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内讧(加更1)
王定想了想:“七具。”
“木婆婆通常一次只杀两人。”
王定呆住,心下发寒,耳中听到吴老八接下去道:“多出来那一具,就是你的前任了。木婆婆向来节俭。”她不会浪费人类的血肉精华。
这时木婆婆拔出拐杖向前几步,伸手抚了抚地上一株人参叶子:“后天清晨,它的年份就该够了。你替我再跑一趟,将它送去给黄老爷。”
这满园子也不知有多少天材地宝,百年份的人参置于其中真是一点儿也不出挑。可是黄老爷出的钱,也就够买它的。
吴老八应了一声,才小心翼翼道:“不过平谷县这几日搜捕通缉犯,风声很紧……”虽然官家要抓的不是他,但他是山匪他心虚啊!全城严捕,可别误中他这辆副车。
话未说完,木婆婆就打断了他的话:“搜捕的是你们?”
王定赶紧否认:“不是……”虽然山匪的确都在通缉之列,但这次平谷县大张旗鼓真不是为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冲毒牙山而来?”
两个山匪互视一眼,都很吃惊:“什么,官兵又进山了?”
吴老八更是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时辰之前。”木婆婆一字一句道,“现在他们闯过香瘴林,离这里已经不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人数不少,行进速度很快。”
她本尊站在毒牙山腹地,竟连刚刚迈进山区的官兵人数都清楚!
木婆婆把自己布下的瘴气美名曰“香瘴”,却不会改变它毒杀生灵的本质。何况两名山匪没有漏听,她说的是“闯过”而非“闯进”,也即是说,闯入者顺利通过瘴区却还安然无恙。每天进入毒牙山地界的散人也不知有多少,附近山民也常来采药。可是能通过毒瘴带的……
毒瘴也是毒牙山匪窝最重要的屏障,由不得他二人不骇然。
吴老八知道木婆婆了得,一旦有大量生人集群闯入毒牙山,那可瞒不过她的耳目。他神情转作严肃,立即道:“事关重大,我要回山禀报。”
话音刚落,西边的天空突然爆出焰火,灿烂又奔放。
三人一齐抬头看去。王定脸上变色:“敌袭!官兵快要赶到后山了!”
吴老八的脸色却在阴沉中还有一点迷惘:“怎么是双色同出?”他是匪窝里的老人了,毒牙山向来是这么个规矩,根据来犯的敌人数量不同,哨兵会放出不同颜色的烟花。
现在双色上天,说明什么?
无论如何,这只能代表情况更加恶化吧?
风儿从外头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吴老八转身就要走,却听木婆婆的语气变得更奇怪,“我的宝贝们说,哨兵被人杀掉了。摘下他腰牌的人,大概只有这么高!”顺手比划一下。
她能感知到佩戴腰牌的人,但那凶手大概只是拿起木牌掂了掂,并没有挂到自己身上,所以她收集来的资料有限得紧。
还不到她胸口高度?那只能是“孩子么?”
想到“孩子”两字,吴老八脑海里突然嗡地一响,莫名联想起平谷县主街上张贴出的通缉令。官家为什么要捉拿一个孩子?这事虽然反常,到底与自己无关,当时他根本懒得多想。
木婆婆颌首,宛如亲见:“嗯,好似还骑马。”
不仅是个孩子,还骑着马……吴老八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不禁失声轻呼:“难道是他!”莫不是那个设计挖坑害他的小鬼?那小子看起来的确就是不到十岁的年纪,与通缉令上的要求相类。
世上怎可能有这等巧合?可是一个稚龄童子原本就不该独自出现在荒山僻岭,一个八岁男孩原本也不该有那等荣幸被官署通缉。
问题来了:这个小鬼一个人溜进毒牙山做什么?还有,那天他撞见山匪劫道,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吴老八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您看见他往哪里去了么?”
木婆婆摇头:“他的人气太弱,像是被某物遮掩,若非方才与哨兵冲突,我很难感知到他。”
吴老八赶紧道:“我去回禀当家的。”
木婆婆却伸拐拦住了他,一边从他刚刚递过来的皮囊里掏小金锭,一边道:“你取一百银两,帮我再买些牲畜。”
吴老八着急,没口子答应,可是木婆婆的手才伸进皮囊里掏摸几下,脸色就变了。
等她缩腕翻掌,手心里只有两块小石子儿,哪来什么小金锭?
木婆婆看他的眼神,一下变成阴森森地:“我的二百两呢?”她反转皮囊抖了两下,几块石子儿咚咚落在地上,掉进药丛里。
除此之外,囊里空空如也。
吴老八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下意识道:“怎会、我收的分明是金子……”他还当着黄宅老门房面前数过的,也不过是几个小小金锭,怎地木婆婆倒出来的竟是石头?
难道是王定动了手脚?昨晚他睡得很熟,而这小子半夜起来过。想到这里,吴老八望向王定的眼中就带出了狠戾之色,偏巧后者见势不妙已然出声:“你二位慢慢算账,我先回山禀报敌情。”
“站住!”他这么一抬腿,吴老八心中就坐实了七分,“是不是你调包了金子!”那可是二百两,难保这小子不起坏心。
王定一愣:“胡说八道!我连你的金子藏在哪里都不知。”
吴老八揪住他衣襟:“搜身!”
王定神情转作恍然:“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昨夜不睡觉偷溜出去,再回来时满身是泥,就是趁机去偷埋金子吧?”
吴老八大怒,木婆婆多疑,无论王定说得对错,她是一定会怀疑他了。想到这里,他阴声道:“你含血喷人!”亮出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捅他五下,每一下都正中胸腹要害!
两人离得太近,王定一下都未躲过去,几口气吸不上来,倒地抽搐不已。
木婆婆看得连连摇头:“别浪费啊。”言罢伸出了木杖。
她吸取王定仅存的生命力之时,吴老八头也不回冲向自己座骑,翻身上马,就向着前山奔去。
第46章 乱局(加更2)
他和这老太婆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真相,也不管谁的对错。反正银子没了,他和王定就都活不成,何必把宝贵的逃命时间浪费在费口舌解释上?
“想逃?”眼看他策马远离,木婆婆蹒跚上前几步,也不追赶,只是抬起拐杖重重拄在地面。
山谷里莫名刮起一阵小风,将浓重的粉烟朝他吹去。
马行如风,这毕竟只是修辞。无论吴老八怎样鞭策自己的座骑,风儿还是轻轻巧巧就赶上他,将这一人一马都裹挟在粉红如梦境的雾气之中。
吴老八顿觉口鼻吸进一阵香甜,紧接着五脏六腑却膨胀得仿佛要裂开。他手脚突然没了力气,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就一头栽下马去。
通常来说,他腰间挂着的木牌可以保护他不受桃花瘴的伤害。然而这牌子得自木婆婆,她有一万种办法令它失效。
咔嚓,咔嚓,吴老八听见两声脆响。
第一声是马儿摔断了前腿新换的这一匹,竟然也和他的爱马一样,没能逃过马失前蹄的厄运。
第二声,是他从疾奔的马背上掉下来,在石头上摔断了脖子。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突然记起昨晚的美梦。
是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起来。
昨晚那个貌如天仙的女子不请自来,站到他的床边,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微笑,询问毒牙山的匪巢和木婆婆。古怪的是,吴老八平时自诩警觉,那时竟然呆呆望着她,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漂亮女子很是满意,最后向他提了一个要求:
“把金子给我好不好?”她的声音更温柔、更熨贴,“然后去马厩后头挖些石子儿,和金子等重就行。”
电光石火之间,吴老八一下都明白了:
王定竟然没有说错,调包金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难怪他今晨醒来指缝有垢,榻上有泥。
他下意识望向自己手指,可惜眼皮越来越沉重……
映入眼帘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
木婆婆的绣花鞋。
吴老八突然想笑。他曾把多少人送到木婆婆杖下,他也记不清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
木婆婆心满意足地收回长杖时,远处有两骑飞驰而来,停在药田外围。
马上只有一名山匪,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大马:“木婆婆,官兵来犯,我们头儿有请!”
地上还躺着一具干尸,他没空细看木婆婆的地盘上,哪天没有这种东西?
保护毒牙山的瘴毒就是木婆婆一手安排,她与山匪的关系自然密切,方才又见到天上烟火,知道事态紧急,于是颌首:“走吧。”
方才见她翻手云、覆手雨,杀人于谈笑,这会儿爬上马背却吃力得很,还要山匪帮忙才勉强乘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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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沈顾加快了脚步:“那小子有意引我们来此,或许就是想借着毒瘴除掉追兵以绝后患。你们都注意些,这很可能就是陷阱!”
众人都轰然应了一声。
沈顾的心腹谏言:“这小乞丐和山匪一样不畏瘴毒,难不成他们原本就是一伙儿的?如此,引我们入山就说得通了,这里是他的老巢。”
他的话有理,也符合当下情境。沈顾从这里往外想开,心中却更加惊疑不定:“如果这乞丐与山匪本是一伙儿,他从黟城叶家那里拿到宝物,当真只是凑巧吗?难道说……”他转眼就否认了自己的荒谬想法,“不,不对。这些山匪只是乡野盗患,绝无可能与得胜王扯上关系,否则那宝物在黟城就由得胜王手下拿走了,为什么会落到这乞丐手里,为什么得胜王手下会追杀他?”
这许多线索纠结在一起,理不断,剪还断。
心腹见他脸色不好,压低了声音道:“或许问题都出在那件宝物身上?大人,您可知道它的实际用途?”
沈顾横了他一眼,有责怪之意,心腹赶紧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沈顾怎会没想过?可天子只交代他将黟城叶家代管的王室宝物带回,至多就是描述一下那物的外形特征,让他不至于带错。至于这件东西的真实用法,皇帝可是只字未提!
甚至沈顾略微出言试探,都被责回。天子只道,那物神异,寻常人根本无福受用。
沈顾这时心里也艾怨得很,可是为人臣下又有甚办法?只能自己想破脑袋。
每过一刻钟,火把都会变得黯淡,桃雾就趁机侵来,须得左先生再一口心头血喷出,才有驱散之功。这么来过几回,他的神情也有些儿萎顿了。
这里的小径时隐时现,错非在场有擅于追踪的高手,多数人恐怕是注意不到隐在枝叶底下的些许人迹。这种痕迹,光靠小乞丐一个人是踩不出来的。
那就说明,他们的确找到了山匪进出毒牙山的秘密通道。
路,并没有选错。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空突然炸出团团烟火。
青红黄三色,把整片天空都占满。
深山老林里,竟然也能见到这样的火树银花。
沈顾的心腹失声道:“不好!”
这里离山匪窝应该很近了,三撮烟火讯号上天,敌人很快就来。
沈顾的脸色也黑如锅底,咬牙道:“该死,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小乞丐特地将追兵引入瘴林,现在又发讯报告方位,还不足以说明他和山匪乃是蛇鼠一窝?
