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2章 开门(加更)
一时不慎。
或者说,运气也实在太差了些。
更糟糕的是,身体当中的神力也随剧痛一并流逝。
穿心花针附有剧毒,毒性随花妖的道行而提升。能被妖帝选去组成新躯的穿心花妖,道行自然冠绝同类。
即便是阿修罗,也受不住这种侵蚀。何况她伤在心脏。
毒入心脉,便给至极。
可是琉璃灯不在,她就无法及时拔毒。
千岁勉力抬手封经闭穴,强行止血,延缓毒性流遍全身。
胸口的疼痛越发激烈,她得强行忍住咳嗽的冲动——心脏负担太重,离倒地暴毙,说不定只差两次大吸气。
转眼又有两头妖将攻至,檀宣优先应付,迟迟不能接手“小山川阵”。
千岁只得咬牙苦撑。
她要是不管不顾收手,这个计划就要前功尽弃。
伤口的血流得更急了,颜色转浓如墨。
“白星”试探夺取苍吾之心不成,刀锋一转,就想剁下妖帝脑袋。
“慢!”千岁赶忙出声阻止,“白星”的臂刃距离妖帝脖颈只有半寸时停了下来,“脑袋一掉,就不受我固形之术影响!”
斩首必亡的常识,在妖帝这里恐怕未必。这厮本来就是无数妖怪的聚合体,就算脑袋被斩,说不定反而落地成妖,给己方再添强敌。
囿于千岁的固形之术,反是好事。
圣人转眼想通收手,先在外头打杀一只妖怪,才对阿修罗道:“你的神力,都贮在那盏宝灯里罢?”
千岁一懔,圣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潜藏天衡多年、知晓她底细的是圣人分身,而非眼前的本尊。虽说是同一人,但分身与长年在千红山庄坐牢的本尊几乎没有交流的机会,应该不会将她的秘密悉数传递给本尊才是。
圣人目光微闪,不再吱声。
她看了圣人一眼,才呸地朝地面吐出一口黑血,叹了口气:“是啊。再不快些,我可支撑不住了。”
阿修罗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圣人神情微沉,反而后退半步,不敢轻举妄动。
阿修罗除他之心,比燕时初还强烈。黄铜门洞开在即,“白星”不再必不可少,她会不会痛下杀手?
那厢檀宣击败两只妖将,又布下一个结界,这才赶来替换支撑“小山川阵”。
这都是明智之举,但千岁看他老神哉哉,知道这人有意拖延,要让她多耗些神力。
她越是催促,越是露底,索性咬牙不发。
待檀宣伸手按进“小山川阵”,千岁往后一站,顿觉头晕眼花,费好大力气才能站稳。
方才神力流泻一空,穿心花毒又无比猛恶,已然侵入心脉!
眼下她最该做的,就是盘膝坐下,立刻调息。
然而时局不许。“白星”已经跃到身边,看似给檀宣护法,目光却有意无意从她身上扫过。
只要她微露颓象,不能为眼下局势出力,圣人决不会客气。
偏偏圣人看似关切:“你的伤,很重。”
“死不了。”千岁外表如常,但她知道自己眉心很快就会浮起青气,“你该去开门了。”
此刻的黄铜门熠熠生辉,比正午阳光还耀眼,说是黄金门都有人信。并且随着妖帝自身力量的减弱,暗黑天幕也越来越淡。
血红色的符文像是活了过来,游走于黄铜门上,时常头尾相连。
千岁知道,那是所谓的“法则勾连”,一旦推算正确,两界法则对上,借道异界的大门就可以打开。
圣人还肩负重要职责,即是用钥匙开启大门。
从前圣人和千岁刻绘这种阵法,都无必要设立门匙。但他将阵门委托给绿洲制作,就留了这么个心眼儿。
这是他保命的最重要筹码之一。
“白星”点了点头,突然高声道:“为我护法!”
它居然在阵眼里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孔,将中指捅了进去,往左拧去九十度。
谁也没料到,它会用重傀的指头当作门匙。
然而这好像又在情理之中,所有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咔嚓”一声,像是机括被激活。
妖军也知道这场战斗到了最紧要处,几头妖将一马当先冲向“白星”,根本无视脚下蹿出的铜鲨。
群妖随后,蜂拥而至。
在檀宣的高声呼喝下,绿洲的高阶修行者同样纷纷赶去救护。
双方没有铜豆,都被嗜血又疯狂的铜鲨视作攻击对象。
可谁也不敢退让。
退一步,就是穷途末路。
那场面就像沸锅下饺子,然而收割的都是活蹦乱跳的生命,看傻了城头上的军民。
即便与圣人势不两立,千岁也打心底佩服这厮。他不仅能复刻千红夫人秘不示人的阵法,还能信手做出有利于己的改动,可见对于高深至理确已参悟透彻。
这种人一旦回归人间,一旦得到苍吾使的身躯,甚至一旦得到绿洲人类的助力,后果不堪设想。
“白星”这个拧门匙的动作格外费力,像是机关门生锈百年已经卡死,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行。
不过千岁和檀宣都明白,那是因为阵门本身担负的法则之力太过“厚重”。
为了冲入时空壁垒而凿开的门,除了吸取千岁的力量之外,黄金天秤也提供了规则和座标。
而绿洲制作的这堵阵门,所有力量都源自苍吾之心。
否则像千岁当初开门那么吃力,“白星”全无修为,更别想打开。
可这么一来,黄铜大门对妖帝力量的抽取,又加大了十倍!
眼看自己宝贵的修为奔流直泻,尽入敌人彀中,妖帝哪里按捺得住?
它虽被“小山川阵”全力压制,但绝不甘心束手就死,目光一转,突然望向了黄铜门下方!
过云鼓起余劲,一声长啸。
那声音悲凉雄浑,充满了末路的不甘和疯狂。
受它感染与鞭策,内城门下的妖军也跟着仰天咆哮,声震十里。
而后,它们齐刷刷转向,向着墙根猛攻而去。
墙根原本也没有多大地方,几百头妖怪一起扑来,瞬间将这里堵得水泄不通。
“糟了!”白夜大惊,抓起背后的长箭,搭弓便射。
第1632章 开门(加更)
一时不慎。
或者说,运气也实在太差了些。
更糟糕的是,身体当中的神力也随剧痛一并流逝。
穿心花针附有剧毒,毒性随花妖的道行而提升。能被妖帝选去组成新躯的穿心花妖,道行自然冠绝同类。
即便是阿修罗,也受不住这种侵蚀。何况她伤在心脏。
毒入心脉,便给至极。
可是琉璃灯不在,她就无法及时拔毒。
千岁勉力抬手封经闭穴,强行止血,延缓毒性流遍全身。
胸口的疼痛越发激烈,她得强行忍住咳嗽的冲动——心脏负担太重,离倒地暴毙,说不定只差两次大吸气。
转眼又有两头妖将攻至,檀宣优先应付,迟迟不能接手“小山川阵”。
千岁只得咬牙苦撑。
她要是不管不顾收手,这个计划就要前功尽弃。
伤口的血流得更急了,颜色转浓如墨。
“白星”试探夺取苍吾之心不成,刀锋一转,就想剁下妖帝脑袋。
“慢!”千岁赶忙出声阻止,“白星”的臂刃距离妖帝脖颈只有半寸时停了下来,“脑袋一掉,就不受我固形之术影响!”
斩首必亡的常识,在妖帝这里恐怕未必。这厮本来就是无数妖怪的聚合体,就算脑袋被斩,说不定反而落地成妖,给己方再添强敌。
囿于千岁的固形之术,反是好事。
圣人转眼想通收手,先在外头打杀一只妖怪,才对阿修罗道:“你的神力,都贮在那盏宝灯里罢?”
千岁一懔,圣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潜藏天衡多年、知晓她底细的是圣人分身,而非眼前的本尊。虽说是同一人,但分身与长年在千红山庄坐牢的本尊几乎没有交流的机会,应该不会将她的秘密悉数传递给本尊才是。
圣人目光微闪,不再吱声。
她看了圣人一眼,才呸地朝地面吐出一口黑血,叹了口气:“是啊。再不快些,我可支撑不住了。”
阿修罗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圣人神情微沉,反而后退半步,不敢轻举妄动。
阿修罗除他之心,比燕时初还强烈。黄铜门洞开在即,“白星”不再必不可少,她会不会痛下杀手?
那厢檀宣击败两只妖将,又布下一个结界,这才赶来替换支撑“小山川阵”。
这都是明智之举,但千岁看他老神哉哉,知道这人有意拖延,要让她多耗些神力。
她越是催促,越是露底,索性咬牙不发。
待檀宣伸手按进“小山川阵”,千岁往后一站,顿觉头晕眼花,费好大力气才能站稳。
方才神力流泻一空,穿心花毒又无比猛恶,已然侵入心脉!
眼下她最该做的,就是盘膝坐下,立刻调息。
然而时局不许。“白星”已经跃到身边,看似给檀宣护法,目光却有意无意从她身上扫过。
只要她微露颓象,不能为眼下局势出力,圣人决不会客气。
偏偏圣人看似关切:“你的伤,很重。”
“死不了。”千岁外表如常,但她知道自己眉心很快就会浮起青气,“你该去开门了。”
此刻的黄铜门熠熠生辉,比正午阳光还耀眼,说是黄金门都有人信。并且随着妖帝自身力量的减弱,暗黑天幕也越来越淡。
血红色的符文像是活了过来,游走于黄铜门上,时常头尾相连。
千岁知道,那是所谓的“法则勾连”,一旦推算正确,两界法则对上,借道异界的大门就可以打开。
圣人还肩负重要职责,即是用钥匙开启大门。
从前圣人和千岁刻绘这种阵法,都无必要设立门匙。但他将阵门委托给绿洲制作,就留了这么个心眼儿。
这是他保命的最重要筹码之一。
“白星”点了点头,突然高声道:“为我护法!”
它居然在阵眼里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孔,将中指捅了进去,往左拧去九十度。
谁也没料到,它会用重傀的指头当作门匙。
然而这好像又在情理之中,所有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咔嚓”一声,像是机括被激活。
妖军也知道这场战斗到了最紧要处,几头妖将一马当先冲向“白星”,根本无视脚下蹿出的铜鲨。
群妖随后,蜂拥而至。
在檀宣的高声呼喝下,绿洲的高阶修行者同样纷纷赶去救护。
双方没有铜豆,都被嗜血又疯狂的铜鲨视作攻击对象。
可谁也不敢退让。
退一步,就是穷途末路。
那场面就像沸锅下饺子,然而收割的都是活蹦乱跳的生命,看傻了城头上的军民。
即便与圣人势不两立,千岁也打心底佩服这厮。他不仅能复刻千红夫人秘不示人的阵法,还能信手做出有利于己的改动,可见对于高深至理确已参悟透彻。
这种人一旦回归人间,一旦得到苍吾使的身躯,甚至一旦得到绿洲人类的助力,后果不堪设想。
“白星”这个拧门匙的动作格外费力,像是机关门生锈百年已经卡死,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行。
不过千岁和檀宣都明白,那是因为阵门本身担负的法则之力太过“厚重”。
为了冲入时空壁垒而凿开的门,除了吸取千岁的力量之外,黄金天秤也提供了规则和座标。
而绿洲制作的这堵阵门,所有力量都源自苍吾之心。
否则像千岁当初开门那么吃力,“白星”全无修为,更别想打开。
可这么一来,黄铜大门对妖帝力量的抽取,又加大了十倍!
眼看自己宝贵的修为奔流直泻,尽入敌人彀中,妖帝哪里按捺得住?
它虽被“小山川阵”全力压制,但绝不甘心束手就死,目光一转,突然望向了黄铜门下方!
过云鼓起余劲,一声长啸。
那声音悲凉雄浑,充满了末路的不甘和疯狂。
受它感染与鞭策,内城门下的妖军也跟着仰天咆哮,声震十里。
而后,它们齐刷刷转向,向着墙根猛攻而去。
墙根原本也没有多大地方,几百头妖怪一起扑来,瞬间将这里堵得水泄不通。
“糟了!”白夜大惊,抓起背后的长箭,搭弓便射。
第1633章 救他,还是顾全大局?
十余箭矢眨眼射完,扒墙根的妖怪倒下数只,他又去抢别人的存货。
阵眼中的千岁同样后背生寒,因为方才惊鸿一瞥,她已经看清墙根那儿站着谁了——
燕小三!
妖帝向所有妖怪下达斩杀令,目标正是燕三郎。
它望向千岁的目光,恨不得生啖其肉。
啖不及千岁,吃她在乎的人也是可以的。
从千岁降临洪荒、挡在燕三郎跟前的那一刻,它就看出这二人关系非同寻常。自己对付不了这难缠的奇怪雌性,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低阶修行者么?
纵有几头灯傀围护燕三郎,可在对方的人海战术下,就显得杯水车薪。
千岁读懂了它眼神中的讥讽:
你要救他,还是顾全大局?
世事难两全,总要择其一。
但这对千岁来说,根本不算选择题。她捂住腹部伤口,一个纵跳就离开了阵眼,毫不犹豫。
“喂……”檀宣连忙喝止,但来不及了。
千岁来时所乘的灯傀飞禽,早就与妖怪战至同归于尽,琉璃灯不在,她又召不出新的灯傀,干脆纵身十余丈,反而提起全身劲道,加速下落。
“砰”地一声,如慧星砸地!
大地仿佛都抖了一抖,冲击波撞向四面八方,瞬间震飞数十多只妖怪。
这一次像极了妖帝出场,只不过被震飞的对象换成了妖军;至于燕三郎,几头灯傀与主人心意相通,一拥而上,挡在他和千岁之间,吃下了冲击波的绝大部分劲道。
灯傀被一起震碎,他只打了个踉跄。
趁着周围被掀翻的妖怪们还未起身,他爬起来继续翻找。
“燕小三。”千岁勉强挪步走到他身边,见他忙着掰开蟾妖的脑袋检视。
“千岁,你的灯……”燕三郎抬头见到阿修罗脸色,不由得呆住,再见她胸腹上各有一处创洞,黑血汩汩而出,赶紧起身,一把扶住她。
她脸上布满青气,尤其眉心发黑,给美艳的容颜添上了诡异的色调。
“你中毒了?”
这毒发作起来好生猛恶!他下意识要去掏药,才摸到储物戒,千岁已经按住他的手:“没用。”
她身上的灵药比他丰富得多,她的医术也比他高明得多。
她说没用,那多半就是没用。
燕三郎的瞳孔骤缩,千岁能觉出他的呼吸明显粗重,显然情绪激动。
“镇定。”她拍拍他的手,甚至微微一笑,“我没事。”
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难得有好好说话的工夫。
的确,慌乱无用,千岁不需要他来添乱,现在最重要的是……燕三郎额角青筋跳了跳,果然就飞快镇定下来,接着在满地血肉模糊中翻翻找找。
这一回,好运气终于眷顾他。
“找到了!”
