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2章 抓药
以她的本事,少年不担心她会半路出局。因此他格外不愿与她正面为敌,这也是自己最好不要被派往前线的理由之一。
怎办才好呢?
他这里正在苦苦思索,却见门外有个身影匆匆走来,要转去另一个房间。
这人正是先前与大伙儿说过话的傅兴,在千红大厅是个保养得宜的人类富商,而在出云山中的身份是药僮子。
燕三郎认出他要去的屋子是小药房,目光微微一亮,开声问他:“哪里去?”
“大少爷病又不好了,帮主也赶过去了,石大夫差我来取药煎药。”傅兴手里提着个小药囊,瞅着两丈内无人,就悄声道,“这小鬼脑子里不少草药知识,我还没消化完毕,就被派来找药材,真他么麻爪!”
他这辈子很长,啥都干过了,就是没煎过药!
“要找什么?”燕三郎快速道,“我是药师。”
不会吧,运气这么好?傅兴大喜:“好极,你快帮我找找药材,比如土茯苓什么的。就记得那玩意儿长得像姜块,我们那地方又不出产!”
“包在我身上。”燕三郎点头,随他走向药房。守门的匪徒见他和傅兴同来,也不阻拦。
进了药房,傅兴随手关上门。
这个小药房比起一般药行的库房要简陋得多,面积不到十平,药材摆得七零八落,看得燕三郎皱起眉头。燕记商行的药房若是这个样子,掌柜早被他炒了鱿鱼。
可见,那位驻寨郎中石鸣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
“大少爷得了什么病?”在燕三郎印象里,苏令文的长子苏可总是病怏怏地,不是喘就是咳。但这具原身不通药理,也不曾仔细观察过,“用得上土茯苓,莫不是花柳?”
苏可过完年就二十岁,有行为能力了,得那种病有点儿早……但也不奇怪嘛。
“啊?”傅兴一愣,”什么是花柳?”
人间的疾病,他多半都没听说过,毕竟只有人类才容易得病。
燕三郎一噎,只好给他解释一番。
傅兴听懂了,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他有些哮喘。寨子里的大夫石鸣时常要给他开药蒸熏。不过现在他突然发病,今次用的药就是直接服下。”
“只是哮喘?”燕三郎目光微动,“可用不上土茯苓。”
“那我就不懂了。”傅兴也听出不对,“有什么问题?”
“他通常给大少爷开哪些药?”
“呃……”傅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石鸣要我照方抓药。”关键是他药都认不全,这才抓狂。
这是一张药方子,折痕很深,墨迹不新,显然用过多次。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忍不住挑了挑眉:“有意思。”
他二人声音极细,守在外头的匪徒没能听清。
傅兴不解:“哈?”
燕三郎看了一眼就把单子收起,在药房翻找起来。
他精通药理,傅兴无从下手的东西,他找起来驾轻就熟,转眼就把药材配得七七八八。
燕三郎挑出两种药材,分执一手:“看这两样。这是石鸣要你找的土茯苓,这个么,是鬼见草。”
傅兴点了点头,这两样在药方上都出现了,但是:“今天不用鬼见草,石鸣特地交代。”
燕三郎奇道:“为什么?鬼见草有平喘之效,苏可都发病了,却不用它?”
“不知道啊。”傅举挠挠后脑勺,“他就是这样交代的。”
“鬼见草的根茎通常是浅白色的。”燕三郎把手里的鬼见草展示给傅兴看。这玩意儿长得很像芹菜。后者哦了一声,“这个是……绿偏浅紫?”
“这草是从哪里弄来的?”燕三郎追问,“镇里的药铺子还是?”
“石鸣自己采的。这边的药材都是他弄来的,不是自己采就是其他地方买进来的。”傅兴想了起来,“对了,我记得半年前土匪们打劫过路药商,还抢回一批药材,他私下里把值钱的夹带进城卖掉了,还丢弃了好几样。”
燕三郎的怀疑渐渐有了眉目:“那批抢来的药物里,被他丢掉的就有鬼见草吧?”
“好像有。”傅兴反手指了指自己,“这小崽不敢细看,石鸣总吓唬他。”
“多谢。”燕三郎笑了,“我好像找到法子留在流波寨了。”
“哦?”傅兴也很高兴,这里的同伴越多越好,燕三郎看起来又是个有脑子的,“你要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少年转眼就想好了后续,“除了苏可,我还要看到苏令文。”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了脚步声,而后是门板被敲得砰砰作响:
“小鬼你好了没有?大少爷那里着急用药,你赶紧去煎!”
“来了来了!”傅兴应了一声就去开门,不忘向燕三郎招手,“跟我走吧。”
“不急。”燕三郎顺手又多抓了几味药材,这才跟他走向门口。
……
去往出云山匪大少爷苏可的卧房路上,燕三郎又接到一个消息:
派往西线的第二路人马,已在集结、等待出发。
若无意外,下一组就轮到他。
他得抓紧时间了。
燕三郎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反而是傅兴要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也有匪徒拦问燕三郎,都被傅兴打发了:“别拦,大夫要他帮忙。”
谁头疼脑热跌打损失时不得找大夫?石鸣在这里还是有些地位的,旁人一听,也不拦了。
燕三郎就跟着傅兴长驱直入。
身为出云山匪头儿的独子,苏可自有单门独栋的朝南小院,院前有花,院后有水。
当然,夜里这些全然不见。燕三郎走来时,见灯光通明的屋里有人影闪动。
人还不少,可见苏令文对这个大儿子还是很在意的。
燕三郎搜索脑海记忆,知道苏令文共有三子,次子七岁时夭折,而长子苏令文今年十九,身体一直不好,当不成山匪,苏令文始终没让他参与行动。
他还有个儿子,今年五岁,孩子娘亲是从山下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而后,燕三郎就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喘气。那声音像是风箱破了,带着奇怪的“嗬嗬”声。
第1413章 当面对质
燕三郎一边细听,一边走进屋中。
屋里好些人,少年的注意力全放在床上。那里半坐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体瘦弱,皮肤白皙,颧骨突出,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与其他山匪很不相同。
他喘得很凶,边喘边搐,好像随时都会一翻白眼昏过去。
燕三郎注意到,他眼下一圈浮肿,带着病态的晕红。
苏令文就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轻声安慰。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像个悍匪头子,充其量只是忧心独子身体的父亲。更何况出云山匪现在两头作战,官兵的威胁一直还未消褪。
这节骨眼儿上,苏可发病很不是时候。
另有一人立在床尾,神态恭敬又焦急。燕三郎认出,这就是流波寨唯一的大夫石鸣。
“药煎好没?”石鸣眼角余光扫见傅兴,不由得连声催促,“快快,拿过来!”
在燕三郎帮助下,傅兴早把药物煎好,这时就拿出一只小药罐子往前走。
他走去床边,石鸣就伸手来接。苏令文扶起儿子,亲手将黑乎乎的药汁喂他吞服下去。
苏可打摆子一样,药水洒了大半,但好歹也灌下去几口。
约莫十几息后,他的症状就平复下去,手脚也不抖了,呼吸也顺畅了。
“今回见效比平时快多了。”苏令文开怀,赞了石鸣一句。
石鸣立刻笑道:“是大少爷有福气!”
这话本是谦语,他和苏令文都不往心里去,哪知边上忽然有人老实不客气地接了一句:“险些被毒死,还叫作有福气么?”
这话说出来,四下皆惊。
立在下首的杨威定睛一看,开声的男子身材五短,满脸大胡子。他脸一放,声一沉:“孔友你胡说什么,滚出去!”
燕三郎反而排众而出,走到傅兴身边:“大少爷原本只是一点哮喘,这些年病情越发严重,皆因石鸣长期给他服用慢性毒物。”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旁人看向燕三郎的目光,总结起来就五个字:
“这厮疯了吗?”
石鸣呼吸一顿,却笑出声来:“你说什么,我下毒谋害大少爷?”
“是。”
杨威吓得呼喝左右:“把他拉下去,别教他在这里发疯!”
几名匪徒正要上前,苏令文却摆了摆手:“且慢,让他说下去。”转而对燕三郎道,“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把你肠子拖出来喂狼,还要你亲自看着!”
这般凶残酷刑,他说出来却平淡如水。
燕三郎当然不会被他吓住,伸手一指石鸣:“我要是有理有证,喂狼的就是他,对吧?”
苏令文看了石鸣一眼,点了点头:“对。”
石鸣脸色变了:“帮主,您莫听这厮胡言。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喽罗兵,懂什么医理!”
这也是大伙儿的心声。
孔友在寨里多年,一直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兵,充其量就是杀人越货时卖力点儿。跟其他大老粗一样,他最多识一点儿山中的跌打草药,至于怎么治哮喘,却是一窍不通。
更不用说,辨毒这种高级手段了。
所以这家伙是失心疯了吗?官兵大举来袭,导致他压力过大、精神失常?
燕三郎不理会旁人目光,从怀里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这是石大夫平日开给大少爷的药方子,傅兴照方抓药煎药,每日一次,对不对?”
傅兴点头的同时,这张药方也交到苏令文手里。他打开来看了两眼:“有什么问题?”
“您看到方子里写着’鬼见草’么?它的确是治疗哮喘的对症药物,但寨子药房里的鬼见草,却是这个样子的。”燕三郎向傅兴看了一眼,后者赶忙拿出药房里的草药,呈给苏令文。
几根草药而已,有什么说道?
不待苏令文发问,燕三郎就接了下去:“鬼见草的根茎是浅白色的,您手里这几棵却青得近紫。”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就见石鸣脸色一白。
苏令文还是不明白:“这说明?”隔行如隔山。打家越舍他在行,这辨别草药么,这里所有人都是门外汉。
“鬼见草是一种很灵敏的草药,茎叶的颜色会根据土质而变化。”燕三郎拈起一棵鬼见草,“它转作浅紫,说明地土里含有砂汞。”
“砂汞?”苏令文沉吟,这名称怎地听起来那样耳熟?
“俗称铅精,又叫水银。”燕三郎提醒大伙儿,“这东西不稳定,有毒性。”
“有毒”两字一出,苏令文目光如箭,直射向石鸣。后者脸色很不好看,却反驳道:“头一次听说!你就凭空臆想罢?”
“这有何难?”燕三郎笑道,“取银针一试便知。”
银针不独是大夫才有,苏令文瞪了石鸣一眼,派人随意取来一枚,照准鬼见草的根茎扎了下去。
待拔出来一看,针尖果然变色。
只黑了一丁点儿。
但毒素就是毒素,苏令文怒极反笑:“好,好你个石鸣!拿下他!”
石鸣大惊,指着燕三郎就道:“鬼见草是傅兴拿出来的,我药僮被他买通,在草里动了手脚、注了砂汞!”