这可有些棘手了。
小乞丐孤身一人就已经滑如泥鳅,现在又有山匪当作靠山。堂堂安抚使大人手下还有十万兵马时,当然不会将一窝强盗看在眼里,可是现在……
现在他站在人家的地盘上。
“全员加快速度!”沈顾命令发下去,不带丝毫侥幸,“做好迎战准备!”
前方的烟花至少说明,他们没跟错方向。不是么?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密林深处,周围都是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植物。随着时间推移,林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众人时常就被脚下的树根绊个趔趄。
透过枝叶小得可怜的缝隙,就能发现,上头的天真是快要黑了。
第47章 快挖!(加更3)
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掌握在官兵手里。沈顾知道,接下来这场仗不好打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以后,走在最外围的县兵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以为自己又被树根绊倒,爬起来拍拍p股,刚要骂句脏话,绊倒他的树根忽然动了!
它竟然蛇也似地缠上来,勒住他的腰部,一下拖去了十几丈开外!
这人长长的尖叫声方起,周围的同伴就纷纷呼喝:
“小心,地上有东西!”
“有埋伏!”
“别被它缠住!”
沈顾自然也注意到地上的异常,第一时间下令:“清理掉,快。”
“不是怪物,是树!”他身边的左先生沉声道,“这里的树主动袭人,宜用火攻!”
他目力远胜常人,这就看出拖拽官兵的不是巨蟒或者其他怪物,而是身边垂柳一般的长树枝。这些树枝柔软又有韧性,很像传说中的食人柳。
那东西以活物的血肉为食,树枝能分泌毒素,让猎物行动变得迟缓。
左先生没想到,这种西疆怪物会在梁国的山中出现。
官兵手中飞快点起了火把,周围的幢幢鬼影果然飞快往后缩去。
不过就在这时,一支长箭带着风声嗖然而至,直接钉在一名县兵胸口上。
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了其他不速之客。
“敌袭!”
话音刚落,箭如雨至,而敌人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
沈顾知道,山匪赶到了。
左深压低声量,喝了一声:“护好大人!”在这样的密林当中,危险可能来自任何角落,周围的亲兵立刻将沈顾围了个水泄不通。
“冲过去!”沈顾一声令下,“杀!”
不冲出这里,他连小乞丐的影子都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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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婆婆两人离开以后,谷地边缘才冒出一人一骑,飞快往药田蹿来。
白猫趴在竹篓边缘,似乎能嗅到药田里的草药香,兴¥¥奋得两眼放光:“快,快点!”
男孩面无表情,下巴肌肉却绷得很紧。
他在咬牙苦撑。腿内侧上药不久,短时间内不会痊愈,现在又骑快马,再次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此行最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再苦再痛都只能强行忍住。
眼前景象比他和千岁预料中还要好:
珍贵的药田居然无人值守!
奔到药田边缘,他不待马儿停稳就跃了下来,将竹篓提在手中,大步冲进田里。
“这里这里!”白猫早就找到位置,这时围着两片嫩叶子不停打转,“这是五百年人参,快挖!”
五百年?男孩眼睛也亮了。千岁给他制药只需要百年人参,如果用上五百年份的,药效会不会翻上好几倍?他二话不说,抽出哨兵的长刀就去刨土。
“喂,你把须子挖断了!”看他拨火棍一般的动作,千岁只想抬爪捂脸,“小心点成不,你挖的是最珍贵的药材,不是大白菜!一根须子都不能断,都不能漏!”
树老根多,人参也一样。男孩不是专业采药人,天色又暗,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楚。
再说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慢工出细活儿。
在千岁暴殄天物的叹气声中,他也只得快手快脚将这株人参刨了起来,中间掉落根须无数。
男孩的心也在滴血啊,这可是五百年份的人参,每根须子都值好多银子!
为了加快进度,千岁替他从田埂上找出一柄药锄。此物形如鹤嘴,挖取草药比长刀好用多了。
“把边上那株黄精挖了!”说完这句话,白猫就去找其他药材了。
时间紧,任务重,男孩只得走过去动手。
刚刚下锄,他就觉出身后有风声响起,像是重物破空。
他逃命经验丰富,立知不妙,当下一个翻身,向侧边滚去。
果然紧接着就是“卟”一声闷响,他原先蹲着的土埂被砸得凹陷进去。
男孩定睛细瞧,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人多高的褐色怪物。它像猿猴一般有脑袋、四肢、躯干,可是不长毛发,体表覆盖着粗糙皲裂的……树皮?
他要是没看错,这怪物脑门儿上还长着一株小草。
男孩退开两步,转身就跑,怪物拔腿就追。它四脚着地,奔跑起来也像猿猴,身体却很轻盈。
它没有眼睛,但在眼眶部位却燃着两团深红的火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总觉得这家伙看待他的眼神是苦大仇深。
他带着这东西在田里兜了大半圈。
也亏得他身手灵活,直觉又准得惊人,每每快被木猿扑倒就临时变向。换作旁人,早被摁倒七、八回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屡屡遇险,狼狈不堪。
正好他奔到农庄门口,边上就摆着一辆独轮小车,车边摆着一支长草耙。
这是很常见的耙草农具,铁制,耙脊很长。
男孩见到它,目光一闪。千岁不知跑去了哪里,再说她现在是只猫,帮不上忙。
脑后生风,说明怪物已经冲到近处,他必须自救。
下一秒,他就停住前蹿之势,蹲下身子,一脚踩在草耙的齿梳上!
原本靠在独轮车上的耙脊转过一百二十度,朝着男孩兜头撞来。
不过他一下伏去地面,耙脊就没打中他,只是笔直朝他身后捅了过去。
“哧”地一声,它扎中了某样东西。
男孩飞快往前跳开,再回头,果然见到铁耙脊从木头怪物前胸进、后背出,捅了个对穿!
他应该是安全了,男孩松了口气。
不过这怪物摇摇摆摆又站了起来,转身朝着他继续前进。
他顿觉头皮发麻。
被戳中要害,这东西也不会死掉吗?
不过身上带着这么一支长草耙,怪物的行动力大减,男孩要躲开它倒是简单得多。
就在这时,近处有白影一闪,猫儿叼着一样东西出现了。
不等男孩反应,她就跳上竹篓,将一样东西丢进篓里、合上盖子,这才看向不断迫近的怪物:“咦,木猿?”
男孩能感觉到篓里有东西在动,但他无暇分神。扎在木猿身上的长草耙显眼得很,千岁不可能看不见,暗赞这小子有点急智。
第48章 解救
千岁笑道:“应是此地主人布下的木傀儡,一旦有外人涉足,它就会活过来保护药田。”
难怪木婆婆放心离去,不用放人在这里值守,原来她有比人更可靠的帮手。
“应付得不错,但你没打中它的要害。”
男孩不解。穿胸而过,这还不算击中要害吗?
“不过这样更好。木傀儡一死,主人必定知晓。”千岁嘿了一声,“你也不想木婆婆这时候赶回来吧?”
说话间,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下。
白猫钻入篓中,一缕红烟却从男孩身边飘过,在一丛蓬勃生长的刺五加后面变成了娇娆的女郎。
木猿却目不斜视,继续追着男孩跑。“这东西没有灵智,会一直追你至死才切换目标。”
这怪物被草耙拖累,男孩躲避起来并不吃力。可问题在于,木猿的速度再慢,他也不可能蹲到地上,全心全意去挖草药。
然而治病所需的草药,还缺二十多味呢!
这个时候,男孩却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
“求你……救我们……”
“这里……”
他辨识一下方向,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粮仓。
粮仓的窗户又小又高,这时却挤着两张面孔,还有两只手伸出来,冲着他挥舞不休。
粮仓里关着人类?
是了,都说毒牙山匪徒下手狠辣,从不留活口,其实大活人都被他们劫到这里来了。男孩犹豫一下,还是抬腿往粮仓走去。
被关押者原本噤若寒蝉,但他们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又见他从那只巨大的木猿手里逃得性命,于是心中燃起了希望,呼救的声音也更大了。
千岁见他转向,很是不满:“喂,需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时间紧迫吗?”
男孩看了她一眼,脚步并没有停下。她的耳力更灵敏,大概早就听见呼救声吧?
他一意孤行,千岁只得跟着走过来,冷冷道:“一会儿不管来的是山匪还是官兵,你都是死路一条!”
有木猿跟在后头,男孩没法子停下脚步,只能指了指粮仓,又指了指药田。
“什么意思?”
他指着粮仓做了个开门的动作,然后蹲下来比划着采药。
木傀儡追上来之前,他就跳开了。不过这就足矣,千岁看懂了。
倒也是个办法!她目光一亮,迳自走到粮仓门口,对着小窗道:“里面的人听着。”
“在,在,我们在!”
“姑娘行行好,放我们出去,那妖婆杀人不眨眼!”
她一走近、一开声,粮仓里的人们就哭喊连连。在这里担惊受怕两日,又见到同伴一个接一个被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救兵,众人都要痛哭流涕了。
“安静!”千岁皱眉,声音不大,却压过眼前的声浪,“否则我转身就走。”
粮仓里顿时安静,只有妇人刻意压抑的抽泣声。
“要放你们出来,可以。”千岁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众人耳中,“作为交换,我要你们出来之后替我采尽那块田里的药草。”说罢,向不远处一指。
那块地里的草药年份最久、药效最好,种类也极丰富,除了男孩配药所需,还有大量珍稀药物。
救命之恩只要采药就能抵清?被关押的一众平民都是没口子答应,无一人说不。
当下千岁随手拧碎了铁锁,吱呀一声开了门。
被关在里头的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欢呼一声就往外跑,过半都对千岁施礼谢恩。
“不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晚些会有官兵到来,救你们出去。”她很干脆地一指药田,“挖吧。”
听说官兵将至,囚徒们脸上都是又喜又疑。有人干巴巴问:“姑娘,官兵真会来?”毒牙山匪患不是一天两天的气候,十里八乡都拿他们没办法,官署从前都铩羽而归,这一回真能指望他们解救自己?
“离这儿已经不到二十里。”咳,她说的是直线距离,“等一等自能见分晓,反正你们也走不出山谷。”末了,她催促一句,“我时间不多,你们还不快点挖?”
山谷的诡异,还有眼前红衣女子的离奇出现,将众人都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心存疑虑,多数也取了器具走向她指定的药田。
田间有丝丝缕缕红雾飘荡,千岁和男孩不惧,普通人却承受不起。好在催发一轮药材之后,其浓度已变得格外稀薄。千岁掐了个唤风诀,不费多少力气就将它们都吹散了。
短时间内,红雾不会飘回田里。
就在这时,有两人忽然拔腿就往外跑,不多时就跑出药田,往河谷边缘而去。
好不容易出来了,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将性命安危都系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
千岁淡淡看去一眼,放任不管,由着他们越跑越远。还有一人抓着妻子的手,凝声道:“我们快走!”
