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速之客
城主府惨案并不复杂,而是空白。
关于这案子的文书只有薄薄的六页纸,对于一桩当地的惊天大案来说,这也太少了。死去的几个凶手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标识,然而肌体强韧,掌中都有薄茧,仵作认为他们生前都是高手。
既是高手,好歹自矜身份啊,为什么要到他们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小地方来行凶?
更糟糕的是,他们应该还有同党潜在城里,数量不明,位置不明,甚至目的不明。黟城人惊叹于凶手的残忍,但更担忧自己的安全。有这么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藏在黟城,谁不是寝食难安?
更糟糕的是,王廷居然派出来安抚使!
今儿白天,黟城大开北城门迎接的,就是这一位。
黟城地处梁国北部,是个偏远小城,离大都有八百多里地。城主府大案才发生两天,消息绝无可能那么快就传去大都。
就算城主府案惨烈,可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历来只有天灾及边境用兵,王廷才会特遣安抚使出办。小小黟城何德何能劳动使节他老人家纡尊降贵走上这么一趟?
可是安抚使居然就到了。
那就只能说明,安抚使早就上路往这里而来。
这位安抚使进署衙之后就责他办案不力,着他三日之内必须擒拿凶手归案,并且表示自己要坐镇黟城,亲自督办!
三日。
杨奇行挠得头皮都要破了,这是要逼死他的节奏啊。可怜他在这位置上已经熬了八年,前些日子上头还给他透了消息,明年之前王廷很可能一纸命令颁下来,升他去州府做事。
终于要离开这鸟不生蛋的乡下穷地方,杨奇行甚至都觉得这个秋天的风里都透着香气,哪知好事还没上门,噩耗倒先来了!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头发,这是烦闷时的习惯动作,结果薅下来好几根。
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到此时也仍是了无困意。
“罢了!”他拍了拍桌子,决定再沉下心来好好翻找线索,“来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再来一碗冰镇莲子羹才能压下嘴里的苦味儿。
屋外无人应答。
杨奇行又喊了一声,然而外头还是静悄悄地。
守在外头的下人哪去了,莫不是敢偷懒睡觉?
杨奇行只得自己起身,打算出门训斥几句。
他心头憋着一股火气,也恨不得找人出出气。不过他还未走出两步,忽有一阵大风刮过,窗户咣当一声洞开。
凉风扑面,吹得他头发都乱了。
杨奇行黑着脸正要去关窗,不经意一回头,突然呆住。
门边不知何时倚着一个红衣女郎,对着他巧笑嫣然。
杨奇行是读书人,熟知赞颂女子容貌的华丽词藻,什么国色天香,什么沉鱼落雁,他从来都觉太过。可是只有见到了眼前这个女人,他才知道那些词汇的苍白无力,世上真就有这样的美人!
哪怕她的手笼在袖中,只露出纤指如笋尖,哪怕是她侧首睥睨,下颌扬起一点润巧的曲线,都精致得无以复加。
她美得不像真人,无论再看多少眼都有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本身并不存在于现世。然而就是这种古怪的感觉,要勾着人去亲近她,讨她一点青睐。
只一眼,他就觉得这两天积累的燥气再也压不住,一阵阵从心底涌上来。
她款款前行,走到他面前才轻启红唇:“杨奇行?”竟是毫不客气地直呼他本名。
杨奇行目瞪口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你、你是谁,夜闯官宅可是……”
这女人邪气得紧,竟可以不经意间夺人心志。他既然清醒,也就警惕地后退两步,高声喝道:“来人!”
门外静悄悄地,一如既往。
千岁懒洋洋道:“就算你吼破嗓子,也没人会来。我若是你,就想着节省时间,提高效率。”
话音未落,窗子突然自行关上,还啪嗒一声落了闩。
“杨大人可是渴了?”她和颜悦色,“先喝上一口莲子羹润润喉吧。”
手中传来一阵冰凉,杨奇行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满满一盅莲子百合羹!
瓷碗里头还冒着阵阵白气,像是添加的冰块刚刚从窖里凿出来。
这真是,活见了鬼。
原来这漂亮女人也是异士。杨奇行暗暗咽了下口水,色厉内荏:“你想作甚!我可是黟城署尹,大梁国堂堂的……”
红衣女直接打断了他:“帮你抓城主府案的凶手。”
杨奇行呆住:“什么?”
“我说,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让你抓人交差。”只要涉及生意,她可以变得无比有耐心。
对于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杨奇行没有半分相信,但他得承认,她的话勾中了他的心事:“你知道凶手是谁?”
“比这更好。”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怎样找到他们。”
杨奇行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你到底是谁,和凶手有甚关系!”
“他们挡到我的路了。”她不再多说,“转回正题,你到底想不想缉凶归案?那位安抚使大人,今天可没给你好脸吧?”
想起安抚使今日在一众手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半点儿也不给脸,杨奇行的脸色又变得铁青。高高在上的安抚使大人怎需要给他这种小官留脸面?
解决不好这桩麻烦,杨奇行苦等了八年的升职就要泡汤了。升官要趁早,他今年已经三十七了,错过这次机会,恐怕这一辈子也是成就有限!
“为什么帮我?”这点还是问清楚的好。
“我想跟杨大人做一桩买卖。”她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提供城主府血案真凶的潜藏地址,作为报酬,我要你腰间那枚蝠字玉佩。”
他腰带上系着一枚青色玉佩,形状是雕作蝙蝠,取“福”字谐音。
杨奇行下意识伸手抚了一下玉佩,入手比常玉更温润。这是家传宝物,祖父当年无意中救下一名异士,对方以玉佩相赠,言它能解百毒、驱厄咒。
第17章 选择
有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杨奇行不清楚,但他知道一点:有玉佩在身,即便在盛夏的郊野,他也从来不受蚊虫叮咬。
并有一回,妻子胎像不稳,尤其夜梦中常被惊吓,醒来就见了红,屡次险些小产。杨奇行前后请了几个大夫都无用,杨母成天絮叨这是命犯太岁。于是杨奇行灵机一动,将玉佩交予妻子挂戴,结果就一切顺遂,几个月后得了大胖小子。
杨奇行冷着脸道:“你知道凶手下落,那与他们必有关联。本官从不与嫌犯做交易!”
千岁既不惊讶也不劝说,只问他:“杨大人,你确定?”
“确定。”杨奇行高声道,“你老实供出,我会酌情宽大处理!如想再使些诡计……”
千岁笑眯眯站了起来,仿佛没听见他后头这句话:
“好,那么我就不再耽误杨大人的时间。如果你改变主意,只要在署衙正大门外挂上红灯笼即可。但你要记着,这桩交易对外保密。杨大人如果对外泄露半个字,杨家和黟城都会有泼天的祸事!”
与此同时,书斋的门自行打开,千岁拂衣而去。
她这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杨奇行有心追出去,但不知怎地,手脚总是慢头脑好几拍。他才站起来,正好望见那个曼妙的身影跨出门槛,晚风吹起她的衣袂,让她看起来像是要乘风而行。
紧接着,门“咣当”一声又关闭了。
杨奇行追上几步,抬手就去推门。原本外头是满天星辰,不过他这里才把门扉推开,就有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迅快无伦,他只见到一点寒光,似乎是爪牙的锋锐。
杨奇行惊叫一声,往后一仰,却是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咦?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木门和外头的景色,而是天花板上的横梁。
然后他才发现,现在不是深夜,屋子里的光线充足,外头甚至传来了啾啾鸟鸣。
杨奇行低头,发现自己坐在书桌后头,颈部酸痛,案上的卷宗有被压过的痕迹。
他在这里坐到睡着?
昨晚经历的那些,漂亮但古怪的红衣女人,她开出来的令他心动的条件,都只是大梦一场?
杨奇行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头皮。大概是来自上峰的压力,以及几个昼夜的废寝忘食让他生出了幻觉?
他叹了口气,只觉可惜。
要是真能找到城主府案凶手的藏身之处就好了,他现在所有困境都可以嚯然而解。
正思忖间,管家叩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大人,您醒了么?老夫人有请。”
杨奇行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暴躁:“我要洗漱。”
只有离开黟城,他才能摆脱这些麻烦。可是三天内这桩案子要是办不成……不对,只剩下不到三十个时辰了。
他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才放下手,不经意看到桌角上摆着一盅莲子百合羹。
杨奇行的动作一下顿住了,好半晌才伸手端了过来,把它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像是这辈子头一次见过莲子羹。
满的,可惜已经不再冰凉。
但他清楚记得,下人昨晚一共只给自己送过两次莲子羹来着。
昨晚的事,都是真的?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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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拨回两个时辰之前。
这会儿刚到寅时,外头依旧黑沉沉地,还有一个时辰才到鸡鸣时分。
千岁才翻墙入室,蜷在床上的男孩就一下坐直,揉着眼看了过来。
这小子,很警觉嘛。
在男孩眼中,她是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的,连带着这个暖和的房间也一起降了温。
他仰着头,眼睛黑黝黝地,已经没有睡意。
办成了么?尽管他不清楚千岁为什么要去找署尹大人。
千岁看懂了。
“还没呢。”她淡定一笑,胸有成竹,“不过,杨奇行很快就会同意。”
同意?男孩茫然,她向署尹提了什么要求吗?
她按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别无选择了。”
男孩侧了侧头。
“真有意思,徐氏和这位杨署尹的愿望居然相同,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拿这伙人开刀不可。我这是一箭双雕,两笔好处一起拿。”千岁叹了口气,“再说不搞定他们,城门就打不开,你也出不去。”
她说到这里,见男孩眼神黑沉沉地,不禁好笑:“怕了?”
对方连城主一家都敢杀,他不过是个食不裹腹的孩子,想到不仅不能逃避,反而要正面刚上这伙人,心里打怵了吧?
男孩点头,神色反倒十分坦然,并无忸怩。
她哼了一声:“胆小鬼。”
男孩却不以为意。敌强我弱,畏惧是应该的。那些不怕死的人,坟头草早就比人还高了。
男孩突然指了指她,又伸出拳头做了个出击的动作,最后一摊手。
“聊天全靠猜,这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尽头?”千岁揉着眉心,“得赶紧将你治好……我,出击,为什么?”
她真聪明,这么快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男孩又点了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不收拾掉这伙人?”千岁收起脸上的轻忽,神情变得郑重,“我也正要跟你交代,这事儿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从前有神通在身,莫说捏死这么几只蝼蚁,就算灭掉大梁的半个都城都不在话下。但今时不同以往,我在木铃铛里沉睡太久,力量基本消耗殆尽。打个比方”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指着杯底的水滴道,“我的力量暂且就只有这么多。”
接着,她把水杯倒满:“只有待愿力重新积攒起来,如这杯中水,我才有余力施展本事。”
而后,她长长叹了口气,“小要饭的,你太不让我省心,这几个晚上,我一共替你杀掉了四个人,这都是很费力气的好么!”