这也不无可能。
傅兴不干了,上前一步道:“方才大夫让我去煎药,还特地交代我今次不要抓鬼见草。当时阿标就在一边,也听见了!”说罢,往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一指。
被他指中的少年只有十三、四岁,先是一怔,而后点头:“啊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石大夫说,今次不要抓鬼见草了,多抓一钱土茯苓。”
“土茯苓通常用作治花柳、驱汞毒。”燕三郎侃侃而谈,“大少爷又没有花柳病,土茯苓对哮喘也不大对症,石大夫取这味药做甚?
石鸣怒道:“你胡说……”
燕三郎一气呵成:“大少爷发病,你反而把治哮喘的鬼见草给剔出去了,可见你知道这味草药有些不对劲;你又把土茯苓加入进来,显然想用它中和砂汞的毒性。”他作了个小结,“总之,你不想大少爷暴毙当场,才给他中和一下毒性、减缓病症。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吧?”
第1414章 谁指使你?
石鸣气道:“你这都是胡猜乱想,没有一点儿根据!”说罢匆忙转向苏令文,“帮主,您可不能听他诋毁!”
燕三郎一指桌边的药罐子:“大少爷今次服用的药物是我另抓现熬的,并非按石大夫的方子煎药。”他问苏令文,“请帮主好好想想,小药房里的药物都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这里的粗人不会医术,药物当然都由石鸣采购。苏令文下意识看了苏可一眼,儿子这回服药之后大为好转,远于从前。原来不是石鸣的功劳,而是孔友的?
“有些药草,是石大夫亲自去采来的罢?”燕三郎面色不变,“这附近有不毛之地,草木稀疏,动物不近,多在背阳面儿,大伙儿可知道?”
众匪徒面面相觑,就有人说:“知道。腰子峰底下那片地儿种啥啥不活,连活水都不能喝。咱有一队人在那里巡逻,只喝了那里的水两回,抽筋拉稀没完。后来谁也不碰了,近都不敢近。”
“土里有砂汞或者其他硬毒,草木就长不好,或者像鬼见草这样,把毒都吸进根茎里。”燕三郎指了指缓过神来的苏可,“您看大少爷牙龈根部,应该有一根灰黑色的线,俗称汞线。这是长年服食汞毒留下的后遗症。虽然一时半刻不会致死,但长此以往,五脏衰竭。”
苏令文闻言,就去掀苏可的嘴皮子。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就凝出寒霜,“锵”一声拔刀,忽然砍向石鸣右肩。
血光乍现,石鸣“啊”一声惨叫,扑通跪地。
苏令文下手极狠,一下将他锁骨都斩断了:“说,为什么害我儿子?谁指使你?”
汞线是长年积毒留下的,非一朝一夕之功。苏令文一看之下,对燕三郎的话再无怀疑。
“没,没有人……”
石鸣话音未落,苏令文抽回长刀,以迅雷之势剁下他一根尾指。
大夫叫都叫不出来,痛得满地打滚。
苏令文森然道:“你还有九根手指,还能被砍九次。”
“我说,我说!”石鸣痛哭流涕,“是夫人,夫人要我这么做!”
“夫人?”苏令文脸皮一跳,嚯然起身。“你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石鸣还未回答,他已经摆了摆手:“算了,就这样罢。”
苏令文往门口走了两大步,忽然又转头问燕三郎:“我儿的毒,你有把握治好?”
燕三郎斩钉截铁:“有。”
“多久?”
“病去如抽丝。”燕三郎早有准备,“药食调理,至少要个把月。”
“好,你留下!”苏令文干脆利落,“大夫的位置,就由你暂顶。”
这正是自己等待的机会!燕三郎一口应下。
当下苏令文揪着石鸣后领,不顾他哀嚎不休,拖着他往后头去了,一路气势汹汹,见者无不避让。
再笨的人都清楚,他这是要拿石鸣去跟自己的夫人对证。
他身后留下一条拖行的血线。没有人敢凑过去讨晦气。
过不多时,西线援军已经整装待发,但未得苏令文下令,谁也不敢走。
这样贻误战机,西线恐怕吃紧,大伙儿急得团团乱转。
这时,匪徒也把奇异的目光投注到燕三郎身上。杨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眼神满满都是怀疑:“孔友你小子,何时通了医术?”
“上山前就有个底子在,只是太薄弱,不值一提。”燕三郎已经想好了说辞,“去年今年都回乡过了,乡里有圣手,指点我不少,碰巧就着重说过鬼见草。”
杨威等人听得将信将疑,但也不知道再从何问起。
燕三郎本来就只是找个托词,不冀望有多严密。反正再过不久整个流波寨就是一片腥风血雨,到时谁还会计较他撒的谎合不合理?
重点是,他已得苏令文认可,其余人等的目光,他大可不必在意。
现在他可以在流波寨里自由走动了,不必赶赴西线当炮灰。
燕三郎首先再去一趟药房,抓药、煎药,回来喂给苏可服用。石鸣落马,傅兴就成了他的副手,两人谈话更加方便。
剩余玩家也时不时凑上来,互通有无。
现在寨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群龙无首又惶恐不安。
三位首领就是出云匪帮的定心石,现在方闻达和鲁敬涟都带兵在外,只有大头领苏令文镇守寨中,偏偏家里还出了这档子事。
到底家事重要还是外头的官兵更重要?人在气头上,有时很难分出孰轻孰重。
幸好,一刻钟后苏令文终是现身了。
他一进屋就瞪起了眼:“西线的援军,怎么还没出发!”
您不下令谁敢动腿?大伙儿心中嘀咕,但还要应道:“这就去!”
“速度快些,三队随时做好准备!”苏令文却改了命令,“官兵的主力都在西线,老二怕不要吃亏!”
杨威立刻应了声“是”。
燕三郎冷眼旁观,他现在有要务在身,可以留在苏可身边,不用被派去前线当炮灰了。
说话间,外头有山匪冲进来禀报:“红烟,红烟!”
众人脸色一变,大步奔出屋去,果然看见远处群山中炸开了红色烟火。
“老二吃亏了。”苏令文眉头紧锁,“滚石阵没能拦下对手么?”
他看远方,燕三郎却在看他。土匪头子胸前的衣裳上沾了血,很新鲜,并且是近距离喷溅的结果。
看来,方才他杀人了。
又是两刻钟过去。
苏令文等待前线战报之余,又来看过苏可一次,见儿子病情稳定,不咳不喘,甚至还能安然入睡,不由得轻吁一口气,而后又恨恨道:“贱妇该死!”
要不是夫人使坏,儿子原本只是一点轻症,怎会饱受折磨这么多年?
这时有仆妇怀抱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走进苏可的小院,畏畏缩缩道:“帮主,小、小少爷来了。”
不仅是她,那男孩儿看向苏令文的眼里也充满了恐惧。
苏令文目光一扫过去,仆妇簌簌发抖,男孩的表现更直接,背过身一头扎进她怀里,压根儿不敢跟苏令文对视。
第1415章 土匪头子的心思
这土匪头子微微一愕,怒火消去不少,伸手一指身边的矮榻:“放他下来休息,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哪里都不许去。”
仆妇只得照做。
此时外头又有匪徒飞快来报:“帮主,不好了……”
苏令文满腹闷火正愁没地方出去,闻言一脚踹在他心窝子上,把这人踢了个原地后空翻:“会不会说话,谁不好了!”
四周吵闹,床上的苏可“唔”地一声,眼皮半睁不睁。
苏令文一把提起地上的斥候:“走,外头说去!”不要在这里吵闹病人了。
两人都去了屋外,那斥候才强忍着疼痛报告道:“二当家在西线受伤了,这一回官兵好生凶猛,我们伤亡三百多人。”
苏令文大惊,家事的烦恼一下就被公事冲淡了:“召集所有人去青屋,快。”
他这么一走,苏可院里的匪徒也跟着走掉了大半,只留下三个守大门的。
燕三郎喊了一声:“崔判官,进来帮忙。”
那三个守门人之一就进来了——
他正是地狱道的崔判官。
燕三郎将他唤到侧房外,低声问:“后山发生什么事了?”
崔判官方才轮值后山。只有他最清楚,苏令文方才都做过什么。
“苏令文怒气冲冲赶来后山,提着个人直接冲入夫人的院子,然后我就听见尖叫声、哭喊声,而后是苏大帮主的怒吼,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你要这么谋害我儿子!”
“下人都尖叫了,他那夫人哭了几声,突然冷静下来,反而大笑‘亲人被害的苦,你终于知道了’?”
燕三郎突然记起来了,苏令文的压寨夫人是从山下抢上来的。
“你总说当年守诺放走了我的表哥,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没能活着离开出云山!”崔判官转述,“他夫人道,你害死了我表哥,我就害死你儿子作回报,很公平罢?”
“后来我就听见苏令文不怒反笑:‘好,好,的确很公平!’然后院里的仆妇就放声尖叫。”崔判官耸了耸肩,“再后来,苏令文提刀大步奔出,我见他身上、刀上都有血迹,再进屋子里一看,那压寨夫人已经身首异处,她和苏令文的儿子站在一边发呆,眼睛都直了。”
他往苏可屋里一呶嘴:“然后那小鬼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好消息。”燕三郎低声道,“苏令文已在考虑撤退准备。”
崔判官和傅兴都有些奇怪:“怎么说?”他们怎么没看出来?
“从这里到后山有些路程,孩子没了母亲,放在那里不便。”燕三郎进入游戏之前,牢记流波寨的地形,“更重要的是,苏可的院子距离南边的青龙河最近,如要撤退,从这里出发最是方便。”
苏令文虽是个土匪,但对儿子格外疼爱,从他对待苏可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看好苏可和苏青,关键时刻可能有用。”燕三郎说罢就往屋里走去,“我们莫要久聚,苏令文现在疑心病很重。”
他和傅兴走进屋里,见苏可已经醒来坐起,身后垫了个枕头,正与弟弟苏青谈话。
苏青亲见母亲横死眼前,还是被父亲斩首,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得兄长安慰,才放声大哭。
燕三郎在一边瞧着,发现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相当不错。
俟苏青哭声渐小,又过去了很久。
燕三郎得空就回望西边,眼下官匪就在那片黑暗中鏖战,援军又从流波寨源源不绝派出去,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也不知千岁如何了。
他总觉千岁应该就在那里,就活跃在战场上。
“孔友。”
苏可唤第一声时,燕三郎兀自出神,直到他喊出第二遍,少年才意识到病号在喊他,当即回头:“大少爷?”
苏可看他的目光有点奇异:“有没有清心安神的药物,不损身体的,我弟弟需要。”
苏青的哭声已经哑了,现在拼命打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苏可怕他伤心过度,撅过去。
“哦,有有。”燕三郎站起来往外就走,去药房取材。
药房就在青屋隔壁,他还能借机探听点情报。
傅兴也跟了上来,显然跟他抱着同一想法。
这一路走去,沿途所见,人人面色凝重。
青屋在前,燕三郎和傅兴换了个眼色,一同走了过去。
即有匪徒拦截:“喂,做什么?里面开会呢。”
“小少爷要用药。”
无论是大少爷还是小少爷,都是匪窝里好用的金字招牌。这人也不拦了,放燕三郎两人进屋。
青屋里面不再济济一堂,只有十来人坐着。
燕三郎走进,苏令文就停话了,皱眉问他:“你们做什么来?”