妻子为难地看了千岁一眼,她丈夫催促道:“别犯蠢,你真要替这个古怪的女人挖什么草药?”
妻子期期艾艾:“若是官兵找过来了……”
“若是她撒谎呢!”
这声音极小,千岁却回过头,幽幽道:“我不说谎。”
夫妻没料到她耳朵这么尖,脸上讪然,又见千岁一边理着自己袖子一边道:“谷地边缘有毒雾飘荡,你们走不出去的。老实呆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有生机,否则这两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众人一惊,顿时想起毒牙山种种传说。这时天快黑了,远处的林地都笼在阴沉中,谁也看不见林中飘荡的雾气。
像是印证她的话,原本往后方林地发力狂奔的两个人,速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栽倒,再也没有爬起。
众人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脚上像生了根。千岁嘁了一声,指着田地不耐烦了:“快点!”这帮人太磨迹了,她和男孩真没多少时间。
要不是因为怕偷溜走的人太多,耽误了采药,她原本一个字都懒得跟他们解释。
第49章 第二个任务
千岁方才掐诀唤风的场景,好几人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位姑娘有法力在身,不由得将她看作了救命的稻草,眼下定了定神,蹲下去就开始挖草药。
千岁指挥几个女人入庄点火把出来照明。
这块药畦面积在整片田地里最小,种养的却是最好的草药。这里没有专业药农,大家心头慌乱、天色又暗,挖起来未免草率了些,品相都不一定能保持完好,若是拿去药行卖,价格大概会被狠狠压下。
千岁却不在乎。
这里的灵草通通都是宝贝,就算男孩使不上,她也自有妙用。
男孩带着木猿,再一次跑过她身边。千岁说得没错,这东西又蠢又倔,认定一个人就绝不改向,哪怕田里蹲着十来个平民大喇喇偷草药,它在没杀掉男孩之前也绝不会切换目标。
看着这古怪一幕,那十余人都是惊诧不已。但凡哪个手上慢下来了,千岁都会出言督促一番。
她施施然负手而行,十指不沾田泥,却指使别人干活,还要求干得又快又好。
男孩却实在很累了,步伐越来越沉重。他见到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于是指了指农田,又指了指千岁,那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时间宝贵,她为什么自己不挖?
千岁对他的了解与日俱增,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看个手势就能秒懂,只是哼了一声:“我作为天衡器灵,不可主动偷盗、劫掠,除非你遇险或有任务要求。”
木婆婆没有主动来招惹她或男孩,她就不能主动去偷取人家的东西。这是法则对她的限制,否则她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可就太容易了。
正好木猿经过农庄木门前,千岁飞起一脚踢在草耙的铁柄上。
她姿容如仙,做出这动作也飘逸出尘,好看得紧,草耙却带着木猿一起飞了出去,“夺”地一声,九个耙齿钉死在木门上。
这木门的质量倒当真是好,任木猿怎样挣扎,它都没坏掉。
田里的人见状,更不敢起贰心。
男孩终得间隙休息,他一p股坐倒在地,喘息不已,脑中却在努力回想。好像、似乎、在过去这些天中,千岁真地没有出手偷过东西。
也就是说,采药只能靠他和药田里这帮人了,难怪她肯慈悲搭救。
“歇着吧。”千岁拍了拍裙子,难得和颜悦色,“趁着有人帮你采药,赶紧恢复精力,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畦里的药,正在飞快减少。毕竟都是罕见的奇花异草,不可能像韭菜种得那么密集。先前那对犹豫过逃跑的夫妻凑过来,小心翼翼问千岁:“姑、仙姑,我们还要等上多久啊?”
“快了。”千岁看着囊中的草药越来越多,心情自然也越来越好,破例给了她一个笑脸,“等他们杀完山里的强盗。”
“如果官兵不来,您能救我们出去吗?”这才是问话的重点。妻子悄悄指了指药畦最远处的一个身影,“妖婆子今天把那个女人的丈夫变成一具干尸,听说她动不动就杀人。您行行好,我们不想落到那个下场!”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千岁和男孩都望见地上蹲着一个女人,面容木讷,动作僵硬,丢了魂儿一般。
她亲眼见着丈夫死在自己面前。
千岁皱眉,可是还未说话,男孩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子,将她扯到一边。
“怎么?”她没好气道,“心又软了?”
男孩将木铃铛抓出衣襟,摊在掌心给她看。
原本茶褐色的小木件,这时却泛着浅浅黄光。如果千岁能够碰触,当会觉出它发热的同时还会颤动。
最重要的是,木铃表面的符文散开了,最后重组成简简单单三个字:
木婆婆。
她和男孩互视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里的惊讶。木婆婆的存在,是干扰了一段因果,还是妨碍了天机的运行?
千岁想了想,轻轻唔了一声:“大概是这样罢。”说完,伸手从男孩眼前抚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并未接触到他的肌肤,然而男孩眼中的景象立刻大不同了:
药田和农庄里,赫然有众多幽魂游荡!
它们要么面色木然,要么嘤嘤哭泣,要么怒目圆睁。
傍晚丧夫的那个女人正在低头采药,浑不知身边就立着一个男子魂魄,正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面色哀伤。
那大概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如今天人两隔。
男孩愕然,但并不害怕,毕竟短短几天里已经眼界大开。他只是没料到,白天看起来仙境一般的河谷药田,晚上竟成了幽冥世界。
放眼看去,游荡在此的幽魂,至少超过了五百之数!
难怪入夜之后他就觉得寒气逼人,原来不仅仅是夜风冷硬之故。他比了比眼前的景象,虽然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要向千岁确认。
她点了点头:“不错,这些人生前都被木婆婆所杀,血肉精华拿来浇灌了奇花异草,魂魄却被困在这个丧葬之地,不得解脱!”
旁边那对夫妻听了,脸色都骇得发白,颤声道:“鬼,这里有鬼?”
千岁听若不闻,接下去解说:“这里地形有些儿特殊,阴差不至,它们又遭横死,满心怨懑。现在就已经怨气冲天了,若是放任不管,再过上十年八年,这里要成死阴绝地。此谓天理不容,木铃铛才有反应。”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量在男孩耳边道:“这任务十有七八是要干掉木婆婆。奖励虽然丰厚,但你也可以自由选择做或者不做。草药已经到手,我们进毒牙山的目标就已经完成,可以下山给你配药了。”
男孩沉默,心中飞快评估。
木铃铛给出的任务,做与不做,取决于难度与成功率。的确他们现在可以转身就走,保全自己。可是……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他们到底有没有做掉木婆婆的可能?木铃铛上有黄光闪动,说明给出的报酬可观。
眼下,其实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千岁耐心等待他的回复。这个决定对于孱弱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做出,男孩考虑了三五息,对着她摊了摊手。
第50章 骗子?(加更1)
“没有决定?”
男孩摇头。木铃铛给出的奖励听起来很诱人,但再丰厚的奖赏也要有命去花。此事,要且行且看。
千岁笑骂他一句“胆小鬼”,然后道:“那就试一试罢。”
她踱回去,给了众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替天行道乃是我辈份内之事,我们会尽力为大家杀掉那个老妖婆!”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男孩忍不住捂了下脸。
得了这样明确的答复,众人又惊又喜,鞠躬道谢不绝于屡,谁都没注意到千岁偷换了概念。
众人不知他们作甚,但有了盼头,也不再磨洋工,手上的活计加快许多,不多时就将畦里的草药采摘完毕,交给千岁。
她看男孩气息变得匀长,胸膛也不再快速起伏,知道他已经恢复些许精力,于是道:“有什么想法?”
男孩从竹篓里取出一样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他从死掉的哨兵那里搜来的烟火,最后一支。
千岁笑了:“是个办法。”
男孩接过火把,于是黑暗的天空中很快炸出一银花,又大又亮,将整个农庄都照得犹如白昼。
这么耀眼的烟火,数十里可见。
她随后就将众人聚到一起,指着粮仓道:“你们先回仓。一会儿自然有人开门放你们出去。”
“什么……”
“我们不想回去!我们都帮你采了药……”
众人大惊,这女子放他们从粮仓出来就是为了替她采药吗?现在草药采收完毕,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又想赶他们回去?
结果千岁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就闭上了嘴:
“妖婆子马上要回来找我俩算账。要是让她看见你们凿坏她心爱的药田,你们以为她不会迁怒?”
有人忍不住分辩:“我们是替你采药……”
“你和她说去啊?”千岁冷笑,环顾众人,“再说毒雾马上要飘回来,你们不要命了?”
先前死在雾里那两人的惨状历历在目,人们害怕了,先前说话的夫妻期期艾艾:“仙姑,您、您真能救我们一命?”
“再磨蹭下去,可就不一定了。”千岁懒洋洋道,“好心指你们一条生路,想死的只管站在这里。”要不是顾虑这些人碍事,她怎么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做口舌之争?
平民一步三回头地走回粮仓了。
咣当一声,仓门落了锁。
众人:“……”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
男孩锁好粮仓,一回头就见到千岁靠近农庄外门。被钉在门上的木猿还对着他龇牙咧嘴,千岁轻轻巧巧跳到它脑门儿上俯下身子,素手一伸,纤纤指尖直接从木傀儡的眼窝捣了进去!
白嫩嫩的小手缩回来时,还抓着一样东西。男孩看得分明,那是一小块木头,跟橘子差不多大小。
紧接着,它那两撮的深红小火苗就消失了,像被捂灭的烛火。
木猿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原地僵住不动。
命核被取走,它就只是一件死物。
千岁取出小银刀,向着男孩晃了一晃。她背着粮仓而立,手又笼在袖中,男孩看不清后续动作,只见到木屑簌簌而落,被她踢起几土埋了。
也就几十个呼吸的功夫,千岁重新亮出木猿的命核,那东西全然变了模样。千岁将它挂到粮仓的锁头上去,拍了拍手退后两步欣赏:“草药到手,这是给木婆婆的回礼。”说罢拎起男孩的后领,笑吟吟道,“走了。”
木猿失能,作为主人的木婆婆一定心生感应,就看她多久能赶回这里了。
顷刻间,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田野边缘。
再过一会儿,马儿得得得自己跑了回来,却不见了马背上的乘客。
粮仓里的众人见了,都是大惊失色:
说好的决战木婆婆呢,说好了的兵会来呢?这两个生得人模人样,把他们锁进粮仓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难不成只是骗子?