这时男孩已经爬起来,坐到桌边,仰着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水,所以完美避开了她的眼刀,也正好听到她说:“我们可以着手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指想办法弄到杨奇行要的消息吗?
第18章 得胜王
“很快你就知道了。”她忽然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张桌子变成了区区五寸。
看着那张如花娇靥在眼前放大,男孩迅速向后弹开,不假思索。
千岁脸色微黑,微怒道:“躲什么,坐好了!我还能害你不成?”她看起来不是人美心善百鸟来朝么,这小鬼为什么老是畏她如蛇蝎?
男孩这才不动了,任她伸出纤长手指在他眼前一抹。“给你开开眼。”
不曾触到肌肤,可他仍觉一阵凉意沁骨,下意识闭眼。
“好了,睁开眼罢。”千岁说着,取出个玉葫芦甩了甩,像是要甩掉里面的水珠。但这时的男孩就能看见,有个灰白的影子被甩了出来,还未飘落地面就成了形。
他蓦地瞪圆了眼。
因为这个影子人模人样,他还认得那张脸正是在成衣铺子里袭击他的两名黑衣人之一!
那两人,一个被扭断了脖子,一个全身无痕而死。他先前看不出千岁的手段,现在才知道她直接将人家的生魂摄了出来。
这魂魄甫被放出还有两分疑惑,见到男孩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突然咦了一声,伸手就去扼他脖颈!
他还记得自己生前的任务。
男孩没有避让,笃定千岁敢将这魂魄放出,就能确保它伤不着他。
果然魂魄双手直接从他身体穿过,没有触到一点实物。
“这、这……?”它狠狠吃了一惊,先望望自己双手,又看向自个儿全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人死以后,有些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鬼,还想按生前行事。”千岁这话既是给男孩科普,也是说给这鬼魂听的。
“我已经死了?”后者大惊,望向她的目光既有恐慌,又有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还能还阳吗?”
“阴差很快会来将你勾走,我可不好挡人家道儿。”
对了,他记起来了,就是这女人杀了他,害他要下地狱!鬼魂的脸色慢慢变得狞恶,不过千岁又懒洋洋开了口:“但我能让阴差空跑一趟。你若不把城主府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就让你魂飞魄散,连再入轮回、转世做人的机会都没有!”说罢,指尖亮出一点幽火。
那火焰的颜色艳红如血,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它才燃起,鬼魂就下意识飘开一丈远,面容扭曲,愤恨都变成了恐惧。
“这、这是什么!”它能感受到这撮小火苗传递过来的大恐惧,仿佛被它沾上身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这是自灵魂深处涌上来的颤栗,它只能心生畏怖。
“这便是炼狱中的红莲业火。只要你身负一点罪业,它就能烧得你形神俱灭。”千岁笑道,“我看看,先烧腿好呢,还是先化掉脑袋好?”
她一弹指,这点火焰就向着黑衣人的鬼魂飞了过来。
它大惊,飞快后退,可是退到墙根就再也退不得了。魂魄明明没有实体,却依旧没本事穿墙而过。
“你出不去的,这里布下一个小小阵法。”她好心解说,红莲业火离他越来越近。
男孩分明看到,业火还未加身,只是靠近而已,这鬼魂的身形就开始熔化,如同黄油遇上了明火。
它痛得嗷嗷直吼:“住手,住手!我说!”
红莲业火停下了,飘在半空中不动。“对鬼魂来说,妄语也是罪过。你只要有一字虚言,业火自会知晓!”千岁以手支颐,“现在来说说,你们是谁,为何袭击城主府?”说罢打了个响指,红莲火顿时暴涨半尺多高,把鬼魂吓了一跳。
它新亡不久,还保有生前的习惯,下意识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才道:“我们、我们是得胜王的手下,如今战事不利,得胜王他老人家想要另辟蹊径,所以派我们到城主府来取走一件宝物。”
男孩目光下垂,落在自己胸口。衣襟里面藏着的木铃铛,就是这些人孜孜以求的宝物。真奇怪,这东西既是个铃铛,为什么不会响?
“得胜王?”千岁抚着下巴,“这是哪一位呀?”
问完没听见回复,她微一抬头,发现鬼魂正望着她呆呆出神。
她容色极好,此时灯下看美人,更是肤泛宝光,满身的娇媚似乎都要溢出来。偏这是浑然天成,她根本不须做作,就能将人心神都吸引过去。那鬼魂先前气怒惊骇交加,还未注意到她的模样,这时稍抑心境,立觉目炫神移,竟忘了回话。
千岁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时间宝贵。”
这魂魄回过神来,立刻噤若寒蝉,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这样作死。这女魔头眼都不眨就杀了他,他怎么还能看她看到流口水?真特么没骨气!
“得胜王名为吴陵,二位都不曾听过么?”他暗暗称奇。这几年得胜王的大名早传遍整个梁国,就算边陲小镇也是妇孺皆知。
男孩没反应,千岁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她都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模样。
鬼魂从头说起,两人才知道,黟城位于大梁北部,国君两年前暴毙,继位的少年天子只有十三岁,年纪太小,根基不稳,国内正好又遇上荒灾。君弱则臣强,时局又动荡,难免就有人心生二念。
这跳出来篡权的强人,就是老国君的弟弟,少年天子吴骁的叔叔得胜王。
得胜王拥兵自重,麾下又多奇人异士。他这么一造反,梁国顿时腥风血雨。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从都城到边关,不知有多少人被卷入。得胜王原本以为,打下王都、坐上宝座只要花小半年功夫。不过实际情况与他设想大相径庭,朝臣举事无力,然而小皇帝却有一个强大的母族可以依靠,将才琳琅,擅驭兵马,花了两年时间硬是扭转了颓势,反而将得胜王慢慢逼回自己领地。
吴陵眼见形势越发窘迫,遂想起一桩秘闻来。听说黟城藏有一件宝物,可助自己完成霸业,他这时已经宁可信其有,于是派出精锐来取。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什么宝物那般厉害?”
第19章 藏身之处
她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男孩抬目,正好与她带笑的眼神撞个正着。
“不知。我们这支队伍的首领说过,那物能逆转战局,助我王旗开得胜。那应该是个黑色的匣子,上面还贴着一张符。”鬼魂向男孩一指,“我们后来只找到空匣子,里面的东西被他拿走了。”
千岁顺手将烛心剪短:“抢东西就抢东西,为何要杀人?”如果得胜王要黑匣子,这些人抢走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杀掉城主满门?
鬼魂低声道:“首领下的命令,我只管服从。倒是从其他伙伴那里听说,这个城主与廷中的叶将军是本家,据闻还是叔侄关系,平素走得很近。叶将军杀掉我们许多人,或许、或许……”
原来得胜王在强取木铃铛的时候,还想着报复那姓叶的将军,因此将他侄儿满门都杀掉了。
千岁抚着额角:“这可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干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时局不利,得胜王还想着发泄自己一股邪火。在她看来,这人境界不过尔尔,“我看这得胜王也蹦不了多久。”
“我王深信不疑,城主府里珍藏的那件宝贝必定可以助他逆转形势。”
千岁笑了:“那是当然。很可惜,那宝贝却未必看得上他。”话锋一转,“你的同伙,现在藏于何处?”
这人迟疑了。
“藏在城西……”话说到这里,飘在半空中的红莲业火突然暴涨。男孩稳坐原地毫无所感,鬼魂却觉四周气温一下飙高,自己如坠熔炉,像是掉入炽火炼狱。
“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千岁啧啧两声,“撒谎会被烧死的。”
这人的魂体居然和活人一样被炙出一溜大水泡,发丝也焦黑一片,痛得连声怒吼。
“若非他们将你派出,你也不会死掉。”千岁眼都不眨地偷换概念,“都快要下地府受苦的人了,还要替他们保守秘密,嗯?”
最后一个字,吊得千回百转。那人微一恍惚,也知道她说得在理。上下、长幼、尊卑、秩序,那都是活人才讲究的。以后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他却要过奈何桥了,还用死守什么秘密?
“我说!”他不假思索,“在城南担水巷的一处民宅里。”
“民宅?”千岁奇道,“城守军快把整个黟城翻过来找了,怎没发现你们?”
“那宅子的主人是我们的内应。”
千岁和男孩恍然。如今黟城已经锁城,内外都不得出,外来者只能歇在客栈里,又被士兵牢牢盯梢。黑衣人如果扮作客商住在驿馆,行动就很不方便。最好的选择,还是住在居民家中,由本地人为他们打掩护。
“内应姓甚名甚?”
“不清楚,我也没见过。”鬼魂苦笑道,“我们只知道他有好几套宅子。我们原本隐在沽水街,后来那里官兵盘查得实在厉害,这才转移到担水巷。首领生性谨慎,今晚我俩有去无回,他为稳妥起见,必定要再换一个地方潜伏。恐怕你们现在赶去担水巷也是无用,人去楼空。”
两人互望一眼,都没甚要问的了。千岁望了望天色:“时辰正好,你去吧。”在鬼魂眼巴巴的企盼中,她又挥了挥手。它立刻觉出氛围一松,红莲业火和束缚这片天地的阵法不见了。
它往后飘去,穿墙而过,就此消失。
千岁慢慢道:“时间刚好。”
话音刚落,外头就刮起一阵阴风。秋夜都少不了大风作祟。可是男孩忍不住打个寒噤,唯觉这阵冷风才是刺骨冰寒,人得很。
千岁看出他的不安,这种不安源于活人本能的畏惧:“阴差来了,又把那人的魂魄拘走了。”
所以时间刚刚好。
说完这些,她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软袖滑下,赤金镯子更衬得她露出的一截藕臂欺霜赛雪。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这副萎靡模样,也是慵懒醉人足以入画。很可惜她眼前只是个不解风情的八岁男孩,虽然盯着她猛瞧,但目光其实落在手镯上了。
以他的眼光看来,这镯子成色很好啊,应该是十足赤金,很值钱!
但千岁不是不喜俗物么,为什么要戴这么明晃晃的镯子在手?他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戴的镯子不是翡翠就是白玉。
千岁无视他的眼神:“困了,我得睡一会儿。在我休眠期间,你要仔细自己的小命。”
她伸手,指尖冒出一点红火,晃了两下,甚至不等风来就熄灭了。“喏,最后一点力量都用来支撑红莲业火了。要是再与人动手,保不准我会立刻陷入沉睡,再也顾不上你。”男孩望了望床铺。
千岁满脸嫌弃:“谁稀罕你那个脏兮兮的铺盖!”这小子也不掂量掂量,她能去睡乞丐的床?