“给小少爷抓些镇定止厥的药物。”
苏令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去。
燕三郎进了药房,随手关门,先抓几味药材,再把耳朵附去门板上。
孔友的听觉可没他原身灵敏,外头的声音模糊断续,听得很不真切。他只知道外头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有些激烈。
最后是苏令文提高了声调:“老子说不走就不走,谁要再劝,提头来见!”
这一记大吼过后,四座安静,果然没人再吭声了。
过不多时,外间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
看来是散会了。
燕三郎两人也拉开门扉,拿着药走了出去。
趁着四周无人,傅兴小声道:“看来战况不妙,土匪干不过官兵。”,
燕三郎点点头。从游戏之初,土匪们的结局就注定了,再挣扎不过徒劳。
关键点在于,什么时候败?
“现在刚到亥时初(晚上九点),距离日出只有四个时辰。我们得带苏令文逃出去。”
从现在起,时间终于紧迫。
“你判断错了,他不想走。”傅兴嘀咕,“这人犯的什么抽?”
“走了能去哪?”燕三郎无端想起了得胜王和茅定胜,“悍匪下场,大多如此。”
“你年纪轻轻,感慨倒不少。”傅兴揉了揉鼻子。这话从一个娃娃脸嘴里说出来,格外滑稽,但燕三郎和迎上来的崔判官都没心情笑。
第1416章 商议
手下劝他撤离,可见匪军败象明显,颓势难挽。”燕三郎分析道,“他把两个儿子放到一起,说不定想让他们赶紧逃走。”
这倒是很有可能。
崔判官摇头:“人类真是有趣,自己都快死了,还想着以后的香火。就这么千百年来始终不变。”
燕三郎敷衍地笑了笑。
此时三人已经走到苏可住处。燕三郎走了进去,打热水浸泡几片药材,又取些粉末调和,要喂给苏青。
孩子闻到浓浓的药味儿,扭头不吃。
苏可接过药碗,好生哄劝,最后还是让三弟乖乖吃下了药。
燕三郎亲手配制的药物,生效又快又温和。苏青喝药后打了个饱嗝,后背暖乎乎地,不久就打了个呵欠。
“在床上睡吧。”苏可替他盖好被子,自己站下了地。
燕三郎适时提醒他:“大少爷,您也需要休息。”
这少年干净温和,没有寨里其他人的匪气,倒像个白面书生。何况燕三郎对于病人向来是中立而严谨的态度。
苏可没有回话,只是上下打量他,又露出那种奇异的眼神:
“你不是孔友吧?”
燕三郎心中一震,脸上却显出惊讶:“大少爷何出此言?”
“我见过孔友,也跟他聊过。”苏可摇头,“你不像。”
这少年好生敏锐。燕三郎搜索记忆,想起孔友果然跟这位大少爷见过几面,但只是程式化的几句问答,从未有深入接触。
孔友的身躯里面塞进了新的魂魄芯子,若是其至亲好友在此,应该能看出不同;但苏可对孔友不该有很深的印象才是。
燕三郎也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委婉道:“像不像有什么打紧,能治好您的病最重要。”
这时苏青已经入睡,呼吸声均匀。苏可给他掖好被角,才转头问燕三郎:“能不能拜托你一事,替我将母亲安葬了。”
这少年可真好心。燕三郎还未答话,苏可已经指了指床上的孩子道:“我答应过他,要令母亲安宁。”
这时候,燕三郎可不会离开他身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他走去大门外,对另外两个守卫道:“大少爷有令,你二人去后山把夫人好生埋葬。”
那两人面面相觑。
听说外敌都快打进来了,这节骨眼儿上还要他们去埋人?
见他们不动,燕三郎立刻扯起了虎皮:“要我请大少爷出来么?”
那可担不起。这两人一翻白眼,只好挪步后山埋人去了。
燕三郎再走回来,让苏可熏吸一点药物,才对他道:“帮主对你们兄弟十分疼爱。今日官兵进山,战况紧急,帮主恐怕有意让你们兄弟先行离开。”
苏可脸色一变:“这?”
他看看苏青,立刻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我方才去药房抓药,听见帮主在青屋表态,决意留守流波寨。”燕三郎看苏可脸色大变,于是追问,“若你去劝,有几分把握能劝他离开?”
匪徒们的输赢,他并不关心。决定游戏成败的唯一关键,就在于苏令文能不能活着离开出云山。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燕三郎什么手段都能一试。
苏可慢慢坐了下来,凝神苦想,好一会儿才摇头:“恐怕,我也劝不动。”
他低声道:“父亲向来执拗,下定的决心九匹马都拉不回头。”
“当真没有办法?”傅兴过来追问一句,“我们不想死啊。”
苏可色变:“外头的局势,当真这么糟糕了?”
“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被帮主斩了吧?”崔判官苦笑,“但官兵势如破竹,恐怕天亮前可以攻破流波寨。”
苏可“啊”了一声,坐了下来:“那么我也不走了。”
“好,好。”崔判官撇了撇嘴,“就算你这样表态,帮主也会命我们将你架下山去。你还是好好想想劝动他的办法吧。”
进入游戏久了,玩家的本性逐渐流露,说话越来越不客气。好在苏可陷入惶思,也没计较他的语气。
这里没有进展,燕三郎等人走出屋去。雨水连绵不绝,大伙儿身上湿答答地,更添烦躁。
崔判官忍不住骂了一句:“短见又愚蠢的人类!”
燕三郎转头看去,他才摆了摆手:“哦,我不是说你。”
傅兴也道:“这么软绵绵地办事太难受!依我看,不如趁乱偷袭苏令文,将他架下山去!”
“在丛山峻岭走夜路,要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架着不情不愿的土匪头子离开出云山?”燕三郎啼笑皆非,“你不觉得难度太大?”
傅兴瞪眼:“你行你说,那怎么办?”
初入游戏的谨慎渐渐褪却,他们开始恢复本来性情。
燕三郎牢记这些客人多半都是非人生物,就算是人,也与常人大不同,不能用寻常道理套用其身。
“水路。”他也有个模糊的想法,“南边数里,双龙河交汇。一旦下了水,追兵可就不容易追上来了。”
“怎么让苏令文下水?”崔判官瓮声瓮气,“我记得你们人间有个笑话。一群老鼠想出来对付猫的办法,就是在它脖子上挂个铃铛,这样老远就能听见猫儿走近,再不会有老鼠被吃。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谁去给猫挂铃铛?现在我们也是这个问题!”
“从长计议。”燕三郎目前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人嘛,总要尊重客观环境。
实在没有条件,就算创造条件也未必能上啊。
“现在我担心的是,官兵阵营的玩家也早就看过缩微出云山,知道流波寨南边就有水路可走。”他继续道,“若我是他们,就得想办法截断匪徒的水路,让他们插翅难飞。”
“你没读过原身的记忆么?”崔判官笑了,“这里的河的确通往外界,但是,可不比山路好走。”
他顺手往南边一指:“南部、北部和东部的水上树林诡异,每年雨季过后,河水在那里都会淌出新路子,本身就跟蛛网似地,又是三天两头就有河道改道。若非在这里天天行船的住民,外人驶船进来,哪怕技艺再高也会迷路。”
第1417章 劝行
燕三郎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的河道走向,每年都要变好几次。”
出云山中两条河,青龙河和白龙河,是鼎鼎大名的季节性河流,脾气也真像龙类那样捉摸不定。而西部和东部的谷地低矮、千沟万壑,给河水的任性创造了便利条件。
这个月走的河道,下个月可能就走不通了;今年划船经过的沿途景象,以往可能从未有生人见过。
何况有些河道底儿太浅,走不了载重百人的大船,只允许轻舟划过。
这也是前几次地方官府派人剿匪,却没有走河道的原因。否则河水一直接通出云山匪的老巢南边十五里,行船长驱直入多好,何必费力走山路十八弯?
出云山匪也不傻,拣了个山水环绕的好地方搭巢,别人还没法子乘船直捣黄龙。
傅兴也道:“那你担心什么?”
“城镇无人可以行船,不代表胡奇山就会放弃。”燕三郎仍在揣摩,“我若是他,就该从出云山匪意想不到之处进攻,这才能一击毙命。否则十万大山里能躲的地方太多了,苏令文又是地头蛇,胡奇山哪有把握擒贼擒王?”
这也是千红夫人开设游戏的原因:双方的兵力强弱的确有些悬殊,但官兵想捉到土匪头子却也不是简单的事儿。
“就算他想走河,怎么走?”
“出云山匪也是这样想的。”燕三郎捏了捏拳头,“可是除了土匪寨里,真没人能在双龙河走船了么?这是我们与对方的争胜关键,一定要弄清楚。”
傅兴和崔判官互看一眼,无奈道:“屋里的小祖宗指望不上,待我们去问问吧,后勤人杂。”
除了他们仨,进入游戏的本阵营玩家还有二十多人呢。除了被派往两线支援的,此刻留在寨里的还有四、五人,正是大伙儿群策群力的时候。
“尽快。”
他们正要离开,院门却从外头被推开,走进来几人,为首的正是苏令文。
土匪头子见燕三郎等人站在院里檐下,眉头一挑:“懒在这里作甚?阿可和阿青呢?”
“青少爷受惊过度,服了些宁神的药物,刚刚才睡下,我们不好吵他。”燕三郎答道,“大少爷陪着青少爷。”
苏令文想起小儿子看自己的眼神,暗叹一声,抬腿就往屋里走。
其他人都留在屋外。
果然就如孔友所言,小儿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大儿子苏可坐在桌边发呆,望见老爹进来,赶忙起身相迎:“父亲!”
他特意压低了声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这个儿子从小文静,不像土匪,反而像山下的读书人。从前苏令文对这一点很不满意,他需要的是威压群匪的接班人,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在这个夜雨绵长的时刻,他心里生出的反而是感慨:
或许这样也不错,不当山大王也挺好。
“身体怎么样了?”他看了看熟睡的小儿子,同样放低了音量。
“好多了。”苏可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醒来这会儿,不咳也不喘了,孔友的药比石大夫的好。”
“那就好。”这真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
苏可看他脸色,揣摩他的心意:“石大夫……怎么样了?”他看父亲眉心都挤出了皱痕,心事重重的模样。孔友说这回来犯的官兵特别凶猛,看起来是真的。
“我送他去了该去的地方。”苏令文轻描淡写,“他以后再害不了你。”
杀掉夫人后,石鸣当然也没放过石鸣。给他儿子下毒的人,都要死!
“外面的战况呢?”
“还成。”苏令文含糊应对,而后咳了一声,“阿可,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父亲头一次用这样郑重的语气给他布置任务,苏可精神一振:“爹爹请说!”
“青儿太小,今日又目睹了这样的事件,我看他一时半会儿都怕再见我。”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杀人的,苏令文有些后悔,“你现在身体好转,只要悉心调养月余就能尽复如初。我想让你带他下山,你们哥俩到武田镇休养一段时间。我在那里有所院子,有几亩水田,也没人知道这些田产在我名下……”
苏可越听越是眉头紧蹙,忍不住打断他:“父亲,你是要我们逃走?战况已经如此不堪?”