粮仓的窗口很小,里头的人看不见门锁。那女子说的“给木婆婆的回礼”,又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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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处,血流成河。
安抚使沈顾带来的官军和山匪短兵相接,挺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很快占到上风。
尽管对方配合着食人柳发动偷袭,又稳据地利之便,然而沈顾这次带出门的能人各有神通,比如其中一人身高七尺,刀枪不入,第一波冲锋时就充当肉盾吸引前方的全部攻击,直接撞入山匪群,打乱了对方阵脚。
有他们相助,官兵快速压进,鏖战半个时辰之后成功通过了最狭窄的山隘。
无险可守,山匪败作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去了。
结局已无悬念,只看最后能清剿多少山匪。
对于眼下情景,沈顾毫不惊讶。地方官拔之不去的眼中钉,对亲自督战的安抚使来说,不过是挥手就能打散的乌合之众。
毕竟只是一帮草莽,哪里是王廷高人的对手?
沈顾捂住自己左肩。
他身体健壮但不谙神通,方才虽被手下护在正中,依旧不小心着了敌人道儿。树上不声不响垂下来一条蛇形藤蔓,突然将他肩膀洞穿!
这时敌军溃退,他们奋起直追,心里已然稍有松懈,不及先前机警。对方选在这时反手偷袭,时机拿捏得非常恰当,看起来还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护在他身侧的矮瘦汉子一把削断藤蔓,又给沈顾止血。但安抚使大人的伤口发青发黑,显然藤蔓上附有剧毒。
左深凑过来喂了主子一颗青丸:“先抑住毒性。”
矮瘦汉子恨恨不已:“那个老虔婆不好对付,不然早就打散这帮软脚虾!”
左深也道:“那老婆子几番被打中要害,都无大碍。”
山匪是一帮壮年男子,里面却混着个微微富态的老太婆,那是再显眼不过。再说这婆子始终立在山匪头子身后吟唱不休,周围的大树就被她变作一个又一个傀儡。
若非有这些傀儡抵住攻击,山匪的溃退还应再快一些。安抚使带来的人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先后七八记攻击和神通都打在她身上,这婆子还能上蹿下跳给他们添堵,这就不太正常了。
第51章 两边都失算(加更2)
山匪虽然溃逃,但毒牙山这么大,最后也不知有多少漏网之鱼。再说,沈顾进山是为剿匪而来么?那小哑巴至今还不知下落!
沈顾只觉伤口抽搐、眼皮直跳,浑身忽冷又忽热。这是毒性发作的征兆,左深的解毒丸好像起效甚微。他有些气短,转头交代几句,身边的矮瘦汉子就突然提气大喝:“山匪头子听好,立刻将王廷通缉的重犯交出,再奉上树毒解药,今日就饶你们不杀!”
山林里人声稀疏,飞快闪远:“我们都是通缉犯,你说的是哪个?”能进山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
“我家大人乃王廷钦派安抚使沈顾,奉圣令缉拿八岁哑童一名。便是今日攻不下毒牙山,明日、后日就会有大军进山。尔等快快交人交药,休要心存侥幸!”
他提起真气,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出,山匪都是一惊。
难怪今日的官军特别凶悍难打,混在里面的异士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原来是王廷派来的?山匪头子被手下护在中间撤退,一边嘶哑道:“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八岁孩子。”毒牙山是土匪窝,可不是慈善堂,为什么官兵会进山来找孩子?
他直视前方,并没有发现身边的老太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小鬼?这些官军进山就为搜一个小鬼吗,这句话,先前她已经听过了,唔,从已经死掉的吴老八那里!
所以,那个杀掉山匪哨兵的小鬼,和眼前的官军根本不是一伙儿的?
“有或没有,我说了算。”沈顾却很强势,“都站住,投降不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哑巴行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可是这群山里的土匪妄自尊大,若不被打散打服,怎么肯乖乖听话?
山匪们跑得更快了。就在这时,东边的夜空突然炸出了漫天银花。
黑漆漆的天空突然亮如白昼,谁也不能忽视。
烟火?
被这异象惊扰,双方都下意识放慢脚步,仰头去看。
并且流蹿的山匪们知道,那方向可是后山,难不成有人站在木婆婆的园子里放讯号?
官军入侵,谁会留在后山,手里还拿着警讯用的烟火?
“木婆婆……”山匪头子正要讯问老婆子,可是一转头,身边空空如也。“人呢?!”
跟在沈顾身边的矮瘦汉子耳力格外惊人,能听见千丈之内的虫鸣,这时就凑到安抚使耳边一字一句汇报:“山匪里头有人称呼那个老太婆为木婆婆,但她现在不见了。”
沈顾这一惊,才叫非同小可。
木婆婆!
平谷县那几家药行的口供里,就有“木婆婆”这三个字。
小哑巴去过药行,也在黄宅附近晃荡,最后进了毒牙山,这里有个木婆婆。
药行的人说过,黄老头的好药都从木婆婆那里来。
这几件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也始终让他理不出头绪。可是方才山匪头子说出“木婆婆”三个字的时候,突然就有一样东西将它们都串在了一起:
药材。
男孩最开始去药行照方抓药,可是药行伙计也说了,他们要的百年人参,店里没有。药行、黄老头、木婆婆,这三者之间若说有什么关联,那就是他们手里都有药材。
会不会那小子去黄宅外头蹲点,就是为了偷些药材?而黄老头的药材来自木婆婆,木婆婆住在深山,所以……
沈顾突然抬头,冲着一名山匪俘虏问道:“烟花讯号从哪里来?”
“后山的药田。”俘虏补充一句,“那里是木婆婆的领地,我们平时不得进入。”
沈顾头脑晕眩,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依旧下令官军继续围剿山匪,自己则带着一众手下转向后山去了。
问了几名山匪,都没有藤毒的解药,他就只能寄希望于木婆婆。再说,那小鬼此刻大概也在药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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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山匪掳来的平民留在粮仓里,都有些无精打采。有个男人一直巴在粮仓的小窗上往外瞧,突然惊呼一声:“妖婆回来了!”
即便有人打着盹,这时也吓醒了,一脸惊惶失措。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点开锁的声音,而后木门咣当一下洞开!
木婆婆就站在门口,脸上原本的慈祥都化作了扭曲:“谁偷走我的草药!”
众人呆若木鸡。
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根红线,上面挂着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晃动而焕出浅淡的红光。
赶到时,粮仓大门紧锁,而这枚坠子就缠在锁头上,由不得她不注意。
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木猿的心核。木婆婆能点木化精,但要让傀儡保持与她的心意相通,还得要这一枚木头心核不可。
可现在,心核不仅被剜出来了,还被雕成了这个古怪的形状!
那一畦精心养护的,年份最久、品质最好的草药,被人拔了个精光!哪怕来路上已有心理准备,木婆婆也怒得眼里喷火。她举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谁看见了,说!不然你们都得死!”
这才有人战战兢兢道:“有个女人带着小孩过来挖走了草药,还说,还说……”
木婆婆脸色铁青:“说什么?”
“说给你回礼了。”他们才没那么傻,只字不提自己出来当过帮凶。
这是赤果果的挑衅!木婆婆几乎要把坠子捏断:“那两人什么模样?”
“女人着红衣,很漂亮;男孩大概七八岁左右,很瘦。”
木婆婆眼珠子转动两下:“男孩说过话吗?”
众人回想,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好、好像没有,话都是红衣女郎说的。”
把官兵引进山的小通缉犯,跑来偷走她的草药?
不,不对!木婆婆明白了。那该死的小鬼利用官兵将她引开,这才好下手偷盗。
“他们逃去哪里?”
平民小心翼翼一指,木婆婆就走出粮仓,大步冲入药田。最好的奇花异草被挖走了,但剩下的品相上佳者也是她的心血,不能平白浪费。
她收取草药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还要靠药锄来挖,只需伸手从植株上掠过,它们就不见了。
第52章 剁手(加更3)
她收取草药并不像人类那么麻烦,还要靠药锄来挖,只需伸手从植株上掠过,它们就不见了。
时间紧迫,木婆婆只能择优选取。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追那两个小贼,只因她对眼前的局势看得很清楚:
无论官军挺进毒牙山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土匪窝是完蛋了。树倒猢狲散,这儿也不再是她久留之地。
她该卷起铺盖,另觅住处了。
只不过木婆婆的身手远不像练家子那么矫健,才挖了几株,药田边缘就出现了对手的影子。
她一眼认出,来者都是官军当中的强人,方才她还跟其中几个交过手。
这么快就找来了!木婆婆脸上变色,赶紧去牵座骑缰绳,准备翻身上马。不过对方人未至、箭先到,耳畔嗖嗖两声,就有一支箭深深扎进她的后心。
木婆婆被带得一个踉跄,但依旧爬上座骑,策马狂奔。
随着马行颠簸,那箭矢就在她后背一晃一翘。
“绝对射透了她的心脏!”矮瘦汉子咬牙道,“老太婆怎么跟没事人似的。”方才密林之战,他们已经在老太婆身上开了好几个洞,算上现在一箭穿心,她早该坚持不住才对。
“交出解药,饶你不死!”汉子大吼一声,孰料老太婆听了之后,抽马抽得更狠了。
沈顾奔到这里,嘴唇已经乌黑。他吩咐其他人继续追击,自己停下来稍事休息。
他身后大汉才搬来一块大石供他安坐,粮仓里就奔出十余名男女,连声呼救,一看便知是平民。
“去,问个清楚。”沈顾无力地闭了闭眼,自有手下过去拦问。
几十息后,手下回转禀报:“这些平民由山匪劫来,木婆婆每一两日都会杀人。今日突然有妇孺至,将他们放出替自己挖取灵草,而后又将他们关回粮仓,说是……晚点我们就会过来解救。”
“还有呢?”沈顾心跳难止,越发气短。
“那两人采了草药,还留下回礼给木婆婆。”心腹快速道,“是一条红绳项链,坠子是个小饰物,好像铃铛形状。”
铃铛?沈顾一下睁开了眼:“把所有人都调来后山,木婆婆和那对男女,一个也不能放……”
毒气攻心,最后一个“跑”字还未吐出,他迳直晕了过去。
……
左深率其他人围追堵截,但木婆婆还是奔入林中。
她似是很轻,马儿跑得比追兵要快。
不过在她遁入林中之前,那矮瘦汉子最后射出一箭,正中木婆婆手里的拐杖。她被箭力带得一歪,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中了!”众人欢呼不已,纵马入林。不提秘宝,就是安抚使的解药也着落在这老太婆身上,此刻救人如救火。
今晚的月色本不明朗,林中密叶浓密,四下里就是幽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木婆婆呢?
众人擎着火把分散寻找,也不见她的身影。这里头就有犬妖青戌,它化出原形四处嗅寻,乃是一头大过牛犊的青色巨犬。可是它绕着这片山地转来转去,都无线索。左深皱眉:“你的嗅觉不是一向最灵?”
却答:“除了你们,这里根本没有人味儿。”
矮瘦汉子赶到木婆婆落马的地方站定:“她在这里滚下马,还受了伤,你也嗅不到么?”