说罢,她一头向男孩撞了过来。
后者下意识一个仰身,却见她身化红烟,钻入木铃铛里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他摩挲着木铃铛,呆坐着出神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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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还是个大晴天。
男孩背起小竹篓,路上的行人越走越稀疏。
接连拐过两个弯,荒园赫然就在视野当中。
过去几个月,他都夜宿于此。从破墙看进去只见野草招摇,秋虫唧鸣,好似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男孩却没有靠近,甚至东张西望都不曾,只是双目直视,一直走到最近的胡同口。
有一户在家门口摆出了糖炒栗子的小摊,香飘十里。
这会儿巳时已经过半,大伙儿吃过早饭到现在又有些饿了,正好买点糖炒栗子骗骗嘴。这一锅就快炒好,摊子前面已经排起了七、八人的队伍,算上小乞丐就有三个男孩儿了。
他一边排队,一边打量四周,目光不经意从左前方的酒楼扫过,发现临窗的位置有两人坐着,一边举杯一边说话,看似谈笑晏晏。
这是两张生面孔,他在城里从未见到过,基本能确定不是城守军。
男孩把这两人样貌记住就不敢多瞧了,很快转回脑袋,心中却依旧活络。现在还不到午时,没人会挑这个点钟吃饭喝酒,这两人却已经占上座了。
第20章 好险
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正对着荒园,又算居高临下,很容易观察那里的动静。
联想昨日他在市集里遭遇的夜袭,不难看出那些黑衣人已经认定黑匣子里的宝物在他身上,并且查出他平时就住在荒园,因此来这里守株待兔了。
他只要靠近荒园,下场堪忧。千岁昨晚说得很清楚,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帮他摆平麻烦,何况她白天只是灵体,比他还不如。
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做?尾行这两人并不是个好办法,他们原就是凶案的逃犯,行事必定格外警觉,又在城里躲了几日都没被城守军发现,甩掉别人的本事也很厉害。他敢跟上去,大概不出一刻钟就会被发现吧?
听说练武的人,六识格外灵敏。
可就这样放过两人,他又不甘心。千岁要拿凶犯的藏身之处换取署尹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找着他们,不想轻易丢了这条线索。
怎办是好呢?
正思忖间,排队排到他了,糖炒栗子的香味一阵阵飘进鼻子里。听说这家人炒的栗子在黟城最好吃,但他从来没能吃上热乎乎的。
卖糖炒栗子的老头问:“栗子要多少?”
男孩笑得很羞涩,然后指了指案上的油纸包。
不敢跟陌生人说话的孩子,城里有不少,老头也不疑有它:“一包?”
他点头。
老头是个健谈的,一边包栗子一边逗他:“孩子,你打哪儿来啊?我看你有些眼生呢。”这男娃子长得精神,尤其眼睛有神采,可惜太瘦了,颧骨都突出。
不妙。
男孩低着头,接过栗子交了三文钱,扭头就走,没搭理老头。
他根本搭不上话。
楼上两人的耳力却好,隔着十来丈,街对面的动静却能听得清楚,这会儿就实实在在听见了“眼生”两个字。再低头一瞧,瞧见一个男孩的背影。
瘦瘦小小,看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岁。
并且他还没吱声,只是拿起栗子匆匆要走。
“可疑。”一人低声道:“要不要跟上?”
“走。”
他们在这里喝了半个早上的茶,也是冒了好大的风险。黟城严查陌生人,他们这两张脸可不能曝光太久。
越早完成任务越好。
男孩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后头有两道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不怀好意。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办?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眼下他惹上的可不是抢人财物这种小事,楼上那两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正焦急间,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这一下像直接拍在他心脏。小乞丐平时再沉著,这一刹那也吓得险些一蹦三尺高。
但不知为何,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肩膀狠狠颤了两下。
抬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这人正冲他咧着嘴笑,一边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刘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正好走到了这里!
男孩不顾脸皮僵硬,朝他扯出一个笑容,扬了扬手上的油纸包。
身后卖糖炒栗子的老头见到刘诠即笑道:“大刘,你认得这孩子?”
“认得。”刘诠答得爽快,仍按昨日自己递给老母的剧本念,“这是肇县老王家的孩子,他出远门了,托我照顾几日。”
老头子笑了,也不以为意:“我说呢,看着眼生,问话不答。”
“他没来过黟城,害羞呢。”刘诠笑着抚了抚男孩的脑袋,“走吧,回家去,一会儿要吃午饭了。”
男孩偎在他身边,一大一小很快走远了。
酒楼两人本来作势要下楼,望见这一茬即面面相觑,又坐了下来。
他们要找的是个小乞丐,举目无亲,不是这种在本地有家有长辈的小鬼。
……
男孩随刘诠走出十余丈,拐了个弯,这才觉出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不见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
好险能躲过一劫。
刘诠正在问他:“你昨晚跑去了哪里,我寻你好久,娘亲也问起多次。”
男孩抬首,眼里有几不可见的愧疚。
他说不了话,没法跟老太婆交代;他不会写字,不能留条子给刘诠。
所以他走出门以后,真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刘诠也就是这么一问,这孩子除了点头和摇头,没办法给他答案。“走吧,回家吃饭。”
家?
听见这个字,男孩有几分恍惚,但是他返身看了一眼,眼神立刻清明。
那两人还在酒楼上,虽然现在已经瞧不见了。
他今日是算好了糖炒栗子出摊的时间才过来的。这家味道好,总有孩子排队,他混在队伍里并不显眼。再说卖糖炒栗子的张婶从来对人爱搭不理,一定对他没兴趣,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可他料不到,今日张婶没来,反倒是她丈夫过来开摊。
就这么一个小小纰漏,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男孩的眼神沉了沉。以后,他还要更加小心才行。
他抬头,看了刘诠一眼。自己得了人家的东西,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几人只是奉命而来,只要自己不离开黟城,那个“得胜王”还会派出一波又一波人手,直到抢回木铃铛为止。
他这样的人,配在黟城有个家吗?
……
刘家开饭了。
两大一小,三个人,两道菜。
一盘小葱拌豆腐,一大盆包菜炒土豆。
刘诠在城守军里只是个兵头子,每月薪饷不多,家里逢年过节才有肉。
但男孩努力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吃得很香。
老太婆看得直哼:“个头不大,饭量倒不小。”
刘诠倒是乐呵呵:“孩子能吃身子就好,这年纪的男孩都这么能吃。”
饭桌是唠家常的地方,老太婆就开始问署衙里的事。她老了,剩下的乐趣不多,又没有孙子可抱,从儿子这里听到的一星半点,转头就是她在老姐妹那里炫耀的本钱。
刘诠也不避讳,有问必答。反正,他也接触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孩低头吃饭,不耽误一字一字都听进耳里。
第21章 逼供
上头派来的安抚使,今天又把署尹大人喊过去,耳提面命。刘诠职微,不知道安抚使都说了什么,不过杨大人走出来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据说紧接着还摔碎了一只茶杯。
今日,全署衙的人都知道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了,不仅杨大人日子不好过,公差们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太婆脸色也不好:“要是抓不到凶手,会不会连累到你?”
刘诠微微苦笑:“倒不至于革职,或许会挨板子罚薪吧,毕竟是这样的大事,又在安抚使督办下。”
男孩默默听着,想起千岁昨晚说过的话:
“快了。”
饭后,男孩取出糖炒栗子放到桌上。刚才埋在灶里了,现在还热乎着呢。
老太婆吃了两个,刘诠却在油纸包上拈起一根猫毛。
看样子,这娃娃真把那只猫养活了。
……
在刘家打盹两个时辰,太阳都西斜了,男孩进了一趟后厨,才抖擞精神出门。
他去的方向,是居民相对较少的城西。
黟城内有一条小河。现在正值枯水期,河缩成了溪,河床裸露着,桥墩底下就多出了大片空间。
岸边芦苇疯长,男孩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不会惊动别人,他隔着草丛往桥墩底下看了几眼。
桥下升着塘火,有个衣衫破烂的家伙背对他坐着,空气里传来食物的诱人香气。
男孩抬头嗅了嗅,是烤鸡。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确认那人身边还放着一副卤猪蹄,这才脱去上衣,掏出一个纸包,取里面的东西抹黑了手、脸和身子。
这是刘家灶底的锅灰。
火焰的哔剥声和溪水的潺潺声,掩盖了他的响动,桥下那人毫无所觉。
把自己一通抹黑,男孩又将头发捣得乱蓬蓬地,这才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他的动作快极。
那人就听见草丛里簌簌一响,才刚要回头,就被人揪着头发重重按在地上。
紧接着,一件硬物抵住了他的喉咙。
男孩冲过来时,首先抬腿踢掉了他手中拨火的长树枝,接着就将尖尖的锥子顶住他的脖侧。
他杀过鸡,也杀过其他小动物,知道脖子里面有气管,只要割断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死。
这一套动作迅雷不及掩耳,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即已完成。愕然间,他和男孩看了个对眼。
小、小乞丐?!
他下意识挣扎,又抬手想打掉锥子,结果小乞丐锥尖往前一送,他就觉出脖子上一阵刺痛,似乎有液体流下。
“别、别!”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着这种锐器也能把他的动脉和喉管扎破。啊真该死,这小子从哪里拣来的锥子!“我不动,我不动!”
小乞丐的另一只手就按在他眼皮上,用力按了两下,令他倍感压力。
就算能打掉锥子,眼睛也会被戳瞎,男人赶紧缩回了手。
男孩的眼睛黑洞洞地,盛满戾气。这人对他的眼神并不陌生,但小乞丐拿着锥子抵住他的要害时,他还是被看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男孩伸手,熟练地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摸出来几锭大银,每锭都是五两。
甚至这人怀里还有两颗小小的金豆子。
男孩的眼神,立刻变得更加狠厉。
若说先前还有怀疑,那么现在他的猜想已经被坐实。
眼前这人外号叫做棒子,也是叫花子,平时守着城里那个破旧的驿站。谁想进去住都得给钱。还有两、三个小乞丐也在他手下做事,无论讨饭和盗窃,所得都要分他一半。
从前棒子也想“管”他,但吃了两三回亏之后,也就死了这条心。
男孩眯了眯眼,把金豆在棒子面前抛掂两下,锥子又刺进两分。
棒子立刻痛得直叫唤:“哎哟别扎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孩指了指烧鸡和猪蹄,又晃了晃金豆,最后指向自己。
火上的肥鸡已经烤熟,油脂滴下来嗤嗤作响。这鸡还能说是棒子偷的,那么猪蹄呢?这卤成暗金色泽的烂猪蹄,八成是广芳楼出品,市价要二十文一只。
棒子比他原先还穷,哪来的钱买猪蹄?
“你要就拿走。”棒子目光四下乱飞,不敢与他对视。
男孩往前一捅!