“说什么话。”苏令文愕然,“你俩身体都不好,我只是让你们去调养一番,后头再接上山。主要是,青儿心情不好,你得陪陪他……”
苏可压根儿不信:“那你想让我们何时走?”
“天亮出发。”他没太反对,苏令文松了口气,“我让王老六驶船送你,水路比较安全。”
苏可淡淡道:“父亲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这里事务缠身,走不开。”苏令文苦笑,“再说,青儿现在也怕见我。”
苏可默了几息,而后道:“让王老六送青儿走吧,我留在这里陪着父亲。”
“青儿才五岁,怎能安心交给别人去带?”
苏可忽然笑了:“父亲别骗我了。官兵快杀进来了吧?”
“我没……”苏令文语塞,抿了抿唇。他原就不是精细人儿,跟儿子推手推了这么久,耐性也用光了,正想摊开牌说,院外却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
路面上有个坑,雨下久了就成低洼,谁来都得踩一脚水。燕三郎在院子里听见鞋底发出的叭叽一声水响,而后有人把门板敲得咣咣响:“帮主,帮主,最新战况!”
这些粗人!苏令文的脸黑了,他不是交代过,来这里都要轻声细气吗?
他快步走出来,拉开门站到院外:“说!”
“北边儿赢了!”
苏令文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三当家赢了,在北线击退官兵!”来报讯的匪徒也很来劲儿,“还有还有,西线的局面也扳回来了,官兵没劲儿了,正在往回收缩!二当家使人来报,最多再有几个时辰,就能把官兵赶出张家峪外。”
张家峪是流波寨的外围区域,也是内层外层的分界线。
第1418章 隔墙有耳
他咧着嘴,也不管用词恰当不恰当:“大当家的,双喜临门哪!”
苏令文一下子心花怒放。
两线进攻的官兵都被打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三当家说,您派去的增援太及时了,正好扭转了局面。”
“趁他病,要他病。”苏令文嘿嘿一笑,“传我令下去,宜追穷寇!就一个‘杀’字,给我杀得越多越好!”
传好了命令,他又走回儿子屋中。
苏可见他这么一出一进,满面愁容变作容光焕发,不由得惊讶。
苏令文又咳一声:“好了,不想走就不走吧,你和青儿都留下就是。现在,你可满意了?”
苏可怔住,点了点头。
苏令文事务缠身,这里一摆平就找了个由头快步离去。
胜利的天秤向己方倾斜,现在他要考虑的不是死战到底或者送儿子离开,而是如何把官兵打怕打疼,日后再莫上门。
说到底,得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才行。
现在,他又是意气风发的出云匪帮大首领了。
待他离开,燕三郎走进屋子。
他听见苏令文和探子在院门所言,这时就试探着问:“大少爷?”
苏可眨了眨眼,也琢磨过味儿来,转头问他:“孔友,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爹态度突然转变,不要我离山了。”
燕三郎耐心试探:“原本可是要我们陪你一起走?”
“或许吧,他要王老六驶船送我和阿青离开。”苏可顺口一提,“但现在他又不赶我走了。”
“北线打赢,西线压敌。”燕三郎笑道,“战局全面好转了,帮主心情也好了。”
苏可恍然:“原来如此。”
……
燕三郎走出屋子,对院中两人道:“官兵收缩了。据报,匪军赢了北线,并且力压西线官兵。”
“那敢情好。”傅兴松一口气,“离我们的目标又近一步。”
崔判官也笑道:“说不定最后土匪赢了呢?那就不是苏令文逃不逃的问题。”那叫碾压式获胜。
想想即将到手的丰厚奖金,他咽了口唾沫:“你们说,这次奖池里能积累多少彩金?”
“多。”傅兴嘿嘿一笑,“至少也是‘鱼龙变’的四五倍以上,毕竟胜率大啊,五成!”
“鱼龙变”那游戏想投中,起先胜率是几千分之一,投注就少。后来随着参赛者被大量淘汰出局,投注的总金额也不断攀上新高,就是因为胜率越来越大了嘛。
直到最终决赛,彩池总金额又是初赛的三倍,因为胜率已经提高到七分之一了。
现在这个“雨夜大逃杀”的游戏,胜率可是五成!
随便押注都是一半对一半的赔率,谁会错过?
换作燕三郎,他也要投啊,说不定还要多投。
“竟有这等好事?”“躺赢”这种好运气,也能轮到他吗?燕三郎沉思,“战況会不会有反复?”
“你仔细想想,这里本来就是出云山匪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官兵一个也没捞到,只占了一个正规军队的名头。”崔判官咂了咂嘴,“这种仗要是换在我们那里,根本没得打。”
傅兴顺嘴问他:“你是哪儿的?”
“地狱道。”崔判官挺起胸膛,“你以为地狱道里就是一派平和么?”
“失敬。”燕三郎有些敷衍,飞快带回话题,“我们还得做好准备,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别的不说,你忘了对手里头有白夜?”
崔判官才要张嘴,就被这个名字堵到泄气。
是啊,白夜在对家呢!
他们对于六道中人都有了解,白夜的名气已经出道,地狱中人也有所耳闻。这厮给修罗道大领主重潼带来无尽烦恼,是不能轻忽的对手。
“他在这里也只是凡人,战力不高……”崔判官越说越没底气,中途就悻悻改了口,“好罢,你要我们做什么?”
他从习惯听取燕三郎意见,变作愿意听他指挥,自己还无所觉。
“苏可告诉我,苏令文本来要王老六驾船送他离开。”燕三郎笑了笑,“你们对王老六这人,还有印象么?”
崔判官第一时间摇头,傅兴却道:“我记得。他家在双龙汇的王家庄,是土生土长的出云山人,水性好、船技高。”
“王家庄么?”燕三郎想了想,“我要是没记错,王家庄是距离流波寨最近的村落?”
“对的,就在流波寨以西二十五里处。”傅兴点头,“我这具原身随石鸣采药时,曾经路过王家庄。这整个庄子一共就七八十人吧,靠水吃水,以渔获为主、种地为辅,但是跟出云山匪的关系很不错。匪徒们走水路进出大山,基本都找王家庄的人掌船。”
他又补充道:“寨里好几个匪徒都是王家庄出来的,彼此沾亲带故。”
能在出云山匪眼皮底下安居的人,怎可能跟流波寨没关系?
“那么你去找王老六,随便找个理由跟他套近乎。”燕三郎对傅兴道,“问问王家庄近况。”
“近况?”傅兴不太明确,“你想打探什么情报?”
“比如,最近王家庄有没有人外出,还没回来。”燕三郎随口举例,“再比如,庄子里有多少成年男子熟识出云山的水路。”
傅兴点头,应了个“好”字,就往外走。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轻响,“咔嚓”。
即使雨声淅沥,这动静也没逃过燕三郎耳目。
那是踩着了树枝等物的声响。
外头有人,跟他们仅一墙之隔。
糟了!燕三郎脸色一变,猛地拉开院门冲了出去:“谁!”
外头果然站着人呢,足足四个,为首的却是杨威!
他们就贴着墙根站,杨威一手还撑在墙上。
燕三郎反应太快,杨威只是微微一怔,就回过神来冷笑道:“好啊,原来寨子里还藏着三个叛徒!”
崔判官和傅兴也飞快跟来,斥一声:“胡说八道,谁是叛徒!”
“你们想接近王老六,套取出入出云山的水路。”杨威笑开了,“这还不是奸细?”
他看着燕三郎,眼里都是得意:“孔友,我早看你不对劲儿!”
第1419章 第三路
燕三郎叹了口气:“你就听见这一点儿吗?”这人心眼也忒小了,孔友从前顶撞过他几次,他就牢记在心,时不时要找点碴。
杨威不跟他多说,向前一挥手:“拿下奸细,捆去帮主面前!”
四比三,赢面很大。
出云帮最恨奸细,帮主怎么对付石鸣,也就会怎么对付孔友。
崔判官自腰间拔刀,挽了个刀花:“不留活口?”
“对!”这个字刚出口,燕三郎一个大跳冲上前去。
这具躯体的速度比他本尊差远了,但悍勇无畏的速度还是让对方吃了一惊。两边都擎出武器了,他这么一扑不是把胸膛往人家刀口上撞嘛?
杨威当然不跟他客气,就势把刀锋往他心口上送。
眼看这一刀就要劈实,燕三郎左手探出,掌心飞快往刀面上一拍。
这下子又轻又快,颇有芊芊伸爪拍苍蝇的神韵,一啪一个准,却把刀头直接带偏。
他自个儿身形半斜,这一刀就擦着他胸膛过去了。
毫发未伤。
杨威招式用老,中门大开,大惊之下正要回防,燕三郎却侵身而近,一拳打在他喉结上!
“笃”地一下闷响,杨威的喉结应声而碎。
他什么都顾不上,双手卡着自己脖子,眼珠子瞪得太圆太大,仿佛下一秒就要滚落。
燕三郎却不管他,回身去对侍余下三人。
这要是他本尊前来,一指戳在杨威颈间就有这个效果。孔友虽然粗壮有力,但手上的劲道仍是远远不足,必须拼尽拳力方可。
但这效力也是十足骇人了。
杨威三名同伴见他虎扑绵羊一样收拾了杨威,大为震惊。两人正与崔判官等缠斗,剩下那个想也不想,转身就逃。
燕三郎暗道一声“蠢货”,长刀掷出,正中他后心。
这人往前一个扑倒,再起不来了。
举手投足间,他就做掉两人,干脆利落。
抵挡崔判官那名匪徒终于记起自己身处出云帮大本营,最该做的事是求救。可他刚嘬起唇,正想吹个尖利的长哨,崔判官不知何时抠着一块石子儿攥在手心,这时猛地弹出,正好打进他嘴里。
“唔!”这人一下被石头堵了嗓子眼儿,吐又吐不出,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抠。
崔判官哪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一刀抹颈,把他脑袋都剁了下来。
这会儿功夫,剩下那人也被傅兴洒出药粉迷了眼,辨不清东南西北。傅兴不知从哪里拔出匕首,往他心口捅了七八下,鲜血喷溅。
燕、霍两人看他手法,再看他前襟都沾满敌人的血,不由得皱眉,这厮不怎么会打架啊,现场不好收拾。
傅兴看出他俩的不满,绷着脸道,“能干掉就不错了,我在人间可没杀过人!我是说亲自动手的。”
“把尸体丢去山下,你还得换身衣裳。”燕三郎耸了耸肩,“幸好下着雨,血水会被冲淡。”
苏可院子后方就是个陡坡。
三人合力将四具尸体推下山坡,任它们骨碌滚进不见底的黑暗里。
傅兴把自己外衣脱了,也一并扔了下去。
“我先换件衣裳,然后去找王老六。”
……
“为什么回撤?”千岁望着官兵节节败退,很是不满。
土匪的援军来过两波了,人数上己方居于劣势。可这里是山路啊,腾挪空间有限,最前头短兵相接的也就是那点儿人,大队人马都被堵在后面伸不开手脚。
可现在,胡奇山的军队已经被打回了原先的“几”字形山口位置。
她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么?