青戌摇头:“根本没有血气,这几滴的药味儿倒是很浓。”
地上没有血迹,只有两三点淡青色的水珠,与草地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
这就是木婆婆受伤流出来的血?左深恍然:“那老太婆不是人!你能否遁着气味追踪?”
“不成,水珠就这么几滴。”
众人无法,只得分作几组,以此为中心细细搜索。
……
人越急迫,时间过得越快。
一转眼,半宿过去,木婆婆依旧下落不明。
当然,在他们面前从未出现过的男孩和红衣女郎,同样不见踪影,安抚使沈顾却已经昏迷。
左深沾着半身露水赶回来时,见他满脸黑气,除了原本俊秀的脸庞,手脚也都已浮肿。
“解不掉?”他问沈顾从府中带出的医师,“边上就有那么多草药!”
木婆婆的药田里还有大半灵草茁壮生长呢,品种这样齐全,医师却配不出解药吗?
医师额上早都是汗珠:“毒性猛恶得很,有两种是我从未见过。最糟糕的是至少有三、四种剧毒混在一起,互相激促却又互相抑制,大人这才能活着。若是我解掉其中一种,其他毒物立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沈顾一众手下的脸色都难看得紧。
安抚使身负王廷重任,可不仅是寻找黟城宝物那么简单。他要是死在这里,在场所有人大概都得给他陪葬。
医师咬了咬牙:“大人命悬一线,唯今只有一法我可以施针将毒素都集中到他手上。只要齐腕斩断,毒素对身体的侵蚀就能减小,多拖延些时日,总能试到解毒药物。”
沈顾此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再不设法就要不治而亡。可他性情何等高傲,若是今后少掉一只手……
左深下了半天决心,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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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木婆婆转回药田之前,男孩和千岁就已经撤退。
他们走得很干脆,进出河谷的小路只有两条,一条通往前山,也是官军赶来的方向,那是一定不能走的;另一条路从河谷东侧通往山脚,也是格外难行。
男孩想选东路,千岁摇头否决:“你腿上有伤,马术又太差,跑不过后面的追兵。”怕是天不亮就被追上了。
那怎么是好?
千岁往前一指:“去那里。”
她所指之处,是谷地边缘的千仞绝峰,男孩仰首都看不见它的尽头。此峰至少高百余丈,光秃秃如玉笏直冲天际,四壁陡立,人力根本难以攀爬。
毒牙山到了这一段,像这样高高低低的山头也不知有多少个。那上面可是绝地,脑子正常的都不会往上爬。
可是千岁偏就选定了这里。她笑吟吟道:“我助你上去。莫怕,抱紧我就好。”
第53章 以逸待劳
男孩从来没什么表情,闻言却露出了满脸别扭。
他果然很排斥啊。千岁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快点,我听到马蹄声往这里来了。”
男孩上前两步,不情不愿抱住了她的腰部,那从里到外抗拒的姿势就仿佛手里抱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千岁从来最厌恶别人的触碰,可是看他的模样更抵触,她就开心了。
“抱紧点。”她拍了拍他的脑袋,“掉下来保准摔成肉饼,到时可别怪我。”
千岁的腰细如杨柳,也像杨柳那么有韧性。不过男孩年纪尚小,对此全无感知,闻言只能用力收紧双手。
下一秒,他就觉出自己垂直向上,腾云驾雾一般。
他悄眼看去,千岁正在向上攀援,红衣飘飘,风姿绝美,那动作不知比猿猴灵活多少,速度也不知比猿猴快上多少。
若是他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也就是十余息功夫,千岁就爬过了百多丈高度,直接站到了峰头。
只有立在这里,才会发现峰顶其实风化成几块大石,其中两块不知多久之前就掉了下去,因此峰顶上就有一块十丈见方的内凹空地,上头又覆几棵矮松树。
仅从峰底眺望,是绝对发现不了个中玄机。
进到这里,男孩终于放松,一p股坐到地上再爬不起来。
腿内侧的擦伤更严重了,偏偏他还忍着这样的伤势又奔波了大半天,就算是铁人,这会儿也动弹不得。
千岁却立在峰顶,籍着夜色的掩护往下看。
“底下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应是官兵正在搜寻我们和木婆婆。”她满意一笑,“放心罢,这地方他们上不来。”
就算安抚使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们非但没有下山,反而往上走了。
她慢慢踱回来,一伸手,掌心缓缓浮出一盏琉璃灯。
它飘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其中有豆大一点金火,将精致的灯身照得时明时暗。男孩看见了灯上的裂纹,抬头等着千岁解释。
她淡淡道:“这是我的本命法宝,灯在人在,灯灭人亡。”说罢从袖中取出几味药材,顺手投入灯中。
这些药材都得自木婆婆的药田,年份久、质量好、药性完足,然而投进去的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点豆焰“忽”一下暴涨半寸,颜色变作了赤红。
足足小半刻钟后,灯中的异象才消失,火焰重新缩回去,又转成金色。
千岁伸手入灯,取出一小块黑乎乎的药渣,吩咐男孩取清水调和。三两下,它就溶成了一碗油膏,异香扑鼻,光是嗅上一嗅就让人心旷神怡。
“这药擅治外创,比金疮药效果好上十倍不止。”她背过身去,不看他,“你且试试效果。”
难得千岁这么体贴,男孩褪去外裤,取水囊倒水清洗伤口,这才将油膏均匀敷了上去。
腿内侧早被磨得血肉模糊,无时不刻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药膏刚刚敷上,伤处就传来一阵清凉舒适,连痛楚都缓解了大半。
他忍不住吁出一口长气。
千岁等他整装完毕,才转过身来,恰见他伸手去摸琉璃灯。
她挑了挑眉,这盏精巧的小灯“呼”地一下飞出一尺外,恰好躲开他的魔爪。
“这东西也是你能碰的?”
男孩满面好奇,瞬也不瞬盯着它,显然免疫她声音中的不屑。
“它能吞噬天材地宝及一切有灵气之物,以助自身成长。帮你炼一点药物,是大材小用了。”
男孩不知道什么是有灵气之物,但天材地宝一听就很贵重。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特别败家喽?
他立刻失了兴趣,回头翻找背篓,从里面掏出两个捆得扎实的油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两头肥得流油的烧鸡,这是男孩头一天晚上在平谷县老字号买来的。尽管已经凉了,它们也依旧是皮滑肉烂、脂香扑鼻。
男孩早就又饿又累,抱着烧鸡就啃了起来,毫无形象可言。
“饿死鬼投胎么?”千岁一边鄙视他,一边慢条斯理撕下鸡肉,吃相比他文雅十倍不止。
等她吃完,男孩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这两天的任务强度已经将一个八岁男孩的体力透支了一次又一次。
千岁撇了撇嘴,走到大石上坐好,观望底下的密林中偶尔出现的点点灯火。
夜色愈来愈深沉了。看来,他们还未抓到木婆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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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这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大天亮,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到底是生机旺盛,睡上一觉就解了大半乏气。千岁制的药膏又好,疼痛早就止住。他在阳光下观察伤口,发现患处居然已经结痂。
这个女人可真有本事。男孩对于她能治好自己的哑病,又多了三分信心。
他才站起,坐在崖边的白猫就有所感,转过头来哟了一声:“厉害,这一觉就睡足两天。”
男孩吃了一惊。眼下天光正亮,看着是正午了,他都觉得自己起晚了,没料到竟然已到了第三天正午!
他立刻想起密林里的山匪和官军,当然重中之重是木婆婆。
她在哪里?
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哼道:“大部分山匪都被清剿,只走掉几尾漏网之鱼;官兵在底下接着又搜了两天,这会儿正准备撤退。”她以手支颐,“我下去走了几趟,看见那位安抚使断了一只手还昏迷不醒。”
所以?男孩等着答案。沈顾昏迷,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至少短时间内安抚使大人不会撵在他身后追得那么紧了。
“所以他们没逮住木婆婆,这群没用的东西。”千岁摇了摇头,“最后还得我们来办。”
两个时辰后,官军终于离开毒牙山后山。两人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们并没有杀个回马枪,这才返回地面。
安抚使情况不妙,他的手下不敢在山里耽搁太久。何况,抓到的山匪、解救的平民,都需要带下山处置。
……
随着人类的远去,被打扰了几天的山林终又恢复平静。
又过两个时辰,密林中有棵小树忽然动了。
第54章 怨木灵
它居然把枝叶蜷起,树干则越来越矮,越来越粗,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压缩一般。
再然后,它就渐渐分出了头部与四肢,再接着就是五官……
约莫几十息后,小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态微微发福的老妇人。
木婆婆。
倘若沈顾和左深等人望见这一幕,就会明白她坠马之后一直就呆在原地未动,只是身化树木,瞒过了追兵的感知,甚至连犬妖都嗅不出端倪。
木婆婆叹了口气,在这里经营两年,到头来都化作了泡影。
马儿被官兵牵走,她只得蹒跚往东而行。
毒牙山是不能呆了,她要再觅个安身之所,另起炉灶。不过没有了山匪这么趁手的工具,她上哪里才能轻轻松松地积攒血食呢?
木婆婆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她却不显疲态。
眼前又是一片林中空地,她正要走过去,忽有所感,正要迈出的步子就缩了回来。
“谁!”
木婆婆阴沉的声音回荡在空地上方:“出来!”
对面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
她姿容绝世、身材高挑,俯视木婆婆时,就带出强烈的压迫感。
尽管素未谋面,木婆婆却一下子认出她了,语气也像这夜色里的密林一般阴森:“你好大的胆子,偷了我的草药,还敢站到我面前来!”
“那点儿草药哪里够用?”红衣女郎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奇特,“还得你来凑数。”
木婆婆警惕地后退两步:“你怎么找到我的?”就连那些官兵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千岁纤指往她身侧一点:“你老是吃人,身后总跟着不少怨灵,自己不知道么?”
她或许找不见木婆婆本人,但这些黑暗里的幽魂对她来说,就像灯塔一样耀眼。她怎么可能跟错?
木婆婆也知道被自己吃掉的死者会变作怨灵,但她从未放在心上,这时只是低呵一声,木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周围林木突然拧动树枝,鞭子一般朝着千岁抽了过来。
千岁一闪身就避开了,可是木婆婆的身形突然拉长了,左手一抬,向她抓了过来。
就这么两个呼吸的功夫,她突然长高了三尺有余,扫过来的左手越拉越长,最后竟然带着呼呼风声。
这哪里还是手臂,分明就是海碗口粗的木头,势大力沉。
千岁一下就倒飞出去,像是被扫中,不过中间身形一折,轻飘飘落在林地中央。“果然是‘木’婆婆。”她眼里带着深思。那老妇人已经变了形,通身是木质的纹理,比起人类,反倒更像先前药田里的木猿。
“你气血强大,必定美味。”木婆婆咭咭笑了,“婆婆会好好享用,一丝一毫也不浪费。”
她变形之后,动作比先前灵敏许多,也凶狠许多。千岁不与她正面抗击,只是一边躲避一边观察,身形如弱柳扶风,煞是好看。
现出原形之后,木婆婆身上有好几处疤疖,从形状看都是外力所伤,尤其腹部、胸口皆有洞穿,但现在已经愈合。
这老太婆的愈合能力,比很多大妖怪都厉害。千岁这么思忖,口中却道:“你是怨木灵?”