蟾妖有三片鼓囊。少年翻找最后一片时,终于发现它散着微光。
囊上有孔,他抓着囊底往上捋,果然有样东西被挤出,瞬间大放光明。
琉璃灯!
此灯一出,刺得周围想上前偷袭的妖怪下意识闭眼或者转头,不能直视。
千岁刀锋一挑,磕飞一支射向燕三郎的刺箭。
在灯光照映下,她脸上的青气渐渐消褪,四肢又有了些力气,但印堂依旧乌黑。
琉璃灯中又飞出两只蜂鸟灯傀,巴在她伤口上拔毒,吸饱之后运回琉璃灯,如此往复。
两人站在内城门下,四目相对,都舍不得挪眼。周围强敌环伺,竟无一个敢上前来。
燕三郎握着她的手:“如何?”
“好多了,放心。”千岁收回手腕,嫣然一笑,“你该……”
其实不好,攻入心脏的毒素缠积已深,短时间内根本逼不出来。
不过她话未说完,阵眼当中的檀宣放声大叫:“兀那女子,速来支援!”
他镇守“小山川阵”,就是以全身力量与妖王对抗。方才接手千岁的工作,他就觉出浑身真力狂泻直出,即便手持灵石自补也无济于事。
偏偏这时妖王又趁着千岁远离,口中念念有辞。
整片战场上,十余万妖军身上都有红雾蒸腾,一时蔚为壮观。
城墙上的白夜望而色变:“糟了,这是妖军的精血。”
过云默诵仅有短短几句,然后张嘴一次深吸。
刹那间,这些云雾争先恐后飞进阵眼,源源不绝从妖帝五官钻入!
檀宣惊得魂飞天外,大声呼喝。
谁能料到,妖帝居然能聚拢整支大军的妖气、精血,为己所用!
当然这招法概不轻出,易致众怒。原本龙精虎猛的妖怪们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精神萎顿。道行差些儿的,直接就趴地大喘气,像是恶战七天七夜,中间没吃没喝没歇的状态。
错非山穷水尽,妖帝也不敢用这一招。
但效果立竿见影,它浑身肌肉立即鼓胀,苍吾之心里储存的妖力飞快提升。
先前被掏空得太厉害,再有十几息,它又能恢复鼎盛状态。
妖帝咆哮着挣扎起来,檀宣只觉灵石基座传来的震动越发剧烈,“小山川阵”顶不住了!
听他呐喊,千岁抓着燕三郎胳膊,一个起跳就是数丈,正好落在游过来的铜鲨后背。
一阵强风吹过,恰好将她伤口淌出的黑血打到燕三郎手上,一滴,两滴。
少年回望身边的琉璃灯,眼透忧色。
大概只有他留意到,灯壁上覆着黑影,丝丝缕缕。
那是拔自千岁身上的剧毒,由蜂鸟灯傀转运到宝灯之中。
但相较以往的无物不噬,琉璃灯至今都没能将这些毒素炼化,可见它的能力已经大幅下降。
千岁突破时空壁垒赶来洪荒,至少用掉琉璃灯大半能量,后面战妖帝、固法阵、救爱郎,力量消耗如洪水。
即便琉璃灯的储备再充足,也总有见底儿的时候。
阿修罗在鲨背上借力一跃,就到阵眼。正赶上妖帝再度仰天怒吼,双足聚力,往前猛地一挣!
“铿”一声脆响,天地同寂。
众目睽睽之下,“小山川阵”爆开,而妖帝背靠的那块灵石基座,被它硬生生掰断。
又、又又又碎了!
千岁终是晚了一步。
城上城下,一片哗然。
第1634章 斩首!
白骨链还缠在妖帝身上,却阻不住它大步奔行。链子“锵锵”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拉断。
琉璃灯就浮在千岁身旁,与她一同落入阵眼,此时突然光华大作,如日中天。
就好像它要在这短短一瞬散尽所有光热。
强光刺目。包括妖帝在内,面向它的所有人生物都下意识眯眼。
阿修罗面凝寒霜,从琉璃灯中抓取的长刀同样熠熠生辉。
趁着妖帝闭目工夫,两人擦身而向,快如白驹过隙。
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半空中闪过一抹雪亮。
待众生再度睁眼望去,只见阵眼中的妖帝和阿修罗背向而立,相隔不到七尺。
发生什么了?
千岁垂刀、回首,刀头淌下一串儿血珠子。
而后,妖帝的脑袋掉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
偌大的战场上,落针可闻。
震惊、迷茫、喜悦、恐惧,这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所有生灵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人类的情感最为复杂,强大不可一世的妖帝被打败了,可它到底挣脱了灵石基座。
接下来,又会如何?
千岁甩出长刀,把妖帝首级钉在地上,自己也摇晃两下,立身不稳。
方才妖帝的力量被黄铜门抽吸见底,身体强度下降得厉害,已不再是先前那副无敌之躯,新借得的妖军精血力量也都用在挣脱灵石基座上,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然而她的一刀斩首也不容易,这几乎耗尽她和琉璃灯中所有神力。
即便是百战之躯,她也感觉到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是下一秒就不能站立。
这是气、运两空。
但她还有任务未尽。
千岁动动手指,白骨锁链就刺入妖帝胸腔,将心脏剜了出来,送到她手中!
热腾腾、血淋淋,兀自扑通跳动的心脏。
她不忘飞起一脚,将妖帝首级踢出阵眼。
心脏被取出,妖帝的尸首在半空中就化出原形——
千奇百怪的妖怪遗骸,多达数百。
底下的妖军见状一声呐喊,四下奔逃。
黄铜门前堆出好高好大一堆尸山。
缪毒看得目炫神移,颤声道:“终于、终于拿到了!”
苍吾之心,终于被自己人拿到了。这趟曲折血腥的洪荒之旅,也该结束了吧?
所有外来者屏息以待,希望下一瞬睁眼时,身在千红山庄。
然而,几息过去了,什么也未发生。
苍吾之心还留在阿修罗手里,而所有外来者都好端端站在原地。
众人反而听到一个沉闷的动静,像是石磨碾麦子的声音放大了百倍不止。
高达十余丈的黄铜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这回,轮到绿洲人欢呼雀跃。
周围一片嘈杂,白夜却喃喃道:“她不是神降玩家,作不得数。”
只有玩家亲手取回苍吾之心,洪荒任务才算作完成。然而千岁破开虚空、私自前来,根本不走千红山庄的路子,也就不遵循游戏的规则。
他不知道千岁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盯着黄铜大门,好像在喃喃自语。
隔得太远,环境又太吵闹,他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檀宣正在擦拭额上的冷汗:“好险,好险!万幸,万幸!”
妖帝挣脱灵石基座的同时,黄铜大门吸能完毕,“白星”手中的门匙也马上要拧旋到位。
时空壁垒终被打开,一切都是刚刚好。
千岁看看手中的苍吾之心,又看看黄铜大门,自言自语:“这也太顺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儿。
虽说战斗一波三折,她也身负重伤,但最后己方还是获胜。那么福生子带来的噩运呢,难道只是个摆设?
她可是尝过福生子反噬之苦的人,深知命运不会轻易罢休。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檀宣却红光满面,上前几步立在阵眼边缘,洪声道:“妖帝已死,众部听令:歼灭妖军、夺回东门!”
人类信心大振,应和声排山倒海;相较之下,众妖亲见妖帝授首,士气低靡,这时谁也不敢应战,仓皇退向来路。
一边逃,一边追,场面也是一边倒。
燕三郎目光扫过战场,溃退的群妖当中仿佛有一抹赤红的身影,尚来不及细看,它就消失了。
或许,是另一只赤腹吧?这种生物在洪荒可太常见了。
裘跳到门下,用力往外推,然而大门纹丝不动。他心急如焚:“门怎么不开?”
对绿洲人而言,这道生门通往自由之路,但此刻只裂开一条小缝,却不见洞开。
千岁按着胸口,往“白星”那里走了几步,却见后者向檀宣使了个眼色。
不好!
她心头忽生警兆,勉力跃开三尺才觉后方微风拂动,背上微凉。
檀宣一言不发,突然背袭。
他手中法器虽没斩到千岁身上,然而上头附著的罡气却刮掉她背甲上两块硬鳞,划出一寸长的伤口。
外来玩家大哗,纷纷咒骂。
阿修罗全力助绿洲人御敌,直至身负重伤。如今妖帝刚殒,元老会就掉转刀口,当真是忘恩负义!
丢人的勾当已经干出来了,这位大长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续追击。
白夜弯弓搭箭,对准他就射。
其他外来者纷纷入场,群情激忿。
绿洲修行者见状,也赶过来给自家长老助威。
其实两大强者之间的战斗,旁人谁也插不进手,只见两道人影上下翻飞。
燕三郎大喝:“檀宣,缘何倒戈相向!”
檀宣越战越是心惊。
阿修罗战妖帝在先、负重伤在后,如今又与他激斗,其身形摇摇欲坠,看似强弩之末,实如劲竹,任暴风雨怎样摧折也仍然坚韧十足。
她的反击,依旧凌厉肃杀。
檀宣虽然击伤她肩部,自己肋下却也被她捅了个血洞出来。
先前赋能“小山川阵”时,他也耗尽真力,丹田空空如也,实难久撑。
这个奇怪的女人,是不是怎么打都打不死?
罢了,妖帝都办不到的事,自己也未必能成功。
燕三郎问起,他才努力跳出战圈,洪声道:“交出心脏,免你们一死!”
绿洲人也要苍吾之心?外来者大奇。
第1635章 除掉这个祸害(加更)
白夜看看檀宣,再看看手指按在门匙洞里的“白星”,若有所悟:“你和蒙犽做了交易?”
檀宣默然。
燕三郎上前两步,扶住了千岁。她的伤情之重已经瞒不了任何人,他只能往她手里塞两颗丹药,紧声道:“快些运气调息!”
千岁一口吞掉丹药,应了声“好”,双目微垂,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正是。”此时“白星”微微一笑,“我助绿洲人打通生路,而他们就得替我夺取苍吾之心,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但他又叹了口气:“实是我高看他们了。嗯,阿修罗你若敢轻举妄动,我就拔回门匙!”
千岁刚迈开一步,闻声立定,目光微动。
“门匙拔出,神通立废!”圣人语速很快,“苍吾之心中的神能已经消耗殆尽,不能再二次充能!”
他瞪着千岁:“你想试试,我快还是你快么?”
阿修罗纵然神通盖世,现在却已是风中之烛。拔出手指这么简单的动作,她哪能阻止得了“白星”?
众皆动容,檀宣更是急道:“你莫胡来!”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望见逃生的曙光,可别让这厮给摁灭了!
圣人不理他,只对千岁道:“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不。”千岁一口回绝,眼中神光已经有些涣散,唯杀意不减,“我不做任何交易!”
她踏前一步,绿洲修行者立刻奔了上来,将檀宣和圣人挡在身后。
“你把苍吾之心给我,我立刻打开大门!”身处众人围护之中,圣人也放松下来,终能侃侃而谈,“门开了,你就能重回人间;我得苍吾之心,这里所有玩家立归千红山庄!此乃两利,何必非要打生打死?阿修罗,你有甚理由不同意!”
从什么时候起,这只红衣阿修罗给了他这么大压力?
众人听完,目光都聚焦到千岁身上。
这重傀师蒙犽行事虽然惹厌,但说的话却很有道理。只要蒙犽拿到苍吾之心,洪荒的任务立刻完成,所有天外来客都能立刻回归千红山庄;而对绿洲人类和阿修罗自己而言,黄铜大门打开,他们都能前往人间。
这有什么不好?
唯一的缺憾,是游戏头名获得的千年修为大奖。
但大家几度历经生死劫难,对于赚取这笔花红已经看淡,只想快点踏上归程。
因此连缪毒都忍不住走了过来,劝说千岁:“阿修罗,这桩交易倒也不差。”
旁人纷纷附和。
“白星”见状,脸上虽无表情,心中却自暗喜。
对面这两人,心里想必十足为难。阿修罗一旦交出心脏,头奖落于他手还在其次,最关键的还是苍吾之心本身!
有了这颗心脏,他回返千红山庄、拿取苍吾使者之躯,立刻就能进出青冥、踏足弥留!
到那时,世间之大任他遨游,再也无人可以阻他去路。
阿修罗不行,燕时初不行,千红夫人不行,弥留……也不行!
蛰伏数百年、隐忍数百年,他的心愿终于快要实现。
当然,这些事儿只有燕时初和阿修罗知道,旁人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们在乎的,只有自己能够尽快返回千红山庄!
再看天外来客的神情,果然大家都想通了这一点,对他不再敌意十足。
阿修罗想越过这么多人攻击“白星”,几乎是不可能了。
千岁当然也明白这一点,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怎办是好?
实话实说,她也想回去人间呵。
燕三郎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糟,心疼得紧,忽然问圣人:“你确定这门通往人间?”
“当然。”万千瞩目下,圣人回答得斩钉截铁,“只要往右再转一漏,通往人间的大门立开!不过你们的动作可要快些,二十息后再不开,这门可就永远都打不开了。”
的确,黄铜门上的金光已经开始闪烁。
苍吾之心已经离开灵石基座,是以别人多数都信了他的话。
千岁也低声道:“我看过了,这门上的阵法无误,确是通往人间。”
她尽得千红夫人学识,方才仔细检视这扇大门,也承认它的制作近乎完美,没什么瑕疵。
燕三郎却摇了摇头:“千岁说得对,绝不能与你交易。”
旁人脸色都变了,“白星”夷然不惧,长笑一声:“好样的,你想与所有人为敌?”
时间越是紧迫,胜利的天秤就越向他这一方倾斜。
“不。”燕三郎自囊中掏出一物,置于手心,“我的目标,只有你。”
旁人一看,他掌心停着一只细蜂。
檀宣奇道:“是白浮的蜂后?”
这小子何时跟白浮要来这只蜂后的?他转头看向白浮,后者摊开手,一脸茫然。
刺杀小队解散、各自逃亡之前,燕三郎从他手里要走了剩余的细蜂,包括蜂后和几只工蜂。后头的护城大战也用不上这些,他索性就给了,也不知“徐奉先”这时候掏出蜂后为何。
难、难道?
他心里才有一个念头闪过,就见重傀“白星”忽然站立不稳,萎顿落地。
那模样,就好像牵线木偶被主人弃置。
檀宣惊得亡魂大冒,不顾有伤在身,冲去一把扶住“白星”。
还好,还好它的手指没掉出门匙洞!
所有人都听见,燕三郎对着蜂后说了一个字,清晰又坚定:
“爆!”
话音刚落,东城门内一声爆炸,石破天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距离城门三百丈外的废墟内,一块破木板被炸飞上天,黑烟团团升起。
炸那里干什么?妖军已经离开。
“那是?”白夜率先反应过来,“重傀师真身所在?”