锥尖又刺进去半厘,血流得更急了。
棒子吃痛,更看清他眼里的腾腾杀气,心脏给吓得突突直跳:“停,停,我都告诉你!”
他知道这小子从来都是个狠的,再说这些小乞丐别看年纪不大,偷抢骗样样都会,远不似普通孩童单纯,就算这小子杀人,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只希望,挨宰的别是自己。
男孩没有放松,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的力气在成年人那里不值一提,这次成功只不过是动作太快,对方没有防备而已。要是被棒子逮着机会翻盘,他一定完蛋。
棒子咽了下口水:“前天有人找我,问荒园平时都有谁去,又给了我钱。我就……”
他就说了。
并且对方还许诺,一旦小乞丐露面就速去通知他,必有重酬。
果然是这家伙卖了他,男孩张口,无声问了一个字:
“谁?”
这个口型并不难辨认。棒子既然开了口,也就干脆全交代了:“刘财主,是城东柳丁胡同的刘财主。”
男孩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当然知道刘财主,这个人在黟城和临近的几座县城都有首饰和成衣铺子,并且家底丰厚,在城外有水田有庄子,还养了四五个小妾。偏偏他的正房是个母老虎,为免麻烦,他将自己妾室分开安置。
简单来说,刘财主有钱有地有房子。
昨晚那个鬼魂说过,黑衣人在黟城的内应有好几处宅子,又供得起他们吃喝。照这样看来,倒不像棒子信口胡诌。
棒子小声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今后也不找你麻烦……”
话音未落,头上一痛,眼前就黑了。
却是男孩顺手拣起河床上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拍在他太阳穴上,直接将他砸晕过去。
这一下响声很大,男孩下手也是极狠,棒子的脑门被砸得凹进去一块,血肉模糊。
第22章 醒来
男孩浑不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连探一探鼻息都不曾。
他丢下染血的石头,取布条绑住棒子双手,再蒙住他眼睛,这才仔细将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
反正这些都是棒子出卖他换得的,他收得心安理得。
男孩跳进溪水,把脸上和身上的锅灰都洗净,这才蹬上岸来,重新穿好衣裳、整理头面。
一转眼,他又是平民小少年的模样了。
不慌不忙做完这些,男孩转身要走。不过还未踱出桥底的阴影,他又折返回来,小心包走了烧鸡和猪蹄。
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
他收拾棒子手脚利索,前后用不到一炷香功夫,所以返回刘家时也才到日落时分,正好赶上晚饭。
晚上加菜。
老太婆看着桌上的肥鸡和蹄膀,笑得眼都眯成了缝:“这孩子真懂事。”中午送糖炒栗子,晚上就送肥荤了,老王家的孩子真有眼力价儿。
刘诠心知古怪,但没有明说,饭后到男孩房间里坐了坐。
“今晚的吃食,不是你偷来的罢?”
男孩毫不犹豫摇头。
刘诠还不放心:“也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罢?”他知道这些城里谋生的孤儿,手脚时常不干净。
男孩再度摇头,眼底写着坦荡。
刘诠这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也不要再做那些营生,我家养得起你。”
男孩冲他咧嘴一笑,笑容格外灿烂。谁也不能将他和下午那个凶狠的、砸坏别人脑袋的小乞丐联系在一起。
刘诠这才起身,去给老娘打水了。
男孩晚饭时特地留下一整只鸡腿,这时就打开竹篓的盖子往里看,猫儿在篓底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像一张铺开的白毛软毡。
男孩把鸡腿伸进去,晃动两下。
香气连他都闻着了,猫儿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只是把自己盘得更紧。
男孩默默看了它好一会儿,伸手偷偷摸了两下,这才轻手轻脚盖上篓盖。
这是他的猫儿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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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整整十个时辰,他都窝在刘家寸步不离。
外出都是情非得已,刘家住进一个孩子的消息很快也会传遍街坊。尤其刘诠丧妻多年,大家都会好奇这孩子是打哪蹦出来的。
兵头子吃饭时更沉默了,脸色也凝重。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快到了,毫无进展的署衙和城守军都不好过。
这几天都是吃饱喝足,男孩气色明显转好。这个时候,白猫醒了。
它跳出竹篓,弓着背伸了个懒腰,优雅得像是舞蹈。
猫儿看了看天色,阳光稍微西倾,这是未时了?
“我睡了多久?”
男孩伸出两根指头。睡得够沉的,昨日带着她上街乱转,中途还打伤一人,她居然都没醒。
美美睡了两天,千岁自觉爽气很多,透支力量带来的疲乏感大大缓解。
“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问哑巴这种问题,她果然还没睡醒。话说她跟着这小子才几天功夫啊,怎么已经觉得像过完一辈子那么漫长?
她赶紧轻咳一声,圆圆的杏眼斜睨着男孩:“我休养元气,你该不会也跟着偷懒吧?”
他摇了摇头。
“查到有用的线索没?”
男孩把竹篓往她面前一推,意思是“走”。
千岁:“……”
她才刚出来舒展一下筋骨,这就要一头又扎回去吗?
“急什么,我好饿。”严格来说,是她附身的这只猫饿了。小动物也是肉##身凡胎,两天未进食,肚皮早就瘪了,“吃的呢,赶紧弄来!”
这会儿刚过未时,还没到晚饭点钟,找刘家要吃的未免有些不当不正。但千岁自然不管这些。
男孩抬腿就往后厨走,弯腰在灶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三个鸡蛋,一只白薯。
他从中午开始就焐着了,这会儿犹有温度。
白猫低头嗅了嗅白薯,嗤之以鼻:“好意思给我吃这个?你见过猫吃白薯么?”
男孩立刻将白薯抓回自己面前,把鸡蛋划拉给她。
“快点剥。”白猫举爪,真想直接按在他脸上,“你看这双手能剥鸡蛋吗?”
那不是手。男孩看了一眼,猫前掌毛茸茸地,白得像雪,偏偏爪垫是鲜嫩无比的粉红色,看起来居然让他很有,呃,很有食欲。
要能抓过来用力揉两下就好了,手感一定很棒。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多半是小粉嫩肉垫里噌一下冒出五只小锉刀!
他快手快脚把鸡蛋子儿剥好,喂白猫吃了。
猫嘴虽小,三个鸡蛋,也不过是几口的事。
猫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却抖了抖身上的毛:“走吧,正事要紧。”它跳入自己的小窝,男孩把竹篓背在身上,走了出去。
天公作美,一整日都在下雨,不大也不小。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没心思去看别的。男孩戴上雨笠,把自己遮挡得更不引人注目。
目的地,是一家商铺。
白猫顶开篓盖,望见铺面的名字:
刘记旺铺。
是一家成衣铺子,但档次要比男孩前几天遇袭的市集高得多。
雨不停,他也不能在街上干站着,于是脚跟一转,溜进了斜对面一家点心店,东看看西望望,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满眼好奇,花了两刻钟选了两盒绿豆糕,一盒杏仁小桃酥。
结账时,有辆马车停到对面去,很快又开走了。
他把点心放进背篓,一溜烟儿跟了上去。
千岁的声音穿透雨声传入他耳中:“你怎知道这人这时会出来?”他说的线索,跟这刘记有关?
男孩自然不答。
但他听破驿站的小乞丐说过,每月十五日这天,刘财主都会到成衣铺子来盘账,据说还会收银子。如果赶在他上马车之前伸手,刘财主不介意破费几文。当然,前提是账目没令他心烦。
雨天,马车不敢驶得太快。但男孩毕竟人小腿短,很快就被越拉越远。千岁催促他:“快点,再快点。你这腿脚真快好好练一练了。这么慢,遇事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在同龄人当中,他跑得已经算是飞快了。
第23章 摸上门
幸好他们运气不错。在彻底从男孩视野中消失之前,马车停下来了。
就停在一家酒楼门口,而后刘财主走下来,施施然走上二楼。
这一片,都是食肆。
男孩走进暗巷,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头上屋檐挡不尽雨水,风好像从巷子深处吹来,带偏了雨点,也将他衣服一点一点打湿。
他漫不在乎。过去无数个下雨的夜晚,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孩童最惧怕的孤独和寒冷,他早就习惯与之为伍。
天黑得很快,街市开始点灯,男孩选择的位置很好,始终藏匿在黑暗当中。
他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又过不久,风雨并没有减小,拍在他身上的雨点却明显变少了。接着脖颈上有物轻拂,柔软丝滑。
男孩微一侧首,就望见千岁站在身边,姿容如仙。风先经过她身边,将月白色的袖角吹起,轻轻扑在他脖子上。
天黑了,千岁变回了本体。
她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对他道:“你说的线索,就是坐着马车过来喝酒吃菜的那个生意人?”
男孩点头。
“躲在这里吹风挨浇有用?真是蠢得要死。”她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笑话他不成器,“在这里等着。”
说罢,她就走出巷子,往酒楼而行。
这会儿,酒楼的人应该能看见她罢?男孩望见门口的伙计满眼惊艳,吭哧半天说不出半个字。
她翩然上楼去了。
男孩在原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在他消灭了整盒绿豆糕以后,千岁才提着一只篮子下楼,在行人的注目礼当中走向远处,很快消失在雨里。
脚麻了,他换了只脚支撑身体。再抬头,千岁已经站在眼前。
他对此毫不惊讶。木铃铛在他身上,她就走不了多远,方才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城里人看。
“你盯着的那人是黟城的土财主,姓刘,他在楼上与几个商人喝酒谈生意。”千岁上去一趟,基本掌握了自己需要的情报,“酒喝得差不多,他这会儿该下来了。方才他交代酒楼又做了六个菜,要打包带走,并且跟同桌的商人解释说,准备带给第三房小妾做宵夜。”
“骗鬼哪,撒谎的水准太差!”她不屑一笑,“这家酒楼的招牌据说是烤猪蹄。你见过哪个女人会捧着整只大蹄膀啃个不停?”