木婆婆的攻击稍稍一顿,旋即笑道:“有意思,你比上回进山的异士还聪明些。”这就是承认了,“不过你可真不该出来。”偌大的山林就是她的主场,红衣女能在这里讨到什么好?
后面这几句,千岁听若不闻,只皱眉道:“即便你是怨木灵,吃掉的人也太多了些,有违天和。”
木婆婆顿时怒气勃发,更有横扫千钧之势:“就许你们这些蠢物日夜嚼吃草木,反过来就是有违天和?这算哪门子天理!”
“你自己心知肚明。”千岁抿了抿唇,“否则为何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去见人?连弄些活人和禽畜,也要通过山匪。嘿,你口口声声厌憎活人,事事却都离不了人类。”无论是与山匪为伍,还是跟平谷县里的黄家做药材买卖,都是跟人打交道来着。
木婆婆嘿嘿冷笑。
千岁又避过她一记重击,但足下的青草更是突然疯长,飞快将她足胫缠住。
转眼间,她就被缠了个踉跄。她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树干,可是按着的地方突然凹陷,令她娇躯都向侧边歪去。
左右伸过来的树枝变得柔软,飞快将她双手都捆了起来。
一层,又一层。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退到空地边缘,她身后又是大树了,可以为木婆婆所驱动。
千岁用力挣扎,软枝却像绳索般将她越捆越牢。
木婆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确认她当真脱困不得,这才松了口气:“我还道你有甚了不起的本事,不过尔尔。”眼神往林子里逡巡,“你那同伴呢?”
千岁不语。
木婆婆今日心情不好,并没有多少耐性:“罢了,先吃了你再去寻他。”说罢慢慢走上前去,抬起木杖,就往千岁檀口扎去。
这是她吸取活人气血的途径,不知练过多少次,动作无比纯熟。无论人类嘴巴闭得有多紧,她都能撬开。
不过杖尖还未触着对方,左侧反而微有风声,紧接着就是一块石头砸在木婆婆后肩上。
石头选得好,有棱有角,砸在普通人身上大概都会血流不止,但在木婆婆后肩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她微微侧头,见到一棵马尾松的树影当中站着一个男孩,瘦弱,脸小,眼睛大。
这就是引来官兵围剿毒牙山的小通缉犯,也是搅坏她药田的元凶?木婆婆笑了,原本正愁他不知所踪:“你能送上门是最好不过。”
男孩掏出半截人参,朝她晃了两下。
木婆婆眼力很好,一下就能看出人参被啃了几口,上面还留着明晃晃的牙印。
这是药田里最好的灵草之一!小贼可恨,敢用赃物挑衅她。
木婆婆眼里一下冒出火光,又提着木杖在地上轻轻一敲。
男孩身边的大树得令,树影歪斜,立刻对准他伸出了不怀好意的枝条。
第55章 你也不是人(加更1)
但他早有准备,从背后掏出一把点燃的青草,对准树枝用力喷出一口水汽。
“噗”
粗壮的树枝呼地一下着了火,缩得比来时更快。
从男孩口里喷出来的,赫然是一大口酒水。
他还顺手将着火的青草抛向木婆婆,做完这个动作就撒丫子往小溪边跑,头也不回。
夏季这里是一条小河,秋冬缺水才缩成溪流,因此他脚下都是平整的石头,没什么草叶。
木婆婆擅驭植物,他就是看出这一点才往草木少的地方跑。
木婆婆哼了一声,还想有所动作,忽感左前方有个阴影一闪而过。她立觉不妙,大步后退。
可是眼前红影如附骨之蛆,一下就逼近她面门!
也不知千岁使了什么手脚,从重重束缚中脱身而出,空气中立刻划过一道银光,杀气凛然!
木婆婆手里握着木杖,却没拿它来抵挡对方进攻,反而第一时间抱住它,一个转身
她竟想用自己的身躯,护住这支木杖!
可惜,木婆婆的动作终是慢了一步。
她刚刚回身,空气中就响起“咯”的一声。
很钝,很细微,但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已经足够清晰。
她手里的木杖,被千岁一下削断了杖头。
木婆婆的动作顿住了,不敢置信般转头盯住千岁:“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原本就已经被拉长的五官迅速变得模糊,她开始绷不住人形了。
“障眼法罢了。”千岁站定,那一缕银光收入袖子,谁也看不见了,“这木杖才是你的本体!”
无论是山匪、沈顾还是左深等人见到拄着拐杖的木婆婆,都以为她是妖怪,自然攻击都会招呼到她身上,却没能打中本体。
所以木婆婆各种受伤还能迅速逃跑。
然而这个老妇人却是个假象,只不过是林木化成。真正大啖活人血肉的,乃是她手里握着的长杖!
木婆婆盯着千岁,好像终于恍然大悟:“你,你也不是人!”
千岁给了她一个完美微笑。木婆婆杀人无算,和她四目相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对方的眼神,就像毒蛇要扑击兔子。
她正想求饶,千岁已经不耐烦了,伸手抄过那支断头木杖,“嘎吧”一声,将剩下的部分又拗成了两截。
那动作利索,仿佛她折断的不是害人无数的怨木灵,而是烧火的木柴。
老妇人一声尖叫,声音充满了不甘。
失去怨木灵法力的加持,她站在原地,很快又变回了一株小树,树杈上还挂着一个包袱。
“过来。”千岁向男孩勾了勾手指,“擅自跑出来,谁给你的胆子?”这小子搁在怨木灵面前就是盘菜,还是开胃菜。
不用她多招呼,男孩跑过来踩熄了地上的火苗,又拣了木婆婆留下的包袱,抬头一瞬不瞬盯着她。
他当然清楚方才的危险,这妖怪吃人无数,连官兵都拿它没辙,他当然没有胜算。
“……别给我装无辜。”千岁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对付不了她?”
男孩赶紧摇头。
他只是给千岁多争取一点时间罢了。这儿是深山密林,要是没有千岁相助,只凭他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正因为他清楚眼前的局势,这个险才一定要冒。
千岁的目光落到手中的木杖上。被拗断以后,这东西表面上浮动的那一层血光就不见了。“这怨木灵没甚了不起,换在从前,我一根手指就碾死它了。”她叹了口气,有些怅惘,“但现在我们积攒的力量太宝贵,不能轻易浪费,须得一击奏效。否则我就没有余力替你治病了,懂么?”
男孩轻轻颌首,抚了抚木杖。这东西像是死物,触手冰冷,杖头上还有一个窟窿眼儿。
先前安抚使手下的矮瘦汉子射出一箭,好巧不巧打中这里,木婆婆才会掉下马去。
“它还没死。”千岁伸手,琉璃灯自她眼前缓缓浮现,“可曾闻‘枯木逢春’?若是弃它不管,不出十日,它还会重新发芽,变作三只怨木灵。”
亦即是说,想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就得彻底了结怨木灵。男孩明白了,拎起两截木头轻轻放进琉璃灯中。
还是与先前一样,灯里火焰暴涨,木杖就不见了。
另一截杖身连着杖头,更短一些,被千岁留了下来:“质地不错,看看能做什么趁手的法器。”
她伸手在男孩眼前一抹,于是他就望见空荡荡的林地里原来站着十余鬼魂,此时向着他们恭敬行礼,随后身形慢慢化作虚无。
“木婆婆”已死,他们心愿得偿,不必再受困于此。
几乎是与此同时,男孩觉出胸口发热。他掏出木铃铛放在掌心,发现那上头“木婆婆”三个字缓慢消失。
这一段因果,就此了结。
铃铛的莲花口却渗出一点金光,冲着千岁飞去。
她指了指琉璃灯,金光就投入灯中。
男孩总觉得,灯中的火苗好似旺盛了那么一丁点儿。
“今回任务难度更大,所以木铃铛收集到的愿力明显增多了呢。对了上回忘记告诉你,木铃铛闪烁的光芒颜色越深,证明难度越大,相应地,给出的奖励也会越多。”
男孩紧紧攥着木铃铛,目光不像面容那么平静。这时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灯变回了原本的金色,火焰依旧只有豆大,但光芒明亮而温暖。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绿豆长成了赤小豆的大小。
千岁惬意地舒了口气。男孩或许未注意到,但她自个儿清楚,在吞噬了怨木灵之后,琉璃灯上最细微的一条裂缝,变浅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这头怨木灵已经有些道行了,对她来说是补品。将它的灵气据为己有之后,琉璃灯就可以修补自身。
算上木铃铛摊派给她的报酬,这次杀掉木婆婆的行动是双丰收啊。
哦不,不对,还漏算了一样:木婆婆的遗产。
男孩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有十几件珠宝,却连一锭银子也没有。最漂亮的是指头大的珍珠,光滑圆润,有三颗之多,价值最低的反而是两只金锞子。
第56章 以后(加更2)
看来木婆婆卷走了所有细软打算跑路,却让他截胡占了大便宜。男孩长长吁了一口气,果然是富贵险中求啊。
千岁其实不太满足:“木婆婆开启的这一段因果并不复杂,我们获得的报酬有限。今后……”
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她治好这小子的哑病,两人就该分道扬镳了,还谈什么“今后”?
男孩静静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等着她的下文。
千岁皱眉,突然有些不悦:“走吧,我带你离山。方才幽魂给我们指路,从这里往东北走应该可以看到人烟。”
木婆婆已死,瘴气也悄然消散,眼下飘荡在林间的都是普通的白雾。
男孩的马,两前天落在木婆婆的药田了,这会儿早不知去向。千岁干脆拎起他抬步就往高处跃去。
她嫌地面障碍物太多,足尖轻点树梢,每一次跳跃都有十余丈远,竟然快逾奔马。
男孩就觉耳边风声呼呼,未等他看清,脚下的层层树海都在向后飞驰。
千岁今晚得了愿力又补了琉璃灯,也大方起来,舍得用些赶路的神通,都在树尖岩壁上行走。前方明明是万丈沟壑,她也是不躲不闪纵身跃起,流星一般划过深渊。那一身红裙在风中烈烈飞舞,袖角不知多少次拍在男孩脸上。
他脸都要被打红了,忽上忽下的眩晕感也激得他昏昏欲吐,只好伸手遮住头面。千岁低头见到他紧紧闭眼,不由得好笑:“睁开眼啊,你以为这般景致谁都有幸见识么?”她所经之处,不是树梢就在绝壑,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其他凡人只能蜗行地面,终生都未必见识到这种风景。
男孩咬牙挺过了初期的不适,才敢打开一条眼缝,这一看,就再也舍不得闭眼了。
今夜月光如水。层林尽染,都是温柔的颜色。
晚风吹拂,树海簌簌作响,中间又有无数秋虫和声。
他忍不住悄悄抬首去看千岁,见她步履从容,风姿飘逸,并不将眼前这一切当回事。
大概,她平日里早都看惯了吧?