“嗯。”燕三郎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压心头已久的一块大石落地,“终于除掉这个祸害。”
爆炸处正是圣人皮囊躲藏的暗窖。那块挡窖的门板都上了天,藏在里面的圣人当然粉身碎骨。
究其原因,正是燕三郎偷藏在他衣内的细蜂。
他搬运了圣人一路,虽因各种原因不能致其死地,却不代表他不算计这个大敌。
第1636章 人间再见
先前刺杀小队利用细蜂炸毁伪妖帝的大营,致死伤无数。这小玩意儿威力绝伦,燕三郎就惦记上了,从白浮手里要过来当作自己的杀手锏。
隐忍至今,终于奏效!
千岁也望着远处的烟团,目不转睛。“那厮……当真被干掉了?”
虽说眼见为实,但她又觉难以置信。
“这里是洪荒。”燕三郎缓缓道,“身死则神殒,概莫例外。”
“好,好!”千岁展颜一笑。
这个死对头,这段纠缠她数百年的恩怨,终于烟消云散!
此时十几丈外的废墟堆里缓缓坐起一人,但被半堵残墙挡住,城头的军民谁也看不见他。
这个人,赫然就是死去多时的海神使!
他目光原本空洞,但很快就聚起神采。
千岁这口气透出,燕三郎顿觉她的身体一沉,不由得大惊:“千岁!”
“我没事。”她嫣然一笑,抬手理了理云鬓。身体沉重,心头却很清爽。
千岁轻轻柔柔道:“此间事了。燕小三,人间再见,好么?”
她声音都哑了,燕三郎心头一紧:“我陪你……”
话未说完,他就觉掌心多出一物。
滑滑地、腻腻地,好像还会跳动。
心脏?
慢着!
他急欲开口,眼前突然一花,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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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狼藉的战场,突然飞虹数千,直入云端,一闪而逝。
绿洲修行者吃了一惊,纷纷后退。
千岁也松开“徐奉先”的手,见他掌心空空如也。
这人眨了眨眼,望向她的眼神先是迷茫,而后就是敬畏,紧接着大退几步,匆忙从她身边逃离。
看来,燕小三已经回去了啊。
阿修罗呼出一口气,放心了。
这般情况普遍,天外玩家离去之后,他们原先占据的皮囊纷纷回归于旧主。大家东张西望,都是又惊又喜。
檀宣则站在“白星”身边,按着它的手指,往右小心翼翼地拧了一小格。
众人翘首以盼之时,高达十余丈的黄铜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只开四十五度,里头黑漆漆地,光都透不进去。
千岁一步一步往黄铜大门走去。
相比绿洲人,她的个头矮小,满身是伤,走过的路面甚至血迹斑斑。但她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让开。
能够力斩妖帝的强者,无论在哪里都值得敬畏。
檀宣也在近前:“你真地确定,这扇大门通往你们的世界?”
蒙犽不是好东西,虽说曾经当面发过毒誓,但临到这时,檀宣心头的疑虑仍然不减。
千岁漠然看他一眼,没吭声,一步迈入黄铜门中。
门上的阵法显示路径正确,再说她了解圣人。这厮曾经指望洪荒人类以后给自己当打手,免得幽魂族在人间势单力薄,怎么会特意给人开错门?
燕小三既已回到千红山庄,她就懒得跟这些异族多说一字。
阿修罗的背影旋即消失。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檀宣看着门内一片虚无,放下心来正要说话,晶长老自不远处赶了过来,呼道:“大长老!”
这人一直坐镇绿洲正中的白殿内指挥战役,得了妖帝晋阶的消息后匆忙赶来,没想到东城门这儿都开始打扫战场,内城还多了一堵黄铜大门。
“好极!时间不多,这里由你照应,组织所有人尽快进门、务必有序。”檀宣叮嘱到这里,神色一动还要再说,晶长老已经低声道:“省得了,我已经差人把孩子们带来,此刻就在路上。”
元老会的眷属及多数富人住在城北和城西南,离这儿有段距离。直至确认安全,绿洲才会护送他们过来。
檀宣欣慰点头,前后这几役元老会损失严重,除了自己,只有两名长老仅存。裘、白浮等人,也要留在这里维持秩序。
待去往人间,他还得重整班底,填补新空出来的元老之位。
在新世界的未来,想想都令人开怀啊。
檀宣自行点了两人:“你们与我先行,以备不测。”
谁知道门对面还有什么风险,他们要充当先锋部队,过去给绿洲人扫除阻碍。
包括檀宣在内,三人各取过一支蜡烛,往烛芯上吹口气。
“呼”地一声,蜡烛点亮了,但烛火是奇异的绿色。
这就是绿洲特有的“魂烛”,哪怕相隔千万里,也能感知其主人的生死。
三人将魂烛置于地上,转身踏入黄铜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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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燕三郎就猛然坐起。
前方是千红山庄的沙盘,周围散布着六道的宾客。大厅里熙熙攘攘,许多人盘膝揉眼,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他手里还攥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燕三郎立刻将它收起。
而千红夫人就立在三尺外,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侍女高声宣布:“洪荒游戏头名,燕时初!”
身边,金羽又惊又喜:“少爷,您醒了!”
白猫原本蹲在椅上,这时一下跳到少年膝边,亲昵地蹭着他。
燕三郎知道,自己平安回来了。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千岁呢?”
“她已经穿过黄铜门去往人间。”千红夫人上前一步,“洪荒人类紧随其后,你们给我惹来大麻烦了!”
燕三郎对于她的麻烦毫不在意,只问她:“他们到哪了?”
“白卢山,千秋崖。”千红夫人踱至沙盘边,伸手一抹,沙盘中的景致就变了。
那里的山峰很高,但山脚之下有人家,一派田园风貌。
燕三郎双手按在桌边,直截了当要求:“送我过去!”
“抱歉。”千红夫人的话是真地饱含歉意,“千红山庄的游戏不能设在人间,无法让你空降。”
“我要你这里速度最快的骑兽……”少年无意中瞥见自己的戒指,话音中断。
魂石戒指,居然正在发光。
他后背顿时沁出冷汗。
圣人居然还活着?
就在此时,千红夫人面色一变,喝了声:“站住!”
有个身影悄悄从沙盘边上退走,已到大厅尽头。
“海神使,你要去哪?”
经千红夫人问讯,他才转过身来。身高一丈,五官端正,但身后有尾。
正是苍吾使者。
第1637章 提前关闭
洪荒游戏结束,和多数玩家一样,它的魂魄已经归体。
“压轴游戏结束,我也要离开。”苍吾使者瓮声瓮气,“宾客来去自由,这不是山庄的规矩么?”
“游戏奖励还未清算。”千红夫人缓缓踱去,“你着什么急?”
“他着急逃走。”燕三郎站起,正好见到阿修罗白夜横行几步,立于大厅门口,堵住了苍吾使者的后路,然后向他点了点头。
“你是幽魂一族的圣人,就堂堂正正亮出名号,别想冒用海神使的身份蒙混过关。”
苍吾使皱眉:“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圣人已殁于洪荒……”
话没说完,因为少年抬手,将发光的戒指亮给所有人看。
嘉宝善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指着苍吾使肃声道:“他一定是说服海神使契定魂契,用上了神替之术。这是对象死后才能生效的法术,可以互换躯体!”
他也是幽魂,对这些神通拎得门儿清。
燕三郎虽然头一次听说“神替”,但顾名思义,圣人拿海神使当自己的替罪羊。当时海神使死在千岁的白骨链下,“神替”生效,把圣人的神魂替换过去。
现在鸠占鹊巢了,一旦洪荒任务结束,圣人也就顶替海神使,回归苍吾使者的皮囊!
至于圣人为什么还能操纵“白星”——废话,他有分身!
虽然在洪荒不能主动分出去,但被动转移总没问题罢?
这厮钻规则的空子可真是有一套。
燕三郎面向千红夫人:“幽魂族圣人可不是你的座上宾!”
“不错!”千红夫人声音转厉,伸手一指苍吾使者,“请六道贵宾知悉:此乃暗牢重犯,山庄即刻发布全新任务,斩杀此獠者,可得道元八百年;余参与者,得百年道元!”
六道神魔一听,都围了过来。
历尽千辛万苦,从洪荒逃生,胜者也不过获得千年道行。如今只要斩杀这个怪物,就有五百年奖励,何乐不为?
没有寒暄,没有对峙,大战惊天动地。
谁也没注意到,有个不起眼的身影从侧边小门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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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黑,仿佛无知无觉。
幸好这样的感觉持续不到几息,檀宣等人就见夜影斑斓,草木扶疏,耳中听见细切虫鸣。
但闻“噗噜”拍翅声,他们的到来惊起了林中夜鸟。
周围的林木,比洪荒矮小得多。檀宣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空气很清新,灵气也仿佛也挺充裕。
这儿不错,很适合洪荒人生存。他将神念外放,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
其他人指指点点,都是面带笑意,心情愉悦。
听说这个世界的妖族弱小,而人类的神通也并不强大。
这才是他们梦寐以求、可以大展拳脚的新世界嘛。
檀宣转过头去,见己方三人就站在林中空地上,身后就是那扇黄铜大门。
又有一人手指前方:“看,人烟!”
他们出现在半山坡上,就见底下的山谷中有一片小村庄,建筑模样与绿洲截然不同。兴许是刚刚入夜,不仅炊烟袅袅,村边地头还有人影走动。
“果然是一群小矮子!”
村里的成人,看起来也十分矮小,不到他们腿根位置。
这时心腹蹲地道:“地上有血迹。”
草叶上沾着黑色的血迹,不多,在夜幕里很不显眼,但七人中有的嗅觉格外灵敏。
檀宣面色微沉,吩咐手下:“跟过去。她受伤太重,走不远。”
话音刚落,另一人突然惊惶大叫:“门,大长老,看门!”
檀宣嚯然转身,而后脸色大变:
黄铜大门里突然吹出阵阵强风,而门的边框开始虚化,甚至有些儿扭曲……
“不好!”檀宣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下意识举手便推。却被无形的力量挡了回来。
这门是单向传送,不许原路返回?
三人正焦虑间,门内突然接连冲出两个身影。
两个绿洲人,都是修行者。
檀宣揪着一人的领子喝问:“那边怎么回事!”
“门要关了,怎么拦都拦不住!”这人脸色土灰,“晶长老请您快想办法!”
连黄铜门都碰不着,檀宣能有什么办法?
他心底也猜到,黄铜大门提前关闭,或许就跟苍吾之心提前结束供能有关。
眼看门框越来越虚,他脑海里倒是灵光一闪:“去,找那女子回来!”
黄铜门是蒙犽出的图纸,但方才恶斗妖帝的女子显然也精通此道。或许,她能想出办法补救?
众人循着血迹跟踪而去。
奔行百丈,檀宣就见那红衣女子坐在林中大石上,正在运气调息。那盏青灯悬在她身边,光晕浅淡。
这儿离黄铜大门不远,檀宣找到她,心头大石落地。
她先进门的,返回人间后应该离黄铜门越远越好,免得被人干扰;但现在行不及二百丈就坐下来打坐,显然是伤势太重,走不动了。
纵然这女子神勇无敌,终是血肉之躯,难再成为他们大敌。
洪荒人刚刚走近,千岁就睁开双眼,冷冷道:“分道扬镳,何事再扰?”摆明了不想跟他们再有交集。
她的状态糟糕已极,一分一秒都不该耽搁。如能将剧毒逼出心脏,兴许她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
“门不稳定,正在关闭。”檀宣也没工夫闲话,“有甚办法?”
千岁想也不想:“没有。”
“你……”檀宣气结,“我费尽绿洲所有珍稀材料,才铸刻成这扇大门,理应维持两个时辰,保我绿洲子民通过!”
“计划哪有变化快?”千岁面无表情,“你没能阻止妖帝,导致苍吾之心脱离灵石基座,时空之门就不能获得连续稳定的供能。”
她去援救燕三郎期间,是檀宣亲自镇守“小山川阵”,也是他丹田脱力败给了妖帝,这时还有什么脸面来找她质问?
这时,后方陆续有绿洲人赶来,都道黄铜大门即将关闭。
檀宣脸色铁青:“晶长老呢?”
众人摇头,晶长老没有过来。
檀宣脸色复杂,“事已至此,你想法子替我们重开时空之门!”
第1638章 多谢你据实以告(加更)
拿什么重开?”千岁笑了,“打穿时空壁垒的介引、力量,你一个都没有。”
穿越虚空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就常理而言,生灵根本无法办到。她能侥幸为之,只不过是拿到了千红夫人的黄金天秤作为介引,而这等神物不存于人间;其次,击穿虚空需要强大无伦的力量,她把赢来的修为搭上了一大半,这还是在洪荒世界本来就与千红山庄架起通道的基础上完成的,她只不过在通道上打了个侧洞钻进去……
相比之下,绘制繁复阵法的难度简直不算什么。
她说的这些,檀宣哪里不知?“那个千红山庄,何时关闭?”
他竟知道千红山庄,千岁也不奇怪。圣人既和他暗中勾结,少不得要分享己方情报。
“唔,那里和洪荒的时间流速不同……最多三天以后吧。”千岁耸了耸肩,“也不知我们现在哪个位置,你赶不过去的。千红山庄下一次开放,至少也是数十年后。”
周围的洪荒人面面相觑,都是大惊失色,檀宣几乎咆哮出声:“数十年后,洪荒还能有人类留存吗?”
虽说绿洲之战是洪荒人类取得最后的胜利,但这不改变妖族统治世界的大势。妖帝过云死了,但妖族当中很快就会推选出新的领袖。届时,人类还要面临灭族之危。
而元老会在这一役中几乎全军覆没,谁还能领导人类抵御外侮?
晶长老吗?
想起这个,檀宣额角青筋跳动两下,绿洲还有那么多子民,那么多元老会的拥趸!
就在此时,檀宣又有一名心腹赶到,语气含悲:
“报!黄铜大门已经消失,门内又抢进四百六十多人,还有四十余人没能及时穿过,生生被、被夹断了身体!”
众人哗然,几名弟子纷纷看向檀宣:“大长老,我、我们?”
绿洲人类数十万,修行者也还有十几万,可最终穿过黄铜门来到人间的,竟然只有他们五百多个。
遗世而独立,满眼皆异族,这种心境谁能体会?
千岁淡淡道:“与圣人合谋,就是这般下场。”
他给全族谋一条生路,何错之有!檀宣攥紧了拳头,紧盯着千岁:
“对了,苍吾之心在哪?这东西可作介引,阵法我也会画,至于击穿壁垒所需的力量……”他越想越觉靠谱,目光渐亮,“总能想到办法的。”
千岁目光微动:“你去哪里弄来那么强大的力量?”
檀宣却不肯明说了,只道:“你能弄来,我自然也能。”
千岁捕捉到他眼中戾光一闪,情知他的“办法”恐非正道。人间自有规则,很难容许那样的力量出现,然而她继承千红夫人的学识,的确知道有个办法能行:
由生命之精元转化而成。
但那需要消耗海量的生灵。
她不清楚圣人是否知道这个办法,更不清楚圣人对檀宣说过没有。
檀宣侧头看着她,脸上的焦灼稍解:“我若没记错,苍吾之心在你恋人手里,对吧?”
