和老豆苗回牢房。
柳如烟款款而行,走到勾采薇面前行了一礼:“你应该就是采薇妹妹吧?”
采薇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谁是你妹妹?少套近乎!”
柳如烟继续笑着说道:“相公他……”
采薇勃然大怒:“不许你叫他相公!”
柳如烟微微一笑,又行了一礼:“遵命。于郎他……”
采薇气得浑身发抖:“不许你叫她于郎!”
柳如烟仍然不以为意,赔笑道:“遵命。于大哥他……”
采薇真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女人,谁不知道整个曌建筑只有她勾采薇才这么叫?
于是气得声音都变形了:“你敢再这么叫一句,我撕了你的嘴!”
一旁的小翠忍不住了:“哟哟哟,这谁呀?八字都没一撇呢,就在这里摆威风。咱家姑娘还从没受过这种气呢。”
不等采薇开口,柳如烟厉声说道:“掌嘴!”
小翠委屈地叫道:“姑娘……”
柳如烟也不说话,双目逼视着小翠。
小翠眼中噙着泪,“啪啪”给了自己两耳光。
柳如烟这才说道:“没上没下的,还不快快赔礼道歉?”
小翠当即一下跪在采薇面前:“大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柳如烟也当场跪了下去:“如烟未能好好管束下人,也在此赔礼了。”
这下采薇可就尴尬了。
以小翠的身份叫“大夫人”是什么意思,谁都听得懂。
这下采薇就尴尬了。
否认自己是大夫人?那可不就应了小翠之前那句话了?
承认自己是大夫人?那默认小翠这么称呼,不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柳如烟是“二夫人”?
一旁的虞弘新也看出了这其中的尴尬,急忙打圆场:“先起来吧,起来再说。”
小翠摇摇头:“大夫人不开口,奴婢不敢起身。”
采薇胸前那股气呀,简直不知道往哪里吐。
正准备脱口而出“她爱跪就让她跪吧”时,看到周围众人们饶有兴趣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如果她说出这句话,不仅“妒妇大老婆”这个标签是甩不掉,还是变相承认了对方。
怎么办?采薇突然脑海里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只见勾采薇二话不说,也一下子跪了下去:“柳姑娘艳命远播,我如何担得起如此大礼?还请不要和我这个乡下人一般见识。”
这下就轮到柳如烟傻眼了,怎么都想不到采薇竟然如此能伸能缩,居然做出这等事来。
不过柳如烟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面不改色说道:“如烟自知出身低贱,万幸这身子倒没污过。虽蒙郎君不弃,但如烟任何时候,都不敢有越份之想。”
旁边的吃瓜群众一个个大呼过瘾,这可真是十年难得一吃的大香瓜啊!
一开始勾采薇先声夺人,一副“正房大夫人”的气势,直接压倒对方。
柳如烟避其锋芒,把自己的姿态摆到最低。潜台词是“我都甘愿做小了你还不放过吗”?
不等勾采薇反应过来,立即发起反击。主仆两一唱一和,将采薇逼到死胡同里。
无论如何应答,都相当于承认了柳如烟的地位。
勾采薇突出奇兵,一招反跪,将对方的必杀技化解。
不仅如此,还立马绝地反击。话中的“艳名远播”直指柳如烟的死穴——青楼女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升堂、审案、老豆苗
而柳如烟呢?
一句“身子倒没污过”,不但避开了“出身低贱”这个绝杀,还升华到“出淤泥而不染”这个境界。
这话还有一个潜台词:我也是处子之身,从根本实质上也没有不如你。
不仅如此,更是“虽蒙郎君不弃”表明,我比你还先和于奇正发生那种关系的呢。
最后,又用“非分之想”将采薇重新逼回“大夫人”这个死角。
正所谓:高手过招,招招致命啊。
围观群众中,不乏家中妻妾一天到晚你争我斗的人。目睹这个场面之后不由得暗想:和人家一比,咱们家那点破事算个啥啊。
更有人不由得暗暗为于奇正担心:他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还有人从最开始的艳羡吃酸,变成了侥幸:这什么艳福,还真不是一般人享受得起的。
就在大家期待着看到采薇如何再次反击之时,“升堂”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有德昂首阔步走到大堂中央坐下,重新开始审案。
“老豆苗。”
“在。”
“刚才你回牢房之后,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和那天一样的场景。”
“哪天?”