男孩不由得想起木铃铛里储存的那一点青光。千岁管它叫做真力,是人类所用。他也是人,今后是不是也用得上真力?
如果能用上,他也能如她今夜这般,自由驰骋于大千世界么?
劲风扑面,千岁却见到他睁着眼呆呆出神,半天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也不知想些什么。今晚对付木婆婆时,他不按计划擅自露面,她就存心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有时直接从数百丈险峰直接跳进谷底,那滋味儿比蹦极还酸爽。凡人恐高,被这么拎着上蹿下跳,多半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得让他知道,木铃铛的主人别的事都可以不管,首先要看紧自己那条小命,要是不小心挂了,她又得被困在铃铛里,几十年不见天日。
可他这么快就适应她的步伐,千岁未免有些无趣。
她撇了撇嘴,想起男孩冲出来挑衅木婆婆,终归也是为她担忧。
罢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过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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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丛山峻岭中奔驰了几十里,前方地势开始平坦,林木渐渐稀疏。
再走上十余里,就有人类的痕迹了,最明显的便是山林里露出蜿蜒道路。
有路,很快就会有田野和人家。
果然这路很快就连上了官道,偶尔也能见到行走的人马。
很晚了,赶夜路的人不多。
可是在荒山野岭露宿两天,每一个人类看起来都那么可爱,每一盏灯看起来都那么温暖。
男孩忽然扯着千岁的袖子,往下一指。
官道边上有几栋建筑,灯火通明。
“驿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然只有驿站。
千岁见左右无人,这才轻轻跃到地面上,将他放下来一起行走。
这里的驿站都是梁国官方所设,按规定是三十里一驿。除了给来往百姓和客商提供食宿之外,驿站最重要的职能是精饲马匹,这样官员或信差递送加急公文时才有座骑可换。
驿站大门外还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挂着一个面具,重用红紫漆,五官狰狞如鬼脸。
千岁只看一眼就笑了:“原来立威柱这习俗至今未变。”
几天之前,男孩还从未出过黟城,当然不知道什么叫“立威柱”。千岁给他解说道:“驿站多设在人气稀薄的乡野,常在门外立下这么一根柱子,上面挂起强大妖怪或者异士的信牌,以他们的气息吓退魑魅精怪,使其不能靠近。”
说到这里,她就推门进站,要了一间客房。
夜已深沉,也不知值守的驿卒是看她看得呆住还是精神不济,递来房牌才问道:“马儿可要洗刷?”
千岁和男孩互视一眼,才想起这个问题。
是啊,这里前后都无人烟,若说他们徒步而来,未免惹人疑心了。千岁咬着唇,低声道:“我们姐弟的马车,半道儿上就被抢了。劫匪还想灭口,我们趁乱逃出来的。”说罢,往西南方向一指。
驿卒了然:“毒牙山?”
千岁点了点头。这样的美人脸上犹有余悸,说不出的惹人怜爱,驿卒看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自己想说的话:“节哀。沿官道再往东走十五里就到锦绣城,你可以去那里报官。”
千岁谢过他,带着男孩自去房间。
对方圆二百里内的州县来说,毒牙山上的土匪窝就是背上的芒刺、身上的脓疮,有些行客不仅被劫财,命都丢在深山里,附近的官署却根本不知这桩命案。
这在当地已是常态,所以驿卒听闻之后并不吃惊,只觉这对姐弟运气当真不错,还能死里逃生。
有丛山峻岭阻隔,毒牙山匪窝已被端掉的消息还没有那么快传到这里来。驿卒也为她美貌倾倒,都未去深想这两人既然逃自山林,为何片叶不沾,也不显狼狈?
这里的服务可没有普通客栈那么周到,男孩从驿站后头的深井里打来半桶清水,放在千岁面前。取井水是个技术活儿,他人小力弱,最多也就拎得动半桶。
第57章 有违天和
千岁摆手拒绝了,她自有术法能保持身体洁净。
男孩这才用清水擦洗身子,又换过新的衣裳。
乞丐也能这么爱干净?怪事。她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结果男孩的目光扫过来,她只好悻悻背转过身,不看了。
这小鬼好似不愿在她面前袒身。
既然这样,她也不打算告诉他,自己能扩开神念,不须用上眼睛也能把他看个一清二楚。
再说,这么p大点孩子有什么可瞧的?
男孩换好衣裳,就下楼觅食去了。
驿站无论何时都可能有客上门,不似城里的酒楼按三餐时间提供食物。这里的厨房菜式很少,但提供糙米红薯粥,各式小咸菜,还有热乎乎的包子馒头。
男孩带着银子下去,上来时举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是两海碗的红薯粥,两个咸鸭蛋,一盘腌萝卜,还有两个肉火烧。
他睡了整整两天,又帮着千岁对付木婆婆,这时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恨不得啃掉半头牛。再说千岁虽然看起来纤巧,但他总觉得这女人其实也很能吃。
果然千岁见了他端上来的东西,虽然嫌弃一句“糙得很”,但也坐下来举箸了。
粥米很糙,但胜在热乎,三更半夜吃上一碗,也能哄腹里一片饱足。
火烧的个头就惊人了,每个都抵得上她巴掌大,里头夹上卤煮到软烂的大肥肉和猪下水,咬上一口就满嘴滋油。
千岁只尝了一口就嫌油水太大,丢在桌上,自己舀着粥,斯斯文文地喝。
结果男孩啃完自己的火烧,稀里呼噜再喝掉半碗粥,又目光灼灼看向桌上那个。
“比猪还能吃。”千岁看他两腮撑得鼓鼓地,像偷油的小老鼠,有心再埋汰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把自己碰过的那一小圈饼子撕掉,将剩下的递给他。
这个火烧,男孩吃进的速度明显放慢,称得上细嚼慢咽。
末了,他收拾了碗箸,又擦嘴洗手,将一切收拾妥当,这才重新坐到千岁面前,不错眼地盯着她瞧。
千岁分明看出他眼里写满了渴望,偏还要歪着头问他:“瞪我干什么?大半夜地不去睡觉?”
男孩指了指自己咽喉,着急治伤。
他分明记得千岁说过,药物齐全以后,子时治伤,午时喝药。算算时间,现在也快要子时了。
“猴急。”千岁笑骂道,“明日还要进城配齐药物,才能给你制成膏剂。木婆婆那里弄来的好药,用来煎服太可惜了。”
男孩脸上不免流露些许失望。
“一天也等不得么?”她嗤了一声,“加入这等好药,康复时间可以缩短到三天。”
时间大大缩短!男孩咧开嘴,笑了。
再有几天,他就能说话了!男孩摸了摸自己脖子,抑不住地欢喜。
千岁反倒打了个呵欠:“你不睡了?”小孩子不都嗜睡吗?
男孩摇头。喜讯在前,哪里还睡得着觉?
不过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掏出怨木灵留下的半截杖身,放在桌上轻轻抚了两下。
千岁这时已经不大会错认他的眼神,尤其在他满脸求知欲的前提下。
她拿起木杖在手中把玩:“想知道什么,关于怨木灵?”
男孩点头。
这些怪物的出现打开了他的视野,又一次提醒他,原来自己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可知道木灵?”千岁这提问也没指望他能答上,“即是由草木化成的精怪灵物。他们所在之地,草木生长都会格外旺盛。”
“这当中又有一小撮木灵,开启灵智之后就有了情感,会对进食草木为生的动物与人类产生怨恨之情,这就是怨木灵了。像木婆婆这样的怨木灵,甚至以生灵血肉为食,才能增长自身道行。”千岁指了指暖瓶,“倒水。”
男孩很殷勤地给她倒上一杯清水。
千岁慢条斯理啜了一口,才接下去道:
“她的药田也是如此,木婆婆吸取活人血肉精华,反哺回田。她杀的人越多,田里的草药长得越好。”她冷笑一声,“否则药材的生长按时、按地,一株千年人参就真地要长够一千年,才会有与之匹配的药效,怎可能这样反常地速成?”
男孩想起那片欣欣向荣的药田,想起那些被精心培养的药草,原来它们的茁壮成长,都是用人类的血肉去浇灌。
“人吃牛羊,牛羊吃草,此谓天理;木婆婆要反其道行之,那就是有违天和,偏她又吃人吃得停不下嘴。因此当你靠近那些枉死者的埋骨之地,木铃铛就会感知天意,要求你纠正这一段因果。”
千岁笑道:“这头怨木灵还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己行走速度太慢,光凭一己之力杀人太难太慢,居然想出跟山匪结盟合作的办法,还跟山下的凡人做交易。”
她曾在夜里“造访”吴老八,从他嘴里撬出许多秘密。他在毒牙山多年,深得匪首信任,否则也不会被派去城里办事。千岁和男孩从他那里了解到,木婆婆和山匪的合作始自两年前,她用瘴毒保护山林,帮助山匪们抵御官兵进攻。而作为交换,山匪要将劫掠过来的活人交给她食用,平时还要替她跑腿。
这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山匪要帮木婆婆卖药。
怨木灵的一大麻烦就是移动不便,让她往返毒牙山和人类城池实在有些为难,所以许多活计交给山匪去做。木婆婆的道行越深,对生命精华的渴求越强烈,那已经不是吃掉几个人就能满足的,她需要大量血食。
血食,当然不止是人类。
山匪的主业是抢人劫财,哪可能成天价去帮她抢什么牲畜,再说这行径也太显眼了。怨木灵的灵智已开,也知道这种手段不现实,于是想出了卖药换银子,再拿银子去买大量牲畜的办法。
这是正经买***较不会引人注目。
催生灵草对于怨木灵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和黄老太爷这样的地方富豪交易,卖出少许药材就能换得源源不绝的银子。
第58章 还愿
事实上,与木婆婆做交易的可不止是黄老太爷。附近五乡四县都有地方豪绅喜欢从木婆婆那里买药。
当然,这些人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她还交给吴老八一枚聚灵珠,那是以怨木灵的本体炼就,可以对着毫无抵抗之力的生物使用,将其血肉精华快速提取出来。
有了聚灵珠,山匪就不必巴巴赶着大群牛羊上山,只需要将灌满了血肉精华的聚灵珠带给她就行。
男孩听到这里,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个扭曲的“人”字。
他没念过书,但这个字实在太简单,他看过不止一遍,不难记住。
然后他对着桌上的“人”字做了个张嘴去咬的姿势。
千岁噗哧一声笑了。他这动作也太滑稽了。
“咬人?”她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吃人?我真厉害,这都能猜对。”
她看明白了,男孩想问的是,木婆婆明明可以吃牲畜为生,为什么非要吃人不可?若是她不吃人,好像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千岁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因为好吃呀。”
男孩:“……”这回他是真地无言以对。
“人也可以吃鸡鸭牛羊度日,为什么非要吃熊掌鱼翅、燕窝鲍鱼?”千岁耸了耸肩,“同理,木婆婆也只是觉得人的味道更好,说不定是肉质细腻无膻味儿。但凡是掌握了生杀大权的,都以为自己想杀什么就能杀什么,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木婆婆也不例外罢了。”
这话说完,她就发现男孩目光灼灼望着她。
“干什么?”