“谁说的,分明在千红夫人那里。”
千岁口中否认,但心里明白,作为游戏奖品,苍吾之心多半归燕三郎所有。再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他们的,这也是物归原主,千红夫人应无异议。
“好极,他必来找你。”檀宣拊掌,“我们等着他就是。”
千岁呸地吐出一口黑血,抬指拭了拭唇:“就算他来找我,也得好些时日。那会儿,我早就不在了。”
琉璃灯正在一点一点变暗。
那是她的生命之光。
千岁暗自叹了口气。自家人知自家事,生机飞快流逝,她恐怕见不着燕小三了。
这算是毁约,不知道他生不生气?
“无妨,反正他不知道。”檀宣胸有成竹,“我们放出风声,他自会前来投网。”
呵,这帮人准备拿她为饵,诱捕燕小三?
千岁以矛拄地,缓缓站了起来。
众人皆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能够独斗妖帝的强大存在,值得所有人敬畏。
只有檀宣原地不动,好整以暇:“你越是动弹,就死得越痛苦。看在你替我们阻击妖帝有功,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何?”
他的目光,的确透出了居高临下的悲悯。
这女子还有一线生机,但他们当然不能给出机会、任她恢复。
若非这女子横插一脚,他们与妖帝的战斗结局难料。从这一点说,她也是帮了他们大忙。
可惜啊,在他们夺取苍吾之心、冲破时空壁垒的道路上,她一定会从中作梗。
千岁口中满是血腥味儿:“以怨报德,你不怕自己以后也是这个下场?”
“成大事不可拘小节,这还是你们的用语。”檀宣神色凛然,“再说,我和蒙犽的交易里,也包括了你们!”
圣人?千岁皱眉:“他已经死了。”
檀宣呵呵一笑:“不过是个障眼法,你们天真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蜡烛。后者见风自燃,光芒小小一团,色作幽绿。
“这是蒙犽的魂烛,人死则烛灭。”檀宣晃了晃蜡烛,心里也有些奇怪,为何烛火这么微弱?
烛火亮起,千岁的瞳孔也跟着一缩。
圣人没死!
可是燕小三明明在洪荒将它炸得粉身碎骨。
她闭上眼,身形晃了两下,实是站不住了。
她虽失望,却没有多少惊讶。圣人狡猾透顶,堪称生存大师,手里花招又多,置己死地而后生也非怪事。
“既然他没死,你们后头必然还要合作。”千岁抚着琉璃灯,身形单薄得像风中之烛,“这个情报很重要,多亏你据实以告。”
幽魂族势单力薄,但算上眼前这些家伙可就不一样了。同为外来者,他们在人间或许抱作一团,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
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怎么对付燕小三?
“我忽然觉得,你们不该染指人间。洪荒人类就该待在自己的地盘上,生也好,亡族也罢,跟我们这个世界一点关系也没有。”
檀宣听出不妙,目光微闪,正想出手,却见千岁对他绽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容:
“至于圣人……我对燕小三有信心,圣人就交给他去对付罢。”
第1639章 朝朝暮暮
“你们是……我的!”说这话时,她右手作虎爪形,突然戳入自己左胸,将心脏剜了出来!
鲜血飞溅的场景并未出现,她的身体当中已经流不出多少血了。
这一幕惊呆洪荒人,只有檀宣大惊失色:“垂死挣扎,杀了她!”
猛虎的濒死反扑最是猛烈,强者亦复如是。
檀宣未料到她临终还有这般斗志,这时也顾不得旁人的配合,一道飞剑直取阿修罗头颅!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千岁反手将心脏丢入琉璃灯,高声叱道:“除我劲敌,还尔自由!”
原本奄奄将熄的灯焰,腾地蹿起老高,像是浇足了火油,颜色更从幽绿一下变作赤红!
那颜色,比天边的火烧云都要明艳十倍。
血祭,并且是主人以身饲灯!琉璃灯内爆出数千团火苗,不待落地就变作形态各异的怪兽,朝着洪荒人猛扑过去!
最前方的檀宣首当其冲,瞬间遭遇十三头怪兽袭击。
这些异兽身形千奇百怪,然而战力非凡,嗜血如命,转眼就有十几名洪荒人命丧兽口。
檀宣清楚听见,阿修罗每一字命令都带着嗜血的杀气:“杀!不留一个活口。”
他怒吼一声,将两头怪兽腰斩,但自己也被抓伤了大腿。剩下这头怪兽是金毛犼,力量比狮虎强大数十倍,身形却又比猿猴更加灵活。
“杀了她,怪物尽消!”他越斗越是恐惧,“快!”
坐在他肩膀上的“风尸爷”赶紧吹笛,唤醒地上的死人继续参战。
“没用的。”千岁立在原地,轻蔑一笑,“就算我死了,它们也会杀掉最后一个洪荒人。”
琉璃灯前后跟过的主人都是旷世大能,连千岁都算不清它活吞过多少强者。这些可怜虫的魂魄都被拘在灯中,受主人驱使,永世不得超脱。
可是现在,它们得到了千岁的承诺。
自此刻起,它们不再是灯傀,它们为自己而战。
每个洪荒人,至少受到了十头以上怪兽的招待,惨叫声不绝于耳。这些异兽扑倒活人分而食之,也不管他们还在苦苦挣扎。
这里头不乏强者,却在灯傀酷烈犹胜洪荒妖怪的攻击中含恨而终。
“住手!”再这么下去,同胞要死光了!檀宣又惊又悔,放声大呼,“我放你走,也不找苍吾之心了!”
“来不及了。”千岁不为所动,勉强抬手拍了拍琉璃灯,“大家伙出来,心脏都送你吃了,别偷懒!”
那厢檀宣刚刚扎穿金毛犼的咽喉,立即转身取千岁性命,哪知眼前突然火光冲天!
他仓皇扭头,却还是被烧穿了一只眼、半张脸;至于肩上的“风尸爷”,一声不吭化为焦炭。
这火焰,比千岁全盛时的红莲业火都不遑多让。
在洪荒人惊骇的目光中,一头硕大的鹏鸟横空出世,身披烈焰,引吭高歌!
金鹏。
它一现身,方圆三里顿成焦土炼狱;仅一次贴地飞行,不幸被它追上的数十名洪荒人尽成黑炭,惨叫不及。
这便是最强大的琉璃灯傀,相传有耀日金乌的血脉,即便在胶着的绿洲之战中,千岁也召之不来。
能让这头高傲威严的巨无霸出战的唯一办法,就是琉璃灯主人以心脏血祭。
战斗很快变成了一边倒。
两刻钟后。
修罗场上安安静静,只有黑烟袅袅。
获胜的灯傀们聚了过来,目光灼灼望着她。金鹏也落地了,在地面留下一大块阴影。
她最后的要求,它们已经做到了。
“走吧。”千岁挥了挥手,疲态尽显,“你们自由了。”
灯傀们喜不自胜,纷纷仰天咆哮。
它们的身影渐渐虚化,最后消失在风中。
从此解脱。
万籁寂静,周围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千岁转身,在萧瑟的晚风中缓缓走向山崖,坐了下来。
她的心情很平静。
不对,她都已经没有心了,还谈什么心情?
石缝间生着一丛不知名的小黄花,迎风招展。千岁随手撷了一朵,细细嗅之,指尖上的血染红了花瓣。
好香。
她悠悠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好想……活下去呀。”
预言成真,但她心中坦荡,毫无畏惧,只有可惜。
可惜,见不着他了。
在漫天星光下、在深山的修罗场中独自等死,这一幕好像有点眼熟呢。
生命真是个可笑的轮回。
她将黄花插在鬓间,自嘲一笑,仰首望天。
不,不对,好像不全是这样。
青云山中,离他们的住处不远,也有一处断崖,春有百花,夏有凉风,至于秋天……
一到秋天,燕小三就带她去采果子。
她分明记得,也是在这样温柔的月光下,她和燕小三并肩坐在崖边,吃着洗好的桃金娘。
吃一颗,又香又甜。
第二颗,更甜,一直甜到心底去。
当时燕小三说了什么话来着,逗得她咯咯直笑?
难得这家伙能憋出一个笑话,千岁不想忘。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来。
¥¥¥¥¥
白卢山在梁国地界,燕三郎不熟,只得几度起落,逢山民便问千秋崖位置。
两天来,他都在没日没夜地赶路,代步工具是一头巨大的蓑羽鹤。
这头速度和耐力都很惊人的异兽,是白夜所赠。
否则单凭步行,燕三郎自出千红山庄赶来这里,就算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少说要半月有余。
他在沙盘上看见的千秋崖,实在没什么特色可言,十万大山中随处可见。
东方泛出鱼肚白,下边又见山村,少年驱鹤降落,把刚刚起床劈柴的农夫吓得一个哆嗦。
这一回,终于有目击者谈及两天前的异状:
“夜里,西边突然传来古怪啸声,是从未听过的野兽嚎叫,震得人心惶惶,后来山头上就有红光乍现。”农夫仍然心有余悸,“第二天有人进山,发现满地都是死尸。那些尸体都是巨人,至少有一丈高。虎狼争相啃食,也没人敢再靠近。”
就是那里!
燕三郎不待他说完,就跨鹤高飞,一路向西。
不及七里,山林间果见伏尸枕藉,状甚凄厉。
果然是洪荒人!少年跳落地面,仔细勘察,发现死者当中不乏高阶修行者,他在城头都打过照面。
再往东走,林木和尸首皆成焦炭,不好辨认,唯有一截残躯挂在大石上,半脸都被烧毁。
恐惧和不甘,就凝在剩下那半张脸上。
燕三郎认得,这正是大长老檀宣。
身为元老会头号人物,面对妖帝都有一搏之力的绿洲强者,最后居然在这里落寞离世。
看到这里,燕三郎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惊难以自已。
洪荒人紧随千岁步伐,穿越时空壁垒至此。如今他们全军覆没,山林皆成修罗场,那么千岁……?
仿佛被一个声音驱使,少年不由自主奔向断崖。
终于,他见到那个倚石而坐的红色身影。
“千岁?”燕三郎的声音都哑了。她就在这里,一直等着他?
她说过的,人间再见。
阿修罗没有回头,腰板仍挺得笔直。
白色骨矛就插在地面上,石缝里孤零零躺着一盏残灯。
灯厢破敝,终年不灭的神火早已熄去。
燕三郎竟觉腿脚无力,踉跄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她身旁。
她并没有转眸看他,仍面向东方极目远眺,神色安详。
彼时,天地间第一缕晨曦刺破云海,照在两人身上,又在她眼里映成了金光,熠熠生辉。
少年喉间噎堵,不能成声,想抬手抚她面庞。
可就这么轻轻一触,玉人湮消,化作了细细碎碎、似有实无的红砂。
燕三郎急得伸手去抓,可烟砂就从他指缝里溜了出去。
她走了。
只有一朵黄花飘飘忽忽,落到了他的掌心里。
在这一刻,少年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和他之间最后一点羁绊,断了。
余生,恐怕心田只剩一片荒芜。
风里仿佛传来一声叹息,隐隐约约。
这一天,恰好是她一千岁生日。
第1640章 思念(双更合一)
秋高气爽的时候,鼬妖黄大和黄二化作人形,跟着自家主人踏进了梁国北部的边陲小城。
和其他不起眼的小县城一样,这个名为黟城的乡下地方离热闹有十万八千里,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灰朴朴的屋舍和有年头的大树到处都是。
习惯了都市繁华的黄大却不敢露出轻慢之色,入世多年,他已经很有眼力,知道何时应该三缄其口。
不过走过两个饭庄以后,他的肚皮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唤得很是响亮。
黄二在他后脑勺上狠拍一记,声音压到最低:“哥,安静点!”
“我……”黄大张口欲辩,可是看见少爷心事重重的背影,默默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肚皮喊饿,这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么?
不知哪家后厨飘出来红烧肉的香味,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
唉,就是让他生扒一碗大米饭也好啊,黄大眼只能睁睁看着一家又一家饭庄酒肆被甩在身后。
不过就在他自艾自怜时,燕三郎的脚步一顿,停在一户宅院门口。
不须黄大代劳,他自行叩响门环。
十几息后,门开了,里头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有事吗?”
“我家主人姓燕!”黄大赶紧上前通报,“乃是青云山主人。”
老头儿一愣,上下打量燕三郎,有点不信。
不过,看年纪好像真差不多?
“孙大夫?”燕三郎适时开口,“七年前起,我请你住在这里为先慈守陵,每月五两银子,用燕记商会的封纸封好。”
孙大夫呆住:“您、您真是燕……啊,请进,请进!”
他往后退,请三人进门。
黄大跟着燕三郎走进去,发现这里头就是一大片庭园,空旷处辟为菜地,远点儿是口大池塘,塘边大树成荫,就修了个凉亭。
亭子对角的屋舍宽敞,看起来建好也没几年,瓦当都是新的,纹路还很精细。
在小城能住进这种房子的,家境都相当殷实。
进了这里,黄大后背的书箱里就跳出两只小动物,白猫和狮子狗。
这两个家伙也不敢像在青云山上那么嚣张,老实跟在燕三郎身后,亦步亦趋。
燕三郎正对孙大夫道:“路过梁国,遂来祭拜。”
“我也该称您为少爷吧?”孙大夫面对自己的东家拿出了应有的恭敬,“请跟我来。”
他腿脚有点跛。
穿过亭子,庭园东南角种着枫槭和月季,晚桂也开出满树金黄的小花,风一吹,香飘三里。
在这块精心打理的草地上,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
黄大看见开头“先妣”二字,就知道这是少爷母亲的墓了,连带着肃然起敬。
老夫人姓燕,原来少爷是跟着母姓?
少爷从不提起幼年往事,手下就无从得知。
他这里胡思乱想,燕三郎回头问他:“东西呢?”
“啊,在这,在这!”黄大先从储物戒里取出红漆一罐、狼毫一支。
少年两手掸袖,掠去浮灰,才大步行至碑前,跪下来以笔点漆,为碑字仔细描红。
他快描好时,供品也备好了,是炆得酥烂的猪肘一大块,烧鸡一整只,清蒸大黄鱼一条。
此外还有各式奇巧果子点心,以及一小瓮青云山泉水酿成的美酒。
燕三郎拍碎泥封,把酒水倒于坟头。
孙大夫也很有眼力见,抽空往返屋舍一趟,端香打火递给燕三郎。
少年举香,伏地三拜。
接下来,就是烧纸钱了。
从头到尾,燕三郎都是一言不发。
至最后一点纸钱烧完,他才问孙大夫:“你住这里,可有什么短缺?”
孙大夫也是实在人,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一切都好。”
“如有需要,只管去找镇上的吴家,他专接燕记的生意。”看孙大夫连连应“好”,燕三郎顿了一顿,才郑重道,“当年,谢谢你。”
孙大夫一怔:“当年?哦,那都是举手之劳。少爷容我在这里居养,已经十倍报还。”
燕三郎转而对黄大兄妹道:“去吃饭吧,街对角就有酒楼。”
“那少爷您?”