白夜挤到她身边,挥刀砍死一个土匪:“到天亮之前,还有时间。”
“分明还有余力。”胡奇山的兵力瞒不过千岁的眼睛,“不进反退,想用什么花招?”
过去这么多年,原来她的敏锐还没有退化嘛。白夜笑了:“这问题,我方才已经问过胡奇山了。”
若非他在这一战中大放异彩,胡奇山也只当他是个普通侍卫,怎么会把军事计划透露给他知道?
千岁目光一亮:“他怎么说?”
“出云山地形特殊,土匪老巢四通八达,除了陆路之外还有水路可逃。”雨声中,白夜语速同样稳定,“把他们迫得太紧,他们若觉无力回天,恐怕直接就舍弃老巢,下水逃生去了。这一次剿匪就不干不净。”
千岁也看过出云山的地形,知道胡奇山所言中肯。
“这人倒是头脑清楚,果然剿匪经验丰富。”她微一沉吟:“山匪在这里经营多年,但有一线希望都舍不得离开。”
“不能把他们吓走,我们趁机另做布置。”白夜跟着大部队后退,一边笑道,“我们阵营有三十人,可这么久找来找去,这支队伍里总共只有十六个,方才战斗中还没了四个。和胡奇山谈过之后,我才知道剩下的人去了哪里。”
现在这支队伍里,己方阵营的玩家只剩下十二个了,有四人被淘汰出局,结束神游,可见方才战斗之激烈。无论在自己地盘是怎么只手遮天的人物,进到“大逃杀”局中个个都是凡人,都有被一箭穿喉的风险哪。
多年来,燕三郎都陪在千岁身边,凡事给她条分缕析,不须她多费心神。如今情郎不在身边,她又得自己动脑了:“看来,进山的官兵不止分作两路?”
“不错。”白夜一字一句,“除了从北线、西线取山路进攻之外,还有一支队伍专走水路!我想,我们有同伴神降在那里了。”
千岁拧眉:“千红夫人是什么意思,情报也不给个周全?”
千红夫人只说,官兵分两路进攻。大厅中所有人都信了她的话,包括燕小三那一方!
可现在想来,明明有这么大一个漏洞呢。胡奇山怎么会放任土匪从水路安然逃离?
“我猜,千红夫人也未必知晓。”白夜分析道,“她跟我们一样,从千红山庄望向这里,只能看到宏观大局。或者说,只能看到表面的物事。胡奇山派人走水路进山,想必隐蔽得很,甚至瞒过了她的耳目。”
第1420章 短寿和短视
那么广袤的出云山,植被丰茂,什么东西不能被藏起、被遮挡?
“毕竟,千红夫人只是天人,不是天神。”
“天人”和“天神”,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天人仍在六道之中,早晚要受轮回之苦;而天神,那只存在于虚无飘渺中,从来无人见过。
原来千红夫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也会被蒙蔽。千岁笑了,好极。
“可我听说,出云山的水路错综复杂,很不好走。”她从原身的记忆里搜刮过一点片断,“胡奇山有把握?”
“有。”白夜给了肯定的答复,“先前他怕内奸去报讯,现在看队伍都走到这里,也不藏私了。匪寨以西二三十里有个村庄,渔猎为生,村里的男子对出云山了如指掌。”
千岁恍然:“找村人来当向导了?”
“是啊。”白夜笑了,“我们从分两路从山道进攻,是实也是虚,主要吸引土匪注意,让他们忽视水面上的动静。等到我们的水上支队奏功,那么出云山匪才算是插翅难飞。”
千岁挑了挑眉:“看来今次游戏对官府阵营来说,太简单了。”
优势都在官兵这里,胡奇山还是个有勇有谋的官儿。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显然胡奇山不是这种拖后腿的选手。
他们作为本阵营的玩家,甚至不需要花费太大力气就能赢。
而对面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不知道燕小三会用什么法子,带匪首苏令文逃出生天呢?
白夜反问她:“你也觉得,我们赢定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优势在官府这里罢了,“不到最后,不知胜负。嘿嘿,你和重潼的战斗,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庄南甲?”
白夜一窒。她的嘴刀还是那么犀利,专往人要害上戳。
“你对你的小男人,还真有信心。”
千岁眼波流转,笑吟吟道:“他可不小了。”
“真要长陪他左右?”白夜记起上一回千岁离开修罗道的场景,其实是化作流光回到燕三郎身上。也即是说,她藏在什么法器里才能进入人间而不受时空壁垒所阻。“人类短视又短寿。”
“短寿好办,从千红山庄多赢几年寿命即可。”千岁不以为意,“至于短视,呵——”
她懒得争辩,笑而不语。
边上匪徒来袭,白夜不闪不避,反而一步冲上前,抢先刺穿他的心口。
前胸进,后心出,捅了个对穿。
白夜同样付出代价,左肩也迸出血花。
“喂,不要仗着自己不疼不痒就肆意挥霍别人的身体。”千岁看出他的郁怒,但没打算安慰他,“你就不怕又被淘汰出局,坚持不到最后一刻?”
白夜对她怒目而视,那眼神她熟悉极了。
“瞪我也没用。”千岁懒洋洋道,“有空在这里旁敲侧击,还不如花心思多想想怎么打败重潼,继续你的建功大业。”
她在主动回护姓燕的人类小子。白夜心知肚明,一把心火闷烧好一会儿才道:“这一局,你到底想赢还是想输?”
“进游戏还有人不想赢?”千岁嗤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对燕小三故意放水?”
白夜看她好一会儿:“不会么?”
“不会。”这么有趣的游戏,她怎么会故意认输?
“如果正面对战呢?”
她淡淡道:“那就走着瞧。”
她和木铃铛有契约,不能伤害天衡的主人。不过燕小三在这里以神降方式操控躯壳,身体并不是自己的,并且无痛无觉,即便两人拔刀相斗,也算不上互相伤害……吧?
¥¥¥¥¥
流波寨上下忙得团团转。
得益于前线传来的好消息,人人斗志高昂,一扫半个时辰前的惶惶不安。
燕三郎看着这一幕,暗自摇头。
有什么样的将,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兵。仗还没打完就欢天喜地,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若是千岁在这里,想必就会嘲笑一句“土匪就是土匪”吧?
傅兴和崔判官又到苏可的院子来找燕三郎了。
有了杨威的教训,三人寻了个安全的说话地方,崔判官还站在外头放风。
在这里,大家耳目都没有原身灵便,还是多上一重保险。
“我问过王老六了。”傅兴就是赶来转述第一手消息,趁着热乎,“船都集中泊在南边的鹤来湾,有四十多艘。但汛期刚来,水道还浅,载重大、吃水深的船都驶不动。现在最多能开出二十六、七艘,载重最多三十人。”
“满打满算,只能载走八百多人?”
“不。”傅兴摇头,“三成船只都是扁舟,只能载个四、五人最多。能载三千斤以上的船只有十来艘。这些船其实都是王家庄的,被土匪征用过来。双龙河水道情况复杂,造大船也没用,多数时候走不了。”
“能载五百人顶天了。”燕三郎沉吟,“现在寨里的土匪还有三百多人,够用。还有呢?”
“王家庄这半个月的情况,王老六也不清楚。”傅兴有些无奈,“他都好久没回去了,再说庄子里的人经常去镇里赶集,卖东西、买粮食。这么一来一去就得好些天。”谁让出云山腹地这么偏远呢?
“王家庄的人,最熟悉出云山水路的人,就是王家庄吧?”
“可以这么说。”傅兴点头,“方圆八十里,也没第二个村寨了。”
“恐怕就着落在这。”燕三郎叹了口气,“我若是胡奇山或者白夜,就得想办法斩断土匪所有后路。”
“你打算怎么做?”
“我得守在苏可身边,不得轻离。”他先前秀出医术,换得留寨的机会。现在这机会反过来也成他的束缚,苏令文必然不许他到处乱跑。“你们去鹤来湾护着船只,那是我们逃生的最好工具。”
傅兴有些疑虑:“万一官兵真来了,我们不敌……?”
“以烟火示警,惊动山匪也好办。”燕三郎安他的心,“双龙河现在水量不丰,鹤来湾的大船开不出去,外头的大船同样开不进来,所以官兵就算夜袭鹤来湾也只能乘着小船,人数多不到哪里去。”
第1421章 争夺鹤来湾
崔判官两人点头,自去召集同伴。
燕三郎回看夜色中的流波寨,长长叹了口气。
今次的任务,确实不容易。
这一窝土匪刚愎自大,想让苏令文乘船出逃,就得让他认清官兵远强于己的现实。
只怕到了那时,想逃离鹤来湾都难。
……
时间就在燕三郎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
约莫是一个时辰后,苏青醒来,想起母亲被父亲所杀的画面,不禁缩在苏可怀中流泪。
苏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得道:“明晨我求爹爹,先送你下山休养可好?”
苏青抓着他的胳膊:“哥哥陪我一起去!”
母亲死了,父亲变成恶魔,他最亲近的家人只剩下苏可。
苏可微一犹豫,就点了点头:“好。”
燕三郎坐在窗边,正在冷眼旁观这对兄弟,眼角余光忽觉有异。
他一转头,就见南边的夜空突然爆出一簇黄色烟火!
天幕漆黑,这点黄光就显得格外明亮。
燕三郎嚯然起身。
这烟是崔判官等人放出来的,南边的鹤来湾果然有状况!
他按捺下心里的焦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
果然,青屋方向很快就有数十土匪奔了过来,其中就有苏令文。
苏可的屋子最靠南,土匪们下山都要经过这里。
烟火那么明显,青屋当然不会错过。苏令文没反应才是怪事。黄烟是很特殊的讯号,指代有特殊或者重要的建筑、物资受损。
黄烟起于鹤来湾方向。因此,谁都知道那里最关键的资产就是港湾和船只!
鹤来湾的船只受损,那可是头等大事,就算苏令文也坐不住了。
燕三郎后退两步,隐去屋后的黑暗中,知道战局进入了最关键时刻。
黄烟那般显眼,留意到它的可不止是出云山匪,官兵离这里其实不远。
苏令文面色凝重,快步入屋。
他看也不看燕三郎,只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道:“起身,不要收拾东西了,速去鹤来湾。”
苏可惊愕:“出了什么事?”
他方才背对窗口,没看见那一蓬升空的黄色烟火。
父亲不是说过,危机已经解除么,怎么突然又要他们离开?
“敌人偷袭鹤来湾。”苏令文语速极快,“情况有变,你们要立刻撤退。”
“您呢!”苏可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袖子,“您跟我们一起走么?”
“或许。”苏令文含糊应对,“山上还有这么多人,我都得关照。”
苏可着急道:“您没听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令文看他一眼:“我若先逃,你让西线、北线拒敌的兄弟怎么想?”