男孩立刻想起了刘老太婆。女人不吃蹄膀吗,可她啃得很香啊。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千岁的手,空的。方才下楼,她明明提着一个篮子。
“出来了。”她往前一指。
刘财主和几个商人一起下楼,都是酒足饭饱的模样。互相道别后,他手里拎着两个大食盒,登上了迎面而来的马车。
“走吧。”千岁笑道,“咱去瞧瞧刘财主的三姨娘有多漂亮、多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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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宵禁时间了,男孩走在路上容易被士兵拦问。千岁索性将他提在手里,登人家屋顶如履平地,甚至走得比底下刘财主的马车还快。
……好像没他什么事了。趁这功夫,男孩又摸了块绿豆糕出来吃,千岁白他一眼:“馋嘴的小鬼容易被拐卖哦。”
她好像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男孩不理她。他倒是想被拐卖,至少有人管吃管喝饿不死了。
马车得得跑了几里,才在一条巷口停住。刘财主走下来,车夫给他撑着伞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是个丫鬟,刘财主就把车夫打发走了。
他进去以后,门上还传来了落锁声。
“一、二、三……”千岁却数开了,“连这刘胖子在内,宅子里有八个人。两个是女人,还有五个气血特别旺盛,都是练家子。”
刘财主来疼爱自己的三姨娘,为什么宅子里还会有这么多男人?千岁抚了抚下巴,对男孩道:“里面这些人六识敏锐,你靠近了就瞒不过他们。我可以给你施障眼法,但时效只能持续一炷香,你不要发出异响。另外,你的心跳和呼吸都必须放缓。”
男孩点头。
于是千岁在他身边轻按几下,他就觉得周围景物微微扭曲一下,旋即恢复正常。随后她递来一个指肚大小的圆球:“吞下。”
圆球很软,还有一点甜味,但吞入以后,腹中立刻升起一股寒气行遍四肢。
很快,他全身都冻僵了,连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格外微弱而缓慢。
可奇怪的是,他的神志依旧清醒,五感也保有敏锐,对外界的一切接收无误。
“放心,我不会害你性命。”千岁这才拎着他靠近刘宅。
走不出三五步,她就往前一指。
男孩顺着她纤指方向看去,却见高低错落的斗拱阴影下,居然藏着一个人!
这人全身黑衣,又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若非千岁指明,恐怕男孩走到近前都未必发现。
他吃了一惊,心里却有些欢喜。
想来这就是暗哨了。从前棒子那一伙人翻进人家偷东西,也想找他在外边放哨望风。
刘财主虽有钱,却不算什么大人物,他三姨娘的房顶上为什么要藏着暗哨?
可见,棒子给出的情报不假,城主府案的凶手真可能潜在宅里!
话说他昨日险些替棒子脑瓜开瓢,却不担心这人给刘财主打小报告。一个商贾出钱打听一个八岁乞丐的下落,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时局又敏¥¥感,要是刘财主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棒子泄给别人听,首先就会找他麻烦。
棒子不是个蠢人。
千岁看见暗哨,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显然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底下传来动静。
刘财主已经进到院里,即有两个男人迎上,跟他一起走入侧边厢房。
窗户关得很紧,男孩看不见里面情形,只知窗缝里透出一点灯光。
里面有人。
刘财主在这屋里呆了二十余息才走出来,两手空空。
两个大食盒,都留在屋里了。
院里有个男人跃上屋顶,压低声音对暗哨道:“轮班,头儿让你下去吃宵夜。”
暗哨点头。
很快屋里就传来细微动静,那是倒水吃喝的声音。男孩听不见,千岁却是一清二楚的。她甚至听到里面有人低声交谈:
第24章 真凶
“拿开,喝酒误事!眼下这情形,再容不得出错。”
“这姓刘的可信么?那么重要的东西,真会落在一个要饭的身上?”
先前那人似有所感,突然沉声喝道:“噤声!”
旁人对他信服,这一句之后,厢房内就安静下来,连箸盏之声都不见了,落针可闻。
千岁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再注视厢房。
她虽在隐身状态,但有些人灵识敏锐,有些异士甚至能看破她的伪装,这时也要小心些。
男孩身体僵直,只有眼珠能动。千岁就伸手挡住他的目光,不让他看向厢房。
院子里静悄悄地,不远处的主屋里传来男女窃窃之声。
好一会儿,那首领才道:“没事了。”
厢房里其他人才放松下来,重又喝酒吃菜。
有个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那宝物真能帮着我王得胜?”
听到这里,千岁已无再逗留的必要。她带着男孩直接往几丈开外的主屋去了,足底甚至连多余的水花都未溅起。
主屋里,是一男一女对话。
“今天可有异常?”这是刘财主的声音,“城守军来过没?”
“没有。”怯怯的女声响起,在向他哭诉,“老爷,妾身、妾身怕得紧。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这便是三姨娘了,千岁唇角轻扬。把五个气血方刚的大男人藏在妾室宅中,刘财主还真不怕自己头上多点绿。
刘财主安抚她道:“快了,快了,你且再忍耐几日。”
三姨娘又诉了几句苦,才低声道:“老爷答应给我娘家的水田……”
“给,一定给。”刘财主笑道,“你这几日着实辛苦,还要应付上门的兵差,我给你翻倍。”
三姨娘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心花怒放。
他们腻腻地说着小话,千岁懒得再听男女之事,悄然转身走了。
屋顶上的暗哨对她的来去,一无所知。
她现在力量薄弱,杀不了这么多人,但藏匿隐身的本事却没有退步。
她一口气奔出数里之外,才将男孩放了下来:“你倒有几分本事,真找着了他们的藏身之处,省去我不少麻烦。”该夸就要夸,她一向赏罚分明。这回连睡两日,超过了预期,她还以为自己醒来就要疲于寻找线索。哪知这小子也能自己办成。
很好。
“现在你瞧瞧那里。”她向着斜对面一指,“时间上刚刚好呢。”
这附近建筑的轮廓,看着很是眼熟。男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见了两头把门的大石狮子,一下认出来了。
这是署衙的正大门。
此刻,门上正有一盏红灯笼随风招摇。
他昨日也走过一趟,还没有这东西呢。
千岁笑吟吟地,心情很好:“看来,署尹大人终于下定决心。”
她对杨奇行说过,只要改变主意愿做交易,就在署衙门口挂上红灯笼。这里是整个黟城的闹市区,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走过、看到,他不可能籍此追踪她的下落。
“明天就是安抚使给出的最后期限。”疑犯如石沉大海,署尹大人无可奈何,只得孤注一掷,“终于要有第一笔报酬进账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男孩望望灯笼再望望她,不知她打算几时行动。千岁像是听见他的心声,耸了耸肩:“不急,还早呢。若是现在去找杨奇行,恐怕不止一人等着我们。”说到这里,左右张望一下,将他提到了一座偏僻角楼的顶层。
千岁刚跃进来,就有一群蝙蝠被惊动,扑扇着翅膀往外飞。
她反应极快,大袖一卷,就有一股无形劲风将它们都打了下来,落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这里离官家太近了,夜里蝙蝠群惊飞,恐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千岁将男孩放下就嫌恶地捂住了鼻子。这里年久失修又少人光顾,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一抬手,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布匹塞给他:“铺到地上。”
这是一块上好的提花缎,借着微光都能看出上面的纹路精细。男孩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它零落尘土里是暴殄天物,千岁却已不耐烦了:“快点!”
那个篮子,她又提在手里了。男孩眼尖,快手快脚铺好了餐布,没有扬起多少尘土。
倒是机灵,千岁将篮子递给他:“布菜。”
篮子里,果然是酒楼的好饭好菜,到现在犹有余温。
四个菜美形美色,最抢眼的就是那只烤得香喷喷、金澄澄的烘猪蹄,油脂混合着香料的味道沁入心脾,就变成了勾人的馋虫。
他记得,这是酒楼的招牌菜。
“这是用苹果木烤出来的,撒了来自西边儿的香料,这么一只就要六钱银子。”
她越是解说,男孩越是咽口水,然后瞟了她好几眼。
“吃啊,客气啥?”千岁自去取了箸,挟其他菜享用,“这次办差办得好,赏你的。”
下一秒,他就抓起猪蹄,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表皮香酥,肉烂筋软,吃在嘴里连变好几种味道。他从棒子手里抢过来的那只猪蹄,和大酒楼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千岁看他大块朵颐的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反观她吃饭的样子,秀气、端庄、安静,男孩见过的大家闺秀里,没一个及得上她。
看他啃完了蹄膀又去挟菜,千岁笑眯眯问他:“好吃么?”
男孩当然点头。
“比你的绿豆糕和桃酥好吃吧?”
他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
雨停了,黟城署尹杨奇行望着屋檐淌下的水珠出神,一滴又一滴。
从红衣女来过以后,他又连着两晚睡不着觉,现在眼里布满血丝,却了无睡意。
她看见红灯笼没有,还来不来了?
杨奇行往门外看了一眼。
那女人满身邪气,他思来想去,还是请来一个八卦镜悬在门上。据说这面八卦镜在古寺里被供养了三百多年,效力强大。有它镇守,魑魅魍魉都不能近。
他又利用职权之便,调来一支三十人的精锐队伍驻守杨宅,只是现在众人都潜伏起来了。
第25章 谢谢了啊
杨奇行想到,女子能知城主府案凶手的藏匿之地,这说明她很可能就是凶犯同伙。他这样对付她也没甚不妥。
若真能逮住她,前两天谈起的那笔报酬,理所当然就不必支付了。
想到这里,他眉毛跳了两下,又是好生矛盾。
这都快到子时了,她怎么还不现身?没看见署衙门口挂出的红灯笼,还是因为杨宅被重重围护,所以进不来?
她若不现身,他明日怎么交差?
还是说,他得睡着觉才能见到她?可他现在丁点儿睡意也无,怎么办?
杨奇行坐下又站起,这样反复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摘下了门上的八卦镜。
又过了很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屋檐上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悄无声息地润进土里。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来。
杨奇行笑了,起先只是哧哧两声,越到后来笑声越发洪亮,满满都是苦涩和自嘲。
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有那么一个女人能帮他!
可是笑声未歇,即有一个女声打断了他:“杨大人半夜好兴致。”
声音低柔婉转,在夜风中轻轻晕开,魅##惑人心。
杨奇行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认得这个声音,她真地来了?
他豁然转身,见到一袭红衣俏影,就坐在八仙桌边。
他走近两步,呐呐道:“你来了?”
千岁笑了笑:“杨大人这里是龙潭虎穴了,想进来可不容易。”
这话一出,杨奇行就知道自己的布置都被她看透,尬得轻咳一声:“那群凶犯,还在黟城么?”
“还在。”她给了正面回答,“杨大人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杨奇行觉得嗓子有点干,咳了两下还是涩涩地,“我和你做这笔买卖!”
“下定主意了?”
“是。”
“拿来吧?”她摊开素手,指尖俏皮地勾了两下。
杨奇行轻咳一声:“你先告诉我……”
“现在是署尹大人有求于我呢。”千岁笑着打断了他。
杨奇行一噎。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他虽不甘心,也只得将腰间玉佩解下,放到桌上。
千岁笑咪咪地收起玉佩,又指着八卦镜道:“你留着这个也是无用,不如一起给了我吧?”