“我还有事,你们不用跟来。”燕三郎向孙大夫点了点头,“今晚让他们留宿。”
说罢,他走回庭园,推门而出。
黄大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多想,扭头对孙大夫道:“老人家用过晚饭没?我请客!”
“有心了。”孙大夫笑着摇手,“老了,吃不动油腻,我就在家里吧。两位可愿意留下用饭?”
黄大想吃红烧肉了,正要拒绝,黄二却猛然点头:“好好,那我给老丈打下手!”
“喂,妹妹……”黄大不甘心,除了红烧肉他还想吃鸡!白切或者香卤都行啊。
“喂,哥哥!”黄二抓着他的袖子不由分说,“想吃鸡吃肉,你去酒楼买回来就是!天快黑了,你别乱跑。”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黑了,黄鼠狼就得现原形。
黄大这才高兴起来:“是哈,我这就去!”
黄二叮嘱他:“再要十坛好酒,要最好的。”
“哦?好。”金睛兽的确酒量很大。
他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对:“咦,芊芊哪去了?”
只有狮子狗小金站在身边狂摇尾巴,白猫却不见了。
“方才就跟着少爷走了。”
两刻钟后。
黄大回来了,摆好满桌的肉食,又问孙大夫要了个大盆,把一整坛酒水都倒在盆里。
小金高高兴兴一头扎了进去,哪管得上吃肉?
孙大夫也做了几个小菜,本想一如既往地清淡,可架不住黄大兄妹轮番劝酒,还是喝了两杯。
两杯之后,又是两杯,孙大夫就把自己立的清规戒律都抛到脑后。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黄二见孙大夫满脸通红,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这才问道:“老丈,您先前帮过少爷什么忙来着?”
孙大夫确实喝高了,有问必答:“他小时候来找我看过几次病。对,从燕彩儿捞他出水那一天。”
“那一天怎么了?”这就说到老夫人了。
“红香楼这些姑娘的衣服,一向都交给婆子浆洗。那天也不知怎么着,燕彩儿急匆匆来找我,裙鞋都湿了,怀里还抱着个湿漉漉的婴儿。”孙大夫抿了一口酒,黄大赶紧给他递了一盘油糟小鱼,“她说孩子躺在一大块树皮里,从河上游漂了下来,正好被她拣起。这娃儿也是命大,那天夜里就下暴雨,河水大涨哩。”
“这男婴出生最多四五天,喉咙上却有一道伤口,害他高烧不退。我一看,小子真健壮啊,这都不死,赶紧给他开了药。正好邻居有妇人刚刚生产,奶水充足,燕彩儿就出钱请她当乳母。”
黄大挠了挠后脑勺:“你们这里的河流,经常漂人下来吗?”
“不少。那些年战乱不断,水里什么都有。有妇人洗衣洗到一半,发现河底的水草缠着半张人脸呢。”
黄二却问:“红香楼是酒楼吗,这一路走来并没看见。”
“差不多吧。”孙大夫含含糊糊,“就是里面住着姑娘,常陪客人吃酒。红香楼十年前就关了,听说东家犯了事儿,畏罪潜逃。”
黄二瞪大眼睛,突然明白了。
这不就是红馆坊?!
她下意识看向庭园,那么少爷的母亲岂非就是……?
黄大倒没想那么多:“听说少爷幼时也很艰难。”
“是啊,他们母子生活不易,燕彩儿又去得早,少爷流浪街头,有一段时间就住在这个园子里。”孙大夫叹了口气,“我是怀罪被发配边陲,接济少爷也是有限,最多给他看过几次病,没收钱。结果几年之后,少爷竟然派人给我找了这个优差,说是替他为燕彩儿守陵,其实赐我好地好宅,衣食无忧。这园子原本荒废多年,燕记商行给修葺一新呢。”
黄二好奇:“关于少爷的身世,没有更多线索了吗?”
“没了。”孙大夫摇头,“没有信物,没有书函,但包裹婴儿的布料是上好的绸缎。据燕彩儿说,制工精细,花样子也很新奇,至少方圆五六十里的成衣庄里都没有。”
他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很快下桌睡觉。
天黑时,鼬妖兄妹也变回了原身。黄大问妹妹:“少爷出去很久了,咱要不要去找找?”
“找什么?少爷需要独处,这时候你可千万别去烦他,没看小金都不追?”狮子狗去院子里睡了,黄二迈开腿往厢房里走,“芊芊说,当年少爷就是在黟城拿到木铃铛、遇见了女主人。”
“哈?”黄大摇晃的尾巴停住了。他怎么没听说?
“唉!”黄二自顾自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少爷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会有一个显赫的出身。”
黄大眨着小眼睛:“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黄大的确不懂:“那女主人呢?女主人也了不起啊。”
黄二呆住。
阿修罗天生无父无母,哪有出身可言?
好一会儿,她才看着兄长感叹:“你的脑袋,偶尔也有灵光的时候嘛。”
……
燕三郎离开庭园,又穿过两条小路。
他在黟城生活多年,对街巷了如指掌。十多年过去,这里也没有太多变化。
最后他走进一家酒楼,随手扔给掌柜一锭金子,足足二十两:
“买你酒楼一晚,现在就打烊走人。”
店里无客,掌柜的正打瞌睡,没料到天降横财,于是二话不说,带着伙计和厨子,拿钱关门溜了。
燕三郎却不在酒楼停留,径直走出后门。
这后方是一条暗巷。
酒楼门面有多光鲜,这里就有多简陋,路很窄、墙很高,终年不见阳光。除了倒泔水的马车,平时没人路过。
包下酒楼后,这条巷子就更安静了。
除了墙上又多几个破洞,这里几乎没变,空气还是那么潮湿,带着暗巷特有的臭气。燕三郎缓缓踱到墙边,站住。
就是这个位置。
许多年前,那个电闪雷鸣之夜,他就在这里破开天衡封印,第一次邂逅了她。
这是他见过最美最神秘的女人,套用说书先生的话,貌若天仙。
但她送给他的头一句话,满满都是威胁:
“停下,否则我吃了你!”
她嗔怒的语气,他记忆犹新。
燕三郎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慢慢垂首,伏在了墙头。
小半个时辰后,白猫芊芊跟了过来,望见的还是这一幕。
它有点担心,跳上墙头蹭了蹭主人的手背。
燕三郎把它抱在怀中,背倚高墙,慢慢滑坐下去。
白猫乖巧地伏在他手臂上。
少年抚了抚猫头,又轻轻抚摩它颈下的黄金核桃。金属冰冷,他摸到那个机关,一按就开了。
核桃里掉出一枚圆珠。
燕三郎一怔,把珠子握在掌心,阖上双眼。
庞杂繁复的记忆,瞬间就击中了他。
他看见了千岁的生平,从诞生于修罗界的多识之树,趟过尸山血海在修罗界成就一方霸主,再横跨漫长的千年时光,一直到她做出了六道大能根本不敢想象的决定——冲破时空壁垒。
她的一生,有惊涛骇浪,有波澜壮阔,也有温婉柔长。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懂了她。
看懂她的不甘,看懂她的担忧,也看懂她的义无反顾,和慷慨赴死的勇气。
她原本是那么希望打破预言。
一人一猫,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
白猫都打起了盹,忽然觉得耳上一凉,有水珠落下。
它下意识动了动耳朵,结果又是一滴。
下雨了?
白猫举头望天,却发现明月当空,天顶上连一片云朵都没有。
至于主人,他像是凝成了一尊雕像。
玉人已去,他该怎么做,才能再见她一面?
人死不能复生,铁律。
可这个念头一起,就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
至天明,两头黄鼠狼才听见开门的声音。
黄大和小金跳进庭院,见燕三郎迎面而来,肩头趴着白猫。
这是在郊外露宿一夜吗,怎么衣裳带着潮气?
“少爷,我给您打水洗脸呀?早饭已经做好。”黄大很聪明地没有多嘴,“那,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饭后启程,去贝州罗陀岛。”燕三郎走去厨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我要见一见嘉宝善。”
黄大哦了一声:“您担心幽魂族又使坏?”
离开千红山庄后,幽魂族就被流放罗陀岛,那是远离陆地的海岛,以人类的体能游不回来。并且岛上还有海妖守卫,嘉宝善等人几乎不能生离。
“不。”燕三郎在桌边坐下,望向灶底。黄二做好早饭就停火了,但炉膛里的余灰又泛出了红光,隐隐复燃。
黄大发现,少爷又在转动手上的宝石戒指,眼里有光隐而未发:“或许,我们还有宿怨未了;我的任务,也远没有完成。”
后记(上篇)
【本章为六更合一。】
人间四月天,桃李竞芳菲,野郊无寒夜。
这样美好的时节,却有七八人策马狂奔,趟过潺潺的小河,往对面的山坡狂奔。
这几人满身是伤,面色疲惫,连马匹都在呼哧呼哧喷白汽,显然也到强弩之末。其中一名骑士少了整条左臂,血都流到马股上,却没时间包扎。
首领大呼:“快、快,翻上山坡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左侧骑士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横摔出去。
首领急忙勒停,跳下来一看,骑士脑袋正好撞在大石上,已经瘪了,但他怀里抱着的女娃却没事,只是脸色发白。
“快,上马!”首领将她抱上自己马背,继续前进。
“大人,追兵来了!”手下紧急通报。众人回望,果然见到近百骑出现在地平线上,飞快靠近河道。
对方龙精虎猛,自己人马俱疲,不出半刻钟一定会被追上。
孰料首领这时却下了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解武器,全扔掉!”
手下犹豫:“大人,这?”
万一被追上,手无寸铁岂非等死?
“快!”首领先为表率,把自己腰间佩刀、身后弓箭全解开来,扔去地面。
手下不敢怠慢,纷纷效仿。
抛掉武器还减重不少,马儿奔得更快,转眼就到坡底。
山坡有些陡,松林茂密、长草齐腰,不能再骑马了。
众人下马,改作步行爬坡。
首领大喝:“武器都扔干净,不想死的就听话!”
靠谱吗?大家一迟疑,总算服从的天性占了上风,还是从靴筒拔出短匕,远远抛了出去。
希望传说是对的,希望自己没有做错。
“放我下来!”女娃想挣扎下地,“我自己走。”
“小姐,爬上山坡才安全!”紧要关头,首领哪敢让她落地?
女娃问他:“坡底有人,他们不怕吗?”
坡底的确有两个农夫,正弯腰拣拾柴禾。除了掉落的松枝能烧火之外,松脂用处很大,寄生在白纹松林里的好几种菌子,还是难得的美味。
几人弃马上坡,农夫当然注意到了,但他们只瞥来一眼,并不惊慌。
首领摇头。
女娃又看了看坡底,什么也没有啊,这要拿什么拦住追兵?
“那些人真不会追来?”
“不会,这里已是青云地界!”其实首领心里也在打鼓,“不过来者是卞白,这厮杀人如麻、心高气傲,让他尝尝苦头也好。”
又十余息,追兵也赶到坡底。
为首的青袍小将只有二十出头,英气逼人,一双眼中寒光四射。
他的座骑非马,而是一头巨大的黑狼,不受地形所限。
弯腰拣松塔的农夫离它三丈,一抬头就看见这头巨狼盯着自己伸舌头,垂涎欲滴的模样。
从这狼的眼神来看,它早就尝过人肉的味道。
不过黑狼刚要上坡,突然受惊一般往后跳开数尺,低头在草丛里嗅了起来。
青袍小将身后的兵卫大声道:“将军,界碑!”
这会儿已到戌时(晚上7点),天却还很亮,众人清清楚楚看见,坡前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碑,上书“青云地界”四个描金大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
“哼,到底被他们逃进青云地界!”年轻将军左右顾盼,发现了弃置在草丛里的武器。
为了逃进去,叛贼不惜扔下武器。
他一抬头就看见坡顶上的目标。这些人已经逃出射箭范围,此时都停了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察看这里的情况。
双方相距不到一百丈。
追?
不追?
年轻将军多看界碑两眼,脸色阴晴不定。
界碑就孤零零立在这里,附近并没有军队守卫。
他身后的年长兵卫赶紧靠近:“将军,青云地界不可擅闯,王上知情也不会苛责。您……”
恰在此时,山坡上的女娃朝着年轻将军做鬼脸,还一连做了五个,手合喇叭状大声讥笑:“胆——小——鬼!”
声音在坡上坡下回荡不已。
首领赶紧将她双手拉开。
但年轻将军已经看见听见,眼中杀气暴涨,喝了一声:“上坡,杀!”
左右都是一惊,不进反退。
身后这回有好几个兵卫一同阻止:“将军,万万不可!”
年轻将军大怒,抽刀出鞘:“谁说不可,我斩他脑袋!”
坡下拣松子的两个农人见了,摇摇头,回身便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又是一队莽夫!”
“对上一块石碑,你们就畏首畏尾,可还记得自己是大越的精锐?”年轻将军翻身骑狼,驱着它就往界碑后头跳去。
狼爪刚刚越界,就听“隆”地一声,石碑突然上拱,露出下方驮碑的赑屃。
这是石雕的怪兽,背甲比圆桌还要大上两圈,原本埋在地下,有人越界才会引它出来。
它一露面,大嘴张开,对准了年轻将军。后者听见响动回头,座下黑狼顿时立住不动。
“别动,千万别动!”不远处的农夫开口了,“青云地界禁兵武、禁斗殴。要么循原路退回去,要么扔下所有武器,你还能保全性命。”
年轻将军忍不住笑了:“一个石龟,能奈我何!”
“你比俾夏国的安成王、灵山的白候景还要厉害吗?”这农夫哈哈一笑,“六十年前、二十年前,他们就死在这里,死在你脚边的位置,你也试试啊?”
年轻将军抿紧了唇,眼里犹疑不定。
类似这样的传说,青云界里多的是。
信,还是不信?
追,还是不追?
家里的老头、军中的前辈,都反复说过青云地界不可擅闯,他从小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面临两难抉择。
众手下也在苦苦劝说。真正让这些浴血沙场的精锐裹足畏前的,难道只是区区一块石碑本身么?
当然不是。
这时,他的心腹抛掉长刀奔了过来:“将军,追丢了人才麻烦,余下的都能设法。”说罢低声献上一计。
卞将军呼出一口气,有些憋屈:“好,就这么办。卸兵甲!”
他这里近百人也飞快地卸掉兵器,只留一人看守,剩下的都跟着卞将军一同上坡。
他可以在国中肆无忌惮,但在这里……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坏规矩,不单是他。
“喀啦”几声,负碑的石赑屃又沉回地底,算是对他们赤手空拳的回应。
坡上的女娃大惊:“他们追来了!”
“走吧。”首领招呼大家回身继续前行,“扔掉武器,就说明他们打算遵守青云地界的规矩,不敢再堂而皇之杀人。”
卞将军等人跟在他们后面,目光阴沉,但果然没再冲上前动手。
翻过山坡,心事重重的女娃也忍不住“哇”了一声。
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都辟作了水田,干道纵横,屋舍点缀其中,平民往来如织,分明鱼米之乡,哪里还算郊野?