方闻达和鲁敬涟还带着手下在两线浴血奋战,他这个坐镇大后方的首领反而不声不响先逃为敬,像话吗?
苏可还要开口争辩,苏令文厉声道:“让你下山就下山,哪来那么婆妈!”
他转头大喝:“孔友,孔友!”
叫了两三声,“孔友”都不回话。苏令文躁起来,冲苏可直瞪眼:“孔友哪去了?”
苏可只能答说:“不知道,方才还在这里。”
“关键时刻,一个两个的都靠不住!”苏令文顺手一指身后守卫,“你,送他们走!”
他刚怒吼,苏青就吓得蜷起身体,躲去兄长身后。
苏令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依旧出声驱赶:“现在就走!”重着对苏可道,“护好你弟弟!”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他和一众冲下山的山匪反着走,去往青屋方向。
苏令文前脚刚离开,燕三郎后脚就从屋子后头溜出来,躲过苏氏兄弟和守卫的视线,翻墙溜了出去。
少年素来心思机巧,苏令文往这里来时,他就料到苏可两兄弟可能会被遣下山,自己可不好露面,否则被当场指令陪同下山,他还有什么理由好留在山上见机行事?
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他还缺一手资料。
燕三郎在山上溜哒半圈,又回到苏可屋中。
在这期间,苏可兄弟已经收拾行囊,随着守卫下山去也。他们的住处一下子空旷了,只有夜风呜呜。
燕三郎又耐心等了大半个时辰。
而后,院门就被推开了,有人探头进来,小声问:“孔友?”
燕三郎快步而出:“鹤来湾如何了?”
来者正是傅兴。
短时间内赶了个来回,他满额大汗,气喘吁吁,衣裳从里到外湿透,还溅上枯草泥点,说不出的狼狈。这还多亏后山有吊篮,能把山下的人直接吊拉上来,否则他摸黑上山至少得三个时辰。
可他到底也完成了燕三郎指派的任务。
“官兵那些个崽种!”傅兴大骂,“果然是声东击西之计。前头猛攻西线北线分散土匪们注意力,后头又有一队人乘三条小船,走水路过来凿鹤来湾的船!嘿嘿,倒是精明,放着大船不管,专凿小船!”
燕三郎也听得紧张:“都凿光了?”这要是一艘船都没了,带着苏令文出逃的计划就得大改。
“那倒没有,我们到得及时。”傅兴嘿了一声,“他们大概来了十六、七人,而鹤来湾的守卫才三人,都被他们打晕捆起。”
“才十六七个?”出云山的水路走不了大船,官兵也派不了多少人奇袭鹤来湾,只能往船只上打主意,“要凿船也不容易。”
“容易的。”傅兴摇头,“他们在舱底先凿个小孔,倒入一种奇怪的液体,木板就会被快速腐蚀出大洞。水灌进来,船就慢慢下沉了。”
凿洞、倒液体,这套程序不难啊,十六七人可以分头操作。
“那液体气味刺鼻,很不好闻。”傅兴补充道,“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弄沉了十二条船。”
“这么多?”燕三郎反而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好不是全部,能保住几艘也成。”
“是啊。”傅兴板着脸道,“我们一露面,对方就扑上来了,那架式倒像他们才是地头蛇。”
燕三郎了然:“官兵若不把你们尽快干掉,后患无穷。”
“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放出烟火了。”傅兴一摊手,冷笑频频。
第1422章 简单粗暴的办法
“这烟火一升空,他们就分作两拨人,一拨人应付我们,另一拨人继续凿船。崔判官可不干了,领着团友们把这伙人教训了一顿。”
燕三郎挑了挑眉。崔判官带去的人数不到十五人,但这都是六道神降过来的人物,原身不知道是什么牛鬼蛇神,其中许多战斗经验都比人类更丰富。
打小规模的群架,他们不吃亏。
“我们打倒了七个,剩下的见势不妙夺船而逃。”傅兴叹口气:“不过船还是又被凿穿了四艘。”
共有十六艘被毁,还都是中小船只。
“能补救不?”
“有三艘破洞不大,已在着手修补。”傅兴挠了挠头,“剩下的没法子,都成大窟窿了。”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知道鹤来湾的夺船之战很是激烈,官兵也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你遇上苏可兄弟没?”
“路上跟他们擦肩而过。”傅兴也很关注,“他俩都下山了,那苏令文什么时候走?”
“怕他不一定走。”燕三郎沉着脸,“他想守着流波寨。”
傅兴一怔,立觉不妙:“用什么办法弄走他,打晕吗?”
燕三郎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个人类富商吗,怎么想出来的花招都像阿修罗和地狱道,动不动就是打晕或者下药?
傅兴也看懂除了的眼神,干笑一声:“非常时候,非常人行非常事嘛。”
“看来你也不是个正经商人。”一遇上麻烦就想走歪门斜道。
“过奖,十商九奸。”傅兴直认不讳,“有什么法子把他弄下山?”
“扣去支援鹤来湾的,山上土匪还有一百五十多人。”若想绑架苏令文下山,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是办不到的。燕三郎沉吟,“苏令文的确不能先走。否则他前脚刚离开,出云山匪立刻就垮了。”
“那怎么是好……”
傅兴话未说完,外头的山路上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燕三郎立刻伸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下。
听声音大概有两人,踩着路面上的水,“吧叽吧叽”从门前经过。
燕三郎也听见了他们的喘息声,格外粗重。
“快,快!”其中一人呼哧不停,“我跑不动了,你先去。”
另一人果然抛下他,大步往前。
这个跑不动的山匪靠在墙上,用力喘气。
燕三郎向傅兴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一推门出去了,兜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边上突然冒出个声音,这人被吓一大跳,见到傅兴才按着胸口骂道:“傅小鬼你要吓死我!”
傅兴是大夫的药僮子,很多匪徒都认得。
他又问一遍:“出什么事了?”
“钉子疯了!”这人呸了一口,“在鹤来湾突然劫持大少爷和小少爷,扬言要帮主立刻赶去,否则他们就下手杀人!”
“啊?”傅兴大吃一惊,紧接着“哈”地一下笑出声来,“这,这……”
这可太好了!
报讯这人呆呆看着他,傅兴赶紧转了话头:“这可太糟糕了!”
“是啊。兄弟们劝了几句,他们不听,反而拿刀架在小少爷脖子上。这是打仗打昏头了吗?”报讯人也歇够了,抬腿就往青屋的方向跑,“反了反了,人都疯了!”
燕三郎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听见了。”傅兴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来硬的。”
“钉子”不是崔判官,而是另一个被神降了的土匪浑号。燕三郎记得,上这人身的千红山庄玩家来自修罗道,名作原拔。
是来硬的,拿苏可二人威胁苏令文。
这也是个办法,指不定成功了呢?燕三郎挑了挑眉。不得不说,有时候,越是粗暴简单的办法反而越实用。
……
鏖战中的千岁一转头,就看见了对岸的烟火。
出云山的山路十八弯,转过这一弯就到湖边。青龙河和白龙河在这里汇聚,所以这个湖就叫作双龙湖。
湖面异常开阔,若在白天欣赏,大概是波光粼粼的美景。不过入夜之后,众人眼前只剩下漆黑一片。
现在官兵和流波寨所在的山头只隔着这么一个大湖,而湖对岸就是鹤来湾。
糟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奇袭鹤来湾的行动不顺利。
但山上的官兵无法支援水里的同伴。他们远在湖的另一侧,水性再好的人也没法子游过去。
她抬头远眺中军,发现白夜已经快速赶往胡奇山身边。
计划受阻,官兵会做出调整吗?
半个时辰后,她知道了答案:
不会。
原定的计划没做出任何改变。官兵还是据守“几”字形阵地,与土匪僵持得不进不退。
这个地形的优势太大了,官兵也舍不得丢掉,否则后头再打回来还得费一番苦功夫。
又过好久,白夜才过来。
作为副官,他在战中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好容易才抽出时间巡视后方。
千岁问他:“怎么说?”
“计划照旧。”白夜也显出了为难,“不了解对岸情况前,不宜轻举妄动。”
鹤来湾上空爆出烟火,流波寨的匪徒们就知道船只出事,大概就明白官兵打的是什么算盘。眼下他们还不清楚水上分队的任务进展到哪一步,是全部船只凿沉还是有漏网之鱼,又或者是刚要出手就被发现……
这种情况下,不宜立刻急攻土匪,免得迫苏令文立刻乘船逃生。
胡奇山和白夜都觉得,还是要让土匪觉得局势可控、官兵可对付,才不会轻易弃寨。
“喏,我们想了解的‘情况’来了。”千岁冲着下方一指。
这条山路开在半山腰上,路外侧是陡坡,垂直往下十来丈就到水面。
今晚的雨下得透凉,但天空方才划过两道闪电,短暂照亮了湖面,也让千岁看见了自己想见的景象。
白夜一怔,伸脖子往下一看,有艘小船不知何时划近湖畔,距离官兵大部队也就是垂直十来丈的距离。
感受到上头火把的亮光,船上有人交叉双臂拼命挥动,又顶着风雨大喊:“救命,救命!”
白夜立刻下令:“下去接人,快下去接人!”
第1423章 他们也上船
就有身手矫健者十余人腰上缚绳,顺崖而下。
好在这里坡度较缓,他们几个纵荡就到崖下。小船也刚抵湖畔,双方接上了手。
千岁还看见两人躺在船舱,一动不动。
船上的人优先被吊绳拉了上来,官兵们才发现他们身上血迹斑斑,基本人人带伤,或轻或重。还有两人伤在要害,吊上来也一路淌血。千岁随手在他们颈动脉上一探,摇头道:“救不活了。”
白夜直接问伤者:“说,怎么回事?”
他是主帅副官,可以藉着身份发号施令。
千岁注意到,他还比了个手势——那是己方阵营的玩家才能认得出的手势。
有个伤者目光一闪,快步上前,放低了声音:“我们凿了十六条船,山匪就来了。人不多,但很难打,一个照面就放出烟火示警。我怀疑,是千红山庄的人。”
他认出白夜的手势了。
是燕小三那个阵营的人?千岁目光微闪:“船都沉了么?”
“没有。”伤者摇头,“他们来得不是时候。除了不用碰的大船,还有六、七条小船没凿沉。”
白夜奇道:“不碰大船?”
“双龙湖很宽很深,但进入青龙河和白龙河各自河道之后,都有几段格外浅窄,能载六七十人以上的大船吃水深,开不过去,只有小船能走。”这人解释道,“这些船都由王家庄的人掌舵,喏,就是那厮王群。他对水道和船只都了如指掌。”说罢往边上一指。
千岁循他所指看去,果见一黑瘦男子立在当场,愁眉苦脸。旁边官兵对待他的态度像是看守囚犯。
“还有六七条船没凿掉。”千岁沉吟,“这可难办了。”
船还能走,土匪头子就有退路。
最麻爪的是,官兵现在也没有好决策。速攻?只怕苏令文见胜无望,转身就跑;
不攻?离天亮只有三个时辰了。
没打掉土匪窝,己方也是个输。
官兵阵营头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
新上岸的小分队,去找胡奇山禀报军情了。
千岁看看白夜,这人蹙着眉头,似乎一时也没想起什么好办法。
“我们眼前这支队伍,无论怎么个打法,恐怕都拦不住苏令文。”千岁快速道,“剿匪容易,但苏令文缩在后方,要逮住他太难。”
白夜看向她:“依你之见?”