杨奇行呆滞,好一会儿才递了过去。
千岁心情大好,赠了几句好话:“天快亮了,杨大人可以准备派兵围剿了。这群人昼伏夜出,白天抓捕是最好不过。”
在杨奇行期盼的眼神中,她缓缓接下去道:
“城主府案凶手藏匿的位置,就在……”
……
清晨,城东骚乱,城守军突然围剿一处民宅。
附近的居民吓坏了,他们不仅听到喝骂声,兵刃相击声,甚至还有爆炸带来的巨大响动。
这场混乱整整持续了两刻钟才平静下来,然而宅子起火,直接烧成了一片灰烬。
黟城很小,这事儿长了脚一般地飞快传播。
该不会是?大家议论纷纷。
果然午时刚过,署衙就在门口贴出公告:
城主府案凶手落网,即将受审。
整个黟城都沸腾了。
就连刚刚从街上遛了一圈回来的刘老太婆,也激动得对着家里的小哑巴碎碎念叨,仿佛自己听见的是千真万确的第一手消息。
紧接着,刘诠也回来了,对自己的老娘道:“凶手一共五人,三个战死,一个烧死,幸好还留下一个活口。”
“幸好,幸好,我们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刘老太婆抚了抚心口,“诠儿你也参加了围剿吧?”
“不曾。”刘诠苦笑一声,“我身上伤未好全,行动不利索,没能捞到这次功劳。”
老太婆未免可惜。
刘诠却道:“那几名黑衣人实力高强,光靠城守军未必能留得下他们。幸好署尹大人求来了安抚使手下的精锐参剿,这才能够一网打尽。不过安抚使这回也折了二十来人,若论功劳,他要占去大头。”
老太婆大吃一惊:“你们二三百人去抓五个人,还死了二十多个?”
“死了三十七人,伤十八人。”刘诠摇头,“这几人难对付得紧,尤其首领。”
男孩就在一旁,边听边帮老太婆剥豆子,面不改色。
一盘剥完,他就放进厨房。刘诠也跟进来了,悄声问他:“你昨晚又出去了?”这孩子原是乞丐,性子散漫,跟野猫似的,不像普通孩童那么着家。
男孩并不遮掩,反而冲他一笑。
他笑得那么坦荡,刘诠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后要注意安全,幸好凶犯已经落网。”
听出他的关心,男孩的笑容微黯。
这一顿午饭是等到刘诠回来才开的,也接近未时末了,不过三人都吃得很尽兴。
饭后,刘诠又出去了,老太婆要小睡片刻,男孩则回到厢房收拾东西。
他身无长物,除了一个背篓和一只猫,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了。
不过清点随身财物时,他就对着布囊里的钱发呆。
这里面有几块散碎银子,还有三片金叶子。就一个叫花子而言,这实打实是一笔巨款。
可问题在于
最大的那块碎银不见了!
这些天根本没人近他的身,何况那块碎银子昨晚他还见到过,足足有二两呢。
男孩立刻转身,瞪着矮几上的白猫。
它正在清理爪子,专心致志,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就像一只真正的猫。
男孩将碎银子全摊到它面前,拿手指了指。
猫儿不为所动。
他一把揪住了白猫的尾巴。
毛茸茸地,不仅手感好,还有两分暖热。
猫儿吃了一惊,一巴掌挥了过来。尖利的爪子弹出,像五把小小的匕首。
敢碰她,谁借给他的胆子?哪怕她现在是只猫都不行!
男孩却已经松开手。他不知掏空过多少人的口袋,缩手比伸手还快,动作迅快轻巧,猫儿这一下居然生就没抓着。
他重新敲了敲桌子,力道放得很重。千岁看清他想问的是:银子呢?
她哼了一声,猫尾巴在桌上扫来扫去:“花掉啦。昨晚你吃了什么,自个儿不记得吗?”
男孩立刻想起铺在提花缎上的那一顿好菜,尤其是香喷喷的大蹄膀,直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可是
她这是花他的钱来“奖赏”他么?
他谢谢了啊!
第26章 事了拂衣去
黑黝黝的眸光里头一回带上怒气,千岁瞧得明白,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买东西自然就要付钱,难不成去偷?”
男孩指了指银子,又指了指自己。
钱是他的。
她要花钱,为什么不花自己的?
他从来都将自己和别人的疆界划得很清楚。
猫儿原本竖直的耳朵压得很低,这代表它在生气:“我身上怎会放这种阿堵物?”几子太矮,加上白猫的身高,也没办法睥睨他。猫儿索性跳到床架子上,居高临下傲慢道,“花你的钱,是给你脸面!你知道有多少人捧着金山银海,跪着来求过我么?”吃他的、用他的,是他三生有幸。
男孩也明白了:
千岁大人没钱。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郁火才消褪下去。钱都花了,现在再训斥她有什么用?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暖热,男孩微一分神,从衣襟里掏出木铃铛托在手心。
木铃铛焕发着淡淡绿光,在两人眼皮子底下,原本像是镌在铃铛上的“朱涣”两个字渐渐消解于无形。
任务完成了吗?他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铃铛的莲花口里飞出一道金光,罩在猫咪身上,一闪而过。
她快活地抖了抖毛,惬意地眯起了眼。
这真是久违了的力量啊!虽然份量太少太少,只能维系她不再重新陷入沉睡,不过嘛,聊胜于无。
总有聚沙成塔的那一天。
在正事儿面前,方才的争吵算什么?她可以转眼就忘。
“这一段因果修补完毕,木铃铛会将由此产生的业力转化为我们用得上的力量。”每到分赃环节,千岁的心情总是很好,“于我是愿力。”她指了指琉璃灯,再指了指男孩,“于你么,你是人类,应该用的是真力了。”
果然铃铛的莲花口里又漫出一点青光。
“作为木铃铛主人,你所有的力量都可以交给它保管。你现在没有修为,根本还用不上。”
男孩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其实他想问,如果他不当个异人,这力量对他有什么用?
可他问不出口。
千岁正在指点他,“想托管力量,你只要在心里默念一声‘暂存’。”
男孩依法施为,莲花口中的青光立刻消失了,木铃铛又变得平平无奇,仿佛手工摆件。
“在解约之前,此物与你心意相通。无论存取真力,都只须默念即可。”
经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梁子就算揭过去了。男孩收拾衣物,然后对着白猫举高竹篓。
时间不多,他们得走了。
这就算是给她台阶下了,猫儿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丁点理亏,也打算见好就收,于是一纵身,轻盈地跳进篓里去。
男孩背好了竹篓,才走出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在矮几上放下一片金叶子。
这么小小一片,就足够刘家两人一整年吃喝不愁。
他站在屋里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睡过的床,这才抓起斗笠离开了刘家。
雨后新晴,小院的角落里,地缝中有棵嫩芽悄悄冒了出来,无人发现。
男孩再也没有回头。
¥¥¥¥¥
杨奇行今日格外畅快,无论是迎来送往的官员,还是路上的百姓,都在恭喜他擒获了城主府案的真凶。
他满面红光,前几日的积郁早不知被扫进哪个角落。他才处理了几件公事,外头来报:
安抚使有请。
杨奇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原本系在那里的玉佩已然不见。
他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这一切都像梦境,除了他失去的东西千真万确。
外头又催了一声,他才大步走了出去。
站在都城来的大官面前,杨奇行终于不用再忐忑难安了。
安抚使脸上也难得挂上笑容,好言夸奖他几句,才问道:“你是怎生查到凶犯就藏在姓刘的私宅中?”还从他这里借走人手围剿,可见是十分确定犯人位置。
杨奇行很是恭敬:“黟城乃弹丸之地,这群外乡人犯下滔天血案还能遁匿无踪,避过城守军耳目,必有内应。甚至住处都很可能是私宅。”刘财主把那几人安置在妾室住处,但凡有城守军上门盘查,都有女人掩护应付。
“那你怎知谁是内奸?”
“那妾室和婢女,从城主府案之后就没出过门;刘财主每日还派人送去疏菜瓜果,份量很大,不似两个女人可以吃完。”
“就这样?”安抚使抚着下巴,“这些可都不明显。”
“重任之下,就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该错过。”杨奇行面上答得诚恳,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将实情托出。
凶手四死一伤,活着的那个还没机会下狱,安抚使就迫不及待地提走了。这不合刑律,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不好反对。
这个案子扑朔迷离,从城主全家被杀到安抚使突然到来,杨奇行只觉另有真相。但是很显然,安抚使没打算让他知道。
既然如此,他就不该横生枝节,把这案子办得越简单越好。
安抚使呵了一声,大概也懒得再作考究,挥手就让他退下了。
杨奇行离开时,正好见到一人急匆匆走来,与他错身而过。
那是安抚使的亲信。
……
安抚使正在喝茶:“犯人招了没?”
“招了!”亲信的声音紧促,“可是他说,宝物不在他们手中!”
茶盏重重落在桌上,安抚使的声音都拔高了:“什么!”
“城主府的人临死前将宝物转移走了,他们一直寻找,否则也不必留到现在。”
“被转走了?”安抚使目光一转,勃然作色,“糟糕,持有宝物的人说不定还在城里!你去通知署尹,让他重新关闭城门,越快越好!”
“是。”这人飞快去了。
安抚使再也坐不住,爬起来踱了好几圈,才又挥手招来一人,吩咐几句。
谁也没注意到,横梁上倒吊着一只极小极小的蜘蛛。丝线垂下来,离底下的人不到一丈远。
……
这天夜里,城守军又出动了,像是寻人。
黟城灯火通明,居民都在交头接耳:
这是又怎么了?
城主府案不是已经告破吗,现在又要查什么了,莫非有漏网之鱼?
(序章完)
第27章 不舍
刘诠身上的伤口发炎了,不必参加夜巡,可以回家休养。可是老太婆看他脸色沉郁,没有半点笑容。
“怎么了?”她呐呐开口,“外头又要抓谁?”还能不能消停了!
“不知道。”刘诠摇头,服侍老娘洗了手脚就寝。
他走去厢房,发了半天呆。
不到傍晚,署衙又发布搜人的新命令,目标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哑巴,很可能是乞丐”。
刘诠今日回家,发现男孩不见了,桌上却多了金子。他就是再迟钝,也能觉出不对。
一个小乞丐,哪来的巨款?
一个小乞丐,哪里能劳动署衙颁令,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
他还听说,那命令其实是安抚使下达的。
这个八岁的孩子,和命案、和安抚使,到底有什么关联?
刘诠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他心中有个念头格外清晰: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小乞丐这几日一直住在他家!
否则,他刘家就有窝藏逃犯之罪。
幸好,男孩出现的时间太短,仅有的几次出入不是在大清早就是深夜,没什么人知道他曾在刘家寄居过。
想到这里,他就暗自庆幸不曾将真相告诉老娘。否则她哪天与人闲聊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两人都吃不完兜着走。
那孩子走得及时,并且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件事,就偷偷烂在他心底吧。
而在黟城的另一边,城里的异动也惊扰了家有丧事的徐氏。
中午,街上就传来消息,城主府案告破,凶手被捉拿归案,四死一伤。
朱涣大仇得报!徐氏和婆婆当场哭得天昏地暗。
短短几天之内,大悲大恸大喜,实是教人难受得紧。
可是婆媳俩还未平复下来,入夜以后城守军又挨家挨户上门盘查,要找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那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徐氏立刻想起三天前找上门的红衣女,她处处透着古怪,想跟自己做一笔交易,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看年纪也就是七、八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朝她笑过。那时她以为男孩太腼腆,可现在回想,莫不是本来就说不了话?