“好热闹!”
她忍不住回望故国,只是一界之隔,繁芜判若两世。
不远处的卞将军脸色更不好了,到处是人,哪能得空下手?
逃犯和追兵,居然一前一后相隔不到十丈,走得井水不犯河水,真是天下滑稽!
他身后的兵卫倒在窃窃私语:“这里就是青云地界!”
“我看也没甚了不起,没传说中吹得那么离谱!”
“这才刚进地界,哪到哪……”
沿主路往前走,不到三里,城镇赫然在目。
“离原镇到了。”首领的脸色稍微放松,“我去找亭长,也就是这个镇里最大的官儿。你们到前头那家酒楼等我,谁也不许乱跑。”
追兵就跟在身后,哪个敢乱跑?
女娃侧了侧头:“吴叔,看到那块令牌以后,亭长就会听你的话?”
“会的。”首领吴叔很是笃定,入城之后就跟他们分开。路边就有医堂,他顺便把两个伤兵也带走。
没想到这镇子不小,街上开满商铺,百业百行,就连集市也是热热闹闹,门口还有戏班子搭台,演出的影子戏就是坡下农夫说的那一出,《安成王饮恨白松坡》。
比巴掌大的小人在戏台上又跳又唱,还能喷火。女娃看得入神,侍卫赶紧将她抱起来:“小祖宗,这里方可停不得。”
小姑娘心有不甘:“不是说,姓卞的不敢对我们下手吗?”
“是……按理说是,但这里人太多。”戏台周围人挤人,容易被后方追兵下死手。
侍卫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看那里吹糖人儿,给您买一个如何?”
做好的糖人插满了木杆,随便买一根就能走,不耽误时间。
“不要。”女娃面露厌恶,“他拿嘴吹,沫子乱飞,脏死了!”
是了,小姐千金之躯,哪像他们这么不讲究?
侍卫无法,好在小姐这时拍了拍手:“算了,赶紧去酒楼。”
这应该是镇上最大的酒楼,占地三百平,有上下两层,木头都刷着明漆,地面大块水磨方砖。
算不上多气派,但宽敞整洁。
外来者都有些惊讶,见多了这种边陲小镇的酒楼,哪个不是灰头土脸?
众人落座,随后卞将军也带着两名随从进来,被引去另一边四角桌,跟他们隔着半个厅。
卞将军不悦,指着窗边的桌子道:“我要这张!”
那桌子临窗,正对大门,谁进谁出都能看个明白。
不过桌边已有一客,身着白衣,正在举杯轻啜。
卞将军走去桌边,放下一锭大银:“兄台,借你位子落坐可好?”
锭子足有五两重,说话也比较客气。
这客人拿起银锭看了两眼,推还给卞将军。
伙计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几位客人,这张桌子是人家长期包下来的。我再给您找个好位置去。”
卞将军还未说话,客人已道:“想坐就坐,银子免了。这里正好有三个空位。”
四方桌,他占了朝向最好的一席,可不还有三席么?
卞将军怎么会跟陌生人合坐?侍卫正要瞪眼,卞将军却摆了摆手:“打扰了!”说罢真地挑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很少这么和气,但这里是青云地界。
再说他也看清这独客面貌,真是一表人才。修眉俊目,身如春松挺拔,看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但气度沉凝,如渊如岳,让人判不出虚实。
青云地界真如传言那般人杰地灵?随便进个小镇,他就能遇到这种人物?
三人落坐,简单要了些酒菜。
白衣客打量三人,发现他们外衣上有点点紫黑。
那是血迹?
他目光一转,又望见对面女娃那一桌。
那桌客人也是血染衣袍,比这三人夸张多了,但神情萎顿、目光闪烁,总往窗边瞟。
他们跟他素不相识,那就是一直留意对面三人?
白衣人的目光停在女娃身上。
小姑娘白白嫩嫩,眼睛大又黑,见他看着自己,于是不服气地瞪回去。
白衣人失笑,自顾自倒茶。
酒楼不大,客人也多,却不喧杂,因为前方台子上坐着说书先生。
别处的说书人,都喜欢在前朝旧事上添油加醋,偏这一个紧跟时事,说的还是前不久才发生的猛料——
卫国定远侯卢亮起兵谋反!
说书人正讲得口沫横飞,卞将军三人听得眉头直皱,女娃那一桌客人却垂头丧气,饭只扒了两口就不吃了。
底下的听客疑问不少,有人就道:“定远侯到处平乱,我记得卫帝至少四次派他镇压暴动,他还跟俾夏人打过好几场仗,不然卫国西边的土地就让人割走了。怎么他自己居然反了呢?”
说书人还未回答,就有客人反驳:“卫百官庸碌贪财,民生凋蔽,可是国君眼耳闭塞,见不到百姓疾苦,听不见平民哀嚎。呵,岂有不反之理?”
卞将军的拳头一下子就硬了。
他身边的侍卫大声道:“你可是卫人?怎敢言之凿凿!”
“所幸不是!”这客人是商人模样,身边还带个小仆,“我是土生土长的青云人,我儿在瀚海学宫听讲,回来就转述与我们听。他们还说,卢亮是被逼反!皇帝身边小人屡进馋言,说卢亮要反,这么说上七八次,皇帝不信也得信了。那你要是卢亮,会坐以待毙吗?”
边上的客人纷纷称羡:“令郎居然在瀚海学宫,前途无量啊!”
又有人道:“既是瀚海学宫传述,那必是真的了。”
商人连道“过奖”,但是满面红光,甚是自得。
他们的重点,居然都不在定远侯。
说书人赶紧咳嗽两声,把气氛拉回来:“可惜可叹,卢亮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直逼卫都。这时候有人拉着几万精兵来锦上添花,称要跟他一同杀进卫都,清君侧!卢亮轻信失察,就此埋下祸根,最后被他所杀。你们道这人是谁?”
说书的都喜欢卖个关子,众人摇头。
定远侯前不久才造反,众人只知道他功败垂成,具体经过却不清楚。
这时却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是狗贼卞云山!”
正是小姑娘开声了。
“狗贼与定远侯走到卫都南岸才突然翻脸,作计害死了他,还拿他首级去送狗皇帝,自己连升三级,还被封作太师。卢家军就这样、这样败了!”
她刚开口,卞将军就停箸不食,面沉如水;等他说到最后一字,卞将军重重放碗,反手甩出竹箸。
要是真打实了,小姑娘嘴里就要被多开个洞出来。
卞将军恨她妄言,这时也不顾当地规矩,就想取她性命。
不过竹箸刚掷出去,“嗖”一下没了影子。
酒楼里的客人甚至不知这儿险些发生命案,还在催促说书人。只有女娃那一桌人看得目光微懔。
卞将军脸色也变了,他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倒是面前的白衣人不紧不慢开了口:“这人也未讲错,你为什么杀她?”
“是你?”卞将军紧盯他不放,“你是怎么……”
话未说完,窗外跳进一个白忽忽的影子,“咚”一下落在桌面。
侍卫原就紧张,腾地跳起。
白衣人摆手:“莫怕,小猫而已。”
不速之客果然只是一头猫儿,通体雪白、毛发蓬松,有趣的是生就一对鸳鸯眼,脖子上还挂着个金核桃。
白猫“喵呜”一声,先去蹭了蹭白衣人的手臂撒娇,接着就盯着桌上的糕点舐嘴唇。
“吃甜食太多不好。”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掰了一小块米糕喂猫。
卞将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狸奴怎可上桌?”
“它是妖,不是奴,长年订下这张桌子的就是它。”猫尾巴上粘了几枚苍耳,白衣人轻轻替它摘掉,“再说,它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
那厢说书人点了点头:“没错,那位正是从前跟定远侯一起并肩作战、镇压起义的卞云山!小姑娘,你从哪里知悉?”
“定远侯就是我爹爹!”女童声音铿锵,“狗皇帝杀了我全家三百二十口人,只有我逃出来了。他们还不放过我,派了这人——”
她突然手指卞将军:“——卞云山的儿子追杀我进青云地界!”
四下哗然,一片嗡嗡之声。
白猫望着小姑娘,低唤一声,白衣人也挑了挑眉。这么小的孩子就敢指认,勇气可嘉。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来,又指指点点,卞将军想反唇相讥,但立刻化作一抹凉笑,举杯一饮而尽。
说吧说吧,趁着这张嘴还在。回头他要把她的舌头剪断,再将牙齿一颗一颗拔掉。
侍从看见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卞将军这么笑,就是有人要倒大霉。
说书人也没料到今日剧情这么精彩,看看他又看看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卢雪仙。”小姑娘朗朗道,“我来青云宗借兵,给我爹爹报仇!”
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童言无忌。说书人挠了挠头:“你怎么知道元圣肯借兵?青云宗遗世独立,很多年不插手外务了。”
“因为!”卢雪仙认真道,“我祖父可是元圣的得意门生,元圣还给过信物。还有,我听说青云宗早年也打仗的,打了很多仗,不然大家也不会这么怕它。那时能打,现在也能打!”
话糙理不糙,底下有人笑了:“小姑娘可知道元圣姓什么?”
“当然知道了!”小姑娘一瞪眼,“姓燕,燕子的燕!”
“好,好。”说书人还能怎么答,“那就祝你好运,早日见到圣人。”
他很是感慨:“时光不饶人啊。百多年前‘卫武中兴’,大卫是一等一的强国,卫英武帝萧宓甚至得到元圣辅佐;今日再看,啧,竟已是这副光景。”
那商人奇道:“咦,我听说元圣从未在卫廷为官,一直是白丁之身,只是跟皇帝交好,这样不能说是辅佐吧?”
“话虽如此,元圣离卫入主青云宗后,也与卫英武帝保持书信往来,直至后者终年。”说书人干咳一声引开话题:“百多年前的旧事,谁能亲眼考证?重要的是,人间从不太平,各位身在青云才能笑谈四海。诶,方才这小娃讲咱青云宗早年也打仗……”
底下的听客立刻点上了:“给我们再说说俾夏之战!这个就数你说得好。”
“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元圣接手青云宗第三年……哦,那时大伙儿还只称他是山长,已经吞并了几个小国的俾夏妄自尊大,趁着元圣外出之机侵扰青云宗,想占去我们北境七城。我宗奋起还击,拒敌于门外;至元圣归来,亲领大军出征,兵分三路,屡战屡胜,势不可挡!十五天内,他就拿下对手九城,第十九天就打到对方国都城,并且吞下了辅城!”
台下鼓掌,纷纷催促。
“俾夏也没料到我进军神速,但他们惊而不恐,因为都城坚固,粮食丰足,据说囤粮九千万石,自以为坚持半年无碍;并且在西边攻城掠地的军队也加紧东返,要与我军决一死战。”说书人喝了口茶润嗓子,“元圣派人挖开河道,准备引三台河水灌城。俾夏人站在城头眺望,嘲笑不已,说三台河秋冬无水、底生干草,我们挖也是白挖。元圣也不理会,言渠成水来,让大家继续挖掘。果然,河道完全挖开当晚,俾夏都城突降暴雨,规模是三百年一遇。仅一天河水暴涨,冲流直下。毫无防备的俾夏人慌了手脚,此时想再堵截,为时已晚。”
客人叹道:“元圣料事如神。”
“元圣处事决断,多神来之笔,我等凡人难以揣测。”说书人得意道,“是役,俾夏都城内溺亡者两万多人。城池被围,死人送不出去,城里的柴禾又很珍贵,烧饭都不够,哪有多余的拿来烧人,只能堆去偏门掩埋,这样不足半月,疫病就起来了。两个月内,疫疾而亡者又是一万多人。守城门的副将捱不住压力,削掉上级的脑袋,开门献降!”
“我们拿下俾夏都城,可谓兵不血刃,从头到尾也只损失了六人,还是挖河道时不慎掉进去的。”
即有人抗议:“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才三人?你这六人是哪里考据来的?”
其实这些段子在天下流传了几十年,经过口口相传又衍生出几十个版本,但人们就是百听不厌。
青云宗原本只是地方小宗,自新宗主接手之后快速强大,初期仍然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青云宗的底盘太好,从位置、土地、人口各方面看都像块大肥肉,引得周边势力心痒难捺。
青云宗终于被惹毛了,不仅三番四次打退强敌,还把敌人的地盘也一并接收过来。
谁打它,它就灭谁。
劫掠成性的俾夏人、如日中天的拢沙宗、两面骑墙的灵山……青云宗在三十年里打爆了二十七个对手,在效率特别高的年份甚至可以做到一年灭仨,给兵家贡献了无数个经典的攻防案例。
初时被动出手的青云宗,大概是打胜仗打出了戾气,后来频频主动出击,有时相距千里、中间隔着数国也要纵兵前去,旁人根本摸不到什么规律。
天下人从震惊到渐渐麻木,对它的胜绩再也不会大惊小怪。
最令各国佩服的是,尽管青云宗征战多年,对自己的新老地盘还治理得井井有条。它击败拢沙宗用时最久,足足三年。然而这一千多天里,青云百姓的赋税并没有增加一分,反而还略有缩减。
因此,百业兴旺、盗匪不生,盘面十分稳固。
反观拢沙宗就不行了,虽然战力强大,可是从民间抽人抽钱太多也太狠,没几年就生生被青云宗拖垮。
三十年间,青云宗为世间树立了长胜不败、长治不衰的太平盛世样板。
在夺取了东边的出海口、打通湖海贸易之后,青云宗就停止扩张,开始主理内政、外交盟友,给自己争取来九十余年的太平盛世。
虽然周边的王国更替不辍,但从头至尾无人敢来侵扰青云宗,甚至连国民私逃至青云地界也不敢要回、追究,反而十分示好。这当然是因为它早年战绩惊人、现今富庶强大。
以战止战。
另一个重要原因,青云宗还办了两件大事,让自己声名远播、地位超然:
首先设立瀚海学宫,广招天下人才。
学宫传授内容广博,上至帝王心法、下到商贾之学,五花八门,有教无类,皆有专人讲习。
更重要的是,它不限国别、尊卑、地位,只要通过学宫审查认定,就可以入学听讲。
每年三次,元圣亲自开坛授课,底下万人听讲,场面蔚为壮观。
第二件大事就是设立天心阁,为天下梳理文脉、保存功法、典藏珍籍。
只有公认的传世之作才能被收录其中。对当世大家而言,自己的著作入藏天心阁,就是最高荣誉。
并且天心阁对瀚海学宫所有弟子开放,除了少数修为心法秘藏,其余典籍皆可堂阅。
当这消息传开,世间轰动一时,都说功德无量。
此后,大小国度、宗派,都千方百计将王孙、世家子弟送来瀚海学宫,学成归国即成栋梁。
有好事者统计,当世二百一十七国、宗,只有十二国与青云宗无关;其余的,都有瀚海学子在朝堂为官、在宗派掌权,执政议事。
门生故吏遍天下的青云宗从此地位超然、如在云端,无人再敢打它的主意。
时人评价青云宗成就,绕不开它的领袖。举世公认,青云宗一百二十多年来都由这位宗师坐镇,才能稳渡风波,如日中天。甚至当世许多大佬认为,青云宗潜力强大,根本远未到达巅峰时刻。
接下去说书人又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关于元圣的秩闻。
“宣国明帝颜奕在位六十年,与我青云宗关系匪浅。宣国迟迟未立太子,因为明帝认为麾下七子皆很出色,尤其老三和老五,他不知传位给谁才好,于是求元圣指点迷津。”他喝了口茶水润嗓子,“元圣不曾明说,但授他一套考较之法,以此筛立太子。后来这套办法流传开去,成为多国设立储君的标准;有志于上位的皇子,就要依规律己,泽被百姓。”
酒客纷纷道:“知道知道,后来这套办法被收入《人书》之中。”
“是啊。”说书人感慨一声,“元圣之所以被称‘圣’,是因为他发下鸿愿,立志成《天》、《地》、《人》三书。《地书》、《人书》写成之日正逢深秋时节,本该天地肃杀,可青云山偏偏一夜之间百花齐放,天空万鸟来朝,地面异兽磕首。”
他指天立誓:“那一幕我亲眼所见,如有半字浮夸,天打雷轰!”