“土匪已经把大部队都派出来对付官兵,留守流波寨的匪徒数量已经不多。”千岁朝着远处流波寨的方向一抬下巴,“苏令文很可能就在那儿,我们最好先确认他有没有上船逃走,或者逃向哪里了。”
白夜心中一动,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怎么确认?”
“先前过不去,是因为距离太远。”千岁往下一指,小船孤零零地随波起伏,“现在我们有船了,驶向鹤来湾还是顺风顺水,转眼就能到。”
方才官兵驾船逃离是逆风,用时太久。这回顺风往回走,速度能快上一倍不止。
唯一的问题,就是船太小,最多只能坐十人。
千岁笑道:“我打赌,土匪必定想不到被打跑的官兵绕了个圈,还敢回去。”
白夜细细看着她:“这才是我认得的血红领主。”
曾经的她,身先士卒、英勇无畏,什么危险之地都敢闯荡。
时隔数百年,他终于又从她身上看见了这种豪气。
这才是他认得的红衣阿修罗。
“嘁。”千岁不理他,指着被押在一边的王群道,“再替我们掌一次舵,你就自由了。”
王群立刻看向白夜,见他点头,这才问千岁:“你们又要我做什么?”
“驾船,载我们再去一次鹤来湾。”
“你们疯了吗?”王群难以置信,“现在还去送死?”
无论什么理由,他带外人夜袭鹤来湾,对于出云山匪来说就是赤果果的背叛。方才他全程黑巾蒙脸,或许没人能认出他,若是再回鹤来湾,恐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千岁问白夜:“你们怎么找到这厮开船的?”
“虽说王家庄靠水吃水,但很多东西还得上岸采购。”白夜答道,“经眼线举报,十来天前我们在市集上抓到这个家伙,命他带我们前往鹤来湾。”
出云山的水路太复杂,没有当地人掌舵,外来者根本驶不进来。
千岁往对岸一指:“那边除了鹤来湾,还有上岸的地方么?隐蔽一点的。”
王群不想回答。
边上的守卫抬手就想给他一拳,千岁阻住了,和颜悦色:“带我们走一趟,有重赏。”
王群微怔,还是不吭声。
千岁向白夜一摊手:“钱来。”
她一个小兵,没钱哪。
白夜伸手入怀,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钱袋子,还有点儿沉,就都扔给她。
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千岁把袋子往王群手里一塞:“这是赏金。另外,今日过后出云山再无山匪,你不必担心他们报复。”
“你们真能干掉山匪?”王群还是有些犹豫,“前几次官府都失败了。”
“不要拿我们跟地方杂牌军相提并论。”千岁也失掉耐性,脸色一沉,“不好好带路,你先小心自己人头落地罢。”
王群看看两人身后乌压压的军队,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出云山匪打退多次官府进攻,在本地声势无俩,平民都噤若寒蝉,没人敢与他们作对,唯恐遭清算报复。
但这支官兵看起来很强大,又有剿匪除根的决心。
他干巴巴道:“好,好吧。”
白夜立刻返回中军,向胡奇山谏言。后者听完情报正在发愁后续如何进行,闻言并不反对。
反正,就算任务失败,也只损失几人罢了。
当下千岁、白夜再点四人,都攀绳而下,登上小船。除了一个船夫王群之外,还有缪毒和另外两个神降的玩家。
这小船满载十人,但白夜等此去只是试探军情,寻找机会,又不跟人硬拼。少坐几人,船还能驶得快些。
王群使木桨轻轻一撑,小船离岸入水,悄无声息划向湖中。
千岁对风向算得很准,这时刮起西风,船行方向恰好是顺风顺水。
第1424章 再买回来
船夫不需怎样使力,船行如梭,飞快驶向对岸。
这个雨夜没有月光,湖面漆黑一片,就是最好的掩护。
白夜就坐在舷边阖目养神,长刀抱在怀中,看似悠闲。但千岁知道,这是他警戒时的动作,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虽然换了身躯和外貌,但白夜就是白夜,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她自己倒是变了不少啊。
千岁目光转向对面。大湖彼岸的鹤来湾,湖滩被数十支火把照得通亮。
她有预感,很快就会与燕小三见面了。
缪毒突然开口,问白夜:“听说今趟千红山庄,你和大领主就会一决胜负?”
白夜睁眼,没吭声。
反是千岁问缪毒:“听谁说的?”
“如今千红山庄早传遍了。”缪毒摸了摸脑袋,“什么都没有小道消息传得快。”
六道中人难得在千红山庄荟萃一堂,谣言和情报齐飞,谁也分不清真假。
白夜面无表情,只说了三个字:
“或许吧。”
千岁微微动容。
阿修道中,领主有资格向上挑战大领主,成功了自然可以晋级上位,但输了的惩罚也是异常严厉,要么被大领主当场吃掉,要么被强制戴上符文镣铐,给对方做牛做马。
千岁倒是听说,还有许多领主挑战失败之后选了第三条路,既不被吃也不当奴隶,而是落荒而逃。这样一来,他就失掉了领地和旁人的尊敬,成为无家可归的流亡者。
但至少可以留一条命在。
无论这是真情报还是假谣言,影响最大的就是处于事件中心的白夜和重潼两人。这消息连缪毒都听说了,重潼不可能不知。
就算是谣言,传到后来两人赶鸭子上架,不能不动手。
她问白夜:“你向重潼下战书了?”
“是他容不下我,三番四次找碴。”白夜耸了耸肩,“随他,要战便战。”
他的强大有目共睹,随着实力与日俱增,大领主投向他的目光也越发不善。
白夜的野心从不掩饰,哪个大领主也不喜欢潜在的挑战者。
“‘鱼龙变’的游戏,你下注赢了吧?”
“当然。”虽然他和重潼最后都输给了庄南甲,失掉了作为筹码的两个月修为,但他早就吩咐手下多点投注,还是挽回一些损失,“赢了些许修为,但还远远不够。”
千岁笑道:“你可以从庄南甲那里再买回来。反正他的躯壳只是凡人,用得上寿命,用不上修为。”
她只是无心笑语,白夜却听得一怔:“有道理,不妨一试。”
是啊,他怎么忘了上个游戏的最后赢家是个普通凡人,没有慧根、无法修行,那么多修为拿在手里也是浪费。庄南甲最聪明的做法,还是事后卖掉修为。
那厮光是寿命就赢了二百五十年,还有两千六百五十多枚“力元”,每一枚蕴量相当于燕小三半个月的修为,核算下来就是一百零六年修为。
这还不算他下注在自己身上的额外回报。
即便对白夜来说,那也是相当丰厚。
但他转眼就发现了千岁的话有些不对劲:“‘他的躯壳’是什么意思?”
“庄南甲是来自迷藏世界的幽魂,在那里被称作‘龙神使’,那具孱弱的凡人之躯,只不过是他行走人间的工具。”千岁解释道,“就像我们神降在这个世界的官兵身上。”
白夜若有所思:“也是你们要对付的人?”千岁对别人都不太上心,除了敌人——她对庄南甲如数家珍,本身就说明问题。
她叹了口气:“可不止他一个。”
说话间,小船已经划近鹤来湾。
湖滩都被岸上的火把照亮,他们肯定不能在这里登岸。王群不必白夜吩咐,迳自掉转船头,往更深处的湖岸线划去。
那里水草丰美,堪为掩护。
几人摸黑下水,深一脚浅一脚上岸,恐吓王群两句,就把他遗在船边。
这人也没甚退路了,只得缩在树下,巴巴等待。
此处距离湖滩约一百余丈,众人上岸后往光明处走即可。岸边芦苇比人都高,大伙儿只要停下脚步,就算有人从芦苇荡外走过,都不能发现他们。
复行五十余丈,湖滩赫然在望。
白夜忽然道:“前方有状况,周围草丛还有埋伏。”
“知道。”千岁超前几步,离开芦苇丛,潜去矮丘上。
这里地势略高,可以俯瞰整片空旷的湖滩。她就势趴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往下看。
嗯,果然有状况。土匪们这是……起了内讧?
……
燕三郎和傅兴尾随怒气冲冲的苏令文一行翻山越岭,终至鹤来湾畔。
少年判断,苏令文虽是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但依旧舐犊情深,舍不下两个儿子。来自修罗道的原拔抓苏可兄弟为质,苏令文大概率还是会亲来现场解救。
他火急火燎往这里赶,燕三郎也能看出他怒火中烧。
湖畔灯火通明,两派人马对峙。
一派是曹判官、原拔为首的千红山庄来客,当然他们神降于匪徒之身,从外表看不出异常。
另一派则是苏令文手下,有四十余人,但原拔的大刀就架在苏可脖子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大头领赶来时,原拔还在连唬带劝:
“这里能用的船只剩七八条了,最多能坐二百人。你们不跟我们一块儿走,晚点等官兵杀至,那是插翅难飞!”
“你们没听方才被抓的官兵说么,这里是王廷派出要员,定要将流波寨斩草除根,一人不留!”
“到时候乌压压几百号人都要上船,但是帮主副帮主要带亲信先走,你们就只能在岸上,被官兵当作西瓜来砍!”
原拔天生大嗓门,声音远远传出二三里。
匪徒这边却无人接话,都是面面相觑。换作今晚之前,若说官府能够围剿出云山,他们必定哄堂大笑。
可这个雨夜的战局扑朔,尤其鹤来湾大批船只被烧,群匪后路被断得七七八八,这就让人心生不祥,竟然无人出声反驳。
苏令文沿山路走来,正好听了个十成,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第1425章 苏令文的后手
胡说八道!”
众匪徒见他露面,纷纷都道:“帮主,帮主来了。”
立刻有人报告:“两位少爷刚到湖边,这几人聚在湖边窃议,突然发难,把少爷们拿为人质。我们、我们都不敢上前。”
苏令文见他们没甚斗志,心底更是恚怒,他转向原拔,目光森然:“好,你们胆子真肥,连我儿子都敢绑架?钉子,一会儿擒拿下来,我先剖开你肚皮,剜肠子去放几个风筝再说。”
钉子若是原身,久处苏令文积威之下说不定手就软了。可惜如今附在他身上的是原拔,修罗道的恶棍从来不怕打架,闻言也只是笑道:“好啊,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或者我先拿苏可来示范示范?”说罢,冰冷的刀锋下移,拍了拍苏可的小腹。
苏令文阴沉着脸:“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鹤来湾的情况太古怪,先是这帮人点燃青色烟火示警,又抓住来袭的官兵救下船只,结果一转身就挟持苏可兄弟,要他这个老子露面解救。
如果钉子等人只想夺船逃生,当时大可以抢了船就跑。流波寨乱成那样,大概也顾不上派人去追。
可他们为何还要苏令文露面?