徐氏不蠢,红衣女上门在先,丈夫大仇得报在后,前后差不了几天。并且她也没忘了男孩曾经拍着胸脯跟她打包票,说这事儿一定能办成!
若说这中间没有关联,她是不信的。
既然如此,这孩子就于她、于朱家有大恩,她怎么能一转身就把他卖给官兵?
再说了,徐氏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婆婆,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们最应该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其实这天傍晚,男孩离开刘诠家就直奔城西门而去,路上半点时间也没有耽误。
直觉告诉他,这时不走,后患无穷。
午时过完,城门开。
黟城封锁了五六天,急着出城办事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城门刚开,男孩就混在拥挤的人群里,顺顺当当出了城。
城主府惨案已经告破,又是出城,城守卫压根儿没必要仔细盘查。
走在官道儿上,白猫忽然从竹篓里伸出前掌,扑了扑他的后背:“找个隐蔽的地方,快!有样东西你得听一听。”
她声音严肃,男孩不假思索就往路边的树林拐去,直入数十丈才停下来。
他刚卸下背篓,白猫就跳了出来,拨了拨篓盖。
竹盖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肚皮滚圆,背上的图案天然就是一个鬼面,看起来狞恶又凶狠。
“这是鬼面巢蛛,有子母同心的天赋。三十里之内,子蛛听见的声音都可以传递到母蛛这里来。”说罢,千岁拍了拍这只肥硕的母蜘蛛。
它还呆在原地不动,只是肚腹振动如波纹。下一瞬,有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去通知署尹,让他重新关闭城门,越快越好!”
男孩顿时抬首,目光闪动。黟城又要关闭城门了,就因为这人一声令下?
听他言语间带着上位者的傲慢,身份比杨奇行高出不知多少。所以,现在是王廷派来的安抚使在说话?
他好奇地看了白猫一眼,不知道千岁用了什么法子将这种古怪的蜘蛛放到安抚使身边去。
难道是看红灯笼啃猪蹄的那个晚上?
千岁不能离开他太远,而那一晚是他离署衙最近的时候了。
不过她和杨奇行做交易,安抚使就是不好绕过的一关。她想摸清他的底细,这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个声音应:“是!”
幸好,幸好他们早一步出城了。
鬼面巢蛛安静下来。
男孩以为这次窃听已经结束。然而过了一小会儿,安抚使又喝了一声:“下来!”
这一回,他的吩咐可就让千岁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昔年高祖特地将重宝送离京都,藏在这无人想得起的偏远小城,交由叶家代为保管。如果叶家生变,守不住这件宝物,只要将它送去城西土地庙,自然有人接应。”
面对最得力的心腹,安抚使显然不介意说得详细些。
城西?千岁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眺望城门。
这小子就是从西门出城的,那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心思何等剔透,一转眼就想明白了:“你答应过朱涣,要把项链送去城西的土地庙?”
男孩想了想。当时的情形是朱涣不容分说塞给他银子和黑匣,又拿自己的命替他断后,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有征询他这当事人的同意……不过,既然银子在他手里、千岁还帮他花掉了一部分,那也算是答应了朱涣吧?
所以他点了点头,把不舍隐藏在眼底。
千岁顿时笑了,声若银铃:“你早些告诉我多好!”她太欢喜了,连自己的语病都未觉出。
真棒,她不用和这小要饭的绑定在一起了。快些治好他的哑巴,他就能解除与木铃铛的契约。
这等至宝落在他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她也知梁国的情况了,这安抚使要追回木铃铛进献于天子。一国之君的能量不知比乞丐大上多少倍,应该能更轻易帮她完成目标!
第28章 换一种活法
这才是正道,这才是常理!
木铃铛的哪一任主人不是雄才大略?这回,也不应当例外。
那厢安抚使也没闲着:“吩咐下去,除了关闭城门之外,再派六路人马搜索附近官道,以防那个小乞丐携宝逃出。”
他提审了城主府案的凶犯,对方在尝尽酷刑之后,除了认罪之外更是招供宝物线索。于是安抚使也知道,现在梁国天子都惦记的宝物很可能就落在一个小要饭手里了。
这群黑衣人连城主都杀得,手段、智谋自不必说,却连派两三回人手都没能逮住小乞丐。
“这个小东西,恐怕有些不简单。”安抚使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怀疑,他是借用了宝物的力量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
男孩微微动容。这人厉害,说得如同亲见。
“大人,您的意思?”他的心腹在请示。
“传话去城西土地庙,无论谁送来那件宝物”安抚使的声音满满都是戾气,
“杀!”
心腹领命而去。
鬼面巢蛛转述的声音到此为止了。
小树林里,一人一猫相顾无言。
男孩沉着脸,就此打消去土地庙送东西的念头。
千岁的笑脸也垮了下来,悻悻道了一句:“算了。”对方既然铁了心要小哑巴的命,就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当然,他也不会说话。他要是死了,她又要被关禁闭好久。
可惜啊,她的大好机会就要这么轻轻放过。“看来我得另外物色人选。”
这个安抚使,真是蠢得要死!
男孩瞄着她,眼带好奇。
他一直有个疑问挂在心头。千岁这么不待见他,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帮他,索性让他死在黑衣人手里不是更好?她也能如愿换了主人。
千岁读懂了他的眼神,轻嗤一声:“你的小命当然不值一钱。可是……如果你和木铃铛的契约不是主动解除,而是因为你身亡而强制中止的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磨了磨牙,眼里都是怨恨,“它会封闭百年,才能够再度认主!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孩恍然大悟。
难怪千岁一边嫌弃他,一边还要护着他、看紧他的小命,原是因为他若在解除契约前死掉的话,她又要被封印百年了。
她一定有段非凡的过去,如今却被困在木铃铛里,不得不和他同呼吸共命运。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猫儿的后颈以示安慰。
入手的绵软细密,让他忍不住多抚了两下。其实听完安抚使的话,他心里更多的反倒是庆幸。人家要杀他,他就不用去土地庙了,可以心安理得将木铃铛留在自己身边。事易时移,这并不算辜负朱涣的嘱托。
木铃铛和千岁的存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门那一端好似有无尽可能。
那些可能,将他原本的懵懂生活反衬得黯淡无光。
他年纪尚小,不识“野心”二字,却明白自己有机会换一种活法了。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想失去。
白猫打了个冷颤,待要挠他,他又缩回了手。
“不许碰我!”她余怒未消。
男孩却指了指自己咽喉,飞快转移话题。第一笔愿力已经赚到了,千岁何时开始给他治病?
“别急。”她正眼都不瞧他,既然抓不了人,她就在树上磨了磨爪子,“你的嗓子是一天之内哑掉的吗?”
他摇头,忘了猫已在篓里。但千岁似乎能看见他的动作:“那么,也不是一天就能治好。”
其实男孩的本意是,他从懂事起嗓子就坏了,再往前的事就记不得了。
千岁却催促他:“快走吧,安抚使已经派出人手来逮你了。”
一个八岁的哑巴,他的体貌和特征太过显眼了,要么走得飞快,要么离开官道,否则很快会被追上。
可要是抄乡间小道,一是走得慢,二是不安全。千岁低头看了看他,嫌弃道:“腿这么短,跑是跑不快了,得找个代步的。唔,你会骑马么?”
男孩摇了摇头。
他虽然在旧驿站里住过几天,却连马都没摸过,谈何会骑?
白猫舔舔爪子:“走,弄匹马去。”
荒郊野地,上哪里弄马?就算黟城市集,一匹驽马的价格也要好几两银子。
一人一猫对望一眼,都有了答案。
林子在半山坡,从这里能眺望出城的队伍。男孩眯眼往城门方向看去,忽然伸手一指。
千岁有点意外:“这么快就挑好目标了?”
效率挺高的嘛。
她望见男孩所指的队伍由七、八骑组成,护卫着中间两辆马车。马上的骑士都是精壮汉子,看起来身手矫健。至于两辆马车,覆着灰绿色的门帘。
“看起来,难度也不低啊。”这小子,为什么不找老弱病残下手?成功机率还能大一点。
男孩忽然对着她一笑,笑容里满是讨好和……算计。
猫儿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你要做什么!”
……
黟城富商徐老爷六岁的幺儿扒着车窗往外看,眼里都是兴¥¥奋。
父亲早答应过送他去祖母庄子上玩耍,只是黟城意外封闭了好些天。今日开城,他去父亲那里撒娇几声,就有车队护送他出门了。
徐老爷今日只派小儿子的乳母和贴身丫鬟同往。车队前后都是徐家的护院,庄子离这里又不到二十里,儿子往来不知多少趟了,安全得很。
车子走得又慢又稳。乳母刚喂了一块莲花酥到他嘴里,车顶篷突然“咚”地一声,凹陷一个形状。
有重物掉落,该不会是劫道的贼人?
乳娘手一抖,莲花酥掉了,徐少爷却探头往窗外看去。
“少爷使不得,危险!”
徐少爷一把打掉她的手,不耐烦道:“闭嘴!”
他探头得早,亲眼望见一只白猫从车顶上跳了下来,蹲在官道边上的草丛里舔爪子。它身上的毛发雪白又整齐,每一根都至少有寸许长,在斜阳照耀下甚至还映出浅淡的金光。
这猫儿真漂亮!徐少爷圆瞪双眼,伸手一指:“捉住它!”
第29章 座骑到手
跟在车马边上的护院应了声“是”,立刻驱马撵了过去。
徐少爷赶紧又补充一句:“要活的!”那么漂亮的长毛,可不能弄坏了!
猫儿吓得转身就跑。护院连连应了两声,连人带马消失在长草丛里。
车队继续前行,并不停下等待。徐少爷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有人送到庄子里去。
……
护院追去路边,只见猫儿跑在前头,只留给他一根小旗杆似的尾巴。
这小猫好快。
幸好它也笨,跑得很直溜儿,他若是策马直追,不用十几步就能赶上。护院没有犹疑,一夹马腹,跟着猫儿蹿进了树林里。
他看见白白的影子在前方闪动,时近时远。
可是跟了十几息以后,猫儿不见了。
跟丢了?护院不死心,毕竟得不好东西的徐少爷,脾气向来不怎么好。他策马在原附近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正觉沮丧,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叫唤,像孩儿撒娇。
护院循声看去,大喜:
方才遍寻不着的猫儿,原来爬在一株小树的树杈上,位置还没他高,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着他。
那眼神清澈,独不见畏惧和谨慎。
护院大喜,正要接近,猫儿见马儿抬腿,顿时吓得一缩,作了个准备逃跑的姿势。
“别跑,别跑!”一人加一马,看起来的确是庞然大物。护院慢慢下马,以减轻它的疑虑,“乖猫儿,到我这里来……”
他口中唤得轻柔,一边慢慢向它走近,半屈着身子。
猫儿晃了一下尾巴,侧头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行为很感兴趣,但并不逃跑。
护院的心,放下了一点。
看来这猫也是家养的,不知为何落在这里,否则怎不怕人?