酒楼的大掌柜笑眯眯听到这里,也点头道:“我也看见了,那几天我恰好在青云山办事。天地异象,好生轰动。哎哟,那一年我十八岁,年轻得很哩。”
卢雪仙以手托腮,忽然问道:“元圣这么了不起,为什么没有续弦?”
女孩子的关注点,总是和糙爷们儿不太一样,哪怕议论的是元圣。
众人的笑声小了。卢雪仙奇道:“我说错什么了?”
“六道皆知元圣的夫人美艳无双、修为通天,却非人类,而是阿修罗。”说书人轻咳一声,“自她殁后,对元圣大献殷勤的佳人、才女无数,但他不为所动。后面这几十年,听说他很少踏出青云山,更无这类传闻。”
卞将军听到这里,突然插嘴:“我还听过一种说法,你们青云宗这位宗主当年征伐四方,为的不是解救黎民于水火,而是要追杀一个仇人!后面他开办瀚海学宫、天心阁,广开学路,更只是往天下王廷安排心腹,以利于搜捕仇家、斩草除根!”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奇才,能想出这么个理由的必定是奇才!”
也有酒客好奇:“到底什么仇家?”
阴谋论最得人心。
“神人!”卞将军面色肃然,“那是天道派下来的使者,青云宗主胆大妄为,敢逆天行事!你们这些升斗小民不知就里,还在欢欣鼓舞,不知何时就要天降神怒、大祸临头。”
他的话铿锵有力,说完许久,酒楼里一片沉默。
也不知道谁先嗤了一声,众人哄堂大笑。
卞将军翻了个白眼,懒得与这帮平民计较,只摇头道了句:“无知。”
坐他对面的白衣人笑道:“这番话,你从哪里听来?”
“你也觉得好笑?”
“不。”白衣人悠悠道,“好似有两分道理。”
卞将军有些意外:“你不是青云人?”
“最开始不是的。”白衣人抚了抚猫头,“我们来自梁国。”
“梁国?”卞将军皱眉,“七十年前就被拢沙宗所灭。”
“那么我们算是遗民。”白猫也喵呜一声,仿佛有些感伤。
卞将军看他的眼神更加怀疑。
若祖上是梁人,他应该说自己祖籍梁国才对。
此时,女娃那一桌的首领吴叔归来,急匆匆落座。白衣人看了他们一眼,又问卞将军:“我记得卞云山有两个儿子,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卞将军吃了一惊,警惕心起:“与你何关!”
“卢雪仙的祖父卢士高大器晚成,三十七岁才入瀚海学宫,武艺神通始终平平,但于卜卦推演很有天赋,替天心阁注释和补全许多书籍。他算到卢家三代之内或有灾祸,就用那几年积下来的功劳,向青云宗换取一个庇护。”
白衣人下巴朝着吴叔等人点了点:“如今,卢氏遗孤前来兑现承诺,青云宗不会不允。”
卞将军越听越奇:“既然卢士高有言在先,卢家后人怎么不及早避祸?”
“言灵之术,十有二三成真即谓了得。便是天道,也不能窥未来全貌。卢士高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预测,家人怎会事事较真?”白衣人侃侃而谈,“再说,天有常理、命有定数,知之也未必能改之。”
卞将军盯着他问:“你到底是谁?”
“那孩子自有青云宗照应,你可以回去了。”白衣人语气平淡,仿佛谈论天气,“卞将军并非领命而来,只想争这个功劳罢?这样说来,你是卞云山次子卞白了。”
卞白眼里震惊难以掩饰:“你在青云宗身居何职?难道今日专为卢家而来?”
他越是观察,越觉这人奇异难测。按理说,强者气度自然流露。可他面白衣人时却一点儿气息都察觉不到。若是闭上眼,这人简直就像不存在。
不,更像是他已经融入天地。
“也不能这样说。”白衣人微微摇头,“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自己的推算是否——”
话未说完,同在窗边的客人轻呼一声:“快看天上!”
天上?
众人凑到窗边去看,竟然见到浑圆的太阳多了个缺口,一点一点扩大。
天色也渐渐变黑。
“天狗食日。”白衣人嘴角的笑容蓦地扩大,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果然发生了。”
“你测算天狗食日?”卞白心觉怪异荒诞,“为了这个,你特地跑来离原镇?”
“不,天狗食日只是先兆。”白衣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今时在此,只为迎故人归来。”
听不懂。卞白怔怔看他半晌,突然站起,摆了摆手:“走!”
他带着两个侍从,扬长而去。
被追杀的卢家人一直关注这里,见状都有些惊讶:“卞白怎么走了?”
吴叔望着白衣人低声道:“我看卞白与此人交谈甚久,莫不是内应?”
卢雪仙咬了咬唇:“现在怎办?”
“卞白走了,我们就好好吃饭。”吴叔已有主意,“大家奔逃百里已经疲敝,且在这后头的客房休整一晚,明天买马上路。”
这里是青云地界,众人也更安心,多叫了些吃食上来。卢雪仙小声道:“吴叔,我要去后头。”
“危险未过,不可外出……”吴叔顺口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哦!张宣,你护着小姐出去。”
人有三急嘛,免不了。
被点名的侍卫抹抹嘴站了起来,跟在卢雪仙后头往外走。
酒楼后头十丈外,才有一座小茅楼,又臭又破。
哪怕逃亡期间,在野外就地解决都比这里干净啊。卢雪仙看得小嘴噘起,做足心理建设才往里走。
张宣当然在外面等着。
好一会儿,卢雪仙走了出来,在边上的木桶里取水洗手,才走向侍卫。
茅楼一边是高墙,另一边是竹林。卢雪仙才走出几步,林子里“唆啦”一声响,把侍卫吓了一跳,手在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武器都扔在青云界外了。
好在林子里蹿出来一只小狮子狗,两只前爪趴地伸了个懒腰。
张宣这才松了口气,笑骂一句:“小东西,吓死你爷爷了!”
话音刚落,竹林里黑影一闪,突然蹿出一头巨狼,不声不响直扑卢雪仙!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视野就被黑狼的血盆大口塞满。
这头狼妖的肩高快要赶上马匹,比狮虎还大一号,若真咬实了,一口就能咬掉小女孩半个身子!
张宣大惊,本能地扑上去撞歪狼妖。
黑狼被撞退两步,伸嘴叼住他脖颈,晃晃脑袋就把他甩了出去。
卢雪仙吓呆了。
黑狼转头,红彤彤的眼珠子瞪着她,又要扑去。
此时忽然有几枚石子儿从后方飞来,砸在黑狼脑门儿上。
黑狼下意识抬头,才发现边上的民宅二楼窗口探出个小脑袋,有孩童冲着卢雪仙大喊:“快跑啊,别发呆!”
卢雪仙一个激灵,转身就逃。
黑狼当然要追,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它没料到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个更加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头巨狮般的怪物,从后方轻松按塌其背,猛地一扑,一口咬住黑狼脖颈!
黑狼的咆哮立刻变成了哀鸣,四肢疯狂挣扎。
但双方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这怪物压在它身上如大山压顶,它连一丁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卢雪仙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正好撞在闻声赶来的吴叔腿上。
吴叔一把将她抱起,正要后退,却见酒楼里的白衣人不知何时跟来,对着巨狮打了个响指:“小金,它的主人也交给你了。”
卞白等人果然不死心,还要找机会灭门卢氏,用的是自带爪牙的狼妖。
巨狮闻声扭头,径直把黑狼的喉管扯破,鲜血喷溅,沾得它满头满脸。
吴叔赶紧捂住卢雪仙眼睛,不想令她见到这般血腥场景。
边上的白猫不满地叫唤一声,太不优雅了!
转眼工夫,黑狼就无力抵抗,只有四肢微搐。
“救命之恩,无以言表!”眼看白衣人走过来,吴叔口中称谢,但没有放松警惕,“敢问阁下是?”
“我姓燕。”白衣人笑了笑,“听说,你要将卢士高的令牌转交给我?”
转交令牌?
吴叔怔怔看他两息,眼睛突然瞪大。
他、这人居然说自己是、是?
此时巨狮把狼尸挪到民宅底下,咂了咂嘴,又变回小狮子狗,飞快地跑没了影儿。主人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那是……碧水金睛兽?
吴叔终于看清它的真面目,目光再挪回白衣人身上,下巴都差点掉了。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青云宗主的座骑是碧水金睛兽!
此物来自修罗道,全天下只此一头,平时好化为细犬,战斗时方显本尊。
这和每一条传说,都对应得上呵。
“您是……”刚进青云地界就找到正主儿,吴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圣人?”
“唤我山长也行。”燕时初向他伸手,“那牌子应该是青竹刻成,天生斑斓,上头有‘甲第’字样。”
说得分毫不差。吴叔再无怀疑,双手递上牌子,又将卢雪仙轻轻推到身前,眼眶微红:“请元圣开恩,救卢家最后一缕香火!”
“我等这枚牌子,已经很久了。”燕时初接过,翻过来仔细看了两眼,收起,“卢氏可以留居青云地界,至于卢雪仙能否入学瀚海,视资质而定。”
有这句话,吴叔长吁一口气,终于放心。
他就要给燕时初磕头,可是膝盖刚弯,对方拂了拂袖子,他这里就跪不下去了。
元圣虽然和气,但吴叔不知怎地,就是不太敢抬头看他。若是壮胆多盯两眼,心头都会惴惴惶恐。
他想起一个词来:
天威。
从前即便面对卫国天子,他也绝没有这样畏缩过。
“过来。”青云宗的宗主好像对卢雪仙特别和气。后者也不怯生,走去他面前抬头打量着他:“在酒楼里,你为什么不杀卞白?”
燕时初微哂:“小小年纪,杀气这么重么?”
吴叔赶紧道:“小姐,对宗主不得无礼!”又对燕时初解释道,“圣人见谅!卫王下旨后,父兄就在她面前被杀,小姐深感苦痛。”
“无妨。”青云宗的宗主摆了摆手,又问她,“你几岁了?”
“九岁!”
年龄对得上。他点了点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盏残破的小灯,对卢雪仙道:“请伸手,接住它。”
堂堂元圣、青云宗主,列国君王都要仰望的存在,居然对一个小孩儿说出“请”字,吴叔代自家小主人受宠若惊的同时,也觉出一丝怪异。
不就是资质测试么,燕宗主为何看起来这样……郑重?
燕时初的确稍有停顿,才将小灯交到卢雪仙手中。
百多年的丰厚阅历,早就让他喜怒不形于色,也把忐忑深藏心中。
这灯也就成人巴掌那么大,并没什么出彩之处,并且箱壁布满裂纹,像是轻按一下就会全部碎掉。不过小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足见持有者的用心。
元圣拿出来的,怎会是寻常之物?站在一边的吴叔就很担心,卢雪仙一个不小心把灯给弄坏。
幸好,并没有。
小姑娘稳稳地提住了这盏灯。
卢雪仙主仆二人看着燕宗主,见他直勾勾盯着小灯,眼里都是希冀。
后记(下篇)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风,小灯在女孩手上晃悠两下。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吴叔小心翼翼问道:“宗主,有何不妥?”
燕时初没有答话,眼里的光却慢慢消褪,口中喃喃低语:“天狗食日,青斓竹牌,这两样的确都出现了,我应该没算错才是。就该在今日、今时、今处……”
竟然不是她?
不是卢雪仙?
是他算错了么,等错了么?
一百多年的推演、一百多年的悉心等待,转眼又要成空?
两人都看到,青云宗主脸上不加掩饰的失落、挫败和不甘。这个无数人心中神一样的男子,仿佛快要被什么重重击倒。
此时外头奔进两名男子,对着燕时初行礼:“宗主,卫将卞白已伏法授首,其父卫太师卞云山带七骑,空手入境,向这里进发。”
“把卞白尸首交还。”燕时初淡淡道,“限他两个时辰内离开本宗地界。”
两人领命而去。
吴叔立在一边很是拘谨,燕时初摆了摆手,对他主仆二人道:“由此巷出,自有人接应你们前往青云山,办理后续事宜。韩清影也在瀚海学宫,你就与她住在一处。去吧。”
韩清影就是昔年护国公韩昭的后人。
卫国动荡多年,昔年荣光无限的卫氏也随着国运一起颓败,不得已离开故土,迁来青云地界。燕时初仍念着自己与韩昭夫妇的旧时情谊,又看韩清影资质过人,也就允她入学瀚海。
卢雪仙眼睛一亮:“清影也在?太好了!”
燕时初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吴叔赶紧牵着卢雪仙走去巷里,离开前一回头,只看见元圣落寞的身影。
这里又剩一人了。
他怔立原地良久,像是化作一尊雕像。
到底是哪里出错?
若是殚精竭虑两个甲子都错过了,下一次轮回又要等上多少年?饶是他心如止水上百年,这会儿都险些破功。
也不知过了多久,先前两名弟子又折回,禀报道:“卫国太师领走卞白遗体,已然离境。”
燕时初嗯了一声:“他说什么了?”
“卞太师说,是他养子无方,回去要闭门思过,然后流了几滴眼泪,面向东方拜了三下。”
青云山在东边。
燕时初记得,卞太师的生父也曾是青云山子弟。
此时,白猫的一声“喵呜”将燕时初唤回了神。
他闻声转头,发现芊芊已经跳在屋顶,正瞧着二楼的一扇窗户,看得目不转睛。
他顺着芊芊的目光看去,就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明亮、净彻,充满好奇。
那个小小的阁楼里,居然还藏着另一个小女孩?
燕时初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窗子砰地一声关上了。
青云宗宗主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
就在这时,酒楼掌柜气喘吁吁奔了过来:“这里发生什么……?”