西线、北线的战事依旧胶着,要他坐镇指挥,结果却派上这桩大麻烦!苏令文心焦如焚,一记灵光闪过,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就是内奸!”
这群人莫不是要拿他去献给官兵?
“内你舅姥爷的奸!”原拔气不打一处来,钉子的土话都能活学活用了,“你脑子被屎糊了咩?我们要想抓你,放这些官兵凿船不管,你一样难逃生天!我们还费恁大劲干嘛?”
崔判官在一边看不下去:“帮主,此局必败,流波寨保不住了,你随我们走吧。”
苏令文忍不住呵呵一笑:“原来你们挟持我儿子,还是好心了?”
“跟他废什么话。”原拔冲崔判官一瞪眼,转而对苏令道,“你上不上船?说个‘不’字,我先剐个鼻子给你。”
这回,他的刀尖在苏可脸上比划。
钉子人不咋地,刀倒是磨得很利,苏可脸上多出几道血痕,虽然不深,鲜血已经流淌。
这厮没开玩笑,苏令文脸色铁青。
苏可才十九岁,后头还有大好年华,余生要是没鼻子可怎过下去?再说对方剐完了大儿子,还有个小儿子也难逃毒手。他怎好坐视不管?
“你们图什么?”他试图与对方讲理,“要财,我有的是;你放了他们,我也绝不追究你们过错,今后还是一个寨子的好兄弟。”
原拔笑道:“还没搞明白?我们不图你的钱,就图你的人。走还是不走?我数十个数儿,你不挪脚,苏可就掉鼻子。”
他倒是很干脆,张嘴就开始倒数:“十……九……”
苏令文心里十足挣扎。流波寨遭遇敌袭,这时候他是万万不能离开的。再说原拔等人突然反叛,摆明要绑他去赚功劳。他自行上船,不是束手就擒么?
可是置之不理,儿子必死。
苏可也察觉他的为难,大声道:“爹爹不用管我,杀了这些叛徒就是!”
苏青这时已经醒了,又是茫然又是恐惧,缩紧了身子一动不动。
原拔大笑,拍拍苏可肩膀:“好好,会说你就多说点。”
他最讨厌人质哭哭啼啼,让对方心生烦躁;像苏可这样大义凛然的,苏令文反而更加割舍不下,很好,很棒!
躲在后方的燕三郎听到这里,忽觉对面不远处长草微动,不禁凝目。
不似晚风吹动,那里有人埋伏?
是苏令文事先布置,还是……?
这厢原拔已经倒数到五了。
他有意提高了速度:“四……三……”
越数越快。
这人是真不顾虑苏可,反正剐完大的还有一个小的。
“住手,住手!”苏令文肚里千回百转,终于抵不过亲情煎熬,出声阻止,“我上船就是!”
崔判官很有礼貌地向他一伸手:“请。”
苏令文刚迈开脚步,周边的匪徒忍不住劝说:“帮主别去,去了就是送死啊!”
“这帮犊子不安好心,不能上他们的当!”
苏令文咬牙道:“你们能救回我儿子?”
众人一下哑火。
“那就……”苏令文惨然一笑,下一瞬语气却蓦然转厉,“放箭!”
“箭”字刚出口,不远处的茂林中就射出一支乌箭,直取原拔右眼!
这支箭从头到尾都被抹黑,连箭羽都是黑色的,在黑暗中一点也不反光,只有射过来那一声细小的“咻”声。
崔判官眼明手快,一把推开原拔。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原拔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突然“啊”地一声痛呼。
乌箭没射中他的右眼,却穿耳而过,在他颊边炸开一朵血花!
紧接着四箭从林中飞出,直取崔判官等人!
这才是苏令文的后着。
作为出云山近千山匪的大头领,怎甘束手就擒?
富贵险中求。他干尽没本钱的买卖,早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凡有一线夺回儿子的机会,他怎会不试上一试?
在他想来,就算自己上船了,下场也是一家三口最后死在官兵手里,何不奋力一搏?
湖滩上无遮无拦,崔判官等人躲都没地方躲,只能举手臂护住头面要害。
有个倒霉鬼动作慢了半拍,被一箭爆头,小半支箭都扎进眉心,于是仰面就倒;另有一人刚好被射中心脏,还想直起身子,结果第二箭又至,依旧是心口位置。
他蹒跚两步,带着满心不甘倒下了。
崔判官一个闪身,恰好被这人挡住大半,只有臂上中了一箭。他也机灵,一把将苏可抓到面前做挡箭牌。
苏令文和几名匪徒本已扑了上来,藉机行救,不意崔判官反应神速,牢牢把人质控在手里,生就没让他们抓住机会。
嗖嗖又是两箭,都擦着少年身边射过,险而又险。
苏令文大惊,连忙喝止:“停手,都停手!”
话音刚落,仍有一支羽箭从暗处飞出,迳直射在原拔肩头。
第1426章 唯一的选择
他闷喝一声,手起刀落,一下劈在俘虏胳膊上!
苏可痛得大叫出声,用力挣扎。
怎奈他长年卧病,体力远不及同龄人。崔判官和原拔又死死按住他,决不让他逃脱掌控。
“好极,看来你也不在意这条小狗的命!”原拔狞笑,“那换一个。”他从后头揪出苏青。
“且慢,且慢!”苏令文连连摆手,长叹一声,“罢了,我跟你们走。”
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了,结果紧接着就下令放箭。崔判官等人自然不会再轻信,一指岸边的船只:“上去。”
纵然满心不情愿,苏令文也不想儿子暴毙自己面前,只得往岸边挪动脚步,一边回首质问:“谁教你们多射?”
他明明只安排一名最得信任的神射手埋伏林中,就是怕误伤了两个儿子。结果射出来的竟是连珠箭,苏令文虽然满心沮丧,依旧注意到这点怪事。
多射?
燕三郎听见这两字,眉头皱起,又去看对面的长草丛。
作为旁观者,他的视野比局中人都清楚。方才第一箭是从林中射出,后面紧接的几箭却不是!
可惜凡人之身的眼力太差,没有暗中视物之能,他也没能完全分辨来向。
但这几个方向,却着实可疑。
他原以为这都是苏令文的布置。毕竟双龙湖畔也是出云山匪的地盘,苏令文亲身涉险来救儿子,哪可能不做布置?
现在听其所言,燕三郎当即恍然:
后面几箭,并不是苏令文授意!
若不是山匪所为,谁还会藏在那里暗箭伤人,是打算混水摸鱼么?
他看看长草丛,再看看苏令文,发现二者之间正好隔着林地边缘的几棵大树,树干粗壮,枝叶茂密。
从长草丛那里,大概是看不见苏令文本人的。
少年眯起了眼。
那厢苏令文的质问自然得不到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一艘小船,对属下道:“他们若不放我儿,你们只管动手,不必顾虑。”
“坐下。”原拔厉声道,“把武器、暗器都掏出来,扔进水里。”
苏令文乖乖将腰刀解下,扑通一声丢进水里,自行坐下。
“还有呢?”崔判官笑了笑,“你杀夫人所用的匕首呢?”
苏令文抿了抿唇,果然又从怀中掏出短匕扔掉。
崔判官仍不放心,对身后的同伴道:“去搜身。”同时和原拔一起,带着两名人质往船边走。
那同伴走去苏令文身边,着手搜查,很快又从其靴筒中拔出小刀一把,刀刃不及中指长,锋利异常。
随身带刀还不止一把,看来这位大首领平时也不怎么有安全感。
原拔带着两名人质往水边走,对面群匪顿时上前两步,虎视眈眈。
按苏令文所说,他们若不放人,匪徒们尽可以一拥而上,将他们剁成肉泥。
崔判官身后的同伴都跳上船,缚起苏令文双手,后者大呼道:“放人!”
眼见他已经入瓮,船也驶出一丈,原拔耸了耸肩,一把将苏可兄弟推了出去。
他们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已经把苏令文得罪死了,这时必然将原计划坚持到底,也就是将这人绑去出云山外。
只要踏出出云地界一步,他们就赢了。
离天亮只有几个时辰了,他们还在深山腹地,除非乘船离开,否则赶不及天亮前送人出去。
他们已经没时间劝说、诱哄苏令文了,再说这土匪头子也很狡猾,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成功率最高的办法,反而是这样的兵行险着。
己方人员弄到两条小船,满载各十人,一共可以乘二十人,可现在才上船十三、四个。
不满载,船就走得快些。
何况这个阵营的玩家还把王老六也带了过来,否则两条河的水道复杂,普通人很难驭出去。现在掌舵的就是王老六。据他所述,这会儿顺风顺水,船行如梭,沿白龙河驶离出云山用不上两个时辰。
这几乎就是崔判官等人的唯一选择了。
猎物到手,崔判官和原拔返身就往船只奔去。两人在浅水区,湖水只到膝盖,快跑几步还能跳到船上。
只不过他二人刚刚转身,还没迈开步子,后头嗖嗖几声划空轻响,竟然又是一轮箭雨射到!
事起仓猝,原拔未及反应,后心就中了一箭!
还是乌羽箭。
这一箭力道惊人,迅快无伦,竟然戳心而过,直接将他射了个对穿!
原拔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入水中,再没起来。
清澈的湖水漾出一团赤红。
崔判官见机不妙往前一扑,结果大腿后方和后肩各中一箭。他被直接钉进水里,好一会儿都没露面。
这一波箭雨足有十二、三支箭,剩下的箭矢准头就没那么好了,但也基本覆盖两只小船。
船上人人抱头伏低,以免变作箭靶。
恰好挡在苏令文身前的玩家,眨眼间就被射成了筛子。
苏令文不禁色变。
这倒霉鬼恰好转身挡住了他,否则变成刺猬的就是自己了。
射箭的人压根儿不顾忌这个帮主的安危,它到底想要谁的命?
土匪头子下意识看向草丛深处。两波箭雨都出人意表,也造成了巨大破坏。这真是他布置的人手所为?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听见儿子在岸上大喊“父亲”,声音里有深深的忧急。苏令文闻声看去,见苏可满面惊惶,小儿子苏青也呆呆看着他,眼里写满了茫然和担忧。
“进草丛去!”苏令文大吼,“离我远点!”
这里流矢太多,一不小心就误伤人了。
两个儿子没动,苏令文又重复一遍,;再补了句:“等下找船离开,带好你弟弟!”
苏可看看他,再看看苏青。若是孤身一人,他放不下父亲,可是弟弟年幼,没有自立之能,是他的责任。
这少年咬了咬牙,抱起弟弟往后就跑,旋即消失在密林深处。
苏令文长长透出一口气,安心些许。
这会儿他莫名想起苏可说过的话:我不想当山匪了。
当时他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却觉得,儿子是正确的。
如果出云帮今晚在这里除了名,他希望两个儿子从此隐姓埋名,当一介布衣,再不要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