他走得很近了,终于离猫不到三尺距离。
白猫缩着身子,喵喵叫了两声,似乎亲近又似乎害怕。这人慢动作伸手,想将它抱起来。
一旦抱住,他必定不会再放开。
猫似乎很温驯,双方更近了,三尺、两尺……
可就在他指尖快要触到猫毛时,白猫动了。
护院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快得来不及反应,左眼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他下意识退开一步,一手捂着眼睛吼出声来。
他竟然躲不开一只猫的攻击。
指缝间有液体流下,那该死的猫,抓坏了他的眼睛!
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细响,扑簌,像是鸟儿飞起,但被他的长嚎掩盖。
护院没听见,但紧接着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扑通,高个儿护院倒地不起。
在他身后,男孩看看昏迷不醒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中沾血的石头。
石头很大也很沉,他要双手才能托举。
呃,最近给人开瓢的次数有点频繁,这项技能好像更熟练了。
但与收拾乞丐头棒子不同,男孩丢下石头以后还伸手探了探护院的鼻息。
嗯,有气儿。并且他眼珠完好,只是眼皮被抓伤。
“谁给你的胆子,敢把我扔出去当诱饵!”白猫滚圆的杏眼里堆满怒气,“再有下一次,我挠死你!”
男孩看着那个护院脸上整整齐齐的几道抓伤,忍不住缩了缩,猫爪子是真尖锐啊。多亏她不知道,这位徐小少爷是黟城的混世魔王,平时最喜欢虐待小动物,拔毛倒吊都算是轻的了。看见她这么漂亮的猫,徐少爷能忍住手痒就怪了,一定会派人追上来。
这些因由,就烂在他肚子里吧,否则他的脸皮保不住了。
事不宜迟,他转身向着护院的座骑走去。黑马不适应生人气息,打着响鼻往后退了两步,满眼警惕。
男孩停住脚步,跟马儿对望。
白猫从他身边轻盈跑过,丢下一句嘲笑:“怕了?”
他咽了下口水,并不掩饰自己的忐忑。他从没骑过马,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这生物很巨大了。
白猫跑到马儿面前,对着它喵了两下,声音轻柔。
男孩很确定高头大马是听不懂猫语的,但黑马居然垂下脑袋,飞快地平静下来。
它望向白猫的眼神,还带着一丝恐惧和敬畏。
“还用我三催四请么?”千岁不耐烦了,“快点上马,我们没空继续磨迹!”
男孩抓着缰绳就往马背上爬。
没骑过马,不代表没见过别人怎么骑马,但马儿太高,他人又小,尝试了三、四次才勉强爬到马背上,却踩不着脚蹬子。
千岁笑道:“抓好马鞍,坐稳走喽!”
实际上,白猫一声长叫,敏捷跳到了马股上。
猫爪一拍,黑马就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男孩下意识抱住马脖子,只怕自己被颠下去。马行如风,林中的树枝抽在他脸上,一下就是好几道血凛子。
这只小弱鸡,嘿!白猫籍他挡住自己,一边安坐马背,一边舒舒服服地欣赏他的狼狈。
活该,谁让他方才将她提起来,用力砸到徐少爷的车顶上?这叫现世报,来得快。
她看得痛快了,才好心提醒:“你快把马勒死了……勒得越紧,它跑得越快。”
狂奔了数十丈,险些撞树好几回,男孩终于缓过一口气,发现骑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
再说他长于奔跑,腿力很好,可以紧紧夹住马腹。
终于,又被两根树枝教训过后,他慢慢放开手,揪住了缰绳。
白猫在他身后打了个呵欠。
这小子学得好快啊,看来是等不到他摔得四仰八岔的画面了,不好玩,太不好玩。
一刻钟以后,男孩控马的本领有了长足的进度,他试着掉转马头往北部而去。
安抚使派人出城寻他,土地庙在西边,所以西边的官道一定是搜索的重中之重,他要尽快远离。
这里是黟城近郊,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时常还能找到林中兽径,那是人类和野兽踩出来的小路。
男孩偶尔抬头看看天色。阳光透过密林洒落地面,只有星点光斑。
他是未时才出城的,又伏击又抢马,又狂奔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距离天黑不久了。
黑夜会增加安抚使的军队搜索他的难度。
第30章 可爱
千岁也在后头叮嘱他:“今晚就宿在野外,别去驿站。”黟城里的军令,驿站会很快得到消息。如果他走在官道上,驿站还能向官家提供线索。
男孩路过一条小溪,灌了整皮囊的清水,但没在这里停留,而是策马远远离开了。
在野外,夜晚的水边不安全。
最后,他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准备露宿。太阳仅残的一点余晖,也消失在山后头了。
大黑马刚刚停下,草丛里居然跳出一只兔子,哧溜就往外就跑!
大肥兔!男孩瞪大眼,跳下马就想去追。
可他今天是头一回骑马,又踩不着马蹬,只能靠自己的腿力夹住马腹保持平衡。驰骋了个把时辰下来,双腿早就又酸又麻,这时下马,扑通一下就跪了。
“咚”,兔子听到后头重物落地声,逃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一双雪白的小手伸来,将兔子一下抱起。
兔子惊慌蹬腿,但女郎抚了抚兔子脑袋上的软毛,它居然就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虽然三瓣嘴还动个不停。
千岁抱着兔子站在男孩面前,一袭红衣,眉开眼笑:“免礼!”
那一下摔跪,他正好朝向她。
男孩不顾疼痛,飞快爬起,拍了拍双腿。
千岁轻呼一声:“你受伤啦。”声音里却全无心疼之意。
从马上掉下来,他没摔断腿已是万幸,但走路已经不太利索。
她的声音里哪有半分真心?男孩也不为意。这一回是他疏忽了,骑马都没摔着,反倒是下马险些摔个狗啃泥。
他见到肉食在前,就忘了危险,下次不会了。
他看了看千岁,那双小手几乎和怀里的兔子一样白。这千金小姐并没有亲力亲为的意思,所以他只好忍着痛,一瘸一拐找来石块架了个围塘,又去收集树枝树叶。
可是前几日下雨,深山的树叶还潮湿,不容易点燃。
他想了想,又去刮取木棉树上的棉絮,这才点起了一捧营火。
深秋的夜晚寒凉,在效区尤其需要火焰的光暖。千岁也情不自禁靠近,顺手拍断两根圆木,递给他一根:“坐吧。”
把圆木当凳子坐好,男孩才从怀里取出两个馕饼,看她一眼,又多取一个,然后烘在火边。他心细,下午虽然急着出城,也没忘了买好干粮再上路。
男孩看着千岁怀里的兔子,咽了下口水。
“看什么看?”她白他一眼,把兔子抱得更紧了,还捏了捏它的长耳朵,“兔儿多可爱啊,你为什么要吃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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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不喜生水,这才纡尊降贵出手,砍下一截毛竹,取竹筒架火烧水。
男孩卷起裤腿,正在处理伤势。方才从马上掉下来,腿先着地,他用手撑着。万幸腿没摔折,但是双手都擦破了,膝盖更是疼得厉害。
他用清水简单地冲洗伤口,将树叶和泥砾都冲掉,露出底下看起来红紫可怖的伤口。
千岁在一边看着,信手往不远处指了指:“这是牛膝草,这是三七……”顺口点出三、四种草药来,“去取来捣烂敷治伤口,可以快速止血,又治跌扑肿痛。”
男孩依言都去采来,在她掏空的竹节里捣烂了草药,敷到伤口上。
下一瞬,他的脸部肌肉狠狠抽了一下。
痛,痛得匪夷所思。
那感觉,就好似有人拿着七、八根钢针在他皮肉里一阵翻搅!
千岁看他额上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药性是冲了一点……忍忍吧,谁让你运气不好,这附近找不见止痛的草药。”
她真不是故意的?男孩看也不看她,闭上眼默默忍耐。
好一会儿,痛感才慢慢降低。他抱臂坐在圆木上,许久不动。
这时水烧开了,咕嘟作响,和跳动的火焰、金黄的馕饼,以及围坐火边的两个人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有只狼獾子夜行,不小心闯入进来,盯着火焰大吃一惊,却又对火上的东西垂涎不已,小眼睛滴溜转个不停。
要是这里只有男孩一个人,说不定它就直接开抢了。
找死!千岁瞪它一眼,美眸中杀气四溢,狼獾打了个寒噤,夹着尾巴掉头就溜。
这东西好战难捉,肉质又酸臭,谁也不想吃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火边已经烤着好肉了洗剥干净的兔子被串在树枝上,在塘火的烘烤下焕出金红的色泽,油脂一点一点都沁了出来。
就连千岁都咬着唇想,这兔子果然比看上去更肥。
“可以吃啦,再烤就老了。”
男孩取下烤全兔,虽然被烫得呲牙咧嘴,还是勉强将兔子撕成两半。
烤得恰到好处的肥兔,轻轻一撕就皮肉分离、焦香四溢。
男孩抓起兔腿,一口肉、一口饼,吃得不亦乐乎,毫不顾及形象。奔波大半日,唯有美食可以解忧。
千岁却要讲究得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小银刀,剔骨切肉,把肥嫩的兔肉塞进馕饼里,这才小口小口吃起来。
皮酥肉嫩,肥而不腻,火候倒是刚好。她看了男孩一眼,没料到这小子烧烤的功夫还真不错。想来他在荒园、桥底没少烤过食物,颇有心得。不过她还要埋汰一句:“只放了盐巴,味道太单一。须得再加些辣粉、孜然才香。”
兔肉烘烤前只抹了两遍盐巴,对于讲究的千岁大人来说,调味自然是大大不够。
男孩听若罔闻,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兔肉啃得一丝儿不剩,末了还啃了啃手指,意犹未尽。
千岁皱眉:“脏死了,你这习惯真要不得。”把水囊丢过去,监督他反复洗手,直到手上一点儿油脂都不留。
男孩忽然指了指自己咽喉。如今她已经拿到愿力了,该开始给他治嗓子了吧?
“别急。”她却不紧不慢,“没听过病去如抽丝?我的愿力还没有那么丰沛,动动手指就能治好你。”
男孩目光一闪,没忽略了“丰沛”二字。也就是说,只要她的力量足够,是可以一下子就治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