话未说完,他就看见楼底陈尸的黑狼,吓得后跳一步。
燕时初安慰他:“没事,死了。”
“燕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的只知这位熟客姓燕,却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狼妖袭击人类,被我的灵兽杀掉。”
“有劳您了。”掌柜明显心神不宁,走到楼下抬头大叫,“小穗,小穗,你在不在!”
他叫了两声,阁楼的窗户才打开,小姑娘探出个脑袋:“舅舅,我在。”
她紧盯着燕时初看。
掌柜又问她:“这东西伤着你没?”
她摇头。
这时白猫也在喵喵叫唤,像是诉说什么。
燕时初问掌柜:“从前在你店里吃饭,好像没见过这孩子?”
“不是我的,是我妹妹生的。我那妹夫在岱国做生意,路遇强盗被杀,留下孤儿寡母。我妹妹就写信给我,让我接她们回来。唉呀,我去了岱国才发现她身染重病,没几天就去了。她家就这么一个宝贝,临终还托孤,我哪能不管?这就带回来了。”
“也是父母双亡?”听者心中一动,“你何时回到离原镇?”
“昨夜。”掌柜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珠,“好像是过了子时。原本能早些回来,不过边界上的栈桥断了,耽误了两天。”
那也算是今天了。燕时初抬头去问女孩:“方才黑狼扑咬卢雪仙,你为何救她?对你自己也很是危险。”
白猫已将经过说与他听。
万一被黑狼盯上呢?这个年纪的女孩,会本能地避开危险。那么大一头黑狼,成人都干不过,何况是她?
女孩看他的眼神保持警惕,但掌柜冲她点头示意,于是她道:“她太笨了,我不帮忙,她就死了。”
“还有呢?”
女孩犹豫一下,才道:“楼梯太窄,狼上不来。”
燕时初忍不住笑了。
他又旧问重提:“你叫什么名字?”
“姚穗儿。”
“几岁?”
小女孩比了个手势,九。
燕时初神色一动,仿佛有些走神。
他九岁时,遇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人。
“下来吧。”
姚穗儿也知危险尽去,这才走下楼梯,推开小门走了出来。
她的个头比卢雪仙还要小些,但皮肤幼白、面庞精致,眼睛更是灵动有神。
“你是不是也要我拿那盏灯?”
他点了点头。
“要是结果很好呢?”小女孩问,眼神包含着小算计,“比那个富家小姐要好呢?”
燕时初一指白猫:“这猫儿就送给你。”
这猫儿的确又圆又白又漂亮,小姑娘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向燕三郎伸出双手:“来吧。”
反而是燕时初呼出一口气,看起来比她还紧张。
再一次,他取出小灯。
小姑娘双手捧过。
燕时初屏息。
“呼”地一声轻响,灯亮了。
一簇小小的火苗从灯芯燃起。
也从燕时初的心底亮起。
女孩欢呼一声,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你的猫归我了!”
燕时初充耳未闻,痴痴盯着火苗,一瞬不瞬。
虽然弱小,虽然不起眼,像是风一吹就会熄灭,但它毕竟真地亮了。
一百二十多年了,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场景。
一朝成真,竟有些不敢相信。
女孩见他没有应答,有些担心:“喂,听见了吗?”这像是个大人物,说出来的话不会反悔吧?
掌柜注意到燕时初拳头紧握,不由得有些担心。
“放心,我言出必行。”燕时初笑了,把白猫招到身边,“不像有些人许诺未果,最后还要我替她完成。”
此时小灯慢悠悠飘了起来,就悬在小女孩身边。她往外走开两步,它就立刻跟上,寸步不离。
“这是什么,为何跟着我?”
“宝物认主,它也一同归你了。”燕时初比了个手势,白猫就乖乖仰头,任他从颈上的金核桃里解下一颗宝珠。
珠子很小,就比雀儿蛋大那么一点点。
燕时初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将珠子放进她手心。这事情本身有些危险,珠子里承载的意识过于强大、信息过于庞杂,若交予普通孩童,重则爆颅而亡,轻则疯癫一世。
掌柜在一边看着,觉得这仿佛是个仪式,格外隆重。
而后珠光一闪,女孩飞快闭眼。
她先是皱眉,有些痛苦,但很快转为了迷茫,惊讶……
最后归于平静。
她稳稳站立,如同睡着。
燕时初没有打扰她。
掌柜开口欲言,都被他摆手堵了回去。这位客人好似贵不可言,穗儿得他青睐应该是天大幸运?
终于,女孩慢慢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比从前更亮了,还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虽是九岁女孩的脸,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样狡黠、通透,又漫不在乎的眼神,燕时初再熟悉不过了。
熟悉,但睽违已久,久到恍如隔世。
“好久不见——”她冲他微微一笑,眼眶湿润,
“——燕小三。”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黟城的初见,十余年走遍天下的陪伴,还有举身冲入时空壁垒的决绝……
这个男人又站在她眼前了,他还真是不死心呵。
为这一声熟悉的轻呢,他等了多久?燕三郎痴痴凝视,舍不得挪开眼。
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面庞:“你看起来太老成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千岁。”他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抱紧,再也不肯放开。
她是暖阳,她是清风,只要一个眼神、一声轻笑,就能将他心底沉积四万多个日夜的阴冷和尘霾,一举扫尽!
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这么多年与弥留、与天道的博弈,值了。
“你回来了。”
尾声:浩如烟海
在不知名的大殿中,千红夫人孤身一人,拾阶而上。
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行在树身上。甚至眼前这座大殿不须片瓦方砖,纯因巨木自然生长,浑然天成。
是以殿上殿下繁花似锦,柔美与雄浑并济。
她到殿前,大门自开。有一丽人坐于殿内,足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清水。
大殿依湖而建,引水入殿。这湖大得仿佛没有边儿,不过任微风怎样吹拂,湖水都静如镜面,不起一点波澜。
立在湖边,就会看见水中有无数星辰,或明或暗,或行或静。
天空靛蓝,什么也没有,可水里却有一幅璀璨星图。
只要俯下身,仿佛手可捞星辰。
丽人看书,头也不抬。
千红夫人走了过来,清声道:“娘娘,天衡归位!”说罢弯腰,将锦盒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她的恭敬谨慎,和这丽人慵懒的坐姿对比鲜明。
丽人放下书卷,揭开盒盖,顺手将木铃铛取了出来,在手里盘玩多时才问:“人间事了?”
“是。天衡功成,希望列身烟海楼,享天元淬炼。”千红夫人目光一扫,发现丽人手边的书卷,封皮就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大字:
《天书》。
这作者真是好大的口气。
丽人正在问她:“幽魂族圣人之祸,已经平定?”
“当年它的主魂被六道神魔歼灭,是我疏忽,被它一缕残魂从山庄溜走,遁去人间。”千红夫人答道,“虽无强大躯壳,但它在人间蛊弄列国,兴风作浪,仍想潜入弥留暗改天规。燕时初用时一百一十八年,才将它完全消灭。”
圣人逃回千红山庄时,暗牢中的分身已被诛灭,因此它还可以再分出一魂。
“一百一十八年?”丽人微微皱眉,“按人间历算,那岂非是七年之前?”
“是。”千红夫人垂首,“也就是阿修罗千岁转世两年以后。”
丽人恍然一笑:“好小子,摸鱼这么多年,专等着阿修罗转世吗?”
千红夫人微显迟疑,毕竟这种推断也没证据:“圣人非易与之辈,几次逃离燕时初围剿,都是险而又险。”
“圣人不死,融合骁之残魂的阿修罗,就必然转世——好了好了,不用替燕时初说话,我也不想责备他。他在人间成圣,这是好事儿。”丽人漫不在乎挥了挥手,“反正我们也不能插手人间事务。”
千红夫人望着湖水中的万千星辰,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洪荒?还有人类留存么?”
这是千红山庄一百多年前的压轴游戏,在那之后,千红夫人也没有余力再关注这个世界。
“有。”丽人淡淡道,“幽魂说得无错,天道又再轮回。虽然妖族仍有过云这样的领袖,但帝流浆已经消失。人类与妖怪的抗争又回到了平衡点。”
她将木铃铛捧在掌心看了看:“原先那个天衡暗藏圣人神魂,不能进入烟海楼,被灵枢灯吃掉之后再生,反而就有资格了。”
千红夫人也道:“人间依旧乱象四起,不知天衡为何此时回归。”
“圣人伏诛,弥留逃过一劫,天衡的任务就已经完成,可以退场。”丽人笑道,“人间多纷扰,乱世出英豪,就由这些孩子们自行解决罢。”
千红夫人问出多年疑惑:“天衡这一次入世寻主,娘娘原本属意谁呢?”
“嗯——”丽人抚着下巴,“我还以为天衡会落入端方手里,没想到燕时初横空出世,最后端方反而殒在他的手中。这个世界可真是有趣。”
千红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本《天书》:“娘娘,这书……?”
“燕时初所著。”丽人笑道,“还没写完呢。他把这书藏在金核桃里,每晚只写两个时辰。”
没写也没外泄,娘娘就看着了?千红夫人一怔,旋又想起眼前这一位的神通广大。燕时初能瞒过弥留,却瞒不过全知全能的无上之主。
眼看丽人递书过来,千红夫人下意识接过,匆匆阅览。
只看两眼,她脸上就浮出讶色,翻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到最后视线仿佛都粘在书里,挪移不得:“这、这……了不得!”
“已参造化之功,世人终于要等来这一部天下神通的总纲,恐怕书成时又要惊动鬼神。”丽人感叹,“燕时初的《一元始论》分作《天》、《地》、《人》三书,后两本倒也罢了,我本以为这部《天书》他还要再历时百年方能写出,不想越写越薄。从前洋洋一千百多页,我看书成时最多只有三十多页吧?”
千红夫人也悟了:“大道至简。”
“待《天书》成,为苍生指明无上大道,他就有莫大功德。”丽人笑道,“若非他不愿,你那千红山庄传予他倒很合适。”
“早有此意。”千红夫人苦笑,“但他执意盘踞人间,守着他的阿修罗转世。”
“这些年,他为这事儿没少折腾,总算云开见月明,寻回阿修罗。不过有她在的地方,就没有太平,以燕时初镇之最好。”
果然还是这个熟悉的配方。千红夫人忍不住笑了:“一如既往。”
其实她也看不清,到底是燕时初成就了千岁,还是千岁成就了燕时初?
“不错,一如既往。”丽人站了起来,像是看穿千红夫人内心所想,“其实,哪有什么天定之数?一切尽在人为。”
“可阿修罗的寿数预言,最后不也成真了么?”
“你想想,她为了什么而死?”丽人点到为止,又对千红夫人道,“你的疏忽对六道影响深远,所以烟海楼你还进不得。待过错都被弥合,你也就能归位了。”
千红夫人面现喜色,恭敬应了一声“是”,转身退下。
丽人行至殿后,漫行于落英缤纷的小园。有一瓣桃花从她鬓边飞走,擦过发髻上那支金鱼形的小巧发饰。
园后有一建筑,高耸入云,门楣上三个大字:
烟海楼。
丽人推门而入,楼里别无长物,只有巨大无匹的多宝架。就连瀚海学宫藏书万千的天心阁,与它一比也要相形见绌。
她随手取出木铃铛,将它放入多宝架的格子里。
天衡表面就有光芒一闪而过,从此褪去木头玩具般的粗陋外表,熠熠闪光。
它终于归位了,这才是神器应有的模样。
位列烟海楼,这里所有的宝物都能享受万千世界的本源粹炼,也谓之天元。
人要修行,神器也一样。
再看多宝架,近半格子都已满了。
丽人喃喃自语:“接下来,轮到谁入世一游、洗炼红尘呢?”
话音刚落,微风自窗外吹入,架上有样东西顺势滚到她的脚边。
“这么迫不及待?”丽人有些惊讶,将它拣起来对着光照了照,微笑道,
“行,就你了。”
结语:七年啦,痒了么?
写到尾声最后一字,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下肩头重担。
从发书至今,《大魔王娇养指南》整整历时两年又八个月,而结尾就占去了四个月时间,反复打磨、反复推演,无数存稿写好却又作废,一遍遍推倒重来,才呈现今日这般光景。
遗憾么?有。
不满意?也有。
毕竟作者最满意的,永远是下一本书。
很多人说,我们爱磕糖,水云你不必那么费力,只要皆大欢喜,给我们一个happy ending就行。
但是矫情的作者说,不行。
对我而言,对热爱《大魔王》的许多铁粉而言,现实是外世界,而《大魔王》就是里世界。既然自成一界,那么世界、剧情、感情、道义之所以存续,就要依托可以自洽的内在逻辑。
我应该尽己所能,求一个功德圆满,这不仅是对看书的你们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对我们一同喜欢的千岁和燕三郎负责。
我们都值得。
实话实说,我也没料到过去的两年那么曲折,从毛衣战到疫情,时代的尘埃落下来了,掉在我头上,变成了大山。
但我从不在书里吐苦水。你们看《大魔王》要体验阅读的喜悦,而非感染到作者的烦恼。
撇开家里桩桩件件麻烦不谈,单说女频受内外环境影响,也早就江河日下。订阅收益尚不如外卖小哥(没有贬低小哥的意思),是女频作者们都要面对的困境,包括水云。
开书不到半年,这个问题就格外突出,我也看着一位又一位同行黯然退走,另寻生路。毕竟我们都不是自己UU小说的人物,要活在现实里,连呼吸都得花钱。
可是创作《大魔王》的念头深埋心中太久,时常审视,都觉自己应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走到底,无论现实有多艰难。
有时候,不疯不成魔。
这不仅是承诺和责任,也是梦想和使命,是我日复一日挑灯夜战、孤独前进的动力。
水云有执念,希望自己用过去和未来凝结出的心血,能够横亘时空,能让看过这些书的人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再回首,又有新的收获和感悟。
水云有宏愿,它们能成为传世之作,成为文学爱好者的伊甸园,也为这个时代的文学殿堂贡献新力。
微风起于青萍之末,一本好书的价值,不能仅用金钱来衡量。
博物自知,当砥砺前行。
写到这里,又是九月了,这是我在起点女生网度过的第七个9月1日,总共完成近一千二百万字,也算不相负。接下来作者要开启休养生息模式,如有新作,最快或许在2022年阳春三月有讯儿。还想继续追随我的水粉们,把以上两段话的首字与“风行水云间是吃货”连读,加之,届时自会提醒,也欢迎大家跟我聊天、提问。
至于这里,再不必等了。
已觉饱足、不想再跟的读者,我也祝大家安康幸福。
今后有缘,江湖再见。
——————————————————风行水云间,2021年9月1日,厦门。
(全卷终)
新书来了(2022.12.26)
好久不见,非常想念。
新年之前给大家带来新书消息:
请在起点APP搜索《仙人消失之后》,作者九方烨。
对,这是水云的新马甲,我们到主站开书了,以后叫我水云或者烨哥都行^_^。
新的起点,新的征程,新的人物,新的故事——
当然,还有更上一层楼的精彩。
我在那边等着你们,见了面再好好唠。
请跟我一起,再绘一个大千世界。
风行水云间
2022.12.26