“上个月十七那天。”
“具体说说。”
“我看到赵天赐从地道爬了出去,然后这个,这个于奇正从地道爬了进来。和旁边牢房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又爬了出去。然后赵天赐爬了进来。”
“嗯好,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我看到赵天赐和于奇正了。另外那个牢房的人没看到。”
“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
……
张有德冷笑一声,大声叫道:“带嫌犯于奇正!”
堂下众人不由得大为讶异,于奇正不是就在堂上吗?
“让让,让一让。”
从人群的最外围,两个衙役带着于奇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莫名其妙的人。
这个人大家都认识,是城东卖牛肉面的牛轱辘。
“牛轱辘,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张有德问道。
“不知道啊,大人我可是良民啊。”牛轱辘都快哭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良民。我就是要问一下带你来的经过。”张有德说道。
“禀大人,小民刚才正在给客人下面,然后这两位官爷押着这个人过来,就把小人带来了。”牛轱辘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很好,你可以回去给客人下面条了。”张有德笑道。
现在公堂上下都知道了,城东到这里有一段路程。
刚才休庭之际,于奇正和两个衙役一起去了城东牛轱辘的面馆。
也就是说,老豆苗刚才所看到的,不可能是于奇正。
这时堂上跪着的“于奇正”站了起来。不是别人,就是之前给于奇正送烧鸡的衙役。
两人不仅长相完全不同,连身高体型都有所区别。
“啪!”张有德一拍惊堂木:“老豆苗,你红口白牙指认说刚才看到的是于奇正,现在作何解释?”
老豆苗一下子跌坐在地下。说实话,他之前说的并没有撒谎。
昨天唐七找到他,让他听着于奇正那边的动静,他心里就清楚了:唐县尉要搞这个姓于的。
不用多说,这样立功的机会肯定要干啊。
县衙大牢是地牢,里面没有白天黑夜,都是靠两边的松香火把照明。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牢里面比平时暗了许多。不仅如此,还烟雾朦胧的。
看到“案发现场还原”,他的意识中,自然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于奇正了。
怎么也没想到,张有德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这下不管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
张有德看着下面百姓的惊愕、赞叹、钦佩的表情,以及小声的交头接耳,心里要多受用有多受用。
什么叫清如水明如镜?什么叫做神探?这不就是说的我张某人吗。
张有德提起笔,一边写着判词一边大声念着:“兹有,,,于奇正者,,,证人,,,依据,,,现判定被告于奇正,无罪释……”
“且慢!”堂下传来一声爆喝。
众人抬眼望去,一个黑衣劲装汉子快步挤到大堂上,高声叫道。
见到此人,唐七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何许人也?竟敢扰乱公堂?”张有德勃然大怒。
黑衣汉子一脸倨傲:“新任复州司法参军事治下张二黑。”
张有德立马脸上堆笑应道:“本州司法参军事一职,空缺已有半年。不知新任是哪位贤达?”
张二黑的回答非常直接:“姓唐讳赞,人称唐五郎。”
张有德心中大吃一惊,想不到新任司法参军事,竟然是唐七的亲哥哥唐五。
如果仅按照品阶来说,州司法参军事是正七品下,比张有德还低半级。
但官场这个东西,很多时候不是光看品级的。
官这个玩意很有意思,通常来说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但即便是同级,京官和地方官,州官和县官都有所区别。
根据职能来说,又有官管的官,有管官的官。
比如说一个正八品下,没有出入朝堂正门资格的监察御史,哪怕是一品二品大员也得畏惧三分。这种就属于管官的官。
像张有德这种七品县令,就是典型被官管的官了。
张有德心中暗叹一声,面上还是带着笑说道:“请稍等,本官先将此案判完,即刻去见唐参军。”
张二黑答道:“唐参军马上就到,派某先行前来,就是知会张县令一声,于奇正不得释放。”
张有德心中无名火起。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治下的地盘。
何况,现在是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这面子往哪里放?
当即冷声说道:“本朝律法,辖区内杖责以下案件,主吏有裁决之权。本案证据确凿,被告纯属无辜,何以释放不得?”
“张明府言之有理。”
一个阴鸷的声音飘了过来。
人群中走来一个身材削瘦,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官员,正是唐七的哥哥——唐五!
唐五走到大堂上,略略躬身以示行礼:“唐五见过张明府。”
张有德尽管心中不快,但既然面对面,也只能挤出一个笑容回礼:“唐参军。”
唐五说道:“适才下人顶撞之处,明府海涵。”
张有德连忙答道:“无妨,无妨。”
唐五话锋一转:“明府断案,下官不敢置喙。只是这于奇正另有疑案在身,下官希望能将之暂扣,以便查明事实。”
张有德大惊:“怎么?这于奇正还有其他案子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