他很想问,她是不是吃过人肉,否则怎能形容得这样生动。然而这么复杂的问题,他问不出口。
赶紧治好哑病吧。男孩喝掉一杯水,就爬上床抖搂被子。
夜了,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在他沉入梦乡时,千岁身边也缓缓浮出琉璃灯。她抚摩着灯身上的裂纹,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
她从前丢过半条命,原本趁手的本命法器也完全损毁,不得已才重新换过这盏琉璃灯,打算将它作为本命法器培养。
这只不起眼的小灯也曾有过威能无限、名动天下的高光时刻,破落后被她意外所得,一直列为收藏。如今,倒是和她一样黯淡了。
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将这盏灯补完。
换过本命法器,就意味着她的修行路径与从前完全不同。至少要到这盏灯修好了,她的境界才有望提升。
灯中的豆焰比原先明亮了一点点,看着不再像转眼即熄的模样了。这点火焰代表的是她攒存的愿力,愿力越丰沛,灯火就燃烧得越猛烈。
千岁望着这点星星之火,再看看床上熟睡的男孩,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路,好像还长着呢。
她轻手轻脚走出客房,找到驿卒要求买马。
汉子满脸为难:“驿站里的马儿,都是跑加急用的。”南来北往的急令经过这里,信差就要换上最好的马儿继续驰骋。
千岁默默又加上一块银子。
驿卒立刻想了起来:“噢,姑娘要是急用,我自个儿有马,可以卖给你。”
她笑靥如花:“那就谢谢了啊。”
“您、您客气。”驿卒被闪花了眼,说话都有点结巴,“谁出门在外还没有急用的时候?”
……
次日天不亮,这对“姐弟”就在驿卒眼皮底下骑马离开了,往锦绣城而去。
等到太阳升起以后,马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这条路也显得越来越安全。
还不到巳时,他就抵达锦绣城。
这里的城门并没有特设关卡,他顺利通过,然后就近找了一家药行抓药。
治疗哑病的大部分药物已经到手,只差几味简单的,千岁都写在纸上了。男孩只要递方抓药,连开声都不必,就将最后几味药物如斑蝥、过山风都配齐了。
药行伙计看到方子上的猛毒之药虽然有些吃惊,倒也没多说什么,抓药收钱。
男孩从药行走出来,就去菜场买了半只熟鸡,掰出碎肉喂给饥肠辘辘的白猫。
做完这些,就到晌午了。
他沿菜场往北走,找到入口有一株银杏的巷子钻了进去,走过三户人家的木门,最后在第四户门口停了下来,轻叩门扉。
应门的是个六旬开外的老头,圆脸糟鼻,只开一条门缝从里看人:“谁啊?”
男孩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自己没找错人,于是递了一个油纸包过去。
“给我的?”老头一脸莫名其妙接过,先看他一眼才低头去拆包。
油纸包里,躺着一枚木刻树叶,还有两枚货真价实的金叶子!
他吃了一惊,看看这两样东西,又看看男孩,声音突然提高:“老八让你送过来的?”
男孩点头。
老头把油纸包往他手里重重一塞,回身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男孩在原地愣了几息,才听见老头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中气十足:“还给他!再告诉他,老子到死都不收他的东西!”
“啧啧,连亲爹都不待见他。”白猫从竹篓里露出脑袋看热闹。
老头声音太大,左邻右舍都被惊动。男孩无意在此多留,遂将油纸包重新捆好,后退几步,抬腕将纸包直接扔进了院门背后。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哎哟!”
砸到人了?男孩脚底抹油,在老头重新开门出来骂人之前,飞也似地溜掉了。
这家人姓吴,老头是山匪吴老八的父亲。
在平谷县,千岁夜里造访吴老八,很顺利地拿走了他卖药换来的金子。吴老八以为自己做梦,当时还顺嘴提了个条件:
他要给自己住在锦绣城的父亲送点钱。
吴老头其实只有一子一女,但儿子在族中排第八,才有了这个称号。吴老八自小就是泼皮浪荡,十八岁那年杀了两个人,被锦绣城通缉,没找到出路,只好去毒牙山落草为寇。
出事后,他的母亲活活气死,即将出阁的小妹遭对方退婚。
彼时身在毒牙山的吴老八知悉此事大怒,又趁着夜色摸回城里,在退婚的男方家中大开杀戒。
第59章 治伤(加更1)
全家上下三十口人,竟然被他杀掉了七个。
吴老八再一次逃出锦绣城,其父从此也恨他入骨,跟他断绝了关系。
其后二十年间,吴老八没有再回过锦绣城。
吴老头中年丧妻,女儿受儿子声名所累,只得远嫁,因此老头子孤身一人,晚年凄凉。吴老八多次托人送些财物给他,都被拒绝。这回见到千岁,也不知怎地,他又重提这个要求。
受法则所限,千岁对于他人财物不能不告自取,只得点头,离开毒牙山之后就要求男孩替她履约。
“你是木铃铛的主人,我答应过的事,你也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嘛,就要言而有信。”白猫伸出白爪子按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待你长大,对此定有更深体会。”
男孩面无表情,冲她摊开了手掌,晃了晃。
“干嘛?”白猫只当看不懂,将爪子交到他手里,“要帮我修指甲么?”
他想问,既然她答应的条件他得办到,那么她收来的钱财,是不是也该归他所有?
这个女人可是从吴老八那里,卷来了好多金叶子!
可他讲不出口。
男孩沉默着,抓着白猫的前爪用力一捏。
软乎乎地,手感真好。
拽了两下没拽动,白猫生气了,弹出爪子挠了他一下。
一下而已,力道把握得很好,没有破皮。
¥¥¥¥¥
思来想去,男孩这一夜没有宿在锦绣城,而是继续赶夜路往东北而去。
千岁昨晚在驿站打听过了,再走上七、八天,就能离开梁国地界。
安抚使对木铃铛的锲而不舍,反映出梁国天子的志在必得,是以沈顾虽然重伤昏迷,但笼罩男孩的危机并没有散去。
早点离开梁国疆域,他才安全。
抱着这样的警惕,他今晚也是露宿山林。东北方向上赶夜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况且他还有千岁相护,心中并不打怵。
找好山洞,升好营火,做完一番清理,他在千岁面前正襟危坐。
“放松。”千岁见他咽喉动了两下,显然在咽口水,不由得好笑。
男孩做了个深呼吸。
终于到了治疗的时刻,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看她纤纤玉指离自己越来越近,男孩突然闭上了眼,于是没望见她指尖透出的一点红光。
而后,他就觉出喉间微凉,那触感格外柔软。
紧接着又有一点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仿佛穿透了他的咽喉,直抵深处。
约莫是五息之后,她缩回指尖,道一声“好了”。
这就治疗完毕?男孩睁眼,怎是无感?
“你以为会疼得死去活来么?”前不久有新愿力入账,千岁施术并不显得吃力,“不过明早起身就会发痒,接下去几日会越来越痒。那是康复的前兆,你可要忍住了。”
男孩认真点了点头。自己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忍耐了。过去这么多年张口无言,受尽欺侮,他也忍过来了。
而后千岁再度唤出琉璃灯,将配好的药材按顺序一味接一味投了进去。
每扔进一样,豆焰都会“嗤”地蹿高一下。千岁耐心地等它消化完毕,才去投喂下一样。男孩在一边瞧着,隐约觉得这火焰好似很快活。
上次投进怨木灵,千岁说琉璃灯能噬其灵气为己用,那么这些药材呢?
这些药材都是木婆婆的珍藏,年头最足的有上千年份了,琉璃灯吃进去,是不是也能修补自身?
所谓的“天材地宝”,这些稀有草药也算数吧?
全部二十二味药物投完,千岁又等上整整一个时辰,才取了个木勺从芯火下方刮出药泥来,其色如墨,凝而不固,见了空气就绽出扑鼻的药香。
两人坐在山洞里,恰好有阵凉风进来打了个旋儿,把药香带了出去。于是外头的草丛里立刻簌簌作响。
千岁凤目圆睁,厉声道:“咄,肃静!”
她这么一瞪眼,威势立显。外头的响动立马消失,连风儿都不再呜呜。
四下里,又是万簌俱静。
那是什么?男孩望着她。
千岁漫不在乎道:“不过是一些山精野怪闻香而来,不成气候。”琉璃灯中炼出的药泥,材料与炼制手法俱佳,无论附近生物有没有灵智,都会天然地渴望吃掉它。
待药泥冷却,男孩再拿出购自锦绣城的上等荔枝蜜,与药泥细细搅拌,即成膏剂。
“成了,以后每日午时服用五勺,哦不,十勺,你的嗓子就该好了。”千岁一手执银刀,一手抓着怨木灵留下的半截木头削了进来。“膏方比起药汤,药效要更胜一筹,兼收治疗与滋补之效。木婆婆的草药灵气十足,如此制作才不可惜。”
她手上动作很快,木屑簌簌而落。男孩记得她在木婆婆的河谷里雕刻木铃铛,只用了几十息就做出个维妙维肖的仿制品,不由得大感兴趣,这会儿就凑过来,想看看她又做什么。
千岁却将木头一收,对他呶了呶嘴:“睡觉去!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男孩挠了挠脖子。不用等到明天,他现在就开始痒了,不过痒在皮肉
千岁碰过的地方,又起红疹了。
他合身而卧,面朝石壁,不想让千岁看见脖子上正在浮起的红疹。
这是怪病,但他不想找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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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不亮,男孩就醒了
被痒醒的。
皮肤表面的红疹已经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肌肉里面透出来的痒意。抓又抓不到,挠又挠不着,难过得紧。
可是千岁说,这是康复之兆,他必须忍着。
男孩背上竹篓,篓里装上猫,继续赶路。
再往东北走上三十里,就到了下一个城池。
这是个小城,然而门口设了关卡,守卫至少有七、八人之多。
男孩远远看着,择机绕路走开了。
无论城门是因为什么缘由设卡盘查,他都不能再靠近了。并且他还观察到,守卫拦下的都是带孩子的行客,一通盘问才放行。
这还不明显么?
黟城事件才过去几天来着?两地之间又隔着偌大的毒牙山,消息传导不便,因此安抚使的指令延迟多日才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